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漆黑猎人

  1

  天地瞬间染上了鲜血的赤红之色。

  透子站在那个世界当中,浑身动弹不得。

  在鲜红的世界里,一道尖锐的惨叫急冲而出,像是玻璃塔上绽开一道长长的裂缝。

  「杀人凶手、杀人凶手、杀人凶手——!」

  翠不断尖叫。不是的,透子想开口如此反驳。那个女人并非人类,是个吸血鬼啊!不然你看,从他胸口中流出的鲜血分明不是红色,而是腐烂死血般的淤浊黑色。你看看她的死相,一眨眼睛间满脸就皱纹横生,像个超过百岁的老太婆。

  但即便说了这些,也穿不进翠的耳中。翠正蹲在地板上,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眼睛用力闭起,也不再大叫,但是几个字仍旧无止境的在透子的耳中回荡。

  杀人凶手——

  杀人凶手——

  杀人凶手————!

  「小、翠……」

  透子好不容易发出声音,弯下僵硬的身体,伸手探向翠的肩头。

  「小翠,我拜托你。」

  但当透子的指尖掠过翠肩膀的那一刹那——

  「够了!」

  翠睁开眼睛再次大吼,挥开透子的手。

  「不要叫我,我受够了。我不想看到你的脸,滚出去!」

  翠扯开嗓子,睁得如铜铃般大的双眼溢满泪水,眼球上浮出血丝。

  「我跟你又没有血缘关系,你却老是以我的姐姐自居,我最讨厌你了,最最最讨厌你了!」

  翠紧握着拳头敲打地面高声嘶吼,疯狂摆动身躯,一字一句如针般刺进透子的耳中。她只是情绪失控而已,这也无可奈何,毕竟亲眼看见了这么骇人的景象,不管翠现在说了什么,都不是她的本意。

  「冷静一点,没事了,小翠,没什么好怕的。」

  透子尽可能以沉稳的语调说道,再次靠向翠,她却一脸畏惧地坐在地上往后退。

  「我叫你别过来!」

  僵硬又毫无血色的白皙脸庞张口叫道。

  「别叫我的名字,我又不是你的妹妹!从以前到现在,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那是当然的啊,就是因为你,我爸爸才会死掉!我出生的家才会被迫卖掉!连妈妈也改嫁!不对,早在那些事发生之前,你就夺走了爸爸和妈妈的关心,明明就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每当我耍性子他们就会斥责我,要我多学学你。从小时候起,你就做了一堆讨人厌的事,我根本不可能会喜欢你!迟钝的女人,怎么连这种事也不懂啊!」

  小翠——原想说出的叫唤声消失在唇齿之间,透子甚至无法再望向翠的脸庞,因为对方口中所说的并不是无凭无实的责备,全部都是事实。

  的确,她毫无仰慕透子的理由。

  「那我该怎么做才好?……」

  透子低吟。

  「我该怎么做——」

  「你去死吧!」

  翠激动的接话。

  「虽然你死了爸爸也不会回来,可是爸爸都已经死了,你却还一脸若无其事地苟活到现在。就算还了钱又能怎样?我不想再看到你了,去死吧!现在立刻在我的面前自尽!」

  不知何时,透子手中握着一把至今不曾出现过的长柄刀,磨亮的刀刃上映照出自己的脸。举至眼前还能嗅到铁的气味,这并不是幻觉。

  「死了的话,你就会原谅我吗?」

  「好啊。」

  翠笑道。

  「不过跟爸爸比起来,你的性命根本就没有价值,而且你就算死了,我失去的那些东西也不会回来。但是看在你这么可怜的份上,我就原谅你吧。快点死啊!」

  透子恍惚的点点头。没办法,毕竟这是翠的希望。既然不管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偿还那么庞大的债务,若是奉上自己的一条命就能换取对方的原谅,那也未尝不可。

  透子的思绪莫名冷静,暗想心脏似乎很难顺利刺中,颈动脉的话倒是比较容易瞄准。于是左手摸索着颈上的脉搏,右手拿起刀子抵住喉咙。

  翠瞪大眼睛,目不转睛的凝视着自己,嘴角往上扬起,那副模样与透子记忆中的翠实在相差太多,令人难以承受。闭上眼睛吧……然后,牙一咬将刀子刺下——

  突然,一阵冷风打向透子的脸颊,她猛然回过神张开眼睛,发现原本握在手中的刀子已然消失无踪,接着引入眼帘的,是一道从天而降般的黑丝身影。对方背向透子,及肩的黑发及黑色大衣在空中翻飞飘动,右手举向地上的翠。

  翠撑大双眼,张大的嘴巴几乎直直裂至耳朵,两手指头弯成钩形,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准备一跃而起扑向黑衣男子。但是在翠展开行动之前,男子高举的指尖已经早一步触上了翠的额头,一道白光亮起,透子「啊」地轻声叫了声。

  刹那间,一脸苦闷的翠闭上眼睛,变回以往透子熟悉的脸庞,身子往前一倒,男子伸手接住翠的身躯,然后转过头来,是龙飞比古那张白皙的面容。透子可以感觉到一道视线正从太阳眼镜底下望来。

  「你能动吗?我们该走了。」

  对方理所当然的说道,透子却仍搞不清状况。

  「咦……?」

  「真实的,我没想到你会这么乱来,鲁莽不适勇气的表现,看来得让你好好认清这一点才行。」

  他的口气像是在严厉斥责一个孩子,一股热意不禁涌上透子的脸部,当她想开口反驳时,他有更加厉声制止。

  「现在不是争辩的时候,有什么怨言等之后再说吧。现在必须立刻离开这里,还能走的话请跟上来吧,毕竟如你所见,我只有两只手而已。」

  他抱着翠迈步走向玄关的方向,叫上始终穿着鞋子。

  「等一下!」

  透子终于发出声音,然而龙不打算回头。

  「不能再等了。这种情况下,如果你想坐着等待西门·马古斯一票人前来,我可不奉陪。」

  「你要去哪里?」

  「我的住处,或许你不乐意前往,但至少比这里安全。」

  「可是……那个东西……」

  她转头看向倒在地上的娜娣雅,淤浊的鲜血已经染黑了一整片地毯。在短短的时间之内,那具尸体变得更加丑陋干煸,但是并没有消失。透子也想离开这里,但若将那种东西留在这里,被人看到了一定会引起骚动吧。

  龙微微转头看来。

  「很遗憾的,我们已经没有时间给他最后一击。现在要优先保护你们的安全,没有其他选择的余地。」

  「最后一击?她还没死吗?」

  透子不由自主地想移步走近。

  「请你适可而止,柚木小姐!」

  斥责声再度传来。

  「你若是再不听劝,我也有我的考量。你想用自己的双脚行走,还是我扛着你离开?」

  「别把我当做三岁小孩!」

  透子也跟着拉高音量。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是恶魔、吸血鬼还是伟大的神明!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我就是我,从不记得曾向你寻求过帮助!」

  沉默瞬间笼罩全场,接着是长长的叹息。

  「柚木透子小姐,若是伤到了你的自尊心,那我向你道歉。不过我诚心想求你加快脚步,这并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重要的妹妹。」

  透子屏住呼吸,然后点点头。其实她也知道现在不是争辩的时候,却像个孩子一样大闹脾气。

  「——我们走吧,我不会再多说半句话了。不过小翠她没事吧?可以恢复原样吗?」

  「只要你能加快速度,就算是帮了她一个大忙。」

  也就是说,他也无法保证吧。透子心想。

  2

  跑下逃生阶梯时,龙补充说它有开车。透子暗忖,该不会是一台拥有专属司机的劳斯莱斯吧,结果是一台卡其色的LandCruiser,而且乍看之下还是二十年前的车款,车身上到处都是刮痕和尘埃,几乎与一辆破烂废车相去不远。

  龙将翠横放在后座之后说道:

  「请坐在副驾驶座吧。」

  透子摇摇头。

  「我也要坐在后座。」

  「——你不想睡一会儿吗?」

  「是的,应该不用吧。」

  「如果你希望在抵达镰仓之前,都保持在清醒状态之下的话,坐在后座也未尝不可。」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不久你就会明白了。与其费尽唇舌向你解释,不如让你亲眼看见比较快吧。」

  龙夹杂着叹息回答。透子以为对方只是在挖苦自己,于是不发一语装作没有听见,但是稍后不出多少时间,她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LandCruiser加速时十分顺畅,外观虽然破烂,不过内部显然换过引擎,再加上这个时段的市区路况十分空旷,公寓转眼间就被抛在身后、融入夜色之中。

  透子靠在座位上,让翠的头部枕在自己的膝盖上,窗外的霓虹灯在翠的白皙脸颊上流转,闭着眼睛的水帘与平时毫无两样;往颈项看去,也只看见一个指尖大小的微青瘀斑。瞧着瞧着,她不禁觉得方才发生的事不过是场梦或是幻觉。

  紧张的情绪缓缓放松,伴随着车辆行驶时的规律振动,些微的睡意开始袭来。这是崔翠的身体突然震了一下,垂在一旁的双手开始胡乱摸索,呼吸变得相当急促,接着猛然张大眼睛望向透子的脸。

