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春季限定草莓塔事件 孤狼的心

  1

  到了隔天。

  我正打开小小的便当时,校内广播的喇叭突然发出噪音。播音键开启了。我心想这铁定和品行正直又没参与任何活动的我无关,所以毫不在意地折开免洗筷。广播的内容确实和我没有直接关系,不过还是有间接的关系。

  「一年C班小佐内由纪同学,请来训导处。重复一次。一年C班小佐内由纪同学,请来训导处。」

  若是以前的小佐内同学还很难说,现在的她是很内敛的,她既不会跟人结怨,也不会违反规矩,但又不是那种正经八百的人,而是每天努力地活得朴素平凡。我也是把成为小市民当作目标,但我远比不上小佐内同学那么长进。我让自己融入人群的程度只能说是「低调」,而小佐内同学几乎到了「隐形」的程度。

  这是小佐内同学第二次被叫到训导处。才刚开学不久就被叫到训导处两次,小佐内同学一定很不情愿吧。至于她被叫去的理由,我多少猜得到。

  或许她需要有人去帮她逃跑。我迅速解决了便当,走到训导处附近等小佐内同学。

  小佐内同学已经进去了,现在大概在里面听训。不到十分钟,她就拉开门走出来,朝门内鞠了个躬,一转身就看到我。

  「嗨。」

  「啊……小鸠。」

  我们并肩而行。说是并肩,其实小佐内同学稍微落后我半步。她平时经常低著头,但现在的她不像是因为戒备,而是真的受到打击而心情低落,连眼神都有些呆滞。

  「是脚踏车的事吗?」

  看来真的被我猜中了,小佐内同学一听见就惊愕地猛然抬头,随即又垂下视线,轻轻点头。

  「怎么了?」

  「唔……听说发现了。」

  「咦!那不是很好吗?」

  我开朗地笑著说,但小佐内同学连头都没点一下。她明明那么在意,却是这种反应,所以我立刻就意识到绝对不只是发现脚踏车这么简单。我有点想催她快点说,不过等了片刻之后,她就主动说道:

  「在北叶前,国道往右转的地方。从那里直走翻过坡道,被丢在下坡的地方。」

  北叶前,国道往右转的地方。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国道由南转向东的地方,从那里直走就是T字路口朝北的小路。我一想到那个地方,立刻想起了那件事。

  「那不就是我们昨天看到坂上的地方吗?」

  「嗯……如果当时追上去,或许立刻就能拿回脚踏车了。」

  小佐内同学用细微的声音这么说,不过她多半不相信自己做得到吧。

  「有人打电话来说有一辆贴了船高标志的脚踏车丢在那里,所以我就被骂了,说我没有妥善保管。」

  我露出苦笑。

  「之前也听过一样的话呢。」

  「是啊。」

  由于上次那件事,船高训导处已经知道小佐内同学那辆贴了停车证的脚踏车被偷的事,结果竟然还责怪她没有妥善保管,真是太不讲理了。不过小佐内同学似乎完全不在意他们的不讲理,这是应该的,把别人的不讲理拋诸脑后可说是最重要的小市民守则。

  照这样来看,如果小佐内同学如此郁闷的理由和脚踏车的事有关,我只想得到一种可能性。

  「脚踏车是不是被弄坏了?」

  小佐内同学抬眼瞄著我,点点头说:

  「打电话来的人说他开车辗过了脚踏车。还不知道坏得多严重……」

  我是不了解详情啦,辗到没人骑的脚踏车算是损害他人财物,小佐内同学应该可以要求对方赔偿吧?不过我想碾到脚踏车的人铁定是想要恶人先告状。

  午休时间的学校非常吵杂。我陪小佐内同学回到教室后,她用几乎淹没在喧闹之中的细微声音说:

  「我放学后要去拿车。你可以陪我吗?」

  我们之间的约定不包含帮助彼此逃跑以外的事。也罢,我还是很爽快地答应了。

  2

  放学后,我们一起离开了学校。

  「那个……」

  「嗯?」

  「希望脚踏车修得好。」

  「……嗯。」

  我们的对话极其枯燥。平时总是不安地窥探四周的小佐内同学如今一直呆呆地低著头,不管我说什么,她都没有多大反应,搞得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小佐内同学牵著脚踏车遭窃之后新买的脚踏车,而我走在她的身边。我们又走了昨天走过的路。越接近郊区,房子之间夹杂著越多田地。人行道变得更窄了,两人并肩而行就会堵住整条路。此时有个年长的女人从后面骑著脚踏车逼近,我移到小佐内同学的身后让出路来,之后我都走在她的后方。如果并肩而行又不说话,感觉有些尴尬。

  我们来到国道转向东方的路口,笔直朝著小路前进,到达昨天看到的山丘。坂上昨天骑车爬了一半的坡道就下车用牵的,而小佐内同学从一开始就是牵著车走。这坡道实际爬起来并不是很陡,我只要站著踩踏板应该可以一路骑到坡顶。

  我们站在坡顶,在下坡路段结束再往前五十公尺左右的单线道马路边,可以看见一辆金属银色的脚踏车倒在那里。那是小佐内同学的脚踏车。小佐内同学凝视著前方那辆自己的脚踏车好一阵子,然后轻轻张口,不是说话,而是叹了一口气。她这声叹气让我有些不祥的预感,但这预感轻得若有似无,我只当成是自己多心了。

  走下坡道。

  我走近一看,就故作开朗地大声叫道:

  「什么嘛!又没有坏得多严重。」

  龙头和座椅都好好的,骨架也没有受到太大的损伤,链条脱离了两段变速的齿轮,但这种程度的故障一下子就能修好。就算会被炼条油弄得浑身脏兮兮,只要小佐内同学愿意,我可以立刻帮她修理。坂上可能让这辆脚踏车淋了雨,整体车身有点脏,不过能顺利找回来已经很好了。

  可是,小佐内同学的观察力比我更强。其实就算脚踏车的状态比现在更严重,我还是只能若无其事地大叫「什么嘛」。

  小佐内同学的视线盯在后轮上。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后轮歪掉了,整个轮圈都扭曲了。我皱起眉头。看来得换轮胎了。

  我还来不及说什么,小佐内同学就先开口说:

  「听说车子倒在路边,后轮突出到马路上。那人说昨晚开车经过时碾到脚踏车,所以今天早上才打电话过来。」

  后轮的挡泥板上贴著颜色鲜艳的标签,上面印著船高的校徽,以及停车证的号码。

  「不过,只需要换一个轮胎已经是万幸了。」

  我用不自然的开朗语气安慰她,但她理都不理,而是用食指指著前轮。我本来觉得没有特别异常之处,但开口之前还是再仔细看了看。

  「……原来如此。」

  前轮也遭殃了,虽然轮圈没事,但有几根幅条歪了。这样顶多只是骑起来不太舒服,算不上严重损伤。

  「用槌子敲一敲就能修好了啦。」

  小佐内同学轻轻摇头。

  「歪掉的部分是没什么,不过这是用脚踩的。」

  的确,这几根幅条一看就是被同一个外力折弯的,而且上面还沾著泥巴。听她这么一说,看起来确实像是车子倒下之后用脚踩的。如果这是福尔摩斯的故事,应该可以藉著这些泥巴判断出坂上曾经去过哪些地方,但我还没有这种功力。

  小佐内同学今天的眼力比平时更加犀利。她又指著自己的脚边说:

  「是在这里踩的。」

  以我的视力实在看不出那里有什么迹象,得蹲下去才看得清楚,但我又不好意思直接蹲在她的脚前。我挥挥手要她退后一些,然后才蹲下。

  「喔……」

  人行道部分的柏油路面确实留下了轮胎痕,但是不太清晰。

  小佐内同学把轮圈歪掉的脚踏车牵过来,放倒在地面,让后轮突出到马路上,前轮对准浅浅的轮胎痕。这么一来就看得出地上的轮胎痕是在践踏幅条的时候印上去的。

  小佐内同学抬起头,用力咬紧她的薄唇,一副非常不甘心的样子。一想到她的心情,我就没办法继续装疯卖傻了。

  彷佛是在找寻坂上留下的其他线索,小佐内同学继续细细地扫视四周,好像还不打算离开,所以我也默默地陪在旁边。小佐内同学握紧拳头。

  过了一阵子,她用不带感情的语气问我:

  「小鸠,你觉得昨天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的东西会被弄成这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就算知道了也不能怎样,所以我就不卖弄小聪明了。小佐内同学应该也明白……不,她自己是最清楚这一点的,但她还是问我了,可见她的心情真的激动到很想明白事情经过,就算只是推测的也好。因此,我看看坏掉的脚踏车,然后转头望向坡道,回想著坂上昨天的行动。

