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赤红右眼映出之物

  晚上十一点十一分。优树来到了武藏野市井之头恩赐公园。太一朗在等待回去时小睡了一下,时间也已经不早了。他们一起吃了早饭回到分署之后,太一朗还在担心优树。优树没有想到他会把自己当成“人类”看待到如此地步。

  在高兴的同时,她也有些不安。以前优树也有几个知道她是怪的人类朋友。但是,当他们看到她真正的形态时都离去了。得到朋友时是很开心,但失去的时候会体会到数百倍的痛苦。

  优树不知道太一朗会在什么时候逃出六课。为了那一天,她会尽量避免跟他太过亲密。

  即使如此,优树还是期望着他能够成为自己的朋友。

  (……要下雨了。)

  优树现在位于公园最南端的第二公园。在公园大道上从吉祥寺站南下,特意绕过日产厚生园前来这里不是没有原因的。犯罪现场在架设于井之头水池之上的狛江桥。根据优树的推测,高桥倘若在犯罪之后逃亡,不会前往北部的车站,而是会逃向南部的住宅区。他不是那种混入人群逃跑的类型。

  优树认为,从这里向狛江桥方向北上应该可以得到更多关于他的情报。

  她以迅速的步伐在郁郁葱葱的林木间行走。虽然设有等间距的街灯,周围还是很昏暗。优树没有遇到路人,只是不断行走。

  现在是三月,但寒冷程度还像冬天。强烈的寒风吹过。她为了不让帽子被吹飞而按住它。

  优树的步子忽然停止。现在,她正总动员自己的感官感受周围的氛围。即使是这种时间与季节,这里的人气依然很旺,但是她却没有遇到任何人。有一种所有存在都被扼杀的氛围。

  (我一个人来这里也许是种失败。)

  优树的鼻子为了确认状况而嗅,她闻到了严重的恶臭味。于是,她慌忙屏蔽了嗅觉。这是氨水。这种味道不是人尿成分那种程度的,而是单纯的氢氮化合物。这下鼻子就没用了。那就用听觉吧,想到这里,优树的鼓膜就被高周波贯穿了。她不由自主地按住耳朵蹲下,恢复了平时的听觉敏感度。

  优树想到的事只有一件。那张纸片是宣战公告的同时也是陷阱。周围的情况是让优树的感官失灵而设下的陷阱,她只能如此考虑。

  (被抢先一步……)

  大意了。但是,等她觉察到时事态已经恶化。

  噗的声音从黑暗的林木中连续响起。那是装有消音器的枪发出的特有声音。

  刹那间,优树命令大脑活化中枢神经。神经一体化立刻完成。神经融合。周围的一切动静变得如同VTR的慢动作回放一般。

  从黑暗之处飞向自己的是九枚子弹。她连弹头上的纹路都能进行视觉确认。优树以常人不可能的超高速手刀打落子弹。接着,她立即确认射击自己的人。为了穿透黑暗,她睁大了眼睛。

  优树看到了三个男人。他们似乎还不清楚自己射击的标的做了些什么。

  就在她为了向他们移动而躬起身体时,背后的空气晃动了。那是让优树来不及确认的杀气,她还没来得及回头,右侧的拳头就把这种气息敲打进她的体内。

  “嘎啊……!”

