第三卷 双头恶魔 第七章 黑暗房间之死——有栖

  1

  我们无精打采地并排而坐。

  “喂,也不要那么泄气啊,快先吃点东西吧。”

  中尾君平率先拿起筷子说道。我们点点头,都随主人而行。意识到我们三人都弓腰而坐,我挺直了背。端来茶后,明美坐在了中尾身边。她也没有什么精神。

  我们被邀请至诊所吃午餐。

  “不过,你们的遭遇也真恐怖啊,感觉自己九死一生吧?”

  瘦瘦的医生边往口中送着土豆牛肉边说道。他四十五岁左右,头发已经非常稀疏。

  “听到奇怪的声音时,我还在想发生了什么事。那条河从以前就是条泛滥的河流,我还以为是发大水了呢!”

  听说他出生于稍靠上游一个名为龙森的村落,祖父母都是因为遭遇洪水而去世的。他是家里的第三个男孩儿,也是村中的头号秀才,中学毕业后被托于神户的亲戚家,高中与医科大学都是在神户读的。后来在县立医院任职十年,在此期间结婚,离婚、没有儿女。他说他是在之后夏森村的诊所老医生去世时被邀请来的,还说邻村的父母家双亲依旧健在。

  “杉树不行。根系不深所以大雨来时抵抗不住,会轰然倒下的。我记得多年以前九州也受过严重洪灾。满山都是杉树,真的是很危险啊!”

  我想起了前天曾看到过小杉树流过桥下。那就是山林崩塌的预兆吗?

  我抬头扫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发现时间却停在了十一点半。

  “因为那是个电钟,”中尾说道,“所以时间停在停电那一刻了,现在是十二点半了。——电灯与电话很快就会恢复了吧?若在晚上之前恢复就好了。”

  中尾不慌不忙地说道。我本来很惊慌,以为夏森村因泥石流而变为陆上孤岛了,形势却没有那么严重。虽有几处地方发生了小规模的泥石流,输电线断裂,但杉森署的巡逻车带来消息说现在不是不能通行车辆,而是由于太危险而采取了禁止通行的措施。修复作业似乎也已经开始了,不过恐怕要持续到晚上。

  “木更村的人们大概正在担心吧?大桥坠毁,电话与电灯全部切断,什么消息也得不到。”

  情况确实如明美所说,但目前在短时间内毫无办法。即使要重新架桥,以现在的路况也要花费相当的时间。

  “那里没事的。木更村的地势比这里高,不会被水淹的。”

  医生依旧不慌不忙地说道。

  “是啊——啊,对了,大夫亲手做的料理味道怎么样啊?”

  被明美一问,我们如孩子般异口同声地说:“很好吃。”

  据说单身的中尾自己每天做饭,这并不是出于生活需要所迫,而是出于自身的兴趣。这次午餐也是他结束上午的诊疗——虽然看起来并无一名患者——后为我们准备的,明美只是为我们沏了茶。不仅是做料理,他似乎也很喜欢有客人前来拜访。

  “医生是要问诊到傍晚的吧,那您平时下午都做什么呢?”

  尽管也不是特别感兴趣,望月还是如此打开了闲聊的话题。

  中尾蠕动着嘴巴回答说:“有保险关系之类的其他事情,我不睡午觉的。——哎呀,不过今天有些不同,有个叫相原的摄影师要来拜访。”

  “相原?他找您有什么事吗?”织田询问说。

  “不是,是他说有事情想问我。我觉得我这样的乡下庸医没什么可以告诉城市的摄影师的,但他说务必想来拜访——是想询问关于木更村的事。”

  “木更村的事为什么问您?”望月边询问着边与纳豆搏斗,他平日不吃纳豆,并称其为“恶魔的早点”,而其竟在这土佐的深山处被作为午餐拿出,估计他正在备受煎熬。顺便说一句这也是我初次吃纳豆,不过它并不像我预想得那般难吃。

  “因为被木更先生叫进府上的人,在这个村子里只有我一个。相原大概是想让我告诉他村子里面的样子,有什么样的人在过什么样的生活吧。”

  这一点我们昨天听说了。那个叫羽岛的教师在废弃学校中说过艺术家也会生病。我理解相原要求拜访中尾的原因了。他应该是推测出医生去过木更公馆,还真是个狡猾的男人。

  “我也只是被叫进去过几次而已。医治感冒有两次,还有一次是有人从楼梯摔落,肩膀脱臼,嗯,只有这三次而已。你们和保坂的朋友有马扭伤脚,之后还发烧时他们并没有叫我。所以我没有见过有马。”

  “听说那里的众位想要叫大夫,但是却被麻里亚断然拒绝了。这是她本人告诉我的。”明美补充说。

  “大夫,”织田停下筷子,“您知道原歌手千原由衣在那里吗?”

  “嗯,知道。”他点了点头。

  明美在他身边也同样点了点头。虽然医生与护士有保守秘密的义务,但也许他们认为由衣是否在那里并不属于患者秘密。又或许是他们从织田认真的表情里觉察到了这是一个有特别隐情的问题。

  “那个叫相原的摄影师想从您这儿问出的事情,就是关于那个由衣的事情。他是为了揭露由衣藏身在那里才来的。我们今早听他本人说的。”

  “啊?”中尾满脸意外,似乎未在预料之中。明美也未出声,将嘴张成了“啊”字形。

  “身为一个人却想做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大夫,拜托你了,请不要告诉他由衣的事情。”

  医生与护士似乎也为织田饱含热忱的口吻所震动。

  “原来是这样啊。唉,是这样啊。——哎呀,他要是那样的话我就什么也不说了。我也讨厌那样,千原由衣小姐曾经受了何等煎熬我也是知道的。”

  我松了口气,也为能事前粉碎相原的计划而感到痛快。

  织田与望月都如挖好陷阱后的淘气孩子般暗自窃笑。我们推理小说研究会的成员就是如此,一旦与敌人开战就会变得很恐怖——即使对方是朋友也不例外。

  “千原小姐像是有饮食障碍,现在可以将饮食控制到正常了。为减轻体重必须得相当痛苦地减少摄入量,但我告诉要她要耐心点慢慢来,不能把身体弄坏了。”

  医生说着盛上了第二碗饭。他似乎饭量很大,这与他瘦弱的身躯并不相符。

  “暴食症与厌食症等饮食障碍是女性的多发疾病。就是一种想要使自己的容貌变丑的破坏冲动,对女性而言,容貌是具有何等重要的意义啊!看到使全日本为之沸腾的可爱偶像为那种疾病所缠我感到很痛心。”

  昨夜,我们潜入木更公馆后方的花园时,有个脸蛋胖乎乎的女子从二楼的窗子看到了我们,之后发出惨叫的那个年轻女孩就是千原由衣吧。即使不是雨夜而是在白天,我可能也不知道是她。我完全想不到她会在这种地方,而且是以那种富态的外形——

  “那个村里有多少人?”