  「小透姐,这是哪里……?」

  翠惊讶的轻声询问,举起手摸着自己的身体和脸颊。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一直想要赶快醒来,却越来越害怕,最后就失去了意识了。诶,这里是哪里?我们要去哪?」

  「没事的,小翠,不用害怕。」

  透子弯下身躯,注视着翠的脸庞说道。

  「你就这样再睡一会儿吧,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此时某种奇妙的味道掠过鼻尖。翠的吐息带着些微的腐臭气味。

  「好冷……」

  翠垂下眼睛喃喃喊道,身躯不断微微颤抖。

  「我好冷哦,小翠姐——」

  透子我珠翠伸出的手指,一种冰块般的冷意随即窜来。翠接着抬起双手环抱住透子,这一瞬间,透子的心中想起了尖锐的警铃声。

  「我好冷。抱紧我,给我温暖吧……?」

  翠不知何时已经从座位上坐起身,全身贴上了透子。自衬衫袖口中渗出的两条手臂十分冰冷,脸颊挨近透子,磨蹭上来的胸脯也是冷得叫人打哆嗦,唇中飘出了某种奇特的味道。透子脑海中的警铃不断尖声鸣叫。

  「小翠……」

  「小透姐——」

  两人靠得极近,甚至无法聚焦看清楚对方。此时透子眼前的唇瓣咧嘴一笑,翠张手抱住自己的肩膀,头部如蛇一般弓起来扑向喉头,幸好透子早一步抓住翠的下颚将她拉开。

  「小翠,你在做什么!」

  「因为,你不是说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尽管被透子抓着下巴,翠脸上的笑意认为退去。

  「所以,小透姐也变成我的同类吧,变得跟我一样。」

  透子完全没有注意到车子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停下,龙再次从驾驶座伸出手欺近翠的额头,翠的眼眸中窜过一阵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恐惧的情感,发狂似地扭动身躯,想挣脱透子的手。

  然而龙的动作快了一步,指尖放出的白光让翠浑身霎时顿住不再抵抗。但与方才不同的是,这次翠的四肢僵硬,双眼瞪得老大。龙打开车门就坐进后座,弯起翠僵硬的双脚,连同手腕一同用皮带绑起。

  「这下子你能明白,我为什么叫你坐在副驾驶座了吧?」

  透子点点头。

  「那么,请你移动位置吧。」

  她又摇摇头。

  「我不会睡着的,请让我待在后座。」

  「恐怕不到一个钟头,她又会再次骚动起来,不过应该无法挣脱束缚。」

  「没关系,我要呆在这里。」

  龙的眉毛自太阳眼镜上方挑起,或许是以为她又在故作逞强。

  「为何?」

  「我想亲眼看着她,毕竟翠会变成这副模样,都是我害的。」

  「就算是我反对也没用吧?」

  「是的。」

  他又一次叹了口气。

  「请不要去触碰她的身体,也尽量别与她四目相对。」

  说完之后,龙重新回坐我好方向盘。而后正如他所说的,翠不到一个小时后又恢复意识,哭喊着被绑住的手脚好疼,哀求透子替她解开,或者吵着不想坐在这辆车上,尖声喊救命、控诉他们诱拐了她。

  她坐在座位上疯狂地摇晃身体,咒骂、叫喊、啜泣,偶尔用娇媚的嗓音挨近,但是一看见透子充耳不闻后,马上大吼大叫说道:我最讨厌你了、杀人凶手、小透、把爸爸还给我、去死吧——透子不发一语地望向翠,听着那些话语。

  娜娣雅的诅咒人残留在翠的身上,但现在翠对透子讲出的谩骂,绝不是有人另外灌输给她的想法。在高阶家,透子受到的待遇几乎与亲生女儿无异,年幼的翠会嫉妒也不奇怪;外加透子的父亲留下的债务,害翠失去了父亲、母亲和出生的房子,这些全是事实。即使翠自身并未意识到,但那些记忆一定会化作愤怒,深深埋在他的意识底部。

  透子也一样,究竟有把这件事摆在心中的哪个位置?据说加害者总是会容易遗忘;相对地,被害者却从来不曾忘记。透子绝不打算遗忘,只是,从小就不懂父母的亲情与家庭温暖的自己,要与翠失去的事物相提并论的话,她的想法实在太过天真。她在不知不觉之间,习惯了翠的开朗和善意,一直在撒娇的人,其实是透子本身。

  对翠而言,自己可能根本不是助力,而是灾难的种子。透子心想——若是这次的事件能够顺利解决,以后就别再出现在翠的面前了,这么做才是正确的选择。

  龙完全不利用高速公路,这应该是为了应对途中可能发生的突发状况。抵达镰仓的住宅区之间,经过熟悉的一排房屋、未经铺装的私人小径后,砖瓦支柱之间的铸铁大门隐隐浮现而出。

  当车辆一靠近,大门忽然向内敞开,一名小麦色肌肤的黑发孩童跑向轿车窗边。

  「小龙!」

  偌大的绿色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紧接着:

  「哇~~是透子!」

  孩童开心的大喊了一声飞扑过来,几乎要一头撞破车窗玻璃,透子慌忙拉下车窗。

  「厄——是莱……尔对吧。」

  她险些要说出「莱拉」,在最后一刻赶紧改口。与一头及肩蜜色金发的莱拉不同,现在眼前的人有着较短的头发,可以清楚看出头型,穿着也从女仆装的洋装和围裙换成白色衬衫,领口还别上一个小蝴蝶结,呈现出殖民地旅馆门房的男孩风。不知道这种形容算不算是称赞。

  「恩,我现在是莱尔哦。」

  少年听见对方正以正确的名字呼唤自己,相当开心的绽开天真的笑容。

  「嗳,透子,散寿司好吃吗?那个我也有帮到忙哦。」

  「——很好吃。」

  「那个啊,以前小龙他——」

  莱尔的头自打开的车窗钻进来。

  「莱尔——」

  龙静静的插嘴。

  「等一下再聊吧,现在还有其他客人,你可以先去整理一下客房吗?」

  莱尔这时才注意到蹲在透子身旁的翠。当黎明的曙光渐渐亮起,翠忽然闭上眼睛安静不动。

  「真的耶……」

  莱尔像只寻获猎物的猫咪,睁着雪亮的双眼,鼻子灵敏地嗅了嗅。

  「她的味道真重,变化才刚进行没多久,一定开始肚子饿了吧。透子,靠她那么近很危险哦。」

  「莱尔,不得无礼。那位小姐可是柚木小姐重要的家人,明白的话就快去准备吧。」

  「是是是——那我顺便去泡早晨的红茶吧。」

  他踮起单脚转过身去,边哼着歌边蹦蹦跳跳地走向宅邸,看起来真不想早上起不来。

  龙走下驾驶座目送他的背影,眼睛盯着前方轻声说道:

  「抱歉。」

  「诶——?」

  「我忘了叫他向你道歉。」

  「啊、不会,不要紧的。对了,他和女孩子的时候感觉很不一样呢。」

  「恩,那才是他的真面目。」

  于是,透子迎向六月十一日序幕的早晨。

  透子原先打算将翠安置于此,再立即返回东京查看,不管龙怎么说,她都无法把滩博美的尸体(虽然可能还没死)丢在翠的房间里。在那种情况下被人发现的话,翠一定会被当成嫌犯的,只要能借给她一辆车,她就能独自一人清理现场。

  然而龙与莱尔却异口同声的反对她的做法,甚至厉声说道:你知道你自己现在的脸色有多糟吗?你这几天来到底真的睡过几个小时?也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吧!

  透子不禁反驳,她的睡眠时间确实很短,但体力还相当充沛,也有摄取食物;况且现在就算躺进被窝,心情这么亢奋也根本睡不着。

  但大概是喝了一杯莱尔泡的香草茶,她接着忽然失去了意识,躺在客厅的沙发上醒来时,周遭已是一片灰暗。看向手表,时间显示已经七点,她连续睡了十二个小时以上。

  长时间的熟睡之后,脑袋十分清醒。

  (被骗了——)

  一想到这件事,怒气率先涌上心头。屋内一楼不见人影,于是他用力踩着步伐走上二楼,只见透子先前的工作室房门敞开,里头透出光线,龙正面像电脑坐着。可能是听见了脚步声,头也不回的在透子开口之前只想荧幕。

  「看看这个吧。」

  ‘公寓中发现女性遭到刺杀的尸体,女大学生方可至今仍下落不明’的标题骤然跃入眼帘。是刊登报纸报道的新闻网页。

  「这是——」

  「请看到最后。」

  龙的语气不容置喙,透子咬着唇瓣,眼睛跟着荧幕上的文字移动。

  ‘十一日上午六十三十分左右,东京文京区内的一栋公寓四楼套房中,发现了一名遭到刺杀的女性遗体。目击者是住在同一栋公寓的房客,当时正巧要去拜访那间房间的房客。

  经过调查发现,死者是担任O女子大学文学部助教的滩博美小姐(二十七),滩小姐住在同一栋公寓的三楼,与租借四楼房间的O女子大学文学部三年级女学生来往十分亲密。

  警视厅和本富士署正在追查自昨夜起就下落不明的女学生行踪。另外,也有多则证言指出,最近公寓内常看见一名并非房客的可疑人士出没,并且时常在公寓周遭边徘徊。警方正在调查此人是否与此案有所关联。’