  皮肤、肉、骨头。撕裂的感触。

  咔嚓的声音响起,白色物体缠着红线滚落脚下。就连优树也花了一秒才理解那是自己握紧拳头的右手。中枢神经的集中力中断了,认知能力和反应速度都恢复到平常状态。

  看着切断面的白骨,鲜红色的肉和流向地面的血,虽然这是自己的身体,也让人产生了呕吐感。她总算是想办法阻塞了血管的前端,防止进一步流血。这段时间大概花了1.5秒。

  敌人的等待没有超过两秒。对方的第二击立刻袭来。优树扭转上半身击出左肘与白色的刀刃发出寒光射向她的右眼几乎是同一时间。

  但是,优树没有把握到对方正确的位置。这成为了决定性的差距,体现在两人的攻击结果上。

  优树的肘击落空,而刀刃精准地贯穿了她的眼睛。那并非是白色的刀刃。红色的凶器映入她的右眼。那是涂满优树之血的红色刀刃。

  她将脸倾向左边,却没能躲掉,帽子、几十根白发与右耳的上半部分被一刀切下,飞入黑暗之中。与此同时,对方的膝盖用力顶入她的腹部。

  第一击。她蹒跚了。

  第二击。她跪在地上。

  第三击。她倒向地面。

  她想要起身,却看到有人正拿手枪射击自己的脸。扳机被扣下。枪声是愚蠢的噗噗声,但这种事并不能带来丝毫安慰。

  三连发。

  她用左手挡住了两发子弹。子弹擦破了皮肤,落入她的掌中,没能继续贯穿她的脸。

  但是最后一颗子弹直击向她茶色的右眼眼瞳。

  “咕哎哎哎哎哎!”

  优树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惨叫声从喉咙里迸发而出。

  眼球被捣毁了。血沫与眼睛的碎片在脸上扩散。即使如此,子弹的势头没有减缓,继续撕裂她膨胀起来的柔软脑肉。

  这样下去,即使是优树也有死亡的可能性。

  数亿分之一秒。在这连一瞬都不到的时间内,优树的思考能力变得敏锐起来。

  不想死。

  优树采取的行动,是人类绝对不会做的事。

  她自行切断了脑内血管,将血管收束起来形成网状,凭介自己的意识让它乱动起来。射入的子弹被血管挡住,推向脑外。

  她的尝试基本上成功了。子弹虽然进入了大脑,但是还没有到达内部。脑部有种要破掉的疼痛。这绝对不是比喻,而是事实。脑内出血很严重。优树完全掌控了大脑的状态,但这也只不过是让她悲观的要素罢了。她很想屏蔽痛觉,不过这样下去会给脑神经造成损伤,所以她就此罢手。

  即使如此,优树还是站起身来。再这样倒在地上,她一定会被杀死。

  “……这家伙还在动!”

  射击自己眼睛的男人就在面前。他以胆怯的表情把枪口指向优树,男人的腹部吃了她右拳一击。

  “唔咕……!”

  男人吐出胃液滑倒,优树抓住他的领子丢向正从她的身后靠近的两人。重叠在一起的三人发出惨叫,优树的视线再次面向前方。那里站着一位她认识的男人。

  “哦……哦……”

  优树因为剧痛而发出毫无意义的呜咽声,她退后了两三步。

  “别叫。会妨碍饲养你的日本国民的睡眠。”

  优树知道这个声音的主人。

  他是三年前妨碍东京都民的睡眠,造成怪犯罪前例的疯狂杀人魔——高桥幸儿。

  优树只用左眼看着他那幅面容。从外观来看,他跟三年前没有变化。是位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的青年。身高不高,体格瘦长。他的鹅蛋脸可以说是纤细而端正,但是脸上又带有一种阴郁和疯狂。而且,优树也无法忘记他寄宿着愤怒与憎恶之光的细长眼睛。

  一直对任何人怀有杀意、恶意与被害妄想的青年“那时”也瞪着优树如此说过。

  “我要杀了你,白发犬!”

  “我要杀了你,白发犬……”

  这是对于他来说十分低沉的声音。明明还是冬天,他却穿着背心和牛仔裤这种便装,在背心之上还套了一件黑色的薄外套。他的右手握着一把刀刃约三十厘米的刀。

  “……你好,很久不见了。高桥君。”

  稍微冷静一点的优树注视着浮现起食人笑容的高桥。将“痛苦”这个事实展现给其他人尤其是敌人,在战术上只能算是失策。

  她在自己二十五年的人生中,已快习惯对他人伪装自己了。

  优树保持着若无其事的表情和态度,用左手捡起自己的右手。她的左掌心还刺有两枚子弹,行动起来十分困难。即使想把子弹拔下来,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右手还在自己手中。她的右手既温暖又沉重。优树第一次发觉它不像是自己的一部分。

  “真的久违了,蠢货。”

  高桥的嘴角浮现出扭曲的笑容,又猛地前进踢向她的腹部。优树退后一步,但没有倒下。

  “我在那个恶心的研究所里被人欺负的时候,你可是过着悠闲的生活呢。”