  昨天发生的事情还挺明显的。我不再跟刚才一样假装开朗,而是用平常的语气说:

  「这个嘛,我想应该是这种情况:

  如同昨天看到的,坂上当时非常急,他匆匆爬上坡道,或许在中途勉强变速,以致炼条脱落。因为这山坡并没有陡峭到需要下来牵著车走。

  正在赶时间,炼条却脱落了,坂上一定更焦躁吧,不过他并没有立刻丢下脚踏车。事情没有那么单纯,炼条脱落的脚踏车不能爬坡也不能在平地骑,但下坡时还是可以用。他一定是在坡顶骑上车,藉著下滑的力道冲下山坡。

  从下坡结束到这里大约有五十公尺,脚踏车滑行到这里就变慢了,还不如用走的比较快,所以坂上丢下脚踏车。就是在这里。

  在那之后,他把气出在明明赶时间却故障了的脚踏车上,说得更具体一点,他用力践踏车轮上的幅条。然后他就靠自己的双脚,往这条路跑过去。」

  我转动脖子,彷佛要看穿自己刚才说的那条路的远方。

  不过我随即发现,从国道转上岔路、翻过一个小山丘,这一带能看到的都是农田,还有一些塑胶罩温室和收纳农具的小屋。不远的前方有个T字路口,往右走会进入真正的山路,往左走则是要绕过一大圈田地,最后会回到市区。我因疑惑而闭口不语,小佐内同学接了下去:

  「去哪里?该不会是要去种田吧?」

  小佐内同学不屑而讽刺的语气让我感到心惊。她把手肘靠在今天骑来的苔藓绿脚踏车上,用三七步站著,嘴边浮现浅笑。刚刚被我抹去的不祥预感又出现了。小佐内同学原本就说不上是「表里如一」的人,如今她的态度更是令人害怕。我盯著她的侧脸说:

  「小佐内同学,冷静一点。」

  「我很冷静。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到底急著上哪去?往左是回市区,往右是到山上,无论他要去哪里,骑脚踏车都太远了。」

  ……的确。如果要往左回到市区,根本没必要翻过刚刚那座山丘,如果要往右,不管要去哪里都得要有十足的体力和腿力,他丢下脚踏车根本哪里都去不了。如果坂上是个健行好手或许还有办法,虽然以貌取人不太好,但我实在不认为他是那么有毅力的人,若是他愿意靠自己的双脚走远路,就不会偷小佐内同学的脚踏车了。

  我眺望著从脚下延伸出去、分隔车道和人行道的白线都已褪色龟裂的乡间马路的远方。什么都没有。说是什么都没有,但也并非完全真空,所以……

  「对了……或许他的目的就是这条路。」

  小佐内同学朝我看过来。

  「什么意思?」

  「譬如有人跟他约好要开车来这里接他。」

  「难道对方不能等他,非得他赶路赶到炼条脱落的地步?他应该有手机,难道不能联络一下吗?」

  「如果是公车就不会等了。」

  「公车……」

  「或许是这样的情况:坂上想要搭公车去很远的某个地方,但他没有赶上,他要搭的车已经离开最近的公车站了,所以他骑著脚踏车狂飙,想要翻过山丘赶到下一站。」

  小佐内同学点点头,说出口的却是反驳。

  「这里放眼望去又看不到任何公车站牌。」

  「或许公车只要招手就会停下来,毕竟这里是荒凉的郊区。」

  小佐内同学沉沉地靠在脚踏车上,然后长吁一口气,缓缓说道:

  「或许就像你说的一样,公车只要招手就会停。不过,在这么荒凉的郊区会有公车吗?就算有公车,多久才有一班?一小时一班吗……说不定是两个小时一班。」

  「天晓得。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查查看,但我没办法在这里查。」

  小佐内同学不知道有没有听见我讲话,只见她拉起过长的水手服袖子,看著小小的手表。

  「……」

  「我知道你很不甘心,可是脚踏车已经找到了,可以回去了吧?」

  结果她却回答了奇怪的话。

  「我没有不甘心……我想再待个三分半。」

  好啊,只待一下下是无所谓。我本来要反射性地如此回答,但立刻感到奇怪。

  「三分半?你要等什么?」

  小佐内同学交互盯著道路两端。她此时的眼神和在学校里那种随时准备逃走的警戒眼神截然不同,非常专注,而且锐利到有些冰冷。她看都不看我一眼。

  「再三分半就是我们昨天看到他的时刻。」

  「啊。」

  「如果他是搭公车,等一下应该就会看到了。」

  原来如此,的确是这样。

  我学著小佐内同学的动作,把倒在路边的金属银脚踏车立起来,把手肘靠在龙头上,用相同的姿势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小佐内同学没有流露不悦的神情,像是很平静地等待某件事发生。

  不过,这样反而让我觉得不太对劲。在小佐内同学巧妙的引导之下,我对昨天发生的事做了种种推论……可是她的态度太奇怪了。依照小佐内同学平时标榜的立场来看,她的态度应该是「竟然偷人家的脚踏车,还把车子丢在路边,破坏成这样,太过分了!总之能拿回来就好,不过还要花钱修理,真是遗憾」这样才对。为什么她会这么在意坂上的行动呢?

  我偷偷观察小佐内同学,她正缓缓地动著右手。她的眼睛仍然盯著马路,纤细的手指插在喇叭裙的口袋里。不知为何,娇小的小佐内同学现在看起来好像没那么小了,她抬起视线、收起下巴时,看起来也没那么软弱了。小佐内同学似乎发现我在看她,就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我还以为她会拿出什么东西……

  「小鸠,你也要吗?」

  「喔,嗯,好啊。」

  那是棒棒糖,可乐口味。棒棒糖在口中旋转。我偷偷看了小佐内同学那支棒棒糖的包装纸,好像是哈密瓜口味。这么大支的棒棒糖塞在她小小的嘴里,令她像含了满嘴粮食的仓鼠一样鼓起脸颊。不过,现在的小佐内同学还像小动物的地方只有鼓起的脸颊。

  我们吃棒棒糖的时候都没有说话。在舔食之间,三分半很快就过去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有一辆小货车慢吞吞地经过。可是,只等三分钟感觉似乎太短了,再说,我连棒棒糖都还没吃完。

  我没有看手表,大概又过了两三分钟吧,小佐内同学把棒棒糖从口中拿出来,用面纸包起,放进口袋。我正在思考该怎么处理我的棒棒糖时,小佐内同学突然睁大眼睛。

  「小鸠,你看那个!」

  T字路口的左边开来了一辆巴士。我对自己「坂上打算赶到下一站搭公车」的结论还挺有信心的,所以看到巴士出现令我非常得意。

  不过,那辆巴士小了点。那是所谓的小巴,不是一般的公车。巴士一下子就来到我们面前,然后又开走了。巴士的车身上印著歌德字体。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小佐内同学也表现出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她盯著巴士开走,喃喃说道:

  「原来是因为这样,他才会丢下我的脚踏车。」

  印在巴士上的字是「木良北驾训班」。那是免费的接驳车。

  既然是接驳车,自然会在没有公车站牌的地方停下来,而且发车时间也是固定的。

  巴士消失在道路的远方。我记得木良北驾训班是在右方的山中,像碉堡一样孤零零地座落于郊区最外缘的地带。以交通便利的角度来看,这个驾训班的学生应该大多来自北方山后的邻镇,听说里面还附设交通中心,所以考笔试很方便。

  我耸耸肩膀。

  「真是的。不过,这么一来事情就搞清楚了。都结束了,我们回去吧。脚踏车要怎么办?应该要修理吧?你希望的话,我可以帮你重新装上炼条。」

  一直盯著巴士远去的小佐内同学听到这句话就转过头来,而且脸上挂著开朗的笑容。那是没有任何阴霾的美丽笑容……我心中一惊。富士山很美丽,黄石公园也很美丽,但是看著富士山和黄石公园时也会令人感到敬畏。大概就像那种感觉吧。

  对了,我看过这种笑容。就是这样才令我害怕。

  「你说结束了?不对吧,小鸠,现在才要开始喔,好不容易抓住对方的尾巴呢。」

  「尾巴……」

  「那个人毁了我的春季限定草莓塔,还擅自丢掉我的脚踏车,害得想要度过平静校园生活的我被当成小偷,还被叫去训导处两次。小鸠,你对此有什么感想?」

  小佐内同学慢条斯理地说著,脸上依然挂著笑容。

  「小、小佐内同学……?」

  小佐内同学再次望向巴士驶去的山中。

  「我要让他付出代价。」

  变回去了,决心不再做这种事的小佐内同学又变回以前的样子了。我连忙用身体挡住小佐内同学望著的方向。

  「不行啦,小佐内同学,能找回失窃的东西就该满意了,不可以再继续想下去啦。让事情就这样过去吧。我们不是约好要当小市民吗?既然要当小市民,这种时候就该忍气吞声吧?」

  我挥动双手极力劝告。小佐内同学的笑容消失了。

  「……嗯。可是我……」

  「要忍住,这种时候就该忍耐。」

  小佐内同学咬住嘴唇,然后看看自己骑来的脚踏车,又看看遭窃又被破坏的脚踏车,再望向巴士开走的方向。

  「可是我明明没做错事,我什么都没做错!

