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琉璃城”杀人事件 第二章

  第二天,君代为了还书,再次来到了图书馆。她站在玄关的垫毯上,蹬着脚抖落沾在靴上的雪粒。馆内热闹的声音远远传来,是笑声。对“最尽头的图书馆”而言,有几件事物是极不相称的,其中之一便是笑声。尽管如此,君代却被笑声感染,心情很自然地愉快起来。

  大厅里照常空无一人。被排成人字形的沙发同样空着。穿过大厅走向前台,才发现那里倒是人口充足、一反冷清的常态。除了雾冷和歌未歌这两个工作人员,美希也在。

  美希上半身靠在前台,双手托腮,跟两个管理员聊得不亦乐乎。刚才的笑声似乎正是这两个女生发出的。君代一走过去,美希就“呀”的一声,扬手唤她过来。君代微笑着说了声“早上好”。

  “美希姐,今天学校放假?”

  “大学啊,就是个我一天到晚想翘课的地方。”

  “大学里,有意思吗?”

  “有意思才怪。”

  “那你为何还要去?”

  “我可没去噢。”

  “啊,是这样啊。”(笑)

  “这个要还了是吗?”雾冷从君代手中接过了书,“歌未歌,给这书盖上还书戳。”

  “印戳在哪里啊?”

  “在你面前。”

  雾冷指了指前台的桌面。

  “歌未歌同志还真是健忘的典范,”美希坏笑道,“我看,迟早会连她是谁都忘掉的。”

  可惜,面对着美希的调侃,歌未歌只是专注于还书的工作,没有一丝回应。

  “不用急着还啦,呵呵。”

  君代从歌未歌手中接过了图书证,上面歪歪斜斜地被按上了指示着还书日期的印戳。美希马上不死心地进一步取笑起歌未歌来,这下终于把她羞得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歌未歌、美希和雾冷,他们都是君代的朋友。如果她选择了在医院里终了此生的话,恐怕就根本不可能跟这样的朋友相识了吧。

  “歌未歌姐,你昨天忘记拿走的是雨伞吧?”

  君代有点怯怯地问道。

  “是哦。你怎么知道的?”

  “不好意思,”君代说着把昨天雾冷借给她的雨伞交了出来,“这伞是歌未歌姐的呢。昨天雾冷先生把它借给我了,我也没怎么看就撑回家了。到家一看,才发现伞柄上工工整整地刻着歌未歌姐的名字呢。”

  “呜呜呜——我啊,昨天到家时满身都是雪了。”

  “在大厅碰见时,你没注意到我拿的是你那把伞?”

  “嗯,完全没注意到。”

  “自作主张就把伞借出去的雾冷先生最坏了。”

  美希伸出手指指向了雾冷。

  “是老爱落东西的歌未歌自己不好啦。”

  “果然还是我自作孽啊——”

  歌未歌一脸哀怨地垂下了肩膀。君代把伞塞到她手里,再次道了歉。歌未歌马上就恢复了精神,把伞放回到前台下。

  “对了对了,那个帅哥哥是谁啊,君代?”

  美希一脸好奇笑眯眯地问道。

  “啊,你说谁?”

  “刚才有个陌生男人向我们打听你噢。他问我‘君代小姐还没有来吗’,我想也没想就回答了‘不知道哎’,现在想想真该找个更像样点的回答才是。”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美希所说的那个男人应该是树徒吧。君代想起了昨天那段不算愉快的相遇。

  “其实我也不认识他。那个人……突然就冒了出来,跟我说了一大堆不知所云的话。”

  “说他爱着你之类的?”

  “起先是类似的东西吧,”君代有些厌烦,“还说什么我跟他都经历了轮回转世,还背负着互相残杀的命运之类的。”

  “到底都说了些什么呀?”雾冷似乎被挑起了兴趣,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我看这不像是泡美眉,倒像是信徒宣扬教义呢。说不定明天教主大人就大驾光临了。”

  “开什么玩笑!”

  “我错了。别瞪我啊。”

  “倘若那家伙敢对你做出奇怪举动的话,我们一定会狠狠教训他的!不过,君代,你先给我们说说你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吧。”美希兴致勃勃地说着,“你该……想要个男朋友吧?”

  “一点都不想要。”

  “可悲、可叹啊……”美希竟然激动起来,“怎能说这种话呢!你啊,在有男朋友以前可不准死哦,我不允许你死!”她情绪激昂地说着。

  “知道了啦。我过去找他看看。”

  “他是向那个方向去了哦。”

  雾冷指了指图书室的方向。歌未歌则是不紧不慢地说了声“走好”。

  君代挥别了前台,向书架林立的图书室走去。推开那扇虚掩的没有玻璃窗装饰的木门,她走进了静谧的书海。图书室似乎终年拉着厚厚的窗帘,就算是大白天都显得有些昏暗。而此刻,外面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零星洒进,偎在她的脚边,明晃晃地闪着。似乎一切都很美好。君代穿行在书架的间隔中,追踪着新鲜的足迹。那老旧的木纹地板上,一个个濡湿的脚印清晰可见。她两侧的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册册文艺类书籍,但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扫视着一排排的书脊,而只是专心追寻着树徒的身影。在编号四二○的书架前,她找到了树徒。他轻轻靠在身后的书架上,正看着一本黑皮装订的书,依然穿着那件黑色的短风衣。树徒很快意识到了君代的出现,抬起了头。

  “我是这么说的——瓷杯碎了。而你却是这么说的——瓷杯,此刻是碎的。”

  “我不懂你说的话。”

  “我们人类的记忆力是非常出色的。所以会过分苛刻地区分时间概念。我有记忆,所以我能知道瓷杯破碎前的模样。然而,瓷杯存在于这个世界,其存在并不会因我的记忆而发生改变。此刻,它是破碎的,此前则是完好的;而此后,它多半会维持着破碎的状态吧。你是这样思考的——碎了的瓷杯也好,没碎的瓷杯也罢,它们都是一个形体,拥有着各自所属的世界。也就是说,没碎的瓷杯所属的世界和碎了的瓷杯所属的世界,是两个各自独立的世界。”

  “平行的世界?”

  “不。是点的世界。”

  “你是说,时间不是像线和箭头那样(向着某个方向延续)的事物吗?”

  “这是你的理论。为了反驳你,我提出了物理学和热力学方面的论据。我说:‘你看,这就是时空延续的证据。’而你却依旧质疑世界的连续。你说:‘所谓的时空延续根本就不存在,只有点和点和无数个点的集合,这才是世界。’”

  “所以说瓷杯‘此刻’是碎的?”

  “嗯。对你来说,所谓的‘此刻’并不是我理解的‘现在’之意,而是意味着更宏观的类似整个世界的存在吧。”

  “非但不知所云,而且毫无价值。”

  “想不到你的理论还会让你把本人否定。”树徒笑了,“就好像你不再是你一样。”

  “正是如此。你所熟悉的那个经历了轮回转世的我,已然不复存在了。我就是我。从我失去前世记忆的那个时刻起,曾经的我就死去了。只是你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吧。”

  “总有一天,你会想起来的。”

  “这一天不会到来的。”

  “为何你有自信这样断言?”

  “我快要死了。我的脑子里,长着一颗大肿瘤呢。经常无缘无故就头痛欲裂,想来也挨不了多久了。”

  “——你骗我呢?”

  一直以来都从容不迫的树徒忽变得十分狼狈,手里的书也掉到了地上。他那像是被绝望浸透了的脸上,圆睁的双眼死死盯着君代,仿佛是哭诉着至今为止已重复了无数次的命运。任何人恐怕都会被这充满悲剧色彩的表演所打动。

  “就算像你说的那样——我们背负着每次转世相遇都要互相残杀的宿命,但至少这一生你不用担心了。就算你什么都不做,我也会死去。在命运的齿轮转动之前,在我们互相残杀之前,我就会死于疾病的。”

  “这算什么!”