  “如果你不杀人,就不会被指定为有害并被捕获了。”

  优树一边说出教训的话,一边调整体态。她很讨厌高桥,但是也同情他的境遇。因为优树也站在跟高桥同样的立场上。

  优树谁也不杀。而高桥什么人都杀。

  在街灯之下,两个人从黑暗中突显出来。优树的头发闪耀着银色的光辉,跟高桥的刀形成红与白的对比。

  “你们先别动。接下来我要砍断这家伙的双脚,之后你们再抓住她。”

  高桥的话是向包围优树与高桥的人说的。优树无法把握他们的准确人数,但是从脚步声和气息来判断有将近十个人。她知道他们也拿着枪。

  为什么,这个问题在她疼痛的头部来回旋转。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冷静观察状况,这样才能不辱搜查六课之名。

  “我是人类。他们把我当成怪物对待,所以我杀了他们。想要杀我我才杀人。这有什么不对。”

  即使这里一片漆黑,优树也能感觉到。高桥的表情中除了愤怒与憎恶,同时也有快乐的笑容。这个男人对“杀人”行为有种愉快的感受。

  但是,优树看透了一点。他的行动跟三年前比起来十分缓慢。非战斗系的优树跟杀人魔高桥的力量差距很大。三年前他们之间确实存在着优树被一击葬送也不奇怪的差距。

  是优树“进化”了,还是高桥的能力变低了。又或者是双方都有。不管是哪一边,思考能力变低的现在让她没有深入思考的空闲。

  “你的思维方式果然是人类啊。怪对自己做的事怀有责任。不会说出是别人不好的借口。而且自己的复仇还不是自己做,借助他人的力量你不觉得很丢人吗?”

  她缓缓地沉下腰部。为了打开活路。

  “那么啰里啰嗦教训我的你又算什么。跟人类不同,作为怪也是个半吊子,由国家饲养的白发犬。你说到底不也是双重血统么。拥有两种血统的杂种!”

  优树终于抬起了头。她的一只眼睛燃烧着血红色。她露出白色的牙齿吠叫道。

  “就算是杂种,你对自己的生命没有尊严!所以才说你是人类!”

  优树的右手和右眼像喷泉一样突然喷出了大量鲜血。

  让血管膨胀收缩,把血液释放到体外是优树藏起来的一手。不只是随心所欲地操纵血管和血流,连血液都能当成战斗手段活用,这种技术是优树通过一次次的流血事件而切身学习到的。

  血液喷出后便扩散了,半径十几米以内的范围被赤红色的浓雾包围。优树也没有忘记为了障眼把血喷向高桥的脸。与此同时,优树跑了起来。她用一只左臂弹飞了包围一角的几名人类。

  “你们给我射!”

  几枚流弹打中了优树的背部。但是在视线难及的距离下,子弹没有伤到她结实的背部皮肤。

  优树拼命奔跑。身体好热。体内的血液用掉了将近一半,意识也开始朦胧。这种状态下,她无法赢过十几个持枪的人类与高桥。

  只能逃跑了。她将脚步的运动速度提到上限。凭这种状态,她的奔跑速度可以在直线上达到秒速七十米。以这样的速度奔跑维持三分钟就是极限了,但这样已经足够。

  没有人能够跟踪认真逃跑的优树。

  就像是老天爷也在对她穷追不舍一般,天开始下雨了。即使如此,优树还是不停奔跑。

  “…………切。”

  高桥将沾满血污的刀插回腰间的刀鞘,向地面吐了口唾沫。红色的雾已经消失,雨水开始洗涤血迹。

  人类在采取优树的血、眼球碎片和毛发,也有人在照顾昏迷的同伴。高桥咬着牙,走向优树掉落的帽子旁踩了一脚。

  “这个也要回收。”

  “……吵死了。”

  他用脚尖挑起帽子,用力扔飞。

  优树的耳朵掉在他的脚下。

  “…………”

  他用手指捡起这只耳朵。耳朵因为雨水而变得冰冷。

  “那家伙的耳朵有没有掉在附近?那是重要的样本。”

  “谁知道啊。”

