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十.动乱的序曲

  自阿尔谢夫建国以来即存在的贵族罗姆家,其领地与国王的直辖地相邻。

  相较于国内其他领地,这片土地更为丰饶;虽然面积不大,但人民的生活却相当富足。

  现在的当家拉希安·罗姆身兼外务卿要职,又是个「称职的」领主,因此深深受到领地居民们景仰。

  在罗姆家领地里的一个小小村落,住着一位名叫安朱·薛帕德的猎人。

  这个双亲亡故的少年只要在附近的森林里狩猎,就足以维持生计,所以这片土地对他来说是很容易过日子的。从小到大的十五年间,他从未离开过这片土地一步。

  他今天把在森林里捕获的猎物送去认识的人那里,换了满满一篓的水果。他背上的大篓子里装着大量的各种水果。

  归途上的负担虽然比平时沉重许多,但他的脚步却比平常还要快。

  几天以前,安朱家里的伙食量突然增加。虽然在双亲过世后他一直独自生活,但几天前突然有五个怪人——外加一个圣灵冒昧地跑来,现在正悠闲地在他家白吃白喝。正因为这些人还在他家里,少年才急着赶回去。

  虽然刚开始他也烦恼伙食费的着落,但到了夜晚,顶着南瓜头的男子会轻松地捕获一些野兽,增加他的收入。

  今天他拿去交换水果的,也是南瓜头在夜里捕获的猎物。

  平常他并不会换这么多容易腐坏的生鲜食品,但现在还要连食客的份一起算进去。特别是两个女孩很喜欢水果,所以他就多要了一点。

  在安朱家白吃白住的这群人,对他来说是很奇特的存在。

  他现在已经习惯他们的存在,也不觉得危险了。这几天安朱在秃头巨汉穆司卡的请托下,告诉他们种种关于这个世界的事。

  他们对这个世界的无知简直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虽然知道住在乡下的安朱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知识,但穆司卡等人还是问个没完。

  不——他们的问题与其说足「知识」,不如说是单纯的常识。

  地理、历法、自然现象、动植物、社会情势——

  这些理所当然的常识,他们却是完全欠缺的。

  安朱并不讨厌跟他们说话,刚开始虽然是被迫让他们留在家里的,但现在他已经不会觉得那么奇怪了。

  秃头巨汉穆司卡被其他人称为教授,说起话来知性而温柔,跟他那肌肉发达的外表一点也不相称,最常跟安朱讲话的也是他。

  而戴着南瓜般头罩的邦布金,特征是讲话的口气非常戏剧化。刚开始安朱还以为他在戏弄自己,但那似乎是他的本性。有时邦布金会让人觉得危险,有时却意外地滑稽而搞笑,让人无法讨厌他。此外,他的狩猎技巧比安朱还要好。

  而白皙贵公子凡尼斯,就让安朱有点头痛了。他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让人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虽然穆司卡等人说他只是「不善于表达」,但在安朱眼里他只是个冷漠的青年。

  在他们之中年纪最小的,是一个名叫西亚的金发小孩,约五岁或六岁,脸蛋就像个娃娃一样可爱,总是畏畏缩缩地躲在某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怕生,她几乎不在安朱面前露面,大部分的时间都一个人待在里面的房间。

  还有一个叫做卡多尔的圣灵,他的身躯是透明的,所以几乎完全看不见他。但他似乎并非不具实体,也会跟大家一起吃饭;由于吃下的食物并不会透过他的身体被看到,所以应该只是肌肤表面会配合周围产生变化。只是那变化太过精致,平常看起来就像透明的一样。看着食物凭空消失在飘浮于半空中的嘴巴里,感觉其实相当诡异。而因为他始终不发一语,所以安朱也不太了解他的个性。

  最后还有一位——似乎是负责统整这些人的,是一位名叫依莉丝的少女。

  她的年纪看起来跟安朱差不多,凡尼斯总是叫她「小姐」。在一行人之中,她的地位似乎最为崇高,自然也就成了领导众人的核心人物。

  她那黑而短的秀发相当有光泽,眼神清亮,美得叫人不一见倾心也难。但她的表情总带着些许阴霾,看起来有点寂寞。虽然她有时也会露出苦笑或撒娇的表情,但感觉总像是演出来的,看在安朱眼中,总觉得有些无法释怀。安朱从来就没有看过她打从心底开心地笑过。

  总之,这些人就是与众不同。

  虽然他们自称是从天界下来的,安朱后来也相信了这种说法。不过,他们所谓的天界跟神殿的神官们所说之天界一定是不一样的。他们在某些方面虽不像人类,但在其他方面又很明显地是人类。

  安朱对村子里的人们说,他们是已故母亲的朋友,目前正在旅行。依莉丝不慎扭伤了脚,因此暂时留在安朱家疗养——这当然只是编出来的理由。

  在急着返家的安朱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对不起,我想请问一下。」

  出声的是一名有着红褐色头发的青年,身穿神官的旅行装束,露出引入好感的笑容。他看起来像是个旅人,但这个小村落是很少出现外地人的。

  安朱露出了怀疑的表情。青年轻轻地低下头:

  「我叫做里卡德,并不是来路不明的人,因为有事要找你家的客人,所以想前往拜访。」

  声音听起来非常郑重。安朱吓了一跳,机警地盯着青年:

  「你说我家的客人——是指依莉丝他们吗?他们是你的朋友?」

  青年摇摇头:

  「我不认识他们,我是来跟他们交涉的。在这之前,我也想先问你一些事。」

  这位名叫里卡德的青年声音听起来相当稳重,但是安朱却不知为何深感不安。他从这青年身上感受到的,就像是邦布金第一次站在他身后时那种血腥的压迫感。

  青年轻声说道:

  「你是怎么跟他们认识的呢?」

  听到他的问话,安朱用对村民们同样的说法回答:

  「——他们是我死去母亲的老朋友,我也跟他们不熟,但是他们就突然出现了……」

  「那是不可能的。」

  里卡德轻笑着说道:

  「你是受他们之托才说这种谎,所以一定知道他们的事吧?看来是被他们拉拢了——」

  安朱吓了一跳:

  「我才……才没说谎。倒是你,到底是什么人?」

  里卡德不理会安朱的询问,迳自朝向他家走去。

  「我是神殿的人。你放心,我没有恶意。你看,我身上不是没有佩剑吗?详细的情形就到他们面前再说吧!」

  安朱追在快步定着的青年身后。

  到底该怎么对付这个青年呢?他不知道。他没有带类似武器的东西,而且是独自前来,看起来并不危险——但是否应该让他跟他们见面呢?他无法判断。

  青年一边走着,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

  「我还以为你受到他们的胁迫呢——但看起来并非如此。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什么样……就是普通人啊!」

  安朱勉强撒着谎。青年淡淡地笑了:

  「普通吗——看起来语言是可以相通的,只要确认这件事就够了。」

  青年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又像是暗自窃喜,有着微妙的意味。

  安朱还在犹豫要不要阻止他时,自己的家已经在眼前了。

  在安朱小小的家门前,名叫西亚的小孩正在地面上写字,一看到回家的安朱和另外一个陌生人,她立刻逃跑般飞奔进家。

  秃头巨汉穆司卡立刻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依莉丝和凡尼斯。

  穆司卡快速地打量着青年的全身上下:

  「是客人啊?」

  那是带有戒心的低沉声音,安朱还没有回应,里卡德就张开双手,堆起满脸笑容说:

  「哎呀!能见到你们真是我的光荣,各位来访者。在『这个世界』的生活如何呢?一定有些不方便吧?少了在你们的世界应该有的各种物品——」

  「这个世界」——青年如此说的瞬间,穆司卡的表情为之一变:

  「……你知道我们是从哪里来的吗……?」

  「很可惜,我并不知道各位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地方。不过,我很清楚各位是从其他地方来的,我们进屋子里谈吧?」

  青年滔滔不绝地问道。

  穆司卡看着安朱,安朱知道那是询问「他是谁?」的意思,却不知从何答起。

  「……我刚刚才在外面遇到他,他的名字是——」

  「我叫里卡德·巴杰斯。我没有敌意,是专程来迎接各位的。」

  青年刻意以有礼的口吻说道,接着鲁莽地闯进了房内。

  安朱无可奈何,只好跟着关上房门。

  事已至此,他也不想制止这个青年了。青年看来比安朱更了解「这些人」的事,而安朱也对这内容很感兴趣。

  为了安全起见,安朱跟在里卡德身后,并对穆司卡使了个眼色。

  穆司卡也轻轻地点了点头,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明不明白安朱的意思。

  青年就这样成了安朱家的客人。

  *

  「接下来——」

  里卡德环顾着微暗的室内。

  这个家看起来不怎么有钱,虽然整洁但十分老旧,除了桌椅外几乎没有像是家具的东西。

  房间里有名叫安朱的猎人少年、肌肉发达的巨汉、白皙的俊美青年,还有一名似曾相识的黑发少女。

  少年曾向村民们提到这些人的姓名,而里卡德是从间谍「无名氏」们的报告中得知的——巨汉叫穆司卡,俊美青年是凡尼斯,少女似乎叫做依莉丝;至于其他人的调查则还没有进展。刚才在门外的孩子大概是逃到后面去了,并不在里卡德所在的这个房间。

  只身来访的里卡德正悠然自得地坐在老旧的椅子上。

  巨汉穆司卡就坐在他对面:

  「……你说你叫里卡德对吧?首先我想请问你一些事。」

  穆斯卡的声音极为低沉,丝毫没有亲昵的感觉。里卡德露出诈欺时惯用的微笑,说道:

  「我是神殿的人,现在虽然隶属于佛尔南神殿,但本籍在威塔神殿。您知道神殿的事吗?」

  「知道,我是从这位少年身上学到的。」

  穆司卡低沉的声音里,还有很深的警戒心。

  「然后——你为什么知道我们的事?还有为什么会找到这里来?」

  这些问题跟里卡德事先猜想的几乎完全一样。

  里卡德高傲地点点头,在脸前竖起手指:

  「我们一件一件说吧!首先,我会知道这里,是拜各地神殿的人帮助所赐,连狗都派上了用场。接下来,我之所以知道各位的事——是因各位并非第一批来到这里的来访者。」

  听到里卡德的话,穆司卡眯起了眼,他身边的少女依莉丝将身子探出桌面:

  「这是什么意思?」

  在微暗的室内,里卡德凝视着她,以轻松的口吻说道:

  「很简单啊!这位美丽的小姐。那根御柱——也就是在各位的世界里被称为『魔术师之轴』的东西,常会出现像各位一样的来访者。只不过这件事是对世人保密的,我身后的少年应该也不知道才对,但我们神殿的高层是知道的。我们从以前就负责保护各位的伙伴,好让他们在这个世界跟我们共同生活。只不过——各位还来不及听我们说,就逃离神殿了……」

  「——是你们召唤我们到这个世界来的吗?」

  穆司卡压低了声音问道。里卡德摇摇头:

  「不,我们也不知道各位为什么会来到此。就算之前来的人——」

  「之前……」

  里卡德想要继续说明,依莉丝打断了他的话:

  「那么……丽莎琳娜现在也由你们保护吗?」

  听到少女的问话,里卡德不禁在心中鼓掌叫好。眼前的少女跟丽莎琳娜太过相像,他早就猜想她们有所关连,看来是猜对了。接下来只要继续引起他们的兴趣,就能拉拢他们成为伙伴了。

  「丽莎琳娜……啊!就是那个跟你很像的少女吗?」

  里卡德以装傻的口气回应道。依莉丝的表情因愤怒而扭曲:

  「她果然来了!她现在在那个神殿里吗……」

  里卡德伸出双手制止她,想让她不要太过兴奋:

  「不要这么大声……你认识她吗?她现在正在逃亡,似乎是为了逃离你们吧……现在我们的伙伴正在寻找。原来如此——你们果然认识啊!」

  依莉丝的脸上浮现残忍的微笑。嘴角虽然是微笑的形状,眼神却定住不动。里卡德不禁稍稍感到背脊发凉。

  依莉丝直视着里卡德,像是要从他眼里探索心底的秘密一样。

  「——对。她果然也到这里来了——那你想对我们做什么?该不会……只是要来告诉我们这件事吧?」

  里卡德闭口不语,沉思了一会儿。对他们来说,丽莎琳娜这个少女是什么样的存在呢——从表情来看,应该不是同伴吧!不管是敌人还是同伴,似乎都可以用来当作和他们谈判的筹码。

  里卡德发问道:

  「你们想找这位叫做丽莎琳娜的女孩吗?」

  「是的,我们打算如此。」

  「既然这样,你们应该跟我们合作。」

  里卡德以笑脸来说服对方:

  「我们迟早会抓到她,到时可以通知你们——」

  「——西亚,出来一下。你醒着吧?」

  依莉丝打断里卡德的话,对着门的另一边叫道。

  站在墙边的青年凡尼斯猛然把震颤着的门打开,门后出现了一位金发的幼童,就是刚刚在家门前的那个小女孩,她似乎一直屏息偷听着他们的对话。

  穆司卡走过去,两手放在她的腋下将她抱了起来,小女孩没有反抗。

  「西亚,不好意思,帮我们一下。」

  穆司卡似乎很抱歉地说道。

  「……嗯……嗯……」

  金发下的琥珀色双眸颤抖着,女孩发出微弱的声音,点了点头。

  话被打断的里卡德,一边困惑不解,一边看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穆司卡抱着小女孩坐在他正对面。

  这位叫做西亚的小女孩以琥珀色的双眸,凝视着里卡德。

  她是个可爱的孩子,但那对眼眸却教人在意。仿佛会窥视到人的心底深处——

  *

  ——讨厌的感觉,好像被人暗中窥视一样。

  里卡德看到依莉丝在眼前笑着。她本来应该在穆司卡身边的,却在一瞬间来到他眼前,但他不记得自己曾看到她移动。

  有某种——某种奇妙的感觉,充斥在里卡德的精神与肉体中。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他的肩膀绷得很紧。在那一瞬间,他同时也觉得自己喉咙好干,轻轻地咳了起来。

  他环顾四周,注意到奇怪的事。

  本来应该站在墙边的俊美青年凡尼斯,不知何时坐到了椅子上。

  回头一看,猎人少年安朱正一脸苍白地瞪着他。

  而站在里卡德身边的依莉丝,正双手交叉地俯视坐着的他。

  ——好奇怪。

  在短短一瞬之间,屋子里却有这么大的变化。而自己竟然完全没注意到这些事,这也未免太不自然了。

  依莉丝嘻嘻笑着:

  「哦——原来如此。简单说,你们就是非常想要我们的『战斗力』和『知识』,对吧?」

  听到这番话,里卡德不禁瞪大了眼。那是他从骑士团长贝里耶口里听到的「真心话」,但他可从来没在这里说出过半个字。

  「依莉丝!不能信任这些人!」

  背后的安朱喊道。

  「神殿骑士团是恶名昭彰的犯罪集团!跟吉拉哈的神兵师团和枢机连队不同!你们要是跟这种家伙在一起,说不定会被——」

  里卡德又吃了一惊,他根本没透漏过自己所属的真正单位。不过神殿骑士团的恶名昭彰,身为一分子的自己倒是知之甚详。

  「为什么——」

  穆司卡以冷静的眼神看着混乱不已的里卡德:

  「——真对不起啊!因为你看起来像在说谎,我们只好稍稍使用一下我们的力量。为了避免留下后遗症,我们只进行了一下就结束了,你可以不必担心。所以——依莉丝,安朱也提出了他的建议,你觉得该怎么办呢?」

  穆司卡如此询问黑发少女。里卡德依旧不明所以,虽然他试着要让混乱的思考沉淀下来,但却完全无法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来访者们不理会里卡德,继续进行着对话:

  「这主意听起来不坏嘛!为了找出回到原来世界的方法,跟管理那个什么『御柱』的人联手不是最快的吗?」

  「看来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吧——邦布金杀掉的『那两个』竟然是这个国家的王族,只能说是太不幸了——现在我们如果要自保,的确只能依靠比王族地位更高的存在——」

  穆司卡边叹息边点了点头。

  里卡德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将该隐瞒的事和盘托出了。

  其中应该有他们迟早会知道的事,还有接下来正要告诉他们的事……但他们到底掌握到什么地步,这很让他介意。照这个情况看来,今后的交涉可能会变得更困难。

  「为什么——你们可以读我的心?」

  听到里卡德这么问,依莉丝回以轻蔑的视线:

  「我不能告诉你我们做了什么。就算对你说明,你也不会懂的。」

  里卡德低声问道:

  「杀了王族和神官们的事,你们还记得吗……?」

  里卡德曾在报告中听说,那个名叫丽莎琳娜的少女并不记得自己狂暴时的情况。他当时也亲眼看过她那不寻常的样子。

  他还以为这些人也一样,不过——从刚才穆司卡的话听来,他们似乎还记得自己「狂暴」时所做的事。

  依莉丝点点头:

  「那是当然的啊!虽然因为一些情况而无法发挥正确的判断力——但还是记得的,也还记得某人很难对付。」

  「听说那个名叫丽莎琳娜的少女在某些状态下会失去记忆……」

  里卡德这么一问,依莉丝露出不悦的表情:

  「不要拿我们跟那种初期的『瑕疵品』相提并论!」

  她冷冷地说完后凝视里卡德的双眼:

  「比起这件事,里卡德,你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任务完成,恭喜你了。我们会乖乖地跟着你走的。」

  「依莉丝,不要!」

  猎人少年高声叫道。

  依莉丝只把脸转向他,以冷淡的口气说:

  「安朱,多谢你的照顾。不过我们也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吧?这阵子麻烦你了,再见。」

  依莉丝的口气非常干脆而斩钉截铁,反应冷淡得连一旁的里卡德都听呆了。

  穆司卡以相当抱歉的语气对无言以对的少年说:

  「——真对不起啊!谢谢你教了我们这么多事,还收留我们。也很感激你提出的建议——但既然已经有人知道我们藏身于此,我们也就无法继续留下来了。说不定以后还有机会见面,你不必为我们担心,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们也有很多办法可以逃脱。」

  穆司卡一边说着,一边向安朱伸出手。

  他们似乎已经下定决心了。里卡德一时之问反而不知该放心还是该严加戒备。

  「说服来访者、把他们带回来」这个任务,似乎已在毫无真实感的情况下完成了。然而他也有预感——把打算加以利用的人拉拢进来,说不定反被其利用。虽然他想向上面报告来访者可以读取人心的奇妙能力,但他也搞不懂其真相。

  猎人少年默默地回握穆司卡的手。

  他那稚气未脱的脸庞因不甘心——还有不安而扭曲着。

  他似乎很清楚神殿骑士团的恶行恶状。虽然关于骑士团的谣言有许多人们加油添醋的成分,但他们确实绝非善良的组织。

  虽然少年企图阻止——但来访者们似乎已经决定要离开这个家了。

  「凡尼斯,去把邦布金他们叫起来。马车似乎已经在村外等着了,我们马上出发。」

  依莉丝说着,自己也走向隔壁房间。穆司卡瞄了她一眼,小声地对少年说道:

  「——别在意依莉丝那种态度,她其实是很感谢你的……只是不善于表达罢了。」

  穆司卡的话听在里卡德这个局外入耳里显得很虚伪,少年也只是暧昧地点点头,仿佛明白这话不过是穆司卡出于好意的表示。

  「这小子爱上那女孩了啊?」

  里卡德察觉到这一点,不禁在心中嘲笑少年。来访者少女的脸蛋确实很美,却不是在这种乡下打猎的少年可以匹配的对象。

  「所以各位愿意与我同行了是吗?我去叫马车过来。」

  里卡德从椅子上站起,走到门前。

  穆司卡在他背后说道:

  「请你先答应一件事——不要伤害知道我们事情的这位少年。要是你不遵守约定,我们就拒绝帮忙,因为我们不想让他卷入其中。」

  中年男子的声音里带有真挚的意味。里卡德思索着该怎么办,因为上面并没有特别指示要怎么处理安朱。

  这种人本来应该杀掉灭口的,不过要是惹恼来访者就糟了。就算以后再杀掉他,也不知道会不会被他们的神通力洞悉真相。

  里卡德看了看安朱,又看了看穆司卡。

  「——我跟你们约定,只要这个少年什么都不说,我就不会对他下手。毕竟由我们保护各位这件事是机密。这样可以吧?」

  就里卡德的立场面言,他打算适当地让步。穆司卡点点头,轻拍少年的肩膀:

  「——那就这样了。安朱,忘掉我们的事吧!」

  少年依旧不发一语,也没有点头回应。里卡德瞥了瞥他那因无力改变事实而苦恼的脸,就走出了他家。

  他快步走向带来的马车,脑海里思考今后的事——

  在护送来访者到卡西那多司教处这个任务结束后,他还肩负着一个重要的任务。

  在佛尔南神殿里帮助「北方民族」的危险分子——为了将他们斩草除根,神殿骑士团有必要在卡西那多司教的授意下层开行动。

  另一方面,阿尔谢夫的国政也日益混乱,好像只要一个小环节失控,就会整个大乱。

  里卡德察觉到这种预感,心里因这许久未有的感觉而蠢蠢欲动。

  因为可以战斗而感到狂喜。凌辱弱者的优越感、挑战强者的兴奋、打败强者后的成就感——这全都是里卡德所喜爱的。他向女人搭讪时也会感受到优越感,但那跟战斗时产生的优越感是完全不同的。

  里卡德的嘴角微微牵动。

  团长贝里耶一定也会很高兴。

  时代正在变动。运用自己的剑与头脑随心所欲地操控一切,正是打发无聊的最佳娱乐。

  *

  借住在艾娃司祭教会中一个房间里的乌路可,正眺望着窗外的夏日夕阳。

  在她身边的沙发上,菲立欧睡得正熟。

  昨晚他载着乌路可离开王都,之后又悄悄折回来,忙碌得完全没睡。现在顺利找到暂时的藏身之处,他似乎才稍稍放下心来。

  乌路可刚刚才在隔壁的房间里醒来,心想菲立欧差不多也该醒了,便静悄悄地前来察看,不过菲立欧还睡得很熟——

  他的睡脸天真无邪,简直就像个小孩。

  乌路可看着窗外,瞥了一眼菲立欧的睡脸后,又将视线转回天空。

  如果一直盯着他看,胸口就会隐隐作痛。盯着人家的睡脸本来就不是什么值得夸奖的事。她心里虽然这么想,却又不经意地开始盯着他看。

  在前几天的重逢之前,她对菲立欧的好感纯粹只是淡淡的回忆;想来见他,也是因为正好有认识的人要来佛尔南神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虽然多少有些小孩般的恶作剧心态,想突然来访、吓他一跳,但她原本打算见个面重温友谊后就直接回去的。

  不过——事态却开始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菲立欧的父亲、长兄皇太子身亡,国内的几位要人被杀——现在的阿尔谢夫高层正弥漫着危险的气氛。

  在这种状况下,她想要成为支持菲立欧的力量,这种心意绝非虚假。可是,乌路可还在想一件事——跟这种非常时期无关且不谨慎的事,这连她自己也注意到了。

  久别重逢的菲立欧,变得比小时候更吸引乌路可。

  就在前天,乌路可为了欺骗外务卿和政务卿,假装已经和菲立欧订下「婚约」。

  政务卿达斯堤亚想为菲立欧介绍自己族内的未婚妻,把他拉拢到自己的派系——乌路可故意说谎,正是为了牵制达斯堤亚的行动。

  当威士托「非常不好意思」地拜托她这件事时——乌路可的感受却不只是对说谎这件事的罪恶感。连她自己都难以相信,自己竟然开始想像「要是这是真的」这种不可能的事。

  乌路可也觉得自己很傻——菲立欧对乌路可的感情应该只是深厚的「友情」,并没有其他非分之想;但现在乌路可对菲立欧的感情却已超乎友情以上。对于怀抱这种感情的自己,乌路可也感到困惑。

  乌路可叹息着。

  她突然有点怨恨一脸安稳地熟睡中的菲立欧,她也知道是自己一厢情愿地喜欢上他,但这种事并不是光靠理智就能清楚划分的。

  她扪心自问,自己是这么容易喜欢别人的女孩吗?她不觉得,至少她从来没有对菲立欧以外的人抱有这种感情。

  她的叹息中夹带着微妙的热度。

  在代替睡床的老旧沙发上,菲立欧微微挪动着身子。

  「啊……是乌路可啊!你来叫我起床吗?莱纳斯迪回来了吗?」

  菲立欧边打呵欠边问。

  「回来了,好像正在楼下打盹呢!」

  乌路可以沉静的声音回答道。

  那声音给人温柔而质朴的印象,却未表现出乌路可的真正心意。

  真正的自己竟然不顾这混乱危机迫在眉睫,还自我中心地怀有这种恋爱心情——这个事实让乌路可抱有罪恶感。对被培育成一个虔诚教徒的她而言,这是生平第一次的感情,同时也是懦弱而丢脸的表现。这一点也让她对于菲立欧诚挚的友情感到抱歉。

  菲立欧不了解乌路可的心事,带着舒畅的表情站起身来:

  「嗯!睡饱了!疲劳也都消除了。这样一来今晚就可以准备开始行动了!」

  「您还是要潜入城里吗?」

  乌路可不安地问道。

  菲立欧点点头:

  「你不必担心,我对王城里的情形很有把握,而且今晚只是先确认哪些人被囚禁在什么地方而已。当然,若有机会救出达斯堤亚卿或威士托卿,我也会行动,但我不会勉强的。」

  我不会勉强——光是这句话就让乌路可无法相信。就算现在菲立欧是这么打算的,万一遇到突发状况,他会怎么做就不得而知了。

  王室的人竟然做这么危险的事,在一般世人心目中简直离谱到家;但从小就不被当作王室成员抚养长大的菲立欧显然没有这种自觉。乌路可虽然想要阻止他,但又把话吞了回去。

  菲立欧的表情十分坚定。就算现在身处被人追捕的窘境,他也绝对不会服输。这不是坚强或懦弱的问题,反而让人觉得是某种达观的心态。

  ——这个人为什么能够如此处之泰然呢?

