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探求篇 第五章 新的道路

  1、艾琳的消息

  走进小巷后,油炸食品的香味随着热气一同扑鼻而来。

  咕噜,杰西的肚子叫了一声,他红着脸抬头看着父亲,原以为父亲应该会听到,不过父亲连头都没转过来,只是不断地向前走。

  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下,小巷中升起的薄烟看起来彷佛浮出的线一般。狭窄小巷的两侧并排着摊贩,商人们一边热烈地高喊、一边汗流浃背地炸着肉,或是在铁板上炒着青菜和鸡肉。也有挂着灯笼的食堂,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种食堂在晚上的时候顾客才会比较多,敞开的大门深处又静又暗,只有椅子和餐桌并排在内。

  昨天踏进王都里的时候,杰西就被它的雄伟震慑,觉得这个城市就跟清廉的官员一样,不过这条街道却跟家附近的后巷很类似。

  (……啊,好想吃那个喔!)

  一名看起来和自己的年龄差不少的男孩正转着竹签烤小鸟。每当油脂从烤成淡茶色的皮上噗滋落在炭上时,火焰就会猛然窜起,看起来实在非常好吃。

  “喂,爸爸:;”

  就在杰西打算开口的时候,他看见父亲怱地弯下身,钻进大灯笼的下方。杰西赶紧跟着父亲进入了幽暗的店中。

  大概是不怎么流行的店,即便是中午时分,店里还是空荡荡的,一个客人都没有。坐在店角落剥着豆荚的老婆婆懒洋洋地站了起来。

  “我来找人。”

  父亲说完,老婆婆便“喔”了一声,点了点头,然后便伸手指向帘子。里面似乎还有一个小房间。

  父亲迅速地移动了视线,好奇父亲看到什么的杰西也看向同样的方向,结果他看见敞开的厨房门的另一头,也有一条和他们刚才定过来的小巷不同的路。

  “沙”的声音响起,杰西惊吓地转回去,发现父亲正用手拨开了帘子,准备走进小房间里。某个在小房间里的人站起来的声音传来。

  杰西跟着父亲身后进去之后,随即看到一个大男人堆着满面的笑容站在那里。

  “喂喂喂……”那个人笑着拍了父亲的肩膀。“你都没变哩!我还以为你会更老呢。”

  父亲的脸上也浮现了笑容。那是彷佛年轻人一般的笑容。这是杰西第一次看见父亲露出这种笑容,所以他有点吓到。

  父亲无言地搂住那个人的肩膀,接着用平静的声音道歉:“不好意思,突然把你叫出来。”

  男人随兴地挥了挥手。“少说这种见外的话。”

  杰西从父亲的旁边探出头来,男人便对他挑起眉毛。“喂喂喂,你就是杰西吗?长这么大了啊!”

  杰西迷惑不解地看着父亲。

  父亲微笑着把手放在他头上。

  “这个人是我的朋友凯尔,好好打招呼,你还是婴儿的时候,凯尔就抱过你了喔!”

  就算爸爸这么说,我也不可能记得婴儿时期的事啊——杰西虽然在心里这么想,还是低下了头。

  “几岁了?”

  “八岁。”

  杰西回答完,那个名叫凯尔的男人又挑起了眉毛。

  “八岁啊!已经这么大了,时间过得真快哩。不过话说回来,你长得还真像艾琳……”最后这句话,听起来好像自言自语一般。

  凯尔突然换了表情,催促父亲坐下。他大概已经来很久了,餐桌上摆着好几道料理。

  “我们边吃边谈吧,这家店我很熟,在这间小房间里,声音不会传到外面去,所以可以放心说话——杰西,把放在那个角落的小碟子拿来。”

  原来如此,房间角落的小桌子上放着小碟子和调味料。杰西想了一会儿之后,将六个小碟子叠在一起,拿到父亲他们坐的餐桌上来,发给每个人两个。

  “哇,你还真贴心哩!”凯尔惊讶地说道。

  “因为好像有甜的料理也有辣的料理啊。一个人两个小碟子比较好吧。这种东西要是味道混在一起,就不好吃了。”杰西动着鼻子说着。

  凯尔便笑着看向父亲。“以你的儿子来说,他还真是伶牙俐齿哩。到底是像谁啊?艾琳也算是不多话的人啊。”

  父亲拿着筷子苦笑。“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杰西拿起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察觉杰西的视线后,父亲点点头。

  “吃吧。”

  一听到这句话,杰西立刻大声地说:“我开动了!”

  杰西先把筷子伸向用酸甜果汁炖煮的柔软肉块。揍着,他把撒上碎果实的炸鸡肉放进盘子里。把肉夹进法稞里后,杰西用力一咬,肉汁从嘴角滴了下来。

  昨天投宿的地方有点脏,而且没有提供早餐,所以杰西已经快饿死了。

  杰西专注地吃肉,也不忘竖起耳朵听着父亲他们的对话。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凯尔低声询问父亲,刚才的开朗表情已经从脸上消失。

  父亲摇摇头,“我只知道,艾琳的身边发生了一些事,所以我们才会被看成可以利用的棋子。”

  凯尔正准备开口的时候,瞥了杰西一眼。父亲看见之后,露出了苦笑。

  “没关系,这家伙虽然很爱说话,但并不大嘴巴。不该说的话,就算被揍他都不会泄露出去的。”

  杰西低下头,把注意力放在吃肉上。他的耳后和脸颊都热了起来,不过他并不想被他们发现。

  “昨天,收到你的信之后,我立刻着手调查,”凯尔的声音传来。“结果发现艾琳好像在三天前就已经进入王宫了。”

  杰西惊讶地抬起脸。只要一想到母亲就在身边,他的心跳就变得好快,甚至令他觉得很难受。

  “她现在也在王宫里吗?”

  父亲问完,凯尔便朝着父亲的方向探出身子。

  “好像啊,已经不在了哩。”

  父亲皱起眉头。“怎么一回事?”

  凯尔露出了不知该从何说起的表情,稍微停顿了一下。

  “我说啊,就如同你所知道的,我在硬盾中已经算年纪比较大的了,最近都在训练新兵,没有被派去保护真王,所以这都不是我直接看到、听到的——一个名叫拉基姆的后辈昨天好像看见艾琳了。”凯尔一边用筷子喀哒、喀哒地敲着餐桌,一边说:“昨天下午,他看见艾琳进入真王陛下所在的‘奥中庭’,才想说:‘啊,那就是……’可是在那之后,他并没有看见艾琳出来,不知道为什么。”

  “意思是说,在交班时间之前艾琳都没出来吗?”

  “不,那家伙昨天的班是从中午到隔天早上。真王陛下从中庭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之后,那家伙还是待住房间的外面,可是无论是中庭还是房间,他都没看见艾琳出来。然后啊……”凯尔压低了声音。“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大公公馆一直很混乱。士兵的进入非常频繁,也有很多传信鸽来来去去。”

  父亲板起了脸。“艾琳进入中庭之后,有人进出中庭或房间吗?”

  “昨晚大公大人不在,所以除了孩子们和侍女之外,几乎没有人进出。不过,在傍晚时分,‘病人们’好像通过了中庭的样子。”

  “通过中庭?在谒见之后没多久?”

  “嗯,在这阵子,那种作法其实并不稀奇,自从真王陛下怀孕开始,就几乎不太离开里面的房间,所以有时候在谒见的时候真王陛下也不会出来,而是直接在‘奥中庭’谒见。”

  父亲听着凯尔的话,静静地思考着。

  “那个叫拉基姆的家伙,应该一定算过出入的‘病人们’的人数了吧?”

  凯尔牵起嘴角。“就是这个。根据拉基姆的说法,在他算着离开的‘病人们’的时候,突然被真王陛下叫去,说什么西边的围篱传来可疑的声音,他便赶紧把现场交给侍女,跑过去了。”

  父亲凝视着凯尔。

  夹在法稞里的肉掉了下来,杰西吓得跳了起来。

  “对不起。”他小声说道,不过父亲他们根本没看这里。

  “难道是真王陛下让艾琳逃走了吗?——为什么?”父亲低声询问。

  凯尔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毕竟你也晓得,我们和大公派的家伙们,几乎完全得不到他们那边的情报,真王陛下又……”凯尔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叹了一口气。“前任的哈尔米雅陛下都会把所有事情说清楚,好让我们把握正确的状况,对吧?”

  杰西默默地动着嘴巴,偷偷瞥了父亲一眼。父亲完全没有碰料理,一直沉思着。

  凯尔用筷子夹起鸡肉,放进嘴里,接着像是忽然想到似的帮杰西把茶倒进茶杯里。

  父亲睁开眼睛,看着凯尔。“……你说艾琳是在三天前进入王宫的吧?”

  “嗯。”

  “在那之前呢?艾琳离开卡萨鲁姆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你知道她三天前进入王宫以前,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吗?”

  凯尔摇摇头。“不,我完全不清楚。不过,在三天前进入王宫之前,她并没有来过王宫,这点是确定的。她好像被大公派去做什么事了吧?因为艾琳好像是坐阿玛索尔伯爵的马车来的。”

  “阿玛索尔伯爵?——尤哈尔·阿玛索尔吗?那个黑铠?”

  “嗯,我是这么听说的。”

  父亲猛然皱起眉头。他就这么思考了一阵子后,才用低声询问。“临检的状况怎么样?”