  就在他的手掌要将耳朵捏碎时,他的胃开始叫了。从腹部爬行而上的冲动促使高桥把耳朵放入自己的口中。他用力咀嚼,牙齿发出咔嚓咔嚓的摩擦音。

  (好想吃软骨啊。)

  接着,他咽了下去。

  久违三年吃到的“肉”一点也不好吃。

  三月九日早上八点十五分,太一朗在大雨之中走向搜查六课分署。昨天夜里开始降下的雨到现在雨势也没有变弱。

  打开大楼的大门,太一朗走上楼梯,发现右手的墙壁沾上了红色。昨天回去的时候还没有。发生什么事了。太一朗连伞都忘记合上,就慌忙冲上楼梯。六课的门把手也被染红了。

  “片仓小姐!”

  大叫着打开门的太一朗面前是一如往常的房间。只有一点不同,优树不在。优树的桌子旁边掉落着她喜欢穿的胭脂色大衣。大衣上有些濡湿的小小洞穴,到处都沾上了红色。

  从这种红色只能联想到一种东西,那就是血。

  “片仓小姐!”

  “……你也不用这么喊吧。”

  不知何处传来了优树悠闲的声音。只不过,她的声音中满是疲劳的色彩。

  “我在浴室……能过来帮我的忙吗?”

  在一个深呼吸之后,太一朗脱掉大衣前往浴室。浴室在洗手间里面。

  进入洗手间的太一朗好不容易才憋住了喊声。沾满鲜血的衬衫和毛衣被丢在一旁,人类的手自然而然地放在一旁。

  血的强烈气息刺激着他的鼻孔。呕吐感让他想要吐出早饭。

  “片仓小姐……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之后再告诉你,现在希望你能帮助我。”

  这次她的话充满痛苦。太一朗鼓起勇气打开浴室的门。展现在他面前的场景是太一朗一生中见过的场景里最为凄惨的。

  大量的血喷溅在地板上。其中还散落着沾满血液的金属片。太一朗知道那是子弹。旁边还掉落着染血的菜刀与镊子。

  优树坐在浴缸的边缘上。她背对着太一朗。昨天还在的右手不见了。

  “吓到你了,很抱歉。在你帮我应急治疗之后我会好好说明的。”

  “去医院……”

  “人类的医院不行。能够治好的伤也会治不好的。这种程度会自然愈合。”

  优树示意了一下放在旁边的急救箱和毛巾。

  “我刚才终于把脑袋里的子弹取出来了……右眼的洞还空着,我想把它填上。把我脸上的血擦掉,用纱布按住再拿绷带绑起来。……做起来很恶心,但是拜托你了。”

  “是……”

  太一朗脱下鞋子走入浴室。血液弄脏了他的脚底。他的脚感觉到某种柔软的触感。太一朗看向脚下,发现地上掉了一块红黑色的小小肉块。

  这是优树的肉吗。

  背后一阵战栗。但是这也只不过是个前兆。

  他重新看向优树。这让他回想起血腥电影里的一幕,噩梦般的感觉侵袭太一朗。那幅让人鼻子发酸的场景,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优树右边的白色眉毛以下、脸颊以上,有一个巨大的空洞。其中没有眼球。只能看到“鲜红色”。眼窝周围的骨头被削掉了。在红色之中只有这里是白色,看上去既异常又鲜艳。

  太一朗根据情况得出了判断。她的右眼被子弹射穿,于是她用菜刀削掉肉和骨头,又用镊子强行拔出了子弹。

  呕吐感不翼而飞。涌入太一朗心里的感情不是恐惧而是愤怒。

  是谁做了这么过分的事,他对此产生了憎恨之情。连自己曾经射击过幽微的眼睛这件事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太一朗拿起毛巾,擦拭着优树脸上的血。他的手在颤抖,那是因为紧张。他很少有机会接触异性的脸。但在这种情况下做这种事,一点也不有趣。他反省着自己轻浮的想法,在擦拭血迹时尽可能不去刺激到伤口周围。他即使讨厌,也不得不注意那空无一物的空洞。

