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〇〇〇年六月五日,深夜。
东京,新宿次等闹区。
这里是JR新宿车站西口。此时此景,实在难以想象二十多年前,这里还是一大片建有淀桥净水厂的空旷荒地。如今竟然有序的三线道马路交错纵横,以自丸之内迁移至此的都政府大楼为首,四周尽是庞大的超高层建筑群,互相争锋比高。
然而,热闹的街道是白天才有的景象。
同样位于新宿的歌舞伎町及二丁目,风俗行业的店面绵延林立,终夜人潮络绎不绝额……相较之下,此等闹区富丽堂皇的购物中心和美食街,都是一过了晚上九点便早关上大门。
饭店玻璃窗内的房间盈满耀眼的灯光,太过广敞的泊油路上却已不见半点人影。汽车狂奔骋驰时,车头灯划出一条流动的光之彩带,不曾断绝的引擎声,只是更加突显出街头的空虚。
一栋栋高楼大厦耸立于暗灰的夜空,地面的灯火终夜未曾熄灭,大楼之间沐浴在光源下的西口中央公园黑压压地沉浮于其中,白天时候的公园相当热闹,年轻的穆青会带着孩子前来游玩,上班族午休时会过来走走。但或许是梅雨将近,带有湿气的温暖空气令人感到不适,今夜没有看见半对情侣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也没瞧见在草皮上铺着蓝色塑胶袋,再次暂过一夜的流浪汉们。
位于原形广场中央处的喷水水柱也不再起舞,周遭悄然无声,就连环绕在广场外围的水银灯,也像是蜡烛遭人吹熄一般,光芒一个个隐去。
但是——
假使一个在暗夜中也能看清楚事物的人恰巧经过,看见广场上发生的异样光景,一定会不由得屏息。
在仅仅数秒前,一道声音划破了黑夜的宁静,那是一道苍老夫人的嘶哑的呐喊声然而,就算刚好有人路过公园外围的道路,也无法理解她在呐喊什么。因为她口中所说的,是现今在二十世纪末的日本人无人听闻也无人使用的遥远异国古老语言。
一道人影站立在长椅的椅背上。
地上又有另一道人影,正与长椅上的人影正面相对。
站在长椅椅背撒好那个的,是一位身形娇小的老妇人,穿着好些件略显脏污的厚重冬季衣物,一头灰发披在肩上。知道方才为止,她都一直蜷缩着身躯坐在长椅上。
像这样的老妇人在这个城市随处可见。她若是与方才一楼坐在长椅上,或是拿着鼓鼓的纸袋慢吞吞地走在车站底下街一带,铁定没有任何人会回头看她一眼。
然而就在刚才,老妇人仿佛脱离了重力的支配,自长椅上轻盈地翻身而起,下一秒便沉稳地站在那个连放个小脚的空间也不够的细长木制椅背上。挺直方才拱缩的背脊,骄傲地扬起脸庞。
在纷飞乱舞的白发之间,面向男子的确实是一张刻满皱纹的老妇人脸孔,但是那一双瞪大的眼眸当中,阵阵激动的情感翻腾不已,紧咬的唇瓣带有好强少女应有的鲜红色泽,刚才那道无法辨别意义的呐喊声,就是由她的双唇所发出。
若是指出这幅景象的奇异之处,便是站在老妇人眼前的修长男子,乍看之下实在是太过普通。一袭不合季节的黑色大衣、长及至肩的黑发,以及在深夜时分还戴着全黑太阳眼镜这几点,倒是称不上特别奇怪。因为在现代的东京当中,也有不少人穿着远比男子还怪异的奇装异服,藉以彰显自己的存在。
然而再一次凝神细看的话,会发现夜风正徐徐吹动他的衣摆,及富有光泽的黑色发丝。但那夜风又从何处出来?带有湿气的空气在四周沉闷地停止不动,漆黑公园的茂盛林木几乎毫无动静。
驱动空气的是那名男子。风自他的身体两旁轻柔窜出,吹起身上的衣物,再沿着他伸展的手臂往前方的老妇人流去。方才正式这真风吹起了她头上的头巾。
「拉哈比……」
男子喃喃低语,重复说着老妇人朝他喊出的名字。他的嗓音温柔甜腻,难道仿佛由尖锐凿子雕刻象牙而成的完美嘴角上,不带一丝笑意。
「没错,知道现在你还是如此称呼我。的确,我是暗之子,也是混沌之子,这件事我一刻也不曾遗忘。
另外若是论及来历,这两钱来都在追寻我们的西门,马古斯他们也和我相差不了多少,所以他们猜会嫉妒我,千方百计地想杀了我,但你不一样,你……是人类。」
如一滴落下的花蜜般浓郁甜腻的嗓音,乘着微风传入老妇人耳中,她像是被人浇了一盆冷水似的打了个寒颤,男子停止说话,等待老妇人回应,但她仍旧缄口不语,他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然而玛利亚,违和你要出手助他们一臂之力?在此处以吃食人类为生的狩猎者与饥饿之徒之所以会诞生,你想说这一切都和你没有关系吗?
不可能吧。就连最后的那段时间,西门他们都在我的阻挡之下,几乎无法碰到那一位半根汗毛。可是他们后来得到了你,否则的话,为何直直今日,都已经过了两千年的岁月,他们还能一直对我穷追不舍?
我生来就是个悲惨的恶灵,多亏了他才能获得肉身与智慧。你出生就是一名人类,身为女人。是上仅有你一人荣获他的宠爱,为何又要贬低自己,投入恶灵的行列之中?」
「不是……的——」
干哑的嗓音自她的唇中发出。
「不是的,我……并没有饮血。」
「这一点我很明白,。见你变得如此苍老,如此憔悴,一定很痛苦吧。」
男子带着悲痛的音色。
「为何你不来寻求我的协助?除了你十分怨恨我之外,我什么也不知道。如果我知道你后来甚至不惜成为非人之身,一定很乐意与你分享他赐予我的一切。
你以为我可能会拒绝你吗?但我绝对不会。若你独自一人前来,我一定不会拒绝你。这一点现在仍然没变,玛利亚——」
「住口!」
老夫人发出乌鸦似的粗哑叫声,打断男子的言语。
「住口,我受够了你一再同情的!」
老夫人举起双手想捂住耳朵,男子却再次以深情密语呼唤她。
「请你不要害怕,玛利亚,也请你不要怨恨我。这张脸、这幅躯体,都是你所爱的人赐给我的;我也愿意奉献一切给我所爱的他,但我不过只是他的肖像。而你,是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唯一一个为他所爱的人类女性。我怎么可能会对你怀有怨恨之意?」
「即使如此——」
老妇人垂下眼睑,搓着身躯愤愤说道:
「我还是恨你,你竟敢将他的躯壳占为己有!他明明死得如此凄惨,你却依然和以前没有两样,永远都为此着年轻外表苟活至今。我恨这样的你。恨得想将你碎尸万段!]