  树徒痛苦地低声呻吟着。

  “如果无论如何,我们两个中必须有一个杀死另一个的话,那你就把我杀掉好了。就在我奄奄一息的那一刻,你来刺穿我的咽喉吧。”

  “求你别再说了!别再说那样的话了!你为何能如此轻易就接受将死的现实!”

  “那你的意思是,要我对生命的短暂满腔憎恶、整天以泪洗面,这样才对?我是不会轻易流泪的。”

  “你应该对活下去再多些渴望!”

  “你少自以为是地把想法强加到我身上!”

  君代像一座忽然爆发的火山,激昂地喊了出来。下一秒,头痛无情袭来,就像一把匕首正钻进她的颅骨。她吃了药,这时候脑袋本该没有痛觉的,为何会痛成这样……这样痛不欲生。君代抱着头,跌坐在地上。树徒冲到她身边,说了些什么。

  不知他说了些什么。君代用颤抖的手搜索着裙子口袋,总算摸出一瓶药来,倒出三颗吞下。即便如此,要止住疼痛也得等上几十分钟。她不得不靠数数来转移注意,挨过这段煎熬的时间。

  “一、二、三、四——”

  “没关系的,这不怪你。”君代对树徒说。树徒正打算跑去前台叫人,却被她制止了,“没关系的,肯定没什么的。七、八、九、十——”

  “我们两个一直延续着互相残杀,”树徒纠结地蹲了下来,紧靠着君代,“让我们结束这一切吧。就像你说的那样。你总是正确的。这一切简直荒诞至极!”

  君代被头痛折磨得浑身无力,就像一片薄纸,脆弱地贴着树徒的身体,一动不动。树徒的身体散发着一股干燥的泥土味道。至少在头痛消退之前,就这样靠着吧,她想。疼痛如同波浪,前赴后继、反反复复倾轧过君代的神经,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平息下来。她扶着身边的书架,勉勉强强站了起来。

  “允许你碰到我,也就只有刚才。”

  “我知道。”树徒默默拿过放在窗边的椅子,劝君代坐下。君代坐了下来。她看到书架另一头有一位老人缓缓走过。这位老先生似乎经常光顾这座图书馆。他戴着貌似是老花镜的浅茶色眼镜,弯着腰略显艰难地走着。尽管如此,比起此刻的君代,他看起来要精神得多吧。老人走向了编号二一○的书架。

  “现在可以说话了吗?”

  “嗯。”

  “你在这世上难道没有任何留恋?”

  “没有。”君代冷然答道,“一点都没有。”

  她抬起手抚摸着自己细细的头发,一下又一下。树徒一直看着她。他的眼,并不是试图探究隐秘的利刃,而是包容了君代的一切的柔波。君代羞得别开了脸。

  “我可没有撒谎噢。”

  “我知道。”

  “不知道也无所谓。”

  “我了解你。”

  “真狡猾。”

  君代眯起了眼睛。

  树徒把掉在脚边的书捡起来,放回了书架。

  “给我说说吧。我们俩的故事。”

  “我们曾是一对恋人。”树徒的后背贴着书架,“然而被诅咒的短剑却将我们引向了死亡的深渊。我们总是用同一把短剑互相残杀。每一次转世、每一次重逢,短剑都会命令我们杀死对方。我们无处可逃,也无力违抗。”

  “你说的短剑,难道就是——”

  君代曾经在这个图书馆见到过一把布满了灰尘的短剑,是她拜托雾冷让她看的。这把短剑不知何故,跟一些书一起放在图书馆的仓库里。因为看起来脏兮兮的,她对兵器又不太感兴趣,所以很快就淡忘了这把短剑的事。她唯一印象深刻的事情,就是图书馆里存放着一把古老的短剑。

  “这个图书馆里也有短剑吧。我们总是在被诅咒的短剑附近重逢呢。”

  “我们会用那短剑来互相残杀?”

  “恐怕,是的。”树徒漠然看着窗外,“这世上共存在着六把短剑。它们穿越了时空,周游过世界,吸食了无数人的鲜血。短剑的主人必然遭遇不幸。不只是我们,短剑会让整个世界都变得不幸。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过短剑的诅咒。”

  “仅仅是一把古老的短剑,竟依附着如此凶恶的诅咒,真让人很难相信呢。”

  “但我们确实在短剑附近相遇了。不,更确切地说,我正是通过追寻短剑的轨迹,才得以与你重逢。我相信你一定会出现在短剑附近。”

  “那究竟是为什么?我们为何必须背负轮回转世的命运?为何必须互相残杀?为何非遭遇这一切不幸?就因为短剑?”

  “我也拼命思考着这个问题。我们的悲剧到底始自何时?当然,不只是思考,我还费尽心思查阅了大量的文献资料。我搜集了关于短剑的发祥地、散落各处的短剑出没的经纬等的情报,只为了找出这轮回转世的悲剧发端。最后,我找到的是十三世纪法兰西王国‘六个无头骑士’的传说。六把短剑、六个骑士,怎么看都脱不了干系。然后,我模糊的记忆渐渐复苏,我就是那六个无头骑士之一。而你则是我们所侍奉的城主的独生女。尘封的记忆虽然尚不清晰,有很多缺失的片段,但直觉告诉我这就是我们轮回转世的原点。于是我进一步调查了有关传说的一切,竟发现传说里奇怪的事件层出不穷。某个城池的私设骑士团成员在一夜之间都成了无头的尸体,还有无头骑士死而复生回到城中行刺城主的女儿什么的,简直像是志怪小说里的情节。当然,其中最值得注意的还是‘六个无头骑士’。他们所佩戴的短剑,在他们死后,被从身上取了下来,赐给了其他的骑士。然而所有之后佩戴短剑的骑士,全部在战场上死于非命。后来,短剑被封印了起来。可是对短剑的传说感兴趣的贵族们却通过地下渠道将他们偷运了出来。”

  “你是骑士,我是你的城主的女儿。我们两个是妄想逃离短剑诅咒的可悲的主人公。真是个廉价的故事。”

  “如果能有个美好而圆满的结局,廉价倒无所谓。只可惜那爱慕公主的骑士竟杀了他心爱的公主,而倾心骑士的公主则杀了她心爱的骑士。那个年代的诅咒,烙印到了短剑和我们身上。”

  “看来,很久很久以前,我们两个之间曾有些事情。”

  “是的,一定发生过某些事情。”

  3

  “你们聊了?”

  “嗯。”

  还留在前台的是雾冷和美希,歌未歌据说是在休息室里吃着她的小蛋糕。

  君代把她和树徒的对话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美希时不时地发出阵阵嘘声,雾冷则是从头到尾沉默地听着。

  “骑士加公主啊。越听越像是在讲故事了呢。”

  “才不是什么公主呢。是城主的女儿啦。”

  “反正都一样啦。”

  “不一样。”

  “一样啦。”

  “……”

  君代吐出一缕游丝,结束了这场毫无成效的“争端”。于是“战胜”的美希亲昵地把身子靠了过去。

  “他说的那些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但仓库里放着的短剑不是恰好可以证明一些?”美希似很期待有些事情发生,“那可是现在唯一可以称之为物证的东西噢。本来嘛,图书馆这种地方居然会藏着一把短剑,这就够蹊跷的了。”

  “那把剑是歌未歌前任的管理员的东西。似乎是不想把这剑放在身边,就自作主张地把它放到仓库里去了。记得他曾说过,这剑是他从东京的艺术商人那里买来的。”

  “难道真是一把被诅咒的短剑?”

  “依我看,顶多就是个古董罢了。”

  “哎呀,怎样都行。总之让我们先华丽地干一把吧!”

  “啊?”君代不解地歪着脑袋,“干一把什么?”