  优树的左眼没有看向太一朗,她的视线在空中彷徨。那不是她平时发呆的眼神。虽然很没力气,却能让人感觉到某种“力量”。看上去像是在思考,但太一朗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只是脸上有血,她的脖子上也沾了血。太一朗犹豫着把手伸过去。那是纤细白嫩的漂亮脖颈。

  太一朗总算把所有血迹都擦拭掉了,于是,他松了口气。

  “我来给你的伤口周围做消毒吧。会化脓的。”

  “我对大多数化脓细菌都免疫,所以没事。”

  太一朗取出纱布,填在原本是右眼的位置。然后,他用胶带加以固定,再把绷带缠在上面。他曾在学校里学过应急处理,但今天是他第一次使用。他相信自己可以缠好。但缠绷带的中途,太一朗发现优树的右耳有一半被割掉了。这不是子弹造成的。从伤口来判断,是被刀具切掉的。

  总算冷静下来的太一朗注视着掉在地上的子弹。数量是三个。其中两个还基本保留着原型。恐怕是九毫米口径的手枪子弹。但是决定枪械威力的并不是子弹大小,而是种类。他发觉这些子弹很像是中空子弹。

  “谢谢。接下来拜托你去值宿室的衣柜里取一件汗衫。随便哪件都行。”

  太一朗擦掉脚下的血迹,跑到值宿室。他把手伸向衣柜,却有些许困惑。虽说是对方拜托自己这么做的,但是挑选女性的内衣还是让人害臊。数秒之后,他下定决心打开抽屉。在尽量不直视的情况下,他随便选了一件T恤返回浴室。

  “谢谢。”

  接过衣服的优树不顾太一朗在场,想要换上衣服。太一朗慌忙跑了出去。怪在这种方面还真是满不在乎。

  太一朗等了片刻,优树便走了出来。她的左手拿着自己的右手。脸色很差,脚步却十分沉稳。

  优树今天还是第一次正面看向太一朗。她的脸上是一幅跟昨天没有改变的沉稳表情。

  “接下来是处理右手。”

  优树把自己的手放在桌上,用一只左手开始寻找什么。

  “净是要你做些恶心的事,抱歉。山崎君。”

  “不用道歉,请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是谁干的?”

  太一朗的惊讶与动摇已经完全转变为愤怒和憎恶。是什么人让她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只要他知道了这一点,就一定会让犯人受到法律和自己的制裁。

  “这个慢慢解释……啊,有了。”

  优树取出了针和线。

  “我希望你能用这个缝上我的右手。”

  “缝!?”

  又不是人偶,就算缝上完全切断的手,它跟身体还能连在一起吗。

  “以前这里受伤的怪就这样做了。我姑且也算是怪,我以为有一试的价值。”

  她把针和线递给太一朗,坐在沙发上,用左手拿着右手将其跟断面吻合在一起。

  “没事的,差不多就行。首先把线穿到针上。线留长一点。”

  太一朗总算是穿上了线,却不知道该如何缝起。

  “在线的最后端打个结。然后把针刺到我的右臂上。再穿过皮肤和肉,把针从手上穿出。然后一直重复就行啦。”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太一朗的额头和手上都渗出了汗水。他还是第一次用针刺穿别人的皮肤并进行缝合。

  他克制住自己颤抖的手,把针的前端没入优树的皮肤中。讨厌的工作。优树没有出一滴血倒是很奇特。

  这一带现在已经不流血了……血用掉太多。”

  虽然优树已经提前打过招呼,他还是无法放松。太一朗用力贯穿肉块,把针从切断的右手中穿出。

  “不错,很不错。就照这样做下去。”

  途中也发生过针折断的事故,而这个充满血腥味的工作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总算结束。缝完之后,他再缠上绷带。

  “谢谢。”

  优树盯着自己连接起来的右手,试着用右手触碰头部。

  “……不行。动不了。也没有触觉。”

  “片仓小姐……”

  “没事,只要恢复感觉就能跟以前一样。右眼也能长回来。……要用半年吧。”

  优树站起身,取过桌子上的钱包交给太一朗。

  “能帮我买点食物吗。不用筷子,一只手就能吃的东西什么都行。还有就是绷带用完了,去买一点。”