  凯尔露出了不悦的表情。“这个也是,出动的不只有我们啊,所以现在士兵数量非比寻常,可是在艾琳来到这里之前,他们就已经急急忙忙地动起来了,应该不是所有士兵都会去追艾琳吧。”

  父亲静静地摇摇头。“话虽如此,临检应该还是处于最严密的状态吧。”

  忽然间,父亲转头看向这里,害得杰西吓了一跳。

  “快点吃,接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到饭了,多吃一点。”

  父亲的声音虽然很平稳,杰西却莫名地紧张了起来,反而吃不太下了。

  父亲拿起筷子,开始吃起料理。然而,他只将一点点东西放进嘴巴,就立刻从怀里掏出零钱,放在盘子旁边。

  “凯尔,真是受你照顾了。”

  “嗯……”凯尔带着担心的表情点了头,然后怱地眨了眨眼。“对了,我忘了说一件事,艾琳好像受伤了喔。”

  父亲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杰西觉得额头倏地发冷,咬紧了嘴唇。

  “不,”凯尔赶紧挥挥手。“应该不是什么值得担心的伤,只是拉基姆说她的耳朵缠着绷带,左手也吊了起来。不过,嗯,她还能正常地走路,气色也不差,所以用不着担心啦。”

  即便凯尔这么说,在杰西心底筑巢的不安还是没有消失。

  最后,杰西还是没有碰鸡肉的盘子,就用细微的声音说:“我吃饱了。”

  跟着父亲一起站起来的时候,他看见凯尔伸手抓住了父亲的手臂。

  “小心点喔——我什么都会帮你做,不要断了联络啊。”

  父亲点点头,轻轻地回握了凯尔的手之后,便平静地放开手。

  走出店外,刺眼的日照洒了下来,让杰西皱起了脸。

  “爸爸。”他对着迈开步伐的父亲喊道,父亲回过头。“接下来要怎么办?”

  父亲眯起了眼睛,说:“有个妈妈可能会去的地方。我们就先去那里吧。”

  2、二人之家

  走进那条细细的巷子里后,忽然凉爽了起来。

  今天是相当热的一天,即便太阳西斜,白天的闷热还是没有消失,父亲的脚步又很快,一直小跑步跟着他的杰西流了非常多汗。呼呼吹过小巷的风拂过了汗水淋漓的肌肤,比邻的房舍也比刚才经过的房子大了一些,四周围着围篱,连一点儿人声都听不见。围篱上绽放着朵朵小花,随着微风摇摆。

  忽然,阴影笼罩上来,刚才明明还晴朗得令人目眩,云层却在不知不觉间涌起,开始迅速地遮蔽天空。

  父亲在小巷深处的小房子前停下脚步。那是一间相当老旧、安静,毫无人迹的房子。父亲的动作就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一般,推开木门站在玄关前面,抬头看着屋檐下的雨樋(注:屋檐上的排水管。)。

  发觉父亲的表情稍微改变,杰西便悄声地说:“……怎么了?”

  父亲把手伸向雨樋,从里面拿出钥匙,喃喃说道:“妈妈好像来过这里了。”

  “咦,真的吗?”杰西惊讶地问道,发现自己声音太大,又急忙捂住嘴巴。

  父亲指着雨樋。“看得出来吗?”在满是灰尘的雨樋上,确实有一个崭新的手指抹过的痕迹。

  杰西的心跳加快。“那是妈妈的手指的痕迹吗?”

  “应该是吧,这不是男人的手指痕迹。”

  父亲转动钥匙,拉开了门。房子里什么都没有,玄关土间的另一头是宽敞的起居室,从窗户斜斜射进来的午后阳光中,尘埃缓慢地飞舞着。踏进土间之前,父亲的目光迅速地扫过了土间、起居室和天花板。杰西也学着他环顾了房子里面。

  “……这里是谁的家?”杰西小声问道。

  父亲咧嘴一笑。“爸爸的家。”

  “咦?”

  “爸爸以前住过的房子,在爸爸搬到卡萨鲁姆领地的时候,还想过要把这里卖掉呢。”

  父亲脱掉鞋子走上起居室,说道:“可是考虑到这一天说不定迟早会来临,爸爸就打消了念头。”耶尔露出回想起什么似的眼神,凝视着起居室好一会儿。

  起居室里很凉快,因为走累了而热呼呼的脚底板踩上去的感觉好舒服。杰西走到父亲旁边抬起脸,发现父亲正低头看着自己。

  “你也在这里待过喔——不过是你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就是了。”

  杰西挑起了翠边眉毛。

  “那妈妈也在这里住过罗?”

  “大概一年左右吧。因为怀了你,我们两个人才决定搬到卡萨鲁姆去。”

  耶尔觉得自己彷佛看到了站在床边的艾琳的背影。

  艾琳很喜欢打开窗户透气。

  一个人住在这里的时候,耶尔几乎不开窗户,可是当艾琳开始在这里生活,就经常把玄关的门和窗户打开通风。

  回忆有如波浪一股排山倒海而来,耶尔暂时任由自己陷于其中。

  (那个时候,为什么艾琳会想要来拜访我呢?)

  耶尔想过好几遍的事情,再度掠过他的内心。要找到这间房子,应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知道耶尔住在这里的,应该只有凯尔和儿时好友洋德克。艾琳说是凯尔告诉她这间房子在什么地方的,后来凯尔告诉他,艾琳是等到他晚班结束,正准备从王宫的森林出来的黎明时分来找他的。

  一个人在森林外围驻足,等待凯尔到天亮时,艾琳究竟在想什么呢?

  当时,艾琳一个人待在没有朋友、没有师长的王都里,独自和沉重的压力抗争。

  那个时候,拉萨尔王兽保育场饲养的王兽们全都出现了痉挛的症状,引发很大的骚动,艾琳就是被召去拉萨尔找出原因和进行治疗,才会在王都里生活的。

  虽然最后知道,发生痉挛的原因是拉萨尔的王兽使们仿效艾琳的手法,突然不再喂食特滋水所造成的,但是过去曾经被光咬上嘴唇和鼻子的王兽使也住在拉萨尔,所以对艾琳来说,揭发他们的失误应该是非常痛苦的工作。

  (如果我……)

  是艾琳唯一可以倾诉这种事的对象,她大概会很想见我吧。

  直到现在,耶尔都还清楚记得站在这个门口的艾琳的脸。

  她露出对自己所做的事感到迷惑,但却又很想挑战的眼神看着这里的那张脸……

  父亲叹了一口气,把一一涌现的回忆强压了下去。

  “杰西。”父亲俯视着儿子,说:“这间房间里藏了钱,你觉得在哪里?”

  杰西的眼睛闪闪发光。他原本认为应该会在壁柜或是橱柜里,不过他立刻就觉得藏在这些地方马上就会被小偷找到。

  他环顾了房间一圈之后,忽然注意到一个奇怪的地方。

  “啊……”杰西发出声音。“我知道了!地板下面对不对!”

  父亲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因为只有地板亮晶晶的啊,其他地方都是灰尘。妈妈如果来这里打扫的话,一定会擦其他地方的,因为妈妈很喜欢打扫嘛!”

  微笑慢慢地出现在父亲的脸上。“你的眼力真好呢——可是,只猜对了一半。把那里的垫脚凳拿来。”

  走到房间的角落伸手去拿垫脚凳的那一瞬间,杰西就心想:哎呀!

  “呿!我没注意到这个。垫脚凳上也没有灰尘啦。”

  父亲的笑容更深了。

  “妈妈擦地板的原因,是不想让小偷因为足迹和垫脚凳的痕迹发现这个位置。”

  父亲边说、边放下垫脚凳,站了上去,然后用手掌推了天花板上的一点。“喀哒”一小声响起,板子也跟着松脱了。把板子交给从下往上看的杰西后,父亲指着橱柜。

  “把这片板子插到那个橱柜的台子上试试看。”

  杰西仔细看了一下手上的板子,发现这不是单纯的天花板,前端平坦部分有细细的切口。

  (这是钥匙!)

  杰西兴奋地跑到橱柜那里,在支撑着橱柜的台子上那三条装饰用的隙缝之中,寻找着和板子的厚度一样的隙缝,然后便插了进去。

  就在杰西感觉到压到某个东西的轻轻手感的一瞬间,小小的声音在头上响起,橱柜的顶板向前弹了出来。

  父亲走过来拿掉顶板,拉出做在橱柜里的秘密抽屉。看见父亲放在地上的抽屉之后,杰西睁大了眼睛。

  “哇,好厉害喔!”

  里头是装着粒金的袋子和一把小短剑。短剑很旧,剑鞘和剑柄上缠着的皮革因为沾上手的油脂而变成黄褐色。

  “妈妈没把钱拿走吗?”

  “不,袋子有两个——这八成是为了我们而留下来的吧。”

  父亲拿出装着粒金的袋子和短剑,忽然皱起了眉头。杰西沿着父亲的手看过去,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

  抽屉的底板上写了什么!

  由于父亲改变了抽屉的角度,杰西赶紧抓住了父亲的手。

  “等一下、等一下,上面写了什么?妈妈的留言?有没有写到我?”

  父亲把抽屉放在地上,好让杰西也看得见。

  那是用什么细细的东西刮写出来的吧。纤细的文字并排着。杰西小声念出了那些文字。

  “我要去母亲和杰的根源地,我一定会回来,请你告诉杰西,要他乖乖等我……”

  泪水让杰西看不清楚文字,他揉了揉眼睛,吸吸鼻子。

  杰西原本想要忍住,不过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为什么……妈妈!”

  妈妈要去什么地方?为什么要去?为什么不在这里等我们?