男子望着老妇人,嘴角上刻出一条深深的纹路。他正扬起嘴唇,露出苦笑。
「你以为我想这样苟活至今吗?」
老夫人忽然倒抽了口气,她微微抬起连脸,自凌乱的发丝之间回望对方。
「我才不管你的意愿。我想活下去,不管变成什么模样、不管遭受到什么痛苦。在再一次见到对方之前,我都不能死。」
「为此,你才将你的身体奉献给那样的恶灵吧。你的尊贵躯壳,曾经被他亲吻、拥抱、疼爱,也刻满了关于他的记忆。以次为代价,你才能存活至今;同时却不加入他们的行列,孤独一人等待着他——」
老夫人的身躯顿时一阵颤抖,枯枝般的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手臂,口中发出「喔喔——」的悲叹吐息。
「我也一样,玛利亚。期待着他总有一天会再临于世,所以等待着他;就只是为了等到他我才会活到现在。」
「多美折磨人的期望啊——」
老夫人苦闷呻吟。
「就算得以再次相会,我想他也不会记得我了吧……」
「是啊,对他而言,这片土地上的生命和躯体,不过是一种必要的工具。我因为他的血而获得救赎,一个不具形体的混沌之子也因而拥有一副与他相似的躯壳,现在依然蒙受他的恩惠存活至今,但在他的眼中看来,我恐怕不具有任何意义吧。
玛利亚,你说你怨恨我,我却很嫉妒你啊。我深爱着他,但他对我只有同情罢了。然而你同样身为一个人类,不但爱着他,也为他所爱不是吗?」
「那些事,我早就忘记了。」
老夫人垂下脸左右摇头。
「事到如今,一切就如同一场梦一样——」
「不,那并不是梦。我都还记得,玛利亚,当年你如同一匹年轻羚羊,奔驰在加利利原野上的模样。我也记得他看见你时说出了哪些话。」
老夫人抬起头,张开嘴唇想要大喊「住口——」,却这么定住不动没能出声,双眼睁得老大。男子藏在墨镜下的眼眸正盯着他,并捉住了他的目光,让她无法移开时限。如今映在她眼中的,已不再是二十世纪末的都市灰浊夜空。
而是太阳映照之下的苍空——
水流平缓的壮阔大河——
一名黑发少女踏在岸边的青草地上尽情奔跑,看来才十几出头岁,她卷起缠绕在足上的衣摆,时而粗野地聊起垂至脸颊上的凌乱厚发,时而气喘吁吁,红扑扑的双颊上满是汗水,但是两眼熠熠生辉,唇角泛起灿烂的笑容。
「——你以这幅模样出现在他面前时,还不过是个全身沾满淤泥的小女孩。那时的他,尚未离开自己出生的村庄,以及与父母兄弟一同生活的那个家。
最后,他为了完成超乎常人的使命而离开了村子,然而你渐渐长大成人,变作一名婀娜多姿的少女后,再一次出现在他的眼前——」
此时映在老妇人眼中的,正如男子所言,是一名身材姣好的少女,那丰盈秀丽的波浪黑发仍旧没变;少女的体态略显丰腴,但四肢修长,同时具备了女性应有的丰满;盈满双眸的璀璨神采,也与往昔一模一样。那双眼瞳中释放出超越谨慎的大胆,也释放出比虔诚还要炽热的情感。
在她的眼前,是穿着粗糙皮革罗马鞋的男人双足行了一礼之后,自胸前拿出一个小玻璃瓶,恭敬地在脱下鞋子的双脚上滴上香油,再缓缓推开。她如同侍女议案低垂着眼,却秉持着一种侍奉恋人时的热情。
少女的脸蛋忽然抬起,男子制止了她的动作。少女长大的双眸中,转眼间变盈满泪水,滚落下圆润的脸颊。她伸出手,紧紧抱住男人的双脚,不断淌下的泪珠滴落在他的脚上,丰泽的秀发也紧密贴上男人的大腿——
「玛利亚……」
呼唤的声音近在耳边,老妇人眨了眨眼,发现男子就站在眼前。不知不觉间,她已在对方的吸引下自长椅椅背走至地面,现在得抬头仰望男子。他美丽的嘴唇微微上扬,轻声说道:
「不过是两千年的时光飞逝而去,又有什么意义呢。诚如你所说,几十我拥有与人相似的姿态,依然是个非人之身;在我的眼里,你现在也与往昔一样美丽。」
「别说笑了——」
老妇人的脸孔顿时扭曲,嘶吼出声,宛如被人刺了一刀。
「你不要用和他相同的嗓音、相同的嘴唇,说出那样愚不可及的话!我不想听!」
男子并未回嘴,嘴边仍带着微笑。
「无论你说了什么,我都一样恨你!他不仅饶恕了你,还赐予你他的鲜血。若你能永生不死,最后得以与他再次相见,那我无论如何都要继续活下来。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加入那群视你为敌人的行列之中。」
「但如果我败在他们手下,他赐予我的黄金圣血也会落入他们手中。他残存于地上的最后记忆将没入黑暗,成为恶灵的供品——这就是你的期望吗?玛利亚。与他重逢时,你会感到高兴吗?」
「噢~没错,这就是我的期望,你认为我不该因此感到高兴吗?」
老夫人咧嘴大笑,那阵笑声划破了寂静的幔帐,兀自在黑夜中回荡。
「截至今日,世界末日的预言层出不穷,但是不管饥荒夺走了几千条人命,传染病又害死了几万个人,火山爆发抑或地毁山崩,这个人世间都不会有终结的一天,他也不可能会再次降临。
就算我凭借恶灵给予的力量再多活个几千年,能够再次见到他的机会根本是微乎其微,假使真的见到了他,也就代表我的生命正式宣告结束。因为正如你所说,我已经沦为一个如此污秽的存在了啊。
那么,至少让我实现另一个愿望吧。我要亲眼看着你被夺取由他赋予的天上神血,看着你与他如出一辙的肉身被人毁灭,变回以往那种悲惨不堪,只能在阴影下生活的模样,然后再痛苦地失去。
没错,我真是为此才苟活到现在,不惜变成了一个又丑又老的老太婆。
你就堕落到地狱底层吧!拉哈比。若是不愿意,现在就在我的眼前自我了结生命吧!」
老妇人发狂地高亢大笑,身躯轻盈一跃,越过长椅椅背跳到后方,留在原地的男子没有移动半步,左胸上插着一根黑棒似的物体。原来是老妇人在跳起之前,手中我这一根不知从何处拿出的棒子往他刺来。
棒子的直径约莫数公分,长度大约一公尺,自左胸往上打斜贯穿背部,男子不疾不徐地低头看着插在自己胸口上的棒子,再抬起头看向老妇。
「你以为这种东西就能杀得了我吗?」
「我想你也死不了。」
老妇沉着嗓音回答。
「但你也拔不起来吧,而且应该无法移动那个地方半步。」
男子以左手握住插进胸前的棒头,似乎真的无法将之拔出,试着移动踩在地面上的双脚也无法如愿。男子不气馁地试了一两次之后,没辙地耸耸肩。
「原来如此,你说的没错,我以后只能当新宿中央公园里的奇妙雕像了吗?」
即使心脏找到贯穿,男子的口吻依旧十分不正经,老妇烦躁地摇了摇头。
「不过是夜间的幻术罢了,太阳一升起便会消失。但是暗之眷属们在咒缚解除之前,就会因曝晒在阳光线面而灰飞烟灭,但我记得你即使照到阳光也不会有事吧?」
「很遗憾地,的确是如此。」
「那么,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这样了。」
老妇人拾起掉在脚边的头巾,慢吞吞地戴回头上,再拿起放在长椅一旁的鼓纸袋,举步打算离去。那幅模样与这座城市里随处可见、揹着纸袋的老女人没有差别。
「——玛利亚。」
老妇停下行走的步伐,转过头来。满是皱纹的脸上,那双晶璨的眸子,正不带任何情感地回望着他。
「将我困在这里一个晚上,就是他们给你的任务——我可以这么推想吗?」
「我不觉得这个问题有回答的必要。」
老妇轻声笑了起来。
「不过你最好注意一下的你说词。我绝对不会是西门·马古斯的手下。我不可能听从他的命令为他做任何事。」
「那我真的失礼了。」
男子右手置于胸前作揖行礼,老妇接着说着:
「我告诉你一件事吧。你若想立即离开这个地方,只要亲手杀了我便成,这么一来不必等到早上,椿钉的咒缚就会解除。」
老妇就地转过身来,将手中的纸袋搁在脚边,戴着手套的双手拉开层层衣领,露出皱巴巴的喉咙。
「怎么?如果是你的话,就算在这种距离下也能轻易夺走我的性命吧。」
男子呼了口气。
「我做不到。」
嘴角泛起微笑。
「你是吾主爱过的唯一一个女人,就算今天我不下手你就会灭亡,我也绝对不会动手夺取你的性命。」
「一介恶灵,还真是好心呢。」
「多谢您的赞美。」
「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希望届时你别暴露出自己真正的丑态。」
留下狂风吹动枯枝般的笑声之后,老妇的身影没入黑暗之中。被她钉在原地、现名为龙绯比古的男子,再次深深叹了口气。
他试了好几次,想拔起刺在左胸上经过打磨的椿钉,却都毫无动静,而他的双脚也像被缝在柏油路面上动弹不得。
「就算动得了,胸口上一直钉着这个东西也太显眼,无法搭计程车吧。唉……只好等到早上了……」
他自言自语额地低喃。
「如果莱尔有怪怪待在家里,至少不用担心有人会入侵房子里,但没有看紧他的话,真不知道他会不会擅自胡来。胡说回来,我活血真的该带一支手机了——」
2
野兽——
除此之外,透子想不到其他说法。那头黑色生物正从客厅拉门的阴影之中,无声无息地往自己走来。
天花板的电灯熄灭,广敞的室内埋没在一片黑暗之中,能够勉强看见的事物,就只有那个身体颜色比周遭黑暗还要深沉的漆黑生物,以及自低处探向前往的头部上,那堆闪烁着绿色瞳彩的双眼。
尽管无法以眼睛辨视清楚,透子仍能借由五种感官鲜明感受到,现在在她眼前的生物,是支类似于猫、却又比猫大上数倍的野兽。细微的低嗥声传来,大概是在对她威吓吧。意图威胁眼前的敌人,让对方屈服的野兽低吼。
(这……不是梦——)
这栋放置里,忽然出现在日本应该只会在动物园或者野生动物保护区看见的大型猛兽,实在是太过奇异且不真实。但她的却不是睡着了在作梦,也没喝醉或看见幻觉,所以这是现实,那头野兽正明显露出敌意朝自己逼近。
应该是这附近的某个有钱人家在宅邸里饲养猛兽,它刚刚好逃了出来,越过围墙跑进这栋房子,有从恰巧被狂风吹开的窗户跳进屋内——这一连串偶然并非不可能的事。
透子依旧面向前方,蹑手蹑脚地想悄悄后退,背后就是暖炉和通往走廊的房门。如果她能打开门冲出去再关上门,不管前方的猛兽是豹还是狮子,也不可能懂得转动门把吧。之后就先跑到后门寻找莱拉的寝室,两人再一起逃至外头——
透子尽可能地保持冷静的思考,这时脑海中掠过一种奇异的画面。在这头野兽出现之前,似乎有谁从另一侧缓缓拉开纸门,然而这又不是马戏团负责表演的动物,怎么可能会知道如何开门?况且那扇木制拉门又相当笨重。这么说来,难道野兽后面还有其他人在吗?是那个人教唆这头野兽来攻击自己的——?
