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完结篇 第七章 春季飞翔

  1亚卢和杰西

  冬天过了一半之后,来自真王赛米雅的信寄到了卡萨鲁姆。

  过了中午,一直下个不停的雪停了,久违的冬季天空在头上延展开来的那一天,被雪困在下盯的王宫传书官才把信送到卡萨鲁姆。

  艾萨儿谢谢传书官后,觉得可能有回信的必要,便请传书官到客房,然后换上雪靴,亲自带着信前往艾琳所在的训练场。

  艾萨儿护着疼痛的膝盖走在雪地上,气喘呀呀地穿过森林,一望无际的雪原便在眼前延伸开来。开始西斜的太阳将布满雪的原野染成一片淡红色,王兽们则点点落在这片广大的原野上。

  「艾琳!」

  艾萨儿一喊,待在亚卢旁边的艾琳便回过头,发现是艾萨儿后,就一边小心不要滑倒,一边跑了过来。

  「怎么了?」

  「真王的信寄来了,这不是派快马使者寄来的,所以应该不是紧急文书,可是传书官好像被雪阻碍了好一段时间,所以我想还是尽早看比较好……」

  艾萨儿一面揉着膝盖,一面从怀中掏出信交给艾琳。

  艾琳道谢着接过了信,用牙齿咬掉手套,然后撕开信封。

  为了防止在万一的状况下被人偷看,信中处处都是暗号,在看着这封暗号倍的时帐,艾琳的脸色也稍微沉了下来。

  「是什么信?」

  艾萨儿的声音让艾琳抬起了脸,她把信交给艾萨儿。

  「是询问近况的信,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不过……」艾萨儿将目光放在信上迅速地看过之后,叹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真王陛下似乎开始觉得紧张了呢。」

  在叙述王宫近况、询问王兽训练进度的信中,赛米雅问到要不要计划增建王兽保育场。那是非常有赛米雅风格的温柔问法,只不过一直以来都不曾过问王兽繁殖相关问题的赛米雅既然提出这个问题,或许就表示王宫内外已经开始对艾琳的作法发出疑问的声音了。

  赛米雅非常了解组成王兽部队这件事情让艾琳怀抱着什么心情,所以她大概一直注意着不要露出希望除了光之外的其他王兽繁殖的态度吧。为了扫除家臣们的不安,赛米雅自己可能也想知道艾琳真正的想法。

  「雷赛牠们也长大很多了呢。」艾萨儿把目光移向正晒着太阳的王兽们。

  坐在远离光牠们的悬崖中段,对着太阳张开翅膀,为腹部取暖的年轻王兽们是三年前被带来卡萨鲁姆的新成员。名为雷赛、卡赛、欧赛,和芙赛的四只王兽之中,雷赛和欧赛是公的,卡赛和英赛是母的,牠们都快满四岁了。

  「到了春天,牠们会飞起来吗?」

  如果是野生的王兽,这已经差不多是该发情的年龄了,可是比雷赛牠们更接近光和埃格的娜拉、乌卡尔和托巴都已经被带来保育场好久了,还是完全没有飞起来交配过。

  虽然光和埃格一发惰,乌卡尔牠们似乎就会被影响,静不下来,然而却还是没有为了交配而飞上夭。卡萨鲁姆唯一进行飞翔交配的只有光和埃格,所以只有牠们的孩子不断增加。

  「到底抑制牠们发惰的是什么呢?」

  养育成长的条件应该和光牠们一模一样,那么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呢?艾琳和艾萨儿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凝视着优闲地待在雪原上的王兽们。报知太阳下山的钟声从远处传来,两个人颤动了一下身子,相互看着彼此。

  「我会把状况……」艾琳低声呢喃。「照实告诉赛米雅陛下的。」艾萨儿露出了忧心的表情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点点头。

  「说得也是。」

  艾琳重新抱好竖琴,对着王兽们弹起了催促牠们回去王兽舍的旋律。一听到这个声音,牠们便一同张开了翅膀,蹬着雪原飞上天空。

  (好慢喔)

  杰西一边在雪中原地踏步,一边看着天空。

  他试着在吐气的时候,把那个看起来彷佛结冻般的软绵绵的白色东西做成各种形状,或是把积在树枝上的雪捏成王兽的形状,打发等待的时间,不过实在太冷了。

  可是即使如此,他还是没有就这么回去的打算。这段期间朋友们都回到故乡,虽然会觉得寂寞、无聊,不过能够接触到整个学期都绝对没办法接近的王兽,这段时期也是他期待已久的。

  每天,杰西都会跟以往一样瞒着母亲和教导师长偷溜到训练场,看着母亲调查、训练王兽的样子。现在,母亲弹的坚琴声代表什么意思,杰西也几乎完全听出来了。

  就在他用双手握着暖壶取暖,并时不时地将暖壶抵在鼻子附近的时候,他终于听到些微的竖琴声从远方传来了。

  (啊,响了!)

  杰西死盯着被又黑又湿的树梢围起来的降雪天空看。不久之后,他开始听到细微的翅膀声,王兽的身姿也在灰色的天空中出现了。

  一看见牠们,杰西便把手指放进嘴里,吹出了一声「嘘!」的尖锐声音,其中一只王兽突然从空中飞行的王兽群中飞下来,杰西的脸色立刻明亮了起来。

  「亚卢姊姊!」

  杰西用压抑的声音喊完,眼尖的亚卢立刻找到了杰西,于是便离开王兽群飞了下来。杰西蹦蹦跳跳地跑去迎接亚卢,巨大野兽的翅膀掀起一阵强风,吹上杰西的脸。

  亚卢灵巧地闪过树枝,在小小的建地上降落之后,杰西马上冲上前去,把头埋在牠的胸膛里,充满野兽气味的温暖之中带着雪和风的味道。

  这只从小就一直跟自己在一起的王兽,杰西最喜欢了。他觉得光是妈妈的王兽,亚卢则是自己的王兽。听着那犹如风箱般的呼吸声,杰西贴在亚卢巨大的胸膛上好一会儿,然后亚卢用简直就像是在看亲弟弟一般的目光,俯视着杰西。

  心满意足地抱完亚卢后,杰西稍微后退了一些,从怀中掏出一个大纸袋。里面装了八个涂满红糖的烤点心。一闻到香料的味道,亚卢便迫不及待地开始发出撒娇的沙沙鸣叫。

  亚卢最喜欢这种砂糖点心了,这些点心要是放进亚卢的大嘴巴里,一瞬间就会被吃光了,不过亚卢还是一口一口的把点心吞下去,心满意足地用舌头舔舔鼻子。

  「那就再见啦,亚卢姊姊。」

  杰西拚命忍住想要多跟亚卢待在一起的心情,拍了一下牠的胸膛。要是只有亚卢太晚回去,大家一定会慌乱地引起骚动的。

  大概是吃完点心之后厂到满足的关系,亚卢被杰西推了之后,便乖乖地飞上天,追上家人们朝着王兽舍飞去。

  王兽舍里微暗,因为王兽们的温度而暖和。听到晚餐准备好的钟声响起时,艾琳才从书桌上抬起脸来。

  (已经这么晚了吗?)

  最近,时间真的过去得跟飞的一样,要是不早点回去,杰西大概又会啰啰噱暸地抱怨肚子饿了吧。艾琳把写给赛米雅的回信草稿折起来放进怀中,然后便站了起来,利落地熄掉火。

  走出王兽舍之前,艾琳一如往常地拿着烛台,一一巡过光、埃格,以及牠们的孩子的笼子。

  光和埃格睡得很熟,经过牠们的笼子,来到亚卢的宠子门口时,艾琳停下了脚步,凝视着已然成为成兽的牠气宇轩昂的睡脸。

  (亚卢……)

  艾琳在心中对牠说。

  (妳为什么不会长大成人呢?)

  牠刚生下来那副湿答答的毛球模样,以及一接近就会撒娇地猛用鼻子顶过来的行为,都在艾琳的心头一闪而过。

  如果在野外,牠早就已经和伴侣飞上天空,养育着自己的孩子了吧,可是亚卢现在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在没有训练的时候完全不会眷恋天空,只是呆呆地度过时间。牠的模样让艾琳想起了在某个王兽保育场被喂食特滋水、翅膀变成灰色的王兽们。

  (还有某些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王祖杰应该知道——她知道就算不喂食特滋水,只要饲养在保育场里面,就会出现不交配的王兽的原因。她应该也知道这些王兽在什么情况下会产生交配的冲动,毕竟是她亲手让王兽增加到两千只的。

  艾琳用力地跟紧嘴唇,注视着王兽们。

  对杰来说,王兽究竟是什么呢?艾琳能够理解她是希望别再度度带来灾害,以及让人民能过着安适生活才选择走上那条严峻道路的。可是,她的心永远都是向着人,完全没有考虑过王兽,她和她的子孙们对待王兽和斗蛇的手法,真的非常残酷。

  为了防止王权动摇,或是为了得到绝大的战力而利用野兽,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也让野兽们过着安稳的生活,野兽只是可以随意使用的道具,不断地被蹂躏。

  为了人类健全的生活,而被扭曲、蹂躏的斗蛇和王兽的生活……艾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现在,自己也正在为了让王兽上战场而训练牠们。

  (可是……)

  艾琳的目标和杰不一样。

  艾琳对亚卢悄声说道:「我没有办法解放你们,你们可能会被我亲手导向死亡,可是就算这样……」

  艾琳咽下了接下来的话,闭上了眼睛。

  大概是被艾琳的耳语干扰到睡眠的关系,就在这个时候,亚卢睡甜了似的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自己的鼻子。这一瞬间,艾琳觉得自己好像闻到了香料的味道,猛然睁开了眼睛,皱起眉头。她应该没有喂这种味道的饲料才对。

  艾琳把脸凑近,用烛台照亮,结果发现亚卢的胸口有某个东西在发光。艾琳瞇起眼睛仔细一看,发现那是红糖粒。

  一阵冰凉的戚觉在胸口扩散。(杰西……)

  年纪还小的时候,杰西每次拿到点心,就会把自己的份分一半给亚卢,直到艾琳严格叮嘱不准用于喂食,杰西才把点心放进饲料盘里,可是说不定在艾琳看不到的地方,杰西还是用于喂牠。

  艾琳用力闭紧了嘴巴,离开了王兽舍。

  2兽牙

  艾琳一走近,从窗户监视的士兵立刻打开了门,让艾琳进去。

  「今天真冷哩!」

  一直暴露在外面的空气之中的年轻士兵脸上,除了鼻尖之外全都白成一片。在里面的火炉旁边弯着腰煮晚餐的中年士兵也抬起了脸,对艾琳点头示意。

  「真的,不好意思,太晚回来了,请你们去吃晚餐吧。」艾琳这么说完,年轻士兵咧嘴一笑。

  「我是没关系啦,不过杰西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敲着餐其在等了喔。」艾琳点点头,穿过狭窄的通道,打开自己家的大斗。

  炉灶和汲水场所在的土间对面就是客厅,坐在围炉边用汤匙「锵、锵」地敲着餐具等待的杰西一看到艾琳,立刻夸张地板起脸,更用力地「锵」地用汤匙敲了餐具一下。

  「妈妈,太晚了啦!」

  杰西一说完,立刻察觉到沉默地俯视着自己的艾琳的表惰,于是露出了不安的表情。汤匙还握在他的手上呢。

  他已经长高好多,长相也变得比较有少年的样子了,可是一露出这种表情,艾琳就会突然看出他的稚嫩。

  「我现在要去王兽舍,你也一起来。」

  只说了这么一句话,艾琳便背向杰西走出了房间。

  在火炉旁边坐下,把盘子放在膝盖上正打算吃傲煮料理的士兵们一看到艾琳回来,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妳要去哪里?」

  「不好意思,我要带杰西到王兽舍去。离开王兽舍的时候,我会敲钟通知你们的,所以你们就先吃晚餐吧。」

  年轻士兵把做煮料理的盘子放在火炉边,迅速地站起身,从墙壁上拿了一个灯笼,把火放进去。这段时间,中年士兵则站起来,把门打开。门打开的那一瞬间,细雪随着冰冷的空气吹了进来。

  士兵抬头看着连一颗星星都看不见、彷佛涂了炭似的阴暗天空,喃喃说道:「雪变得好大了哩……」

  艾琳点点头,走了出去。她知道杰西一直畏畏缩缩地抬头看着她的脸,不过她并没有看杰西一眼。一走到外面,寒冷的空气就包住了艾琳的全身上下。王兽舍就在附近,不过在呼啸的风吹拂下,艾琳还是觉得脸颊和鼻子冷得彷佛要被撕裂了。