  “这还用问!当然是去会一会那把短剑喽。如果真是一把缠绕着诅咒的短剑,真的要害你们一次次轮回转世、互相残杀的话,那就毁掉它好了。你说呢?”

  “这想法挺大胆的呢。”

  “若那般简单就能搞定的话,早就有谁去做了吧,”雾冷将手掌一摊,“倘若短剑依然存放在仓库里,那就说明谁都没能毁掉它。如果是谁都能轻易毁掉的东西的话,也就谈不上附有诅咒之类的华丽传说了吧。”

  “那就当垃圾丢掉好了,这总行吧?”

  “高呀!”雾冷笑着猛拍了一下膝盖,“美希大人真贤明。”

  “雾冷先生,你这是笑话我白痴吧?好,我也不计较了。总之,不管轮回转世这种事是真是假,至少先让君代尽量远离那把短剑,这总没错吧?”

  “能有那么顺利吗?”

  君代将信将疑地问道。事实上,对于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她都只能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树徒的倾诉、短剑的传说、自身的境遇……

  “对了,君代,你今年……几岁了?”

  雾冷蓦然问道。

  “十八。”

  “是这样啊。那倒是跟他提供的时间很吻合呢。那个叫树徒的人说,一九七一年时,他杀了你,对吧?也就是说,君代前世的那个女孩那一年死了。而现在的君代就是那一年生的,到今年正好十八岁。若真有轮回转世,起码时间上吻合。”

  “那你想说明什么呢?雾冷先生。”

  “问题就在于,树徒这个人的年龄。在一九七一年的当时,前世的他确切是几岁我无从知道,总之至少是大学生的年纪吧。那就当他当时是二十岁左右吧。前世的树徒——他前世叫什么我们也不知道——他没有能够违抗命运的安排,最终杀死了君代的前世,也就是他的恋人。之后,他也选择了死亡,经历了转世。要转世,就必须先经历死亡。不难想象他后来是如何了结此生的,重要的是他的死必然是发生在一九七一年或者是之后的年份。如果他死于一九七一年,那么他的转世就应该比现在的树徒更年轻一些。也就是说,现在的树徒要么是跟君代同岁,要么比君代还小,否则从时间上看就对不起来了。而实际上呢?我刚才草草地看了他一眼,那张脸看上去实在不像才十八岁的样子。我看他,起码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吧。你们说呢?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是的。”

  “那——果然轮回转世、骑士公主云云,全都是骗人的?”

  “这还不能肯定。只不过,单纯从时间上计算的话,他所说的轮回转世的故事是有破绽的。”

  “——我到底该相信谁的话呢?”

  君代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带,就像个自闭症小孩似的,低声念叨着。鞋带被今天早上的雪濡湿了,歪歪斜斜地搭在鞋面上,蝴蝶结也有些散开了。

  “你只要相信自己就可以了。”

  “我没有自信。”

  “就算这样也比把自己的一切都托付给别人来得强。”

  “你们两个别尽说些有的没的了,先去看看短剑啦。”美希就像个渴望冒险的小孩,早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我们去仓库吧。仓库——仓——库。”

  君代被催促得匆忙站起了身,雾冷也只好跟着站了起来。为了不至于前台无人看管,雾冷走进休息室把歌未歌叫了出来。于是歌未歌睡眼惺忪地坐到了前台里。雾冷从一个小架子上取走了一串钥匙。歌未歌看着三人的背影,一面打着呵欠挥手说了声“走好”。

  雾冷领着两个女孩穿过事务室走进了操作室。这个房间的角落里竟还有一扇门。这扇门由相当坚硬的木材做成,窄窄的并不起眼。雾冷从钥匙串里挑出一把钥匙插进了锁孔。门锁被打开了。

  “哇,好冷。”

  美希抱住双臂情不自禁地说道。她说得没错,仓库冷得像个冰窖,被囚禁了不知道多久的冷气就在门打开的那一刻倾泻而出,迅速在三人周围扩散开来。雾冷率先走进了“冰窖”,随后美希和君代也相依偎着跟了进去。

  “电灯开关在哪里呢?”雾冷自言自语地摸索着,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开关,“开灯了。”

  晦暗的日光灯下,三人终于得以窥探仓库的全貌。书架,坏掉的椅子,散落一地的杂志,塞满了书的纸板箱,破损的电灯泡,上面标注有重量的黑板,长柄扫帚,厚厚的百科辞典,翻倒的桌子,掉在地上的装饰品,空空如也的玻璃盒子,洋娃娃的帽子,市政府宣传站的制服——这里的一切都凌乱不堪。真是个没有亲眼看见就绝对难以想象的世界。君代之前也曾来过这里一次,跟上次一样,她感觉自己像是来到了一个遥远的从未到过的地方。这里,一点也没变。

  一行人在积满了灰尘、堆满了杂物的地板上艰难行进着。雾冷忽地发出一声惊叫,似乎是因为撞到了一张蜘蛛网。美希幸灾乐祸地哈哈笑了起来。君代也跟着笑了起来。没多久,雾冷再次提起了嗓门。这一回不是因为蜘蛛网了。

  “在这里。”

  君代顺着声音望去,一把短剑被草率地搁在书架上。雾冷走过去拿起短剑,挥舞了几下。他手中的剑刃被过多的灰尘所覆盖,泛着钝色,只有剑尖在忽明忽暗的日光灯下偶尔现出锋利的光芒。剑柄的部分装饰着金属雕刻的图案,整把剑长不足三十厘米。雾冷拿着剑折了回来。美希和君代也慢慢退出了仓库。君代忍不住咳了好几下,喉咙痒得不行,也许是因为灰尘太多的缘故吧。她怕脏,不停地掸着衣服上的落灰。

  “这就是传说中的无头骑士所拥有的短剑吗?”

  可是,即便盯着那泛着冷光的剑刃,她也想不起一丁点关于前生转世的情节来。

  一二四三年

  琉璃城法兰西王国

  在欧洲大陆的西部各地,遗留着一批远古时期的巨石建筑。比如,英国的索尔兹伯里平原巨石阵[英国威尔士郡索尔兹伯里市(Salisbury)附近的平原上,分布着五千年前的巨石(Stonehenge)。

  ]、法国的布列塔尼半岛的卡纳克巨石阵[法国布列塔尼(Bretagne)地区的卡纳克镇(Carnac)辖内,由数千块疑系公元前五千年至前两千年放置的大型石块组成。

  ],还有其他的无数个人工巨石建筑。它们究竟是古人出于某种信仰建造的,还是用来达成某种目的的工具,这些都不得而知。有的学者主张它们是用于天文观测的装置,有的历史学家认定那是恶魔或者魔术师们的职业道具,甚至有学者认为那是凯尔特人[Celt,古印欧民族之一,自青铜时代就现身欧洲大陆的中部,后发展至欧洲大部分地区。从语言学角度看来,他们是目前爱尔兰、苏格兰高地、威尔士、布列塔尼等地生活的使用凯尔特语的居民的祖先。

  ]的祭坛。无论如何,能够如此肆无忌惮地排列远远超越了人类身高的巨石的,恐怕也就只有人类自己了吧。

  谁都没能破译出巨石建筑的真相。巨石林立的奇异风景,自远古绵延至今,一切都未曾改变。逝去的岁月仿佛只是一粒微尘。

  法兰西王国南部的朗格多克[Languedoc,法国南部地中海沿岸地区,以葡萄酒闻名。

  ]地区,有个用石头建造的巨型十字架。十字架横亘于一片丘陵之上,宽约二十米,高约六十米。丘陵位于被东征十字军摧毁了的卡尔卡松城[Carcassonne,法国南部奥德省(Aude)首府,其旧城曾是中世纪的一个要塞,隔比利牛斯山同西班牙相望。