  ……对了,小鸠,我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觉得对小市民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事?」

  我立刻回答:

  「安分守己。」

  但是小佐内同学慢慢摇头。

  「对小市民来说,最重要的应该是……保护私有财产吧?」

  3

  小佐内同学错了,我们向往的小市民才不会有这种复仇心态。可是我阻止不了小佐内同学。

  我甚至觉得,既然无法阻止,那就帮助她吧,不过这个提议也被她拒绝了,因为我们只约好要帮助对方逃跑,并没有说要帮助对方进攻。小佐内同学和我有著互惠的关系,但我们并不会互相依赖,若非其中一方有想逃避的事情,我们只不过是普通朋友。小佐内同学非常严格地遵行著这个约定。

  因此她对我说:

  「这件事跟你无关,别管我。」

  我可以理解小佐内同学说的话,无论她想怎么制裁偷车贼都跟我无关,就算她的行动失败,被逼到了绝路,那也是她自找的。我完全没有义务帮助她。

  ……是不是真的可以撇得这么乾净,我还得再想清楚一点。

  我觉得有必要仔细想想,小佐内同学在这次行动中若是「失败」代表著什么。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非常地不祥。

  就算小佐内同学真的要实现那句「我要让他付出代价」,她也不可能直接走到坂上面前说「你造成了我怎样怎样的损失,所以你得赔偿我」,因为坂上绝不可能乖乖拿钱出来,搞不好她自己还会陷入险境。

  话虽如此,小佐内同学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她这种信心真叫人害怕。她该不会是在想些鲁莽的计画吧?

  从小佐内同学发出进攻宣言之后过了三天,前天和昨天是周末,所以在学校见不到她。我传了讯息给她,也没有收到回音。那种不祥的预感始终挥之不去。

  在此期间,我搜集了一些可能用得上的资料,不过我只是搜集,并没有实际运用。我还在犹豫该不该行动,因为我早已下定决心不再扮演侦探,而且小佐内同学自己也说了「别管我」,使我更加犹豫,觉得或许不要随便出手比较好。

  到了星期一的放学时间,我终于做出结论,我要把自己的状态调整至足以应付任何突发事态。

  我传了讯息,收件人是堂岛健吾。内容是这样的:

  『为了机动防御需要增强预备兵力,请求支援。』

  我收到的回覆是这样:

  『你搞屁啊!?』

  不管怎样我还是很高兴他能来。

  话虽如此,出现在放学后教室里的健吾一副老大不高兴的模样,他板著脸,抿著嘴,盘著双臂跨立在我面前。

  「……嗨。」

  「有什么事?」

  「这个嘛,你先坐下吧。」

  我请他坐在我前方的椅子上。健吾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

  健吾本来就不是个经常嘻皮笑脸的人,但是看到他这副臭脸,我也不好说话。我先从寒暄开始。

  「突然把你找来真是不好意思。你今天还有其他事要忙吗?」

  「喔,有啊。校刊社忙得很。」

  「这样啊,那真的很抱歉。」

  健吾哼了一声。

  「虽然你觉得抱歉,但还是有事想直接跟我说,而不是用讯息说。我会听的,所以你快说吧,如果是无聊的事我就要回社团了。」

  「不会无聊啦,但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说完的。真的很不好意思。」

  「就叫你快点说啊!」

  虽然健吾很心急,但若不从头说起,很难让他明白我想请他帮什么忙。我向健吾说了小佐内同学脚踏车的事,包括买春季限定草莓塔那天、水上高中的坂上在我们面前骑走了她的脚踏车,闯空门的案件发生时有人在附近看到那辆车,四天前我们看见偷走脚踏车的坂上急匆匆地爬上山坡,还有三天前找到了后轮遭到破坏的脚踏车。

  健吾听到后来,表情渐渐变得严肃。依照健吾的信念来看,他一定不会原谅偷女生脚踏车的家伙。他放开了盘起的双臂,后仰的身体转而前倾。

  在我讲到一个段落时,健吾吐了一口气。

  「……偷车贼啊,这种事满常见的。」

  「是啊。」

  「就算很常见,要花的钱也不会因此减少,心中的怒火也不会因此平息。一个轮胎吗,大概要六千圆吧?」

  「或许吧,我也不确定。不过光是能找回脚踏车就很好了。很少听到有人掉了脚踏车还能找回来的。」

  健吾此时看了看手表。

  「如果结论是『这样就很好了』,你就不会找我来了。」

  「你真精明。」

  我乾咳了一声。

  「小佐内同学想要找偷车贼报仇。」

  健吾的表情古怪得像是听到鱼在天空飞翔。呆若木鸡形容的应该就是这副模样吧。片刻之后,他爆出笑声。

  「哈哈哈哈哈,那还真不错。要好好教导那个混帐家伙随便拿人家的东西会有什么下场。」

  我皱起眉头,等他笑完。

  「……一点都不好笑。如果是你,确实有办法教导,反正危急的时候靠你的拳头就好了。若换成是我,或许还勉强做得到。不过,那可是小佐内同学耶,如果对方翻脸就完蛋了。」

  健吾摸著下巴。

  「嗯,也是啦。」

  接著他似乎察觉了什么事,降低语调说:

  「你该不会打算叫我去当她的保镳吧?」

  「简单来说就是这样。」

  「这是小佐内同学要求的吗?」

  我为之语塞。就算我现在骗过他,也瞒不了多久。所以我立刻回答:

  「不,是我自做主张。」

  健吾准备开口说话。他想说的多半是「那就没有我的事了」。我不给他机会开口,紧接著说:

  「我有我的理由。」

  健吾闭上了嘴巴,然后问道:

  「理由?什么的理由?」

  「我判断小佐内同学会遇到危险的理由。」

  可能是「危险」一词太过骇人,健吾的眼神顿时变得锐利。

  「……继续说。」

  但我没有说下去。我搞砸了,不该从这里说起的,这么一来,如果我不说出理由就没办法谈下去,但我最不想做的事就是说出理由。更何况,我还没把理由完全推理出来。我就笼统地给他一个说法吧,只要能让他在紧急时提供协助就好了。

  可是,现在亡羊补牢还来得及吗?

  「怎么了?」

  健吾露出狐疑的态度。总之我先试试看吧。

  「……我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吧?小佐内同学打算去对付一个冲动莽撞的家伙耶。」

  「你怎么知道那偷车贼是个冲动莽撞的家伙?」

  「如果他有点脑袋,应该会把停车证的贴纸撕下来……总之,我不知道小佐内同学的复仇行动会遭到怎样的失败,所以希望你可以在紧急的时候伸出援手。」

  健吾直勾勾地盯著我,我忍不住移开视线。健吾摸了一下剃得短短的头发,低声说道:

  「你以前是个惹人厌的家伙,让人看不顺眼的家伙,只不过有点小聪明就得意洋洋的。」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健吾深深叹了口气。

  「不过你刚才说的话是怎么回事?敷衍也该有个限度吧。我不知道你心里有没有那种意思,但你的行为摆明是想把我操弄在股掌之中。如果有话就清楚地说出来,不说的话就别来拜托我。话说得不明不白,还想叫我无限期地一直备战下去,你这算盘未免打得太如意了。」

  我不禁抱头。这不是譬喻,而是真的抱住了头。健吾虽然粗枝大叶,人却不笨,他虽然热心,但也不是傻子。或许我对自己的小聪明还是太自傲了些。健吾会抱怨是理所当然的,我确实太看不起他了。