往后移动的脚步忽然撞到某个坚硬的东西,霎时发出铿锵巨响。她似乎撞到挂在暖炉旁架子上的夹火钳和铁铲,但透子还来不及细想,一道野兽的咆哮早一步冲入耳际。恐惧的本能化作一阵阵冷颤窜过四肢百骸。她转过身正想拔腿喷跑,小腿肚上赫然传来一阵剧痛,脑中闪过「被咬了!」的念头,她就这么往前扑倒在地上。
一股重量下一秒往背上压来,利爪划破了衬衫、刺进皮肤。不过透子紧咬着牙,立起手肘挺起上半身,右肘使劲全力往后一挥,似乎打中了野兽的鼻子。一阵「咕」的闷哼传来的同时,背上的重量也瞬间解除。
但透子还是无法立刻站起来逃离现场,这一次,她的脚跟连同鞋子被狠狠咬了一口,膝盖无法作为支撑,只能勉强转正身子。好不容易将自己的脚从野兽的口中救回,这次却换成长着利爪的壮硕前脚在自己胸口压来。
那对仿佛内藏着火炎般的祖母绿双眼,正闪耀着璀璨的光芒俯视透子,张开的血盆大口、裸露在空气中的尖牙、温热的气息,全部逼近透子眼前。她伸手激烈挣扎,想要推开前方那颗头颅,手中传来生物外皮的绒毛触感,亦能感受到它强健的肌肉。压迫在胸口上的重量令透子难以呼吸,双手渐渐无力地垂下。
(我会就这么、死掉吗……?)
打从出生的这二十六年来,透子首度尝到未曾经历的绝望滋味。手臂上的肌肉仍在搏斗,内心却已开始放弃挣扎。赤手空拳的,怎么可能打赢巨型猛禽呢?仔细想想,在这个既不是非洲也不是南美洲的日本国土上,竟然惨遭一只野兽咬死,还真是可笑——
脸庞的正上方,那只不知是豹还是美洲狮的野兽发出低吼,好像是在笑。另外,或许是透子被野兽追赶而变得精神错乱,此刻竟觉得那只俯视自己的绿色眼瞳,正愉悦地盈满笑意;它舔着舌头,一幅享受的摸样,准备给予无力抵抗的猎物最后一击……
忽然之间,透子的体内燃起了一股比恐惧还要强烈的怒火,原本已经放弃的心,顿时起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心想:别开玩笑了!我有没有做错任何事,管它野兽还是变身后的妖怪,我都不会乖乖任由对方吃了自己!
接下来,级联透子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做出那样的举动。她将左右移开野兽的头,往横一伸,手中准确地抓起一把暖炉内残留的灰烬,接着用力洒向野兽的头。
野兽霎时发出一阵哀嚎,透子借机会推开减轻力道的硕大神曲,从它的底下翻滚而出,再用力往地板一蹬,冲出打开的房门、反手转动门把,确定关好房门之后,在一片漆黑的走廊狂奔。被咬伤的小腿和脚跟像是有把烈火在燃烧,但她现在可没时间察看伤势。
「莱拉!」
透子依序跑进宽敞的厨房、备餐间以及隔壁的存粮仓库。她总不可能会在地下室吧!于是透子接着又奔进浴室、厕所和储藏室。
「莱拉、你在哪里?莱拉!」
透子特地一一打开巡视过的房门,一边呼唤莱拉一边奔跑,在走廊上拐了个弯,看见后门的出入口。不过后门的前方还有一个房间,但房门却上了锁打不开。
「——莱拉、莱拉?」
透子握拳打开房门并且放声呼叫,然而回应她的却不是人类的语言,而是从背后传来的威吓低嗥。客厅的门被撞开了吗?透子不禁停下动作屏住气息,身后走廊的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响。透子咬紧下唇心想:如果她还在这个房间里的话,不要出来或许比较安全。
「莱拉,如果你在里面,要等到我说『好』才可以看门喔,我会去找人来救我们的!」
说完这句话后,透子转身狂奔、冲向后门,打开内锁冲了出去,饱含温暖的湿气的夜风正面朝自己扑来。连白天都略显阴暗的茂盛林木在狂风的拍打之下,发出阵阵轰隆鸣响。
透子完全没注意到隧道前的铁门,以及一进来的那道铁铸大门都未拴上门拴,只是一心一意地奔跑出屋子。背后仍可清楚听见野兽发出的低吼,得赶快跑到有人的地方才行。
但是一入夜,北镰仓站前的说有店家早已关门休息,即便到了那里,也只是一块连便利商店都没有的住宅区。而且眼前的住宅,周围皆环绕着高耸的围墙,家家大门深锁,根本不可能冲进去寻求写住。大家似乎都放下了雨窗,没看见一护人家的窗户透出灯光。
一条马路接着出现在眼前,不过道路本身称不上宽敞,仅容得下两辆车子勉强擦身而过,外加又是条颇为倾斜的坡道。坡道紧邻着一条难以想象会出现在城镇里的湍急浅滩,宽幅仅有数公尺,上头架着一座小桥,路灯洒下亮白的光线。
循着这条路直直往前走,便是一座以紫阳花闻名的山寺;如果朝右转,则会行至横须贺线的铁路,沿着铁路铁轨步行数分钟就能抵达车站。透子终于停下脚步,大口喘着气。
好像在作梦一样,就算这里再怎么乡下,在住宅区出现狮子或豹也太荒唐了。然而这一切既不是作梦也不是幻觉,证据就是透子的衬衫变得破烂不堪,一跃可见里头的肌肤渗着血丝。遭到咬伤的小腿和脚跟正淌着鲜血,濡湿了裤子的下摆和运动鞋。
尽管难以置信,但既然一切已成事实,就必须立刻通报警察才行。毕竟莱拉要是离开房内就有可能遭到袭击,而且那头野兽也有可能入侵其他民家。警察要是见到她的伤势,一定能马上明白她不是在说谎。如果附近有派出所就好了。
(总之,在这里左思右想也不是办法——)
况且一旦停下不动,伤口便痛的几乎令她无法动弹。透子甩了甩头再次踏出步伐,然而走到水泥制的小巧中央时,不禁怀疑其自己眼前所见。由水银灯照亮的小桥另一端,一头浑身长着乌亮毛皮的野兽就站在那儿。绿色眼眸晶颤慑人,张着血红大口注视着透子,头部比一般的豹大了一点,体型与猫无异,大小却足足有一个成人那么大——
透子全身直打冷颤,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经历和体力皆已耗尽,就算想重新振作起一度松懈的心神,膝盖也早已无力地频频发抖。
透子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去猜想它是在什么时候、如何抢先一步来到这里的,脑中只有逃。她在心中自我鞭策,却一步也动不了。接着,在那头黑色野兽优雅地往前踏出了一步。
此时,坡道上出现了其他异样,一辆开着车灯的汽车发出震耳欲聋的引擎声,由湖南的坡道上往下疾驶而来。
对那声响和灯光感到吃惊的不只有透子,野兽也停下脚步回过头去,反应与人类十分相似。透子不禁暗自称奇,但还来不及细想,那辆汽车便猛地转了个弯,车子的保险杠找有预谋的往野兽撞去。随着一道沉闷的撞击声响,那个黑影如同一个被抛弃的人偶,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后掉进桥下的河川。
车辆的轮胎发出一阵刺耳的摩地声后,驶向坡道下方。车主不可能注意到自己到了东西,却也没有停下来的迹象。透子从头到尾都茫然地呆站原地。
(怎么可能——)
刚驶离眼前的大型汽车她曾经见过。透子对汽车的车种并不熟悉,但即使每晚在新宿打工,也很少见到那种车辆;更正确地说,那种大型美式汽车她只见过一辆,银色的偌大保险杠,配上毫无刮伤、擦拭得闪闪发亮的漆黑车体。
那辆车就连黑道分子也很乐意搭乘,而那个男人总是亲自驾驶。在透子如此思索的当下,甚至觉得方才车子驶过坡道时,有一道冰冷的视线透过车前窗望着自己——
我究竟是怎么了?透子甩甩头,他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这样坡道上有间寺庙,以及一片占地广阔的住宅区,就算有其他居民拥有类似的车辆也不奇怪。哪位驾驶大概是有急事才开快车,急急忙忙之下没看清周遭,误以为自己只是撞到野狗了吧。
当前的危机已经解除,但透子还是得解决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最后她决定去查看掉落河中的野兽,并找到派出所寻求协助,再去确认莱拉的安全。衣服底下遭利爪划破的皮肤,以及被尖牙咬伤的伤口虽传来阵阵疼痛,但眼下还有其他事非做不可。于是透子呵斥自己,自桥上探出身子往下看。
河水量并不多,高度约二公尺的圆石固定在河岸两旁,血多小石子在河道底部不停滚动,上头的孱孱流水就像是在刷洗它们,透子马上瞧见那头黑色野兽,它的半个身躯浸在水中,正虚弱地作垂死挣扎。