  ]东面,石材的巨大身躯俯卧在丘陵的斜面上。从近处看,只觉得那是单纯的巨石连绵,然而远眺之下便会发现那就像是描绘在丘陵上的一个图形文字——十字架的形状清晰可见。不同于卡纳克巨石阵之类的建筑,它是最近才被建造起来的。

  十字架的附近流淌着卢多河,还有着一座名曰“琉璃城”的城池。“琉璃城”周围是茂密的森林和复杂的丘陵,高高的城墙戒备森严。作为一个联结其他主要城池要塞的中继基地,其作用依然显著,但对紧盯着卡佩王朝[DynastiedesCapétiens,法国中世纪封建王朝(987-1328),因建立者于格·卡佩而得名。卡佩王朝的历代国王通过扩大和巩固王权,为法兰西民族国家奠定了强大的物质基础。

  ]国王动向的教会以及图卢兹家族[Toulouse家族,中世纪时期实际掌控着法兰西王国西南部的大片土地,名义上受法兰西国王统治。

  ]这些势力而言,其存在几乎被遗忘殆尽。

  琉璃城之所以被叫做“琉璃城”,是因为其城墙外壁的石块带着淡淡的蓝色,尤其到了雨天之时,整座城看起来就仿佛一颗泛着柔光的宝石。

  从时间上看,琉璃城本该经历东征十字军的数次攻击了,却依然得以幸存,而且迄今尚未出现任何牺牲者。野蛮的十字军从不区分战争对象,他们袭击以罗马教皇为领袖的天主教徒,也袭击所谓的异端分子,其所到处生灵涂炭、寸草不生。然而,尽管琉璃城背倚着招人议论的怪物般的巨石十字架,却几乎没遭受十字军的任何攻击——他们是绕城而行的。当然,这并非因为巨石十字架被认为是彰显教义的神圣奇迹。这座十字架被建造的真正原因,绝对跟任何虔诚的信仰无关。

  “琉璃城”的城主——佐夫洛,出生于比利牛斯山脉[Pyrénées,欧洲西南部法国和西班牙的界山,东起地中海海岸,西止大西洋比斯开湾畔,全长近四百三十公里。

  ]近郊一个名唤缪尔特的城镇上的贵族家庭,由图卢兹家族派遣掌管此地。

  佐夫洛接手这座城池之后不久,他的妻子就去世了。据说他于是终日闭城不出,只与孤独为伍,再后来也不知怎么想的就下达了建造这座巨石十字架的命令。建造十字架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还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但教会也好,法兰西王国国王也好,图卢兹家族也好,都没有对巨石十字架事件给出任何的忠告。想必他们对十字架的存在根本一无所知。没有人会关注“琉璃城”的动静,这座城已经被世界遗忘,包围着城池的森林,就像是隔绝了城与世的屏障。

  这里的冬季是寒冷的雨季。一连数日,城池被阴霾笼罩,冰冷的雨水无休止地落着。

  玛莉在“琉璃城”中,透过一扇阴冷的落地窗,眺望着雨中的天空。

  她久久地伫立着。单薄的丝质衣裙,哪里抵挡得了湿冷的空气?她的嘴唇很快就泛起了淡淡的紫色。尽管如此,玛莉也并不打算离开。她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如果回到自己的房间,等待她的只会是无边无际的忧郁。

  由于房间的地势较高,从窗户里往外看,视线能够越过高高的城墙,巨石十字架的顶端依稀可见。被雨水濡湿了的巨石表面光滑平坦,展现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光泽。

  “冷了吧?”

  骑士雷因站在玛莉的身后温柔地问道。玛莉转过身,仰起头看着雷因。雷因穿着绘有十字架徽记和七芒星图案的骑士外套,腰上佩着一把漂亮的短剑。玛莉向他走过去,试图躲进他的上衣里避寒,却被他挡在了外面。玛莉撅起了嘴。

  “不可以么?”

  “不可以,”雷因警惕地观察着昏暗的四周,说道,“违反了修道会的规定。”

  “我说,雷因啊,你看上去脸色很差呢。怎么了?”

  玛莉上前一步,把脸凑到了雷因面前。雷因马上紧张地后退一步,摇了摇头。

  “真的没事,您别担心。请跟我保持距离。”

  “跟我关系亲密,是这么罪孽深重的事吗?”

  “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我的手,你牵着。”

  “您别为难我了。来,到房间里面来吧,太冷了。”

  “才不要呢。我讨厌房间里面。”

  “理由?”

  “我怕。”

  “没什么可怕的。我们这六个骑士一直都守护着您呢。”

  玛莉听后,皱起了眉头,似乎有点不耐烦地咬着下唇。她气雷因竟如此决绝,更气她自己没能清清楚楚地把感受传达给雷因。就算她表达清楚了,雷因的反应也可想而知——没关系的,只要好好睡上一晚,什么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根本就不是这样!她呆呆地看着蜡烛跳动的火焰。她的恐惧不是睡一晚就能驱散的。她真正害怕的,是在更深处蠢蠢欲动着的、一些连她自己也不明真相的东西。

  玛莉是城主佐夫洛的独生女。自从佐夫洛的行为变得诡异不可揣测以后,她的精神状态也变得不太稳定了。别人总是对她说,只要好好睡上一晚,什么都会好起来的,可是三年了,事态却没有任何的好转。三年了,转眼又是一个冷雨透心的季节。

  “有一件事,我必须说出来。”

  “是什么事?”

  “关于母后的死。母后去世以后,父皇的行为就越来越怪异了,不是吗?没什么的,你也不用刻意否认了。父皇变得怪异了,这是事实。大家都觉得,一定是因为母后的死对他打击太大,他悲伤过度才会变成那个样子。可是我想,也许事实并非如此。”

  “您想说什么?”

  雷因压低了嗓音。

  “东侧塔顶,不是有个暗暗的房间吗?一个连窗子都没有的小房间。母后就是从那个小房间里消失的。是我……我……亲眼见到的。母后只是在地上留下了脚印,然后就融进墙壁里消失了。”

  “玛莉殿下。”

  “等等,雷因,让我说完,我还什么都没说呢。我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知道我说的内容很反常识,但我只能这样认为。我见到的那一幕就是,母后被吸进了墙壁里。真的是我亲眼所见噢。三年前的那个雨夜,母后消失在了石壁里。”

  “当真?”

  “绝对真实。”

  “我明白了。我会认真听您说完的。不过这里太冷了,我们去食堂说吧,那里现在应该没人。”

  于是,玛莉跟着雷因下了阶梯,向着食堂走去。食堂是这座城里第二宽敞的空间,此刻这里空无一人,宽敞得让人有些心寒。雷因用打火石点亮了烛台。玛莉一面斜眼看着雷因,一面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让人心情沉郁的雨声已然听不见了。

  这一次,雷因主动挑起了话头。

  “您在东侧塔顶看见了幻象,是吗?”

  “不对,才不是幻象!是母后。”

  “那是一回事。”

  “才不是呢。”

  “——那请您说得更详细些吧。”

  “我就像平常一样,那个下着雨的夜晚,在自己的房间里躺着。但我听到了一些怪异的响动,于是就醒来了。四周还是漆黑一片,我想当时应该是半夜吧。也不一定,可能是半夜,也有可能不是。总之周围黑漆漆的,只有我一个醒着。虽然我觉得很怕,但还是大着胆子走出了房间,尝试着向发出声音的地方靠近。”

  “很有勇气嘛。”

  “我可从来都不缺乏勇气,”玛莉可爱地挺起了胸膛,“我觉得声音是从东侧塔那儿传出来的,所以就穿过走廊向着那个塔走去。因为塔离我的房间并不远,我打算过去稍稍确认一下情况就回房间。”

  “您当时应该叫上我们。”

  “是啊,当时我真应该那么做。但一方面我是怕自己听错了,另一方面我也不想弄出什么大的动静,所以就一个人去了塔里。那个塔的第一层和第二层里面没什么奇怪的,就是堆着些会议用的圆桌呀、壁画呀、打仗用的长剑呀小道具之类的东西。第三层也是。但是通往第四层的台阶顶端,却被一道窄窄的光线照亮了。我想也没想就停下了脚步。在我的前方不远处,父皇和母后肩并肩地走进了塔顶的那个小房间里,然后响起了关门声。我踮着脚尖轻轻地走了上去。房间里漏出的烛光微微照亮了我的身边。那扇木门并没有关死,还留着一条缝呢。我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一探究竟。于是我慢慢地把脸凑到了木门的缝隙前,想要亲眼看看屋里发生的一切。”

  “您看见了什么?”