  抵达王兽舍之后,艾琳的手简直冻僵了,连王兽舍门的钥匙都没办法好好打开。好不容易进到里面,艾琳才松了一口气,因为光牠们的体温,里面比外头温暖多了。

  门打开的声音让王兽们睁开了眼睛,不过知道进来的人是艾琳和杰西后,牠们又瞬间闭上了眼晴。

  艾琳把灯笼挂上墙壁,俯视着杰西。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了吧?」

  「知道……」

  杰西眼睛向上看着艾琳说道,然后下定决心似的低下头说:「对不起。」艾琳没有回答,凝视着杰西好一会儿。

  杰西一下子用手搓着腰,一下子用脚尖踢着陆板,等待着艾琳接下来的话。

  「杰西。」艾琳用平静的声音说:「有时候,就算用言语道歉也没有任何意义喔。妈妈想听你说的,不是你对妈妈的抱歉。」

  杰西的脸沉了下来,他的眼中流露出「要是连道歉都得不到原谅,那该怎么做才好」的不安情绪。

  「如果你真的觉得自己做的约定很重要的话,就绝对不会毁约。会这么轻易地打破跟妈妈的约定,就代表你心中根本不承认这个约定吧。是不是?」

  杰西皱起眉头。

  「你是不是没办法打从心底接受不能接近王兽们的这个约定?」经艾琳这么一说,杰西支支吾吾地回答:「是没错……」

  接着,他突然像是豁出去似的用力嘟起嘴巴。

  「因为那太过分了啊!不是吗?为什么只有我不行?明明妈妈就都跟大家在一起啊!我也想跟大家在一起啦!」

  杰西高亢的声音一响起,王兽们便一间「啪」地睁开眼睛,动了动身子。

  看见这一幕,杰西赶紧闭上了嘴巴,不过艾琳仍旧静静地注视着杰西,根本没回头去看王兽。

  艾琳盯着杰西,说:「只有我——你应该知道这是不正确的吧。不只你,除了妈妈和艾萨儿教导师长之外的任何人——学生们自然不用说,连多姆拉教导师他们都一样——他们不能来训练场,妈妈也不能在没戴无音笛的情况下接近王兽,更绝对不会用手喂牠们吃点心。相反的,觉得『只有我』的人,应该是你吧,杰西。」

  「什么意思?」

  杰西猛然皱起了眉头。

  「你真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艾琳的声音当中混杂了某种强硬的态度。

  「你真的不知道?杰西?你一直这么觉得吧?觉得亚卢绝对不会伤害你。」杰西的眼神动摇了,他大概紧紧地咬着牙关吧?下巴的线条紧绷了起来。

  自己绝对不想被触碰到的、不想被否定的想法,接下来正要被艾琳说出来。艾琳目不转睛地看着察觉到这一点而做好反抗准备的儿子。

  他的眼中浮现出「我知道啦,妈妈想说的话,我早就听得耳朵都要长茧了」这种不满的神色。杰西才十三岁,自己十三岁的时候,想法也是这样。即便到了十四岁、十八岁,不管别人怎样告诫她,她还是不了解。可是,一定得让杰西了解才行——等到被咬死之后再做任何挽救,都太迟了。

  艾琳候地转过身,走到王兽舍深处,拿起立放在角落的扫地用长扫帚之后,走了回来。

  然后,她凝视着杰西说:「杰西,早在你出生之前,妈妈就和光一起生活了。妈妈非常爱光。就像你非常爱亚卢一样,光一定也很喜欢妈妈——这你也感受到了吧?」杰西一边警戒着谈话的走向,一边点了点头。

  「但是呀,杰西,假设现在妈妈现在突然用这支扫帚打在那里睡觉的光,光一定会露出撩牙咬妈妈。如果被咬到的是手,手指什么的,轻轻松松就会不见了。」

  艾琳把自己从小指到中指都被咬得不成形状的左手摆在儿子眼前。

  「这只手被咬的当时,光气得发狂。牠眼前的男人鼻子和嘴唇都被咬伤,手腕以下的部分都被吃掉了。假使妈妈没吹无音笛,光就会毫不犹豫地连妈妈的头一起扯烂。」颤抖着吸了一口气之后,艾琳继续说:「不管有多亲近、有多喜欢,还是会反射性地吃掉——王兽就是这样子的生物。」

  杰西脸色惨白,他带着僵硬的表情抬头看着母亲。艾琳紧握扫帚。

  「杰西,妈妈也被大人们告诫过无数次。可是,妈妈还是怎么都不懂。妈妈的内心深处一直认为光绝对不会对自己做出那种事,在千钧一发之际,牠一定会移开撩牙的。在实际被咬到之前,妈妈根本不敢相信光会那样轻轻松松地撕裂我的手,吃下去。」

  艾琳拿着扫帚,平静地背向杰西,走到光的笼子旁边,打开了坚固栅栏的上半部。看着母亲的表情和行动,杰西忽然意会到母亲打算做什么了。

  「妈……」

  杰西发不出声音来。

  抬起眼睛看着眼前事态的杰西面前,艾琳挥起扫帚打了光。在扫帚戳到光腹部的那一剎那,光猛然睁开了眼睛。

  所有的事情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

  光巨大的下巴猛力张开,咬住了扫把,杰西看见妈妈彷佛被烫到似的放开扫把,然后直接后背着陆地倒了下去。光把咬住的扫把扯得粉碎之后,吐了一地,接着张开大翅膀,发出了惘吓的声音。牠的声音让其他王兽也都醒了过来,不安地收好翅膀。

  母亲保护似的用左手握住右手,不断地对着光说:「对不起,光……对不起。」

  不知道是艾琳的声调,还是只是被扫带打到的关系,光并没有威吓太久,牠不高兴地低鸣了一会儿之后,便平静了下来。只不过在低鸣结束之后,光牠们还是倒竖起胸前的毛,不安定地蠢动了一阵子。

  艾琳咬着牙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走近栅栏,然后静悄悄地把栅栏关上,然后才回到杰西身边。

  注意到母亲压着右手的左手指间被鲜血染红了之后,杰西的脸色立即变得铁青。

  「妈妈……」

  「没关系,只是手指被稍微割伤而己,去把医药箱拿来。」艾琳脸色苍白地对着颤抖的儿子微笑。

  杰西连滚带爬地朝柜子跑去,然后双手提着医药箱走了回来。艾琳在火炉边坐下,用左手挑起了埋在灰烬里的火源。不停地对小小的火苗吹气之后,沾满鲜血的双手终于在火光中浮现。

  坐在艾琳身边的杰西一边吸泣,一边盯着她的手看。

  「打开医药箱的盖子,把装了厚根草液的瓶子拿出来。对,就是那个,用放在那里的棉花沾一下那瓶液体,拿给妈妈。」

  杰西听话地用棉花沾了厚根草液。他的手抖个不停,把液体洒了一地都是,刺鼻的臭味也跟着冲进了鼻腔。把棉花递给母亲后,母亲动作迅速地用那块棉花涂抹了伤口。不管怎么擦,鲜血还是一直涌出来。

  「再给妈妈一点儿棉花,干的就可以了。」

  艾琳用力地用棉花压住伤口,等了一会儿,接着轻轻拿开棉花,露出了伤口。食指和拇指之间的皮裂了一道。杰西看见伤口之后,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他不住地颤抖,露出想要移开目光似的表情,不过他还是直视着那个伤口。

  艾琳把手伸向医药箱,从里面拿出了穿好线的针。

  「用沾过厚根草液的棉花擦一下这根针。」杰西点头,眠着嘴唇听话地把针擦干净。

  风似乎变强了,王兽舍的屋顶发出了喀咙喀晒的声音,从某个细缝钻进来的风摇曳了炉火。

  围在那小小的火光旁,两个人只小声说着必要的话,处理着伤口。

  王兽们已经平静了下来,化为沉进黑暗中的雕像了。

  3梦中之声

  从王兽舍回到家里的短暂路程中,艾琳开始感受到恶寒。与其说是因为被光咬伤,还不如说是在此之前累积的疲劳全都一口气袭向身体了。冷颤从身体里面一拥而出,时而发出刺痛。

  艾琳不想让垂头丧气的杰西再增加负担,于是拚命忍住身体的不适,和他一起吃了晚餐,然后一如往常地上床睡觉。然而就算躺了下来,恶寒还是没有改善,反而越来越剧烈。

  就在艾琳用棉被紧紧地裹住自己,在里面频频颤抖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发烧达到了最高点的缘故,她开始觉得身体异常地热,汗水不停地冒出来。

  在烧得头昏眼花的梦中,艾琳不知为何听见了光的声音。

  孩提时代,艾琳曾经做过这种梦好几次。在梦里,光会说人话。

  ——小孩子是要一脚踢开的。

  光这么说完,伸开了宽阔的翅膀,面向天空咆咛。牠的咆暐声听起来也像是在说话。

  ——一脚踢开之后,小孩子就会变成爸爸妈妈。

  眼前的光景不断、不断地重复出现。

  从这宛如被泥津困住似的奇妙睡眠中奋力爬起来之后,艾琳终于醒了过来。四周还很晴,被雪冰封的宁静覆盖住整个家。

  艾琳把右手从被汗水沾得湿答答的棉被中拿了出来后,发现原本只是刺痛的伤口,现在已然变成剧烈的疼痛了。喉咙好干。艾琳伸手探了探放在枕头旁边的杯子,迅速地喝了几口水。贪婪地喝了冷得如冰的水之后,身体才稍微轻松一些。

  不知不觉间,风已经停了,在黑暗之中,艾琳只能听见杰西安静的轩声。

  为什么会作那种梦呢?因为一直想着亚卢的关系吗?还是因为用扫帚打了光,以及严厉地教训了杰西的难过心情一直留在心中的缘故呢?

  艾琳把手放在沁满汗水的额头上,一面戚觉着高烧的温度,一面在心中呢喃。

  (小孩子是要一脚踢开的……)

  光说的这句话,艾琳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究竟是从谁那里听来的呢?就在艾琳醒着仔细地搜寻着遥远的记忆时,一张怀念的脸庞不经意地浮现在艾琳眼底。

  ——要被一脚踢开、要被赶出去,我才不要哩!幸好我是人类。

  皱着眉头这么说的幽阳温柔的声音在艾琳的耳朵深处响起,在这个声音牵引下,一连串记忆也跟着涌现出来。

  (啊,对了,我是从洛萨教导师的课堂上听来的!)