  父亲的大手抓住了自己的脑袋。被父亲拉过去之后,杰西抱住了父亲,把脸埋进他的胸口哭了起来。

  颤抖着小小的身体哭泣的儿子的声音,让耶尔心如刀割。

  耶尔搂着杰西的头,短暂地闭上了眼睛。

  在微暗的房间中在刹那间亮了起来,下一瞬间,隆隆隆隆……的巨响传来。闪电出现了两、三次之后,雨水便开始激烈地敲打在屋顶上。

  讨厌打雷的杰西将耶尔抓得更紧了。

  一面感受着他的手劲,耶尔一面凝视着窗外,阴霾也随之蒙上了他的脸。

  (母亲和杰的根源……)

  艾琳留下的话所指的地方,只有一个,可是耶尔实在无法相信她要去那种地方。

  (但是,如果她要去那里的话……)

  艾琳应该会朝着西北方前进,假使是这样,就非得渡河离开王都不可。

  耶尔觉得自己的表情僵硬了。

  以前,他和艾琳想过几个逃亡的方法。倘若她要使用当时讨论的方法,在这种天候下真是最糟糕的状况。艾琳不是在王都长大的,她大概不知道在这种天候下,那条河会变得多恐怖吧。

  冰冷的感觉滑过心底,耶尔感受到一股讨厌的预感——自己该不会无法再见到活着的艾琳吧。耶尔吸了一口气,赶走了这个预感。

  “……杰西,不要哭了——我们要离开了。”

  杰西擦着眼泪抬起脸来。“要去哪里?”

  “河边。”

  耶尔站了起来,把短剑插进腰带。

  3、浊流

  闪电瞬间照亮了云层内侧。

  艾琳瞥了天空一眼,又垂下了脸。

  潮湿温暖的风一吹过河面,混杂着水气的草香就扑鼻而来。

  艾琳才觉得水面上出现了无数的涟漪,四周立刻就被急遽降下的大雨灰幕给包围了。

  这里是桥下,所以艾琳不会直接被淋到,但是掺杂着细雨的风还是吹了进来。艾琳将薄薄的外套压在胸口。刚才还让她因为很热而想脱掉的外套,现在却突然令她觉得暖和了起来。

  些许除虫剂的味道从外套上飘散出来,这是将近十年前买的,一直放在王都家中的橱柜里,所以花纹也很过时,要是穿着走在大街上,说不定还很引人注目,不过艾琳也只能认命——毕竟她得把手肘上的绷带藏起来才行。

  不只在离开王都的道路和桥梁上布满了临检,街上也全都是士兵。这些士兵们并不知道艾琳的长相,所以应该是从几个特征来找人的,比方说绿色的眼睛,或是耳朵和手肘伤的绷带。

  因此,艾琳便利用了遮阳的斗笠和外套藏起了这些特征。在斗笠的阴影下,看不出来瞳孔是绿色的。可是就算戴着斗笠,耳朵上的绷带还是会被看到,于是艾琳一不做二不休地拆掉了。不过,艾琳还是希望缝线还没拆掉的手肘能够用绷带缠住,尤其是考虑到接下来得做的事。

  坐在隔壁的老太婆“啪”地打了手臂一下,把蚊子给打死了。

  “真是的,在摸什么呀?”

  一面听着咒骂丈夫的老太婆碎碎念,艾琳也挥手赶走嗡嗡细鸣的蚊子。

  这里是叫卖的女人们等待丈夫的船的地方。一大清早,女人们就会从附近的村落挑着蔬菜和小鱼到王都叫卖,等黄昏的时候,再从这里搭着丈夫的船回去,

  现在也有大约五个女人蹲在桥下的草地上,一边小声谈话,一边等着丈夫的船。

  这条流速缓慢的河川成功达到了环绕王都的护城河的功用,以这条河为界,这边是王都的街道,另一边则是一大片农田。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呀?”女人们皱着眉头谈论着。

  “哎呀,连无乡桥都是吗?你说的是真的还假的呀?——唉,那大概是这么一回事吧,所有能够出入城镇的地方,都设了临检。”

  “好像是喔。走在路上的每个地方,都会被人要求拿掉斗笠看脸。”

  “那河另一边的船坞会不会也在临检呀?所以我们的老公才会迟迟没办法过来吗?”

  “唉~可能是喔!说不定就跟刚才一样,那边也在临检吧。”

  不久之前,躲在堤防上、摊贩阴影处的艾琳也看见士兵来到这个船坞检查女人们的脸。看见士兵们调查完毕,走上堤防之后,艾琳才静悄悄地来到这里。

  “喂,”隔壁的老太婆突然对艾琳说道:“我没看过你,你在这里干嘛?”

  她大概已经注意既没有提篮子,看起来又不像农妇的艾琳很久了吧。周遭已经被夕暮包围了,所以艾琳几乎看不见老太婆的表情,不过她还是感觉得到对方心存怀疑地盯着这里看。

  “我在等我外甥,”艾琳小声地说:“因为要回娘家。”

  哼,老太婆用鼻子哼了一声。和丈夫分手之后回娘家吗?老太婆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

  雨声更加激烈了,闪电频繁地发出亮光。女人们在桥下聚在一起,沉默地看着河川。

  “这下子今天可能得住在这里了……”其中一个人突然说道。

  四周越来越暗,她们已经看不见彼此的脸了。只有闪电的时候,不安而苍白的脸才会瞬间浮现,并消失在下一瞬间。

  “咦?……啊,来了、来了!”

  在豪雨声中,听出了些微的划桨声的女人们站了起来。黑暗之中出现了几个亮光——是站在船头的儿子们拿着的灯。

  不久后,船一靠岸,女人们便开始一一坐上丈夫的船。

  “哎哟,我担心死了。”

  “再慢一点的话,应该就来不了了吧?”

  交谈的声音在黑暗中此起彼落,艾琳蹲着聆听那些因为平常从未发生的事情而兴奋地提高八度的声音,随着划桨声离去。

  女人们的船离去之后,周围的黑暗便更深了。

  桥上和遥远另一头的船坞点着的有盖火把,在豪雨中仍然散发出光辉,宣告着那里也是士兵们的势力范围。

  (赛米雅陛下为什么……)

  那个时候会让自己逃走呢?尤哈尔和大公现在又是怎么想的呢?

  在没见到耶尔和杰西的情况下横渡这条河好吗?他们两个人现在一定正朝着王都前进。自己是不是应该潜入王宫等他们呢?

  (杰西……)

  杰西胆怯的表情浮现在艾琳眼前。

  (那个孩子说不定以为来王都就能见到我,现在正在这场雨中拚命地走着……)

  许多事情萦绕心头,让艾琳觉得好难受。要是任由自己的耳朵倾听这些思绪,就会有无数条藤蔓缠住自己的心,让自己无法行动……

  艾琳倏地站了起来,脱掉外套。

  她闭紧嘴唇,同时脱掉了上衣,并将上衣卷起来绑在腰带上。她脱掉夹脚拖鞋,用绳子把夹脚的地方绑在一起,然后插进了腰带后方,接着再把装着粒金的袋子紧紧地用绳子绑在腰带上,塞进腹侧以防脱落。

  艾琳深深地吸一口气,踩着湿漉漉的草地,走向船坞。

  艾琳的计划是顺着河流游泳,游到另一头的船坞再过去一点的河流弯曲处,在河流分流那一带的平烟一沙洲上岸。在这片黑暗中,就算看得见船,漂流而过的人看起来应该只会跟漂流木一样。

  雨还是继续下着,不过令人感激的是闪电已经没那么频繁了,河流的流速也没有变得太快。

  在艾琳还是学童的时候,经常和幽阳他们一起到卡萨鲁姆学舍下方的溪流游泳,她已经用身体记住随波漂流的感觉了。

  当艾琳静静地将身体从船坞简陋的木板栈桥上滑进黑暗的水里时,出乎意料之外的强劲水流压上了她的身体。艾琳试图抓住栈桥的圆木,想要一边调整方向、一边开始游泳,然而她却连圆木都碰不到,就被水流冲走了。

  冰冷的感觉掠过胸口。

  水流的速度远比艾琳原先预想的快。

  艾琳拚命地扭着身体,想要做出游泳的姿势,可是却很难让身体随心所欲地移动。她一拨水,抱着绷带的受伤的左手肘便立即感受到激烈的疼痛。她的脸被河水淹没,让她无法呼吸。

  艾琳挣扎似的拨着水,让脸浮出水面,然后拚命地呼吸。她才瞥见一道光,下一秒那道光就跑到后方去了。这种水流的速度让艾琳毛骨悚然。

  艾琳打算再吸一口气,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感觉到脚边有个巨大的东西冲了上来,下一瞬间,身体就被猛烈的力量向前推去。

  艾琳已经无法游泳了。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身体就彷佛木屑一般在激流中被压扁、冲走。

  肺脏痛苦地渴求着空气。

  艾琳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自己快要死了。

  ※

  (水量增加了……)

  在激烈的雨水扑打下,耶尔咬紧了嘴唇。

  站在水流比较缓和的沙洲上,耶尔和杰西一同凝视着漫长的河流。他们可以看见位在遥远上游处的小小临检灯火。

  在黄昏来临之前,两个人轮流错开时间过了桥,平安无事地来到了河的这一边。士兵们对女人的长相确认非常严格,可是对男人和小孩却一声也不吭,所以他们顺利通过了轻松得令人惊讶的临检。

  但是即便如此,耶尔还是很紧张。

  因为到了太阳西落,看不清楚人的身影时,艾琳随时都有可能开始渡河。

  为了弄到牢靠的绳子所花的时间出乎意料地长,成了相当大的败笔。

  水量已经增加很多了,从外观看来,河流的流速并不快,可是这条河流是由很多支流汇集而成的,所以只要一下起豪雨,水量就会猛然增加。

  “爸爸……”虽然父亲叫自己不要说话,杰西还是忍不住小声地说:“已经完全暗下来了耶,这么暗找得到妈妈吗?”