  太一朗跑出六课。从不欠缺敬礼或问候的他只有这种时候忘记了这一点。

  他在担心自己。

  想到这里,优树倒在了地板上。因为她是抑制了两腿的肌肉疲劳才能步行的,一旦松懈下来,就会无法控制肉体,完全失去行动力。她把左手试着放在大腿上。大腿比平时炽热。它违背了自己的意识,产生了痉挛。

  “……呼。”

  她深呼吸一次,再次尝试控制肉体。然后她缓缓站起。还有很多事不得不做。虽然她的腿在颤抖,但勉强可以用来走路。

  优树开始换衣服。她走入值宿室,用一只手尽力支撑住了身体。只是打开放内衣与裤子的箱子就花费了不少功夫。在那之后,她又套上了毛衣和外套。花费的时间一共约十五分钟。

  嘭的一声,六课的门被粗暴地打开了。

  “片仓小姐……片仓小姐!”

  太一朗的声音太过悲痛,优树连忙从值宿室飞奔而出。

  “什么,怎么了!?”

  确认了优树的样子,太一朗松了一口气。

  “啊……不,我看您不在,还以为您去了什么地方……”

  “我这样是动不了的。不吃饭、喝酒和睡眠的话,就拿不出力气来。”

  优树走到沙发边,将身体沉陷进去。

  “啊~鼻子不好了,连你买了什么都闻不出。”

  “汉堡、薯片、鲜蔬汤和金枪鱼沙拉。还有就是章鱼烧。”

  他是考虑了营养均衡才这样买的,但优树对这种“均衡”没有任何概念。

  “谢谢。”

  看着往桌子上摆放物品的太一朗,优树忽然想起他刚才的态度。

  “我不见这点事,你也没必要那么惊讶吧。”

  太一朗指责的视线投向优树。

  “你受了这么严重的伤,还能一脸若无其事。”

  “因为这是我自己的身体。反正总有一天能愈合……”

  太一朗突然用拳头击打了自己的手掌。

  “……我可是很担心的!”

  优树对自己的伤口不怎么在意。因为不管受多么严重的伤,只要不死就“总有一天能愈合”。优树不会轻易死掉。

  但是太一朗讨厌她这种态度。感觉就像是优树在以结实为盾牌,任凭自己陷入危险一样。捕获幽微的时候是,这次也是。

  “请您稍微考虑一下保护自己的事。”

  “……你在意这一点让我很开心,但是害怕受伤就无法解决事件。而且这次的事件也不能交给别人。”

  说完之后,优树立即发觉自己失言了。

  “有什么事件啊!所以才受了重伤……”

  “……希望你可以保密……”

  优树不由自主地把手扶在额头上。他一定会说出“我也要一起搜查”的。

  “片仓小姐,我也来帮忙!”

  “……果然说了……”

  太一朗把汉堡上的包装纸取下,递到优树手中。

  “谢谢。”

  优树默默地吃起汉堡,太一朗俯视着她。这位怪现在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你知道三年前怪引发的事件吗?”

  优树突然开始说话。

  “是,高桥幸儿吧。”

  身为警察的人没有人不知道“杀人魔”高桥幸儿的名字。紧急捕获部队的讲义中也有关于他的情况。他也知道当年是搜查六课实行的捕获。

  “他就是捕获目标。昨天晚上碰到的。正如你所见。”

  太一朗发觉自己流下了冷汗。他居然能让优树受伤到这种地步。这更让人切身体会到甲种的可怕之处。

  “……但是,那家伙持枪了吗?”

  “不,他有人类的同伙。我的右眼是被他们射到的。”

  “有共犯……”

  “似乎是的。那不是普通的子弹。子弹的前端有纹路。”

  “恐怕是空心弹。但是,居然能使用那么危险的子弹……应该是组织吧。”

  “你知道除了EAT以外使用这种子弹的地方吗?”