  自己害怕的情况真的发生了,在这样下去翠就会被认定为嫌疑犯。果然不该理会龙的说辞,尽快返回公寓处理现场才对——

  「你明白了吗?警方已经知道你的长相了。」

  「你不是说过她还没死吗?而且,我们真的有必要那么急着逃离现场吗?」

  透子的视线自画面上移动,张口反驳。

  「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给她最后一击,再把尸体藏起来吗?」

  龙冷冷地反问。

  「确实是有方法能够消灭娜娣雅,但是只能用火。难道你认为我们应该连同居民烧了整栋公寓,顺便一口气消灭尸体、现场与目击证人,刚好达成你的所有要求吗?」

  透子哑口无言。

  「娜娣雅还没死,但是这件事发生之后,马上有人通知了西门·马古斯。他的手下一定会在我们离开之后立刻赶至现场,换上顶替的尸体,供他人发现。毕竟哪个女人被你刺了一刀之后,乍看之下很难辨认出她是谁。这一点你应该也相当清楚才对」

  「————」

  的确,透子刺下木椿之后,滩虽然还未断气,却在转眼间变成了一个老太婆,没有人看见后会联想到那是滩吧。

  「首先,今早发布的这则新闻,案件的进展速度实在太快,几乎没有花太多时间进行搜查,这就表示有人在背后动了手脚。」

  「手脚?你是说西门·马古斯甚至能驱使警察?」

  「警察、媒体记者、公寓及附近的居民、大学关系人士——让证人们说出重要的讯息,再放出消息,陷害你和翠小姐成为杀人犯,对他们来说是小事一桩。」

  「怎么会……」

  「一个组织就算再怎么庞大,驱使他运作的却是每一个人。他们擅长的招数就是改变人心、扭曲记忆,进而将人类当做玩偶一般操纵。见过那个男人的你,应该能认同我的话吧?」

  龙的冷淡口吻让透子背脊一阵发冷,她瞪着动也不动的的白皙侧脸反问:

  「——那个男人到底是什么人?与他们敌对的你……又是谁?」

  发冷的体内深处,涌出一股愤怒的热流。

  「为什么我和翠非得被你们卷进这场风波不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回答我,龙绯比古!」

  龙不疾不徐地转过椅子,实现自电脑荧幕移向透子,稍稍拉下太阳眼镜,抬起那双漆黑中带着湛蓝的眼眸。

  「所以我前些天才问你,有什么我能为你效劳的地方吗?」

  「你什么都没回答我,却要我主动求你帮忙吗?」

  「你是指‘我是什么人’这个问题?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才对吧?」

  「我只知道你不是人类。」

  「只有这样还不够吗?你就这么不相信我说的话?」

  透子点头,龙偏过头露出苦笑。

  「可以请你就你眼中的我,来评价我这个人吗?我绝不是想卖恩情给你,但我昨天确实救了你一命。往后我也会保护你,并尽力让翠小姐恢复原样,虽然这样可能还是不足以补偿你至今蒙受到的灾难。」

  一听见翠的名字,透子的态度立即软化了下来,不管这名男子是什么人,她都愿意舍弃自尊和一切央求他。

  「——小翠真的能复原?」

  龙站起身没有回话,从上方朝他望来,透子反射性的想往后退,但他的右手已经抚上她的面颊,像在抚摸一个易碎品。

  「是的,一定。」

  当透子意识到这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时,他已转过身步出房间。

  「等一下!」

  透子朝着他的背影高声大喊。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你和那个娜娣雅一样都是吸血鬼吗?还是不是?那你到底是从何而来,又怎么能存活了两千年之久?请你告诉我!」

  龙在门槛上停住步伐,回过头来。

  「柚木小姐,这世上很多事情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他低声轻喃。

  「不知道的话,就能轻易忘却,当做与自己毫无瓜葛,让一切付诸流水。」

  「可是我已经被卷进去了!」

  「那么就请你设法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恢复到以前的生活吧。是我太过鲁莽,才会让你第一次造访时挽留了你。活了这么多年仍旧无法摆脱如此愚蠢的冲动,表示我依然不过是只地上的生物罢了——我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谅我。」

  在透子的眼前,门扉静静关起。

  透子颓丧地呆坐在原地,直到莱尔前来叫她:「吃晚饭咯!」时侯,已经快要晚上九点。少年依旧穿着白天时的男装打扮、腰上缠了一条短摆围裙、卷起了胳膊上的袖子。

  「今天晚上吃日式料理、盐烧竹夹鱼、豆腐味增汤、配上乌贼炖芋头和川汤菠菜。酱汁也是用乾鲣鱼和昆布熬成的哦。」

  餐厅的桌上摆着一人份的料理及筷子、菜色与莱尔方才宣告的一模一样。待透子坐在椅上拿起筷子时,莱尔开心地看着她。

  「好吃的话我再帮你添一碗。」

  「那莱尔你呢?」

  「啊~~我有吃啊、不过只是尝了尝味道。吃太多会不舒服、龙也会不高兴。况且这副身体本来就不太能吃人类的食物。」

  「真像个机器人——」

  「讨厌啦,我才不是机器人呢!」

  莱尔哈哈大笑了数声,接着忽然一脸严肃。

  「透子,伤已经好了么?」

  透子顿时摸不着头绪。

  「我咬了你好多下吧。」

  「都已经好了,我甚至忘了有这回事呢。」

  「对不起,我真是个做事莽撞的笨蛋。」

  「没关系啦。」

  「透子,我……很高兴你愿意回来。」

  莱尔在身旁的椅子坐下,长着偌大的绿色眼睛盯住透子。

  「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这里了。」

  「为什么?」

  「小龙去东京时,我还以为他会带透子回来。可是却没看见你,所以我想透子一定是在生我的气,或者觉得我很恶心。」

  「莱尔——」

  「在很久很久以前呢,我曾经和一个人类女孩变成好朋友,一开始我隐瞒了真实面貌,但是后来因为一桩小事,他发现我不是人类后完全无法接受我,尖叫着‘你好恶心’,或是一直在胸前划十字。人类都是这样吗?明明我还是我啊。」

  莱尔扯动嘴角挤出微笑,孩子气的圆滚脸蛋上,只有那抹笑容看来像个疲倦的老人。

  「当我看着那个女孩的脸,憎恨的心情忽然一拥而上,恨不得想张口咬住她。所以,我可能真的是个怪物也说不定,她会觉得我恶心也是没办法的事。」

  没有这回事——透子在心中暗暗说道。至少在她眼中,这个孩子即使不是人类,也是个能够心灵相通的存在;只是这种时候,再多的言语似乎都没有任何帮助,于是透子放下筷子,伸出右手。

  「莱尔,我们来握手吧?」

  绿色眼眸不解的眨了一眨。

  「来握手吧,作为我们重新认识彼此的见证。」

  「——恩!」

  两人面对面,神色凝重的互相握手。莱尔的手比透子的手小上许多,十分温暖又带有些微的湿气。

  「透子,再来一碗吗?」

  「我很饱了,谢谢,很好吃哦。」

  「那么收拾完桌面后我来泡茶吧。我也跟你一起喝,日本茶好吗?也有中国茶哦。」

  「——老师呢?」

  「啊、小龙他……」

  莱尔立刻支吾其词,当透子想再反问时,突然某处传来了奇怪的声响,像是热带密林里的珍奇鸟叫。透子抬头看向天花板,叫声来自二楼,那个声音来自——

  「翠——?」

  透子起身飞奔,莱尔慌忙跟在后头。

  「透子,等一下!不能过去,透子!」

  但透子充耳不闻,一口气跨过三个阶梯冲上二楼,在昏暗的走廊上寻找发出叫声的房间。莱尔趁着这个时候跑过透子身边,奔向书库那一排房间的某个房门前。声音正是从那间房里传出。

  莱尔将背抵在门板上,不让透子进入。

  「小翠在里头?」

  「不行,你不可以进去。」

  「为什么?是龙交代的吗?有什么不能让我看的东西吗!」

  「不是的,不是那样!」

  「龙在哪里?」

  「——东京。」

  她本想询问去哪里做什么,但眼前这件事比较重要。

  「把门打开,莱尔。」

  「可是,小龙说透子看了之后会很难过。」

  可能会吧,但是她还是非看不可,因为她自己已经决定要正视每一件事。

  「只是看而已,我不会做任何事,也不会进去房间。」

  「真的?」

  透子回望着莱尔点了点头,于是他十分勉强的移开身躯。透子上前转动门把却打不开门,莱尔无语地指向门中央,那里有个手掌大小的板盖。那是观看孔。

  她掀开以合页固定住的盖子,将眼睛凑至玻璃上。先起房间中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见,随着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开始可以看见正前方放有一扇窗户,下方是一张床。有样东西在床上蠕动挣扎,方才那阵怪鸟似的鬼叫声,就是由此发出。