  望月询问道。就连这样的事,外部人员也无一人知晓。

  中尾眼望着天花板的一隅数后说道:“有十一个人。”

  “包括麻里亚?”

  “嗯,若再加上你们的学长则有十二人。虽然大部分人以为村子里有很多人,但实际上仅有这些而已。说他们自给自足什么的也太夸张了。他们的家庭菜园里只有些长穗的东西罢了。这也是啊,如果他们耕种田地,那一天过完之后恐怕都没有时间绘画了。”

  “木更村的人与夏森村的人完全没有接触吗?”我问道。

  “基本上没有。他们有时也会去杂货店购买日用品,但一般都是开车到杉森或是更前面的那个町去买。虽然每次出来的人各异,但只有千原小姐是一步也未踏出那里的。”

  “也就是说,没有人知道千原在邻村吧?”

  “是的。应该只有我和保坂知道。”

  那么,到底是谁把由衣的事情泄露给了相原?眼前的两人看起来不像在说谎。思考到这里我想到了一个人。

  “邮件是怎么配送的?直接配送到木更公馆吗?”

  “有很多存局待取的,也有配送的。在过去桥的地方有个信箱。像邮筒一样大。”

  啊,如此说来我也见过那个。“把邮件配送到那里的是这个村里的邮局的人吧?”

  “是的。是一个叫室木君的人。能光明正大地渡过桥的,也就只有我与室木君了。”

  室木不知道由衣的事情吧?

  我感觉秘密有可能是从他口中泄露给相原的。虽然他如果问我那又怎么样的话,我也无法回答。

  餐后,我们喝着咖啡略谈之后便告辞了。相原来访的时间快到了。

  离开诊所时将近两点,雨势虽略见缓和,却依旧没有要停的迹象。

  “喂——”

  望月催促我们说快看宿处。

  相原正朝这边走来。对方也几乎同时发现了我们。我们简单地互相致意后擦肩而过。我们回首一望,他也正在诊所前方瞅我们,我们视线相交了。

  “差点儿碰上啊。”

  望月说:“嗯,他在看我们出来的地方吧。他满脸想问‘为什么这帮家伙去诊所了’的表情呢。”

  “那个中尾医生会装得很好的。哈哈!”

  织田愉快地说道,千原由衣的粉丝似乎心情大悦。

  2

  我们有事去了邮局,是去取似乎还要继续延长住宿的费用。当在连信用卡都无法使用的乡间旅行时,邮政储蓄是最为方便的。我们早就知道如此,所以在离开京都之前就把钱都存入了望月的邮政储蓄账户。

  这是一家陈旧的小邮局。作为特定邮局,其规模或许全国屈指可数。这里柜台与柱子都闪着米黄色,除三名职员以外,别无他人。望月取钱时,我恍惚地看着养老金和YuPack(日本邮局宅配便业务的名称)等什么的海报,还真让我了解了不少以前不知道的东西。

  “请问您是室木君吗?”

  听到望月的声音我回头望去。他正在边收钱边询问对方的姓名。由于对方胸前未佩戴姓名牌,他是胡乱问的吧。那个男子看起来年龄与我们相差无几,稍长的头发烫着卷发,他眯起细长而清秀的眼睛“嗯”地答应了一声。

  “我听说您也去木更村配送啊。——啊,不好意思突然跟您说这些奇怪的话。我们刚才一直在与中尾医生聊天,然后聊到了木更村的话题。那时听说邮局一位叫室木的先生有时去那里配送——”

  “嗯,有时候去。内务的人生病了,所以昨天和今天我都在窗口,不过我是收发人员。——怎么了?”

  “我们对木更村很有兴趣。杂志上也介绍了那儿很有名的吧?我们到了这里,昨天本想顺便去看看,却被村里的人拒之门外。我们听说曾经进入过那里的,在夏森村只有中尾医生与室木君,所以……”

  “唔,”一本正经的邮局职员叹息着回答说,“我只是去配送,并没有去过公馆,所以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的。配送的话也只是到信箱那里,里面有什么人我并不清楚。”

  “谁也不认识?”

  “我认识几个人,也打过招呼。不过仅此而已。”

  “您知道里面有个稍胖的年轻女孩吗?”

  “嗯?有那样的女孩吗?最近倒是偶尔看到一个头发红红的可爱女孩,没有胖的。”

  红红的头发……那是麻里亚。从昨天开始一直与我反复《君之名》(注:日本NHK电视剧,剧中相爱的男女主角每次都是将要重逢的时候,因为一些外部的事情而相互错过,直到最后见面的时候,女主角已经成为他人的妻子了)式的擦肩而过的女孩。这个邮局职员知道她吗?想到这里,我心口有些微痛。

  “我想问一下,”织田插嘴说,“您刚才说您不去公馆那儿,可万一送来的邮件很大,信箱放不下时怎么办呢?那时要运到公馆吧?”

  “不,那种时候我会事先打电话。然后由某个人开车来取。”

  “原来如此。”望月说完,看了看我,仿佛在示意我还有什么要问的,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之后我们又步履蹒跚地在雨中穿行,回到宿处后老板娘迎了出来。

  “听说这雨明天中午会停呢!”

  她似乎是出来告诉我们从收音机中所听到的信息的。听到此话后我心情略好了些。我从心底已彻底厌倦了这雨。据说低气压一边给四国及山阴的山区带来巨大灾害,一边退往日本海侧。

  “现在还不能放松啊,还要下一晚上呢!”

  老板娘边对自己说着不能掉以轻心边走到里面去了。

  我们回到昏暗的房间,商量今后的对策。虽然听说电灯与电话过不久就能接通了,但还是无法与木更村取得联系。大概只能等雨停后去坠毁的桥边,等待江神学长他们或者村里的居民出来,这就是我们的结论。

  现在还不到三点,可消磨的时间堆积如山。织田似想起什么一般去了楼下,很快又抱着象棋盘和棋子回来了。他大概是打算以此消遣,可望月与我都说不会象棋。

  “什么?不会象棋?真是一群什么都不会的家伙。就这样你们还是推理小说研究会的成员?”

  听了织田的诙谐话,望月抱以厚颜无耻——如此说虽夸张了些——的一笑。

  “象棋与推理小说本质上是一样的。你不知道爱伦·坡在《莫格街凶杀案》的开头就这么写了吗?”

  有人会记住这个吗?若以丸谷才一的译文引用他方才所提及的地方则是如下所示。他将分析与计算视为不同之物——

  ……例如,国际象棋的竞赛者无须努力分析。只是计算。因此,所谓象棋有益于培养智力是一个很大的误解……即高达十之八九的赢家为注意力更为强大的竞赛者,而并非更为敏锐的竞赛者。

  “你还真是死不认输!”织田愕然地说道。

  三十分钟一晃而过。我和望月正在棋盘上激烈交锋之时,有人咚咚咚地踩着楼梯上来了。

  “喂!”

  同时拉门打开了。我们抬头望去,发现相原正威严地叉腿站在那里。

  “怎么了,突然跑过来?”