  「如果你想说的话只有这些,那我要走了。」

  健吾准备起身,我连忙叫住他。健吾凝视著我,默默地打量,缓缓地盘起双臂。

  「如果有难以启齿的苦衷,你大可说出来。你直接说『现在还不能说,等事情结束后再告诉你』不就行了?」

  「我没有苦衷啦。坦白说,我只是还没把事情完整地推论出来。」

  「既然如此,你就好好地推论吧。」

  「……」

  「真搞不懂你。」

  健吾摇摇头。

  「你明明已经想到了什么,你一定也有把握能全部推论出来,那你为什么不做呢?这种事不是正符合你的喜好吗?」

  「是『以前的』喜好。」

  我只能认了。健吾看过从前那个自鸣得意的我,所以我无法辩解。现在我有三个选择,要嘛放弃说服健吾提供支援,要嘛乖乖地照他说的推理,或者……

  我选了第三条路。我低著头开始说话,语气悲戚得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

  「我现在已经没有那种喜好了。光是想起自己有过那种喜好,我都觉得头皮发麻。」

  「……」

  「上次你请我喝热可可时说过我现在的态度很奇怪,我还反问你是不是很期待听到我有什么明显的创伤。你还记得吧?」

  「嗯,记得一清二楚。」

  我的脸孔皱了一下。这不是装的,而是想起那件事真的令我不舒服。

  「其实是有的,我确实有过创伤,而且是三连击,就像在擂台上中了一记直拳,从围绳反弹回来之后又中了一记勾拳,失去平衡而往后仰时还吃了一记上钩拳。」

  健吾一脸认真地说:

  「亏你能活下来。」

  「活是活下来了,但我真的深受打击。我虽然有点小聪明,但那并不是值得骄傲的事,我打从心里明白这一点。那次打击让我下定决心,绝对不再得意忘形地卖弄小聪明了。」

  「你说得太抽象了,我听不懂。你不能说得具体一点吗?」

  我摇摇头。

  「不能,不过简单说是这样的……

  因为装腔作势以致来不及挽救,让别人对我怀恨在心。

  打破了别人的幻想,害人家伤心难过,却没有任何帮助。

  自信满满地大发议论,结果激得别人拚命地压过我。

  你要说这些事很常见吗?或许吧。还有更多比这个打击更大的事。我早就发现了。

  别人想破脑袋都想不通的问题,三两下就被我说破了,很少有人会乐见这种事,至于会感谢我的人就更少了,相较之下,对我敬而远之、甚至是讨厌我的人还比较多。」

  「……没这回事,是你想太多了。」

  「或许你不能理解吧,你和你姊姊都是心胸开阔的人,知道我有些小聪明,就会来拜托我帮忙,我解开了谜题,你们还会称赞我。不过,你应该也知道这种人并不多吧?

  上次那两幅画的事,你觉得胜部学姊有因此感谢我吗?我是不期待别人的感谢啦,毕竟我是出于自己的喜好去做的,但也没必要看人摆脸色吧?我至少有五次或十次看到别人对我露出那种『干么这么多嘴』的表情。

  有人批评过我不懂得说话的技巧、不懂得顾虑别人的心情,或许真的是这样,我从幼稚园时代开始就经常比别人更快看透真相,个性也很扭曲,那你叫我要怎么办?」

  我感到口中发乾。

  「既然卖弄只会惹人不悦,那我宁可当个韬光养晦、安于现状、觉得幸福的青鸟就在自己家中的小市民。结果却又被批评『居心叵测』,你叫我到底要怎么办啊!」

  我突然惊觉,自己好像太大声了。放学后的教室里还有很多人,我却一不小心就激动起来了。我得冷静下来。

  ……好,恢复笑容了。

  「总之大概就是这么回事,所以拜托你放过我一马吧。」

  我刚才说的那番话虽然省略了不少细节,但大致上是真实的。

  不过,我之所以说出真话,只是出自利害计算的考量。与其要我在别人面前做出侦探的举止,我宁愿装可怜博取同情,简单说就是唱哭调啦。

  结果我又打错了算盘,而且还算错两次。第一,健吾不喜欢别人摆出可怜兮兮的模样,第二,既然要唱哭调,语气就该更悲凄一点,看来我的自尊心还是太高了,表露了太多本性,所以演得不够到位,这样当然没有效果。

  健吾乾脆地推翻了我的计谋。

  「那你就更该推论了,那样比较适合你。」

  「……你有听到我刚刚说的话吗?」

  健吾放开盘起的双臂,抓了抓头。

  「既然你说了真心话,那我也直说吧。我是不知道你受过多少打击啦,但是看到你现在这副小里小气的样子,我实在没兴趣跟你往来。看在以前的交情,你找我我还是来了,不过你现在若不说出个理由,我就不会再管这件事了。

  以前的你很惹人厌,但我并不讨厌那种人……如果你真的想当小市民就尽管去当,但我没兴趣答应这种人的请求。」

  我意识到自己像傻瓜一样张著嘴。哎呀,真是的,竟然说出这么令人脸红的发言。我一直盯著健吾看,看得他都不好意思了。我发现他板著扑克脸其实是在掩饰害羞,忍不住笑了出来。健吾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最后也跟著笑了,大概是忍笑忍得太辛苦了。

  「你还真严格呢,健吾。你多少也为我想一下嘛。」

  「不好意思,常悟朗。我的优点就是正直。」

  笑完以后,激动的情绪也平息了,接著就是做选择。我可以选择漠视小佐内同学面临的危险,遵守我们的约定,或是照著健吾的要求扮演侦探。

  ……说到底,这毕竟是小佐内同学的问题,乾脆就让小佐内同学来决定吧。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健吾,我想要赌一下,我现在就打电话给小佐内同学,如果能说服她放弃行动是最好的,若是没办法,那我就努力思考,把我认为小佐内同学有危险的理由整理出来。」

  健吾点点头,摆出他最喜欢的姿势。就是盘起双臂。

  我拨了号码。铃声响起。

  我把耳朵贴在手机上,静静地等著。健吾闭上眼睛,应该不是想睡。

  ……铃声继续响。我默默地数著。十次。十五次。我把手指靠在结束键上。

  二十次。看来她应该是不会接了。我把手靠在桌上,用右手握住左拳。

  「那我要开始了。依照我的想法……这件事靠著连续推理就能解决了。」

  4

  事情非常复杂。

  具有过人观察力的人物一下子就能想到结论,要解释给无法一下子想到结论的人───也就是凡人───反而比较辛苦,这样的故事我看过很多次,还好我的观察力和推理能力都还不到超乎常人的程度。我无法一瞬间想到结论,反而更容易循序渐进地解释我的推理经过。连续推理到最后也有可能钻进死胡同或是徒劳地绕圈子,但我现在只能相信自己的脑袋。希望可以顺利。

  我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讲,所以叫健吾先等一下。我把拳头贴在额上思索,健吾盘著双臂等待。

  大概过了一两分钟,我才放下拳头,慢慢地开口说:

  「……对了,先来确认事发经过吧。首先是三天前,我们在路上看到了小佐内同学的脚踏车,在发现地点的四周找不到可能的目的地,不过坂上却得在某个时刻到达那里。唯一有可能的就是会有什么东西定时出现在那里,由此可见,那里有巴士经过。

  你听懂了吗?」

  我一口气说完了三天前跟小佐内同学说过的话,健吾的表情有些讶异,但他思考片刻,像是在咀嚼我说的话。

  「你确认过那条路有巴士吗?」

  「确认过了。」

  「那就好。」

  「那是驾训班的免费接驳车,坂上要搭的就是那班车。你觉得呢?」

  健吾稍微皱起眉头。

  「等一下,在那段时间的前后只有那班车经过吗?」

  「我们大概在那里待了三十分钟,差不多是看见坂上的时间的前后十五分钟。所以坂上想要搭的一定是那班接驳车。」

  「我知道了。继续吧。」

  「也就是说,坂上打算去驾训班。」

  健吾才刚回答「好,继续说」,却又挥挥手,收回自己说的话。

  「能确定的只有『他在等车』。就算他搭上驾训班的接驳车,也不见得一定是要去驾训班。或许他只是把接驳车当作一般交通工具,但没有要去驾训班。」

  真谨慎。不过健吾说得没错,我无法排除这种可能性……不,或许有办法。

  「……木良北驾训班派出接驳车又不是为了做公益,一定不会让驾训班学生以外的人搭乘吧。」

  「是吗?如果真是这样,那司机要怎么分辨乘客是不是驾训班学生呢?」

  要怎么分辨?