  突然,那片黑暗当中浮现出两道红光,叫声不再传出,取而代之的是家具摇动时的吱呀声。透子冷不防的清楚认出那个身影——是翠。她被绑在床上,拉扯着手铐和锁链撑起上半身,视线往自己望来,一双血红色的眼眸膛得大大的。

  大概认出了透子的脸,那双眼睛散发出强烈的光芒,沾满了唾液的润湿双唇,歪斜地露出微笑,舌头在外面摇动。那张嘴巴出声说话之前,透子就火速盖上盖板背过身子。

  呼吸急促、身体不断颤抖的人反倒变身成了透子。她几乎想放声尖叫,想捂住耳朵闭上眼,肆意放声呐喊,什么都不再去看、不再去听。

  「透子,你没事吧?」

  莱尔担心的凑过来。

  「抱歉……」

  她好不容易挤出声音。

  「看来,小龙果然是对的,真的别看比较好——」

  她不想承认,自己是个多么软弱的人类。这是惩罚,都是为了保护自己愚蠢的自尊心,才会害翠变成那个模样。他低下头,咬牙忍住几欲滚落的泪水。

  「没事的,透子。」

  莱尔握住透子的手。

  「小龙一定会帮你的。别担心,就像我一样相信小龙,等他回来吧,好吗?」

  3

  好饿。

  每当张眼醒来,激烈的饥饿感便自胃的底部袭向全身。

  浑身发冷的僵直,像个发作的疟疾患者似地不断微微痉挛。

  ——食物。能够自胃底开始温暖全身、抚平饥饿感和寒冷的食物。他知道那是什么,也知道如何能得到,光是在脑中想象,口中就充斥甜美的液体香气。

  除此之外,他的脑中不存在任何记忆。他几乎不记得自己是从何时起变成了一个只会在黑夜活动寻找猎物的二足野兽。不过,每当觉得挂在脖子上的奇怪碎布很碍眼的时候,脑袋就会隐隐发疼。

  他只依稀记得第一次得到猎物时的景象。

  醒来时,身体觉得十分不适,手脚冰冷僵硬,像是好几天没进食般饿得头晕目眩,什么也无法思考。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现在又在哪里。他恍惚的站在原地,这时一道比黑夜还要漆黑的身影窜过眼前,然后是细微的惨叫声和倒地的声响。紧接着他立刻闻到一种不知该如何形容,深深刺激身心的绝妙香味。

  下一秒,胃部的饥饿感爆发开来,垂死的身躯中涨满活力,他发出一声长啸,扑向香气的来源。在本能的领导之下,张开的大口准确无误地咬住猎物,牢牢制服住微微挣扎的物体,嘶嘶有声地啜饮溢出的物体。

  愉悦、销魂、神醉,忘我的极致快乐。头部上方的冰冷目光停驻在他身上,交谈的低语声也传进他的耳中,对他而言却是毫无意义。他的脑部已丧失理解能力,完全听不懂自己出生至今使用的语言。(这些刚变化成的家伙,模样真是可悲。即使是个一流企业的精英职员,到了这般田地跟野兽也没两样。)

  (难不成你和他们不一样?)

  (别说蠢话了。我可是活了一千年之久,别把我跟这些野兽相提并论。)

  (最好不要太得意忘形哦,亚尔加。西门·马古斯好像在怀疑你了。)

  (哼,那么你也得小心点才行啊,城。上是人类之身却侍奉我等不死种族,而且还是个见风转舵、两边都想讨好的墙头草。你该不会对西门老头说了我的坏话吧?)

  (你说呢?在担心吗?)

  (别太得意了,你也想变成野兽吗?不,还是让你变作它的食物如何?)

  (哼,你敢的话就试试看啊,我可还有不少利用价值喔。)

  ……脑中的模糊记忆忽隐忽现,但远比那些影像更加迫切的饥饿感驱使着他,摇摇晃晃地迈开步伐。东京的夜晚时分明亮,完全找不到全然漆黑的地方,即使是杳无人烟的小径,也一定有一盏照明的街灯。

  (猎物……)

  猎物的模样栩栩如生地浮现在脑海中,正如同彷徨在沙漠中的遇难者幻想着绿洲。

  (充斥在口中的炙热、鲜红、甘甜、极致的液体——)

  但不论幻影有多么逼真,也无法满足他的饥饿。喉咙益发干渴,冰冷的身体不断打颤。以前有人告诉过他,猎物得由自己亲手捕获,这是铁则。只有起初的第一次会为他准备食物。

  他的同类都聚集在西新宿周边,因为好几个人一同狩猎效率较高,久久一次「主人」赏赐猎物给他们。但是先前合作捕获了猎物之后,他却一个人贪心多喝了分配好的分量,因此被同类们赶离那里。

  他认为那实在是不公平的指责,却无法以言语为自己辩驳,也无法反抗多数同类的意见。他不敢离「主人」所在的西新宿太远,不过其实「主人」也不会在意吧。

  他以西新宿为中心点,徘徊游走在外围区域,白天就躲进下水道或神社的地板下,一入夜再出来寻找猎物。可是他不曾捉住任何一个人类,若是能寻获濒死的鸽子和遭人丢弃的猫就谢天谢地了。

  又饥又渴又疲倦,最后他又走向西新宿,去拜托「主人」,想办法让他留在那里吧。若是「主人」仍不允许,干脆找一天跑进自己本能性恐惧的太阳底下还比较痛快,怀着这个念头的他,却不相信自己会有自杀的勇气。

  (这味道……)

  他停下脚步,仰起向前弯曲的身躯,吸了一口飘散在黑夜中的臭气。

  (这个味道是——)

  与深深迷惑住他、唯一能打动他的液体气味十分相似,却又有些微不同。那股味道混杂着陈腐发酸的臭味,并非猎物体内的新鲜液体。那是他自身也拥有的,同类的夜行野兽气味。

  乘着夜风,那股强烈的臭味自他的目的地——新宿中央公园飘来。他左思右想,怎么也猜不出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心中有极不祥的预感,让人浑身直打颤。他像个人猿似地,维持着脸部往前突出的驼背姿势,缓步踱向前方。

  眼前的视野豁然开朗,仿佛是舞台上的布幕往两旁拉开。他站在公园的林木之间,望着中央的圆形宽敞空地。投下淡淡光线的水银灯、不再运转的喷水池、排成一个圆形的空无一人长桥……那副景象,与这座公园沦为狩猎场时没有两样。

  不过他那双夜行动物的眼睛,能够瞧见以往人类之身时无法看清的黑暗之处。在水银灯的光线无法触及的广场角落里,可以看见十几个人体大小的物体倒趴在地,正在那些物体飘散出混杂着腐臭的鲜血气味,将他吸引至此,他踩着摇摇晃晃的步伐走近。

  一张皱纹满布臭皮囊似的枯瘦脸庞,正躺在地上怔怔地张着眼睛和嘴巴仰望向他,那是一个礼拜前将他赶出公园的同类,认出那张面目全非的脸,他不由得放声大笑。指责我的就是这家伙,男人心想。又不是他们的「主人」,只是因为在这群野兽中待得最久,就颐气指使地命令他人,甚至将他赶走。那时候浑身洋溢着力量、嘴角沾着新捕猎物鲜血的家伙,现在却像个干瘪的木乃伊,胸口附近开了一个大洞,却只有一些汙浊的黑血渲染开来。

  (——这个不能吃……)

  饥饿感再次浮上他的意识,驱走了一瞬间的愉悦心情。他推开倒在地上、手脚几乎叠在一起的尸体,翻了翻他们的身子,想寻找没有任何同类以外的东西。但是摸到全都是干巴巴的粘萎尸体,鼻间尽是腐败臭水沟的气味。

  「还有一只吗?」

  忽然背后传来声响,他尽可能驱动身上所有快要生锈的神经迅速转过头。眼前站着一名男子,飘逸的黑发长及肩头,只有露出下半张脸,鼻梁。嘴唇至下颚,都微微泛着白光,浮现在黑暗之中。

  「以那种躯体活在这世上一定很痛苦吧。杀了你的同伴的人是我,我很同情他们,但是事到如今除了让你们安详的死去之外,没有其他获救的方法了。也请你安详的死去吧,来。」

  男子伸出一双绽放珍珠光泽的白皙美丽手臂,五根指头如同巧夺天工的花瓣般缓缓展开,朝他招手。

  他并没有认真倾听对方的话,深深吸引住他的,只有眼前男子身上飘出的香气。充斥在整座玫瑰园里的盛开花朵、玻璃杯中斟满的美酒、摆在餐桌上装有美味佳肴的盘子……这些香气综合起来仍然敌不过这股既令人神醉又馥郁的芳香,他全身的饥饿细胞不由得嘶声呐喊。

  (好想喝——)

  (我想大口喝下这家伙的鲜血——)

  (多么美妙的香味啊……)

  他张开血盆大口,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露出汙黑的牙齿,兴奋不已地磨着牙向前扑去。男子正面迎向他,只见葱白的手指没入他的胸膛。

  隔了一秒之后,寒意自胸膛窜至全身。

  他定在空中不动。

  眼前就是男子戴着太阳眼镜的脸庞与白皙的喉咙,却无法再往前靠近。因为对方的右手刺穿了他的胸膛。

  「沉睡吧,勿再彷徨于人世。」

  低声呢喃之后,男子抽出手,手指上没有沾上半点血滴。下一瞬间,他却感觉到自己的胸口破了一个大洞,黑血溅出,腐臭气味窜上鼻间,全身开始枯萎干缩。

  他再也无法站立,膝盖一跌,像个失去支撑的稻草人般倒向地面,张开的口中甚至发不出叫喊。

  瞪大的双眼,最后只看见俯视自己的白玉脸庞,他想对男子举起颤抖的双手。但是,他不明白自己为何想举起手?