  “应该在房间里的父皇和母后,不见了。”

  “不见了?”

  “是的。那个房间里什么人也没有了。刚才,你不是说是幻象吗?确实是的,就连我自己也觉得是看到了幻象。真是诡异至极的幻象。要知道,明明进入了那个房间的父皇和母后,竟然在片刻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但是,真正可怕的事情是在之后发生的。忽然,我听见了像是一阵强风刮来似的声音。放在烛台边上的一个木制的杯子竟然莫名其妙地就翻倒在地,杯里盛着的红黑色的葡萄酒,也就洒到了地上。简直就像一摊涌动的鲜血。葡萄酒慢慢地渗开来,浸湿了地面,我就在门外眼睁睁地看着它一点一点地爬向墙边,直到停止流动。我看着那片停止流动的红黑色液体。看着看着,忽然,明明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的,那液体的表面却像是被谁踩着似的,出现了脚印。脚印接二连三地出现在地面上。就像是某个看不见的人,正在洒了一地的葡萄酒上行走一样。脚印最后来到了一面墙壁前,在那里消失了。我就那样,呆呆地看着一个透明人消失在了墙壁里。我没有发出惊呼,也没有被恐惧压垮,只是觉得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着了魔似的一直盯着那片脚印,不可自拔。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些脚印的主人,就是从这个世上消失了的我的母后。虽然我看不见她,但她刻下了自己的脚印,然后消失在了石壁里。”

  “这简直不可能,”雷因摊开双手说道,“脚印竟然自己出现在地上,再加上一个人消失在了墙壁里。”

  “那么在你看来我看到的到底是什么呢?梦境?”

  “也不是,我想不通。您的母后,也就是佐夫洛殿下的夫人,只留下了几丝头发和几滴血,就失踪了。头发和血都是在她的卧室里发现的,但尸体却至今没有找到。如果是像玛莉殿下您说的那样,夫人消失在了石壁中,那尸体自然是找不到了……”

  “嗯。而且还不止这些。”玛莉肃然续道,“明明是跟母后一起从那个房间消失的父皇,后来独自从房间里出来了。”

  “你是说佐夫洛殿下吗?”

  “嗯。看完了脚印显现的那一幕,我回过神来,忽然觉得这简直太可怕了。我赶紧离开了那扇门,打算尽快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就在这个时候,我感觉到了烛光的摇动,于是回过了头。屋里有人。我害怕极了,慌慌张张地下到了第二层,躲在了那里的圆桌下面。过了没一会儿,父皇从台阶上走了下来。我一直缩着身子藏在桌下,担心自己是不是被父皇发现了,嘴唇也不住地颤抖着。幸好,父皇没有发现我。他离开了以后,我以最快速度跑下塔,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第二天早上,我睁开眼睛,回想昨晚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个谎言,然而,母后却真的不在了。从那天起,父皇就变得怪异了。我也不再是从前的我了。”

  “您是正常的。现在也是好好的,以后也不会有什么的。”

  “因为有‘玛莉专属白骑士团’在吗?”

  “对。我们这六个骑士,就是为了守护您而存在的。”

  “呵呵,说来可笑,就连你们这个骑士团,也是我那个怪异的父皇私自设立的呢。照这样下去的话,骑士这个职业迟早也会没落的吧。”

  “请您慎重自己的言行。在我面前这样说还不要紧,在其他骑士面前请不要说出这样的话来。为了守护您,他们都是可以拼上自己性命的。”

  玛莉选择了沉默,自嘲从她脸上渐渐褪去。

  “让我们回到原来的话题上吧。关键的问题是,那天晚上,塔顶到底发生了什么。”

  “至今为止,你有没有听说东侧塔里发生过什么不祥事件?”

  “没听说过呢。就算不是在东侧塔里,一个人凭空消失了,而且还是消失在了墙壁里,这样的事情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呢。”

  “可我真的是亲眼看见了那一切的!脚印一个接一个地出现,最后消失在了石壁里。”

  “会不会是您睡着的时候做的一个奇怪的梦呢?”

  “太过分了!雷因,难道连你也不相信我说的话?”

  “不,我相信您。但我实在难以从您的话中拼凑出真相。不对,坦白地说,对于人类消失在墙壁里这种现象,我不得不报以怀疑的态度。”

  “为什么?”

  玛莉急躁地撅起了嘴。

  “就算夫人是真的消失在塔顶的那个房间里,那为何佐夫洛殿下却能若无其事地从那儿走出来呢?”

  “啊?”

  “假设,因为某种奇异现象的作用,在东侧塔的第四层,两个人就那样消失了。然而,本该消失了的两人之中,唯独佐夫洛殿下从那个房间里走了出来,而且甚至没有一丝慌乱的表现。我不知道佐夫洛殿下到底有没有卷入什么不可思议的奇异现象里,但他为什么竟能显得挺平静的呢?我想,原因很简单——这说明玛莉殿下目击到的不可思议事件,对佐夫洛殿下来说没什么可值得惊奇。”

  “什么意思?”

  “我想,关于玛莉殿下的母亲大人无故失踪的这件事,佐夫洛殿下一定知道些什么。”

  “雷因,”玛莉的脸上满是失望,“你说的这些,可是对父皇的大不敬噢。”

  “我知道。玛莉殿下,能给我一点思考的时间吗?”

  “要多久?”

  “玛莉殿下愿意等待的。”

  “那好,就一小会儿。”

  玛莉摊了摊小手说道。

  雷因思考着的这段时间里,她一直拨弄着胸前的蓝色宝石坠子。宝石的表面在烛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无数个幽蓝色的光斑。四处散落的小小光斑微微照亮了食堂的暗处,于是伤痕累累的铁锅、没有鲜花的花瓶、破旧不堪的椅子,这些报废品就从中渐渐现出了轮廓,淡淡的轮廓,仿佛一切都是幻影。

  雷因扬起了面孔。

  “我们去东侧塔里调查一番吧。”

  “调查?”

  “佐夫洛殿下从明天开始要到邻近的城镇去办事,所以会离开这里。他的护卫队应该也会一道离开,这样城里的人就变少了。这是个好机会。保险起见,我想最好是在谁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进行调查。就这么办吧,我们进到东侧塔里,凡是窗子的地方都给挂上大大的布作为标记。当然布是什么颜色倒是无所谓的。”

  “这是什么游戏?”

  “不是游戏,是实验。”

  跟行程安排的一样,佐夫洛在日出之后不久就出了城。“琉璃城”里只留下了几名作为警备的骑士和以雷因为首的“玛莉专属白骑士团”成员六人。剩下的就只是些侍女呀、厨师之类的料理杂务的人了。

  玛莉虽然不解,却依然按指示从食堂里借回好几块桌布,然后便匆匆赶去和雷因会合。雷因在东侧塔的第一层等着她。一同待命的还有“玛莉专属白骑士团”的另外两名成员——高大但懦弱的阿诺维和忠于使命的弗兰德。他们向玛莉行了一个最恭敬的礼,而玛莉也俏皮地模仿着他们的动作,恭恭敬敬地回了一个礼。被这个动作惊到的两人顿时慌慌张张又敬了一个礼。

  “问好就到此为止吧,”雷因冷静地说道,“我有事需要阿诺维和弗兰德帮忙,所以才请他们两个过来。没关系的,他们两个永远都是同伴。”

  “好啊,那挂布游戏要怎么玩呢?”