如果它还活着的话,透子想去救它,不管它是受到谁的唆使,还是刚好从敞开的窗户闯进屋内袭击透子,动物本身都是无罪的。但单凭她一人之力,无法将它拉离河中,得找个人来帮忙——
当透子仔细审视野兽时,才赫然注意到自己凝视的东西产生了异常变化。的确,那个生物直到刚才被车子撞飞调入河川为止,都是一头宛如巨大妖猫的黑色四脚野兽;但是现在,它的身形正在一点一点变小,朝天不断挣扎的四肢逐渐变得纤细,体型缩小,黑色毛皮褪去似的慢慢消失——
透子甚至忘了身上的痛楚,呆愕地张着嘴巴,接着又不禁像个睡醒的小女孩,用力揉了揉眼睛。遭到喝水冲打、倒在川边石头上的身影,已不再是一个浑身长满褐色毛皮的野兽,身体蜕变成了光滑的小麦色肌肤,那纤细的手脚,及朝上扬起的小巧脸蛋是……
「莱拉!?」
怎么可能!得亲眼确认才行,透子从河堤滑行至河边。
水深尚不及小腿肚的一半,不过河底长满了青苔以致不易站稳,透子急忙跑近一看,果真不是她眼花,方才野兽掉落的地方,躺着一个浑身赤裸的孩子,那张绒毛与透子熟悉的女仆少女莱拉一模一样。
透子屈膝跪在水中,伸出双手扶起孩童的头部。难道只是;灵异个长得很像的人?紧闭双眼的五官虽然十分神似,但莱拉拥有的是及肩金发,眼前的人却留着一头服帖的短翘黑发;重点是,眼前一丝不挂的躯体上,胸部没有半点隆起。不过也有可能是这名少年戴着假发,乔装成少女的模样。
(但是话说回来,人类怎么可能变成一头野兽……)
这件事比日本住宅区中赫然出现一只豹还令人无法相信。透子回想起那头野兽的眼睛,那对如同祖母绿宝石的晶璨双瞳,恰巧与莱拉一模一样。
还有一点,倒在眼前的少年,指甲上勾着一块蓝色碎布,应该是出自于透子身上的衬衫。
莱拉打算趁龙出门时杀了自己吗?为此撒下谎言挽留自己,让她在屋子里过夜。
(为什么——?)
不过,或许也不用特地追问吧。
龙口中所称的『昔日旧友』,将不知能否新人的透子派遣至龙的身边担任秘书。虽然不知道龙的内心作何想法,但是莱拉一定认定那个『昔日旧友』是主人的敌人,而透子正式敌人所派来的间谍。
这么想到的话,一切都说的过去了。莱拉至今从不正眼看透子,今晚还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这都是因为这还在在竭尽所能地保护龙吧。
大概是撞到河底的石头,莱拉的二头上有一道渗血的伤口,透子从裤子口袋中抽出手帕,轻轻将它覆在额上。怀中那副娇小的身躯一动,口中发出轻微的呻吟,双眼依旧紧闭,蜷缩的四肢不断微微颤抖。不能让他一直呆在这种地方。
不管这还在是什么人——透子在啊心中暗暗低语。理解莱拉的举动之后,方才的愤怒和恐惧全都烟消云散。当然,透子也不想在遭人误解的情况下莫名丢了性命,但她也无法见死不救。
费了好一番功夫,透子才将陷入昏迷的莱拉背至背上。透子让拉拉的双手垂在自己的胸前,反手从身后扶住他的臀部。他虽然还是个小孩,但也颇重的。她上能背着他行走,但若要爬上具有两公尺高的河堤恐怕不太容易。
「真不妙……」
透子不禁喃喃自语,这时头顶上方忽然传来回话声。
「——沿着河川往下走几步,就会有个梯子喔。」
透子的双手依然擔在身后,抬起头来。河堤上有道人影,正背对着后方的刺眼车头灯光站着,因此发声者的脸庞形成一个黑压压的剪影。即便如此,透子还是认出了对方。
就在刚才,试过眼前的那辆黑色美式汽车,似乎有人透过车窗注视着自己,而且还是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男人。
「怎么啦?如果想救你后头背的那个人,赶快上来比较好吧。对那种东西来说,水流可是最具杀伤力的武器喔。」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对方耸了耸肩摊开两手。
「当然是因为担心你啊。既然这份工作是我介绍给你的,这也不算多管闲事吧?」
透子默默无语地回瞪那名男人,自学生时代起,他就一直是她打工地点。新宿就把的经历——城。
3
男子一头全往后梳的服帖油亮黑发,一张猜测不出年纪的长脸,但从那张脸可看出他消瘦的骨架。下垂的眼睫毛底下,是一对阴沉有冰冷的眼睛,再下来便是不具血色的苍白嘴唇。
在打工面试那天,透子第一次看见他的长相时,就不由得心想:
(真像爬虫类的脸……)
而且男人在说话的时候,表情机会不会产生变化,即使脸上挂着笑容,一双眼睛却一直在审视对方。透子认为,说他总是冷静从容不过是恭维话,他身上散发的气息,用雷雪来形容还比较适合。
以长相来判定一个人也许不够明智,但脸部最容易表现出一个人的性格与个性,也是不争的事实。
她的第一印象几乎不会出错,马上能看出对方是否与自己合得来,或者是否值得信赖的类型,那时,她的第六感响起了明确的警戒信号:别和这个男人扯上关系。
不过在这个社会,不能仅靠第六感生存下去,透子原以为只是暂时打工当酒保,却因为妈妈桑十分中意自己有很照顾她,让她不一小心就做了这么久。一样是给时薪,其他类型的打工薪水不会比餐饮服务业高,加上透子的性格无法胜任女侍者,但要找到其他愿意雇佣女酒保的店更是难上加难。
但若是每天都得与城碰面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难说城是个寡言之人,却不擅长掩饰自己的表情态度,幸好他只有在营业时间前的中午会来店里露面,所以透子很少遇见他。多亏如此,投资一开始对他持有的负面印象已经逐渐淡去,因此,当她听说这份工作是城介绍时,仍是接下了。
而那个城现在正弯下腰来,朝爬上梯子的透子伸出手。然而透子仅以右手支撑背在身上的莱拉,左手抓着梯子的铁板,凭借自己的力量爬上河岸。
城的车子靠在坡道上,车头面向河川,本人则背靠在车头灯亮着的车辆上,半张脸庞笼罩在光线之中,阴郁的嘴唇饶富兴味地扫起浅笑。透子沉默无语地笔直回望他。
「你心情似乎不太好?」
透子没有回话,那还勇说,如果有人在这种情况下还会觉得很开心,就是脑袋有问题。
「我可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你,你至少该说句感谢的话吧?」
「把人撞进河里再拉起来,你觉得会有偶人因此而感谢你吗?」
透子拘谨生硬地反问。
「你刚才说过你担心我吧。也就是说,你早就预料到我有可能发生什么事了吗?如果是的话,那我现在遭遇到的事情,就是你介绍工作造成的,我想我有发问的权利。」
「——当然。」
城的薄唇如弓一般上扬。这个男人的笑脸比起面无表情,更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不过我们不能一直在这这里说话,请上车吧。」
城以尖细的下巴指了指身后的车。透子立刻摇头婉拒。
别说蠢话了,有谁敢在这时候搭上一个完全无法信任的人的车啊。城以外地挑起眉毛。
「说有问题要问的人是你吧,我也非常乐意回答。谈话可能会花上一段时间,恐怕无法在这里谈,另外,有一位大人从很久以前就想见你一面、」
「想见我——?」
「是的,或许你会认为自己被卷进一场与毫无瓜葛纷争里,但是你错了。这件事和你脱离不了关系。」
「那就请你在这里说清楚。」
「要告诉你的人并不是我,那并非我的职责所在,用关于细节的部分,麻烦你去询问那位等侯着你的大人物吧。如何?我可没说过什么奇怪或不合逻辑的话吧?」
男子格外殷勤的话语钻入耳里,透子突然觉得四肢沉重,疲劳的身躯似乎已到达极限,她甚至想直接回说:「你爱怎样就怎样。」但现在这个时刻,肯不能让他看见自己虚弱的摸样。
「我希望可以改日再谈。今天恐怕没有办法,而且我又带着这还在,得替他疗伤包扎才行。」
「真是好心呢。」
城发出低沉的笑声。
「我真是无法理解,你自己明明也受了重伤,险些丧命,为什么还要救那个加害者呢?而且,你应该知道了吧,那家伙并不是人类。」
「我想怎么做是我的自由。」
「的确。不过你用不着操行,带他一起来吧。」
听见意料之外的回复,透子长大双眼。城咧开薄唇微微笑一下,朝他伸出单手。
「我们也可以为他治疗。如果你现在回到原本的住处,也请不到医生过去吧。况且小镇医生面对一个并非常人的病患,哪里懂得医疗方法呢?你放心吧,我们远比你了解那种生物,当人就连医治方法和驯服技巧也是。」