  为了分辨是不是驾训班学生,驾训班必须给学生能作为证明的东西,而且是司机从远方就能看见的东西。

  我回想著四天前看到坂上的情况,他身上带著的东西只有一件看起来比较有可能。我慢慢地说道:

  「是书包。不对,那应该是文件夹。白色的。能当作辨识物的东西只有那个。」

  健吾点点头。

  「原来如此……说起来我好像也看过,有人站在路边举起白色文件夹,然后搭上驾训班的接驳车。」

  我和健吾都已经在本地住了十五年,虽然刚开始的几年都没有记忆。听健吾说他看过这种场景,我就想起了自己也曾看过。这份记忆正好为我的推论提供了佐证。

  「所以情况应该是这样:为了搭上木良北驾训班的接驳车,必须在某个地点拿出驾训班的文件夹当作身分证明。但我不确定这是木良北特有的规矩还是全国都有。

  也就是说,只要坂上搭了接驳车,就能确定他有在木良北驾训班上课。既然他办了入学,也付了学费,要说他只把驾训班当成转运站,未免太不合理。」

  「……好吧,你说得应该没错。我打断你的话头了。」

  我笑了一笑。

  「不会啦。你严格把关比较好,毕竟这关系到小佐内同学的安危。你能帮我注意有没有疏漏,对我而言也是件好事。」

  盘著双臂的健吾不发一语。

  好啦,既然做出这样的结论……我深吸一口气。

  「所以我们可以知道,坂上想要考驾照。」

  健吾微微皱起眉头。

  「喔,应该吧。但是那又怎样?考不考驾照是他的自由吧?」

  确实是这样。

  可是做出「坂上想要考驾照」这个结论之后,我的心中更担忧了。虽然我把忧虑深深藏起,但是想到坂上搭上驾训班接驳车时又自动地被翻了出来。健吾说「那又怎样」。

  如果要说会怎样嘛……

  「……坂上为什么想要考驾照?」

  健吾像是为了甩开无聊似地迅速简短地回答:

  「为了开车。」

  我耸著肩膀说:

  「没有驾照也能开车啊,反正那只是机械。」

  「……有话就直说,常悟朗。」

  用不著生气吧。要是太严肃的话,连脑袋也会变钝喔。

  我乾咳一声。

  「啊,如果真是这样,如果坂上真的只是为了得到政府认可而想考驾照,那就没问题了。我也会祝福他好好学习的。」

  健吾叹了口气。

  「所以你的结论是没有任何问题吗?如果没事的话我就要走了。」

  我不理会他的发言,继续推论下去。

  「可是,真的只是这样吗?他为什么要考驾照,这个问题可以改成:他想要用驾照做什么。任何东西的用途都不只一个,就连玻璃瓶都可以拿来当成作弊的工具。譬如说,驾照也可以用来表演飞镖切香蕉的特技。」

  「你觉得他是为了表演特技而考驾照的?」

  「……以物理的角度来看,驾照是塑胶卡片,或许真的只能拿来切香蕉。但我注意到的是驾照的效果。」

  驾照的效果。驾照的威力。有驾照能做什么?我自己没有驾照,所以不太了解。不,没这回事,驾照应该没藏著考取之后才能知道的重大秘密。

  我看过驾照几次,上面有照片、出生年月日、地址等资料。

  ……对了。我注意的就是这里。

  我停顿片刻。

  「我想到的是,驾照还有作为身分证明的用途。」

  健吾似乎看到了进展,眼中浮现警戒的神色,但他没有出言反驳,所以我就继续说下去:

  「现在有几个选项。坂上为什么要考驾照?

  第一,为了得到开车的资格。

  第二,为了得到身分证明文件。

  还有第三点和第四点吗?」

  健吾缓缓摇头说:

  「没有。不过光看这两点的话,当然是第一点。」

  「大家觉得『当然』的事通常都不是理所当然的。」

  我随口说出了类似格言的话,接著继续说:

  「我觉得很可疑。如果是第一个选项,也就是说坂上只是为了普通的用途而考驾照,就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了。可是……」

  我还没讲完,健吾就插嘴说:

  「就算只是为了普通的用途,或许还是有不对的地方,譬如校规不见得准许。」

  我立刻回答:

  「至少船高没有禁止学生考驾照。水上高中是怎样我就不知道了。我倒是看过他们的学生骑轻型机车上下学。」

  我没有说出是在蛋糕店前看到的,因为有点丢脸。

  「他们的校规多半也没有禁止。此外,虽然不该以貌取人,但我觉得坂上不像是会会因为校规写了『不可以考驾照』就会乖乖听话的那种人。」

  健吾点点头,大概是先不予置评的意思吧。言归正传。

  「我刚才只说到一半,对于坂上考驾照的动机我还有些疑问……能不能给我一些时间?」

  我之所以对这一点抱持著疑问,或许是出自不想承认坂上是认真地想考取驾照的排斥心理。我希望尽可能地排除偏见,如果先入为主地觉得一定是怎样、一定不是怎样,就扮演不了侦探角色。也就是说,拒绝人云亦云、深思熟虑的侦探和小市民是背道而驰的。

  两分钟,三分钟。健吾一定很无聊,但还是静静地等著。他还真有耐心。

  资讯在我的脑海中打转。我一一整理,分析归纳。小佐内同学说过,我在做这种事的时候看起来特别愉快。

  好不容易整理完毕。疑点有三个。我也想了一下要用怎样的方式叙述,所以又想了一两分钟。

  我缓缓竖起一根手指。

  「第一点,是距离的问题。为什么坂上会选择木良北驾训班?

  木良北驾训班位于郊区。我记得坂上在偷了小佐内同学的脚踏车的那天提到要回家骑自己的脚踏车这种话。如此看来,他应该是走路上学的,可见他家就在水上高中附近。水上高中大致位于市区的西南方,从他家去木良北驾训班非常远,就算搭接驳车还是很辛苦。

  你应该知道吧,本市还有另一个驾训班───木良西驾训班。你知道在哪里吗?」

  健吾一脸苦涩地说:

  「在水上高中往北一点的地方。」

  「没错。也就是说,距离坂上家不会很远。木良北驾训班原本就不是为了我们这里的居民而办的,而是针对邻镇的居民。以交通方便的考量来说,坂上应该选木良西驾训班才对。」

  「大家觉得『当然』的事通常都不是理所当然的。」

  「这话是谁说的啊?不过是老套又无聊的格言。如果你觉得这个推论不可靠,那就打个分数吧,比较一下不可疑和可疑的程度。」

  「比较?」

  健吾想了一下。

  「大概是六点五比三点五吧。不可疑。」

  「数值很明确嘛。再来,第二点,是年龄的问题。」

  我竖起两根手指。

  「我还记得,坂上偷走小佐内同学脚踏车的那天,他跟伙伴说话时叫其中一个人学长,而那个学长又叫另一个人学长,这点非常重要。顺带一提,他们所有人都穿著水上高中的制服。」

  「重要吗……」

  健吾发出沉吟的声音。

  「我不明白。」

  「那我换个说法。既然有学长的学长,就代表坂上是学弟的学弟。也就是说,若非特殊情况,他应该是高一生。」

  「这个我知道,我不明白的是这件事为什么重要。」

  我笑了一笑。

  「真不像你,你对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明明很拿手的。」

  「条条框框……?」

  健吾复诵了一次,才惊愕地抬起头。

  「原来如此。他是高一生,所以……」

  我用力点头。

  「他应该是十五岁或十六岁。年龄限制最低的轻型机车驾照和一般机车驾照都要满十六岁才能去考。

  现在是六月,他有六分之五的机率只有十五岁,而十五岁是没办法考驾照的。也就是说,不可疑和可疑的比例是一比五。」

  「……」

  健吾愣了一下。我不给他时间思索,又竖起三根手指。

  「第三点,是态度的问题。

  我姑且假设坂上已经满十六岁,打算在木良北驾训班考取一般机车驾照,因为考轻型机车驾照不需要上课。好。可以漫不在乎地偷别人脚踏车的坂上要去驾训班,但是迟到了,接驳车已经走了,他若想要赶上,就只能骑著脚踏车全力奔驰,从市区南边冲到北边的郊区。

  那么,他真的会那么拚命吗?」

  健吾不加思索地说:

  「是我的话或许会。」

  我也立刻回答:

  「是你的话确实会这样做,但我就不会了。重点是,坂上会这样做吗?只不过是为了考机车驾照。无论是要上课或考试,或许不是每天都有,但绝对不会只有那一天有。为什么他那一天不跷课呢?」

  「是因为要考驾照所以变得认真吧,任何人都有可能出现这种改变。而且,或许他有理由要快点考到驾照。」

  「我也认为有理由,没有才奇怪。那么,是什么理由呢?