  每当闪电劈下来的时候,耶尔的身影便会在黑暗中浮现。他把长绳子绑在身边的树上,再紧紧地把绳子的另一头缠绕在自己的腹合。上衣和裤裙都已经被他脱掉了,他只穿着短裤,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黑暗,简直就像是盯着猎物的野兽一样。

  “不用担心。”小声的回答传来。“我晚上的眼力很好。”

  无论是雨夜还是没有月亮的夜晚,不顾一切地盯着黑暗,以防看漏了任何异动的那些遥远日子的记忆,在耶尔的脑海中瞬间闪过,然后又消失了。

  “不要说话,杰西,这样会让我分心。”

  耶尔简短地斥责了儿子。

  他调整呼吸,将意识拓展到眼前所有的景物之中。随着意识的网络轻薄均匀地扩散开来,黑暗的底部也逐渐亮了起来。雨声、水声,全都成了个别的声音传进耳里,连水流中的漂流木发出来的声音,耶尔也能分辨出来。

  仿佛针一般尖锐的感觉,在这个时候碰到了某个东西。

  有一瞬间,耶尔以为是漂流木,不过他的眼睛立刻看见了从上游水面伸出了一刹那的纤细手臂。

  (艾琳!)

  下一瞬间,他听见了宛如地底隆起的巨响,水量也一口气暴增了。

  耶尔狂奔而去,毫不迟疑地纵身跳进河里。

  就在他跳进河里的那一刹那,彷佛被木板打到的冲击随即袭来。耶尔咬着牙,拚命地拨着水。他什么都看不见,不过自己的位置和艾琳漂流而来的位置都清清楚楚地浮现在脑海中。

  与其说是游泳,耶尔其实是一边被激流冲挤,一边使用全身的力气调整方向,让自己漂向艾琳流过来的位置。

  他拚命伸长的手碰到了某个东西,不过却从他的手中滑走了。就在耶尔惊觉“糟糕!”的同时,他的指甲又勾到了某个东西。他赶紧拚命地抓住那个东西,拉了过来。

  就在他抓住了沉重的身体时,绳子忽然掐进了他的腹部,撕裂般的疼痛随即袭来,但是耶尔还是没有放开抱住的身体。

  耶尔咬紧牙关,把力气灌进全身上下,以绑着绳子的树木为支点,放任身体流动,而不试着游泳。

  绳子嵌进了腹部,耶尔觉得腹部的肉好像要被撕碎了。

  在耶尔微微移动脚步的期间,某个东西开始碰上脸颊和身体了——是草。

  草之后,又有某个东西刷过了身体,耶尔痛得皱起了脸。

  等到他注意到的时候,身体已经停住了——他被沙洲旁边的芦苇原卡住了。

  有好一阵子,耶尔都无法动弹,只是不停地喘气。

  然而,当手臂上抱着的冰冷身体忽然出现在脑海中时,耶尔便挣扎着站了起来。

  手臂中的身体赤裸着上半身,无力瘫软,一动也不动。耶尔将脸颊靠近嘴边,但却完全感觉不到气息。

  (艾琳!)

  耶尔连把艾琳抱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拚死命把力量送到颤抖的膝盖,一边用身体撞开芦苇,一边把艾琳的身体拖上沙洲。

  “妈妈?——爸爸,妈妈得救了吗?”

  杰西发出高亢的声音快跑过来,不过耶尔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先扶起仰躺着的艾琳的下巴,捏住她的鼻子,再将嘴巴贴上艾琳冰冷的嘴唇,用力地吹气。

  接着,他把双手重叠在胸口上的一点,压了好几下。

  每当耶尔压下胸部,艾琳的双手便会无力地摇晃。生命并没有回到这副躯体的迹象。

  “妈妈、妈妈……”

  杰西细声哭泣,跌坐在父亲身旁,他拚命摸着母亲的手。

  母亲的手冷得令杰西惊讶。每当闪电劈下,母亲白皙的胸口就会乍然浮现在黑暗中,父亲的手正不停朝胸口施压。

  父亲压了母亲的胸口无数次,然后就把气吹进母亲的口中。

  母亲没有呼吸了……杰西哭了出来。

  (死掉了……妈妈死掉了!)

  杰西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只是忘我地摩擦着母亲的手臂,或是抓住母亲的手指把手臂抬起来,拚命地呼喊着母亲。

  风声和雷鸣、豪雨的声音吹散了杰西的叫唤。

  到底重复这样的动作几次了呢?

  就在父亲压着胸部的时候,母亲的身体突然弹了一下,然后发出“咳、咳”的声音,吐出水来。

  “艾琳!”

  父亲抱住了母亲的身子,把她转成侧躺,拍着她的后背。

  母亲剧烈地咳嗽,并发出笛子般的声音猛吸着空气。在呼吸的声音响起了几次之后,母亲睁开了眼睛。她用那双彷佛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注视着空中。

  杰西茫茫然地呆看着父亲紧紧抱住母亲的身体。

  4、声音的连结

  水滴“答、答”地从马厩的屋檐上滴下来。

  爱马古洛频频把鼻子压到胸口上来,正在和它玩的罗蓝突然感觉到人的气息,转头看向马厩外面。

  大概是昨天的暴风雨把云全吹走的关系,今天的天气晴朗得刺眼。看着站在白色光芒中的人影,罗蓝挑起了眉毛。

  “欧丽!”

  虽说是大公的妹妹,这个人还是一如往常,连个随从都不带就跑出来散步——就在罗蓝这么想的时候,欧丽已经轻轻拾起衣摆,走进马厩里了。

  “早呀,古洛。”欧丽迅速地伸出手,用熟练的动作摸着马。

  “喂,你怎么先跟马打招呼啊?”

  罗蓝一说完,欧丽便用锐利的目光瞥了他一眼。“我有必要跟一声不吭就离开的人打招呼吗?”

  罗蓝苦笑。“不好意思,前天的大骚动让我有点心烦,所以只想尽早离开这里。”

  欧丽重新面对着罗蓝,直直地凝视他的睑。

  “你被那个人吸引了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罗蓝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你说的是艾琳小姐吗?”罗蓝苦笑着摇摇头。

  “嗯,说的也是。我被她迷得七荤八素的,应该说,我到现在还是被她吸引喔。不过,这并不是那种想要跟她上床的感觉——嗯,可能有一点啦,不过与其说是这样……”

  罗蓝移动着目光,寻找着适当的词句。

  “不如说,我希望她能得到幸福。你可能会觉得很奇怪,但是从很早以前,父亲告诉我她的事开始,我就一直这么觉得。”

  罗蓝害羞地皱起鼻子,没来由地补上一句:“因为那个人也是奏者嘛!”

  欧丽眨眨眼。“喔……”欧丽眼中露出理解的神色。“原来是这样——所以你才……”

  欧丽摸着把鼻子凑过来的古洛,点了点头。

  “对呀,那个人也是奏者呢?”

  罗蓝靠着栅栏,眯起眼睛,出神地看着外面的白色光芒中浮现的草地。

  “竟然会决定用竖琴来跟那么恐怖的王兽说话,真是个有趣的人哩。而且,她还真的办到了……那个人的这种想法,我很喜欢。”

  把目光移回欧丽身上后,罗蓝露出了些许微笑。

  “声音的连结、弦的调子啊,能够触动内心,你不觉得是很美的事吗?不管在什么地方出生、是什么生物,这些东西全都会在声音中消失,所有聆听的人都会被同样的音符触动心弦——在那个瞬间,我看到了光芒。”

  罗蓝的笑容深处含着某种悲痛的东西,打动了欧丽的心。

  “就是因为有那一瞬间,我才会不断地弹奏拉卡尔琴。”

  在战火中失去了亲人,并周游列国,把自己置身在污秽战争中的罗蓝,心底潜藏着非常危险的东西。欧丽清楚知道这一点。

  这个乍看之下开朗得不像话的男人内心深处的空虚。罗蓝刚才说的,就是他怀抱着这股空虚却仍然能够抬头挺胸的原因。

  罗蓝又把脸转向外面的草地。

  “我觉得,父亲和大公大人都太过执着于斗蛇和王兽了。虽然斗蛇的养育方式外流了,但是其他国家是绝对无法养育王兽的……”

  用讽刺的口气这么说完,罗蓝缓缓地摇摇头。

  “这个世界上么有什么事情是绝对的,不是吗?就算现在只有那个人能够操纵王兽,但是要组成大量的部队,就有更多人牵扯其中,所以那个方法也一定会流到其他国家去。保护王国的方法,不应该只偏重于一点,没有什么是绝对的,只能用尝试错误的方式去应付瞬息万变的状况。”

  把脸转向欧丽,罗蓝轻轻地把手放在她肩膀上。

  “我这一辈子,一定会这么不断地尝试错误下去吧——看着这个王国的人们不去看的风景,以传达者的身分。”

  欧丽紧紧地抿住了嘴唇。她就这么看着罗蓝一会儿,最后用沙哑的声音问:“接下来……你要去哪里?”

  罗蓝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先到阿玛索尔,然后送克丽邬到伊米尔去。因为有很多带着有趣消息的人们会聚集在那个城镇,要是在那里顺利得到消息……”罗蓝停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道:“我想去拉萨看看。”

  欧丽的脸色铁青。“你是认真的吗?”

  罗蓝点点头。“嗯,如果不知道拉萨民族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又在想什么,这个王国是找不到出路的。为了开拓用讨论的方式来解决问题的道路,而不是战争,我们得先了解他们。”

  罗蓝的眼中发出了光芒。

  “如果说这个王国之中,有人可以做到这件事,你不觉得就是我了吗?毕竟我是拥有草原之民亚薛的外貌,和龙萨神王国的心之子民啊!”

  欧丽的脸忽地扭曲了。

  “你会回来吧……绝对会平安无事地回来吧?”