  所有的知觉退去,连饥饿感也渐渐止息,只有一张如月亮般的白皙面容映照在他睁大的双眼之中,以及男子身上飘散出的天上花园般的馨香,那是他最后的记忆——

  数分钟之后,广场上出现一道新的身影。是个年轻男人,有张面无表情的苍白脸蛋,一袭漆黑的西装配上深红色衬衫,脖上系着暗金色领带。三周之间,他才搭乘计程车带一名少年从歌舞伎町来到这里,但是现在公园里没有人认得出他。

  那时戴着太阳眼镜掩饰的眼睛如今显露在外,包括瞳孔、虹膜和眼白在内,全都像是染上了鲜血一般赤红。现在那双眼睛闪烁着强烈的红光环顾四周,脚边尽是手脚相叠的尸体……不,说是残骸碎片还比较正确,犹如一对乌黑风干的枯枝小山。不知情的人若是看见了,根本猜想不到这些原来是人的尸体吧。

  「可是——」

  男人以漆皮鞋的鞋尖踢起尸体残骸,那些尸体立即化作了黑色的粉末撒落在地。

  「流氓!是谁——」

  男人以非日文的语言不停咒骂,胡乱抬起脚踢开地上的尸骸,接着倏地停下动作,忽然注意到——不,是被迫注意到,公园里不只有自己一人。

  直至方才本事空无与人的身后,出现了一道气息。

  (不是人类——)

  只有这一点他很肯定,因为他感觉不到背后物体的呼吸声和心跳。

  (是这家伙杀了我制造出的野兽们吗……?)

  (而且也在等我出现?)

  (可恶!我可是活了千年之久的亚尔加,哪会那么容易被你干掉!)

  他赫然往地面一踢向上跃起。

  轻轻松松地跳开十公尺多的距离,在空中转过身子后落地,摆出备战姿势。一道剪影似的黑色身影就站在刚才自己所处的位置上朝他望来,下一秒,先前魅惑了那样饥渴的野兽,使之忘却抵抗的美妙香气,同样飘入他的鼻间。

  「原来如此,你就是西门老头的猎物——拉哈比吗?」

  他露出挑衅的笑容,喉间却也因为香气引发的渴望可悲地分泌出大量唾液。难怪老头子会这么想要得到这家伙,多么令人倾倒的香气啊,真是名副其实的黄金圣血。

  混账,他绝对要喝到。而且最好是由他一人独得,才不会分给其他人,尤其是那些老不死的老头们。

  「我是亚尔加,在跟随西门。马古斯的一行人当中,就属我待得最久,你居然毁了我的野兽,但是,你可别以为能用相同的方式打倒我。」

  那道剪影没有回话,不疾不徐地移动身躯,滑行似地缓步逼近。亚尔加举起左右手臂迅速拍动,约莫两条胳膊长的数十把黑色短剑随机不知从何冒出,光速飞向剪影。

  湛这阴沉光芒的剑尖飒地刺进黑影,影子倏地停止前进,直接倒向地面。

  「——啧,真是轻而易举。」

  亚尔加露牙而笑。真不知道老头子他们在搞什么,只是一味穷追猛打,对方才会一直四处逃窜,害他至今都没机会和对方正面较量。就算拥有神之手的血,依然不是他的对手嘛。

  跨着大步走近,他却疑惑地眨了眨眼。非人之身的视力在夜晚中不可能出错,然而,他没有看见刚才那个应该已经倒地的对手。

  视线所及都是那些干瘪的野兽,那些由他一手创造,被他抓住后鲜血惨遭吸尽,再注入自己体内饲养的恶灵之后,化作渴求鲜血的野兽之人类空壳。他掷出的铁制凶器插落在尸骸之间。这个味道是……?

  嗅觉再次捕捉到黄金圣血的香气,光是臭着这股美妙的香味,心神都快变得飘飘然且不知所以云,到底是从哪里——

  在交叠的尸骸之间,露出了一截白色的物体,是个被人揉成一团丢在地上的手帕。他受到吸引般地弯下身躯,找到了气味的来源。这么说来……

  伸至半空中的手停住了,一股冷意窜过全身,亚尔加低下头,发现自己的左胸多了一个奇妙的物体。那是五根玉白的指尖,一只手贯穿了原本该是刀枪不入的肉体,自肋骨的缝隙间穿破背部自胸前刺出。

  「站起来。」

  近似于沉默的嗓音在背后低声命令。

  「别想命令我!」

  「不愿意的话,我也无所谓。」

  声音平静地回应。

  「让我们一个个试试看,怎么做才能让活了一千年的亚尔加归于尘土。拔掉你的头、挖出你的心脏,以圣火焚烧,还是曝露在太阳之下呢——」

  「你才不可能——」

  「觉得我办不到也无所谓。至少我这副躯壳,用以上任何一种方法都不会毁灭。在早晨来临之前,我们一个一个实验看看吧。首先是这个。」

  体内的手指开始转动,将心脏包覆在手掌之中。亚尔加不由得跟人类一样变得呼吸急促,比起那只如钢一般冰冷的手章,许久未曾体验过的恐惧感更让他难以呼吸。虽然心脏遭人捏碎或拔出也死不了,但他并不想亲身一试。

  「我知道了,你想要什么?」

  「带我到西门·马古斯的所在地。」

  「你还是特地将自己送入虎口吧?」

  「我知道。」

  亚尔加发出痉挛似的笑声。

  「我先声明,别以为能拿我当人质。如果扬言要杀我,老头他绝不会阻拦,反而会开心地叫你动手。他一直想找机会除掉我呢。」

  「喔——」

  含着笑意的话声在背后回道:「那你打算在这里一路聊到天亮吗?我倒是完全不在意。」

  「——我知道了啦。」

  他再次半自暴自弃地应和。要是被老头们知道自己竟然举白旗投降,真不知道会遭受到什么处罚,但现下自己的性命比较重要。

  「我可不知道你会落到什么下场喔。来,走吧。反正距离不算很远。」

  「在这之前,我先问你一件事。」

  「什么?」

  「莉莉斯(注33)醒来了吗?」

  亚尔加的身躯突然大震,想和普通人类一样牙齿不听打颤。

  「莉、莉莉斯……」

  「你不会说你不知道吧?」

  「我。我不知道!」

  他颤抖着身体嘶吼:「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注33:莉莉斯(Lilith),在10世纪成书的圣经外典《本可拉的知识》中记载她是亚当的第一位妻子,世界上的第一个女人。也有记载她是撒旦的情人、夜之魔女,并教导该隐如何利用鲜血产生力量以供自己用,据说与吸血鬼的起源有关,莉莉斯也被古代希伯来人视为大地和农耕部族的太母。)

  4

  哦……

  门扉伴随着刺耳的声响开启。

  屋内笼罩着黑暗,但站在门口的龙,依然如在白天一样能够清楚看见每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天花板十分高耸的长方形大厅,大门位于大厅的短边,正对着前方一排排附有椅背的长椅,像是一间教会,左右两边的墙壁及柱子上却未装饰与信仰相关之物。

  他毫不迟疑地跨过门槛走进室内,门扉又一次发出尖笑般的刺耳声响在身后关上。他头也不回,缓缓走在黑暗之中空无一人的长椅之间形成的通道。

  若是教会,与大门相对的另一个短边应会设有祭坛,天主教会挂上圣母或圣人的金碧辉煌画像、基督新教则是会装上简朴的十字架,但眼前那里不见任何物品。只有一道远比室内的黑暗还要漆黑的帷幕,像要隐藏住什么似地垂挂在那里,布面上没有任何图腾。

  走至通道的一半,龙停下脚步,举起玉白的手轻轻拨开落至脸上的头发。仰头看向帷幕,在黑暗中以手指调整了下太阳眼镜。

  这时,帷幕倏地晃动起来。不知是从何处出现,一个人影已经立定在那里。那是一个一头犹如烈火,有着红色卷曲头发及胡须的魁梧男人。

  「真叫我惊讶——」

  嗓音相当低沉,却如同敲响一座巨大梵钟般「嗡……」地余音缭绕。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你啊。」

