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秋季限定栗金饨事件·上 第一章 出人意料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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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约好的时间到来之前,我一直在图书室看书。

  升上高中以后,我就很少去图书室了。我不是个爱读书的人,不过别人看到我泡在图书室里,一定会觉得我很爱看书吧,正所谓模仿坏人杀人就会变成坏人,假装聪明也会变得聪明的。我不是在模仿爱书人,也不想要模仿坏人,更不打算假装聪明,藉由否定这一切而达成的崇高生活才是我一心追求的「小市民」。

  我看看墙上的时钟,发现时间差不多了,就从座位上起身,正想把刚刚拿的小说放回书架上,突然发现百叶窗的缝隙之中透著红光。暑假结束后,白天逐渐变短,现在已经是黄昏了。这种情况每年都会发生几次,夕阳余晖鲜红得有些恐怖,几乎令我眼睛发痛。

  红光洒在整个走廊上,一路照到细长校舍的底端。我在走廊上走著,一边想著放在口袋里的纸条。

  这张纸条不知何时出现在我的课桌里,内容是约我放学后在教室里见面。我不知道这纸条是谁写的,也不知道对方的目的,事实上,我连纸条究竟是不是给我的都不确定。我大可不理会这张纸条,不过人家都邀请我了,心惊胆战地前去赴约才是小市民的作风吧。

  离校时间将近,走廊上只能看见稀稀落落几个学生。我升上高二已有五个月。到了九月,气温已经渐渐地染上秋意。

  在学校里待了这么久,认识的人自然会变多。譬如说,刚才擦身而过的男生是我常碰到的人,我记得他好像是学生会的,或是在某个社团里表现得很优秀。简单说,虽然我看过他,却不记得他是谁。当然,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而他想必也不知道我的事,所以我们只是若无其事地走开,彷佛把对方当成隐形人。

  我长久以来努力培养礼貌性的漠然,如今也算是小有成就。我有把握自己在学校里的存在感只到达「对了,好像有这么一个人」的程度,出现很自然,不在也很自然。

  说是这样说,但我为什么会收到邀约呢?

  我从口袋中掏出纸条。

  起初我以为这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仔细一看似乎不是。这张纸的其中一边有一排小孔,这是从便条本上小心翼翼撕下来的。可见把我叫出来的人会随身携带便条本。

  上面写著短短的一行字。

  放学后五点半 请独自来教室 我等著你

  字写得不算很好,但也不难看。分不出来是男生还是女生的笔迹。墨水是蓝色的,用水性原子笔写的。笔迹挺娟秀的,不过我感觉写字的人不像女生,倒像是个斯文的男生。

  从这行字可以找到不少资讯。

  纸上写著「来教室」。船户高中有几十间教室,但纸条没有明言是哪一间,只说了「来教室」,想必是指我们二年A班的教室。纸上还写著「放学后」,既然没有指明是几月几日,当然是指今天放学后。

  如果写这纸条的是二年B班的学生,为了表明「不是B班教室」,应该会写「来A班教室」或是「来这间教室」,而且对方很难确认我有没有看到纸条,所以必定会写上日期。

  由此可见,约我见面的人是我们班上的学生。

  红色走廊的另一端有个男生朝这里走来,这人和我互相认识,我们在高一和高二都是同班同学。他个性开朗,跟任何人都聊得来,一起参加过几次班上活动之后,他开始会找我聊天,而我为了回应他的热情,也都会面带微笑地回答。此时我和他都没看彼此一眼,只是默默地擦身而过。我不记得他的名字,好像是岩山还是岩手,我只记得有岩这个字。

  我再次望向手中的纸条。

  虽然这行字很短,却有很多值得玩味的地方。「独自」和「等著」都是用平假名写的,如果对方是刻意不写汉字,那还挺不错的,这样会显得不那么严肃。但是这人不写汉字也可能是因为平时很少拿笔写字。

  我最在意的部分是「独自」一词。为什么要叫我一个人来呢?