  “我想,在这个塔里应该有两种窗——换气窗和给弓箭手作射眼用的射击窗。我们只需要在所有的窗口上都挂上布匹。那么,阿诺维和弗兰德,拜托了——我和玛莉殿下,到四层去,调查一下那里的墙壁。”

  于是阿诺维和弗兰德捧着布匹跑上了楼。玛莉也跟在雷因后面上了楼。这个时候,太阳早已高悬在城池上空,塔里却照样暗无天日,也许是因为射眼的位置和阶梯的构造采用了遮蔽阳光的设计吧。因为看不见路,玛莉好几次险些绊倒。走在前面的雷因每次都会关切地询问“没事吧”,换来的却是玛莉倔强地回答“闭嘴”。于是雷因听话地闭上了嘴,直到登上塔顶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只以背影相对。

  来到塔的第四层,狭窄的阶梯平台对面便是一扇木门。几乎是毫无章法地被组合装钉在一起的旧木板上,垂挂着一个算是门把的铁环。雷因握住铁环用力一拉,门静静地敞开了。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冷气从门缝里钻了出来,甚至让空气都染上了异样。玛莉下意识地抱住了自己的双肩。她隐隐觉得从前也曾有过同样的经历,但记忆却混沌不清,连一个头绪都无从捉住。

  房间里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没有窗子,也没有灯光。

  “蜡烛会在哪里呢?”雷因自言自语,将房间环视了一圈,“有了。”

  他走到一个烛台前面,擦亮了打火石。橙色的烛光便从容地在黑暗中舒展开来。

  玛莉把身子藏在雷因的背后,努力地观察着四周。在这个被修建成圆形的不大的房间里,一张满身朽木的桌子像是被遗弃一般的横着,桌上的酒杯早已不知去向。

  “有问题的是墙壁吧。”

  雷因把手放到了右面的石壁上。它看起来就跟普通的石头墙壁没什么两样。

  “看不见的脚印的主人,就是在这里消失的。”

  “眼下,脚印已然无从寻觅了。”

  雷因蹲下身检查着地面。他的手指撑着脚边的地,沉默不语,似乎陷入了思考。

  “怎么样?”

  “一点痕迹都找不到了。不过,要找到脚印并不困难。玛莉殿下,我到二楼去拿个水壶上来,请您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很快就回来。”

  “啊,等等。”

  然而雷因话音刚落,便只身下了楼。小屋里静得连心跳都能听到,玛莉只觉得毛骨悚然。“雷因。”她试着轻轻呼唤,却没有回应。所幸,雷因很快就提着水壶回来了。玛莉像只受惊的小动物般,看着她的骑士。她摸着胸口,向雷因靠了过去。

  “你是想欺负我吧。”

  “不是的。玛莉殿下,请看。”

  雷因一手拿起烛台,把蜡烛斜斜举着,故意将溶了的烛蜡洒落地面。趁着尚未凝固,他把脚放到了那些半液体状的蜡上。薄薄的烛蜡在地面上游动着,就像一条条脆弱的血管。雷因脚底黏着薄蜡,一步一步向石壁走去。直到走到石壁前,他就转过身,把壶里接的水全部泼到了地上。

  “你这是在做什么啊?”

  “制造脚印。”

  雷因指着地面。

  只见洒了一地的水膜上脱出了一颗颗水珠,他的脚印随之一个一个地被刻到了地面上。玛莉的脑海中翻涌起了三年前的那个雨夜。屋里一个人都没有,洒了一地的葡萄酒上却出现了脚印。此刻,仿佛那一幕重现在她面前。

  “脚印的真身,就是烛蜡。”

  “怎么解释?”

  “烛蜡不会溶到水里,因此能够分开水膜。假设像我刚才那样,在滴上了蜡的地方踩过,脚底就会黏上蜡了。随着走动,这些蜡又附着到地面上,呈现出脚印的形状。如果不仔细看,是发现不了这些脚印的,但如果有水之类的液体洒在上面,脚印就清晰可见了。因为蜡制的脚印分开了水膜。所以,看不见主人的脚印的真身,其实是脚印形状的烛蜡。”

  “什么嘛,竟然是蜡!太傻了。”玛莉显得有些愤慨,“可是,母后和父皇到底去了哪里呢?他们两个从这房间消失了,这是事实啊。”

  “留下了烛蜡脚印的人,恐怕是佐夫洛殿下吧。佐夫洛殿下拿着烛台,不经意洒下了烛蜡,又不经意踩到了烛蜡,遂出现玛莉殿下您看到的那一幕。然而,佐夫洛殿下是如何消失的呢?装着葡萄酒的杯子又为何无缘无故被打翻了呢?”

  “我不明白。”

  “让我尽量简洁地分析给您听吧。”雷因的表情很认真,“估计阿诺维和弗兰德也差不多完成工作了吧。玛莉殿下,我们到第一层去吧。”

  雷因再次一个人走出了房间。再也不想落单的玛莉马上一面喊着雷因的名字,一面追了出去。

  一到下面,便看见阿诺维和弗兰德正以一副无事可做的模样候着他们前来。两人对雷因说了一句“搞定了”,雷因点了点头。

  “接下来,我们到城外面去。”

  于是,四个人离开了塔,走在了通往宫殿的回廊上。他们穿过骑士们的休息室,又绕进了食堂,在迂回曲折的走廊尽头推开了厚重的木门,来到了内外城墙之间的中庭。许久不见的耀眼阳光照得玛莉有些头晕目眩。她的脚边,短短的杂草上,还挂着清晨的露珠,露珠折射着阳光,像一颗颗水晶。走在最前面的雷因回过头,仰望着东侧塔的方向,然而塔的形容已被宫殿建筑的阴影所遮掩,难以看清。

  经过一番跋涉,一行人总算抵达巨大的城门之前。守门的卫兵一脸倦怠,循例问道:“要出城?”“稍微出去走走。”雷因答道。门卫随即钻进城墙中的内部通道,把城门打开了一条缝。

  “我说,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我们要从外面看看东侧塔。”

  一出城门,玛莉的视线就被小山坡上满目的青绿吸引了。一阵风吹过,绿浪涌动。在那浪尖上,是成排的落叶树木光秃秃的树丫。玛莉站在坡上俯瞰着下方的风景。世界渺小得像是一个庭院式盆景。风忽然变得有些刺骨起来,灰色的厚云横穿天空而来。一眨眼的功夫,整个山坡都被阴云笼罩了。

  四个人沿着石块堆砌而成的城墙基部向上攀爬着。城墙粗野而顽固,玛莉甚至觉得就是用十台投石器对着轰也未必能将它击破。手指碰到了凹凸不平的石墙表面,黏糊糊湿答答的触感。从这么近的距离看的话,这座城的石壁也算不上很蓝。抬头望去,锯齿状的缝隙中,一行人仿佛是在一条石壁走廊上攀爬着。玛莉今天真是大开眼界。

  攀着攀着,巨石十字架的身姿唐突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十字架横卧于山坡之上,从侧面观看时,与表面平滑的石头饭桌无异,不过那真是奇大无比的长条形饭桌了。十字纵轴向着湍急的卢多河一直延伸,底端几乎已迫近河岸,而顶端又似没入云中,遥不可及。一道阳光穿透云层,洒在了十字的顶端,使它如沐浴了圣光一般熠熠生辉。巨石的厚度几乎与玛莉的身高相同,表面被研磨得光溜溜的,摸上去十分舒服,比城墙的粗糙表面讨人喜欢多了。又或者是昨夜雨水的冲刷,让那石面越发光滑了吧。

  “这个十字架,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难道是防御用的壁垒?”