  「真没想到吗?」

  「啊~~是啊。」

  男人点点头,抬起左右两肘,当场闲适地交叠双脚,像是深深坐进一张隐形的扶手椅上,臀部下方空无一物。

  「拉哈比——不,我应该尊重你这一百年来使用的名字吧,叫你龙绯比古对吧?」

  「随你高兴。」

  「说到龙,在我们的故乡被视作不详又汙秽的怪物,象征与神之秩序相对的原是罪恶与混沌,但在这东地区却变成了天界的神仙。东阳思想中原本就不存在善恶分明的二元论,你会不想离开这个国家,终究也是这个原因吧?」

  「————」

  「而我是西门·马古斯,两千年来从没变过。」

  「事到如今不用再自报姓名了。」

  龙冷冷低语,西门露齿一笑。

  「喔,那么你为何而来?始终躲避我方的追赶,像个一有事就缩进自己壳里的贝颓,一直关在自己设下的护符结界里不是吗?怎么突然改变心意了?我还以为要燻出躲在洞穴里的胆小狐狸,得耐心等上一段时间才行。若是知道你会这么干脆现身,我也用不着如此大费周章了。」

  「东京的吸血鬼骚动,以及派来我身边的那位女性,就是为了引我出现吗?」

  「你还满意吗?」

  男人的红胡子跟把火炬一样在黑暗中晃动,发出无声的笑声。

  「她真是非常有趣的女孩,反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在这种所有人皆是自私自利贪图快乐的时代里,她却具备了人类的骨气和自尊。我从不认为她会乖乖照我的话去做间谍,却没想到她竟想亲手杀了娜娣雅。哎呀,愉快愉快,长生就是有这等好处。是吧,拉好比?」

  「你在哪里找到她的?」

  「喔,你果然不知道吗?」

  西门眨了眨眼,双手往膝盖一拍。

  「你也会有不知道的事啊,这更是让人心情愉快。我就告诉比一件事情吧。我非常中意哪个丫头,近五世纪以来,我都不曾增加自己的同类,但我倒是很乐意让她加入我的行列。

  你的嘴角怎么啦?是吗,原来你也很中意她啊,那么快点将她变成属于你的东西不就好了吗?但是事到如今已经太迟了,放弃吧!她是我的。往后自你身上获得的神之子遗产,总有一天也会转移到那名女孩身上。你就安心地回归混沌吧,拉哈比。」

  他发出野兽咆哮似的大笑,一道冷冷的声音随即打断他。

  「莉莉斯,那个穿着红衣的巴比伦大淫妇还没有醒来吗?」

  「你认为吗?」

  西门·马古斯停下笑声,故作滑稽地转动眼珠。

  「今年是西元两千年的最后一年,也是被人预言将是世界末日的一年。她很期待能够醒来吧。」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虽然这点谁都猜想得到,我还是要称赞你的聪慧。」

  男人以夸张的口吻重复说道,拍着手倏地起身,摊开双手高高举起,两个手掌转向前方。垂揖在他身后的漆黑帷幕微微左右晃动了起来。

  「因此,我们决定在这一年,将这段与你纠缠了两千年的孽缘做个了结。现在就让我们接收你从耶稣体内夺走的神之子黄金圣血吧!」

  龙一动也不动地反驳:「我并没有夺走,那是他赐予我的。当他钉在十字架上受苦,鲜血流淌而下时,像一只只毒虫蜂拥至他的伤口旁,掠夺他的鲜血的是你们。所以你们才会怨恨我,意图夺去他随着怜悯一同赐予我的鲜血。」

  「我才不管你那套说词,你明明就是个最会见机行事的卑鄙小人。」

  「到了现在,你还想忽视那些明白的事实吗?」

  「我知道的事实,就是你不过是个与我们没有两样的无形恶灵。无意间遇见孩童时代的耶稣,伺机吸取了他的鲜血后,才会有现在的你。而且你还居功自傲地一人独占,若是你肯老实一点分给我们,我们也不用这么大费功夫狩猎你。」

  「西门·马古斯。」

  龙森冷地打断对方的嘲弄,好似一道冰刃,指向一滩沸腾的赤泥色熔浆。

  「我至今不曾与你们刀剑相向。会一直回避战斗、辗转远移、定居在这个国家施下保护结界,完全是因为我知道制裁你们并不是我的职责。」

  诚如你所说,我毕竟是个暗之恶灵,饥饿就寻找猎物,在荒野之中徘徊不去的无形吸血野兽。无论你们想狩猎人类或引发恐慌都与我无关,我只会保护我自己,捍护他赐予我、让我得以存活的黄金圣血,直到世界末日,他重新降临于世为止。

  然而你却无视我的意愿,设法让我接触人类。这件事我的确有错,明知柚木透子是你的棋子,我还是留下了她。不管那名女孩是何人,我都会保护她,以及她所爱的人。

  西门放声大笑。

  「太令我惊讶了。在狩猎魔女的火刑祭典、圣巴托洛缪之夜大屠杀(注:法国宗教战争的转折点,乃法国天主教暴徒对国内新教徒雨格诺派的恐怖暴行,始于1572年8月24日圣巴托洛缪日之节日,持续了数个月之久。)犹太人大屠杀、广岛核爆时,即使眼前有几千几百人死去依然无动于衷、修身旁观的你,却为一个女人展开行动?」

  「而且还对那个女人拥有无法吸血的执着。多么深情、多么像个人类啊。两千年来混在人群中模仿人类的你,终于连骨髓深处也变成了人吗?不对,是血的缘故,你血的气味——」

  「我的血的气味……」

  龙低声重复,思索这句话的意义时——

  西门·马古斯背后的漆黑帷幕,像是一枚迎向狂风的船帆般鼓胀而起,布间的波折正要淹没往前方的庞大身躯时,「沙——」地一声,帷幕裂出了一条垂直裂缝。一道闪电般的青白色光芒亮起,帷幕朝左右裂开,后方显现出了某个东西。

  是一个摆放在祭坛上的巨大黑色灵柩。

  以及站在前方的一道身影。

  那个身形娇小的老妇人厚重地穿着好几件脏汙的衣物,稀疏的灰发凌乱披散在脸部周围,消瘦的脸上望来一双大张的眼睛。

  「玛利亚——」

  老妇的嘴唇弯起如弓形,带着湿润饱满的血红色泽,在满是皱纹的脸蛋上相当突兀。

  「拉……哈……比……」

  呼喊断断续续地吐出,嗓音却与一星期前站在龙的眼前时截然不同。可以说是十分优美,既亮又细,音质如同音乐般美妙,却不带一丝甜美。

  拿到嗓音仿佛是一片闪闪发亮的熔化黄金,波波升起的光浪席卷而来,虽然耀眼夺目,但一旦伸手触碰立即会被烧成黑炭,灌进耳朵的话必将痛苦至极的死去。

  老妇抬起双手,缓慢往前伸展。虽是一双皱纹横生的老人之手,动作却像在跳舞一般优雅且柔软。如果这个世界上真存在着视觉用的媚药和迷药,外观或许就如同眼前女子的模样。

  「——到这里来……到我的……身边,拉哈……比……」

  召唤的双手轻柔摇动、嗓音呢哝软语……明明没有看见她移动双脚,却确实地渐渐向他靠近。抑或,真正在动的其实是龙脚下的地板?转眼之间,对方已走近到能够触碰到他的距离。

  「喔喔……」

  老妇抬头望向龙,脸上一阵轻颤。

  「你依然如此美丽。不管时间过了多久——」

  唇中发出的嗓音变得细柔,眼睛也不再是玛利亚原本那一双眼,显得空洞的淡色蓝绿眼瞳,跳动着炙热的火焰。

  「白皙的额头、白皙的脸颊、纤细的鼻梁和淡粉的嘴唇。但是最美丽的,是你的眼睛。为何用一个如此丑陋的东西遮住了它们呢?」

  「是莉莉斯吗?」

  龙简短地问。

  「是啊,看得出来吗?」

  披头散发的老妇扬起嘴角,像个少女一般偏过头。

  「当然,你一定能一眼看穿,不可能看不出来。」

  「你依附在玛利亚的身上吗?」

  「我也是不得已的。她只拥有能够碰触神之子的手这项优点,不果短时间内只有她最适合当我的傀儡。」

  女人轻耸了耸肩。

  「很难看吧,可是只要再忍耐一会儿就好。等你变成我的人,我就不用在沉睡在那狭小窒闷的灵柩里头,也不用依靠这种丑陋的附身娃娃,能够取回自己的肉体,得到相对的地位。」

  「夺走流在我体内的鲜血之后,你就能有恃无恐,成为一个称霸地上人间的女王,直到世界结束的那一天吗?莉莉斯。」

  「你说的没错。」

  仰望着龙的老皱面容上,笑容变得更加深沉。

  「这两千年来,我就是为此才会一直追寻着你。让狒狒似的西门·马古斯,和那群更加丑陋愚昧的家伙们当我的手下,焦急烦躁地渴求着你。不过,既然现在你已来到了我的眼前,我的一切忍耐便有了回报。」

  「别担心,拉哈比,我不会杀了你的。因为我非常喜欢你,就让你与我一起活下去吧。从此之后,就为了我而战吧,只要有你在,我才不需要西门·马古斯。接着在不久的将来,当丑陋的猿猴们都自地面上消失时,我们再一起举杯庆祝胜利吧。」