透子被在背上的赤裸身躯此时震了一下,他的双手虚弱地推着透子的背部,似乎醒过来了,但可能还无法自行站立。
(没事的……)
透子加重手上的力道,在心中低喃。
(我绝不不照这家伙的话去做——)
透子望着男人的脸庞,坚决地摇了摇头。
「不,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改变心意。我希望将日期改到后天,到时候再请你们告诉我所有真相。所以,现在请你离开。」
这时——
透子的耳际掠过一阵轻盈的笑声。
一种仿佛带有花香的女性柔美笑声。
眼前的城依然一脸不悦地站在那里。然而那并不是幻听,因为背上的莱拉又再次微弱地扭动身躯挣扎。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呢?柚木小姐。」
笑声最后变成了问句。
车门在城的背后缓缓打开,黑暗终有个人影优雅地站起身子。
「没什么好害怕的,你可是我们重要的客人呢。不过,我倒是希望你把那还在交给我们,别让我们又多费一番功夫,我也不想动手动脚,但如果真的把我们逼急了,也是你自食恶果喔,透子小姐。」
车头灯打横照向那个自阴影中走出的纤细剪影,金银色的长袖羊毛衫在夜风中的吹拂下缓缓飘动,及肩的自然卷长发包围一张异国风情的脸庞,有这立体精致五官的人,此时正扬起嘴角吟吟笑着。
「你伤的似乎不轻呢,但还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透子咬紧唇瓣压下口中险些喊出的惊叫,为什么?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那是什么表情,难道你忘记我了?」
怎么可能忘得了,女子的名字叫滩博美,是透子视作妹妹一般疼爱的高阶翠,目前就读的大学助教。
半个月前的某天晚上,透子与许久不见的翠相聚之后送翠回家,两人一同走到翠租屋处的春日町公寓。那时,仿佛事先算准了时机一般,这名女子恰巧自大门内走出,装腔作势的步伐,犹如一个走在巴黎时装伸展台上的超级名模。
翠似乎相当崇拜这个今年四月才刚加入大学研究室当助手的滩。每当翠开朗地讲这大学生活时,一提到滩的名字,表情便会立刻放柔和。刚见到本人时,透子也不禁觉得对方的确是个足以让翠神魂颠倒的女性。
过于完美的容貌、优雅柔美的微笑,知性且谈吐得宜,语气中不失女性应有的柔软。「彩色兼备」这个词,正是因应这种女性而诞生的。
但透子的第六感再次启动。
(我不想再见到她——)
在公寓前和翠一同与这名女子道别后,透子在返回住处的同时,脑中不断思索:为何自己会如此拍此那位女性呢?
初次见面就被误认为男人的确让透子不太高兴,但是这种情形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对方有没跟翠住在同一栋公寓,所以根本不需要在意。如果是嫉妒她超乎常人的美貌,那就另当别论了。但既然打从一开始就无从比较,又何来的嫉妒呢?
唯一可以推向到的理由,可能是翠与滩太过亲密了。翠是以为开朗、朋友众多的少女,但透子从未见过她格外亲近或崇拜一个特定人物。透子一直认为,翠打从心底相信并依赖的人只有自己,所以看见翠面对滩时的态度,不由得感到十分唐突且不自然。
她差一点就要对翠说:
『不要跟她走太近比较好。』
但如果翠反问为什么,透子也答不上来。毕竟翠已经是成年人,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好像是一个离不开孩子的傻气父母。思及此,透子便没有说出口。
「——柚木小姐,你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吗?可以吧?」
滩以一种甜美腻人的嗓音轻声问道,不止何时已走到透子的眼前,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呼吸。滩的双颊泛着红晕,长密睫毛低垂,底下是一双晶莹闪亮的眸子,看起来像是喝得微醉,但吐出的气息中并未闻到酒精味。
「受了重伤又流出那么多宝贵的鲜血,真是可怜呀,得赶紧包扎才行。」
透子的心跳霎时加快,一阵阵冷颤窜上背脊。这个女人很危险,对透子来说,她这比城还具有危险性,因为——
「拜托你别做无意义的逞强了,和我们一起来吧。对我们而言,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对你来说也是一样喔。」
滩呢喃说道,同时伸出白皙的双手伸向透子。透子立即后退了数步。背后是架在小河上的一座桥,只要直接转身奔跑,不到五分钟便能抵达龙宅邸的大门。
「为什么?」
滩轻侧过头,压低嗓音,怨慰地问道:
「为什么要逃?你搞错了吧。撕裂你的衣服、意图杀你的人是谁?救你的人又是谁?你背在背上的那个东西,既不是人也不是一般动物,而是妖怪喔。
我们为了对付那家伙也伤透了脑筋。对于那只怪物,我们会给予它应有的待遇;至于你,我们会替你疗伤,对你说出一切你该知道的事。来,走吧……?」
透子咬紧牙关,她想别开目光、捂住耳朵,却都办不到。高等催眠术师的声音可能就是这样吧。嗓音低沉、甜腻,不仅渗入脑部,甚至是全身的细胞,缓解了紧张的神经,安定暴躁的心神,仿佛一切都溶进了忘我的愉悦之中。
呼——透子的脑袋顿时变得十分沉重,膝盖的力道倏地放松,身子摇摇晃晃地开始自动往前踏出脚步。
然而这时,一股剧痛在她的肩头蔓延开来。原来是背在背上的莱拉立起爪子刺进她的肩膀。
在神志清醒的那一瞬间,透子奋力迈开步伐,双手依然紧紧环抱住少年的身体。不过她无法像平时那样全速奔跑,体力也将至极限,呼吸变得相当急促。
但她仍然继续奔跑,同时喊道:
「——你醒了吗?」
手中的赤裸身躯一震,小受的利爪依旧刺在透子的肩头上。
「醒了的话就回答我,不管你是拉来还是莱尔都无所谓!」
透子脚步未停,回头看见一双睁大的错愕绿色眼睛,最后少年点了点头。
「醒、了。」
「身体能动吗?可以跑吗?」
「勉强可以。」
「进了屋里后,你会自己锁门吧?可以吗?」
「——门。」
「咦、什么?」
「进到大门里头,他们就不会再追来。」
「那种门用车子用力撞一下就开了吧?」
「不会的,因为上头有小龙画的护符。」
护符是什么?但透子已没有时间反问。在未铺柏油的私人小径转个弯后,再跑一段路便能看见前方的那扇铁门。
这时,车头灯的光线自左手边划破黑暗照来,他们开车绕过来了。透子使出最后一丝力量奔跑,冲进敞开的大门,半拉扯地将莱拉放下。
「快把门锁上!」
她出声大喊,从外头关上门扉。
「快!」
莱拉终于站起身,手靠在大门上。透子说道:
「门关上后就快进屋里去吧。在龙回来之前,你一个人要小心喔。」
语毕,透子便转身面向前方。她可以看见城的汽车光线,对方似乎正在观察这边的情形。他们已经明白了——就算抓不到莱拉,至少透子不会逃走。
「——为什么?」
分不清是少年还是少女的叫喊声自背后传来。
「为什么要救我?」
往前行走的透子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这个嘛——」
「你为什么要去?他们是小龙的地反,但你不是他们的同伙。我曾经以为你是,但你其实不是啊。」
「嗯,我不是。」
「别去!」
莱拉大喊,双手紧紧握住铁栏杆。嘴唇下显现的雪白牙齿,让透子回想起那头袭击自己的野兽利牙。
「别去!只要呆在这里,他们就无法出手,到了早上小龙就会回来的。」
「但我也不能一直躲在这里呀。」
透子微微一笑,因为他能明确感受到这孩子正在担心自己,这令她很开心。
「不会有事的,小龙他会保护我们。小龙很强,比那些家伙都还要强。」
「是呀,可是对不起,我不喜欢躲在别人的庇护之下。」
莱拉张着大大的眼睛望向透子,那是一种受到伤害,遭人抛弃的幼犬眼神。透子暗想,这孩子是不会明白的,因为这攸关二十六年来,透子一直独自生活的信念,她的职责是守护他人,而不是受人保护,她要保护那独一无二、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若是要成兽人保护的那一方,透子将变得不再是透子。