  罗蓝闭紧了嘴唇。

  他安静地点头,然后低声说道:“我会回来的,欧丽……我会回来的。”

  5、叉路

  啾、啾,鸟儿在鸣叫。

  阳光从开了一条细缝的仓库门边流泄进来,小鸟的影子时而飞过其中。

  不久之前,父亲出去的时候杰西就醒来了,不过他并没有起床,只是乖乖地躺在床上。

  因为他不想再失去把脸埋在母亲的胸口、被母亲的气味包围的舒服感觉了。

  杰西用鼻头碰着母亲的衣服,随着呼吸而碰到、分离的布的触感,都让杰西觉得好惬意,

  母亲还在睡觉。

  昨天晚上真是太累了,父亲背着母亲,杰西背着父亲的行囊,两个人拚命地在雨中行走,寻找可以让他们投宿一晚的农家。

  在黑暗之中看见农家形单影只的灯火时,杰西真的觉得好开心。

  回应了他们的敲门走出来的老爷爷和老奶奶,使杰西回想起邻居的老爷爷,虽然一开始看到淋成落汤鸡的父子时,他们吓了一跳,不过当他们听了父亲编出来的故事——他们是因为暴风雨而翻船落河——便立刻请他们上来火炉边。

  原本老爷爷和老奶奶很担心瘫软无力的母亲,要让母亲到主屋休养,不过父亲拒绝了,只拜托老爷爷老奶奶把仓库借给他们。

  明明让母亲睡在主屋比较好,为什么父亲要拒绝呢?杰西在心里这么想,可是在老爷爷、老奶奶把热腾腾的晚餐分给他们的时候,杰西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吃完晚餐之后,冰冷的身子便暖和了起来。围在暖炉边的时候,自己的身体也发出了蒸气,这也让杰西觉得好有趣。

  母亲被放在火炉边躺着,然后就这么睡着了。直到他们吃完晚餐,父亲把母亲抱起来的时候,母亲都没有醒来。可是,只要和母亲待在一起,杰西就开心得心头发热。

  和主屋比起来,仓库冷多了。不过,老爷爷在饲料用的稻草上铺了布给他们当床,躺在上面再盖上毛毯之后,立刻就暖和了起来。

  父亲背向门口,像是抱着母亲一般侧躺着,杰西则钻进了母亲的怀里睡觉。

  过了半夜,母亲忽然开始发出呻吟,并痛苦地挣扎着,把杰西给吓醒了。

  可是父亲却小声地对他说:“没关系,只是发了点烧而已。爸爸来照顾就好了,你继续睡觉。”

  即便父亲这么说,杰西还足很担心母亲,想要起身,不过他的眼皮实在太重,害得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然后就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母亲喃喃说了什么之后,忽然抽动了一下身体。

  “妈妈?”

  杰西坐起身看着母亲的脸。母亲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了。

  “妈妈!你看得见我吗?”

  杰西在母亲的眼前挥了挥手。

  母亲轻轻地皱起眉头,用惊讶的声音悄声说道:“杰西……?”

  杰西爬了起来,像是要覆住母亲一般地紧紧抱住了母亲的脖子,用自己的脸磨蹭着母亲的脸庞。

  “妈妈……”

  叫声转变成哭声了。杰西用力地抱着母亲的脖子,吸着鼻涕。

  母亲的手轻轻地抚摸自己的背,杰西感受着那只手和贴着脸颊的温度,忘我地紧拥着母亲。

  母亲摸着自己后背的手原先还带着一丝犹豫,后来便突然增加了力气。

  “杰西……真的是杰西吗?”

  母亲喃喃说着,紧紧抱住了杰西,两个人就这么互拥了好一阵子。

  杰西用不舒服的姿势紧压着母亲,直到他开始觉得膝盖和腰都痛了起来时,才终于放开了环绕着脖子的手。

  “杰西……”

  母亲的眼睛确实看着自己,而不是像昨天晚上那样,虽然睁着眼睛,却彷佛什么都看不到似的。

  “这里是什么地方?爸爸呢?”

  “这里是农家的仓库,爸爸到外面去了,一定是去洗脸了啦。”

  母亲一脸困惑地看着自己,接着便将目光移向天花板。

  “为什么我们会在这种地方……”

  “妈妈,你不记得了吗?”杰西皱起了脸。“昨天好恐怖喔!妈妈,不可以在那种暴风雨中游泳啦!要是爸爸没有跳下去的话,妈妈一定已经被冲到海里去了!下着雨,又好冷,连我也背着好重的行李哩。爸爸背着妈妈,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间房子耶!”

  就在杰西连珠炮似的说完时,门的嘎叽声便在身后响起。

  “杰西,小声一点,连外面都听得到了。”

  杰西回过头,看见父亲拿着托盘站在那里。托盘上有一个木碗,香喷喷的烤法棵和热牛奶的味道飘了过来。

  “老公……”

  母亲小声说完,父亲便轻轻地点头,把托盘放在地上。

  “感觉怎么样?”

  母亲没有回答父亲的问题,只是一直凝视着他。

  “喂、喂,我可以吃吗?”

  杰西按捺不住地询问之后,父亲点了点头。

  把法稞淋上蜂蜜、沾满热腾腾的牛奶之后,杰西一口咬下去,牛奶和蜂蜜的甘甜便在口中扩散开来。

  父亲把木碗递了出去,母亲则默默地接下,父亲和母亲什么话都没说,一拿起法稞,便沉默地吃了起来。

  父母亲在想什么,杰西在意得不得了,可是他却莫名地觉得不该开口,于是只好继续专心吃饭。

  等到大家都吃完法稞、喝光了牛奶后,父亲俐落地把木碗重叠,放回托盘上,然后站了起来。

  外面的天气看起来不错,父亲一打开门,刺眼的晨光随即洒了进来。

  看见这道光的时候,母亲才露出了恍若大梦初醒般的表情,眨了眨眼睛。

  接着,她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

  “妈妈?”

  吓了一跳的杰西正要开口询问,母亲便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说:“待在这里。”

  母亲跟着父亲到外头去了。

  (叫我待在这里……怎么可能。)

  杰西在心中碎碎念着,静悄悄走到门边。

  在微微开启的大门另一边,父亲和母亲正站着交谈,由于他们的声音很低,杰西听不清楚,不过他偶尔会听到直王、斗蛇,和王兽等字眼。

  两个人用强硬的口吻讨论了好久,最后父亲严厉地说了些什么之后,母亲的声音就消失了。此后,杰西就没有再听到任何说话声。

  听到父亲离开的脚步声后好一阵子,才听到母亲回来的声音。杰西赶紧离开门边,母亲也几乎在同一瞬间推开门回来。

  杰西原以为母亲发现自己偷听了,于是他红着脸抬头看着母亲,可是母亲却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只是茫茫然地看着杰西。

  “爸爸呢?他去把早餐还给老奶奶了吗?”

  杰西这么一问,母亲才回过神来,眨了眨眼。

  “嗯。”

  吐了一口气之后,母亲彷佛要转换心情般摇了一下头。

  “爸爸去王都买东西了。”

  杰西惊讶地皱起眉头。

  “什么?我们好不容易才出来的,怎么爸爸又回去王都了?为什么?这样很危险吧!有士兵在追我们耶!”

  母亲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

  “没关系,爸爸不会被士兵抓到的。”

  杰西怀疑地挑起一边眉毛。

  “为什么?因为爸爸以前是硬盾吗?”

  母亲的眼睛变大了。

  “……你听谁说的?”

  杰西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叹了一口气。

  “妈妈,我已经八岁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喔!爸爸他啊,全都告诉我了,还有他和妈妈相遇什么的,所——有的事!还有啊,坏人要逼妈妈操纵王兽,但是妈妈还是不肯听他们的话,所以他们才会想把我和爸爸当作人质,这个爸爸也告诉我了。”

  我什么都知道了,所以不要再排挤我了啦!杰西带着这种心情说完这番话后,母亲的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由于母亲实在沉默太久了,杰西只好忍不住抓住母亲的手摇晃。

  “喂、喂,妈妈一直都在什么地方啊?去做什么?”

  母亲敞开了门,然后靠在门上。

  主屋前院里的鸡沐浴在温暖的日照下,优闲地踢着土,或是用嘴啄地。一条小小的人影兀立在远方的农田里。

  “妈妈去了各个地方的斗蛇村……”母亲把杰西拉到身边,摸摸他的头,小声地说:“对不起喔,让你寂寞了。那是大公的命令,而且又是和斗蛇有关的事,所以妈妈没办法告诉你喔。”

  “斗蛇的事?是什么?妈妈连斗蛇的病都能治好吗?”

  “只要不是太困难的病罗。”母亲闭上了嘴巴,接着彷佛喃喃自语般说道:“妈妈的妈妈呀,是斗蛇的医生喔。”

  “咦!”

  杰西惊讶地抬头看着母亲。

  看见儿子诧异的表情,艾琳随即感受到胸口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一起生活到现在,艾琳从来没有对杰西提过母亲和父亲的事。她就是在隐瞒了各种事情的状态下,把杰西养大的。

  就在艾琳准备开口的时候,主屋的门打开,抱着竹筛的老奶奶走了出来。就在艾琳觉得堆积如山的丸芋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似的,这时,老奶奶脚边的鸡慌忙的掠过,吓得老奶奶倾斜了竹筛。

  “哎呀、哎呀、哎呀……”

  老奶奶紧张地叫了出来。丸芋滚了下来,朝四面八方散落。杰西早了艾琳一步飞奔而去,开始捡起丸芋。

  “哎呀呀,谢谢你啊。”

  杰西拉起衣摆,抱着一大堆丸芋放进老奶奶的竹筛里。

  艾琳也跑了过去,把丸芋捡起来。

  “哎呀。”老奶奶眯着眼睛仰望着艾琳。“你已经没事了吗?”

  艾琳低下头。“真是受您照顾了,非常感谢您。”

  老奶奶在脸前挥了挥手。

  “我什么都没照顾啦。你呀,昨天晚上来的时候,脸色铁青,全身软绵绵的,害得老爷爷担心死了哩。”

  “非常抱歉,让您们担心了……请问,在我丈夫回来之前,能不能让我们在这里等他呢?”

  “别在意啦,你们就尽管待在这里吧。刚才你丈夫已经贴心地给我们小粒金,说他会在傍晚时分回来了啦。”

  老奶奶露出微笑,看着捡起一颗滚得老远的丸芋,然后意气风发地回来的杰西。

  “谢谢你呀。好啦,那我就……”

  艾琳对着正准备离开的老奶奶说:“您要剥皮吗?”