  被午后阳光染成蜂蜜色的书桌表面和朋友们的背影,艾琳最讨厌的教导师用说教的口吻叙述着狐狸「驱逐小孩」的声音……遥远日子的记忆就像是一张褪色的画一般,浮现在艾琳心中。

  (为什么会想起那么早以前的事……)

  一发烧,人就会作奇怪的梦。竟然是光告诉我「驱逐小孩」的事——就在艾琳这么想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胸口发出了重重的响声。

  艾琳猛然睁开眼睛,凝视着黑暗。她呆呆地注视着突然在心中其体成形的东西。

  「真是的,妳喔!」被杰西拉来家里的艾萨儿一看到从床上坐起来的艾琳,随即叹了一口气。

  「真是从小到大都没变,只要一开始做什么,就把自己的身体放在其次,要是老用这种态度做事,身体马上就会坏掉喔!再怎么说,妳也已经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年轻了。」连珠炮的骂完之后,艾萨儿便在艾琳身边坐了下来,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

  「幸好不是很严重的高烧……」

  「我睡觉的时候流了很多汗,所以已经降下来了。非常抱歉,一大早就把您叫过来。」艾琳一道歉,艾萨儿立刻哼了一声。

  「我已经习惯被突然叫来了啦,毕竟小孩子做事总是很突然嘛。不过,像妳这样突然发生什么事情的人,倒是没有几个。」

  艾萨儿毫不留情的说完,便拆开绷带,用熟练的手法检视艾琳的伤口。

  「以被咬到来说,这个伤口还真不错呢,也没有肿得很厉害。」瞥了探出身子想要看伤口的杰西一眼,艾萨儿挑起了眉毛。

  「学生小弟,受了这种伤并且发烧的时候,该注意的地方是?」

  「道我过没学到啦。」

  杰西皱起鼻子。

  「那就好好记住,被野兽咬的伤口呀,有几个一定得小心的地方。」举出了狂犬病和破伤风等恐怖的病例后,杰西的脸色立刻变得铁青。

  「妈、妈妈也得到那种病了吗?」杰西虚弱的问道。

  艾萨儿表情凝重地耸了耸肩。「看看吧。嗯,狂犬病应该是没有,不过破伤风就得小心了,你好好照顾妈妈。」

  艾萨儿一面看着一脸胆怯的杰西点头,一面放松了表情。

  「好,那就开始吧!首先要做早餐,做早餐的时候,要考虑到能让发烧的妈妈肚子舒服的东西,并且带来精力的东西。」

  「喔……」

  「回答要简短!」

  被艾萨儿严厉地一说,杰西赶忙挺直背脊。

  「是!」接着,他迅速地躲进厨房,以防再被骂。

  艾萨儿和艾琳露出了苦笑,目送着他的背影。

  「体验吓破胆的事也是很重要的喔。最重要的是,他可是不管吓破胆几次都学不乖的妳的儿子呢。」

  经艾萨儿这么一说,艾琳苦笑着点了点头,接着换上了认真的表情,说道:「艾萨儿教导师长,我有一个请求,能不能请您把欧莱姆先生请来这里?」

  艾萨儿惊讶地挑起眉毛。

  「欧莱姆?妳说的是王兽猎人欧莱姆?」

  「是的。」

  「怎么又这么突然?那个人不是已经上了年纪,不再猎王兽了吗?我记得我听说他把事业交给了儿子,现在已经退休了。」

  艾琳点点头。「嗯,他的儿子欧基把雷赛牠们带来的时候也这么说。的确,他的年事已高,不过要是他的头脑还很清楚的话,我有些事情非问他不可。」

  艾萨儿的眼中浮现出深戚兴趣的神色。

  「这么说来,妳之前也拜访过欧莱姆嘛,当杰西还在襁褓中的时候。」

  「是的,我在调查野生王兽生态时,他给了我很多帮助。我想应该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野生王兽了。」

  艾萨儿挑起眉毛。「只不过他相当偏执呢。」

  「对呀。但是,王兽猎人大概都是那种戚觉。」艾琳微笑。

  「说得也是。」艾萨儿一面用布盖住消毒好的伤口,一面问道:「那妳想问他什么?」

  艾琳说出她的想法,艾萨儿便停下了手,猛然抬起脸看着艾琳,沉默地注视着艾琳一会儿之后,艾萨儿才缓慢地点点头。

  「原来如此……那或许是有可能的哩。」这么喃喃说着的艾萨儿眼中,散发出无法抑制的兴当光芒:「妳要把这个灵感告诉真王陛下……吗?」

  艾琳摇摇头。「不,还太早了。我会把现状告诉她,但也会把自己还没对亚卢牠们的性征成熟失去希望这一点,清楚传达给真王陛下的。」

  艾萨儿点点头。「嗯,就这么做吧。我去请传书官再等一下,靠妳现在那只手,恐怕连字都写不漂亮吧?所以就由妳口述,我来写。」

  「谢谢您,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艾萨儿露出苦笑。「唉,对真王陛下来说,我写的字也会比较容易看懂嘛。妳写的字呀,真是让人看不下去哩。」即便嘴上不饶人,艾萨儿的面容还是很开朗。

  这个不管到了几岁都仍旧不失去求知欲的教导师,艾琳最喜欢了。

  4王兽猎人

  欧莱姆是在将近融雪的时候造访卡萨鲁姆的,和艾琳之前和他见面的那一次比较起来,他的背更驼了,不过那副斜背骤皮僧侣袋,和腰间挂着短柄小斧的身姿,还是藏着他冲进深山里猎捕小王兽的那种精悍。

  在教导师长室的火炉边坐下来之后,欧莱姆面无表情,沉默地吸饮着热茶。艾萨儿泡的茶散发出相橘类的清新芳香,那个不停冒出蒸气的茶壶以及这种茶的香气,总是会让艾琳回想起好早以前,自己在约翰的带领下第一次来到这间办公室的事。

  「非常抱歉,让您特意长途跋涉来到这里。」艾琳道完歉,欧莱姆稍微点了一下头。

  「哎,反正这阵子我都没有上场的分儿,在主子们吵起来之前,也还有一点时间。」

  王兽猎人都叫王兽「主子」,他们用山谷中各个有王兽地盘的地方的名字,来称呼王兽为某某地方的主子。在艾琳背着还是婴儿的杰西,第一次造访欧莱姆家的时候,他并不让艾琳进去屋子里,只丢下一句:「王兽保育场的教导师只要照顾好抓来的王兽就好,野生王兽是我们在管的。」就用力关上了门。

  王兽猎人会继承祖先们传承下来的各个地盘,而那也是只有他们才能涉足的神圣狩猎场,所以他对想要踏进来的艾琳厌到强烈嫌恶也是理所当然,想要问他问题的艾琳当然非常失望。不过,艾琳还是不能让观察野生王兽的机会就这样溜走,因此她背着杰西默默地在山中走动、露宿,寻找着王兽。

  三天后,当艾琳在一个险峻的悬崖中发现了王兽时,她雀跃不已。艾琳一边小心不要踏进王兽的地盘,一边在保持充足距离的地方搭了帐莲,坐下来静静地观察。就这样观察了四天左右,欧莱姆出现在帐蓬中。

  那个时候,欧莱姆也是面无表惰,不过却已经没有艾琳造访他家时的怒气了。

  他突如其来地问:「我儿子说,治好『赤岳的主子』的人好像是妳。是这样吗?」

  「赤岳的主子」就是为了保护孩子而受伤、被送到卡萨鲁姆的王兽埃格。为了猎捕幼王兽却误伤埃格的人就是欧莱姆,他一直觉得自己看错猎捕的时机是一生的耻辱。

  当他听说埃格在卡萨鲁姆接受治疗,并且最后和光产下了奇迹之子这件事之后,忍不住开心地流下眼泪。这么说完之后,他就和艾琳一起走访深山,把长年的王兽猎人生活中的亲身体验,全都告诉了艾琳。虽然和欧莱姆度过的日子并没有超过一个月,可是艾琳却在那段不长的时间内窥见了自己从来不知道的野生王兽生态。

  欧莱姆眶地一声放下茶杯后,抬起脸。「把我带到这里来的那个多话的小鬼,就是当年的小婴儿吗?」

  「是的,对不起,他是个很爱说话的小孩。」艾琳苦笑。

  「一下子问我挂在腰际的小斧头,一下子问我僧侣袋里面装什么,一下子又问我是怎么找到王兽的,哎,我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那个小婴儿都已经长这么大了,我也老了哩。」欧莱姆的眼中闪过了打趣的神色。

  欧莱姆叹了一口气,从挂在腰带上的小袋子里拿出香烟。他用炉火点燃了香烟吸了一口,然后津津有味地吐出烟来。讨厌香烟的艾萨儿稍微皱了一下眉头,不过她什么都没说。

  「退休唯一的好处,就只有这个了,毕竟现役的时候,是禁止抽烟的啊。」

  王兽猎人必须除去人类的气味,而且每次进入山里,就会在身上擦上各式各样的味道,来改变自己的气味。王兽非常聪明,一旦记住这就是王兽猎人的味道,就会对散发出同样气味的东西心生警戒。

  欧莱姆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让香烟的火焰发出滋滋声燃烧着,才终于露出了放松的表情,抬起下巴。

  「那妳找我有什么事?」

  艾琳把手上的茶杯放在火炉边,开口说道:「我想请教欧莱姆先生一件事情——野生王兽会不会『驱逐小孩』?」

  「『驱逐小孩』?妳是说狐狸的那种让小孩独立的仪式吗?」欧莱姆猛地挑起了眉毛。

  「是的。」

  「妳就是为了问我这个,才特地把我叫来的啊?」欧莱姆的脸上浮现苦笑。

  「是的,如果有让小孩独立的仪式,我想能够亲眼看过的,大概也就只有王兽猎人了。我以前也从来没有确认过这一点。」

  「喔,牠们在保育场里不会这么做吗?」欧莱姆的脸突然认真了起来。

  艾琳探出了身子。「野生的王兽会进行让小孩独立的仪式吧?」

  欧莱姆点点头。「嗯,会喔。我看过好几次,父母会不让小孩进去岩石平台上的巢穴里。告诉妳,那可是相当激烈的哩。牠们会这样大大地张开翅膀,发出高亢的警戒鸣叫,把想要回巢的孩子赶出去。小孩子可能会搞不清楚父母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做吧,牠们不断地试图回巢,但是主兽父母还是会一直把牠们赶走,甚至还会踢牠们、咬牠们。」

  某个冰冷的东西在艾琳的胸口扩散开来。

  (果然是这样。)

  在保育场诞生的王兽们为什么不会发情——原因一定就在这里!

  「那真是令人看着心酸的光景哩……原来如此,牠们在保育场里不会这么做啊。哎,可能是来这里之后,牠们也不用狩猎,每天都可以从父母那里得到饲料。要我说啊,牠们那样八成永远都会是小孩子吧。」欧莱姆把烟灰抖进炉火里。

  艾琳点点头。「对呀,这里的王兽们不会自己狩猎,这一定和所有的问题有关吧?」艾琳一边在欧莱姆的茶杯中倒进热茶,一边问道:「被父母赶出巢外的孩子会怎么样呢?」

  欧莱姆咧嘴一笑。「重点就在这里,对我们来说,这非常重要。看着离开父母的孩子在什么地方占地盘,我们就能知道新的育儿场所。」

  「这么说,牠们一离开父母就会马上找自己的地盘啰?」

  「不,独立是非常辛苦的哩!牠们会飞很远,飞到不干涉到父母的地盘,或是不会碰到狩猎的父母的遥远地区去,寻找一个适合育儿的岩石平台,可是那些地方大概都已经有其他王兽的巢了。

  「王兽就是『主子』啊,什么野兽都敌不过牠,也不需要像其他没用的野兽一样生一大堆小孩,可是要我说啊,王兽就像是王兽的天敌一样。那么长命的野兽在一辈子当中大概只能生两只小王兽,大概就是因为找不到地盘的关系吧。」

  艾萨儿看着艾琳,轻轻点头。

  艾琳对欧莱姆说:「在卡萨鲁姆王兽保育场养大的光一连和埃格生了三只小王兽。但是,那些小王兽却连一只都没发惰。不仅如此,被送来的其他王兽也都没有交配——原因或许就出在保育场这个环境也说不定。」

  「嗯。」欧莱姆摸了摸下巴。「妳是说太小了吗?」

  「嗯。还有,以这么多王兽同在的环境来说,我想又太大了。」

  「在这里,地盘的范围比野生王兽小多了,毕竟是把一块平坦的土地围起来。牠们不是在看不见彼此的山谷占地盘,而是被迫住在必须一直看到对方的地方。在这种环境下,牠们为了没有争斗地生活,或许只能变成一个假性大家族的形式。」

  艾萨儿喃喃地说:「把光和埃格当成父母,其他的都是孩子——这种形式吗?」欧莱姆哼了一声,吐出烟圈。

  「可能吧。总而言之,王兽就是不想和其他王兽住太近。只要看到很远的地方有玉兽,牠们就会发出警戒的鸣叫,通知对方不要靠近;不小心遇到的时候,牠们则会像是隔着看不见的墙壁一般,马上转过身避开对方。」欧莱姆看向窗外,继续说:「在这种平坦的土地上,牠们随时都可以看见其他王兽。要是所有的王兽都开始交配,八成会引发相当恐怖的争夺战吧。因为王兽头脑好得惊人,要说牠们是刻意避免这种事态发生,也不是不可能哩。」

  然后,欧莱姆突然瞇起眼睛沉思了一阵子,最后把视线移回艾琳身上。

  「我告诉过妳我们划地盘的方法吗?」

  「王兽猎人的地盘吗?」

  「对。」

  「没有,我想您没有说过。」

  欧莱姆点头,一边把玩着香烟、一边开口:「我接下来要说的啊,是猎人们之间的秘密,小心不要外流啊。」

  看见艾琳和艾萨儿点头后,欧莱姆开口说道:「我们会把一个山谷划为自己的地盘——每一代都是这样。原因就是,每一个山谷里都有『大主子』,我们这些猎人只会猎捕自己『大主子』的小孩。」