「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回来的。」
莱拉却睁着大眼左右摇头。
「你不会回来的。」
「我会回来的。」
「就算你回来了,也不再是原本的你,而是那些家伙的同伙。你还不明白吗?」
看见莱拉眼中浮现的某种情绪波动时,透子有生以来第一次出现动摇。留在这里,就这么躲进大门之中,和着孩子一起等龙回来,再拜托龙确保自己的安全,完全接纳他的说法,认定那就是事实——
透子摇了摇头。不行,她办不到,因为滩博美是那群人的伙伴。
「我说的是真的,我并没有说谎!」
少年露出利牙大喊。
「我不认为你在说谎喔。」
透子回以微笑。
「但是,就算我再怎么抵抗,也会变成他们的同伴吗?」
莱拉注视着透子点点头。
「只要他们想,很轻易就能将人类变作自己的奴隶,是真的。」
翠也是吗?在自己未察的时候,翠的心神已经被那女人控制,变得完全信任对方。那种事有可能发生吗?但是这么一想的话,一切就说得通了。
「他们是什么人?」
「小龙的敌人。」
「敌人?」
「他们从二千年前,就一直紧追着小龙不放,我没办法确切说明——」
少年紧握铁门栏杆低下头去,望着他纤细的颈子,透子不禁脱口而出:
「如果我变得不再是我。到时你愿意帮我获得解脱吗?」
莱拉震惊地抬起头来,透子凝视着那双眼睛。
「进屋里去吧,自己小心一点。」
说完后,她转过身,这时——
「透子……」
背后传来不按的轻唤,透子咬紧下唇甩开想要回头的欲望,低垂着头往前大补迈开步伐。
然而下一瞬间——
「——透子小姐。」
一阵甜腻的低喃忽然在耳畔响起。
「我好开心喔,你果然回到我身边了。我就在想,如果是你的话一定会回来吧。」
透子停下脚步,抬头看向声音的方向。还差十几步路,才能走出无法容纳车辆出入的私人小径,但是不知为何,她完全看不见四周的景物。
所谓的看不见,是指周遭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像是泼上了一层墨般伸手不见五指,街灯照亮的住宅区民房,悬浮在前方的敌人车头灯,以及才离开数步的龙宅邸大门,竟然全部看不见。
但透子仅凭气息,能够感觉到滩正站在自己身边。浓郁的香水味……呼吸是的湿润感……碰在脸颊上的,是滩的头发吗?还是指尖?无论透子再怎么凝神细看,就是什么也瞧不着,抬手四处摸索,也只能触碰到温热的空气。
「太美妙了。你散发出一种好香的味道呢。」
在耳际呵气的嗓音,忽然化作濡湿的嘴唇轻吻上来。
「住手!」
透子扬声怒吼,猛然转过身,用力擦掉耳朵上不快的湿粘触感。回应她的是一阵咯咯轻笑。
「透子小姐,既然你愿意回来,就表示你明白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吧?」
「你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我吧?所以才会接近小翠——」
「嗯,没错,正是如此。」
对方像是在戏弄瞪着黑暗的透子,声音来源时近时远,每当透子转头寻找,声音却又从后方传来。
「不过那女孩也是个好棒的孩子呢,我能够明白你为何如此疼爱她。坦率、单纯、天真又容易相信他人,能够和她变成好朋友,我也很高兴喔。真是可爱到让人想吃了她呀。」
「不准你伤害小翠!」
「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喔,透子小姐。」
滩的嗓音中渐渐带有获胜的得意音色。
「我很中意那孩子,真相把她变成属于我的东西。不过为了你的话,我可以忍耐。」
「只要你别像刚才一样妄想逃跑,那孩子就很安全。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过着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
「你放心吧,我们不会拜托你做出违反自己良心的事。」
「是啊,你一定愿意帮助我们的。」
「所以我们才会一直在寻找你啊。」
滩的呢喃分裂成好几道音轨,自四面八方朝透子涌来。透子霎时一阵晕眩,脚下的大地仿佛要瓦解崩溃。
「来,我们走吧,到那位等着你的大人身边。」
「之后我们就是同伴了,拥有一个共同的目的。」
透子无语地摇了摇头,想要甩开那些一直传来的声音,却只是徒劳无功,她一个不稳失去平衡,宛如遭人强灌了烈酒,脑袋无法顺利运转,世界开始在透子的周遭旋转起来。
「目的——?」
「那还用说,就是达到世界的万恶根源——古龙。」
「古龙……」
「由大地和混沌所生的魔物,秩序的破坏者、栖息于黑暗之中的恶鬼。你已经知道了吧,就是你认识的、那个叫做龙绯比古的家伙呀。」
龙——他的白皙脸庞,如幻影般浮现在透子眼中,遮着双眼的太阳眼镜、嘴角上的挖苦浅笑、俊秀的白皙脸蛋。
骗人的吧。那个男人不是普通人类吗?她以为他只是一个爱装模作样又知识渊博的怪人。但是,她对他的了解也仅止于此……
不对,滩笑道。不对吧,你应该早就察觉到了——
他怎么可能会是人类呢。他是邪恶的龙、恶魔的化身。我们这两千年来,就是一直在寻找他——
透子的视野逐渐覆上黑暗,黑线化作一束束散发甜蜜香气的黑发,往下坠落、缠绕,埋没了一切……
4
狂奔,以双脚所能使出的最快速度。
一定要快点过去才行,到那个人的身边。
或许已经来不及了——不,绝对来得及的。
前方道路不断遭到人们的背影阻挡,每当我想挤进他们,就莉可被粗暴地推开,怒骂声迎头浇来。石板路在午后阳光烘烤之下,变得比面包店里面的暖灶还要炙热,狠狠熨烫鞭裂敏感的赤裸脚底。
我如同一个衰老不堪的女行乞,踩着摇摇晃晃的脚步,混入拥挤的人潮当中,不知已在这条大马路上走了多久。头顶上的太阳毫不留情地火辣辣照来,披着布块的头隐隐作痛,带有驴子屎臭味的漫天尘埃几乎令人窒息,肚子也饿得发慌。
但是,我还是非去不可。到城墙外的髑髅地去。
我怎能不去呢。我,可是他的妻子啊。我是他门下第一女门徒,同时也是唯一一个为他所爱的女人啊。
但是跟随他的男门徒们,却不顾承认这件事。先不论妻子的身份,连我身为门徒靠近他,他们都感到厌恶。
即便是备受世人唾弃的课税官活血权患恶疾之人,他都会充满关怀地对待他们;同样的,他不分男女一视同仁,从不排斥接近寡妇或娼妓,却也被那些门徒视为一种丑闻。
但我无所谓,因为我知道真正愚蠢的人是他们。
那些男人嘴上尊称他为老师,却完全不明白他教诲的意涵,只会一天到晚吵吵嚷嚷,争辩着谁是老师最疼爱的弟子、谁坐在离老师最近的位子上。
对他而言,只能收到那些门徒也是件可悲的事吧,但是女门徒却远比男人还要细心倾听他的教诲,真心伺奉他。但是在村复一村的传道旅程中,可以说是不能没有男人。搬运笨重行李,或是拿起武器杀贼护己时,男人的力量便会派上用场。
那群愚蠢的男人,明明没有女人就什么也做不到,却摆出一副女人没有任何价值的嘴脸。若是没有女人,他们根本不会诞生至这个世上,但他们却完全当作不知道这回事,真是不知羞耻。贤明的女人才不会拥有这种错误的见解。我聚集了女门徒们,告诉她们老师明白哪一方才是真正的弟子。
所以昨夜,我也不回避了他与男门徒一同用膳的晚餐,和女门徒们一起坐在菜色朴实的餐桌前。我什么也不知道,不管是中途有一名男门徒离席、之后带着其余的门徒前往橄榄山,还有他就在山上被士兵逮捕,男门徒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保护他——这些事我什么也不知道。背叛者是加略人犹大,听闻之后我并不惊讶,因为我从很久以前就觉得那个男人很危险。并不是因为为那个男人个其它门徒一样愚蠢,而是他是那些人当中最能看清事实本质的人,也能够理解他的教诲、深爱着他,却也因此烦恼不已。
我曾经好几次告诫过他,要他小心犹大;不仅如此,最好也远离『那个东西』。
不管是犹大,还是『那个东西』,至少远离其中一个。犹大会如此畏惧烦恼,正是因为『那个东西』一直跟随着您啊,您还不明白吗?