  应该不是为了避免被旁人看见,就算我一个人来,放学后的教室也不是隐密的地方。先不管这人要谈的事情是否不可告人,如果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见面,还不如约在校外。

  对了,我在国中的时候也看过叫我「一个人来」的纸条。

  光是想起来就觉得头皮发麻。我以前很爱管闲事,还以为自己有办法解决。为了那些闲事,我好几次被人叫出去,那些纸条大多都写著「一个人来」,但我很少真的独自前往,因为甚至有人指定过我平时不会去的地方,譬如倒闭保龄球馆的停车场之类的,搞不好会发生意外。总而言之,小心驶得万年船。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实在想不到现在会有什么理由会被约出去,所以这短短的一行字才会让我这么困惑。

  我,小鸠常悟朗,不过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市民,一个在班上总是笑脸迎人、却记不得别人的名字、平凡无奇的船户高中二年级学生。

  如此平凡的我到底为什么会被人约出去呢?

  我翻来覆去地看著那张纸条,希望找到蛛丝马迹让我推敲出真相。被人用匿名纸条叫出去,若是不先搞清楚缘由就傻傻地赴约,实在是太愚蠢了。说是这样说,区区一张纸条也没办法看出什么端倪。大概只能随机应变了。罢了,我总不会在学校里遭人寻仇吧。

  夕阳余晖稍微变暗了一些,夜色不知不觉地渗入这片红光之中。我的前方出现一个女学生。我认识这个人,自从进高中之后,我从来没有和她同班过。据我所知,这个女生很擅长交际,交了不少朋友。她看起来比我小,不是看似学妹,根本像个国中生,甚至是小学生,但她真的和我同龄。

  当然,我们擦身而过时也没有看彼此一眼。

  我知道她的名字。她叫小佐内由纪,是个声称要成为小市民、满口谎言的女生。

  2

  讨论很快就陷入僵局,就像鬼打墙一样。同样的提议,同样的反驳,只是换了另一种说词。我知道要怎么结束这无意义的对话,只要我接受对方的意见、闭上嘴巴就行了,但我不想放弃。我为对方的不明事理感到气恼,再次开口说:

  「我的要求有那么奇怪吗?这件事连报纸都刊登了,该知道的人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能报导这件事?」

  「冷静点,瓜野。」

  堂岛社长注视著我,盘著的双臂依然没有放下。社长有一张方脸,身材魁梧,个性严肃,若是再盘起双臂,看起来简直像一堵厚墙。但我不能轻易退缩。他的眼神略带一丝不耐,让我更不高兴。

  「我很冷静。社长才该多听听别人的意见。」

  「我已经听了。」

  堂岛社长把靠在椅背上的身体稍微往前倾,并且加重了语气,彷佛在强调这是最后通牒。

  「是你没有搞清楚状况。我来整理一下,我们社团做的是校内新闻,而不是大报社的地方版。我们有资格去向警方问话吗?我们能去采访受害者吗?如果惹出什么麻烦,谁该负责呢?是你的父母,还是我们的顾问老师三好,还是我呢?

  我了解你想报导我们市内发生的『事件』,但是那对我们来说太勉强了。如果你真的有话想对社会大众说,不如去写信给区域性早报,我记得有个『年轻人心声』的专栏。」

  社长这番话并不是讽刺,而是真心劝告,这反而令我更火大。

  如果需要向警方打听事情,那就去打听啊,真的想要访问受害者,那就去访问啊,社长何必这样穷担心呢?

  「我说过了!这个报导……」

  我拍打著摊在桌上的报纸,上面是「不良组织绑架伙伴」的报导。

  「有消息说被绑架的人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所以这也算是校内的事。这样难道不行吗?」

  堂岛社长似乎无意再继续讨论。他叹了一口气说:

  「我知道你藏著什么心思,瓜野。如果开了先例,报导了这则新闻,以后你就可以写更多校外新闻了。」

  我才没有藏,我本来就是这样主张的。

  「这样有什么不好的?」

  「够了。这是社长的决定,你想要投票表决也行,总之这个版面要刊登运动会的补充报导。」

  我环视社办一圈。

  在某处写的笔记,在某处拍的照片,印刷准备室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杂物,乱七八糟的,根本分不清楚哪边放的是什么东西。船户高中校刊社,社员共有五人。暑假之前高三学生还没退社时,社团里还有学姊,但现在全都是男生。