  「大主子?」艾琳睁大了眼睛。

  「嗯,刚才我说过,被父母赶出来的孩子会飞到非常远的地方去吧,可是,牠们还是不会离开山谷的。要是混到别的山谷去,这才会让其他『大主子』的孩子群起把牠们赶出去,引发大问题。」

  艾琳探出身子。「也就是说,同一对父母生的孩子们都会在同一个山谷里古地盘?」

  欧莱姆抽了一口烟,接着边把烟吐出来、边点点头。

  「就是这样,大致上都是祖父、祖母这对是『大主子』,『大主子』的孩子们那一代产下的孩子多半没有『大主子』多,等到『大主子』上了年纪,没办法生小孩的时候,孙子那代当中就会出现很能生小孩的家伙。这么一来,我们就可以知道:『喔,那家伙就是下一个「大主子」了哩。』」

  艾琳和艾萨儿都屏气凝神地听着欧莱姆的话。

  (等到「大主子」不生小孩了,就会出现生很多小孩的王兽……)

  艾琳感觉到自己心烦意乱。即使在这个保育场里,只要有一只王兽死掉,光就会像是期待已久似的怀孕,彷佛要在有限的空间中调节王兽的数量,不让一个族群中的王兽数量过多一样……

  欧莱姆叼着香烟,继续说道:「王兽很讨厌跟同类住太近,可是夫妇和小孩就会和睦相处。

  牠们的地盘虽然很大,但是兄弟姊妹的地盘经常就在隔壁,散布在同一个山谷之中,所以或许会成为一个不太严谨的族群吧。

  「母王兽一生都不会离开同一个山谷,不过一到了繁殖期,年轻的公王兽就会飞到其他的山谷去,在那里和年轻的母王兽变成一对。在繁殖期之外的时期,要是有不认识的王兽飞进山谷来,兄弟姊妹们还会连手保护自己的地盘哩。」

  「兄弟姊妹协力和外来的王兽打斗吗?」

  「嗯,与其说是打斗,应该是先把对方赶出去啦!只要注意到远处有其他王兽,牠们就会发出警戒的叫声,要对方不准接近了。不过,要是出现那种试图硬闯进来抢食物,或是想要夺取地盘的家伙,那就会引发相当激烈的打斗了。」

  艾琳呆呆地看着欧莱姆。

  (果然,王兽是群居生物。)

  族群的规模或许没有那么大,而且为了让由各个不太严谨的地盘团成的族群范围布满整个山谷,乍看之下王兽就像是各自生活的孤高野兽,可是综观来看,应该就能够看出以「大主子」为顶点,由小孩和其伴侣们构成的族群了。

  (光和埃格已然变成卡萨鲁姆的「大主子」了。)

  艾琳搓了搓变得冷冰冰的手臂,静谧的兴奋从身体内部扩散开来——自己的假设是正确的!欧莱姆看着窗外,「吁」地吐出烟圈,颜色还很淡的春光温和地照亮了草原。

  「今天的风有莎夏的味道呢,再过不久就是交配的季节了哩。」欧莱姆瞇着眼睛喃喃说完,把目光放回艾琳身上。「那妳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艾琳暂时注视着欧莱姆一会儿,什么都没回答。

  接着,她转向艾萨儿说:「请真王陛下增设放牧场,现在当成训练场的山谷中,有好几个不错的地方,所以在交配期来临之前,我会试着把年轻的王兽转移到那里去……」

  正确地了解艾琳没有说出来的话之后,欧莱姆露出了苦笑。

  「不用摆出那种表惰,的确,如果妳真的成功增加了王兽的数量,我们就没用了。王兽猎人当中,八成也会出现恨妳的人吧。」

  欧莱姆敲了敲香烟,弹掉了烟灰。

  「但是啊,时代走向是无法改变的啦。说这种话搞不好会遭天谴,不过打从真王陛下和那个大公结婚那一天开始,事情就都跟以前不一样了。要成为下一任真王陛下的公主,她的瞳孔不也是咖啡色吗?要是要献给那种公主,我看『主子』也不在乎改变吧。」把香烟在火炉边缘舍熄后,欧莱姆站了起来。

  「如果妳找我就只有这件事情的话,我就回去了。」没等艾琳站起来,欧莱姆就把僧侣袋背上肩,走出了房间。

  艾琳赶紧追在欧莱姆后面,欧莱姆迅速地穿过走廊,等到艾琳好不容易追上他的时候,他已经走出玄关了。走到外面之后,欧莱姆停下脚步,眺望着沐浴在温和阳光下的放牧场。

  王兽们在草原的各处蹲着晒太阳。

  「那些家伙……不是『主子』哩。」欧莱姆自言自语地悄声说道,接着瞥了艾琳一眼。「妳以前说过吧?妳说想要让那些家伙到野外去,那八成是不可能的。那些家伙没有獠牙,没有那种可以大口咬猎物的撩牙,习惯这种生活的家伙,是没办法在山谷里和野生王兽对抗,拥有自己的地盘的。」

  艾琳也遥望着光牠们。

  「或许是这样,对牠们来说,这里就已经是『野外』了吧。」

  欧莱姆看着艾琳,张开嘴巴想要说什么,不过最后还是一语不发,只是轻轻地举起手,然后便迅速转过身。

  「非常谢谢您。」

  艾琳说完,欧莱姆再次轻轻举起手,没有回头。

  对着渐渐走去的老王兽猎人的背影,艾琳深深地低下头。

  5木之芽印

  每天都会有各式各样的商人来到住了大量学生的卡萨鲁姆。有来兜值三大清早在卡萨鲁姆河里捕的渔获商,也有把新的寝具布料和棉花送来的商人。学生们全都面对着书桌的宁静下午,对舍监卡里萨和协助她的女孩们来说,这是和源源不绝地前来的商人买东西的短暂快乐时光——虽然很忙碌。

  自从住在卡萨鲁姆开始,艾琳也经常向这些商人们购买日常的食材和布匹,只不过一忙起来,她就会没办法来买东西了。这种时候,她会贴心地先把包括手续费的金额寄放在卡里萨那里,请她送和学生一样的料理过来。

  在耀眼的春阳洒在草原上的那一天,艾琳久违地拿着购物篮,朝学舍后面走去。打从去年春天开始,她就一直忙着把亚卢、乌卡尔移动到远离光的地方去,所以一听到卡里萨、女孩们和商人们热烈的讨价还价聋,艾琳便觉得莫名地开心。

  「哎呀,艾琳小姐!」卡里萨注意到艾琳之后,圆润的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

  艾琳来这里的时候就已经是舍监的卡里萨,即便已经相当高龄,还是精神奕奕地继续做着舍监的工作。

  孩提时代,卡里萨非常疼艾琳和死党幽阳,每当她们去河谷玩回来,卡里萨还会叫她们脱光衣服,从头浇下热水帮她们清洗。被这样的卡里萨叫「小姐」,艾琳实在觉得很不好意思。她也告诉过卡里萨不用加「小姐」,不过卡里萨就是听不进去。

  「非常抱歉,让您准备了十天的食物。」艾琳走近卡里萨,轻轻地摸了她的手肘。」

  「妳在说什么呀!小事一桩啦,别介意……话说回来,已经告一段落了吗?」卡里萨笑着挥了挥手。

  「嗯,终于,亚卢牠们也已经习惯新居了。」

  帮忙的女孩们群聚在露台上,摆满了今天早上才从卡萨鲁姆河抓上来的红螯膛臂蟹。

  「哇,看起来好好吃喔!现在已经是红螯膛臂蟹的产期了耶。」

  艾琳小声惊呼,卡里萨便拨开女孩们,抓起一只光泽很棒、抱着蟹黄的肥螃蟹,交给艾琳。

  「在其他的螃蟹产期都结束的现在竟然还有蟹黄,这只螃蟹真是命好哩。好好把牠吃掉,补充一些养分吧。」

  「谢谢,卡里萨女士。」接过沉甸甸的螃蟹,看见牠的大螯时,小时候的记忆忽然涌现,让艾琳不假思索地笑了出来。「每次看到这种螃蟹,我就会想起来……」

  「喔,那个呀。」卡里萨也笑了。

  来自抓不到螃蟹的乡下地方的男孩子看见螃蟹之后非常惊讶,想要让他的亲兄弟也看看,于是便在吃完螃蟹后,把蟹壳洗得干干净净,再用柔基尔保持螃蟹的完整样貌,结果幽阳发现之后,以为是还没被人吃掉的螃蟹,就兴高采烈地又拿去煮。

  在一旁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的坏孩子们——包括艾琳在内——全都贼笑着在背后观察幽阳,当螃蟹煮好了,幽阳一脸兴奋地扯下大螯,发现里面空空如也的那一瞬间,她大喊道:

  「可恶!这只螃蟹脱皮了!」

  这段软事被称为水煮螃蟹脱皮事件,成为好朋友之间长久以来的笑话。

  「那个孩子真是个好孩子呢,让大家笑了好久,就是因为有那个孩子在,妳才不会寂寞吧。」

  「真的。」

  看着深有所戚地点头的艾琳,卡里萨的表情突然严肃了起来。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我一直想说如果遇到妳一定要跟妳说,杰西的腰带上还没有木之芽印,妳有没有察觉呀?」

  「咦?」艾琳拿着螃蟹,稍微皱起了眉头,接着大声地「啊——!」了一声。

  女孩和商人们都露出了好奇的表惰,害得艾琳红着脸对她们挥挥螃蟹,表示没什么事。

  「我全忘得一乾二净了……对了,那个孩子已经是中级一段班了呢。」

  在卡萨鲁姆,入舍之后顺利地修完一年级学业的夏天,回到故乡的孩子们会请母亲在腰带上绣上木芽的刺绣。那是包含着「这一年也能好好发芽」心愿的刺绣。大部分家长们都认真地用金线刺绣,所以也称为金芽。数着腰带上金芽的数目,就能知道那个孩子的年级。

  艾琳忍不住把手放在额头上。她怎么对杰西做了这么残忍的事,就算满脑子都是王兽的事,竟然能忘记这件事超过半年,连艾琳自己都不敢相信。

  卡里萨捶了捶后背。

  「没关系、没关系,杰西虽然调皮,不过他是个体贴的孩子。他还对着那些调侃他的孩子说,母亲照顾王兽已经很辛苦的,怎么还可以让她刺绣。让他们都心服口服了呢。」

  艾琳露出了难为情的表情,听到这番话,她觉得更难过了。

  「卡里萨女士,您有金线吗?」卡里萨摇摇头。

  「对不起,现在刚好用完了,卖线小贩很久以后才会来,不过应该不用着急吧?」

  艾琳把螃蟹抵在下巴上思考了一会儿,最后露出了苦笑。

  「明天下午休半天,我看我拜托艾萨儿教导师长,请她准许我带杰西去镇上好了。」卡里萨咧嘴一笑。

  「那很不错喔!杰西一定会高兴死的,偶尔孝顺一下儿子吧,这样子妳也可以喘一口气呀。」

  *

  一下抱怨今天下午原本应该要跟朋友一起玩欧札格,一下抱怨跟母亲一起去镇上很丢脸——虽然杰西满口怨言,不过还是踩着开心的步伐跟艾琳去买东西。

  「唉,不过妈妈也终于注意到母亲的义务了,我觉得这是好事喔!」艾琳瞥了自说自话的杰西一眼,挑起眉毛。

  「杰西,你都是用这种口气跟朋友讲话的吗?没有人嫌你太臭屁,讨厌你吗?」

  「嘿!」杰西哼笑了一声。「妈妈,妳不懂啦!臭屁但是不死气沉沉的家伙,可是相当受尊重的喔。虽然偶尔会被高年级学生揍,不过我根本不痛不痒——喂,既然妈妈要帮我缝木之芽,就缝一个被虫咬的缺口啦!」

  艾琳苦笑。

  看见她的表情,杰西问道:「怎么了?」

  「现在还在流行被虫咬缺口的芽?」

  「还在流行?那是从我们这届才开始捕的耶!学畏姊他们那届根本没有喔。回家之前,契吉他说,他要弄一个被虫咬过的木之芽印,大家才决定都要这么做的。」杰西露出怀疑的表情。