  阿诺维呆呆地看着巨石,自言自语着。弗兰德也呆呆地站在一旁,歪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是模仿了西面的那个‘十字泉’吧?”

  “啊!原来如此,不愧是聪慧的玛莉殿下。”

  “你们说的‘十字泉’是?”

  “连这你都不知道啊,阿诺维。也对,你这家伙会这样也不奇怪。肯定又是间歇性失忆了吧?你这个健忘青年。”弗兰德乘机嘲笑着这个老实的兄弟,“所谓的‘十字泉’,是西面森林里的赛特湖的别称。赛特湖与海相通,卢多河的河水就是源自赛特湖——对了,关于那个湖还有一则趣闻呢。据说,‘十字泉’是会动的。”

  “会动的湖?”

  “对。那湖就像是拥有生命一样,会改变自己的形状。据说,早期的地图也好书籍也好,都没有任何关于‘十字泉’的记载。这个湖初次见于文字记载是在一个朝圣者的日记中,但那时根本没有这么大的规模,也不是十字形的,甚至连位置都跟现在的不一样。很多人都说,这个湖是在最近这个时期才变成十字形状的。简直就像是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一点一点成长蜕变了一样。”

  “弗兰德还真是知道不少无关痛痒的奇闻怪谈呢。”

  “哪里哪里,能得到玛莉殿下如此夸奖,真是荣幸之至。”

  “我可没夸你。话说回来,难道那湖真的会动?就算是过去的记述,也未必都是实实在在地记录了过去发生的事件和过去的状况吧?”

  “慧眼。”一直沉默着的雷因开了口,“弗兰德的所见所闻或许真的跟过去的地图和书籍所记载的一模一样,然而那些记载是否真实地记录了过去的世界我们却无从知道。有些书籍其实是立足于过去,记述着过去的事物,却竟然被包装成了现代的东西,同样的,与之相反的情况当然也可能存在。为了神化某个人物或某种现象,民间故事和传说中穿越时空、无视历法的记述手法比比皆是。就文字记载这种手法而言,赋予一个湖生命简直是轻而易举。只要留下不真实的文字记载就水到渠成了,不是吗?”

  “那你的意思是,‘十字泉’原本就存在着,而且从来都没有动过喽?”

  “真相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又不是历史的证人。”

  “好了,会动的湖之类的就到此为止。父皇为何会想到模仿‘十字泉’,建造如此一个奇大无比的石质十字架呢?”

  “我想,是不是确实是在模仿‘十字泉’,这点还不能断言。也有可能是,佐夫洛殿下是一位虔诚的清洁派[Cathari,中世纪西欧基督教的一个异端派别,十二、十三世纪盛行法国南部和意大利北部。该教派反对天主教会的仪式和组织,不承认教会权力,谴责教会聚敛财富,呼吁打倒天主教会和隐修院。天主教会试图以通信和遣使的办法来遏制对方发展,未果,又发起“圣战”,组织十字军*。至十四世纪末,该派消失。

  信徒,这么做仅仅是为了建造一座太阳的十字架。又或者,他是出于一种近乎畸形的支配欲,才集中了大量兵士进行这项无意义的劳动。”

  “雷因,”弗兰德神色慌乱地插话道,“你这么说可是对佐夫洛殿下的大不敬啊!”

  “没关系,弗兰德,”玛莉闭上了双眼,“早都无所谓是不是侮辱了,对吧?”

  “嗯。”

  雷因说罢,再次迈开了步子。阿诺维和弗兰德似乎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就会卷进某个重大事件,脸色铁青地呆立着。玛莉一边催促着两人一边跟了上去。

  东侧塔突兀地现身眼前。石塔跟城墙相连,似乎还曾作为城墙的一部分而存在过。若从城池外部将塔破坏,敌人便可长驱直入,这大概算是城池的一个致命弱点。然而,下令改建石塔的正是佐夫洛本人,没有人能洞察他的意图。

  塔身与十字架的左端极其接近,两者之间的空隙小得有些不太自然。玛莉抬头仰望这石头垒成的塔,几扇敞开着的窗户里,一块块白布在风中飘荡。那是玛莉今天早上要来的布。

  “怎么样?”

  雷因仰望着塔,一面慢慢地踱着步,一面在心里默默地确认着每一个射眼和窗口。在他的身边,弗兰德依然摆着他那标志性的歪头造型,看着塔顶。玛莉顺着他的视线向塔顶望去,只见塔顶的屋檐上开着一扇不大不小的窗户。那扇窗户上,没有遮着白色的布。

  “怪了,”阿诺维开了腔,“明明给所有窗户都遮上布的,却还有一扇窗户上没有。那么高的地方,以前有窗户吗?”

  “是不是布被风刮走了?”

  “不可能,我们固定布的时候下了不少功夫呢。”

  “那……那扇高高在上的没挂上布的窗户是怎么回事?”

  “是原本没有的窗户。”

  塔顶的屋檐呈现出平缓的曲线,曲线慢慢向上汇聚,聚成了一个尖顶。而那扇神秘的窗就在屋檐曲线的中腹部位,不温不火地静默着。确实如阿诺维所说,这是一扇应该并不存在的窗子。看来,仅仅是从下面仰望窗子,是无法窥知窗内情形的。

  “那扇窗,应该比第四层的位置更高吧?”

  “据我的目测,应该是比第四层还要高出半层的高度。对了,玛莉殿下,您是否还记得‘葡萄酒杯为何会翻倒’这个问题?”

  “记得的。一般来说,杯子是不会自己翻倒的。”玛莉自言自语似的说着,渐渐开始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意义,“难道说,是因为这个塔的第四层里还有着一扇秘密的窗户,从窗户里灌进来的强风把杯子吹倒了?”

  “恐怕就是这样。我们刚才做的那个挂布帘的实验,归根到底就是一个寻找秘密窗户的实验。就在那个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的房间里,有一扇不为人知的窗户。玛莉殿下目击到事件片段的那一晚,从那扇窗子里吹进来的风,刮倒了那个盛满葡萄酒的杯子。因为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所以我们不得不认为杯子是因为某种非人的外力而倒地的。玛莉殿下也曾说过,‘听见了像是一阵强风刮来似的声音’,是吧?那就对了。因为一扇本不应该存在的窗子确实存在着。然后请您再回想一下,佐夫洛殿下的脚印是向着哪个方向的?是墙壁对吗?‘消失在了石壁里的脚印’,您是这么说的。”

  “再去一次塔里那个房间,好好确认一下。”

  玛莉说完,几乎是飞奔着赶向了城门。穿过城门的时候,似乎听到门卫说了些什么,她没听清楚,也根本无暇顾及。终于跑进了宫殿,她有些适应不了里头的昏暗,一瞬间变得什么都看不见了。待双眼适应了周围的光线,追着她一路跑来的三个骑士已然走到了她的身边。她上气不接下气地继续跑着,终于来到了东侧塔里,咬着牙跑上第四层。只听“砰”的一声,门像被枪弹击中一般,震荡着敞开了。

  “怎么才能进到墙里面去呢?”