  织田怒上心头地说,对方反瞪了他一眼,然后满是讽刺地说:

  “你们去诊所有什么事?我看你们健康得不得了啊!”

  “我们被中尾大夫叫去吃饭了。”织田的语气中也饱含怒气,“没有规定说健康的人就不能去诊所吧?”

  “吃饭?他为什么要邀请既没见过又不认识的你们去吃饭?”

  “你这个人——”织田站了起来,“请问你想说什么?不要拐弯抹角了,就请直接进入主题吧!”

  “那我就直说了。是你们多管闲事,去堵那个叫中尾的医生的嘴了吧?那个医生不可能不知道千原由衣的事情。由衣一年前感冒加重、卧床不起时那个医生被叫进去了。这件事情我是知道的。”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就是知道。可是那个医生竟然跟我装傻,说什么‘那儿没有那样的人’。”

  “医生本来就不该喋喋不休地讲患者的事情啊!”

  “我若无其事地很自然地跟他讲话的。可是那个医生说:‘那儿没有那样的人’,他好像一开始就已将自己的答复准备好等我似的。这很奇怪啊。”

  “所以你就说是我们去堵他的嘴?”

  “今天早上,我跟你们谈由衣了吧。以她的粉丝你为首,我看你们各位都不喜欢我的工作。这样你们捷足先登去拜访中尾,我只能认为是去妨碍我的采访了。”

  “请等一下,你在胡说八道。如果,你向我们泄露说‘我今天下午两点去问中尾医生千原由衣的事’的话,我们可能也可以捷足先登,但我们没听说啊!”

  “你们推测的吧?”

  “请你不要再找碴儿了!”

  两人各往前迈了一步,很快就到了可以揪住前襟的距离。我以眼睛对望月示意事情不妙,他也用眼神回应我看情况再说。

  “不要妨碍别人工作,你这个学生仔!”

  摄影师轻轻捅了一下织田的肩膀。织田缄默着,间不容发地双倍捅了回去。他不是那么没耐性的人,而是对相原的事真的感到很不愉快才出手的吧。

  “要打架吗?”

  看到相原抓住了织田的手腕,我与望月同时站了起来,可是二人已紧紧地互相揪住了对方的前襟。织田把摄影师推到了走廊上。

  “你不是为了拍下流照片才当摄影师的吧?”

  织田吼叫着说完后,我看到相原的眼睛里浮现出了一股悲伤的神色。

  “收回你无耻的话!”

  相原痛苦地说道,可正处于兴奋之中的织田并没有退缩。

  “放出的屁就收不回去了!”

  听完此话后,相原把织田推到了墙边。那可真的很危险,这样想着我本想上前拉开他们,却迟了一刻。

  “由衣到底做错了什么!”

  织田使出全身力气的撞击让相原斜着飞了出去。摄影师踉跄着脚下一滑,屁股着地摔倒在地,摔倒的地方——不幸是楼梯。

  “啊啊啊”大声喊叫的人不是摔下去的相原,而是撞倒人的织田。那不是一般的摔法。我可以清晰地想象出相原背部撞在楼梯上,头先着地的情景,我也想大声喊叫。喧闹声戛然而止,一时袭来令人难耐而且毛骨悚然的寂静。

  “……没事吧?”

  织田战战兢兢地窥探着楼下。我隔着他的肩望去,发现相原身体弯成く字形正在地上呻吟。我们慌慌张张地冲下了楼梯。老板娘脸色大变,从里面冲了出来。

  “对不起。”

  相原抬头看着屈身致歉的织田,微微地点了点头。或许他现在也无气力生气了。他把左手放在了右肩上,似乎右肩很痛,痛苦地挣扎着。

  “快去中尾大夫那儿!”

  老板娘说道,不过看起来最好还是把医生带过来。

  “我去叫医生。”我说着就跑了出去。

  我带中尾与明美回来时,相原已从那个地方起来了。他仍旧用手压着肩膀。

  “你没事吧?哪里不舒服?”

  医生跑过去询问,受伤的人却微微地浮现出了笑容。

  “……大夫,千原由衣在那里吧?”

  望月在相原后面做了一个用拖鞋击打他后脑勺的动作。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我们听到了一句非常客气的小声问话。抬头望去,发现正门处有个小个儿男子单手持手提箱而立。年龄看起来比我们略大。他似乎刚才就在那里,却因为喧闹而无一人发觉。

  “您好。请问您是哪位?”

  老板娘询问道,男子在他那度数似乎很高的圆形黑框眼镜后面不断眨着似乎畏惧什么一般的眼睛回答说:

  “请问,今晚能让我在这儿留宿吗?”

  一阵短暂的沉默袭过我们。他是客人?有客人冒雨来这个电灯电话都不通的村子?

  “不好意思……请问没有空房吗?”男子满脸忧虑地问,似乎觉得希望渺茫。

  “嗯,有空房。可以让您留宿。”

  听完老板娘的回答,男子大概安心了,脸庞一下子亮了起来。

  “啊,太好了!”

  “请进。您没被雨淋湿吗?”

  “嗯,因为我是开车来的。”

  如此说来,方才我感觉听到了停车的声音。男子将手提箱放下,坐在台阶板(注:在日式房屋玄关门口铺设的略低于房间地板的地板部分)上脱下了鞋。风衣的肩部稍有些湿。

  “你是刚刚到的吗?”中尾将湿布敷在相原肩上后询问说,“应该已经禁止通行了啊。”

  “巡警告诉过我了,不过我告诉他说我有事他便让我过来了。道路并没有因为悬崖崩塌而堵塞。”

  男子将风衣脱下,放在了左手腕上。

  “有事?您这个时候来这种地方有什么事啊?”中尾不客气地询问道。

  男子边在老板娘拿来的住宿登记簿上写下名字边说:

  “我来是要去里面的木更先生府上的,可是桥断了好像不能马上去了啊。巡警都告诉我了。我已经到这里了也不能回去了,所以就想暂且在夏森村留宿。”

  “哎呀!”老板娘接过住宿登记簿看完后说道,“你曾经是那里的人啊?”

  “是的。”

  男子不知为何羞涩地回答说。

  如此说来,这个人我也感觉在杂志什么的照片上见过。

  “曾经是那里的人?你是谁?”

  受好奇心驱使一时连疼痛都忘记了,相原仍旧坐在那里询问道。男子依旧难为情地回答说:

  “敝人西井悟。”

  原来是获得J文学奖的作家。

  3

  我们聚集到了相原的房间,被以茶相待。老板娘端来了咖啡。包括西井悟共五份。

  “我为方才的胡闹向你道歉。”

  面对道歉的织田,相原说:“你不用那么一遍遍地道歉了。虽然我肩膀肿了很疼,可也没什么别的事。我知道去找碴儿吵架的是我自己,所以你不用那么委屈自己的。——你当时脸色很苍白啊,我这个摔下去的人吓了一跳就罢了,可当时你的脸竟然吓成那样!还有那个有栖君,他也是冒雨冲出去给我叫的医生。”

  幸亏未撞到头部,他大概也从震惊中冷静了下来,茶会气氛很XX。而且还有一个目的,大概就是对西井悟的采访吧。

  西井如落语艺人般拘谨地端坐在坐垫上。他或许在边推测着自己出现前发生了什么事边倾听着织田与相原的对话。

  “不过,我完全没想到自己能见到西井先生您啊——您为什么又来这里了?”