  艾琳惊讶地看着杰西。

  「哎呀,真的吗?是喔,这样的话,就代表不管在哪个世代,都会有同样想法的孩子啰。妈妈还是学生的时候,是加舒甘……就是幽阳阿姨的老公啦。」

  「嗯。」

  「是他最先缝了虫咬过的芽,然后就在男孩子们之间引发了大流行喔。」

  杰西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哇!这样子的话,就真的是像契吉那样的家伙,永远都会出现在某个地方了哩。」杰西露出了稍微认真的表惰,继续说道:「感觉好奇怪喔,过了很久之后,也会出现有这种想法的家伙,带着自己是创始人的心情,把虫咬的芽绣在腰带上吗?」

  艾琳微笑。「对呀,有可能喔。」

  线店里不只有线,还有绣了各式各样刺绣的袋子、布料,全都陈列在狭窄的店里,卷得漂漂亮亮的绣线在从窗外斜斜射进来的阳光下,发出了闪亮的光泽。

  「不好意思。」艾琳喊道。

  一名在里间喝茶的女子便抬起脸,注意到艾琳之后,她瞪圆了眼睛。

  「哎呀、哎呀、哎呀!这不是艾琳小姐吗!哎、哎!」女子一面摸着腰,一面穿了拖鞋走到店里来之后,仔细地端详了两个人。

  「哎,真是好久不见了。你是杰西?哇,长这么大了呀!」

  「好久不见,尤姬女士,您都没变呢。」

  被艾琳称为尤姬的女性挥了挥厚实的手掌。

  「说到这个呀,其实才不是这样呢,我变胖了,腰也好痛……」

  艾琳还住在镇上的时候,经常造访这家店。那个时候,她还有时间缝缝耶尔和杰西的衣服,或是在窗帘之类的小东西上刺绣。这家店里飘荡着线的味道,听着尤姬的明念,让艾琳突然想起了这些事。

  说了好一阵子腰痛的问题后,尤姬问:「话说回来,今天怎么了呢?要买什么吗?」「嗯,我想买金线,有没有奇卡拉产的金线?」

  「奇卡拉产!哇,真拚命呢。有喔,等我一下。」价格昂贵的线应该都收在上锁的地方吧。

  杰西一面看着尤姬到里面的房间拿线,一面小声地问:「什么是奇卡拉产?」

  「奇卡拉是大公领地里面的城市,以制造金箔闻名喔,用那种金箔做的金线,质量非常好。」

  「喔……我好像有听过那个喔?我记得好早好早以前,爸爸曾经跟一个很魁梧的叔叔讲到过。」

  艾琳惊讶地看着杰西。「魁梧的叔叔是指金吉先生吗?你真的记得?」

  经常有人拜托耶尔制作高价的精细小柜子,而装饰的部分,耶尔就会委托名叫金吉的漆器工匠去做。他是一个好人,跟耶尔很合得来,有这种工作时便常常到家里来一起吃饭,聊聊漆和金箔的话题。可是,那已经是非常久以前的事了,杰西当时应该是心得只能坐在耶尔的盘腿之间。

  「你那个时候才六七岁而已吧?」

  「我的记忆力超好的喔,搞不好是天才哩。」杰西得意扬扬地动动鼻子。

  艾琳叹了一口气。「真是受不了你。」这个时候,尤姬拿着白木盒回来了。

  「来,奇卡拉产的金线,这是很棒的线,很耐久,不过价格也很贵喔。」

  真的是非常漂亮的金线,放在日光下,光就会滑顺地爬到在线。

  「很棒吧。」

  「真的……可以给我两束吗?」

  「两束?」尤姬高高地挑起眉毛。

  「虽然很浪费,不过因为我不太能来镇上。」艾琳苦笑。

  「是刺绣用的吗?」

  「嗯,我接下来每年都要在这个孩子的腰带上刺绣。」艾琳把手放在杰西的肩膀上,笑着说:「要是手头上就有线,到了明年或是后年,我都不会忘记要刺绣了。」

  杰西点点头,得意扬扬地说:「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想法喔,把它挂在柜子外面,然后在纸上大大地写着杰西专用,这样子就不会忘记了。」艾琳敲了儿子的后脑守一下。

  走出店外,微风拂上脸庞。现在还是早春,种在大马路两边的行道树上已有新芽随风摇曳,在亮丽的日光下散发出明亮的光芒,天空则是迷蒙温和的蓝色。

  「喂,妈妈。」杰西看着天空说到:「真是不可思议哩,同样是晴天,天空的颜色却和夏天、秋天不一样呢。」

  「真的是耶……」

  眯着眼睛仰望天空的儿子侧脸,和耶尔相似得令艾琳惊讶。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这种成熟的表情的呢?

  和儿子并肩漫步在柔和的阳光下,艾琳呆呆地这么想着。

  6赛米雅的来访

  在莎夏花瓣随着春风飞舞的大晴天,真王赛米雅造访了卡萨鲁姆,这和她祖母哈尔米雅的出巡不同,是行程完全保密的访问。

  由于最小的女儿已经满五岁了,赛米雅觉得差不多该传授她「操者之技」了——从真王写的这封信送来的那一天起,艾琳他们就开始忙了起来。

  真王来卡萨鲁姆长期停留,是在五年前就预订好的计划,所以为了这趟停留的专属设施都已经在学舍内部建好了,可是当真王真的要来住的时候,从让她能舒适生活的准备,到保全的方法,都得和许多人开检讨会议反复确认,把艾琳跟艾萨儿都累坏了。因此,在看见骑兵和重重守卫的马车时,自己终于可以从准备作业中解放的心情比感慨强多了。

  这是秘密访问,所以不需要欢迎仪式。他们反而不希望学生们察觉真王住在这里,因此便送了通知来,请学校让学生们结业。学生们从昨天开始,就提早开始放暑假,回到各自的故乡去。

  当戴着美丽的羽毛头饰的马从敞开的大门走进来时,站在母亲后面的杰西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探出身子。不只头上,马的胸前也挂了用金线织的装饰布,每走一步,布就发出亮晶晶的光芒摇曳着。

  在骑着美丽的马的武士们引领下,一辆发山中日色光芒的马车驶了进来。马车在学舍前停下来之后,随从们立刻拿出了大地毯,铺在马车的楼梯下面。在这些作业进行的时候,骑着马的武士当中,有几个人下了马,动作迅速地围住马车站好。

  「那是硬盾吗?」杰西忍不住拉了母亲的手。

  他悄声说完,母亲点点头。

  「爸爸一开始跟妈妈见面的时候,也是那个样子吗?」

  「没错。」

  「妈妈觉得爸爸很帅吗?」

  母亲的脸上露出了些许困惑的微笑,她一面看着确认着周遭状况的硬盾,一面喃喃说道:

  「我觉得他很像冬天里的树木。」

  「那是什么鬼?」杰西挑起单边眉毛。

  母亲只是微笑着,没有回答。

  不用杰西问,自从看到硬盾的身影开始,遥远日子的光景就在艾琳的眼底浮现。现在回头想想,只是硬盾中其中一员的耶尔,在那一天就已经烙印在艾琳心中了。

  人类的思绪真是不可思议,为什么从未说过话的男人,会在自己的心中留下这么深的印象呢……

  马车门打开的声音把艾琳拉回现实。

  赛米雅扶着随从的手,慢慢地走了下来,春光让她的头发和衣服上的金线熠熠生辉。艾琳留下杰西,随着艾萨儿一起走上前去,在赛米雅面前跪了下来。

  「把脸抬起来。」赛米雅用稳重的声音说,虽然稳重,但声音里却带着某种雀跃。

  赛米雅的脸颊上染着红晕,看起来比之前健康多了。

  「我终于来了呢,卡萨鲁姆真是个美丽的地方。」

  眺望着遍地小花绽放的辽阔绿色原野,赛米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从马车的车窗呀,我看到小鸟从天上急速降落喔。简直就像是在空中翻转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在草丛里有巢呢。」

  艾萨儿微笑着回答:「真王陛下看到的,大概是托皮吧。托皮确实是在草丛里筑巢,不过在牠急速下降的地方,应该没有巢喔。

  「哎呀……为什么?」

  「为了不让别人知道巢在哪里,牠们会在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降落,然后再走过草丛回巢。」

  赛米雅的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那是为了保护自己鸟巢的飞翔呢,看起来却像是充满喜悦的飞着。」这么喃喃说完,赛米雅把视线移到艾琳身上。「妳学的就是这种生物的生态吧?接下来的两个月,麻烦妳认真指教啰。」

  艾琳鞠躬,平静地回答:「这是我的荣幸,陛下。」

  *

  母亲和真王陛下站在晨雾缓慢飘过的原野上,杰西躲在能够斜斜看见的树荫下,已经蹲了好一阵子了。自从母亲开始传授真王「操者之技」,每天杰西都会像这样躲在树荫下,看她们两个人在做什么。

  保护真王陛下的硬盾们分散在听不到声音的地方,杰西也看不到他们。刚开始,他们还会突然出现在杰西身边,露出一副「我在注意你喔」的恐怖表情,不过大概是觉得杰西不会打扰,只是想要待在母亲身边而已,现在已经不理他了。

  可是,杰西当然不是因为想待在母亲身旁才做这种事的。呃,也不是完全不想待在母亲身旁啦,不过他心中更强烈的想法,是想要知道「操者之技」。硬盾们觉得在这里听不到声音,似乎也不是很在意,可是其实在这里可以听得很清楚。

  由于杰西已经长时间从很远的地方观察母亲了,所以他也理解人的声音是什么、会如何传达。声音也和物体一样,只要被挡住,就会无法传递,而且在说话的人背后,是听不到声音的。可是,要是像现在这样符在下风处的斜前方,声音会乘着风飘过来,因此出乎意料地听得很清楚。

  而且,人类不只会用声音,还会利用视线和动作向对方传达很多事。王兽也是这样,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杰西就一直观察着母亲和王兽的对谈,可以用感觉知道母亲是如何和王兽互相传达意思的。

  所以,在他听不见声音的时候,他也大概能够知道母亲对真王陛下说了什么。看着母亲对真王陛下解说的模样,杰西便了解自己一直以来的推测是不是正确的了——这让他觉得好玩得不得了。

  母亲仔细地把王兽的生活和性格二对真王陛下说明,不久之前,她才终于开始告诉真王陛下,光牠们会对竖琴的声音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真王陛下非常热中地弹奏着竖琴,可是无论是光、埃格,或是其他王兽,都只是露出兴味盎然的表情听着琴声,没有像母亲演奏的时候那样做出反应。

  真王陛下大概觉得很难过,还叹了口气说:「我是不是没有天分呀?」

  杰西听到母亲鼓励地说:「请您不要着急,现在王兽们还在观察真王陛下是什么样的人,等到心意相通之后,牠们一定会响应的。」

  杰西也在心中感到认同。王兽会看人,只要不是信赖的人下达的命令,牠们绝对不会服从。虽然可以靠着无音笛压制牠们,不过王兽不会对用这种方法的人敞开心胸。即便被强者压制,牠们也绝对不会屈服。相反的,只要牠们敞开心胸,就会非常细腻地做出回应——杰西就是最喜欢王兽的这一点。

  王兽们会立刻响应母亲的话,杰西知道,其实就算没有竖琴,只要母亲说了什么,王兽们还是会回应。亚卢也听得懂杰西的话,杰西从来没有像母亲那样弹奏过竖琴,可是,只要他要求亚卢降落,牠就会飞下来,也会对杰西说的话做出让杰西觉得牠真的听得懂的反应。

  但是,光却不太听杰西的话。牠会让杰西撒娇,感觉很像母亲在保护小孩,不过无论杰西拜托牠什么,牠都不会像亚卢那样听话。只是一直用看孩子似的目光看着杰西。

  光和埃格这种成兽们会遵从的只有母亲,接下来就是艾萨儿教导师长。光牠们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接受艾萨儿教导师长,到了现在,虽然艾萨儿教导师长一弹奏竖琴,牠们都会好好响应。不过,艾萨儿教导师长对牠们说话的时候,牠们还是不会有反应。

  王兽们的听力很好,如果是母亲的声音,即使在很远的地方牠们也能听得出来。对牠们来说,母亲比其他任何人都重要。看见这样子的牠们,杰西莫名地觉得他们好像一个很大的家族。母亲是大家长,王兽们都是小孩,而自己一定是老幺的身分吧。

  好早以前,杰西和母亲一起在河岸吃便当时,当他说出「我想成为王兽使」的时候母亲脸色大变的原因,他现在已经懂了。王兽不是道具,「使用」王兽这种说法,真的很讨厌。

  杰西经常听到守护兵叔叔,或是卡萨鲁姆的男性工作人员用充满尊敬的口吻说母亲是「很厉害的王兽使」,所以他从来不觉得这是不好的字眼,才会脱口而出,不过到了现在,当杰西听到他们叫母亲王兽使的时候,愤怒的感觉就会出现在他心底。

  王兽是自尊心很高的野兽——不,其实不管什么野兽,说不定自尊心都很高。或许根本没有那种可以让人类擅自看成可以当道具使用的生物。

  在母亲指导自己学业的那段期间,母亲在某天晚上告诉自己有关斗蛇的事,直到现在杰西都无法忘怀。斗蛇好像会发出呼哨似的声音叫唤彼此。而在同类死亡的时候,牠们也会发出凭吊的吹哨声。

  杰西一直都只觉得斗蛇是一种凶狠挣择的野兽,可是自从听了这个说明后,他完全把斗蛇想成另外一种生物了,而且从此之后,他也不停地央求母亲多告诉自己一些斗蛇的事。

  讲解斗蛇的时候,母亲的脸上便会浮现出很复杂的表情。其实,母亲应该也不希望斗蛇成为战斗的工具吧。但是,这个王国是靠着斗蛇军的保护,才能防止外敌侵略的……被用来使役的马、牛;被养来吃的动物;被当作战斗工具的斗蛇。不管是什么野兽,都成为人使用的道真。母亲也正在训练着迟早得上战场的王兽。

  莫可奈何以及不愿屈服的想法,一大堆事情在杰西的心中翻来覆去,他不晓得自己究竟该如何是好,只能一边看着母亲做的事,一边继续思考。

  真王陛下在想什么呢?