  玛莉喘着气站在石壁前,抱着双臂百思不得其解。

  “玛莉殿下,你看这里,石壁在这里有一个小小的凹陷呢。把手伸到里面,然后用力拉应该就可以了吧。”

  雷因说着,已然开始了尝试。一开始石壁没有任何动静,可是忽然,仿佛石磨转动般粗哑的声音碾过了四人的耳膜——石壁的一部分开始向着房间内侧偏移出来。雷因见状,做足了马步,更用力地拽起了石壁。于是,缓缓地,这块石壁以右侧为转轴,像一扇门似的敞了开来。敞开的缝隙宽到足以通过一人的时候,石壁就不能再挪动了。雷因从缝隙中探进头去。外面的亮光透过了缝隙,停留在他的脚边。

  “这里有一段小小的阶梯。”

  雷因说道。于是玛莉也把头探进了缝隙。石壁的门里,一段窄窄的阶梯以相当陡的角度盘旋而上。雷因二话没说,踏着阶梯攀了上去,玛莉紧随其后也攀了上去。阿诺维和弗兰德没有跟进去,那个秘密空间实在太狭窄了,容纳不下第三个人。这里的每一个台阶看上去都又短又小,宽幅窄得简直不像是台阶。再往上几级,台阶便中断了。两人的前方,除了一扇窗子什么也没有。那是一扇未经半点修饰的窗子,甚至没有木头的窗框,就像是石墙上开着的一个洞。从窗子里向外望去,便是曲线形的塔顶,还有巨石十字架。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清楚。”

  “就这样了?”

  “是的。”

  “还有点别的什么吗?”

  “比如说?”

  “母后的尸骨什么的。”

  “莫非您认为,这里隐藏过尸体?”

  “是的。可是这里只有这一扇窗子。”

  “应该是出于某种理由才会在这里藏尸的,这个理由也很值得推敲——”

  玛莉一脸沮丧地调转头,下楼回到了房间里。

  “觉得如何?玛莉殿下。”

  “让我兴奋不已呢。”

  玛莉答道,脸上却分明挂着败兴而归的表情。

  琉璃城?杀人事件第二部分:法兰西王国琉璃城第六章

  晚上,玛莉在大厅里被佐夫洛叫住了。玛莉后退了一步,转过身惴惴不安地向着佐夫洛走了过去。佐夫洛看上去脸色很差,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旅途的劳顿。

  “玛莉,你为何会降生到这世上——这问题你想过吗?”

  “……父皇?”

  “想过吗?”

  “没有。”

  “也罢,”佐夫洛摸着自己下颌的胡须,“今夜的月亮很美,你好好地欣赏吧。”

  “是。”

  佐夫洛的身影消失在了大厅的另一头。玛莉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什么月亮很美,胡扯!明明还下着雨呢。在她看来,佐夫洛简直像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一样。他在另一个世界里,看着另一个月亮,一定是这样。忽然,一阵寒意向她袭来,她合起领口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玛莉蜷缩在自己的床上,过去种种一幕一幕在她的脑海中不停地盘旋,挥之不去。消失在石壁中的母亲。巨大的石头十字架和会动的“十字泉”。挂布帘实验和本不应该存在的秘密的窗户。玛莉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了胸口的蓝色宝石坠子。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一旦觉得不安,就会握住胸口的宝石,这已经成了她的一种本能。只要这样做,邪恶的事物就会避她而去,她在潜意识里如此地相信着吧。她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环视着静谧的四周。黑黢黢的房间里,家具摆设、桌椅壁画什么的,全都融进了黑暗里,她什么也看不见。

  玛莉下了床,慢慢地走着,最后站在了门前。她像是被什么召唤着一样,不知所为地打开了门。

  眼前的地面上,竟然放着一顶巨大的铁制头盔!

  头顶部平整,整个脸部都用铁皮假面罩罩着,这是一顶战斗用的大铁盔。铁面上以眉心为中心考究地焊着十字形的纹章,横排在鼻梁上方的那两个深深的洞眼简直像是在盯着她看。玛莉呆立在门口,不知所措地盯着头盔上的那双眼睛。过了许久,她终于回过神来,感觉自己的心脏“怦、怦”的跳动着。她拼命压抑着心中的恐惧,仿佛随时准备逃跑似的伸出了手,用指尖戳了那头盔一下。“喀拉”……一阵仿佛铜钟摩擦地面发出的沉重声音传来,头盔翻倒了。意料之外的华丽声响在幽暗的走廊上回荡着,玛莉被吓得心头一紧,面无血色。那颗头盔里,空荡荡的。

  终于平静下来的玛莉警惕地观察了一番四周,把手伸向了头盔。头盔很沉,用一只手提相当费力,她用两只手把它捧了起来。她凑到回廊上的长明烛边,试图借着微光查看空壳头盔的内侧。烛光跳动着慢慢游走在锃亮的金属上,就在恰好是脖子的位置,一个名字的烙印闪入她的视野——雷因。

  心头没来由地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玛莉沿着回廊,向地下室方向奔去。抱在胸前的头盔沉得要命,但她不想放手。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下了黑洞洞的楼梯,跑到半路,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折回到廊上,从墙上取下一盏长明烛,然后重新向着地下室走去。如果没有烛光,这条伸手不见五指的通道实在不是她吃得消的。玛莉飞快地下到楼底,冲进了靠右手边的房间。

  这房间是用来放置骑士装备的装备室。朦胧的烛光不安地跳动着,数十具木头人偶的轮廓从黑暗中浮现出来。他们就像是欢迎着玛莉似的,整齐肃穆地一字排列。作为用来保管骑士装备的道具,真人大小的木头人偶一个个都穿戴得十分完备。这些简易的木制品,若称之“木雕”,未免太过粗糙;但若只当它是单纯的积木,又未免太像人体。他们就这样悄然站着,戴着大大的头盔、套着厚厚的骑士战袍,袍下是重叠着的锁铠和配有带褶长筒袜的护腿,每一个都装备着巨大的盾牌,穿着结实的长筒皮靴。然而,众人偶中,却有一个——独独有一个——跟别的不同。

  那是一具无头人偶。

  那个人偶的身边,白色的盾牌翻倒在地,盾牌的一边是被揉成一团丢在地上的黑色斗篷。玛莉举着烛盏在一排排人偶间逡巡着,寻找那颗丢失的头颅。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她吊着胆子掀开了那团斗篷,果然还是什么都没有。

  看来这个人偶的头颅是被谁带走了,而本应该由这颗头颅戴着的头盔,此刻就在玛莉的手中。玛莉把地上的斗篷抓了起来,想看看上面有没有主人名字的刺绣。果然,在厚布的一角,工整地绣着“雷因”这个名字。

  玛莉不自觉地看了看周围其他人偶的头部,那些脑袋的脸部都没有五官,几乎是一块平板。在构成人偶的木材中,头部的那块是最小的了。

  玛莉把手中的头盔放到地上,慢慢地挪向身后潮湿的墙壁。不祥的预感再次将她包围。与其说是预感,不如说不安已在她心中扎下了根,而不祥的果实正在慢慢地膨胀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无头人偶——

  想着想着,玛莉感到一阵晕眩,两腿虚弱无力险些要瘫在地上。她只好用手按住太阳穴,尽力调整呼吸,好不容易才缓过劲来。

  玛莉留下头盔,一个人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再多的恐惧也无济于事,过度的刺激早已让她筋疲力尽。她一头钻进被褥里,没多久就昏睡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在远离“琉璃城”的西面、卢多河上游的“十字泉”里,六具骑士的无头尸体被发现了。发现尸体的是住在那附近的农夫。农夫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走到城里,向守卫报告了尸体的惨状。于是,城中派出了几名骑士,又花了将近一天的时间骑马赶到现场去确认那六具尸体。

  “玛莉专属白骑士团”成员全部丧生的报告传进了城,城主佐夫洛接下了报告。

  没有人从城里出去过,门卫是这样证言的。何况城池周围那片被雨水浸泡得又软又胀的土地上也没有留下任何人的足迹。而且在事发之前,马房里也没有任何一匹马被牵出来过。

  最大的问题在于,骑士们的尸体被发现的地方是就连骑马也得花上近一天才能到得了的“十字泉”,但就在尸体被发现前一天的晚上,还有人曾见到他们全部在会议室里出现过。那个时候距离尸体被发现也才不过半天的时间。

  难道说,他们的尸体是被空运到“十字泉”那里去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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