但他却不听我的劝告,只是一如以往,露出有些悲伤的微笑看着我。于是我就无法在继续说下去了,反正对话就这么无疾而终,也不是头一遭发生的事了。
我完全能够理解他的所有教诲,但这么心想的同时,我说的话却仅有只字片语能进入他的耳中。这也许是理所当然,不管我在怎么紧抱他的身体,他的灵魂却不属于这个尘世;我所能触摸到的,只是他的肉身。
即使如此,我的内心深处还是因此感到安心。只有我能感受到他的体温、他拥抱的力道。我是他唯一的妻子,他不可能什么也没对我说,就这么丢下我走掉。
同时,他也是神之子,是上天派来拯救犹太民族的救世主。无论犹大在计谋什么、就算『那个东西』一直尾随着他,他都不可能会有事。
多么愚不可及又无力啊。曙光初绽之际,我看见的是空无一人的餐桌、空杯与面包屑。所有人突然不见踪影,令我感到十分不安,却连做梦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和女人们徒劳无功地寻找失踪的他与男门徒们。
在那期间,遭到逮捕的他,已被带往最高法院,座上的祭司长对他下了不合理的判决,甚至羞辱他、对他施以暴行,在天亮时将他带到总督彼拉多的跟前。
我总是晚了一步,当我赶到橄榄山时,早已不见士兵和看热闹的人群,只见野犬正频频舔着地面上的血迹。到了最高法院门前,一堆男人不断互相吐着口水叫骂,无论我怎么央求,却没有任何人愿意告诉我他的行踪。
终于查出下落之后,我来到总督的宫殿大门前,杀气腾腾的民众和士兵你推我挤,我混杂在其中时忽然被人推倒,头部撞到地面后失去意识。昏迷的时间并不算久,但我却因此又没开得及赶上。那个时候,他已被迫背上十字架,走在城中照得热烫的石板路上,一步步前往髑髅山。
最后,我终于走出城墙,道路空旷,不再每一步路莫名亢奋地议论纷纷,但口中所说的话,绝不是在痛斥罗马总督的暴行,也并非对逮捕他的大祭司感到愤愤不平。
钻入耳中的那些声音,几乎要让我的身心因恐惧和愤怒裂作两半。因为直到昨天为止,当他以新救世主的身份在街角宣教时,人潮不断涌来,甚至连来往的车辆都几乎要无法顺利通行,但现在那些人,正一边笑着他背着十字架的模样,一边交头接耳。
他果然也是一个假预言家——
何止是假预言家,根本是假的救世主——
像他那样背着十字架,却还是无法引起任何奇迹——
真是岂有此理,如果我们当初拥戴了那个家伙,现在就是我们在背十字架啦——
门徒们也算聪明,马上抛下自己的头头泡的不见人影——
我深深低垂着头,紧咬下唇,真想当场撕裂自己的衣裳,将头埋进灰土中嚎啕大哭一番。
那些男人一有机会就会出言贬低我们,嘲弄我们是一群碍手他碍脚、没有用的女人,却在看见他们尊崇奉为吾主的人身陷险境时舍弃了他,甚至没有在法庭上为他辩解。真是群胆小鬼、懦夫、不可饶恕的叛徒,他们真该知道羞愧。若是我在现场,就算要我献上这条性命,也不会让人用绳子绑住他。
不行,倘若现在在这里大声斥驳,被周遭的人发现我是他的女门徒,或许会被抓走也说不定。虽然我的性命一点也不值钱,但若是现在被捕,我就无法飞奔至他的身边了。
冷静下来,要马上赶到髑髅山才行。
然后……尽管不可能发生那种事,但如果他真的死去的话,我不会那么简单就放过他们,我一定要让那些舍弃他的男人们付出代价——
*
「这是什么?……」
我恍惚问着自己。
眼中所映之物,是黄色尘埃覆盖的地面,以及踏在上头的赤裸双足。无数道听不懂的人类交谈、类似于野兽低嗥长嚎、刺鼻的汗水臭味、热辣辣地照着头顶的太阳热气,以及脚底板踩在被阳光烤得炽烫的石子路上时的阵阵刺痛。一切都是这么地栩栩如生,却又是从未见过、感受过的事物。
「我在做梦——?」
但怎么会有如此诡异的梦?不仅感受十分鲜明逼真,一些不属于自己的情感也原原本本流入心中。是一个年轻女子,是她换做师父的男人妻子。
我似乎正透过那名女子的眼睛眺望世界,缠绕住我内心的,也是那名女子的情感。
(不是我,那我是谁……?)
我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里。
手脚湿透。
全身发痛。
非常挂念着某个人。
想要前去帮助对方。
却什么也办不到。我只感受到潮湿的黑暗,及环绕在周边的香气,接着是去意识。
现在脑袋也是昏昏沉沉,丝毫不知自己身处何处,感受着并不属于自己的五种感官。
髑髅山……好像曾在哪里听过。十字架、罗马、犹大、救世主……每个名词都是那么地熟悉,但到底是什么呢……?
视野倏然边的辽阔,眼前是一座低矮的山丘,背景是一片万里无云的晴朗亮丽蓝天,那座红土岩石山丘上头却是寸草不生,丘顶上耸立着三道像是黑色树木的东西。
树木?不、不对。
那是柱子。在一条直长的木柱上,垂直搭上另一条横木。钉在上头的,是人的躯体。
女人的身躯微微发颤,她呼唤的那名男子就在上头。恐惧、慌乱、痛苦、失魂……现在的我只隔着极近的距离,感受到那些情绪。
她浑身颤抖,踩着不稳的脚步往前进,直到方才为止,她还是小心翼翼地低垂着头、拉紧头上的布巾不然人看见她的脸,但限制她已经完全顾不得那些事。
——亲爱的、亲爱的,我现在就过去——
随着逐渐靠近,钉在十字架上的男人面貌变得越来越清晰
循着女人紧盯的视线望去,就能明白她口中所说的『他』,正是被固定在中间那根柱上的男人。男人全身赤裸,只有一片布围在腰际的布块勉强掩住下半身,消瘦而关节凸出的肩膀及胸前四处可见一道道交错纵横、似乎是由鞭打所造成的红肿血痕。
他的脸庞筋疲力尽地垂在胸前,满身的汗水和鲜血,一头黑发紧贴着头皮。头上另外缠绕着一圈藤蔓似的东西,瘦骨嶙峋的两臂举起与肩膀平高,好像是被绑在横木上……不,不对,是被人以钉子将他的手腕钉在木头上。
垂下的双足交叠,脚掌惨遭钉子贯穿,在半空中支撑男人体重的,是穿破他肉体的三根钉子。如今眼前的他,身体向下滑落、膝盖弯曲、双臂呈Y字形向上伸展,红色的血珠自脸庞往胸前滴落;原来缠绕在他头上的,是满是尖刺的荆棘环。
此时,那个看来已毫无生命迹象的男人微微动了下身躯。他动辄肋骨分明的胸口,一面挣扎一面想仰起身子,摊平的手臂剧烈颤抖,努力拉起下滑的上半身。但是这么一来,只会被钉子固定的双脚上施加更多重力。
男人抬起脸,自发梢淌下的鲜血斑驳地然满脸颊,下半张脸上覆着胡须,发出呻吟的双唇音痛苦而扭曲,两眼瞪得如铜铃一般大。看见那张面容的时候,我不禁想——为什么?我好像看过那张凄惨的脸,这是真的吗?