  真王陛下是一个美丽的人,感觉有点梦幻,侧脸总是带着深深的忧郁。虽然知道是真王陛下命令妈妈训练王兽的,可是,真王陛下看着王兽的目光却带着忠贞不二的神色,让杰西很喜欢她。

  真王陛下一定也很喜欢王兽的高度自尊。

  (什么时候大家才会响应真王陛下弹的竖琴呢?)

  拚命对王兽们说话,却得不到任何回应的真王陛下好可怜,杰西这几天一直期望着王兽们会稍微露出和真王陛下亲近的态度。

  就在杰西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看着母亲和真王陛下的训练时,一天的时间总是在一瞬间就结束了。然而,今天的状况却和往常不同。平常,母亲总是会在太阳再爬高一点的时候带着真王陛下来草原,可是今天早上,她们却在晨雾未散的时候就来了。

  昨天晚上,母亲几乎彻夜没睡,她很晚回家,然后在天亮之前又出门了。

  (一定是亚卢姊姊发生了什么事……)

  杰西心里这样想着,于是在母亲去迎接真王陛下时,早一步爬上了亚卢所在的新放牧场。天方破晓,亚卢就已经离开王兽舍了,搞不好牠整个晚上都待在王兽舍外。

  群山棱线染上了淡紫色,天空也开始出现淡淡的颜色。看起来只像个朦朦胧胧的影子的亚卢,终于出现在东升的太阳光下时,杰西倒抽了一口气。

  亚卢的胸口发出了红色的光芒!

  牠稍微张开了翅膀,伸长脖子,专注地闻着风的味道。更前面一点,则是同样张着翅膀、嗅着风的气味的年轻公王兽——乌卡尔。

  (亚卢姊姊)

  杰西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可以感觉到亚卢和乌卡尔之间出现了一种强烈的紧张厂,就好像绷紧的线一样。

  在距离对方很远的地方相互伸长脖子、闻着乘风飘来的气味的王兽们,看起来就跟杰西从出生看到现在的王兽是完全不同的生物。

  母亲带着真王陛下走了过来,当她们站到接近杰西躲藏的森林边缘时,两个人便目不转睛地看着两只王兽。

  缓缓流动的晨雾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在晨光的照耀下,草原上的花鲜明可见。这时,母亲迅速地指向亚卢。杰西吓了一跳,慌忙看向亚卢,发现牠胸前的颜色已经从淡红色变为喷血般的鲜红色了。

  就在这一刻,乌卡尔猛然抬起下巴,对着天空发出了「噜噜噜噜」的叫声。彷佛在回应牠似的,亚卢也对着天空发出了「喂喂喂喂」的高亢鸣叫。

  两只王兽几乎在同时伸开了巨大的翅膀,飞上天空!

  宛如要遮住刚升上的旭日一般,两只王兽在空中变成一点,无比相爱似的用脖子相互交缠。

  牠们撞上、分开,又再次撞在一起,让激烈的冲动颤动身躯,最后,乌卡尔覆上了亚卢的背。

  杰西呆呆地仰望着这一幕。

  7亚卢交配

  「结合了……」赛米雅喃喃说道,她无法抑制声音中的颤抖。「终于飞起来了。啊,多么美丽!」

  彷佛在寻求同意一般,赛米雅转过头,却吓了一跳——因为仰望着王兽们的艾琳眼中,浮现了泪水。

  「对妳来说,这也是值得开心的事吧?」艾琳对赛米雅点点头。

  亚卢终于为了成双成对而飞起来了,终于踏出走向拥有自己家族的成兽的一步了。

  就算这一步和实现大规模的王兽部队有关,艾琳现在只是单纯地为了亚卢平安无事地长大成人感到喜悦。

  亚卢衍乌卡尔的交配结束之后,慢慢地飞下来。乌卡尔靠在懒洋洋地降落草地上的亚卢身边,一边从胸膛中发出「咕、咕」的小声音,一边舔着亚卢胸口的毛。

  看着牠们的模样,艾琳喃喃说道.:「亚卢终于可以从父母亲的庇护下解脱了。」

  赛米雅的脸上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艾琳用平静的口吻说:「亚卢今年就满十七岁了,如果是野生王兽,只要到了四岁就可以飞翔交配、产子,可是花了好几倍的时间,亚卢的性征还是一直没有成熟。

  「大概是因为亚卢一直处于光和埃格的孩子的地位吧。离开父母,才让亚卢好不容易成为成兽了。」

  赛米雅「喔」了一声,说道:「妳在请愿书上写到要拓宽放牧场,以利增加王兽,就是这个意思吗?妳说妳想建独立的地方,让光和埃格的孩子们离开父母……」

  艾琳低下头,说:「考虑可能发生不测的状况,送给您的信上没办法写得很详细,只能用暧眛的方式表达,非常抱歉。」

  「没有必要低下头,那是理所当然的担心。可是,没想到把父母和孩子放在同一个放牧场里,竟然会妨碍繁殖,居然会有这种事。」

  艾琳点头。「这只不过是假设,但是关于亲子在同一个放牧场里会妨碍孩子的性征成熟这一点,我注意到两个原因。」

  「两个?」

  「是的,一个是为了避免和父母交配,父亲埃格发情的时候,要是亚卢也跟着发情,就有可能发生父亲和女儿交配的状况,为了避免这种状况,亲子同在一个巢里的期间,孩子或许就会变得不会成熟。」

  赛米雅眨眨眼睛,接着脸红地露出了困惑的表情。看见这副表情,艾琳不假思索地道歉。

  「非常抱歉,我说得太露骨了。」

  赛米雅苦笑。「不用在意,那第二个呢?」

  艾琳把视线移向亚卢。「男外一个原因,我认为是为了避免争斗。」

  「避免争斗?」

  「是的,孩子一且独立,就会交配生小孩,还得确保为了生存的必要地盘才行。在卡萨鲁姆这种狭窄的放牧场里,那是无法实现的。」

  「当许多王兽只能在同一个放牧场里活动的时候,牠们不会为了减少数量而互相残杀,而是会以一对夫妻为顶点,其他的王兽则全变成牠们的小孩生存下去,选择成为一个大家族的形式——我想有可能是这样。」

  「妳是说……野兽会想到这种事?」赛米雅的眼中流露出惊讶的神色。

  艾琳继续看着亚卢牠们,回答:「与其说是想,不如说牠们本来就是这样。在生物之中,做这种选择并不是非常稀奇的事,我小时候很亲近的蜜蜂也会为了让更多蜜蜂在狭窄的巢里生存,而以女王为顶点组成一个家族。

  「那种统合状态一丝不紊到令人毛骨慷然的地步……女王蜂的存在是压倒性的,如果发生什么突发的事故导致女王蜂死掉,蜂巢里的蜜蜂全都会像失去了生命的核心一般,全都开始不安。牠们已经陷入极度的困惑中,我也曾经看过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群龙无首的族群。」

  「那正是失去父母的孩子们的模样。看到同是雌性,却绝对不会独立生子、永远是母亲的女儿的蜜蜂们,让当时的我觉得很恐怖。」

  赛米雅瞇起眼睛,若有所思地听着艾琳的话,她的双颊变得苍白,下巴的线条锐利地浮现。

  看着亚卢牠们的艾琳没有注意到赛米雅的表情,用平淡的口吻继续说下去。

  「一个巢里有多数个体生活的时候,父母的身边就会像这样,拥有压倒性数量的孩子默默地跟随,这样的形式才会导向安定。」

  「王兽们也是,如果只是不让父亲和女儿,或是母亲和儿子配成一对这个理由,就能导致牠们不交配飞翔的话,连乌卡尔那种野生幼王兽都不会性征成熟的原因,我就不知道了。」

  艾琳闭上嘴巴,就只剩下风吹过草的声音和亚卢与乌卡尔相互爱抚的声音。

  「如果父母具有压倒性,」赛米雅突然说道:「多数的孩子就能安稳地生活,这种形式就能带来安定,对吧?」

  艾琳叹了一口气,说道:「以被关在一个巢里生活的蜜蜂来说,大概是这样。但是,王兽应该完全不正常了吧。王兽猎人欧莱姆看见亚卢牠们之后说:那些家伙已经没办法在野外生活了。」

  看着一面轻轻发出「咕、咕」声,一面舔着彼此的毛的年轻王兽,艾琳感觉到一股哀伤在胸口扩散。

  「我也这么认为,在放牧场上生活让所有的王兽都一直像小孩子一样,就算牠们交配飞翔、生下小王兽,还是没办法完全独立,因为一直都是我们在喂牠们吃饲料。

  「在这里长大的牠们不知道捕获猎物的方法,也不知道该如何赢得和其他王兽的竞争,存活下去。回到没有人保护牠们的野外,为了保护自己的地盘必须和袭击而来的野生王兽对峙,牠们能存活下来吗?」

  在不知不觉间高高升起的太阳,温柔地照亮了两只王兽的毛。

  赛米雅默默地看着王兽,思考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喃喃说道:「对牠们来说,在这里生活比较幸福吗?」

  艾琳把脸转向赛米雅。她犹豫了一瞬间,不过还是铁了心似的开口说:「不好意思……」

  「如果是反对意见的话,直说无妨,没什么好不好意思的。」

  赛米雅的嘴角牵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艾琳点点头。

  「我认为幸福这个字眼,是一张过大的网。这个字眼或许可以包住很多东西,但也可以藏住很多东西,可是即使如此,只要包起来,就可以安心了……」

  艾琳继续说道:「对王兽来说什么才是幸福?能够判断的只有王兽吧!我认为用幸福这个字眼来合理化自己做的事情,是很可怕的。」

  赛米雅叹了一口气,露出苦笑。

  「妳真是个严苛的人呢。」虽然脸上挂着苦笑,赛米雅的眼中还是蕴含着强烈的光芒。「只不过,我站在一定得决定什么样的形式会对其他人来说最幸福的立场喔!我必须一直在心中描绘着王国、国民的幸福形式,因为我是引导许多孩子的家长。」

  听到这番话,艾琳便将目光从赛米雅脸上移开,望向王兽们所在的方向。赛米雅催促地说:「怎么了?别在意,说出来吧。」

  「我在想,真王陛下的祖先们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吧。」艾琳露出了一个寂寥的笑容。

  羽虫和蝴蝶开始从被太阳晒得暖呼呼的草丛中飞舞起来。

  「从诸神之山来到这块土地,试图统整、领导混乱的人们时,王祖杰的眼中,或许会把这块土地上的人们看成不知道如何让自己幸福的孩子们吧。」

  春光让赛米雅瞇起了眼睛,她眺望着飞舞的蝴蝶。

  艾琳用低沉的声音继续说:「每当看见王兽和斗蛇,我就会思考为什么王祖杰会选择不对人们多做说明,只制定了要他们遵守的规范。王祖是不是觉得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无法像,自己一样做出判断呢?还是王祖从自己的经验得知,有些事情是不亲眼看见,人类就不会知道的呢?」