  老奶奶点点头。“没错,那边不是有一个涌泉的池子吗?我正打算去那里剥皮呢。”

  “请让我们帮忙吧,如果只是洗芋头的话,我儿子也会。”

  老奶奶开心地笑了。“哎呀,是吗?那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呢。”

  涌泉的水很冷,池面上还浮着很多绿色叶子,大概是被昨夜的风吹过来的吧。在杰西捞走那些叶子的时候,艾琳便开始准备洗芋头。

  老奶奶絮絮叨叨地说着要把这种芋头蒸熟、压扁,做成芋头丸子拿到王都里去卖,然后用熟练的动作洗着芋头。虽然艾琳一边回答着老奶奶的话、一边跟着动手,但还是不知不觉地想起了刚才和丈夫的讨论。

  在简短地向对方说完自己经历的状况后,艾琳阐明自己想去诸神之山的山谷。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耶尔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即使艾琳说明了自己和赛米雅的约定,耶尔的表情还是没有改变。

  如果告诉耶尔自己决定一个人去诸神之山,耶尔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艾琳早已经事先想过了。所以,她并没有选择留在王都的家里等待他们俩。

  原本艾琳已经有所觉悟了,然而耶尔今天早上说的话,却让艾琳心如刀割。

  ——你想要让杰西变成没有母亲的孩子吗?

  耶尔的声音非常平静,可是艾琳不用看也知道他相当愤怒。

  ——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这么说完之后,耶尔便转身离去。

  艾琳扭曲着脸,在心中对丈夫喃喃说道。

  (你明明就知道我最珍惜的是什么……)

  就算知道,他还是无法原谅吧。

  艾琳看着卷起衣角、踏进池里的儿子,想着那对手脚的纤细,想着儿子的稚嫩……

  艾琳无法带着这个孩子闯进诸神之山,就算在春天,那也是一座十分险峻的山,说不定连路都没有。就如同耶尔所言,无法活着回来的可能性很高。

  但是,要去诸神之山——要去“遗民的山谷”,就只能趁现在了。

  (再这样下去,你和杰西就会一辈子被困在我的牢笼里……我绝对不要把这种未来带给杰西!)

  艾琳咬紧嘴唇。

  (就算我在旅程中死掉,杰西和你还是可以获得自由……)

  要去就要现在去,到傍晚之前,耶尔都不会回来。如果是现在,自己就能去了。

  凝视着正专心捡叶子、而非洗芋头的儿子,艾琳浅浅地吸了一口气。

  她试图站起来,可是脚却没动。

  用力抱住自己的杰西的手臂、紧紧贴着脸颊的触感涌了上来。等到杰西注意到自己被抛弃的时候,会怎么想呢…….

  艾琳还是无法站起来,只能低头凝视着自己的手。

  ※

  到了日落时分,耶尔还是没有回来。

  虽然艾琳对不安的杰西笑着说不要紧,不过等吃完晚餐、回到仓库之后,艾琳也开始觉得下对劲了。

  直到将近半夜,艾琳才听到了马蹄和车轮的声音。

  艾琳轻手轻脚地起床打开仓库的门,以防吵醒杰西。月亮也沉了下去,夜空中只剩下星星的光芒,但是在挂在马车车顶的吊灯照亮下,艾琳还是清楚看见耶尔从驾驶座上下来的身影。

  白天的炎热就像不曾存在似的,夜风非常冰冷。

  艾琳拉紧前襟,走近正在将缰绳绑在大木桩上的耶尔。

  等到艾琳走到身边后,耶尔抬起头看着艾琳。

  “马车有点大,不过洋德克一直说这是他的心意,不肯让步,所以我就用半价买下来了。”

  回想起耶尔的儿时玩伴——那个人很好的民艺工匠的脸,艾琳小声说道:“洋德克还好吗?”

  “嗯,好像又有孩子了。”

  这么说着,耶尔走到有车顶的货台后面,拉出了马用饲料的袋子。艾琳见状,默默地转身走到池边,用大水桶汲水提到马的旁边来。

  从肌肉的状况看来,这匹马可能是刚退役的农耕马,不过它既强壮又乖巧,是一匹好马。艾琳把水桶放在它旁边后,它便用鼻子呼着气,开心地暍起水来。

  耶尔正要把饲料袋挂在喝完水的马脖子上时,艾琳忽然发觉他的动作有异。艾琳注视着丈夫,当他的身体动作时,被马的影子遮住的侧脸便在吊灯的亮光下浮现。

  “老公……”

  艾琳吃惊地把手放在丈夫的额头上,汗水淋漓的额头非常烫。

  “只是发烧,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耶尔懒洋洋地摇摇头。

  “是因为跳进河里……”

  耶尔举起手打断了艾琳的话,接着便痛苦万分地扭曲着脸,开始解开腰带。

  “要是有干净的水就好了。”

  耶尔一边小声说着,一边脱掉衣服,艾琳看见丈夫的腹部,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

  腹部有一圈红黑色的擦伤,好像是被某种东西勒过的痕迹,肋骨呈现一片瘀血的颜色。

  “这是绳子的痕迹吧?”

  为什么会有这道伤痕?原因突然闪过艾琳的脑海,让艾琳的表情扭曲了。

  “到明亮的地方来。”

  把丈夫拉到马车的吊灯下后,艾琳开始检查伤口。她一用手压肋骨附近,耶尔便皱起了脸。

  艾琳咬紧嘴唇,有的部分已经开始化脓了,肋骨可能也有裂伤。

  “你买了什么药?”

  “放在后面;:”

  艾琳点头,爬上了马车。找到放在木箱里的药之后,她看着袋子上的文字,迅速地挑选药品,再把药和纱布递给耶尔,跳了下来。

  “后面有一口井,我去汲水。你就坐在这里。”

  耶尔点点头,把沾满汗水的衣服卷成一团,丢进货台。

  艾琳汲水回来的时候,耶尔正靠着车轮蹲在地上。

  艾琳把马车的吊灯拆下来放在地上,接着跪在丈夫面前,把纱布泡进水里,小心谨慎地清洗着伤口。

  在艾琳洗到只剩下了绳子纹路的地方时,眼泪突然漫了上来,让她看不见前面。她立刻用手背擦掉了眼泪,继续清洗伤口,不过泪水却停不下来。

  耶尔的声音从头上传来。

  “我一直在想……”他的声音很沙哑。“怎么样才能跟你和杰西平静地生活。”

  在潮湿夜晚的黑暗中,艾琳只听得见耶尔的声音。

  “如果能够见到你的话,就举家逃到远方去,躲在不曾去过的城镇,或许就能过这样的生活……”

  在语尾消失之后,宁静便覆上了肌肤。

  漫长的沉默过后,耶尔说:“艾琳……今天王宫好像发布了命令给全国领土和城镇官员。”他的声音彷佛在喃喃自语。“要把我们找出来,确保安全,然后带到王宫去。能成功找到我们的人,可以得到高额的奖金,如果没有察觉我们的长期潜伏,领地的管理者就会被严格追究责任——就是这样的命令。”

  艾琳低着头聆听。

  网子越缩越小了——围着他们的网子……不管逃到什么地方,混进什么样的城镇,人们的眼睛都会毫不留情地追捕他们吧。

  艾琳轻轻地抚过自己的脸庞,闭上眼睛。

  只要不把这双绿色的瞳孔挖出来,就绝对无法逃脱。

  “我也想过在没有人能进入的深山生活。”耶尔用低沉的声音,宛如喃喃自语般说道:“就我们三个人,永远住在某个边境的深山中。”

  艾琳缓缓地摇头,如果只有两个人的话,这样的生活也无妨。可是,她不想让杰西过这种孤单的生活。

  耶尔也叹了一口气。

  “没错,这是不可能的。杰西太可怜了……而且很危险,毕竟和拉萨相关的人也盯上了我们。如果在山里被袭击、抓走,根本求救无门。”

  一声细长的鸟叫从某处响起、然后消失。

  艾琳感觉到耶尔的手抚摸着自己的手臂,她抬起脸,发现耶尔正用平静的目光注视自己。

  “去诸神之山,”耶尔凝视艾琳,问道:“就能够改变这个状况吗?”

  艾琳颤抖着吸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就算找到了‘遗民的山谷’,这几百年来,他们是不是过着相同的生活、有没有留下过去的记录?假使有这类东西留了下来,那能不能让真王陛下和大公大人放弃使用王兽……我全都说不准。”艾琳紧紧闭上眼睛,说:“只是,我觉得这是唯一的一条路——能够把我们从这个无可奈何的状态中解放出来,而且我……”

  耶尔喃喃说出了艾琳因为说不出口而硬吞下去的话。

  “不用操纵王兽的路……是吗?”

  艾琳点点头,泪水从紧闭的眼睛中满溢出来,滑下脸庞。

  好长一段时间,两个人什么话都没说。

  仿佛在寂静的黑暗中飞舞的灰尘缓缓落下一般,艾琳感觉到现实降临心底了。

  驱使自己无视所有难关的气势一旦消失,艾琳就清楚看见自己准备去做的事情,不过只是梦想。

  “你一个人去诸神之山是不可能的——这你应该知道吧?”耶尔用平静的声音说:“路上都设了临检,你也不晓得和拉萨一鼻子出气的家伙布下了什么天罗地网。他们能够找出我们家并偷袭我们,说不定也已经混入士兵当中了。”

  艾琳点头。

  只要一想到他们成功绑架斗蛇众的手法有多周全,艾琳就浑身发颤。大公张的网可以清楚看见,可是拉萨的网有多大、长什么样子,艾琳一无所知。

  “我可以陪你去,但是杰西不行。只能把他寄放在艾萨儿老师那里了——要这么做吗?”