  “这个嘛……”西井搔着脖颈说,“实际上我前天收到了木更夫人的电话,她告诉我说有事想与我商量。”

  “哦,是什么事啊?方便的话能不能稍微……”

  相原打开了记事本。西井小声咕哝着,诚实地说道:

  “我不太清楚。虽然也不是完全猜不到。”

  “哈哈。”

  “听说夫人最近要再婚。对方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名为小野先生的画家。她曾在电话中告诉我说‘我今天要向大家公布婚约’。”

  “是再婚吗?天啊!”

  相原边随声附和着边记着笔记。大概是肩膀疼痛吧,他写得很痛苦。

  “那位名为小野的先生我也很了解,他从以前开始就有一个构想,也曾热情洋溢地对我讲过。他说想靠自己的力量将那个村子改变成完全不同的样子。”

  “他说怎么改变呢?”

  “那里有……我可不可以说呢……”

  现在才犹豫算什么!若事情不能泄露从一开始就不要说不就好了?这个作家给我的印象是优柔寡断而大方稳重,可现在看来或许他还很粗心大意。

  “那个村里有一个大钟乳洞。那是小野君偶然发现的,里面非常壮观,其规模足以将众多的旅行者吸引到这深山里来。他甚至有段时期将那里误认作自己的东西,把那里当做了画室。”

  “画室?”

  “就是在钟乳洞的墙壁上绘画。他好像在模仿拉斯科壁画(注:法国韦泽尔峡谷拉斯科洞穴中的精美壁画。壁画为旧石器时期所作,拉斯科壁画有“史前西斯廷”之称)及阿尔塔米拉壁画(注:西班牙北部阿尔塔米拉洞穴内的壁画,为欧洲旧石器时代晚期壁画)作画,不过我也没见过实物。”

  “然后呢?”

  “嗯,所谓小野君的构想,是指意欲将这一自然奇景与自己的作品组合起来向世间推销。若说到推销,木更先生的公馆,以及那里的村民之前所创作出的种种作品都具有向世人展示的充分价值。即使收取门票钱也……”

  “后院的花坛好像也可以收门票钱的。”

  望月从旁边插嘴说。

  “花坛?啊,你说的是香西女士的香草园啊!是啊,那个地方也非常不错。特别是六月的时候,百花竞妍,馥郁之香遍溢四周,会让人想起乐园。”

  相原催促他往下说:“那个构想跟你有关系吗?”

  “有一点。事实上这个构想是我提议的。你们知道江户川乱步的小说《巴诺拉马岛奇谈》吗?”

  突然出现了熟悉的名字与作品名,我们三人同时点了点头,相原却摇了摇头。

  “说到江户川乱步,我只知道明智小五郎与怪人二十面相。”

  “《巴诺拉马岛奇谈》是一部受到萩原朔太郎(注:日本早期象征主义诗人,代表诗集有《吠月》、《冰岛》等)推崇的作品,与其说其是推理小说,莫若说其属于幻想小说的范围。”

  望月想为西井的话增加注解而要张嘴,织田却以眼神制止了他。若业余评论家对作品进行简介,只会推迟会话的进展。

  “有一个幻想家听说与自己相貌很是相像的一个资本家朋友去世了,于是便想出了一个自己完全变为那个男子的诡计,而且成功了。获得巨额财富的他,开始着手创造自己多年梦想的地上乐园。他买下一个无人岛屿,并真的在那儿创立了自己的梦想王国。”

  “与这个小说有什么关系呢?”

  “我自儿时便非常喜欢这部小说,所以曾半开玩笑地创作过《私人版巴诺拉马岛奇谈》。由于如此,当村中发现钟乳洞时,我也曾以此为基础,将其写成地底木更村之巴诺拉马王国的短篇小说。并非我谦虚,那真的是一篇纯自娱自乐小说,我也没有存留底稿,却只有小野君非常喜欢。他说:‘这可不只是个玩笑,如果想做就能做成。”

  始终看不到谈话的终点。他到底为何现在来到此地呢,我决定倚在电话旁边的墙壁上慢慢听。我取过圆珠笔,在记事本上一圈圈胡乱画着螺旋线。

  ——昨天,也有谁涂画这些图案来着?

  “就是说,小野君掠夺了我的幻想故事。现在这个小野君要与夫人结婚了。——也就是说,小野君真的可以实现梦想了。夫人准备满足小野君希望改变木更村的愿望。”

  “啊?这可真够戗。然后呢?”

  “嗯。夫人来的电话,就是想在这次大改革时,让我给出主意。因为我是最初的提议人。——然而,事实如何呢?我感觉自己创作的幻想故事自从交到小野君手上后就已经变质为非常庸俗的东西,所以我觉得基本已不存在我可过问的余地了。我在那里时,小野君也曾跟我讲过‘这个方案如何’、‘这样就像样了’之类的话,但对其内容,我还是有不少部分不赞成的。我曾经感觉,这不就是把这里弄成不懂装懂的聪明追星族带孩子来玩的迪士尼乐园了吗?”

  “嗯?”相原小声哼哼说。或许他一时无法理解西井所言。就连我也奇怪自己是否已经理解。西井结结巴巴地继续说道:

  “总之,夫人叫我我便来了,过去我曾受夫人诸多照顾,所以我也想直接对其婚约表示祝福。如果小野君无论如何也要创造“私人版巴诺拉马岛”的话,虽然鲁莽,我想尽量将其建得像样一些。实际上我本想在婚约公布之夜赶过来的,却终因从东京过来而迟了两日,拖到今天。过来之后就是现在这样的状况了。”

  “嗯,原来是这样啊!那个叫什么小野君的倒是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可是其他人如何呢?他们不觉得自己的创作天堂被剥夺了,想骂他是个畜生吗?”

  “那也是我所担心的地方。虽有些自吹自擂,我所描述的巴诺拉马岛对他们而言也曾经是理想之地,而小野君仅是将其扭曲成了另一种旅游资源,所以我很难想象其他人能够接受。”

  “主人木更菊乃夫人,是基本赞成小野君的计划的吗?”

  “嗯,是的。她想向我寻求的,只是该计划枝叶部分的修正提议。夫人也是一位觉得我原创的《私人版巴诺拉马岛奇谈》很有意思的人士,所以她大概是想保留其风貌吧。”

  “哦?那么,那个村子现在状况很严峻啊!”

  “我正在担心会不会如此呢。”

  我在想被牵扯进去的江神学长不知情况如何……还有麻里亚……

  “木更村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呢?”

