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中场 森林猎人

  纯蓝色的月亮正升至中天。

  一个少年急步走在一片漆黑的森林小路上,要赶回位于村子尽头的家。

  少年的背上背着装满了弓箭的箭筒,一手还拿着短弓,身上的轻便装束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猎人。

  从与山中野兽通道相接的浓密森林尽头,传来猫头鹰的低声呜叫。

  虽然有点令人不舒服,但对少年来说,那已经是日常生活中听惯了的声音——这一片森林接近村落,因此夜行性的危险猛兽也很少。多数森林里的野兽们都知道,对所谓的人类这种野兽出手,会是多么危险。

  这位少年——安朱自己,也是让野兽深深畏惧的猎人。

  今天他在村子里的弓箭师傅指导下,制作自己要用的箭——买现成的比较贵,但是买材料、借工具来自己做,就便宜得多了。而师傅老爹对这父母双亡的孤独少年,也一向是关照有加。

  他所做的箭一部分被老爹买下,卖得的钱可做为生活费;而留下的部分则可让自己用上一阵子,现在这部份正背在自己背上。就算被熊或猩猩袭击,他也有本事边逃跑边射瞎其双眼。

  在习惯之后,夜晚的森林就跟庭院没什么两样。

  然而这一晚对安朱而言,有一件事跟「日常生活」不同。

  走在与森林相接的小路时,可以看见大树树荫下自己的家——那是位于村子最边缘、绝少有人接近的僻静之处。

  由建在这种地方的自家窗口,流泄出温暖的橘色灯光。

  安朱的第一个反应是惊讶,而不是疑惑。

  就在几年前,这还是很常见的光景。

  在一同生活的母亲死后,安朱回家时,家里都是空无一人,所以这灯光让他想起了母亲。

  就在安朱产生作梦般的错觉后,就立刻发现了——

  那站在窗边的少女身影——

  那是他所不认识的女孩,一头黑发剪得短短的,容貌相当美丽。

  有那么一会儿,安朱因惊讶而动弹不得,随后握住短弓的手加重了力道,并从箭筒抽了一支箭。虽然他无意射箭,但对方是擅自闯进他家的可疑人物,这是不会错的。

  少女离开了窗边。

  少年的手指穿过有光泽的黑发,按住了额头,让自己混乱的心平复下来。

  ——小偷……虽然安朱心头首先浮现出这个字眼,但他很穷,家里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再说,对方点亮了灯、坐在屋里,不太可能是来偷东西的。

  而且,对方是客人的可能性也极低,他想不到有谁会来他家,而且在窗边所看到的少女,很明显是他所不认识的人。

  安朱绕到森林另一侧,无声无息地接近屋子,彷佛所面对的对手是野兽一样。

  他绕到屋子后方,将耳朵贴近墙壁,透过薄薄的墙壁可以听见微弱的声音——

  「……不行啊!依莉丝。GPS还是没有反应,通讯器也无法发挥作用。」

  这是粗犷的男性声音。除了窗边所看见的少女之外,屋里还有其他人,但没听见所有人的声音,无法确定有几个人。

  主人不在家,这几个人在别人家里做什么——

  安朱一边生气,一边又不知如何是好。若对方是迷了路的旅人,应该会先到村子里去吧!但这些人又不像小偷,把他们当成是有某种黑暗背景的人或许比较适合。

  他虽然想回村子去叫人来,但又在意男子所说的、听不惯的单字,就姑且开始专心倾听起室内的声音。

  高亢的声音响起,似乎是少女所发出来的:

  「穆斯卡教授,再分解一次机器。」

  这声音中有种可怜兮兮的感觉,另一位男性的声音响起:

  「小姐,没用的。机器没有故障,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这里恐怕是那——『魔术师之轴』的另一边吧!」

  听到年轻男人的澄澈声音,安朱忍住发出惊叹之声的冲动。如果有很多女生在里头,要制服她们是很轻松的,但要是其中有中年和年轻男人,而安朱只有一个人,那可就危险了。其他还有几个人——安朱敏锐的五官告诉自己——还有人没出声。

  少女开口了:

  「可是,没人相信那种学说——」

  「就像以往没人相信地动说,但它也不会被推翻——这道理是一样的。就算我们不相信,也不能证明他们所说的是错的吧?虽说是『升华中』,但小姐你也看到『那个』了吧?虽然是垂直竖立着的,但『那个』看起来跟魔术师之轴的确是相同性质的东西。」

  安朱一直专心地听着屋里的对话,虽然他听不太懂谈话内容,但这些人似乎并不是在计划偷窃等坏事,而且从他们的对话听来,他们自己也对某些事非常困惑。

  「凡尼斯所说的,我也有同感。伤脑筋啊——也就是说我们到了另一个世界……」

  「穆斯卡教授,这件事还不能确定呢!」

  少女的声音听起来更加严肃:

  「看这房子的建筑,还有村子的样子、我们来时路上的街道……简直就像我们的——」

  青年空虚的声音打断了少女的话:

  「……简直就像是回到中世纪了——没错吧?小姐,这些在我们的世界里,都是幻想世界博物馆的收藏品,或是娱乐影像中心的东西。像这样的房子里到处都是,这里已经——不,在那之前,先看那窗外的——」

  「蓝色的变形卫星——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我们所知道的月亮。这里至少是不一样的『星球』吧?」

  房子里发出像是某个东西慢慢落地的声音。

  安朱想像着这东西的真面目,恐怕是——女孩的膝盖跪在地上的声音吧!

  青年的措词像是随从,女孩的身分则似乎相当高贵。他们所说的话有点难以理解,但就像是某个国家的要人跟大部分同伴失散、迷路到此地来了——

  在得出结论之前,还是先到村长那去吧!安朱从墙边站起身。

  他正要转身,黑暗中却传来声音:

  「——噢!不要回头,人子啊——不要动,听我的话就好。」

  这伴随着歌唱般旋律的男性声音,让安朱吓得背脊一阵发凉。

  脖子冒出冷汗,他可以感受到简直就像有野兽在那里般的凶恶气息。受到威吓的他,身躯变得僵硬而动弹不得。

  「噢!噢!好一个率直的少年啊!这样很好,若汝无意反抗,就快把武器丢掉吧!我不会杀表示恭敬的人。然后汝就可以回头看,看我的样子跟我的刀——现在,此时此刻,掌握汝之命运的我——」

  这是很奇妙的措词方式,听起来像是把人当傻瓜,却又听起来相当认真。

  安朱依言丢了短弓,战战兢兢地慢慢转过头。

  就在三步之外的距离——

  那里有一个戴着只有眼睛和嘴巴部分凿出带有锐角洞孔的巨大南瓜头的人,是一种十分奇异的装束。

  他戴在头上的东西看起来像南瓜,然而仔细看却不是南瓜,虽然形状和颜色都很像,但质感却接近于金属。

  安朱没注意到他是何时出现的,但他却早已无声无息地来到他背后。在彼此伸手可及的距离内,那男人张开细长的手脚。

  男人的姿态乍看之下相当滑稽,但安朱不但笑不出来,反而因恐惧而全身抖个不停。

  「少年,此乃汝之家吗?」

  南瓜头唱着歌。

  安朱边感到困惑,边点点头。

  「我们有话想问汝,可否?」

  「……有、有话?我不知道你们想问什么,但我只不过是一个猎人,什么都——」

  安朱带着些微的恐惧如此回应。

  南瓜头在戴着的南瓜下忍不住笑出声:

  「我等所要问之事,对汝来说乃是常识。不过,我等想要的就是这些知识。对给予者来说的知识,和追求者而言的知识——其价值很少是相等的。这是世间的常理,不是吗?噢!人子啊,我等……」

  「邦布金,你真吵!」

  后门突然打开,出现了一位秃头巨汉。

  安朱更加确定,刚刚在室内曾听过的声音就是由这男人所发出来的。

  他有着肌肉相当发达的体格、令人必须仰望的魁梧身躯,却穿着尺寸稍小、有点脏污的衣服——虽是农民的普通衣着,却不太适合他。

  南瓜头张开双手:

  「噢!噢!教授啊!是屋主回来了。」

  中年男人看着安朱,眼中有着理性的光辉,跟他的体格可说是一点都不相称。安朱看到他沉稳而温柔的模样,也觉得有点困惑,他看起来并不像坏人。

  「嗯,我了解。你不在时我们擅闯进来,真对不起。我们想在屋里请问你一些事……」

  彬彬有礼的说话方式,让安朱自然地点点头。

  对方是来路不明的人,他可不能失去警戒心。不过——他们不是一般的恶徒,应该是遇到了某些状况的人,这是错不了的。

  安朱像是被邀请似地踏进了自己家门,背后跟着被称为邦布金的男人。

  一进屋子,在天花板吊着的灯笼下,有个留着黑色短发的少女,也就是他在窗边所看到的那名少女。

  一名银发青年站在墙边,斜眼看着安朱,那冷冷的视线虽令人略感不快,但对手人多势众,安朱可不想动怒造次,他只是乖乖地坐在桌边。

  「欢迎回来。」

  少女以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那不带感情的冷漠声调,就像是在揶揄若无其事地回到家来的安朱。

  但安朱被她这么一说,却对她的话产生了过度反应——

  「欢迎回来」——会这么对他说的人,早就从这个家里消失了。好几年不曾听到这句话,这种怀念的感觉让他突然心痛起来。

  「……我回来了。」

  安朱无意间如此答道。从旁人看来,一定会以为他是无力反抗少女的揶揄才如此说。但是对安朱自己而言,这就像是一场寂寞的独角戏。

  少女看来一脸狐疑:

  「……在被我们『这样』奇怪的人趁你不在时闯进家中之后,你还算满镇定的嘛!」

  安朱正视着对面的少女。

  靠近一看,那是个美得近乎神圣的女孩,她身上所穿的衣服虽然是庶民衣物,但其容貌并非村子里的女孩可以比得上的,白磁般的肌肤与炯炯有神的双眸,就宛如故事里的公主一样。

  肌肉发达的中年男人也来到桌边,并以粗犷的声音问道:

  「你家没有其他人吗?」

  「……没有,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一个人?」

  男人的声音听起来相当讶异:

  「你父母呢?」

  「已经死了。」

  安朱努力以平静的声音回答。

  少女的眼睛有着不自然的动摇。

  秃头巨汉轻轻地点点头:

  「这样啊——邦布金刚刚也说过了,我们有话想问你。虽然不是非得问你不可……不过正好在人烟稀少的地方有这样的房子,所以我们就擅自进来等你了。只要你不做蠢事,我们是不会加害于你的。我们要问你一些事,可以吧?」

  安朱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他发现自己似乎不会被杀,恐惧才稍微淡了点,但还是没有解除警戒。

  肌肉发达的中年男人声音和措词虽很温柔,却有着熊一般的体格。一般人被这样的男人开口拜托,对大部分的事都只有点头的份吧!

  「首先第一个问题——这个国家叫什么名字?」

  「……咦?」

  安朱直眨着眼。

  他不明白对方问这问题的意图。怎么可能有人身处这个国家、却不知道这国家的名字呢?

  「这个国家,是指……?」

  「……这不是个『国家』吗?也就是说,以它的规模却是个不属于国家的集落……」

  看到对方似乎是真的感到困惑,安朱慌张地摇摇头:

  「不、不是,这一带是阿尔谢夫贵族罗姆家所管辖的领地。」

  少女皱起眉头:

  「阿尔谢夫?……贵族?那么果然……」

  少女屏息,凝视着桌子。

  南瓜头走近桌边:

  「噢!穆斯卡教授,我对地理不熟,这个叫阿尔谢夫的国家……」

  「我也完全不知道啊!我还以为我已经背下所有的国名了……」

  被称为穆斯卡、肌肉发达的中年男子,边叹气边说道。

  「你们说不知道……到底是在说什么呀?」

  安朱忍不住站起来。这个名为阿尔谢夫的国家,可是拥有生产辉石的佛尔南神殿,说「不知道」这个国家,只会被当成是在开玩笑。

  中年男子以手制止安朱:

  「对不起,你会觉得奇怪也是理所当然的。现在请你回答我们的问题,有关于这个国家的各种事情,以及这个世界的各种事情——」

  「你们是在耍我吗?我刚刚也说过了,我只不过是个猎人……」

  中年男子眯起了眼:

  「邦布金也说过了,你的知识对我们来说是必要的。当然我也可以去问别人……现在不要说地理,我们连自己面临什么状况都无法掌握。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想借助你的力量。」

  中年男子交叉着双手,以沉重的口气说道。

  安朱不明所以。

  一直凝视着桌子的少女,这时轻轻地低语:

  「我们——」

  她抬起脸,挤出声音:

  「也许你不相信,我们才刚从『天上』来,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一瞬间,现场被一片寂静所支配。

  「……天上?」

  安朱惊讶地反问。站在窗边的银发青年轻轻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小姐,这说不定是个好点子。」

  青年说过后,轻轻举起一只手:

  「我叫做凡尼斯。对,我们是从天上来的,有着常人所没有的力量。卡多尔!」

  他报上名号后,呼叫着某人的名字。

  青年的面前似乎掠过透明的影子。

  安朱揉揉眼睛。

  下一瞬间——天花板垂吊着的灯笼自然地脱落、飘在半空中。安朱呆呆地看着这副光景。

  ——看不见的某人正抓着灯笼。

  那空间看起来有着模糊而扭曲的人形,但是那身影却是透明的,就连对面的墙壁也看得一清二楚。

  从天花板脱落的灯笼,经由看不见的某人之手,慢慢地被放到桌子上。

  银发青年说:

  「他是圣灵,我们伙伴中的——」

  安朱不敢呼吸、以手遮住嘴,免得自己发出惨叫,但喉咙却不听使唤地发出咻咻声。

  南瓜头踏着轻快的脚步,把手按在他肩膀上:

  「别怕,人子啊!我等不是毫不讲理的为非作歹之徒,虽然也不是没有违背过自我的意思而做出狂暴之举……」

  「邦布金!」

  少女叫道。南瓜头轻轻耸了耸肩,后退了几步。

  少女的眼中发出冷淡的光芒,凝视着安朱:

  「我叫做依莉丝——依莉丝·耶里妮斯,是从天上下来的使徒,来追某个叛徒——你呢?」

  少女的声音让安朱回过神来。

  他从颤抖的喉咙挤出沙哑的声音:

  「安朱——安朱·薛帕德——」

  他好不容易才答出自己的名字。

  少女点点头,依旧是面无表情。那宛如雕像般端正的五官,给人一种超凡脱俗的印象。

  「……请多指教,安朱。你愿意协助我们吗?」

  安朱环顾四周。

  房间里有四个人——

  自称依莉丝的黑发少女、自称凡尼斯的银发青年、被称为穆斯卡教授的秃头中年男子,还有戴着南瓜头般物品的邦布金——似乎还有一个人,就是看不见的、被称为卡多尔的「圣灵」。

  安朱边发着抖,边揣测着这是梦的可能性。

  现实生活中的自己可能会在老旧的床上醒来后,想着「做了一个怪梦」,就为当天的打猎而出发了吧——但是,他现在并没有要从梦中醒来的样子。

  被一群来路不明的人包围的安朱,呼吸急促地凝视着少女。

  自称为依莉丝的她,也凝视着安朱。

  那美貌麻痹了安朱的思考。

  少女伸出手来。

  安朱边发着抖边回握了她的手,那只手柔软而温暖,有着人类的体温。

  依莉丝点点头:

  「谢谢你,安朱。我们还有一位伙伴,她还是个孩子,现在正睡在你的床上,以后再为你介绍好了。」

  中年男人穆斯卡轻拍安朱的肩膀:

  「接下来就请你回答我们的问题,可以吧?」

  安朱并没有认真地回答,只是轻轻地点点头。

  在这些不寻常的可疑人物面前,他的意识模糊,思考也混乱不已,连自己所感受到的究竟是恐惧或兴奋都分不清。

  但是他非常明白,这是跟以前「日常生活」完全不同的状态。

  此时少年一点都没发现——这次的相逢,正是自己坎坷命运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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