不,先不论这件事,我终于明白现在见到的梦境意味着什么。如果这是梦,那为什么我会作这种梦?我不懂。但是,看着眼前那名遭受酷刑的男人,我应该知道他的名字。不只是我,应该是上所有人都听过他的名字……
﹡
耳中传来一阵粗哑的凄厉叫声,当我心想那声音真是不成体统、难听至极,因而感到有些不悦时,这才发现到发出那阵尖叫声的,不是别人正式自己。
但是,我怎么可能不悲声痛哭呢。我的师父、我的丈夫,正被人当做一个污秽的罪人钉在木头柱上,惨不忍睹地缓缓死去。十字架刑——这是上,还有比这种由人类想出来的处刑方法还要可怕的事物吗?
支撑他体重的只有三根钉子,三根钉子更穿凿出了三个缺口。在烈阳高照之下,当疲惫至极的身躯一往下滑落,贯穿手腕骨髓的钉子所钉之处便会传来漫天剧痛;再加上受到压迫的肺部也会造成呼吸困难。若是想要大口呼吸,便得撑起上半身不可,但这时支撑体重的足上之钉,又会带来痛楚。在两种痛苦的侵袭之下,不断仰起、有放松身躯,知道断气之前,连着三天都要持续挣扎受苦,饱受日晒雨淋。
啊~~为什么我要在这里细想这种事呢?耶路撒冷的人名先前还称颂他是与罗马战斗的救世主,现在败北之后,却反而唾弃他救不了他们任何一个人吗?
那种事对我来说怎样都好。他是我所爱的男人,也是爱我的男人,即便他的灵魂属于上天,他的身体却属于我。他的手臂拥抱过我、他的昂扬也进入过我的体内;我是他的人、他也是我的人,因此,受人鞭打、吐口水、羞辱,被人以三根钉子高高钉在十字架上的人,是他也是我。
因鞭打而绽开的伤口,在烈阳的焚烧下阵阵刺痛,因自身重量而惨遭拉扯的血肉、吱嘎作响的骨头、扭曲的筋肉、干渴的喉咙、难以呼吸的痛楚……这些我也都能感觉到,和你化作一体般感受得到。
我现在就过去,亲爱的。若你死了,我也会随你而去。我怎能让你肚子一人死去呢。我现在的身躯钉在你的柱子上吧。让我抱着滴满你先学的木椿,和你一同死去——
突然——
有人打横伸出手,拦住我向前的身躯。我就这么被那人抱在胸前,身体遭到对方一把拉起。我挣扎着想要逃跑,但却看不见那双应该推拒的手臂,甚至不知我身处何处。
(不能过去——)
有道声音在耳畔低语。听见那银色,过度惊讶和喜悦令我不禁打了个哆嗦。我怎么可能会听错呢?那是数年来无一日不曾听闻的他的声音。
亲爱的、我的老师,我现在就过去。
我拼命喊叫,口中却穿不出任何声音。即便我瞪大了双眼,周遭却像是无云覆住太阳一般昏暗不已,景象变得朦胧不清,逐渐离我远去。
等一下、等等我!我高声哭喊。若是你非死不可,那么我也要一起死!求求你,不要丢下我去死。
(不能过去,已经来不及了,没有人能够阻止——)
声音又在耳畔响起,我震惊地屏住气息,挣扎挥舞的手脚瞬间僵直。不对,这个声音和他很像,但不是他的声音。这时,我已经知道那是谁了。
「放开我!」
我大喊。
「你这叛徒、恶魔、污秽的东西!放开我!」
啊~~没错。才不是什么犹大,这家伙才是万恶根源。紧跟着他一路从故乡的拿撒勒到加利利,以及这个耶路撒冷。我都知道,为什么犹大会向大祭司高发他。因为犹大看到了『他』,一个自己尊崇为伟大的预言者、救世主和老师的人,却和一个能够自由显现形体的恶灵亲密地共处一室。
这件事我早就发现了,也担心地劝告过他好几次。别让『那个东西』靠近他的身边,但他却怎么都不听。
我瞪大了双眼,这次清楚明确地看到了,一张白皙的瓜子脸蛋配上一头黑发,总是挂着淡淡浅笑的和善表情,能够洞悉一切事物的深邃蓝黑眼睛。唯一的不同点,就是脸颊至下颚上没有胡子。其余的一切,都与那个人如出一辙,眼前的嘴唇开启,以那个人的嗓音低喃:
「我明白你的悲情,但那是任何人都阻止不了的事实。这是他自己作出的决定,如果死亡是他所要精力的必然,他便会毫无怨言承受。」
「我不相信!」
「玛利亚,我拜托你。请你冷静下来,让我安心地走吧、我必须守护他直到最后。」
「你救得了他吗?」
我想也不想地反问他。如果能够拯救他的话,我甚至愿意在这个东西的眼前下跪,请求他的饶恕。
「不,这并非他的期望。」
「不说谎……」
仿佛要被那张脸、那双眼睛吸进去般,我更加提高音量大喊。
「你说的全是谎话!我才不相信!不管你说什么,我绝不相信他竟会自己求死!放开我,拉哈比!」
她张开眼睛。
但是看不见任何东西。
一个人横躺在一片漆黑之中。
身体并未遭到捆绑。
尽管透子已经醒来,她却无法起身,也无法思考眼下自己身处的情况。
截至方才为止,那场真实到令人觉得诡异的梦境,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绪。自头上照来的太阳热度、赤脚踩在石板路上的感触、汗水与动物排泄物的臭味,现在也依然鲜明地宛若真实。
以及,在那名女子心中翻腾的基烈情感,仿佛存在于自己内心一般,在透子体内不断回响。狂热的爱、骄傲、奉献与心死……
那不是梦,透子心想。倘若是梦,再怎么奇怪也是来自自己心中的想象,但是自己并不曾与梦中的女子一样,爱一个人爱到愿意舍弃一切,透子恐怕自出生以来就欠缺了那种热情,当他冷眼旁观他人是,心中并不会产生共鸣,可能反而还会感到困惑和厌恶。
然而梦中女子的情感,至今仍像个烙铁般,在透子心中留下一个热烫的火红痕迹。还有,那些透过女子的双眼看见的景象……立于丘顶的柱子上,一个男人正遭受迟缓的酷刑慢慢失去,以及另一个,朝女子唤道『玛利亚』的白皙脸庞男子。
难个女子好几次都觉得那两张脸如出一辙,但是透子并不清楚,十字架上那个浑身浴血、遭到殴打而浑身臃肿不堪的男子,和那未带胡须,没有意思伤痕的苍白脸孔,是否真有那么相像。
第一次见到十字架上的男子时,透子总觉得很眼熟,那绝不是他的错觉,而女子愤恨地唤作『那个东西』、叛徒、恶鬼。恶灵的那名男子,拥有一张与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男人相似的五官,而且,最近透子每天都在近距离之下看到那张脸。
「为什么……?」
她不由得开口南岸自问,此时黑暗中传出一道男人回应。
「——你想知道的话,我就告诉你吧。」
透子反射性地缩起身子,坐起上半身,四周依然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你方才的确是作梦,但那并不是你自身幻想出的梦境。你窥看到的,是一个名为玛利亚、那一天出现在哪里的女人,即便过了两千年的岁月都无法遗忘的回忆。她每晚作梦就会留下血泪,只不过,这场梦境不太有趣就是了。」
「那一天?」
「哎呀,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男人发出沙哑的笑声。
「亲眼目睹了那些景象之后,你不可能还没察觉到吧。那真是纪元三〇年,在耶路撒冷郊外的髑髅山丘上,被人冠上抵抗罗马帝国的造反者罪名,与两名盗贼一同被处以十字架之刑——
直至今日,他一直被人奉作神子,名唤耶稣·基督。」
透子张口想说骗人,声音却哽在喉头无法出来,透子无语地摇了摇头,不可能,如果是的话,那张脸——
「没错,叫龙绯比古的『那个东西』,拥有神之子耶稣的容貌,正如玛利亚的梦中所说,『那个东西』那一天在髑髅山上亲眼见证了耶稣的死亡,你应该很想知道,情况为何会演变成那样吧?」
透子紧握置于膝上的双手,冷静下来,就算这时在这里大吵大闹也无济于事,他吸了一口气后抬起脸,朝向传来声音的黑暗开口:
「在那之前,能先请你露出真面目,并报上姓名吗?」
顿了一秒之后,低哑的笑声响起。
「哎呀呀,真是位坚强的姑娘。」
「————」
「我乃西门·马古斯,龙的『昔日旧友』,很高兴终于见到你,柚木透子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