  我询问说,西井只将头转过九十度看着我回答说:

  “这个问题总被媒体追问,我已彻底厌烦了,但里面真的没有什么奇特的东西。虽义务负担农活儿与炊事,但一天最多劳动四五个小时。只有这些时间受到约束,创作生活可以完全得到保障。环境也是无可挑剔的。”

  “那不是安于现状的生活吗?”

  相原提了一个挑衅性的问题。西井不悦地抖动着双膝说:

  “那是一种偏见。我想请您明白,那里绝非救济院,也不是一个不认真的人可以长期逗留的地方。”

  这是一种变相的抗议表示。相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我们换个话题。”摄影师略压低声音后说,“您知道千原由衣这个歌手吗?”

  又来了。我们面面相觑,暂且先关注西井如何回答。

  “千原由衣吗?”他反问道,似乎在给自己的思考争取时间。

  “是的。是青年偶像歌手。你知道的吧?”

  “嗯。”西井点头说。他慌张地又动了动双膝。似乎惊慌失措。

  “我知道千原由衣小姐正在木更先生的府上。”

  “你听谁说的?”

  听到西井的回答相原冷笑了一声。他大概是在想“这么简单就上当了”吧。

  “您能否跟我谈一下千原小姐为什么来村里,她在过着怎样的生活?”

  “请等一下。你能不能回答我的问题?你是听谁说的这个?”

  西井按下了信息提供机器的开关反问道。相原苦笑起来。

  “我不能说。只能说我是从某人那儿听说的。”

  “这样啊……”西井毅然决然地说,“那恕我也不能回答你的问题。”

  相原故意长叹了一口气。

  “您真是个固执的人啊,西井先生。”

  织田似说无计可施一般摇了摇头。相原是将职业意识之名的免罪符悬在脖子上而生存的吧。只是——面对织田的责问,他那一时浮现出悲伤之色的双目也鲜明地留在了我的脑海之中。

  “尽管如此,还是很麻烦。虽然已预报说雨将要停了,可不知道桥能不能很快架起来。”

  西井似乎在拼命改变话题。相原冷笑地看着他。他大概是在想“我以后再问你”吧。

  茶会结束了。

  4

  我们将西井邀请至自己的房间,想要问他木更村的事。得知我们来此的原委后,他不厌其烦地回答了我们的问题。然而,近一年前离开村子的他自然不可能知道麻里亚的事。我们只得到了与他刚才回答相原的问题时相同程度的信息,但我并没有沮丧。因为据江神学长来电,麻里亚并没有发生不好的事,而且她似乎也想亲自出来见我们。如果桥没有坠毁的话,此刻——

  “西井君……”

  我喊过之后想自己是否本应称他为“西井老师”。这虽由于他是一个与我们年龄相差无几的新进作家,更应该是因为西井悟这个男子令人难以捉摸的风貌吧。

  “怎么了?”

  “桥坠毁之前江神学长来过电话。内容大致是说村里出了事,所以他无法出来了,他会再与我们联系的,所以让我们等着。他说的事是什么呢?我很担心,您大致知道吗?”

  西井直眨着他那眼镜后面的小眼睛。我都要被他传染了。

  “出事……嗯?会是什么呢?我不知道。”

  “是与小野先生的木更村改造计划有关系吧?”

  “我不能说那样的话。因为我也不知道——不过……”他抱起稍短的胳膊自言自语说:

  “那个摄影师,是如何知道千原小姐在村里的呢?”

  他似乎对此感到不可思议。而且从此可以窥见他们大概对由衣在村里这一秘密守口如瓶。我们准备不谈由衣的事情。

  “嗯?”

  我们听到了奇怪的声音。是望月发出的。他手上拿着薄薄的写真周刊杂志。

  “怎么了?”

  “嗯。这个这个,看这个,有栖!”

  是有马龙三先生交给我们的木更村的资料。望月所打开的一页的新闻以“艺术村之英雄”为题,左右两侧分别刊登着西井悟与樋口未智男的照片。照片中的西井是在J文学奖的获奖仪式上恭敬地领取奖状,樋口则是在个展会场背对自己的作品衔烟而立。

  “怎么了?”

  “照片下面。看这儿!”

  摄影者的名字为相原直树。

  “嗯?是那个人啊!原来他不只是穷追艺人的丑闻啊!”

  这又代表什么?

  “我是觉得可能才看的。没想到果然如此。我在想,如果由衣在木更村的事不是西井君说的,那会不会是另一位出自木更村的樋口泄露的。你们看,相原跟樋口有接触。”

  “虽然没有确凿证据说明是樋口泄露的……哎呀,这也算案情证据吧。”

  织田从与我相反的方向窥着杂志说道。西井又蠕动起双膝来,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吗?

  “樋口君他……是樋口君吗?……”

  我不知道樋口未智男是什么样的人。从照片来看,他挺胸回望相机的脸庞只能让人感觉他是一个十足自信的家伙。

  我们听到了相原房间拉门打开的声音。织田吃惊地抬起头,迅猛地站起了身。我唯恐再有冲突,便跟着他站了起来。我们走到走廊上,发现相原正要下楼梯。织田与我追了过去。

  “老板娘,麻烦你一下。”

  相原将什么东西交给了楼下的老板娘。是一封信,信看上去比较厚。

  “您出去买东西的时候能不能顺便帮我投进邮筒里?我刚刚出去的时候忘记投了。”

  “好的好的,”老板娘回答说,“没问题。我这就去给你投。”

  我边走近他们边看了看收信人姓名。是青洋社。上面写有写真杂志出版方的名字。织田似乎也看到了。性格温和的老板娘立刻就去寄信了。

  “都已禁止通行了,即使投到信箱不也到不了町上吗?”

  织田说完,相原露出惊讶的神色,“雨很快就要停了,所以禁止通行很快就能解除了吧。我想先把它投到邮筒里,以防止自己忘了寄。——先不说这个,你们怎么回事?你们是为了问这个而专程下楼来的吗?”

  “没有,只是下来后发现你要寄信,觉得奇怪而已。”织田含糊其辞地回答说,“在那封信的收信方青洋社所出版的写真杂志上刊登着你拍的照片啊。是樋口未智男的肖像画。”

  “嗯,有过这样的事啊——你怎么知道刚才的信是寄往青洋社的?”

  “我只是一晃看见了。”织田简单回答后说道,“由衣在木更村的事你是听樋口未智男说的吧?”

  “无可奉告。”

  竟然佯装不知。他说自己晚饭之前要稍睡午觉便回房间去了。扑空的我们在原地略作停留,我们若立即返回,就会被相原怀疑“那帮家伙下楼做什么来了”,对此我们感到很羞耻。

  “你们好。”

  玄关处响起了声音。我们以为又是客人便抬头望去,发现昨日于废弃学校见到的教师正站在那里。我记得他好像叫羽岛公彦。他随性地轻轻扬起了手。

  “今晚,有空吗?”