  艾琳一闭上嘴巴,赛米雅便立刻看着艾琳。

  「妳到现在还是对让王兽飞上战场一事厂到不安吧?」

  艾琳没有回答,不过赛米雅却毫不介意地继续说:「对吧?因为妳拒绝让士兵骑王兽,只打算靠一己之力操纵牠们。」

  「陛下……」

  「不用说,妳觉得我会不知道妳的想法吗?这几天,跟妳学习『操者之技』的初步技巧之后,我就清楚了解了。那种技术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会的,就算能够学会技术,要和王兽们混熟、让牠们敞开心门,也需要花费非常长的时间。」

  苦笑浮现在赛米雅的嘴唇上。

  「妳明明知道,还是把知识传授给我了呢。非得让王兽们飞上天的日子,会在不久的将来造访。那个时候,我还是没办法让牠们飞起来,换作艾萨儿教导师长的话,或许有可能做得到,可是,妳大概打算以她太过高龄为理由,不让她上战场吧。」

  赛米雅凝视着艾琳,脸上的微笑消失了。

  「妳就打算这么做,然后自己一个人为战场上发生的所有事情负责,对吧?」

  风轻轻地吹起艾琳的头发,艾琳避开了赛米雅的视线,凝视着原野。

  「虽然我觉得王兽的幸福只有王兽才知道,」艾琳小声地说:「但是如果真的如同雾之民流传下来的说法,会引发野兽和人类都死亡的灾难,那对王兽来说,就是不幸吧……倘若真是这样,毫无疑问地,我就是把牠们引导向不幸的人。」

  赛米雅摇摇头。

  「这么做,妳就可以拯救这个王国的人民喔。」

  艾琳继续凝视着原野,说:「或许是这样,可是,王兽们根本跟这一切毫不相关。」

  两个人沉默地眺望着王兽们一会儿,最后,赛米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真的会发生那么惨的事吗?我一直觉得那个雾之民的传说只是为了避免战争的训话而已。」

  艾琳露出茫然的表情,看着王兽。

  「我很在意……」艾琳小声说道:「特滋水。无论是王祖杰还是下一任真王陛下,以及收来招来的阿玛索尔伯爵的祖先,大家都使用了特滋水,小心不让王兽或是斗蛇在人为操作下增加。这是为什么呢?」

  赛米雅皱起眉头。

  「就是为了不要增加呀!我想妳应该这么说过。」

  「是的。但是,斗蛇用卵、王兽则靠着把小王兽带来养育,结果也是增加。的确,增加的速度会比较慢,不过并不代表没有增加。这种事情,您的祖先应该都知道才对。可是又是为什么呢?」

  忽地,艾琳的脸上浮现出嫌恶的神色。

  「特滋水会扭曲野兽,扭曲野兽的性征成熟,让王兽不会发惰,永远都是懒惰、优闲生活的小孩子。要是『牙』的性征成熟,特滋水就会让牠们怀着卵直接死掉。为什么他们要做到这种程度,只为了抑制野兽的生殖吗?」

  彷佛要压抑住激情一般,艾琳紧紧地咬住牙关。可是一拥而上的怒火,还是迟迟不肯退去。

  「我的母亲,」艾琳硬挤出来声音说道:「因为保守这个秘密规定而死,选择沉默接受处刑的道路。但是,我却选择把这个秘密说出来。

  「我没办法在知道会扭曲生物生态的情况下,让牠们吃药。那么,您不觉得亲自出面承受结果,也是理所当然的吗?」

  艾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是,我也有迷惘。承受我造成的结果的,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而已。要是引发了王祖杰所惧怕的灾难,战场上的士兵们、斗蛇和王兽们应该也都会惨死。」

  赛米雅露出苦笑。

  「不用烦恼也无妨,因为要负这个责任的人不是妳,而是我。」

  艾琳摇头道:「责任所在并不是问题,对于被杀死的人和野兽来说,这种事情根本无法挽回什么。」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凄绝的光芒在赛米雅的眼中浮现。

  「但是,下达『为了多数人民的安宁,请献上自己的性命』的命令是国王的工作,我最多只能做到不让士兵白死。」

  云层流动,影子落在赛米雅脸上的一瞬间,那条影子彷佛滑行一般地消失之后,她白宫的脸颊美丽地浮现。

  艾琳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在这张脸上窥见了她的祖先。那个把人的生命、野兽的生命、王国的存亡都靠自己一个人的度量调动的女人的影子,那个只为了人民的安宁而生的人的身姿。

  就站在艾琳身边的赛米雅,这个时候看起来却好遥远。

  赛米雅喃喃自语般说道:「就像妳选择了和令堂不同的道路一样,我也希望能够打破我的祖先的封印,因为我认为,那就是不让士兵白死的最好办法。但是……」那张脸不经意地抽搐了一下,继续说:

  「要是妳担心的灾难发生了,我大概就会成为让王国走错路的真王,留在后世人们的记忆里吧。」

  在那个声音的深处,艾琳听到了些许的颤抖。就像面具歪了似的,杰的影子消失了,苦恼的神色浮现在那张白宫的脸上。

  8母亲的纪录

  回到家的时候,杰西根本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回来。守护兵替他开门之后,还对他说了什么,不过他却觉得自己回答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从雾的男一头传来似的。

  把手伸向后方,关上了自家的房门之后,杰西穿过土间走上客厅,独自驻足在空矗立人的火炉间,听着不停重复地在耳朵深处响起的话。

  ——妳打算一个人为战场上发生的所有事情负责,对吧?

  真王陛下的话,以及母亲回答时的表情。在树荫下听到的所有话不断地在杰西心中盘旋,令他好痛苦。

  两个人的谈话之中,有很多东西杰西都听不懂,可是却彷佛有黑云卷起般的不安,在他心头扩散,最后,这股不安出现了清楚的形状。

  杰西用无神的眼睛茫茫然地看着母亲平常坐的地方。

  (妈妈,打算死……)

  在此之前,一直有一件事情让杰西觉得很在意。训练光和埃格、亚卢牠们上战场这件事,母亲一直都很排斥。

  王兽很强壮,所以不管碰到什么敌人大概都不会输,可是只要一想象亚卢和光在人的头顶上飞舞,把人咬死的光景,杰西就对母亲愿意接下这份工作的原因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朋友们都说:「反正是杀敌人,有什么关系。」

  但是,那是因为大家都没看过王兽生气地翻出撩牙的瞬间,不晓得那有多骇人。只要回想起对着母亲猛地露出撩牙的那张脸——把扫帚咬得稀烂的光的那张脸,杰西直到现在都还会浑身发抖。

  一想到如果那不是扫帚而是人,杰西就有一种肚子里的东西全翻搅在一起的感觉。

  而且,不管王兽有多强壮,要是被一大群斗蛇和拿着弓箭的敌军包围,还是有可能被杀死。

  母亲做的,是非常有可能把王兽送上死地的残酷训练。

  看着王兽的时候,母亲的侧脸总是会浮现痛苦的表情。每当看见那副表情,杰西就会觉得:啊,妈妈果然还是不愿意这么做啊。

  可是,母亲还是没有终止训练,也不曾在人前露出那副哀伤的表情。

  这些挂记在杰西心中的事情,全都在他听到真王陛下那番话的瞬间变成具体的形状,贯穿他的胸膛。

  是吗,原来母亲打算去死,她打算用这种方式,来做为自己让光牠们遇上这种惨事的补偿……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不懂的事情在胸口绕成了漩涡,让杰西好难受。

  他在火炉边坐下来,抱着膝盖,寂寞的感觉也跟着出现在他心头。

  战争一开始,父亲和母亲都会不见,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泪水涌了上来,杰西把脸靠在膝盖上,一面闻着膝盖的味道,一面哭泣。

  他已经忍耐潜藏在心底的寂寞好久好久了,居住在镇上的时光,有时候甚至会让他觉得像一场梦。

  父亲制作柜子的背影、刚倒下来的木头的味道、从邻居家飘来的煮饭香味、朋友们遥远的声音,还有把砧板放在汲水场角落切菜的母亲的背影……这些东西都让杰西怀念得不得了。

  杰西原本以为,和拉萨的战争结束之后,父亲会回来,他们就可以回去过那种日子,可是,他们可能永远无法那样生活了。

  泪水弄湿了膝盖。

  父亲和母亲都会去很远的地方,杰西觉得彷佛看见了他们留下自己,各自朝遥远的地方走去的背影。

  杰西紧咬牙关。

  他们两个人都太过分了!什么重要的事情都不告诉自己,只是一个劲地向前走,甚至都没有想过自己被留下来的心情!

  吁——杰西吐了一口气,胡乱地把眼泪抹掉。

  忽然,某种想要破坏什么的冲动搂住了他,不管是茶杯还是什么都好,他只想不顾一切地把东西砸在墙壁上,听听那碎裂四散的声音。可是如果这么做,守护兵叔叔一定会紧张地跑进来,看看发生什么事了吧。杰西一点见都不想跟他们解释,也不想听他们说教。

  杰西用黯淡无光的眼睛环顾空荡荡的房间,突然,他看见母亲的房门打开了一条缝。平常,母亲房间的门总是关得很紧,今天却开了一条拳头大小的缝。

  母亲凌晨出门的时候,大概是为了怕关门的声音吵醒杰西,才会留下这条门缝的吧。

  杰西茫茫然地看着从那条细细的门缝看到房间内部。在镇上的家里时,母亲经常在火炉旁边写东西。

  每当杰西爬上母亲的背,从脖子和后背偷看的时候,母亲都会笑着说:「你好重,快下来。」

  「妈妈在做什么?」

  杰西这么问完,母亲便说:「妈妈在把每天发生的事情写下来喔。」并教了杰西那种有趣文字的写法和读法。

  但是,自从搬到这个家里之后,母亲就不再在火炉旁边写东西了。她总是躲在那间房间里,调查、写着些什么东西直到好晚。

  就算杰西问母亲:「妳在写什么?」

  母亲也只是露出微笑,从来不好好回答他。

  杰西站了起来,他绕过火炉边,把手放在母亲的房门上。他的心跳加快。

  不能做这种事情——这个声音在杰西的耳朵深处响起,不过,杰西还是用力地闭紧嘴唇,不顾一切地拉开门。

  白天的亮光让小小的书桌和书架朦朦胧胧地浮现,书架上摆满了书,放不下的书则全都迭在地上,书桌上放着只用手绑起来的厚厚的纸惘。

  距离母亲回来还有好一段时间,杰西不自觉地蹋手摄脚地走到书桌旁,压抑着良心不安的情绪,翻开了纸惘。最上面的五本全都是写了斗蛇或是王兽生态的纪录,翻开下面的纸姻时,杰西在学舍学过的反向文字,跳进了他的眼里。

  (是简体镜面文字……)

  小时候母亲教过自己,看到这种文字的瞬间,杰西大吃一惊。那个时候,他以为这种文字只是好玩的游戏而己,可是到了现在,他却强烈地觉得这种文字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

  (原来如此,妈妈是为了不要让别人看懂,才用这种文字写的!)既然都已经注意到这一点,杰西就无法阻止自己了。

  杰西快步冲回客厅,拿了放在柜子上的手镜。接着,他把手镜放在文章的旁边,开始拚命地看着母亲写的文字。

  直到钟声传来,杰西才吓得弹起来,从纪录中抬起脸。不知不觉间,周闇已经被黄昏的阳光包闻了,他沉浸在阅读母亲的纪录时,午餐时间和午休时间似乎都已经过去了。

  杰西赶紧把被自己看得散散乱乱的纪录放回原来的地方,然后轻轻地将门关到刚才留着缝隙的状态,回到有火炉的房间去。

  在因为夕暮而逐渐暗下来的房间里,杰西在火炉旁边跪下,一边用火错把理在灰烬里的火种翻出来,一边茫茫然地回想着刚才看过的纪录,感觉好像从一趟长途旅行中回来一样。

  早上回到这间房间时的悲伤和愤怒已经沉到心底,取而代之的是非常沉重的感情压上了杰西的胸口。

  用简体镜面文字撰写的纪录上,写了杰西从来不晓得的母亲的过去、祖母和祖母的民族、真王陛下和他们的关系,以及王兽和斗蛇的事等母亲一路走来的所有日子。

  母亲在年仅十岁的时候就和她的母亲生离死别的这件事,还有母亲如何和光心意相通的,这些东西都不停地在杰西的脑海中打转,让他好痛苦。

  母亲继承了雾之民血脉的这件事,杰西曾经听某个人说过。在此之前,他一直不觉得怎么样,可是现在,这件事所代表的意义沉重得令他颤栗,并拍打着他的内心。

  自己和真王陛下一样,继承了来自诸神之山另一头的人的血脉,拥有绿色瞳孔的母亲的祖先,就是最初在诸神之山另一头将门蛇用于战门的人,真王陛下的祖先也不是神明,只是在诸神之山另一头饲养王兽的人们而已。即使到了现在,诸神之山的某处仍然留有绿瞳之民生活的「遗民的山谷」。