  艾琳抬起脸,然后摇了摇头。

  “这种事,我做不到。”

  某个宁静的东西在艾琳的心底扩散。

  在这片宁静之中,那条发出白色光芒,一直通向遥远彼端的道路消失,自己走着的土色道路则清晰可见。

  “到此为止了呢……”

  这么说完之后,王兽在天空盘旋飞舞的身姿在艾琳的脑中一闪而逝。

  “嗯,到此为止了。”

  耶尔喃喃说道,然后举起了手,搂住艾琳。

  艾琳任由耶尔将自己拉过去,把脸颊靠在他的胸膛上。

  “在生死之间,”闷闷的声音从耶尔的胸口传来。“有这十年,真是太好了。”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艾琳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但她什么也说不出口。

  有这十年,真的非常棒。虽然艾琳的心底一直知道,这只是无法维持太久的安稳,可是这些日子还是很幸福。

  现在,这些日子结束了,新的日子也即将开始。

  艾琳听着丈夫的心跳,闭上了眼睛.

  彷佛打上来的波浪一般,某种东西渐渐充满了胸口。

  一直觉得不能做的事情,现在非做不可了——在艾琳眼前的,就是这条道路.

  可是,那是自己迟早得面对的路。

  银白色的山峰出现在艾琳的眼底深处。

  好久以前,在遥远的诸神之山另一头开始的事情,改变了好几个世代的人们的人生——无论是母亲和自己的人生,还是赛米雅和尤哈尔的人生。

  所有的根源“大灾难”,究竟是什么呢?

  大群王兽遮蔽了天,袭击斗蛇群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呢?

  如果艾琳无法让“遗民”告诉自己母亲的一族和真王的祖先所隐瞒的那个被时间之沙埋没的真相……艾琳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艾琳轻轻地睁开眼睛。

  (把它找出来吧……)

  用自己的手——赌上自己在此之前学过的所有东西,解开王兽和斗蛇的秘密吧!

  在寒冷的岩房里解剖“牙”时的那股味道,在艾琳的鼻腔苏醒了。

  因为喂食特滋水而变形的输卵管,无法成为生命,却夺走母体性命的无精卵……

  即便持续探寻而看见的只是人类的丑陋,若是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当作没这回事,而引起大战争的时候,自己也会像那些“牙”一样,怀着从过去的错误而生的黑暗,走向灭亡吧?

  许多人、许多野兽就会在不知道夺走自己性命的元凶是什么的情况下死去。

  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发生!

  艾琳觉得好像有一阵风吹过了自己的体内,这阵风吹走了混浊的迷惘,让艾琳的心中充满了平静的思绪。

  王祖杰——母亲的民族——所封印的东西、束缚野兽们的东西,艾琳都要亲手粉碎。她要用自己的眼睛,看穿隐藏的真相。

  如果说有解放野兽们和自己的家人们的方法,那就是让所有的事情真相大白,只有这条路了?

  自己真的非做不可的事,就是现在,从这里开始了。

  6、觐见

  “妈妈……”杰西拉着母亲的袖子,小声地说:“我想去尿尿。”

  这间房间亮晃晃地洒着白色光芒,又宽敞又明亮。

  墙壁上挂了描绘着斗蛇驱散骑兵的勇猛壁饰,杰西仔细地看过每一个角落,试图转移注意力,可是椅子实在太柔软,害得他的屁股一直往下沉,脚又碰不到地,最重要的是,接下来会看到真王陛下和大公大人,只要一想到这件事,杰西就紧张得不得了。

  在这之间,他渐渐地开始想上厕所。想着要是在没办法去上厕所的情况下被召见,自己该怎么办的时候,他就越发忍不住了。

  然而,杰西还是犹豫到最后一刻,才跟母亲说。

  因为穿着正式礼服的父亲和母亲看起来就像是陌生人一样,而且两人都一直陷在各自的思绪中。

  不过,在杰西拉了母亲的袖子之后,母亲还是立刻回过头来,帮忙杰西站起来。

  然后,她对着一名在房间角落待命的漂亮女人说:“非常抱歉,我想带儿子去上厕所。”

  女人立刻站起身,走上前来。

  “我带他去吧。”

  化着妆的女人对着杰西露出微笑,杰西紧张地用力抓紧母亲的袖子。

  察觉这一点之后,母亲说:“谢谢你,那我也要一起去,请你带我们去吧。”

  一走出走廊,周遭立刻凉快了起来。

  走廊的天花板非常高,宽敞得让人无法想像这里是走廊。大概可以让四个人并排着奔跑吧。

  (不过在这里一定会滑倒吧……)

  走在光可监人的走廊上,杰西叹了一口气。

  母亲稍微握紧了牵着杰西的手。

  “不用担心,真王陛下和大公大人都很温柔。”

  被母亲这么一说,杰西嘟起了嘴巴。

  “就算妈妈这么说……”

  声音的回响大得超乎杰西想像,害得杰西缩了缩脖子。

  他瞥了走在前方的女人一眼,说:“我还是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哩。”

  明明是从王宫逃出来的,为什么又突然说要来王宫,而且还真的来了。不管杰西怎么问,母亲也只说:“之后再告诉你,现在你就先乖乖待着。”不肯好好说明。

  我在生气喔——杰西带着这种情绪抬头看着母亲,然而母亲却只露出微笑。

  “我想也是吧——但是,现在先等会儿,之后我会好好解释的。”

  这栋公馆的厕所也好大,还发出淡淡的花香,无论是装着洗手用水的瓶子,还是洗手盆,部是陶器,白底上画着小鸟飞舞的花样。

  上完厕所,松了一口气之后,之前发生的事情一一在杰西的心中跳了出来。

  (待在那间仓库的时候,真的好开心喔!)

  因为父亲发烧的关系,而让他们住了两个晚上的那户农家。老爷爷和老奶奶都很温柔,还把布满田里的甜恰蜜瓜泡进井里冰凉,再撒上盐巴请杰西吃。真是超级好吃!

  母亲一直在睡觉的父亲旁边写着很像信的东西,父亲退烧之后,就把那封信送到王都去了——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所有的事情都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迅速改变的。

  和照顾他们的老爷爷、老奶奶道别,朝着进入王都的桥前去时,一大堆士兵立即出现,把他们团团围住。杰西怕得要命,可是父亲和母亲却镇定地摸着他的头,要他不用担心。

  然后,他们就被带到这栋公馆来了。

  公馆的玄关处站着一名个子很高的老武士,一看见那个人,母亲便跪了下来,额头碰地,吓了杰西一大跳。

  在父亲的催促下,杰西也一起坐在地上,摆出了道歉的姿势,可是他一点儿都不知道自己干嘛要跟那个人这样道歉。

  不过,那个人并没有责骂母亲。他伸出手,让他们站了起来,并把他们带进了公馆里。

  等待晚餐的时候最惨了,明明肚子饿得要命,杰西却被迫坐在一间宽敞的偏房里,只能从开成一条缝的房门间隙看着那名老武士和父亲、母亲在里面的房间谈话。

  可是,晚餐美味得差点没让杰西飞上天,在宽敞的澡堂里和好久没一起洗澡的母亲泡着澡,也让杰西觉得好高兴。和母亲一起躺在芳香柔软的棉被里睡觉,也好舒服。

  虽然杰西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不过因为父亲和母亲都很冷静,杰西觉得:不好的事一定都结束了吧。

  ※

  “你就是杰西吧?”

  被这么一问,杰西立刻倒吸了一口气。

  在超级宽敞的房间深处较高的一层,两张大扶手椅并排放在一起。一张椅子上坐着男人,另一张椅子上则坐着一名身穿白衣的女人,那个女人现在正看着这里微笑着。

  她发量丰厚的头发披在身后,瞳孔是金色的。

  只要一想到这个人真的是真王陛下,杰西就觉得自己的喉咙好像鲠住了一般,没办法好好发出声音来。

  “是。我是杰西。”

  好不容易发出来的声音,却像小鸟叫一样,听起来好不可靠。

  “长得跟艾琳真像——但是,你的瞳孔不是绿色的耶!”

  被这么一说,杰西有点不太高兴。

  “是,我的眼睛遗传到爸爸,可是我的脸跟妈妈很像。艾萨儿老师常说,顽固的个性是从爸爸、妈妈两个人身上遗传来的,所以我从爸爸、妈妈身上得到了很多不一样的东西!”

  杰西一闭上嘴巴,大人们的脸上全都露出了奇妙的表情。

  最先笑出来的是真王陛下。真王陛下用手遮住嘴巴,笑了好一阵子之后,把脸转向母亲。

  “艾琳,你的儿子还真会说话呢。”

  母亲露出伤脑筋的表情,瞥了杰西一眼,然后回答真王陛下。

  “是的,非常抱歉……我还想过这点到底是像谁。”

  真王用手指擦掉了眼角的眼泪,点了点头。

  “小孩子就是这样,我的孩子们也是,有跟我们像的地方,也有让我们怀疑到底是遗传到谁的地方。”

  真王陛下止住了笑声,静静地问道:“我女儿的瞳孔颜色也不是金色的喔——金色瞳孔的真王,到我这一代就结束了。所有的事情,都自顾自地改变了呢。”

  听着这句话的母亲侧脸,已经不再微笑了。

  真王陛下叹了一口气,说:“你好像已经决定接受我的命令了嘛!”

  母亲用平静的声音说:“是——我打从心底感谢您给我下定决心的时间。为此带来的困扰,我也深感抱歉。”

  真王陛下的脸上浮起了微笑。不过,那却是个有点寂寞的微笑。

  “重要的是现在,你人在这里——还有,你打从心底愿意实现我的心愿。”

  母亲深深地低下头。

  “谢谢您,靠我的力量,我不知道能不能办到,可是我会尽最大的力量增加王兽的。”

  一直沉默地坐在真王陛下旁边的男人忽然开了口。

  “不只是增加,还要帮忙组成军队吧?”