  5

  “这样啊,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啊。”

  羽岛边左手抚摸着下巴,边用右手为我的杯中倒上啤酒。福寿屋的客人只有羽岛与我们几个人。态度有些冷淡的老板为我们端来羽岛补点的烫酒,然后一言不发地放下了。

  “一个年轻女孩儿进入了那种来历不明的村子后没有出来,她的父母与各位朋友们自然要担心的吧。然后专程从京都过来。哦,是这样啊!”

  我们将来此的理由告诉了他。他多次点头,配着柳叶鱼开始饮日本酒。之前大概对我们来此做何感到非常怀疑,邀请我们喝一杯,也是出于好奇吧,当然了,也可能是因为无聊。

  “昨天我们很难启齿,但事情现在已有解决的头绪了,所以我们可以像现在这样与您聊天了。”

  望月也夹着柳叶鱼说道,然后又问老板说:“冰箱已经停了吧,这个没事吗?”

  “要是害怕坏了可以不吃啊!”老板回答说。

  听完此话,望月便津津有味地只吃酒肴。

  “你们去了断桥那边,结果如何?看到木更村的人了吗?”

  “是的。我们也试着喊叫了,却无一人出现。大概是声音到不了公馆那儿吧。”

  回想了一下方才去看的河岸状况,我回答说,大桥已踪迹全无,只有黄色的浊流隆隆地翻卷着旋涡。

  会话突然中断,四周鸦雀无声。——几乎在通电的同一瞬间,持续了二十九个小时的雨停了。

  电灯亮起时是将近下午六点,电话恢复时是刚过七点。所以,我们曾一度担心村中唯一一所酒馆是否还开着。老板说虽然星期天不营业,却因小儿子一直受羽岛老师照顾,才出于情面开店的。我们从七点半开始喝,现在已接近九点。我甚至在想,这么偏远的地方的酒馆,若是平时肯定已经打烊了吧。

  “话说回来,那个旅馆的客人真是络绎不绝啊!除了你们在住,那位从东京来的摄影师,西井悟也回来了,而且还是在这样的大雨之中。——反正也要喝,我本想也叫上那两位的。不过跟他们打了一下招呼。两位好像都对工作很热心。”

  对工作很热心,啊!

  雨一停我们立刻就要去桥边,眼尖的相原发现后也跟了过来。他自然是手提相机。织田欲说什么时,他抢先辩解说只是去拍摄大雨的伤痕。我们返回时,他也仍旧站在那里不停地拍照。他大概以为千原由衣也许会突然出现吧。

  另外,从傍晚开始西井一直在房间里闭门不出写小说。纯文学派小说杂志自然也有截止日期,据他说一周之后必须将短篇交与编辑。他以不喜欢喝酒为由拒绝了我们的邀请,或许是他不想与夏森村的居民有太多的接触。他说在宿处用餐之后,晚上也要写作。

  门嘎啦一声打开了,我们齐刷刷地望向了那里。我们本以为是改变主意的相原或西井来了。

  “这样的天也开门啊!灯一亮我就踉跄着过来了。”

  邮局职员室木噌噌地搔着卷发脑袋走了进来,他的到来完全在意料之外。含糊地致意之后室木坐在了羽岛身边。

  “哎呀,老师您认识这些人啊?”

  他看着我们问道。室木工作时很沉闷,畅饮时却笑容可掬。

  “我们是昨天认识的。是我坚持邀请他们来陪我的。”

  “这样啊。那也让我一起喝吧!”

  室木愉快地说完,叫了啤酒。他说自己今天已吃过饭,所以只是略饮。

  “您一个人吗?”我询问说。

  “要在这儿找媳妇,可是非常困难的。我又没有父母或亲戚给介绍。”他苦笑着说。

  他说自己叫室木典生,出生在这个村子,这数年来却连遭不测,已无任何亲属在世。在杉森的县立高中毕业后他去了杉森邮局工作,之后由于工作调动而回到了出生长大的夏森村。听他说自己虽看起来年轻,再过几个月就到三十岁了。

  “室木君虽说自己已无一个亲属在世,但那是不正确的。”羽岛转向邮局职员的方向,“是吧,室木君?”

  “您是说我姑母吗?”

  室木面露难色。他并不是在生气,而是在开玩笑吧。

  “他还有一位姑母健在呢,虽然一直没有联系。”

  “那人跟我没关系。我与她只是在小时她回娘家的两三次葬礼和法事上见过而已。对方即使见了我大概也不知道我是谁。”

  “明明住得这么近,真是奇怪啊!”

  “住在附近却没有联系?这位姑母不会是在木更村吧?”

  “是的。”

  羽岛看着室木。似乎在递眼色让他自己说。

  “木更菊乃是我的姑母。”

  “啊?”我们不约而同地惊叹。完全没有想到,木更村主人的侄子就就职于木更村旁边的一个小邮局里,难道这是众所周知的吗?

  “大家都是知道的吧。因为姑母县立高中毕业前也一直在这里。她说无论如何也要去城市,便不顾父母的反对去了东京。她大概是个心胸豁达的人吧。直言自己心中所想,依自己所想行动,听说因此而某些地方与父母兄弟及村中人互不相容。她边在鞋店做店员边在秘书培养学校就读,并取得了资格证,改行后的地方便是木更胜义那里。不到半年便陷入了爱河,一年后结了婚。”

  “钓得金龟婿啊!”

  望月自言自语地说道,室木摇了摇头。

  “不是不是。那个时候‘兜町荒马’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所以算不上金龟婿。她好像是真的喜欢他才接受求婚的。木更胜义这男人后来不仅成为一代富豪,而且仅以资助艺术家为爱好,从未寻花问柳,拈花惹草,对姑母而言是桩不错的婚姻!”

  “你姑母不知道你生活在这里吗?还是知道却无任何来往?”

  “知道吧。虽然知道,也与毫不相干的外人一般,从没互相打过招呼。她是讨厌家里才舍弃家乡的,所以即使有侄子也不会管的。”

  室木本身似乎也不太关心姑母。对他而言,她只是一个无近亲之情的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吧。

  “我们换个话题,”望月边给他倒啤酒边说道,“关于之前在您工作时我们询问的事——”

  “问我是不是认识一个胖女孩?”

  “嗯。她姓千原。之前我们忘问了,发往木更村的邮件中没有给她的吗?”

  对了,这点倒忽略了。邮件收发人都可以知道村民的名字。若看到千原由衣的名字便会觉得奇怪:“这不是与最近失踪的偶像歌手重名吗?”他年龄尚不到三十,若不知道由衣如此有名的歌手的名字才更奇怪。望月之所以没有说出“千原由衣”这一全名,大概是想万一室木不知道由衣在木更村时,防止秘密不必要的扩散吧。况且旁边还有羽岛。

  “没有姓千原的人吧,我没见过这样的收信人姓名。”

  我一直注视着他的表情,他看起来真的没有印象。看起来他想问这个问题有何意义,羽岛也似乎不得要领,但二人都没有开口反问。——如果室木是清白的,那么向相原告密的人是樋口未智男的嫌疑就更大了,不过这也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在敬酒与被敬酒之间,大家都已有了三分醉意。遇到不错的聊天对象,羽岛与邮局职员的心情似乎大悦。

  “你这个人有个梦想。是吧,室木君?”