  担任社长的是高二的堂岛健吾,他体格壮硕,看起来像运动健将,而且长相威严,气势强大,但他在我眼中只是个保守分子,不然就是个胆小鬼。

  门地让治,同样是高二的,他不会和我们高一的混在一起,但他和堂岛学长也没有走得很近,老是卑微地低垂著视线,整天装模作样的拿著书看,多半是学术类的新书,而且全是六百圆就能买到,书名清一色都是「为什么○○会╳╳呢」。

  岸完太,高一,吊儿郎当的家伙,他那挂著一大串饰品的手机老是当当当当地响。他一到放学就用发蜡把头发梳得直竖,简直把我们的印刷准备室当成他的梳妆室。

  最后一个是高一的五日市公也,他不像岸完太那么不可靠,该写报导就会乖乖地写,他喜欢察言观色的个性让我觉得不太顺眼,但他的个性还算认真,坏就是坏在太过畏畏缩缩。

  这四个人之中没有一个人是支持我的,我在船户高中校刊社里孤立无援。

  我不怕受人孤立,写报导本来就是一个人的事,但若拿不到版面,就什么都不用谈了。为什么每个人都这样呢?我没有把握一定会成功,但这只不过是社团做的校内报刊,失败只要再改就好了。他们不这么想吗?

  「……我知道了。」

  我什么都不想再说了。我现在能做的事只有愤慨地冲出社办。

  怒气腾腾地回到教室后,同学面带苦笑地说道:

  「嗨,这番白费工夫真是辛苦你了。」

  我一屁股坐在他的椅子上。

  「少讽刺我了。看来你早就猜到结果了。」

  「当然,就算猜不到,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

  「都写在我的脸上了吗?」

  他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小段距离,像是在说「一点点」。

  冰谷优人。他是我国中时代在补习班认识的朋友,在高中和他同班时,我还挺开心的。他不是面无表情的人,但若他静静地坐著,看起来就像满腹忧愁。他中性的长相连男生都会觉得很秀气,因此他常常被人调戏。

  不过我欣赏他的地方并不是外貌,而是脑袋。

  他对任何事物的理解速度都快到惊人。我是靠苦读才考进船户高中的,而冰谷却是毫不费力地考上。他不光是自己成绩优秀,他还很会教导别人,我在补习班的时候也受过他不少关照。

  如果他的气势再强一点,应该做得出更有趣的事,可惜他怕东怕西,一直挂著笑容,避免做出任何引人注目的事。他现在也一样面带笑容。

  「我明白你的不满。我们学校校刊社做的事情确实很无趣。」

  「就是说嘛。」

  我握紧了拳头。

  「现在的高中很少有校刊社,这是多么难得的事,可是我们除了照抄去年的报导之外,什么建树都没有。」

  「应该不是照抄吧。」

  冰谷轻轻地耸肩。

  「校刊社是在报导学校的例行公事……只不过今年的例行公事和去年一模一样罢了。」

  「结果还不是一样!」

  今年的九月号是以运动会的报导为主,去年的九月号当然也是,前年的也一样。我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校内的报纸当然不能不报导运动会,但也不需要用所有版面去报导嘛。如果不能加入一些自己的创意,那还有什么乐趣呢?

  我对这件事非常不满。光报导校内的事,内容根本不会有变化,应该要拓展范围才对。题材我都准备好了,就是暑假发生的绑架案,只要社长点头,我立刻就能写好,若再加上采访,还可以做成系列报导。

  但是我的提议却被否决了,堂岛社长根本不听我的意见。看到我这忿忿不平的模样,冰谷脸色愁苦,仿佛认为我是个令人头痛的家伙。

  「我早就说过了,没用的。」

  如果我问他为什么觉得没用,他一定能说出一大堆理由,而且我一定会同意。

  不,其实我也知道再怎么吵都没用。我进入船户高中已有半年,足以让我摸透校刊社的习性了。

  我已经明白,那个社团里没有一个人想改变现状。可是……

  「你觉得没用就不会做了,但是依照我的个性,我就算觉得没用也要做。」

  「真有个性。」

  我知道他是在嘲讽我,但我才不会就此罢休。

  「那我问你,冰谷,你也读了三年国中,对吧。」

  「是啊,那是国家的教育方针嘛。」

  他似乎不明白我为何转换话题,但调侃的语气依然没有改变。

  「甚幸,我读了整整三年。」

  「那你在这三年之中做过什么特别的事吗?」

  冰谷稍微皱起脸,似乎不想听我讲大道理。但我还是继续说下去:

  「我什么都没做过,三年都是在读书和参加社团,就这样而已。我绝对不要再浪费三年。我下定这个决心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你的数学很好,应该知道高中三年只有六个半年吧。」

  不过冰谷的语气还是一样轻佻。

  「你有这种雄心壮志是很好,不过你把校刊社当成手段好像不太对。如果你真的想建立丰功伟业,应该选个更主流的方法吧。」

  这句话戳中了我的痛点。冰谷看我沉默不语,就挥挥手说:

  「好啦,我支持,我永远都会支持的。」

  他这说法像是不管对任何人都会支持。

  老实说,我不希望冰谷只是支持我,我更希望他成为我的战友,但我的自尊心不容许我说出这句话,所以我依然只能愤慨地走出自己的教室。

  3

  我的直觉出错了。我看到纸条上的字还以为是男生写的,结果放学后在教室里等我的却是女生。

  夕阳余晖不再鲜艳得刺眼,颜色渐渐变得黯淡。那个女生站在窗边,窗户是打开的。外面的风似乎很大,她的夏季制服领巾在风中摇摆。

  我认识这个女生,她是我的同学,所以我的推理还是猜中了一部分。但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为何约我见面。她说:

  「刚好五点半,你很准时。」

  她的声音柔和又成熟。听起来很耳熟,说不定我们高一的时候也是同班。

  我本来很担心会遇上麻烦事,既然对方只是一个女生,应该不需要紧张吧。我甚至想过,若是收到信就傻傻地独自赴约,说不定会被人绑起来。

  「因为有人约我见面嘛,当然要懂礼貌。」

  听我这么说,那女生就笑著关上窗户,往我这里走了几步。

  「对不起,这么晚还约你见面。」

  「还不算很晚啦。」

  沉默片刻后,我等得有些不耐烦,就直接问道「那你找我有什么事」。她又往我走了一两步,双手在胸前合十。

  「我有些事情想要问你。」

  「问我?」

  我现在不再觉得自己是无所不知的,因为我已经不管别人的闲事了。我的心底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不过,既然她有事拜托我,我还是可以提供一些智慧吧。不过她到底想问什么呢?希望是难度高一点的,最好是别人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的难题。

  不过她问的却是我没想到的事。

  「小鸠,你跟那个女生分手了吗?」

  我立刻就猜到她说的是谁。

  小佐内由纪。直到不久之前还和我一起朝著「小市民」迈进的伙伴。我们对彼此没有爱恋,也不会互相依赖,而是有著互惠关系,我和小佐内同学互相关照,不让彼此偏离小市民的道路。

  这段关系在暑假已经结束了。我现在还是觉得这种结果是很自然的,因为我和小佐内同学都用自己的方式慢慢地变成了小市民。不过,这个女生怎么会知道我们的事呢?

  我突然想通了。可能性只有一个。

  我和小佐内同学会分开是某个事件造成的,那桩事件牵连了很多人,甚至包括犯法的人,不过那些人不是早就被抓起来了吗……

  这个突发奇想令我非常惊慌。难道她是那群人的伙伴?

  我不由得提起戒备。那女生看到我的反应,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了?不用这么害怕吧。」

  「我不是害怕,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知道这件事。」

  「……一看就知道啦,暑假结束之后就没看过你们两人在一起,我朋友也都这么说。」

  就只是这样?

  我观察著她的表情,似乎真的只是这样。我不禁对自己的夸张反应感到丢脸。我笑著打圆场说:

  「这样啊。也对啦,确实很明显。」

  「那你们真的分手了吧?」

  「嗯,分手了。」

  我笑咪咪地如此回答,她一听就握紧拳头。我完全想不透,这件事跟她到底有什么关系?如果仔细想想或许能想出答案。我正准备开始思考,那位不知道名字的女同学像是在挑选午餐吃什么,爽快地说道:

  「那就和我交往吧。」

  「啊?」

  「我们交往吧。」

  「啊?」

  这时我才开始仔细地打量她。

  她的身高比小佐内同学高。话说回来,想要找到比小佐内同学矮的女生,大概得去小学才找得到。

  教室里很昏暗,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她似乎带著有些僵硬的笑容,她的脸型有点长,一头长发,而且是带著弧度的大波浪。船户高中的校规不算特别严格,但发型也不是毫无限制,我想她的头发可能是自然卷吧。她的眼角比较低,好像是下垂眼。我忍不住想著,她的脖子好细啊。

  她不是个花枝招展的女生,但也绝非朴素枯燥。她的容貌满清秀的,感觉像是适当地散发著青春的光辉……也就是说,她正是我最羡慕的、过著平凡高中生活的那种人。

  她的眼中浮现了戏谑的光芒。

  「嘿,小鸠,你的名字是常悟朗吧。」

  「是没错啦……」

  「那我可以叫你阿常吗?这样比较帅。」

  我面带微笑地立刻回答:

  「不行。」

  我坚决反对。她没有再继续要求,可是我这样回答仿佛已经同意了要跟她交往。难道这是她的计谋吗?

  我当然明白被女生告白是多么光荣的事。

  身为一个小市民类型的高中男生,若是没有特殊理由,没必要拒绝人家。

  所以我跟这个女生开始交往了。

  现在只有一个问题。

  「那么今后就请你多多指教了喔,小鸠!」

  她如此说道,我却没办法回答。我得先查出她叫什么名字才行。我该怎么做呢?

  依照我的想法,只要去看她鞋柜上的名牌就能解决了。

  4

  印刷准备室和教室都待不下去,我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既然如此,乾脆回家算了,但我还有一件事要办。我在图书室借了书。

  那是当过新闻记者的人写的,书名是《正确报导的心得》。我借这本书是想找出说服校刊社的理由,可是书中内容全是抱怨,根本派不上用场,我只看了三分之一就不看了。借书期限快到了,我得把书拿回来还。

  放学时间已经过了很久,我从来没有在这种时间来过图书室,所以有点讶异。图书室里完全没有人,只有一个看似图书委员的男生坐在柜台里专心地看书。我不好意思打扰他,就把书放进还书箱。

  我被堂岛社长敷衍,被冰谷嘲笑,借了书没看完就归还,今天真是太悲惨了,做什么事都不顺心。为了扳回一城,我想再找其他的书来看。

  话虽如此,高中的图书室不会有多少书能帮得上校刊社的高一社员。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本《怎么写出好报导》,我找个位置坐下来,打算先翻翻看再决定要不要借。我把书包放在附近的座位,在椅子上坐下,正想打开书本,才发现前方的座位放著一个书包。有著船户高中校徽的白色书包。

  无人的图书室里空位置多的是,我偏偏坐在这个书包的对面,简直像是故意的。虽然我觉得不妥,但也不打算换位置。这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当我看到抱著书走过来的人,却惊讶得屏息。

  我认识那个人。

  虽然我认识对方,但对方并不认识我。这个女生似乎是堂岛社长的熟人,来过校刊社几次。

  第一次看到她,我只觉得「好小」。她有一头乌黑俏丽的妹妹头,像是戴著假发,是个气质很特别的女生。后来我才想到,这种时候应该形容成「像洋娃娃一样」。

  第二次看到她,我只觉得她一点都不适合穿高中制服。她似乎要来找社长帮忙,说了「关于那件事……」什么的。堂岛是校刊社的社长,人面非常广。我猜他们可能是为了报导的事而做过某些约定吧。

  第三次见面时,我对她改观了。那是暑假刚结束的时候,离现在没有很久。

  印刷准备室里只有我和堂岛社长两个人,现在还不用急著做下一期校刊,而且我对校刊社的作风已经非常不满了,所以我们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待在房间里。我当时摊著笔记本,大概是在写作业,堂岛社长环抱著双臂盯著半空,像是在思考。我记得社长的右手贴著OK绷,他好像是在暑假受伤的。