  若是这样想就说得通了:有个地位比他高的人叫他考驾照。」

  健吾露出锐利的目光,重重地盘起双臂。

  「是谁?叫他考驾照要干么?」

  我突然惊觉。真奇怪,为什么我之前一直没想到有个地位比他高的人?为什么我会说出这句话?我直觉认为事情和那个地位高的人有关吗?思索这些事时,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就是坂上那伙人之中的气质男……不,现在不该想那些没有任何根据或证据的事。我含糊其词地说:

  「嗯,算了,这个就先不管了。

  总之请你判断一下,偷车贼这么拚命追车的行动可不可疑。」

  健吾轻轻叹气。

  「这个嘛,七比三吧。不可疑。」

  这样啊。

  「我想到的疑点就是这三个。那么,现在来计算一下你觉得坂上有多可疑吧。」

  我从口袋拿出手机,从选单中叫出计算机功能。

  「第一点,你对坂上的信任程度是百分之六十五,第二点是一比五,大约是百分之十七,第三点是百分之七十。

  健吾,你觉得自己有多相信坂上只是单纯地想要考驾照?」

  他的方脸扭曲,大概发现自己被设计了。随兴给人设下圈套对我来说只是小事一桩。我对他展示出手机萤幕。

  「零点零七七,大约是百分之八。

  即使用你的角度来看,坂上可疑的程度还是高达百分之九十二。」

  健吾放下手臂,握紧拳头,不甘心地沉吟。

  「混帐……就是这样,以前的你就是这个样子。你只要愿意还是做得到嘛,还说什么受到打击。真是个惹人厌的家伙。」

  「我就把这句话当成称赞吧。」

  我一边说,一边在心中感到侥幸。

  我只是话术把健吾给套住了,其实在三个疑点之中,第二个疑点的论证是有问题的。其他两点都是针对可疑和不可疑的程度做比较,但年龄那一项计算的是坂上已满十六岁的机率,而非可不可疑,所以直接把三者相乘是错误的计算。顺带一提,「十五岁不能考轻型机车驾照」并不等于「十五岁不能进驾训班就读」,反正只要考驾照的时候满十六岁就行了,但我故意不提及这一点。

  就算除去年龄这一点,只用百分之六十五和百分之七十相乘,坂上能信任的程度也不到百分之五十。既然小佐内同学有一半的机率会遇到危险,我当然要做些什么,健吾也一定会愿意协助,但我还是给他设下了圈套,所以他说我是惹人厌的家伙也是没办法的。我自己也对这种个性很头痛。迈向小市民的道路真是前途多舛。

  「坂上想要考驾照的动机很可疑。」

  我继续先前的话题。时间已经过了将近三十分钟,但我并不慌张,还是沉著地继续推理。

  「那么,如果要把驾照用在不当的地方,有哪些方法呢?

  ……驾照可以当成正式的身分证明,所以一定有很多不当的用途。」

  「这跟我们刚才讨论的是不同层面的事。」

  健吾插嘴说道。

  「说到不当使用身分证明,我第一个就会想到犯罪组织。无论国内外都是。」

  的确如此,确实会让人想到组织犯罪、黑手党和帮派之类的事。如同健吾的反驳,我也不觉得事态有那么夸张。

  「循线探究下去,说不定会发现很严重的事态。不过,真的会吗?健吾,我觉得坂上应该不是什么大人物手下的小喽啰,他只不过是个高中生。」

  「大人物手下的小喽啰,这个词听起来还真怪。」

  我笑了一笑。

  「既不是大人物手下的小喽啰、又不是善良高中生的坂上可以利用身分证明做什么呢?」

  我喃喃说著,开始思索。我能想到的答案只有一个。说是答案,其实只是大致的方向。

  「……如果不是为了达成某种雄心壮志,多半只是为了赚取少少的零用钱吧。」

  「少不少我是不知道啦。」

  健吾虽然有存疑的部分,但还是点头赞同。

  「但应该就是这样吧。」

  「……你也同意吗?」

  如果他叫我证明,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所以我很惊讶他会赞同我的推测。听到我愕然发问,健吾说道:

  「如果这种人会有赚钱之外的目的,我才觉得奇怪咧。」

  即使不是完全接受,健吾终究同意了我的意见,但我觉得再加强一下论述比较好,就算要拖点时间也没办法了。

  「会不当使用身分证明,应该就是为了赚零用钱吧。可是,不见得一定是不当使用。」

  彷佛转换了立场,健吾提出反驳说:

  「不会的,如果不是为了不当使用,那就只是用来证明身分。这样的话,只要有学生证、住民票、户籍誊本就行啦。」

  「……的确是这样。」

  健吾交替了盘起的双臂。

  「所以啊,常悟朗,我觉得要把驾照拿来不当使用有点困难。那只是十六岁的驾照耶,能用来做什么啊?」

  健吾想了一下,又继续说:

  「顶多只能用来贩卖偷来的CD吧。」

  我轻轻摇了摇头。

  「这根本不需要驾照,只要有学生证就行了。而且要说坂上是为了贩售赃物而考驾照也太莫名其妙了,CP值太低了,根本是事倍功半。」

  「……我越来越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了。」

  「简单说……」

  我说到这里先顿一顿。健吾认为「困难」,是因为不当使用十六岁的驾照也赚不了多少钱。所以,简单说来……

  「只要换个能增加CP值的方法就好了。」

  嘴里好乾。我轻轻地舔了嘴唇。我好像渐渐进入状况了。我感觉自己的脑袋越来越冷静,我很少有这种感觉。虽然灵感泉涌,但舌头的动作却不太灵光。

  「十六岁的驾照能赚到的钱确实不多,就算能赚到很多钱,也不会是拿自己的身分证去做。

  这样看来,如果想要不露破绽地赚到零用钱,大可用满二十岁人士的名义去申请证件。」

  我想起了一些借贷公司的广告词。

  「喂,常悟朗,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健吾有些惊慌地插嘴说。

  「那是伪造文书罪耶。」

  是吗?我没有想过这种行为违反了哪条刑法,毕竟我只是在为下一阶段做准备。所谓的下一阶段就是……

  我不理会健吾的发言。

  「要报名驾训班需要什么东西呢?我得先调查一下。」

  「……你要打电话去问吗?」

  「要打也是可以啦……」

  我突然想到,我在这两天搜集了一些资料,其中好像也包括了木良北驾训班的传单。我打开书包,在里面摸索。我惯用的白色活页纸之中夹著一些资料。找到了,木良北驾训班的介绍。在市内各处都能找到这份传单。

  我把传单摊开,放在我和健吾之间,两人一起看。我找到报名资料了,就用手指著,对健吾说:

  『报名本驾训班请携带以下物品』

  唔……

  『住民票和印章。』

  ……只有这些吗?

  就是这么回事。这还真是不妙。思绪开始在我的脑海中飞腾,然后我才想起健吾。我把想法转化成语言,说得越来越快。

  「住民票和印章啊……申请住民票不需要身分证明,只要有印章就能拿到住民票。换句话说,健吾,要用满二十岁的某人的名义考驾照,只要准备一个印章就好了。有了印章,再来就只剩挑选牺牲者───已经满二十岁、在本市拥有住民票,而且还没有驾照的人。」

  等一下。我停下了论述。我是不是知道有谁既符合这些条件,而且也和坂上有关系呢?坂上偷走小佐内同学的脚踏车,因为思虑不周,所以没有撕掉停车证的贴纸,害得小佐内同学被叫去训导处两次。第二次是三天前,因为有人发现了损坏的脚踏车,第一次则是……

  我思索著。

  「……而且只要用最阳春的便宜印章就行了。我的姓氏『小鸠』不算很通俗,如果是『佐藤』之类的,就连文具店都能买到。

  不过坂上……我就直说吧,利用坂上的那个组织可能选了一个姓氏很罕见的人。」

  健吾皱起眉头。我是根据他不知道的资讯而做出这番论述,所以他当然听不明白。我迅速地解释道:

  「本市有个姓五百旗头的学生,他在选举那天出门投票时,家里被人闯空门了。既然他有选举权,一定已经满二十岁,而且在本市拥有住民票,而且他的存款簿平安无事,只有印章被偷,而且坂上的脚踏车……不,小佐内同学被坂上偷走的脚踏车还在附近被人看见了。

  我觉得这些事应该不只是巧合。」

  健吾一脸凝重地低下头去,我还以为他会继续沉默,结果他低声说道:

  「那就没必要考一般机车驾照了,轻型机车驾照考起来更轻松,也更便宜。」

  我想了一下。

  「要实际驾驶的话,一般机车驾照比较好用,而且轻型机车驾照的公信力在大众眼中比较不可靠,平时也很少听到。」

  「说的也是。但是……」

  健吾凝重地说。

  「没有证据。」

  「的确。」

  我敲了一下桌子。健吾听到咚的一声就抬起头来。

  「我终于想清楚了,我知道小佐内同学想做什么了,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小佐内同学有危险。」

  我吸了一口气,然后笔直地盯著健吾说:

  「简单地用一句话来说,小佐内同学打算对付那个企图诈欺的组织。」

  我感到这句话让连续推理迈向了终点。我接著说:

  「小佐内同学不能原谅坂上偷她的脚踏车,还擅自破坏,又害得她吃不到春季限定草莓塔,所以她非常关注坂上的动向,想要找机会抓住他的要害。三天前,小佐内同学得知坂上有在上驾训班时还说『抓到他的尾巴了』。

  仔细想想,小佐内同学或许想靠她引以自豪的数位相机掌握证据。她想要的证据很明显,就是能证明他姓坂上的照片,以及他用其他名字去上驾训班的照片。然后……」

  「然后?」

  我欲言又止,但是健吾一直盯著我,我只能继续说下去。

  「……然后就得看小佐内同学想做到什么程度了。我想她应该不至于去勒索人家吧……」

  「等一下。」

  健吾一脸迷糊地摇摇头。

  「你说的小佐内是我认识的那个小佐内吗?我不太记得她的名字,总之就是之前来过我家的那个女生。那个……该怎么说呢,感觉是个非常畏缩的人耶。」

  我勉强地点头说:

  「嗯,就是小佐内由纪。」

  「那种人会想要抓住别人的要害或是勒索别人吗……」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呃,健吾,我有些小聪明,但我不喜欢这样,所以想要成为小市民。」

  「……」

  「你千万别说出去,其实小佐内同学也一样。我们都发誓要尽力当个小市民,不过小佐内同学想要舍弃的并不是小聪明。」

  我不禁看看四周,因为小佐内同学经常默默地站在我背后。没事的,她不在。但我还是压低声音说:

  「如果把以前的我比喻成狐狸,那以前的她就是狼。」

  健吾呆呆张嘴的表情透露了他的心情。

  「现在的小佐内同学只有在吃甜点的时候才会露出开心的表情,不过以前的小佐内同学不一样,最让她感到开心的事就是把危害她的人打击到体无完肤。」

  我应该不需要向健吾解释遭到小佐内同学报复的人会遭受到怎样的打击,还有小佐内同学会使出怎样的手段吧。总之就是五花八门,这样解释就够了。再说,我也不是全都知道。

  对小佐内同学来说,或许脚踏车被偷、被破坏根本无关紧要,就连没吃到春季限定草莓塔都无所谓,那些事件最重要的意义,就是给了小佐内同学复仇的正当理由。睽违已久的复仇可能还让小佐内同学雀跃不已。不过,我们已经决定成为小市民了,我决定舍弃我的小聪明,而小佐内同学也决定舍弃她的执著。脚踏车被偷的隔天,小佐内同学说「现在有事情可以想,会让我觉得比较轻松」,一反常态地热心帮我的忙,那并不是为了让自己忘记那件事所带来的打击。小佐内同学才不是那么单纯的人。

  我很清楚,那一天小佐内同学想要忘记的,其实是她热爱复仇的个性。

  健吾说,如果没有亲眼见到,他绝对不会相信。这是无所谓啦,对小佐内同学来说这样铁定比较好。重要的不是小佐内同学的过去,而是她现在的状况。我不等健吾从震惊之中恢复,就继续说道:

  「总之,小佐内同学打算接近那些危险的家伙。刚才计算出的数值是百分之九十二对吧。

  其实我觉得小佐内同学没什么好让人担心的。你一定不知道她有多厉害,她潜伏的技术之高,完全无法用身材娇小来解释,而且她动作灵活,反应也快,我甚至怀疑她可以像忍者一样射出手里剑。拍照搜证对她来说只是小事一桩。

  不过,如果我猜得没错,筹措计划的主谋就在那群人之中。如果我刚才的推理正确,坂上就是那个计划的弱点,或许他们会格外地小心防范。对方都是男人,如果动起手来,就算是小佐内同学也不见得能全身而退。如果她被那些坏蛋逮住,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我忍不住发抖。

  「……我想都不敢想。」

  「让我稍微整理一下。」

  我说了「请便」之后就不再开口。健吾放开盘起的双臂,轻甩两三下,像是要让血液流通,接著又盘起来。他皱紧眉头,认真思索。

  其实健吾根本没必要思考,他不需要检验我刚才那些推理是否正确,可以先答应下来,等我真的向他求助时再考虑就好。不过,他把承诺这件事看得很重。真是个可靠的人。虽然我在很多方面看不起健吾,但我认同他的地方更多。健吾应该也知道这一点。

  良久之后,健吾终于有动作了。他把右手伸进口袋,拿出手机。

  「我有个方法可以很简单地立刻确认。我来试试看吧。」

  他喃喃说道,不等我回答就按下了按键。我不知道他打给谁,对方很快就接听了。那似乎是健吾很熟悉的人,他立刻就说出来意。

  「啊,现在有空吗?我想知道去年从木户中学毕业、一个姓坂上的男生的生日。喔,这样啊,随便用什么办法都行。」

  喔喔。木户中学是本市的国中,健吾的脑袋动得也挺快的嘛。既然坂上的家在水上高中附近,他读的国中铁定是木户中学,知道了这一点,就有办法查出他的生日。我倒是没想到这一点,只要人面够广,应该有办法找到去年从木户中学毕业的人,接下来就很简单了,毕业纪念册上应该有写出他的生日。

  不过,健吾此时表现出奇怪的反应。

  「不,不是啦。对啊,和小鸠有关……什么?答应了?不会啦,没什么不可以的。查出来了吗?……这样啊。喔喔,这样就可以了。好,有劳了。」

  他放下手机。我等著健吾向我解释。健吾摸摸头发。

  「被抢先一步了。」

  「你说坂上吗?你刚才打给谁啊?」

  「我姊啦。她老爱吹嘘自己有上百个朋友,所以找人的工作交给她铁定错不了。我说抢先一步的不是坂上,而是小佐内。」

  什么!

  「我姊说小佐内昨天也向她打听了同一件事。这个笨蛋姊姊,她以为小佐内要甩掉你,去跟坂上在一起,还很同情你呢。」

  我觉得很想笑。不是因为知里学姊的误会,而是因为小佐内同学的行动力。

  「我都不知道小佐内同学跟知里学姊关系这么好。」

  「以我姊的标准来看,只要讲过话就是朋友,来过家里的就是好朋友。」

  其实不只是因为小佐内同学去过他们家,而是因为小佐内同学和知里学姊和我三个人一起解决了「健吾的挑战」。

  「……那个不重要啦,我问出结果了。」

  结果。我正襟危坐,健吾丝毫不打算卖关子。

  「姓坂上的男生只有一个,听说是十二月出生的,但日期不清楚。所以坂上毫无疑问只有十五岁。」

  我吞了口口水。

  「这样啊……」

  这么一来,坂上是认真地想要考驾照的机率就很低了。之所以不是零,是因为坂上也有可能是重考一年才进入水上高中的……我想多半不是吧。

  健吾吐了一口气,像是要振作精神。

  「我明白了,如果有需要就尽管来找我,我会立刻赶过去的。不过,你既然知道这么多,应该想办法说服她放弃才对啊。」

  「我试过了,可是没有成功。」

  我还在说话时,我们两人几乎同时起身。健吾看了看手表。对了,他说过今天有事要忙,我还拖住他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

  我们没再说什么,只用一句「掰啦」互相道别。就在此时……

  我的手机响了。我没有使用音乐铃声,但还是听得出来接到的是电话还是讯息。来的是简讯。我漫不经心地拿出手机。

  「……是小佐内同学传来的。」

  「什么!」

  正要走出教室的健吾停下了脚步。我一打开讯息,立刻感觉全身冰冷。健吾似乎发现情况不对,就走了过来。

  「怎么了?」

  「呃……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啊?」

  萤幕显示出小佐内同学传来的讯息,里面什么都没写,没有标题,内文只贴了一行网址,而且点进去是一片空白。

  如果只是没内容的讯息也就算了。但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不愿意往坏的方向想,但又不禁往那里想。我喃喃说道:

  「她该不会是想要打内容,但是以她现在所处的情况又没办法打……」

  健吾一听见这话,立刻下了判断。

  「常悟朗,你是走路来的吗?」

  「啊,嗯。」

  「是吗,那我载你。木良北驾训班是吧。我们走。」

  简短地说完,健吾就冲出教室。

  不,其实我没有看见健吾跑出教室,因为我比他更快跑出去。

  5

  我咬牙切齿,不是因为懊恼或后悔。如果这是第一次还有话说,但我明明早就学到教训了。

  我想起刚才对健吾说的话。我在国中时代犯的三次大错,第一个就是因为装腔作势而把事情拖延得来不及挽救。

  确实,我绝对需要健吾的帮助。如果事情闹大了,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无定无法反击。最少也要有两个人,否则恐怕连逃都逃不走。

  不对,如今回头再看,或许我不该花时间找健吾帮忙。既然阻止不了小佐内同学的失控,就算只是靠著廉价的英雄主义或匹夫之勇,我都该站在她的身边。在最危险的时候,我却没办法遵守和小佐内同学的约定────我们约好,一个人想逃的时候,另一个人要当挡箭牌。我们明明有过约定。

  ……不,事情又不一定那么糟糕。小佐内同学传来那封空白讯息或许有著我难以想像的深远含意,也有可能只是单纯的失误,其实她并没有碰到任何危险,又或许我根本不是自以为的聪明狐狸,而是一个大傻瓜,连刚才那些推理都犯了严重错误。

  为了确认事态,拜托你了,健吾,跑快一点啊。小佐内同学,如果你平安无事,就快点回覆我啊。不管我传了多少讯息,都没有得到回音。

  「……混帐,这我真的不行啦!」

  健吾咆哮道。眼前就是郊区的小山丘,我三天前和小佐内同学一起翻过的小山丘。就算健吾再强壮,要载著一个男生骑车爬坡还是太累了。我跳了下来,推著脚踏车前进,没多久就接近坡顶了。此时我突然灵光一闪。

  「健吾,现在几点了?」

  健吾看看手表,叫道:

  「四点半!」

  「确切的时间是?」

  「四点……二十六分。」

  很好,还来得及。我从学校跑出来时拎著书包,如今我的书包和健吾的书包一起放在脚踏车的篮子里。

  「健吾,停一下,我要拿书包。」

  「书包?我们正在赶时间耶。」

  「就是因为要赶时间!」

  健吾一副不解的样子,但还是停下脚踏车。我急忙从篮子里拿出书包,打开,查看内容物。应该有那个东西,我平时经常使用的。

  「就是这个。」

  那是平凡无奇的白色活页纸。

  「你到底想干么?」

  「别管了,快走吧。」

  我催著健吾爬上坡顶,然后又坐上车,一口气冲下山坡。或许是因为平日多行善事,健吾的脚踏车没有脱链。我们来到T字路口,往左边可以回到市区,往右则是木良北驾训班。此时我又要健吾停下来,健吾焦躁地说:

  「这次又是要干么?」

  「接驳车就快来了。交给我吧,你把脚踏车锁好。」

  言谈之间,接驳车就出现在道路的远方。我抱著自己的书包,朝著接驳车高高举起活页纸,像拿著免死金牌一样,在头上缓缓地左右摇晃。若是我对接驳车的推理没错,而且司机的视力比我估计得更差……

  我挥了几次,把手放下。我吸了一口气。

  ……接驳车的车头灯亮了一下,应该是在回覆我「看到了」。

  如果车子靠近,司机就会发现我手上拿的并不是木良北驾训班发下的文件夹。我若无其事地把活页纸收进书包里。

  「常悟朗,你这家伙……」

  健吾一副受不了的样子。真是的,这么基本的伎俩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接驳车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

  收到空白讯息之后已经过了二十分钟。

  坐在接驳车缺乏弹性、极不舒适的座椅之后,我一直咬紧牙关,沉默不语。在二十分钟内可以把一个人折磨到什么地步?我无法控制不祥的想像。

  国中那一次,我没有赶上。在我得意洋洋发表推理时,一切都结束了。事情在我浑然不觉时发生,就算破解谜底,对任何人都没有意义,只是放马后炮罢了。这次的事也会变成那样吗?我这次又赶不上了吗?

  接驳车花了五分钟到达驾训班。这五分钟感觉好漫长。

  在驾训班枯燥呆板的大厅里。这里人不多,但全都是不同的类型,有穿著时尚花纹衬衫的年轻人,也有不知能否合法申请驾照的老年人,但我没看到小佐内同学。怎么办……我心焦不已。

  「咕……」

  我的脖子被勒住了。正确地说,后面有人把我的衣襟往下拉。我的喉咙发出诡异的声响,差点跪在地上。转头一看,我顿时感到脱力。

  站在我后面的是让我想要问「我们在哪里见过吗」、打扮像小男生的女孩,她穿著下襬有毛边的褐色外套、故意磨破的牛仔裤,以及破旧的运动鞋,但她头上的皮帽很突兀,整体穿搭不太统一。

  「啊……」

  我正要说话,那女孩就把手指贴在自己的嘴上。

  她招手要我过去,接著又对站在我身后的健吾招手。我们三人一起走进挂著吸菸室牌子的小房间。

  健吾关上门后,那女孩摘下帽子,满意地笑著说:

  「干么这么急著赶来啊?」

  那是经过乔装的小佐内同学。跟衣服完全不搭的帽子原来是用来遮掩她妹妹头的小道具。

  赶上了,而且还游刃有余……不,这种情况不该说赶上了,我根本没看到必须赶紧处理的危机。

  「你、你是小佐内?」

  健吾无礼地用手指著小佐内同学。他只看过小佐内同学穿水手服,还有她上次去他家时那副朴素到极点的打扮,所以看到她这副模样非常震惊。被看到这副乔装的小佐内同学收起笑容,对我悄悄说道:

  「为什么堂岛也来了?」

  虽然我还没搞清楚状况,总之小佐内同学看来是平安无事。这么说来,我们真是白担心了。我露出不高兴的表情说:

  「还能为什么?因为我一个人没办法应付危险状况啊。」

  「危险状况?」

  「你不是在跟踪坂上吗?」

  「是没错啦……」

  我们两人的脸上都浮现出疑惑。

  「你不是向我求救吗?」

  「没有啊。」

  「你明明传了讯息给我,内容一片空白。」

  小佐内同学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她拿出手机。那是附照相机功能的最新款手机。

  「嗯,有啊,我传了坂上用五百旗头的名义来上课的证据照片。以你的智慧,应该已经发现我想调查什么了吧?」

  照片?我点开小佐内同学传给我的讯息,把手机拿给她看。

  「哪有照片啊,里面只有一行网址,而且点进去什么都没有。你传这种东西过来,我当然会担心啊。」

  小佐内同学盯著手机萤幕,上面只出现了一个叉叉符号。

  「……小鸠,你的手机能看到图档吗?」

  「我喜欢简单的款式,没有那种多余的功能。」

  小佐内同学缓缓摇头。

  「无法显示JPG档已经不能说是简单了……」

  「不然要说什么?」

  「……原始?」

  她以敏捷的动作操作起自己的手机。

  「我传了这个给你。」

  小佐内同学的最新款手机显示出坂上坐在桌前听课的模样。那想必是证据照片之中的一张。

  我终于搞清楚状况了。

  我的手机是旧型的,虽然可以收到讯息,却显示不出图档。小佐内同学传来的讯息把那张照片上传到某处的伺服器,所以我的手机只收到了网址,而且点进去也看不到照片。简单说,问题都是出在小佐内同学用的是最新款手机。

  我感到全身无力。

  我转头看著健吾。健吾依然目瞪口呆,他还没办法把眼前的女孩和小佐内同学连在一起。我抓抓头,解释说:

  「呃,健吾,有劳你辛苦地骑脚踏车赶来,不过看来我们是白跑一趟了。小佐内同学已经达成任务了。」

  「这个,呃,那样就太好了。不过,你是小佐内?」

  看到健吾这副舌头打结的模样,小佐内同学困扰地歪著脑袋,接著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就一脸开朗地鞠躬说道:

  「初次见面,我是由纪的双胞胎妹妹,麻纪。」

  竟然来这招。

  看著更加一头雾水的健吾,以及若无其事地扯谎的小佐内同学,我实在压抑不了喉中的窃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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