  两颊飞映着玫瑰色的羽岛,说着咚地敲了敲旁边男子的背。

  “哎?是什么样的梦想呢?”

  看着室木吞吞吐吐,织田代表我们三人询问说。室木噌噌地搔着脑袋。

  “说梦想其实也不太合适,因为我还什么都没开始做呢!”

  “他说自己想建一个像大宫殿一样的房子呢!”由于室木不说,羽岛代其说道,“好像是起因于我给他讲的薛瓦勒的理想宫殿的故事。你们知道理想宫殿吗?”

  不知道。

  “我也只是在书上读过简单的介绍,那是一座奇妙的建筑。此建筑位于法国南部德龙省一个村庄里,是由一个既非建筑家又非木工、对建筑完全外行的男子于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自己亲手建造的。看到那幅照片时我非常震惊。书上说其高十二米,所以建筑物该有四层之高吧。宫殿正面耸立着三尊巨人像,既有伊斯兰教风格的圆顶,又有希腊神殿风格的柱廊。中世界欧洲之城、瑞士的牧人小屋、埃及神殿、东洋风佛塔、日本风的五重塔,所有的样式应有尽有,错综复杂,让人不知所以。四处遍布着模仿豹及鸵鸟、大象、鳄鱼及圣母马利亚、天使及巡礼者等雕刻及浮雕,满房装饰千奇百怪,简直就是建筑怪物。穿过迷宫般的洞穴后便可到达景致极好的阳台,宫殿内甚至有龙。总之,其样式让安东尼·高第-克尔内特(注:西班牙加泰隆现代建筑家)也甘拜下风。这种出现在噩梦中的宫殿竟然真实存在着,这让我很吃惊。要想洞知那千奇百怪的样子只能去看照片了。书上说完成这座宫殿耗费了三十三年的时间,是三十三年啊!不过这是一个外行人在自己本职工作之余做的,所以也没什么奇怪的吧。——我给室木君看过之后,他也与我一样完全为其吸引,他说如果可以实现一个愿望,他希望自己可以建造一个那样自由奔放的宫殿呢!”

  室木听着多次微微点头。

  巴诺拉马岛,这个词汇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中。真的有人挑战建设梦想王国,而且也有极少数人在这场战争中取得胜利。想到超出常规的梦想偶尔也会反变为现实,我感觉自己似乎得到了些许福音。

  “独自一人亲手建造宫殿确实很了不起,但那是有钱人的癖好吧?反而言之不就是只要有钱就能实现的梦想吗?”

  织田说道,与其说是反驳,不如说他想试探对方对此作何反应。被问及于此,羽岛静静地摇了摇头。

  “不是的。建造这个宫殿的男子并不富裕。我刚才之所以说他是在自己本职工作之余而建的就是想传达这一点。”

  “那他的本职工作是什么呢?”

  羽岛似已做好回答的准备般微笑着说:

  “他是一个邮差。”

  原来如此。或许正因如此,同样身为邮局职员的室木才深有同感吧。

  “宫殿之所以呈现出建筑怪物的形式,或许是由于他在浏览自己所配送的来自世界各国的明信片时,梦想不断发生了改观的缘故。

  “惊人的还在后面呢,各位!你们猜乡村邮差薛瓦勒耗费三十三年的岁月自己亲手建成的这座宫殿的材料是什么?是自制混凝土。不仅如此,千奇百怪地附着于建筑之上的贝壳、小石子、石片等都是他在邮件配送途中捡回来的。”

  羽岛为观察我们的反应稍顿了顿,我们三人都无法做任何评论。

  “书上说为了配送邮件,他每天要走长达三十公里的路程。某日,他捡到了一块奇形怪状的小石头,次日,他又在同样的地方发现了另外一块奇怪的石头,从此他沉溺于此,不顾一切地开始收集小石头与贝壳。只将一日的收获装入口袋带回开始无法满足他的需求,他开始使用筐,不久又开始推手推车。他说:‘自然为我提供了雕刻品,所以我认为自己必须成为建筑家以及石匠。’他被村民视为疯子,甚至被妻子嘲弄,但他还是耗费了二十五年时间来收集材料,以一种近乎疯狂的热情,不,甚至可以称其为执迷不悟了吧!那些贝壳及石子,经他挑选一定带有了灵性。证据便是,他不是随便将这些贝壳和石子用在宫殿各处,而是在分类的基础上,基于自己独特的审美观将其配置在各处,如将某种贝壳粘在花盆上,尖石头则埋入巨人像内。结果做成的东西是何其的千奇百怪,我深信其是一种神圣的存在。”

  我倒吸一口冷气,认认真真地倾听着他的讲话。我以前不知道,世界比我想象的更广阔,更深远。可是此刻不是发呆的时候。羽岛继续说道:

  “据说理想宫殿也是为他夭折的女儿所建的纪念馆。然而,薛瓦勒下决心建设宫殿的契机不仅是对女儿的怀念之情,还有更不可思议的原因。事实上,在他决定建设宫殿的三十年前,他梦见过理想宫殿。据说那是一个清晰而真实的梦。三十年后,他做了同样的梦。曾为虔诚的基督教徒的他,将其理解为上天的启示了吧。他开始着手建设理想宫殿。三十三年后,理想宫殿成为现实呈现在了他眼前。与三十三年前及六十三年前梦中所见完全相同的宫殿,终于建成了。

  “听说宫殿正面写有这样一句话——‘我自梦中诞下了这个世界的女王。’”

  我看了看眼前的这位邮局职员,对于以沉闷的脸庞就职于小而破旧的邮局中的他,胸中也怀有一颗与薛瓦勒共鸣的心,最初我感到很意外,但此刻不同了。人不可貌相,这句话并不仅指人的能耐有多大,也包含了人的梦想有多大。

  “你刚才说你现在还什么都没开始做,那你是准备从现在开始做吗?”

  室木无力地点了点头。

  “虽然我大概做不到,最终可能也只是镜花水月般的空想,但只要一想起来我就不由得心潮澎湃!”

  我突然想到,木更胜义将艺术家云集至此也许并不是偶然。这里仿佛笼罩着一股难以名状的创造氛围,而这个邮局职员大概也被这气氛所熏陶了吧。

  “你一定要建出比木更先生的公馆更气派的建筑哦!”

  羽岛欢快地说道。

  “啊?可是……我可不是手持股票赚取不义之财而又无所不能的人。”说完这句极其合乎常理的泄气话后,他猛喝了一口酒。

  就这样一直喝到十点,我们离开了小酒屋。我伸出手试了试,雨已经停了。

  “那,我就此告辞了。”

  室木匆忙鞠躬,走向了与我们相反的方向。伴着身后的“多加小心”“晚安”等问候声,他弓身走向了昏暗的道路中。

  走到宿处前方后,羽岛扬起一只手对我们说晚安。

  “明天如果是晴天就好了。”

  他仰望着没有星星的夜空自言自语地说道。

  6

  看到我们归来,老板娘“哎呀”一声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相原君没跟你们一起吗?”