  身后的巨大灵柩摇晃起来,涂了黑色光漆的表面上,忽然一幕幕地映照出逼真的光影,一下子是真红的火焰,一下子又是拍打蓝白浪花的大海,由右向左激烈摇动,盖子如同贝壳一般,微微打开后又「磅」地一声关上,像是在表达他具有自身的意志。

  「来吧,拉哈比,告诉我你的答案。用你那双有着美丽花朵色泽的嘴唇,说你要与我一起活下去。我想你应该不会再有其他答案了,但我要听你亲口说。」

  老妇的手指轻柔扭动,就像是个火舌,探向前想触摸龙的身体却又缩回。仿佛两人之间存在着一堵无法跨越、肉眼看不见的墙壁。

  「来吧,告诉我,拉哈比……」

  「我的回答是——不要。」

  手指的动作顿住,停在半空中。

  「不要——」

  听见了不敢置信的言词后,老妇毫无血色的嘴唇动了动。瞠大的淡色眼瞳当中,晶莹发亮的光芒顿时失去方向摇摆不定。

  「你要拒绝我吗?」

  「我拒绝,绝不食言。」

  「我会杀了这个女人——玛利亚喔。」

  老妇抽回手,倏地掐住自己的喉咙,十指尖长的指甲嵌进松弛的皮肤当中。

  「前些日子你曾说过,这个女人得到了降临于世的神之子之爱,对你来说是主上的妻子,绝对不会亲手杀了她。如果你当真要拒绝我,我就用这双手割断她的喉咙。也就等同于是你间接杀了她。这样你也无所谓?」

  「我不会让你杀她的。」

  龙冷冰冰地道。

  「她死了的话,你就会失去唯一的附身者。只要一日不获得神之子的血,你就无法打开灵柩,你的肉体也无法复活,只能永远关在灵柩之中束手无策,维持着无体亡灵的模样知道世界毁灭。」

  灵柩的盖子再次摇动出声,像个响板微微抬起盖缘又落下,不断重复这个动作,发出尖锐的不规则音色。站在前方的老妇,全身关节也跟着灵柩的拍子不停震动,甩着手臂、摇动膝盖,前后左右地摇摆头颅——

  「没错——」

  她骤然张开大嘴,吐出腐肉似的青紫色舌头。

  「只要喝下眼前的你的鲜血就好了。若能得到你身上神之子耶稣的血,我就不再需要附身者,也不再需要灵柩。愚蠢的家伙,拉哈比,我不会再对你仁慈——」

  玛利亚的身子一纵。

  在那之前,龙早已起身向后飞退。

  「别想逃!」

  女人如女鬼一般厉声嘶喊,再次跃起追向龙。

  「你逃不了的,愚蠢的家伙,你以为那扇门会再次开启吗!」

  龙的身后已是墙壁。他面向前方伸手往后摸索,确实已找不到先前让他进来的那扇门。

  面对再跳一步就能抵达眼前的老妇人,龙举起右手在空中一割。接着老妇像是被某种瞧不见的东西打中,身子一晃跪坐在地板上,骨头粉碎的沉闷声传来。

  但她又慢吞吞地站起身,一双闪烁着阴沉光芒的浅蓝眸子自凌乱的白发当中望来,身躯大幅向前倾,抬着双手缓缓踏出一步。

  一步——又一步。

  「给我血——」

  獠牙般的尖长雪白牙齿自老妇掀起的唇瓣间露出,配合着棺盖的开关节奏,她的牙齿咯咯作响,舌尖趁隙吐出。

  龙背抵在墙壁上。宛如雕像一动也不懂,老妇拖着脚步缓慢朝他靠近。

  「拉哈比,给我神之子的黄金圣血——」

  连结在弯曲身体上的那颗白发头颅,只及龙的腰部高度。她伸出颤抖的手,揪住龙胸口的大衣,接连往上攀去。

  「给我——怎么会是你——我才是——应该接受神之血的人——」

  「我——我——乃亚当最初的妻子——」

  「拉——哈——比——」

  龙不发一语,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张趋近自己的脸庞。忽然他抬起左手,摘下太阳眼镜。

  「啊……」

  微弱的叫喊自玛利亚的口中发出。刹那间,老妇与龙之间亮起一个金黄色光点,光点又涨成一个球体,变得越来越耀眼、越来越硕大。一道娇小的身影被光球弹飞,如同一个破碎人偶般摔入空中。

  不,不对,是老妇自己一跃而起,往后飞跳避开,但是球体更加涨大追上前去,最后追上妇人,吞没她娇小的身躯。

  无声的惨叫撼动周遭寸土,在金黄色的光芒包围之下,老妇人张大的嘴巴、睁开双眼不断挣扎,球又往内部滚去,黑色灵柩发出恐惧的声响,一道障壁自上方落下,瞬间将它隐去。

  金黄色的光球像颗皮球般撞上障壁和地板弹回,残留在地的老妇人霎时像个断了线的木偶,无力地跌坐在地。光球的热度让室内四处留下焦黑的痕迹,冒出乌烟的的木质壁板不久开始起火燃烧。

  龙毫不在意,再次走向室内中央,望着躺在地上的焦黑人体。覆了黑假面似的脸上,一对眼睛微微张开看向龙。

  「拉、哈、比……」

  「玛利亚,是你吧?」

  龙单膝跪在地板上,正想抱起老妇烧得焦黑的身躯时,对方却轻摇了摇那颗发丝烧熔殆尽的头颅,婉拒他伸出的手。

  「不了,别碰我。已经,够了。」

  从口中发出的不再是先前莉莉斯那种美妙又具破坏性的嗓音而是一名老妇人所应有的粗哑音色。

  「莉莉斯已经回到她的灵柩之中,那个灵柩也逃走了。趁现在消灭我的肉体,以免再次落入她的手中把。」

  「你在命令我杀了你吗?」

  「没错,连一根骨头也别留下。」

  龙轻轻抬起她炭化后如木枝的手。

  「直到最后,你对我还是这么残酷。」

  「哈哈……」

  黑色唇瓣轻轻溢出笑容。

  「你恨我吗?」

  「不。」

  「但是我恨你,拉哈比。现在也是,就算我死了化成灰烬也会恨你。正因如此,我绝不后悔我做过的所有愚蠢之举。你好好记住这一点吧。」

  「是——」

  十根玉白的手指掩在老妇身上。这时,后方突然响起惨叫声,龙放出的光球已经消失无踪,木头墙壁和地板尽数埋进火海之中,声音便是从火海里头传出,熊熊燃烧的木材发出吱呀声,摇动的火舌与扭曲的黑烟熏出一个人脸的形状,那张脸正敞开大口厉声尖叫。

  ……你要、烧了、那个躯体吗,拉哈比……

  龙依旧单膝跪地,缓缓转头张望西周。

  ……燃烧殆尽之后、玛利亚、也会死喔……

  ……不可能、再回来喔……

  「无可奈何。」

  他简短说道,再次看向地板上的老妇。

  「安详地踏上旅程吧,玛利亚。」

  「哎……用不着告别了——」

  焦黑的眼睑闭上。

  ……住手……

  背后的红炎发出怒吼,但龙以两手执起老妇的手,眼前亮起一道金黄色的光芒,下一秒化作一颗光球涨起,渐渐包围住他与地板上的身躯。

  他闭上眼,喃喃为她祷告祈福。

  ……喔喔、拉哈比,无论如何,你是阻止不了我的……

  ……既然你违逆我违逆……

  ……就算要吃尽几千万人的性命……

  ……我都会重生再临

  莉莉斯厉声嘶吼。不知不觉间,室内已悉数埋进透明的金黄色火焰中,腾腾窜起的白烟,层层掩没倒卧在地的老妇,与龙跪地的身影。

  5

  二零零零年六月十三日。

  在二十世纪末,气象异常已不再罕见的名词,一个直接吹进关东的不合季节大型台风,正好又为此增添了一条新的实例。

  台风山西南方逐渐逼近,首都东京昨夜起就笼罩在强风与骤雨之中,清晨时分,已经进入台风的暴风半径内;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台风竟然就这么停滞在东京上空。

  狂风吹断了电线,导致都内各处停电频传,道路也因淹水无法通行,修理电线的车辆难以移动。JR、私营铁路和地下铁悉数停驶,首都的机能大半呈现瘫痪状态,只能枯等台风过境。

  就连干线道路上,除了偶尔几辆缓慢行驶的消防车经过之外,没有其他车辆的踪影,当然也没有走在人行道上的路人。仅管着陆后已经过了十五个小时,台风却停在首都上方,风雨毫无减弱的迹象。笼罩了一大片铅色乌云的天空之下,只见行道树被强风吹得激烈晃动,街道山不见其他移动的物体,宛如一座死城。

  在这样的天气当中,柚木透子尽可能以最快的速度骑着机车。雨水透过风衣打在全身上下,冷得让人牙齿打颤,但全罩式安全帽下的头部却是大汗淋漓。自镰仓骑至这里的一路上四下无车,她却因风雨的阻挡耗费了六个小时。