  “那些子弹是软尖弹。虽然对于人体会产生大幅度伤害这个事实没有改变。”

  软尖弹或空心弹只要命中,子弹就会扩张并撕裂体内组织。扩张之前的贯穿力很弱,但子弹碎片会残留在体内。子弹只要留在体内,对肉体造成的伤害就很大。

  将这些子弹大量射入重要器官,即使是怪也有死亡的可能性。虽说因为贯穿力很弱,不在最近距离射击就无法射穿怪的皮肤,但眼睛和耳朵是例外。这也是捕杀的基本知识。

  “因为致伤力很高,这些不是警察用子弹。作为通常军用弹使用也因为某个协定而禁止了。我也不知道国内使用这种子弹的地方。”

  “……说是通常,也就是说会用于非通常的军用……还是知道捕杀方法的人……”

  她的嘀咕声太小,没有传入太一朗的耳中。优树想要吃第二个汉堡,太一朗便剥掉了包装纸。

  “麻烦你了。”

  “不过……很少听说除那个人以外的甲种犯罪。”

  当时,有很多强调高桥的残忍与不人性的报道,但太一朗没有听说除他以外的甲种有过犯罪行为。

  “不是很少。而是完全没有。除了高桥以外,没有甲种的犯罪行为……而且,他本来就不是怪。”

  “不是怪的话是什么?”

  难道说是人类。

  “……DoubleBrid。”

  优树在犹豫之后说出的单词,太一朗没有听说过。

  “那是什么,那个……DoubleBrid。”

  “人与怪生下的存在。”

  太一朗眨了十下眼,才缓缓地说道。

  “那个……人与怪……可以生小孩……?”

  “怪有很多都是有性生殖的。可以性交,也能生小孩。怪的女性有发情周期的问题,但怪的男性和人类的女性没有关系。人类没有发情期,所以任何时候都可以。啊啊,不是没有发情期而是一直是发情期?所以说是有繁殖能力的。不过日本已经少子化了呢。”(译注:少子化是指生育率下降,造成幼年人口逐渐减少的现象。)

  优树爽快地给出回答,但太一朗很是困惑。难道说,优树也有发情期吗。一瞬间困惑的太一朗为自己而感到惊讶。

  (我有必要困惑么?)

  在这期间,优树的话还在继续。说话时她用右手按住容器,吃着金枪鱼沙拉。虽然无法用力,固定这点事还是做的到的。因为优树不是左撇子,她使用勺子的方式很奇怪。偶尔她还会把薯条送入口中。

  “怪的物种保存本能很低,繁殖能力也很差,所以生产小孩的比率很低……不知道是德国还是英国的学者这么说过。……总之,人与怪之间生产小孩除了日本的两个官方例子之外,还没有其他确认例。其中一个就是高桥幸儿。”

  “双重血统……吗。跟怪有什么不同?”

  “你认为怪与人类决定性的不同在哪?”

  太一朗因为优树突然的发问而语塞。

  “有没有超能力……吗?”

  他试着重复教学中学到的内容。

  “不对。是有没有特异遗传因子。只凭眼睛或力气其实是无法判断的。”

  话题越来越难懂了。太一朗坐在优树的正面,专心听她讲述。

  “普通的生物碱基是由A、T、G、C四种组成的,但怪除了这些以外还拥有很多碱基。实际状况尚且不明,人体解析也没有完成,还要两三年才能结束。不过怪的染色体数量不一致,解析很困难吧。”

  太一朗认为怪的标准就是怪物一般的力量。而且,他也为优树的博学而讶异。

  “而拥有人和怪双方遗传因子之人就是双重血统。DoubleBrid是将double(双重)与杂种(Brid)合在一起的人造词汇。因为只有两个前例,所以它不是正式的称呼,而是绰号。高桥是第二个被发现的,所以被称为双重血统·二号这种奇怪的名字。”

  优树以开玩笑的态度举起了双手。不过右手没有动作。

  “好了,片仓老师的怪讲座到此为止。如果有问题,请在下周的讲义时间前准备好。”

  放在桌上的食物除了章鱼烧,都进入了优树的胃袋。她把热好的汤放到口边。

  “多谢您的讲义……那么,接下来该如何捕获高桥?”

  优树为难地看着身子前倾的太一朗。

  “我思来想去……你还是什么都别做比较好。”

  “……我会碍事吗。”

  太一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认为自己是“弱小”的存在,从来没有如此不服气。

  “明白说就是那样。如果你受了跟我同样的伤,一定会死的。”

  “即使死了也无所谓!”