  母亲写道,她很想去寻找那个山谷。

  以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事?「金瞳之民」王祖杰和绿瞳之民应该是敌人,为什么会成为互相体谅、互相合作的关系呢?为什么不能让王兽和斗蛇战门?……只要去了那个山谷,或许这些答案都能明暸了。

  读到母亲强烈地想去寻找山谷,但是却放弃前去的原因时,杰西才第一次清楚了解,包围着他们的东西有多么巨大。

  纪录只写到前天,不过在看的时候,杰西却觉得自己好像和母亲一起走了过来。看着那些纪录的时候,有一些好早以前的回忆也被勾了出来。

  那是多早以前呢?他们还住在镇上,而且记忆中还有蝉鸣,所以应该是夏天吧。杰西被父母亲带到好远的深山里去旅行。

  他汗流泪背地爬着山,然后一望无际的花田便不经意地跃然眼前,花朵繁茂得让杰西眼前一亮。好香!他开心地欢呼奔跑,在花中躺下之后,母亲便走了过来,和他一起躺在花里,两个人手牵着手看着澄净的蓝天。

  这个时候,泪水从母亲的眼睛里流了出来,看着青空中的浮云,母亲平静地流着眼泪。杰西惊讶地问:怎么了?

  结果父亲便把他抱了起来,杰西被摇来摇去、被搔痒,又叫又笑的,结果母亲也坐了起来,

  跟着父亲搔他痒,害得他笑得东倒西歪,难过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看过母亲写的东西之后,杰西觉得自己好像知道当时母亲为什么会流泪了。母亲写道,小时候,每到夏天,约翰叔叔就会带她到那片花田的夏季小屋去。

  对于救了濒死的母亲、又小心翼翼地把母亲养大的约翰叔叔,却在母亲还来不及报恩的时候就过世了,令母亲无限戚概。她很想让约翰叔叔看看自己长大成人、幸福地活着的模样。

  那个时候,抬头看着夏季天空的母亲或许在对那个名叫约翰的叔叔说话,或许母亲想要让约翰叔叔看看自己的家人吧。

  知道了自己一直不明白的母亲度过的日子后,杰西还是小孩子时的那些回忆片段,现在看来也具有和过去不同的意义了。

  (那些纪录……)

  杰西突然想道。

  (可能是为了我写的!)

  就算自己突然死掉了,也能让杰西知道事情原委——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果然,母亲真的打算去死。

  杰西彷佛觉得母亲的手温柔地摸过自己的头发。灰烬中的火焰变得朦胧,杰西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9让欧奇瓦飞起来

  真王离开卡萨鲁姆的日子,从凌晨开始就下着绵绵细雨,这是宣告春天结束的雨,等雨停之后,天空就会变成夏天的颜色。

  赛米雅预定在中午之前离开,马车也都准备好了,不过赛米雅却带着一副离情依依的样子巡视王兽舍,和王兽们道别。最后造访光的王兽舍时,赛米雅抬头看着在微暗的王兽舍里昏昏欲睡的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妳最终还是不愿意响应我的声音呢。」

  大概是听到赛米雅的喃喃自语了吧,光的耳朵稍微动了一下,不过仍旧没有睁开眼睛。赛米雅回头看着在后面一点的地方待命的艾琳。

  「光愿意响应我的日子,会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降临呢?」艾琳露出微笑,点了点头。「一定会的。」

  听完这句话,赛米雅露出苦笑。

  「妳回答得还真是果断呢,有什么根据吗?」

  「有。您没有发觉吗?和真王陛下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比起来,光牠们的样子不一样了。」赛米雅眨眨眼睛,眺望着王兽们。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雨声催眠,牠们全都发出轩声在睡觉。

  就在赛米雅看着牠们的模样时,微笑缓缓地浮现在她的脸上。

  「对呀,是不一样呢。一开始我来这里的时候,大家全都用发光的眼睛瞪着我,发出低鸣……」

  不管来王兽舍几天,每当赛米雅一个人接近的时候,王兽们就会翅膀微张,一边低鸣、一边瞪视着她。

  (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低鸣的呢?)

  这个变化真的很自然,赛米雅根本回想不起来王兽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威吓自己的。可是,牠们确实在赛米雅来访的时候,不再威吓她了,而且,现在牠们都在自己面前舒服地睡觉。

  一股温暖的感觉在胸口扩散,让赛米雅闭紧了嘴唇。

  她就这么待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巨犬的野兽,然后对着艾琳转过头。

  「王兽真是非常卓越的野兽呢。即便牠们像这样在睡觉,牠们的力量还是强烈压迫而来。」

  「是。」

  「能够自在地操纵王兽,感觉应该非常棒吧。」

  赛米雅的眼底浮现光芒。

  艾琳惊讶地暂时说不出话来,她凝视着赛米雅。

  「说实话……」艾琳将视线移向光,说道:「感觉好得令人害怕,尤其是骑在光背上在天空飞翔,看见王兽们全都因为竖琴的声音而同时转换方向的时候,我总是会感到一阵颤栗。」

  把目光移回赛米雅身上后,艾琳平静地说:「因为强大的东西随着自己的心意动作,感觉当然是好得不得了,但是……」

  艾琳吸了一口气,把接下来的话吐了出来。

  「下一瞬间,我就觉得很恐惧,让腹部深处收缩的恐惧会涌上来,不停地发抖,有时候在颤抖稍微平复一点之前,我甚至还会无法弹奏竖琴。」

  赛米雅挑起眉毛。

  「为什么?」

  「为什么呢……」

  艾琳一边思考,一边喃喃说道:「大概是我感受到,这不符合自己的身分吧……赛米雅陆下,您会滑雪吗?」

  赛米雅摇摇头。

  「那骑马呢?」

  「骑马我有在学。」

  「那么,我想您应该就会了解了,一开始学骑马,在骑到某一个程度以前,感觉是不错,可是下一瞬间,您是不是就会突然感到恐惧呢?速度不停地超过自己能够控制的范围,再这样下去,究竟会怎么样——您是否感受过这种胆怯、这种恐惧呢?」

  「我能够理解。」赛米雅深深地点点头。

  大概是回想起什么了吧,赛米雅的眼中露出了笑意。

  「孩提时代,有一匹很乖的马。那匹马很听我的话,所以我也很得意,想要吓吓其他骑马侍卫,于是就突然驰骋起来。结果,那匹马大概是想要响应我的心意,便以非常快的速度跑起来,结果我吓得半死,光是紧紧抓住就得用尽全力了……」

  说到一半,赛米雅抬头看着光,说道:「对呀,我懂妳要表达的意思了。」

  赛米雅一闭上嘴巴,就只剩下敲打屋顶的雨声和王兽们的轩声充满整栋王兽舍。

  「我一直……」赛米雅继续仰望着光,突兀地悄声说道:「觉得很可怕。打从妳跑来找我,告诉我祖先的事情开始,从我知道自己不是神明,而是人类的时候起。」

  说在嘴巴里的那个声音非常低沉,几乎就像是自一言用自语。

  「那种做的事情不符合自己身分的感觉一直都在我心底,苦恼着我。」

  赛米雅缓缓地把脸转向艾琳,平静地说:「可是,和妳重逢的时候……当妳告诉我祖先杰的事情时,我突然注意到了!杰知道自己是人类,不过还是成就了那么多事。

  「我一直认为杰比我坚强得多,不过也是在同时听到妳的话的。妳那时候说过吧?『走投无路的老鼠,已经没有什么强弱可言了』。」

  「我说过这种话吗?」

  赛米雅苦笑。

  「说过喔,我记得很清楚。」

  赛米雅用平静的目光凝视着艾琳,说:「我是很脆弱的人,可是,我已经不会再用自己的身分当作逃避的借口了。等到时机来临,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叫你们飞到敌人的头上。但是……」

  赛米雅扭曲着脸,对着艾琳转过头。

  「我觉得很遗憾,如果知识能好好传承给我的话——要是我知道送王兽上战场会发生什么事,我就不会对自己要做的事情岚到如此不安了!」

  艾琳朝着颤抖着纤细的肩膀的赛米雅走近一步,轻轻地摸了她的手。不习惯被人触摸的赛米雅稍微睁大了眼睛,一会儿之后,她也轻轻施力握住触碰着自己的指尖。

  「我也是……」艾琳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我作过好几次梦,梦到我变成了欧奇瓦,飞上天空,并降落在『遗民的山谷』。在那里,绿色瞳孔的人和金色瞳孔的人一起生活,我拚命地问他们,要是让王兽飞上天,会发生什么事?希望他们告诉我真相。」

  赛米雅眨眨眼睛。

  「欧奇瓦?为什么是欧奇瓦呢?」

  艾琳用指尖擦去泪水。

  「我在尤哈•阿玛索尔伯爵的公馆读到的古老日记,之前跟您提过吧?」

  「嗯。」

  「那本日记的开头,就出现了这段话——在春寒料峭的残雪时节,欧奇瓦飞舞而来。」艾琳用温柔的口吻,念出了那段烙印在自己心里的话。

  「上面写道,这是为了安慰那个因为低地人们的迷失而心痛、重新挑起重担的女孩而开始的传书。王祖杰和『遗民』会把书信放进欧奇瓦的脚环中——」

  在艾琳说话的时候,赛米雅的脸色变了,所以艾琳没把话说完。

  「您怎么了。」

  赛米雅用力地皱起眉头,摇了摇头。

  「没想到那个『欧奇瓦的飞翔』竟然有这样子的由来……」

  「咦?」

  「直到现在,欧奇瓦还是在飞翔喔!新年破晓的瞬间,真王就会亲手让欧奇瓦飞向诸神之山,这个仪式每年都会进行喔。」赛米雅注视着艾琳。

  艾琳呆呆地微张着嘴巴,看着赛米雅。

  「在脚环里塞进写了『祝福』的纸,让欧奇瓦飞走的话,牠还是会回来喔。我是听说,把真王的问候送到位在诸神之山的故乡去,并接受神明送回来的祝福,就可以让全世界都变幸福,可是没想到居然有那样的由来。」

  艾琳用着彷佛被人抱住喉喻的声音询问:「回信上写了什么呢?」

  赛米雅摇摇头。「什么都没有,只是同一张纸再被送回来而已,不过……」

  由于赛米雅欲言又止,艾琳便用眼神催促她说下去。

  赛米雅一面露出苦笑,一面说:「一打开那张纸呀,花香就会扑鼻而来喔!从小时候起,我就觉得那是神明的味道。」

  (花香!)

  艾琳觉得好像一道小小的光芒闪过眼睛深处。

  「怎么了?」

  被赛米雅一间,艾琳遂用沙哑的声音回答:

  「搞不好,那只欧奇瓦现在还是会飞去『遗民』那里。」

  「妳说什么?」赛米雅挑起眉毛。

  「家母的日记里有写到,『遗民』居住的山谷有花的香味。」两个人看着彼此好一阵子,最后,赛米雅笑着摇摇头。

  「会有……会有这种事吗?」艾琳也露出了苦笑。

  「说得也是,可能只是巧合,但是……」

  赛米雅立刻换上了认真的表情。

  「嗯。就算机会只有万分之一,还是有尝试的价值。等我回到宫里,就再写信让欧奇瓦飞飞看吧!」

  真王赛米雅做了还会找机会再来的约定之后,便回去王宫了。

  回到宫中以后,赛米雅立刻把和艾琳一起写的询问书信交给欧奇瓦,让牠送到诸神之山去,不过后来飞回来的欧奇瓦脚环中,还是塞着同一封信。

  然而,一打开那封信,就能闻到些微的花香。

  一定是欧奇瓦在诸神之山的某个百花盛开的山谷里休息了一下之后,才折回来的关系吧。

  神明的回答,就是这样——赛米雅这么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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