  母亲把脸转向那个人。

  “是的,大公大人。不过关于这件事,我有两个请求。”

  大公大人的脸色稍微暗了下来。

  “是什么呢?”

  “一个是王兽的操纵方法,我希望不要像斗蛇骑士那样,让武士骑王兽。”

  听到这番话,大公大人立刻板起了脸。

  “这是为什么?”

  “原因有两个。”

  母亲直直地注视着大公,说:“一是因为很危险。王兽无法像斗蛇那样操纵,发现天敌斗蛇的时候,王兽就会变成有着惊人力量的野兽。不但无法如同斗蛇一般,抓住犄角操控,而且光是要紧紧抓住王兽不被甩下来,就已经得花费全身的精力了,根本无法射箭。再者……”

  母亲瞥了真王一眼,然后将目光栘回大公身上。

  “大群王兽攻击斗蛇军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我不知道。如果雾之民流传下来的事情真的发生了,只让王兽飞起来,或许可以让士兵免于牺牲。”

  大公皱起眉头。

  “可是,没人骑在王兽上面,又要如何操控?”

  “没试过我也还不知道,不过我会训练王兽在我的竖琴声下,同时飞翔的。”

  大公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你的意思是说,你要一个人操纵大量的王兽?”

  “是的,这和第二个原因有关。”母亲用沉着的声音说道:“一旦能够操纵王兽的人增加,秘密就更容易外流,就算选择了非常忠诚的人,人心这种东西是很难说的。如果把大量的士兵培训成王兽骑士,就好比斗蛇众被人盯上一样,操纵王兽的方法应该迟早会被传出去吧?”

  大公大人陷入沉思,不久之后,他把脸转向坐在隔壁的真王。

  真王陛下接受了他的视线,开口说:“艾琳,我了解你的心情,而且你也有对的地方。只不过,能够操纵王兽的只有你一个人,这实在太让人不安了。你想想看,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母亲点点头。

  “是的,这我也想过,因为我一个人能做的事也有限,所以我想请我的恩师——卡萨鲁姆王兽保育场的教导师长——艾萨儿老师协助我。”

  真王陛下点了点头。

  “那应该可以吧?我听说艾萨儿老师非常懂王兽的事,她一定会成为很好的助力。不过,她已经相当年迈了吧?”

  “是的,老师年事已高,所以我想再把王兽的事告诉另一个人。”母亲目不转睛地抬头看着真王陛下,说:“恕我直言。真王陛下,我想把自己发现的——还有接下来可能会找出来的——‘操者之技’,全部传授给陛下。”

  大厅里瞬间静了下来。

  在结冻般的宁静中,真王陛下动了动身子,杰西听到她的衣服摩擦的声音。

  “传授给我……?”

  母亲静静地回答喃喃自语的真王陛下。

  “如果没有发生火灾,这其实是赛米雅陛下应该继承的技术。就守密这一点来说,也没有其他更正确的人选了,不是吗?”

  惊讶地听着两个人的对话的大公大人,露出担心的表情看着真王陛下。

  “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想法,可是真王陛下怀孕了……”

  母亲点点头。

  “是,当然,我并不是要马上传授给真王。毕竟现在,我连能不能让王兽增加都还不知道。就算顺利找出了让王兽增加的办法,养育刚出生的孩子至少也需要四年的时间。所以,这是要请您用心思考五年、十年的事。”

  母亲闭上嘴巴,大厅又恢复了静谧。

  杰西突然觉得真王陛下的表情看起来跟刚才不一样了。

  在此之前,杰西一直觉得她高高在上,感觉很恐怖,可是现在,一边思考、一边凝视着母亲的真王陛下,不知为何看起来就像是普通、活生生的女人了。

  不久之后,真王陛下缓缓说道:“我接受你的要求,艾琳。”

  真王陛下使劲扶了一下椅子扶手,站了起来,大公大人也赶紧站起身,扶着她的手肘。真王陛下用手压着肚子,走下阶梯,接近母亲。

  真王陛下伸手执起母亲的手后,低声说:“我想知道在遥远的过去,我的祖先看见了什么、为什么会成为真王。王兽能告诉我这些事吗?”

  杰西抬头看着母亲。

  不知道为什么,母亲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强忍着痛苦的表情。

  “王兽……”母亲悄声说道:“能告诉我们什么,就让我们一起来判断吧。”

  真王陛下用力地握了一下母亲的手,然后便安静地放开了。

  接着,她将目光投到在母亲后方等待的父亲身上。

  不知为何,父亲并没有抬起脸。

  “耶尔。”真王陛下用沙哑的声音说:“好久不见了呢。”

  父亲低着头回答:“好久不见了。”

  僵硬的表情浮现在真王陛下的脸上。

  “把脸抬起来……”

  父亲慢慢地抬起脸。

  “你都没变呢,是稍微老了一些,不过还是没变。”

  真王陛下说完,怱地放松了表情。

  “听说你在做家具。”

  父亲点点头。

  “因为家父是民艺工匠。”

  听到这句话,真王陛下的眼睛稍微睁大了一些。

  “你的父亲是工匠吗?我一直以为你是在武士家族出生的呢。”

  父亲的脸上露出了类似苦笑的表情。

  “我第一次握剑是在八岁的时候,我是在远离这个王宫的训练场成为武士的。”

  真王陛下闭上嘴巴,凝视着父亲好一会儿。

  “接下来,”真王陛下呢喃似的说:“你也打算拿着凿子活下去吗?”

  “不,”父亲直直地盯着真王陛下,说:“昨天晚上,我也跟阿玛索尔伯爵谈过了,只要真王陛下和大公大人允许,我希望能成为斗蛇骑士。”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母亲惊讶地回过头看着父亲。杰西屏息注视着母亲的脸色迅速变青。

  7、斗蛇骑士

  艾琳感觉血色迅速地从脸上消失,她凝视着耶尔。

  昨天,耶尔在晚餐过后离开了房间,好一会儿都没回来。原来他不是去吹夜风,而是去找尤哈尔商量了。然后,为了让艾琳无法反对,他便选在这种时刻,在真王和大公座前说明自己的志愿……

  (老公,为什么……)

  艾琳觉得呼吸困难,冰冷的感觉从额头扩散到脸颊,眼前的景色开始向后退,艾琳猛冒冷汗。

  为了不倒下来,为了歪让人们发现自己的动摇,艾琳拚命捏住自己冰冷的手。

  听完耶尔的话,赛米雅皱起了眉头,回头看着舒南。

  “你知道这件事吗?”

  舒南摇摇头。

  “不,我也是现在才知道。”舒南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耶尔,然后说:“为什么是斗蛇骑士?过去曾经是硬盾的你,怎么会…….”

  耶尔平静地回答:“恕我直言,就是因为过去曾是硬盾,我才会有这个想法。”他淡淡地继续说:“直王陛下和大公大人结婚是我的愿望,我也为此尽了自己微薄的力量,可是,两位结缡已经十一年之久,我听说直到现在,硬盾和大公大人旗下的士兵们还是完全没有交流。”

  赛米雅和舒南的眼神稍微动摇了。

  “倘若内人要和真王陛下一同让王兽飞翔,我也希望自己能够为大公大人工作,让斗蛇奔驰。另外,虽然我的力量微薄,可是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够完成连结两边武士的工作。”

  舒南注视着耶尔,眼中绽放出强烈的光芒。

  “这就是你的想法吗?”

  耶尔点点头。

  “是的,这是我的希望。”

  舒南瞥了赛米雅一眼。

  看见赛米雅点头之后,舒南便重新面向耶尔。

  “你说你跟阿玛案尔伯爵谈过了,尤哈尔是怎么回答的?”

  “阿玛索尔伯爵理解我的志愿,他也说,若是能在斗蛇骑士们和硬盾之间建立起连结就太好了。可是,阿玛索尔伯爵认为也有一些疑虑。”

  “什么事?”

  耶尔的脸上浮出苦笑。

  “我想,这些疑虑现在应该也在大公大人心中浮现了。第一,就是我的年龄。”

  舒南的脸上亦露出了苦笑。

  “说的也是,你几岁了啊?”

  “三十九岁。”

  “嗯,将近四十吗……除此之外,尤哈尔还说了什么?”

  笑容从耶尔睑上消失了。

  “是,阿玛索尔伯爵担心我的安全——因为,我过去曾经夺走了大量‘血与污秽’成员的性命。”

  大公的军队中,潜藏着很多希望大公成为王国统治者的“血与污秽”成员。把耶尔当成杀死同伴、亲人的仇人而憎恨,而且绝对不只一、两个。而且,只要伪装成训练中的事故,要报仇也不是那么困难的事……

  艾琳听着两人的对话,拚命忍住颤抖。

  舒南轻轻地皱起眉头,迟疑地看着耶尔说:“即使这样,你还是愿意成为我的军队吗?”

  “是。”

  舒南凝视着毫无动摇的耶尔的眼睛好一会儿,最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就跟你说的一样,我的军队和保护王宫的人之间还是有很深的隔阂,这对王国来说,并不是好事。在老一辈的硬盾之间,你受到绝大的信赖,在我的军队里,把你当成帮助我和真王结婚的稀有武士而对你有好感的人也不少。就这层意义来说,你确实是最适合担任桥梁的人选。”

  舒南点了点头,说:“好,我就让你加入我的军队,担任二线勤务补给部队的高级武官。这样的话,你的年龄就不会成为问题,也能避开危险。”

  耶尔摇摇头。

  “我由衷感谢您的好意。不过,还是请您让我担任斗蛇骑士,而不是二线勤务的武官。”

  舒南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

  耶尔平静地回答:“对于没有怀抱在最前线冲锋陷阵的觉悟的人,武士是不会抱持敬意的。”

  (接《完结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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