  优树在跟凶恶的杀人犯战斗,这让他无法平静下来。捕获和捕杀危害国家国民的怪是他的使命。现在就是那种时刻。如果不能完成自己的职务,紧急捕获部队就没有存在价值了。

  “对了!片仓小姐,向EAT……”

  “山崎君,你如何看待自己的生命?”

  优树的声音很平静,但其中的巨大威慑感敲入了太一朗的心。她如同刀刃般锋利的眼光贯穿了太一朗。优树剩下的左眼一瞬间发出红光,这是他的错觉吗。

  “我受过伤,也受过比现在更严重的伤。那不是因为我不怕死亡。我怕死亡……虽说没有死过不是很清楚,但我认为死亡一定很痛。我讨厌疼痛。即使如此,还是有不得不去战斗的时刻。因此我才受伤。我也是为了不死而在努力呢。……拥有使命感很好。人类可以凭借这个克服恐惧。但是,还是不要消除掉对死亡的恐惧比较好。”

  优树罕见地使用了说教口气。她说完之后站了起来,从小型冰箱里取出啤酒。重新坐下之后,她用左手的食指拔掉了瓶子的木栓,拿起章鱼烧对着啤酒瓶猛灌。瓶子变空只花了一分钟不到。太一朗呆呆地看着这幅场景。

  他还以为优树是不畏惧死亡,勇敢而不知死活的怪。而她不害怕受伤也是因为轻视自己的性命。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她很害怕死亡,也害怕他人的死。

  “啊啊,还有就是不能向任何地方提出救援邀请。”

  优树又恢复了平时那种轻松的口吻。

  “普通警察无法跟高桥交锋。EAT的装备太过显眼,不适合隐秘行动或街头战。如果让居民变得不安,媒体会插手进来,这就让人头疼了。不管是我、我的朋友还是内阁府都会。这件事只能由六课独立解决。”

  优树吃完章鱼烧后,看了下时钟。刚过中午十一点。

  “大概十二小时了吗……”

  “那个……片仓小姐。”

  “我要睡觉了,所以你现在回去也行。高桥的事要保密哦。”

  优树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这时她看到了垂头丧气的太一朗。他紧紧握着拳头,正微微颤抖。

  现在,他被囚禁于“自己是无力的”这种绝望感之中。看到自信满满的他变成这样,优树有些寂寞。

  (你没有那么无力。)

  优树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口。他已经帮了优树很多。不是处理伤口和买东西这种物理上的东西。三年前,她开始产生绝对无法逃脱的精神压力——“孤独”。这八天内,多亏了他才没有了这种感觉。

  她想要让他脱离无力状态。就像他把自己从“孤独”之中拖出来一样。对他来说最为满足的事就是协助捕获高桥吧。那件事十分危险。即使如此,只要优树发挥好她的全部能力,让他一同进行捕获和高桥的捕获都不难。

  只不过,那是对于优树来说等同于“死亡”的可怖之事。

  “……如果你想要保护好自己的性命,就答应我遵照我的指示……我希望你也能协助我进行高桥的捕获。”

  优树说完这句话,太一朗的表情明快起来。

  “是!我保证!”

  他的单纯简直就像小孩。因为他回答得太过爽快,优树反而不安起来。他是服务规定违反者。优树无法保证他在紧急情况下也会听自己的话。

  即使如此,优树还是下定决心跟他一起追捕“双重血统二号”。

  “我要睡觉了,你想回的时候就回去吧。”

  “嗯,我一定会协助好片仓小姐!”

  他这么振作,让优树愈发担心。

  太一朗不顾优树的心情,心情和身体都十分振奋。要捕获那位名列犯罪史的杀人魔了。比起恐惧,他先燃起了斗志。

  他知道自己的无力。即使如此,他也想做点什么。

  让太一朗冲动起来的东西不只是使命感。他也想知道人类到底能跟“怪”一起走到什么地步,自己又能为优树帮多少忙。

  对他来说,优树已经不是“甲种巡查部长”了。

  (是同伴。实现共同使命的同伴。)

  这不是虚假的心情。虽然还有另一种感情,但太一朗自己还没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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