  “没啊。”望月回答说,“相原君怎么了?还没回来吗……”

  “是的,他还没有回来。——你们是去福寿屋了吧?”

  “嗯。”

  “真奇怪啊。如果他没和你们一起,那他去哪儿了呢?”

  即使如此询问我们也全不知晓。

  “西井君呢?”织田询问说。

  “他在房间里写小说。他好像在全神贯注地工作呢。真的很安静。”

  散步到这个时间的话也太不像话了,但相原也不是小孩子了,所以无须担心吧。老板娘唠唠叨叨地到里面去了,我们则上了楼。经过西井房间前时,听到了屋内翻动纸张的声音,他大概正在写作。

  回到房间时,已经将近十一点。我先打开了电视,天气预报说这个猛烈的低气压约于明天凌晨退到日本海。

  “这样就能安心睡觉了,就等去木更村的桥架好了。”

  织田一骨碌躺在床上说道。他似乎在宣告我们已越过最高峰,接下来便是下坡了。然而我却感觉我们此刻安心还为时过早。尽管没有理由,只是很奇怪地心中忐忑不安。其源头似乎在于相原直树的存在。不对,在于其不在……

  “望月学长,信长学长。”

  听到我的叫声,两人迅速将微醉的脸庞转向了这边。

  “相原君还没有回来,会是怎么回事呢?”

  “谁知道!”织田冷漠地说,“我们又不是他的保镖,不用管他不就好了。”

  “他也许又跑到中尾大夫那儿去了呢。”

  “不会吧,那也太不像话了,我绝不原谅他!”

  “不需要你原不原谅吧。你又不是人家的保镖。”

  “可是,”我看了看钟表,“都已经过了十一点了。这里的十一点与城市中的十一点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即使相原君再不知好歹,到现在都没回来也是很奇怪的。”

  “他该不会……”倚在墙上的望月起身说,“他不会去木更村了吧?”

  “去木更村?望月学长,他怎么去啊?”

  “不知道。我虽然不知道,但他可能设法找到了去往对面的方法。如果不是这样,他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啊!”

  确实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但是我猜不出他是如何渡过桥已坠毁的河的。

  “喂,我们去看看吧!”

  织田抬头望着起身的望月说:“你说去哪儿啊?”

  “那还用问吗,当然是去桥那儿了!也许能发现什么呢。”

  尽管对此持有疑问,最终我还是决定服从望月的建议。从今早开始一直处于待命状态的我们极其渴望行动。下楼后,我们告诉老板娘说要外出寻找相原,拜托她暂时不要锁门,她说自己打算相原回来之前一直开着门,并目送我们离开。虽然雨不再下了,我们也没有忘记带伞。虽不用担心被任何人盘问酒后驾驶,我们还是徒步走向了通路。今夜风很大。为以防万一我们经过诊所前时窥探了一下,灯光已经熄灭,看起来主人已就寝了。诊所后面的保坂明美家以及旁边的羽岛教师家依旧亮着灯。我们又在三岔路口向左拐,穿过通路,到了河边。——相原不在这里,这里没有任何异样。

  “果然很难到对面去。上游下游都没有半座桥的。”

  我所说的不用想都知道。望月抱臂沉默着。织田向着对岸喊:“有人吗?!”但只喊了一次便放弃了。大概是因为他自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喊声消失在了风中吧。

  “我们回去吧。”他缩了缩肩说道。

  回到三岔路口时,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废弃的学校。它看起来寂寥无比,就像要在后山的黑影与既无星星又无月亮的夜空下被压垮一般。我们在那个校园里玩单杠是昨天还是前天来着?我望着那边这样想着,然而,就在我要将视线移回到路上时,掉在水洼上的一件东西映入了我的眼帘。

  “那个……是什么?”

  我边用手指着边凝神观看,好像是胶卷包。我记得傍晚时它还没有掉在这里。

  “天还亮着时可没掉在这里。”望月也如此说道,“相原走过这条路?前面明明只有个废弃的小学校。”

  我们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废弃的学校。即使再无其他地方可去,也很难想象他会在这种连灯都没有的地方,但既然已到了这里,我们便一致决定去确认一下。

  “这简直就是试胆量嘛!”织田说道。

  “或许可以见到龙猫呢!”望月笑着说道。

  是的。我们半游玩性质地走向了废弃的学校。我们只是以寻找相原为借口,窥探一下鲜有机会涉足的午夜废弃学校,这应该才是我们的真实目的。我之前的不安也在此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为何呢?

  我们进入校园,迅速环视四周,却无任何人影和迹象。或许相原傍晚以后来过,但此刻好像不在这里。午夜中漆黑一片,连校园一隅的大小单杠的轮廓都不清晰。风很大。

  “他不会在教室里睡觉吧?”

  “他又不是流浪者。”听了织田的话,望月说道。

  前方有个貌似库房的地方,其前方的三个房间,似乎是两个教室及一个办公室。

  “我们到房间里看看吧!”

  望月说完,从面前的教室窗口窥探着里面。织田与我也从其他窗口望去。里面只有十组钢铁制书桌与座椅面向黑板而列,没有任何异样。窗口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脸看起来就像一个陌生人,这反而很不可思议。在这样的地方做着这样事情的自己才不可思议吧。

  望月将双手交叉放在身后,晃晃悠悠地移向了旁边教室的窗口。看着我与织田正在观看,他也同样从开着的窗口向里望去。

  “哎?”

  望月将脑袋伸进了房间中。我们正想他在做什么,他却抬起左手,慌张地招呼我们去那边。

  “那是什么呀?”望月说着走向了那边,我也跟了过去。

  “那里躺着个人?”

  织田的话是疑问式的。躺在黑暗废墟中的教室里的那个东西,确实是人的形状。俯卧,脸部朝向那边。但是,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有人……是牛仔裤与斜纹棉布的夹克衫。那是相原的东西。

  “那个摄影师先生,好像真的在这里休息呢!”

  望月若无其事地说道,难道他不觉得奇怪吗?肾上腺素开始猛烈地混入我的血液之中。我想把望月刚才说的话还给他——他又不是流浪者。

  “我们把他叫起来吧……是不是因为急病倒下了?”我说道。

  “不会吧?”织田边说着边走向了教室前面的门,哗啦一声打开了。望月与我从后面的门进入房间,我们与织田一起靠近躺在满是尘土的地板上的相原。

  “相原君——”

  望月屈身蹲下,想将手放在他肩上。可是他的手却在空中猛然停住了。

  “喂,怎么了?”

  望月歪着头仰望着我们。

  我沉默地蹲在他旁边,轻轻地握了握相原的手腕。没有脉象,只有丝丝凉意。

  相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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