  焦躁在透子的体内四处流窜,被雨水打湿的车把难以掌控,头部更因闷热而满是汗水,脖颈疼痛不已,几乎要断成两截。冷静一点,她在内心斥责自己,并咬着唇瞪向前方。

  本该关在洋馆二楼里的翠消失了。透子甩开莱尔想阻挡自己的手,借用停在车库里的机车往外追。

  (小翠——)

  (你跑去哪里了?连鞋子也没穿——)

  透子一面透过满是雨水的护目镜看出去,一面咬紧唇瓣。

  龙从前天起就不见人影,台风益加发威。翠的房间不分昼夜地传出野兽般的嘶吼与咒骂声。透子才睡不到两小时,还未进入深眠的状态,就被一脸僵硬的莱尔摇醒,那时翠的房间窗户已经遭人从内侧打破。

  床上散落着原本铐住手脚的皮革铐环。约有五公厘厚、遭到咬开的皮革上留下好些个齿痕。玻璃窗外一排直径超过一公分的铁栏杆也往两旁弯曲,恰巧足以让一个人通过。

  自窗户撒落进来的雨水打湿了整张床铺。看来窗户被打破之后,至少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以上。

  「这些都是小翠做的……?」

  无论是折弯铁栏杆、还是咬断皮革手铐,都不是一般人类办得到的事。明知不可能另有他人,透子还是不禁喃喃低问。莱尔听见后皱起小脸。

  「对不起——」

  嘴唇不断发颤。

  「对不起,透子,都是我不好。我如果再多注意一点,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但是透子自己也一样疏忽大意了,她不会责怪莱尔,况且责怪也没用。

  「莱尔,你觉得小翠回去哪里?」

  「可能会呼唤吸了自己鲜血的人。」

  莱尔低垂着头小声说道。

  「不过,现在小龙正在寻找那家伙可能会出现的所在地。」

  「他就是为此去东京?」

  「嗯,可是小龙叫我不准说。」

  又来了,一股炙热的怒火在体内深处翻滚,不过——

  「如果不是呼唤娜娣雅,你还想得到其他小翠逃走的理由吗?」

  「这个嘛——」

  莱尔咬着大拇指甲思索了一阵。

  「我想这一点是因人而异,所以我也不太清楚,可是因为她刚才开始产生变化,有时候或许会恢复意识。突然醒来,发现自己开始变得不再是自己,而且又对透子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

  「啊啊——」

  我知道小翠在哪里了,透子心想。孩提时代翠遭到父母责备后愤然离家,都会到某个地方去。那时住处附近的神社院内,建在斜壁上的佛殿地板下方有一个内凹的洞穴,翠有好几次都躲在里头不回家,直到透子找到她为止。

  翠虽然视透子为亲生姐姐般仰慕,却也有不少次对透子大发雷霆,起可爱的小脸蛋哭喊:「不要、小透姐好坏心,我讨厌你!」接着跑得不见踪影,每次都等透子来找自己,最后抓着透子的衣服哭着拼命道歉,那副梨花带泪的模样总让人无法怒目相对、翠一定在那里。

  前几天透子就注意到车库里有一辆250cc的机车。龙应该开了汽车出去,机车还留在原地。她甩开拼命拦住自己的莱尔离开镰仓,骑在狂风暴雨之中,不吃不喝最后抵达目的地。

  透子与翠出生的地方,是一座拥有红砖大学、古香住宅及众多坡道的宁静小镇。可能是距离山手线车站有一段距离,明明位于东京中心位置却弥漫着乡下的氛围。居然都是在战后定居于此,走至大马路上遇到的都是认识的人。不过,两人的住处早已变卖遭人拆毁,而后在原来的土地上盖了栋三层楼高的公寓。过去的回忆比起怀念更让人痛苦;暌违了十年,她又再次踏上这块土地了。

  家家户户紧密地关起雨窗,悄然无声更胜半夜。遭风刮起的银杏新叶自铺着柏油的坡道上飘落,透子骑车驶进神社院地。围住本殿的朱红色垣墙上的大门深锁,一关掉引擎,只听得见狂风扫落树林间的咆哮声。

  透子在寺院大门的屋檐下停好机车,拿下安全帽,斜扫而来的斗大雨珠打在脸颊上,反而让一直闷着汗水的脸庞感到畅快。她以单手拨开马上被雨水打湿而黏在额头上的头发,环顾四周,接着将安全帽挂在手把上,迈开步伐搜寻人影。

  池塘另一侧的杜鹃丛微微晃动,不像是被风吹动。自杜鹃丛往里走,就是翠以往躲藏的佛殿地板下方。透子绕过池畔,拨开草丛跑上前去,乍看之下里头没有半个人在,但透子眼尖地发现干燥的赤红土地上有一滩水洼,还没完全渗进土里。

  「小翠——?」

  透子起身呼唤,声音随即被打散至风雨之中,但她毫不在意地继续大声叫喊:「小翠,你在哪里?我来找你了,小翠!」

  杜鹃花丛再次晃动了一下,接着出现一道娇小的身影。一张小巧的脸蛋像是遭到强风吹打,摇摇晃晃地看着这边。

  「小翠!」

  那个身影听到叫唤后浑身一震,所起身子想要逃走,游子早一步地追上前去,敞开双手,自背后将那个冰冷的躯体拥入怀中。

  「你这个笨蛋,害我这么担心。」

  「对不起——」

  透子抓着肩头轻轻将翠转向自己,想瞧瞧对方的脸庞。翠抗拒地猛力左右摇头,把额头抵在透子的胸前,抽抽搭搭地啜泣。穿着一件已经湿透而黏在身上的薄衬衫,底下的身躯不停发颤。

  「对不起,我、我、已经……」

  「用不着道歉。」

  透子轻抚她冰冷又湿漉的头发,重复说道:「你用不着道歉,这不是你的错啊。」

  大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就算想擦湿淋淋的头发和脸颊,身上却连一条手帕也没有,早知道如此,至少该带几件换洗衣物和毛巾出门。透子脱下风衣,披在翠的肩上。

  所有交通工具全都停驶,也不可能骑着机车一路骑回镰仓。翠的公寓离这里比较近,但是现在实在不适合回到那里。

  「到我的公寓去吧。那里可以让你换衣服,也可能冲个澡休息一下。」

  透子拥住翠的肩头,后者垂着脸点了点头。在两人刚要踏出步伐时,翠忽然全身发抖、蹲下身子。

  「小翠?」

  「脚好痛……」

  低头一看,一双赤脚上伤痕累累,到处渗着血丝。她徒步从镰仓走到这里来吗?就连骑车也得花上六小时啊——这个疑惑骤然掠过透子的脑海,但现在不是问这种问题的时候。

  「我来背你吧,机车就停在前面而已。」

  透子背对翠蹲下,一双冰冷的手随即抓住肩膀,重量压了上来。透子以两手支柱翠的臀部,站起身来。

  「小透姐,谢谢你……」

  甜蜜的嗓音在耳边呼道。

  「你已经好久没有像这样子背我了,我好开心。」

  两只手臂越过肩头抚向透子的额头,冰冷的手指到处攀爬,好像在找什么。

  「小翠,好痛啦。」

  「我想摸你嘛,因为小透姐很漂亮啊。外表像个男人,既高又强韧,皮肤却还是跟女人一样……」

  「小翠——」

  「我最喜欢小透姐了,从以前到现在,甚至是未来都不会改变,小透姐呢?」

  「我当然也喜欢你啊。」

  「真的?」

  翠一边问道,一边以湿滑的脸颊蹭上透子的耳朵,放在喉咙上的手指更加用力,几乎让人难以呼吸。由于透子的双手正支撑着翠,无法拉开脖子上的手指。

  「翠,把手放开。」

  透子回过头稍微抬高音量。

  「你这样我快不能呼吸了——」

  然而,翠将嘴唇抵在透子的耳边呢喃低语:「小透姐,我拜托你,哪里也别去,也不要喜欢上其他人,作个永远都属于我的小透姐吧——」

  听着这一番话,一种莫名的冷意贯穿了透子的心口,他扭头望去,看见翠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庞上,弯起的嘴角带着笑意,偌大的双眼中渲染了一片血红之色。

  她立即松开身后支撑着翠的双手,本能地扭过身躯,想要甩开背上的人。

  但翠的双手却像冰冷的枷锁,紧紧箍住透子的喉咙。

  突然——

  侧头上一阵寒意,似乎有个冰块压在那里。

  双脚一瘫,透子的身体已在不知不觉间仰躺在地,四肢动弹不得,肌肉僵直,所有感觉皆已麻痹。

  脖子像是遭到冰块贯穿那般寒冷。

  但在中心点却又传出一种燃烧的热意。

  「真是美味呢,小透姐——」

  翠轻声呢喃,白皙的脸庞向下俯视,带有微笑的嘴角现在沾着鲜血。

  「我还要更多……」

  翠的脸庞压下,嘴角滴出红色水珠。小翠——透子想张口如此呼喊,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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