  那个女生突然开门,走进印刷准备室,笔直走到坐在铁管椅上的堂岛社长身边,也不先打招呼,就把嘴贴在他的耳边。

  她说了几句悄悄话。

  我没有听到她说了什么,但是在那一瞬间,我的背脊感到一阵寒意。

  光看她的身高和长相,怎么看都不像和我同年级的,比较像是从偷溜进来的国中生。然而她在说悄悄话的瞬间眯起眼睛,曲身贴在堂岛社长耳边的动作非常优雅,让我不禁打了寒颤。我的视线离不开她。那是动心的感觉吗?我觉得应该不是。是她的容貌、表情和动作太不搭轧,反而吸引了我的目光。我后来才想到,这种时候应该形容为娇媚吧……可是当时我只能张著嘴巴、呆呆地望著她。

  堂岛社长听著她的悄悄话,滴溜地转著眼珠,身体依然维持著盘臂的动作。我看不出来她说的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们没有谈很久,社长喃喃地说「我知道了」,那女生就从他的耳边退开。

  这时,她突然转头看著我,彷佛现在才发现我的存在。刚才眯起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我感到背后冷汗直流。

  看她的嘴巴我就知道了,她似乎在说「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

  等到社办里只剩两个人,我问堂岛社长刚才那个人是谁,社长神情苦涩地说:

  「她叫小佐内,是个很难应付的人。」

  此时,在放学后的图书室,出现在我面前的人就是小佐内。

  「你有什么事要找我吗?」

  她单刀直入地问道。听到这句话,我才发现自己正盯著她看。

  「喔喔,没有啦,抱歉。」

  我垂下视线。小佐内显然觉得我很奇怪,但她却喃喃说道: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喔喔,是啊……」

  我心想,还好我现在坐著。我的三半规管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头昏脑胀的。

  「我们在校刊社见过。」

  「校刊社……?」

  小佐内露出困惑的表情,右手食指按在柔软的脸颊上。她没有思考太久。小佐内轻轻摇头说:

  「我想不起来。对不起。」

  「啊啊,没关系,只是看了一眼,记不得也很正常。」

  我死命地挤出笑容,连自己都觉得很滑稽。我们当时四目交接那么长的时间,她竟然记不得,真是太奇怪了。说不定只有我觉得时间很长,其实只是短短的一瞬间。

  小佐内又说了一次:

  「对不起。」

  说完以后,她把抱在胸前的书放到桌上,然后双手撑著桌子,再次问道:

  「所以你找我有什么事?」

  她这句话问得不太客气,但又没有抗拒的意思,该怎么说呢?好像是在拿捏距离似的……女生在这种时候都会有这种反应吗?还是只有小佐内会做出这种反应?

  她好像误会我在等她。很合理。

  「喔喔,没有啦。」

  我想说自己只是碰巧坐在这里。

  但我觉得这样太浪费了。

  除了坐在柜台里埋首看书、眼睛都不抬一下的图书委员,图书室里没有其他人了。小佐内正从几十公分远的距离注视著我。我不可能预料到这种局面,也没机会做任何心理准备,不过我瓜野高彦的特色就是随时都能拿出决心。

  小佐内还在等我回答。那就说吧,现在就说吧。

  「我迷上你了。」

  「啊?」

  「自从上次见面之后。虽然你不记得了。我想跟你聊一聊,如果你现在不忙的话,可不可以陪我一下呢?」

  我的胆子也太大了。我说得很流畅,没有一句话结巴,还能顾及脸上的笑容。

  小佐内眨著眼睛。她专注地盯著我看,像是在观察我是不是在跟她开玩笑。如果我现在笑出来,或是转开目光,铁定会失去机会。我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我坦然地承受了她的视线。

  我直到刚刚都还没注意到,这天的夕阳格外鲜红。

  先笑出来的是小佐内。她直视著我,轻轻地笑了。

  「我不讨厌直接的男生。」

  我顿时感到松了一口气。虽然表面装得很轻松,但我没有发现自己的心中其实非常紧绷。小佐内对我笑了,还说她不讨厌我。

  小佐内拿起桌上的书,用书遮住嘴巴。

  「好啊,不过我们不要在图书室聊,我知道一间好店,那里的草莓蛋糕非常好吃喔。」

  我立刻站起来。

  「那我们走吧。」

  真丢脸,我刚才还在侃侃而谈,现在光是一句话都说到破音。不过,我并没有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懊恼。

  因为我还在震惊,什么都没办法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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