  ——乌路可觉得很不可思议。

  该说是勇敢或者鲁莽吗?应该不仅于此……

  菲立欧的行动还基于一种更确切的——「某种东西」。

  她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幼时的乌路可曾问过菲立欧:

  『菲立欧大人,您将来想做什么呢?』

  菲立欧迟疑了一下才答道:

  『我还不知道。因为什么都还没决定——』

  他一定是从那时起——甚至在那之前,就一直探索着「自己可以做的事」。

  菲立欧正为这次的混乱感到忧心。同时他似乎也有所觉悟:自己有责任平定这场动乱。

  虽然他没有说出口,但从那带着平静表情的侧脸,可以看出他已下定了危险的决心。

  不祥的预感,让乌路可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

  刚睡醒的菲立欧轻轻摇了摇头,走下了藏身之处的楼梯。

  艾娃司祭的教会原本是由神官一家人居住、管理的房子,独居的她几乎用不到绝大多数的房间,所以有许多空房。

  走在菲立欧身后的乌路可,脸上带着一贯的温柔微笑。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面不改色,令人觉得她相当有胆识。

  虽然她的个性从小就是如此,对人温柔和善,内心却相当坚强——久未谋面的她,现在更给人一种英勇的感觉。

  「乌路可,你睡得好吗?」

  他这么问道,一头水蓝色秀发的少女楚楚动人地点了点头:

  「嗯,我睡得很熟。」

  「那太好了,我们昨晚赶了那么远的路,你不习惯骑马,一定觉得很辛苦吧?」

  乌路可摇摇头:

  「不,我也只是抓着菲立欧大人您而已——不过我好像应该学着自己骑马比较好吧?」

  「要是你有兴趣,我再找机会教你吧!但是你在威塔神殿也没有什么机会骑马吧?」

  「——不过我还是想学。」

  乌路可喃喃自语的口气听起来不太像是在说场面话。

  「这样啊?那等到政局稳定之后,我们再一起骑马吧!」

  菲立欧以轻松的口气向她保证,就走下了楼梯。

  紧跟在他身后的乌路可,突然一脸认真地站住说道:

  「……您可以跟我约定吗?」

  「什么约定?」

  这句话里的深沉让菲立欧瞬间有点迷惑。乌路可站在上一级阶梯上,在很近的距离中直视着菲立欧:

  「等到这些事情都结束后,如果有时间——请教我马术。」

  「……乌路可?」

  「除了菲立欧大人以外——我……我不打算向其他人学习马术。所以——请您务必——」

  乌路可的声音沙哑,表情微微透露出无法隐藏的不安。

  菲立欧这才明白乌路可到底想说什么。他今晚要潜入王城——乌路可似乎是因为这件事而感到不安。

  这样的行动确实很莽撞。如果是去陌生的地方也许很危险,但王城对菲立欧面言可说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而且,今晚只是为了想办法救出人质而先去探路而已。

  菲立欧点点头,直视着乌路可的双眸说:

  「……我知道了,我跟你约定,一定会平安回来。你等我,不必担心。」

  「——好的。」

  乌路可的眼神里仍带着担忧,但还是深深地点了点头。其实她真的很想阻止他,但菲立欧就算被阻止,也无意放弃。这点乌路可也很清楚,所以才没有说出制止的话。

  让乌路可替自己担心,菲立欧也觉得很抱歉。但是就算多少有点冒险,他也想要救出政务卿达斯堤亚和威士托。

  两人穿过短短的走廊,进入大厅。

  艾娃司祭和女骑士黛梅尔并肩坐在大厅里,似乎正在讨论城里的状况;一注意到菲立欧等人到来,就停止了对话。

  「乌路可大人,菲立欧大人,你们睡得好吗?」

  艾娃司祭以开朗的声音说道。

  「是的,托您的福,疲劳也完全消除了。」

  菲立欧以社交式的微笑回应道,身边的乌路可不知道是不是为了不让艾娃司祭操心,也微笑着点点头。

  菲立欧和乌路可在相邻的椅子上坐下。

  在女骑士黛梅尔面前有张展开的手绘简略地图。

  菲立欧看了一眼,发现那是张王城领土的地图。线条和建筑物的略图等意外地相当仔细,看得出没有一定的技术是画不出来的。

  黛梅尔面对地图,静静地开了口:

  「这是莱纳斯迪刚才画的。」

  「哇!」乌路可瞪大眼睛:

  「这地图画得真棒——他真的很有绘画天份呢!」

  黛梅尔轻轻地耸耸肩:

  「那小子是有几项奇怪的专长——而且会专注在一些奇妙的事情上。不过,他一被夸奖就会得意忘形,所以请您什么都不要说。」

  听到黛梅尔冷淡的话,菲立欧不禁笑了:

  「不过,这确实画得很好,而且——」

  菲立欧的手指在地图上滑动着,指着标有记号的一点。那是城外不引人注目的一个角落。

  「这里就是黛梅尔的待命地点吧?」

  「是的,我会在这里准备马等你们。其实我也很想跟你们一起去的——」

  黛梅尔有点不甘心地说道。

  莱纳斯迪和黛梅尔曾为了该由谁跟随菲立欧而略起争执。但因为要打扮成卫兵潜入王城,结果还是决定由比黛梅尔不起眼的莱纳斯迪同行,而黛梅尔则负责接应和准备脱逃的工作。

  黛梅尔还是一脸不大满意的表情,指着地图上的一点:

  「若是威士托大人被囚禁起来,可能会是在这一带的空房——或者待遇差一点,就是这边的牢房——不知道是哪一边呢?」

  听到黛梅尔指出这一点,菲立欧点点头。

  囚禁罪人的监牢也有所谓的「惯例」。

  若是贵族犯罪,在罪行确认之前,有时是被监禁在房里而非牢房;就算进了牢房,也会依其家世或犯行而被关入不同的场所。

  菲立欧今晚打算到几个可能的地方看看。

  虽然不一定能顺利见到达斯堤亚卿或威士托,但就算扑了个空,也可藉此筛选出其他可能的地点,比较容易拟定日后的救人计划。

  黛梅尔将视线从地图移开,指着窗外说:

  「已故的军务卿从领地带来的兵力只有少数留在王宫内,其他大多数都在王都周围扎营。他们似乎已开始制作阻挡马匹用的防护栅栏等等,这应该是针对王宫骑士团所做的准备吧!雷吉克大人现在应该正在担心拉希安卿可能率兵攻回王城。」

  菲立欧点点头,王宫骑士团的大多数人与外务卿拉希安现已暂时撤退到罗姆家的领地,雷吉克应该是因其动向而加强警备。

  「没错。雷吉克皇兄应该认为我们也跟外务卿一起离开王都了。若是他加派兵力防守王都外围,那城里的警戒可能就不会那么森严了。」

  「我也这么认为。虽然卫兵人数绝对不算少,但城里的戒备应该还是有很多漏洞。」

  黛梅尔把视线转向放在房间角落的布袋,同时说道:

  「莱纳斯迪也成功弄来很多卫兵的装备。幸好城里多少混有桑克瑞得家的私兵,就算出现几张没看过的脸孔,应该也可以骗过卫兵们的眼睛。你们可别忘了佩戴服丧的黑纱。」

  「嗯,等天黑就行动吧!」

  当初的计划几乎没有变更。

  在未来的几天中先救出威士托与达斯堤亚卿,再与拉希安卿会合,然后形成对雷吉克的包围网——如果这计划能成形,目前举棋不定的诸侯应该也会加入这边吧!

  对阿尔谢夫的诸侯来说,乘乱掌握王权的雷吉克并非绝对而不可撼动的。

  拉希安卿现在应该已经回到领地,正在联络被当作人质的高阶贵族们之领地。若他们要救出因不白之冤被囚禁的主人,就只有对抗雷吉克了。雷吉克现在应该也在寻思如何在联盟成形之前攻击拉希安吧!

  目前的情况有如和时间赛跑。在大势底定之前,就算不按牌理出牌,也要让已方居於优势。因此先侵入城里救出人质,是相当重要的。

  然而就连谁被囚禁在哪里,现在都还没有确定。虽然监禁要人的场所有一些限制条件,但还是有好几个可能的地点。

  菲立欧依旧无法挥去心头隐约的不安,只能静待天色变暗。

  *

  正对王都大道的精华地段上,有座让人一眼就看到的古老石砌宅邸。

  这座建于广大土地上的宅邸,曾经是某贸易公司的总公司,在经过合并后,如今门前高挂着「桑克瑞得贸易」的招牌,不分日夜都有商场要人进进出出。

  这一天的傍晚,年轻的桑克瑞得贸易最高负责人坐著马车来到总公司。

  公司旗下的商人洛西迪碰巧站在玄关,他一开始还没注意到这位青年就是大家熟知的社长。

  今年四十岁的洛西迪视力还很好,头脑跟身体一点问题都没有。虽然因常和客人打交道而练就柔软的身段,然而一旦发生了什么状况,即使面对蛮横不讲理的人,他也能发挥绝不退让的超强韧性。

  而令这样的洛西迪感到困惑的是,年轻社长——克劳斯·桑克瑞得那怪异的模样。

  「克劳斯大人……?」

  看见自宽广大门信步走进来的主人,洛西迪不禁喊出声来,想确定是否就是他本人。

  自从克劳斯刚开始在自家领地做生意,洛西迪就一直在他的身旁辅佐他。不但在台面上台面下都支持他,更一起与成千上万的商人们交手。说得夸张一点,两人的关系就像是战友一样。

  连这样的他竟都在一瞬间看错克劳斯,这还是第一次。

  在近处负责接待的女孩看到克劳斯凄惨的样子,也呆住了。

  此时克劳斯·桑克瑞得的模样,简直就像是故事里跑出来的幽魂。

  并不是面容憔悴或是脚步沉重的问题,只是——向来笑容满面、平易近人的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笼罩全身的沉重阴霾。

  看到他细长眼睛里发出黑暗的光芒,以及勉强走路的姿态,连身经百战的商人洛西迪都感到战栗不已。

  克劳斯的视线与洛西迪交会,脸上却依旧没有笑容,只是极轻地点了点头。洛西迪快步地走到他身边说道:

  「……克劳斯大人,你没事真是太——」

  洛西迪因困惑而沙哑的声音只说了这些。

  克劳斯昨天差点被暗杀的事,已经在街头巷尾传开了。官方同时也发布了雷吉克之母——也就是第二王妃,以及克劳斯之父——军务卿葛楚德死亡的消息。

  国王和皇太子亡故后不久就发生这种怪事,固然引起各方人士的不安——但对桑克瑞得贸易来说,社长克劳斯平安无事,可算是下幸中的大幸。

  但是克劳斯给人的感觉却跟以前截然不同,这足以让洛西迪等人放下的心再次冻结。

  克劳斯低声说道:

  「……啊,洛西迪——好久不见了。」

  他那即使对部下也相当客气的措词方式,跟以前一模一样。不过,其音质一却完全不同。

  洛西迪对主人的剧烈变化感到困惑,还是继续说着哀悼的话:

  「我已经听说昨天的事了,关于军务卿阁下和令妹妮娜小姐——该怎么说才好……」

  「不用费心了。死者是不会回来的。」

  那是有如死人般的冷漠语气。

  洛西迪的背脊感到一阵凉意,同时也确实地感到焦躁不安。

  克劳斯很明显地不对劲,洛西迪只能想成是他精神上出了问题。

  不能让他再这样下去——洛西迪虽然这么想,但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觉得自己现在不管说什么,主人也都听不进去。

  洛西迪身边负责接待的女孩胆怯地说道:

  「克劳斯大人,刚刚贝尔纳冯大人已经在楼上——」

  「我知道。是他找我来的——不要让其他人进来。」

  克劳斯只说了这句话,就穿过玄关,走上了正面的大楼梯。厚厚的地毯吸收了他的脚步声,更增添了死人般的印象。

  目送其背影的洛西迪,肩膀颤抖了一下——他一边注意不让克劳斯发现,一边蹑手蹑脚地跟在他的身后。

  *

  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是隶属于军阀的下级贵族。

  在阿尔谢夫,隶属于军阀就意味着属于桑克瑞得家门下,或是这个家族的追随者。

  贝尔纳冯应该算是前者。李斯特霍克家原本与桑克瑞得家没有血缘关系,但在好几代以前,曾有机会娶到跟桑克瑞得家血缘相近的千金,因此两家就成了远房亲戚。

  话虽如此,但这种关系却并未让李斯特霍克家走上通往权力核心的康庄大道,只是在桑克瑞得家的庇护下守着狭小的领地勉强糊口——在旁人的眼里,李斯特霍克家就是这样的贵族。

  身为现任当家的贝尔纳冯未婚,二十八岁了还没有对象。

  他的半边脸有着严重的灼伤疤痕,这张变成红色、溃烂到无法恢复原本面目的脸,让人看过一眼就不可能忘记。

  这伤痕总是让初次见到的人瞪大了眼,忍不住转移视线;但贝尔纳冯却早已习惯了自己的这张脸。

  受到灼伤时,他同时也失去了一只眼睛的视力。在那之后,他就戴上眼罩遮住受伤的那一只眼,这样至少不会吓到别人。

  仅剩的一只健康眼睛,现在正眺望着窗外遥远的王城。

  傍晚的天空渐渐被夕阳染红。

  在王城的剪影中,最高耸而突出的是几座钟楼。那钟过去好像是报时用的,但现在愈来愈老旧,不知从何时起已变成了单纯的装饰品。

  贝尔纳冯的眼睛一直盯着这王城和领地,不曾栘开片刻。

  在贵族们中,担任政务卿或军务卿之类特殊官职的人,一年几乎都在王城领地内的自宅中度过,很少回到自己的领地。但是像贝尔纳冯这类没有什么特殊官职的贫穷贵族,在王城中并没有宅邸。像他这样的贵族留在王都时,只能自行在街上建构家宅,或是借住在认识的贵族家中。

  贝尔纳冯属于后者,而他最常住的就是这里——桑克瑞得贸易总公司的一隅。因为社长克劳斯·桑克瑞得正是他的多年老友。

  贝尔纳冯上次留宿在王都的此处,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街道的样子跟他之前来时几乎没有差别,达宫贵人们的死虽让人们笼罩在不安的阴影下,但却没有发生足以称为混乱的事态。

  只是,政局跟街上的情况恰好相反,现在正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中。

  军务卿暗杀事件发生后才经过一晚,雷吉克就突然表明即位,并逮捕政务卿达斯堤亚和正妃玛莉贝儿等人,加上外务卿拉希安出走——有如观赏一出低俗肥皂剧的不舒服感觉,充斥在贝尔纳冯的胸口。而完全无法了解事情背后的真相,更加深了他的焦虑。

  更重要的是——好友克劳斯·桑克瑞得态度丕变的模样,也让贝尔纳冯极为光火。

  失去父亲与妹妹,这是值得同情的,身为克劳斯的朋友,他也觉得很遗憾。

  不过,这跟政局的演变是两码子事。现在的克劳斯受到至亲死亡的冲击,正渐渐走上了错误的道路。

  正当贝尔纳冯怀着痛苦的心情眺望着落日余晖下的王城,背后的门打开了。

  走进房里的正是克劳斯·桑克瑞得。

  「克劳斯,我等你好久了。」

  贝尔纳冯以粗鲁的声音说道。

  克劳斯脸上连微笑也没有地说:

  「贝尔,你把我叫来这里,有什么贵事吗?」

  即使面对贫穷贵族贝尔纳冯,克劳斯的措词还是那么客气。

  贝尔纳冯对这位相交已久的老朋友投以冷淡的视线:

  「还问有什么事,你这不是装傻吗?你大概也知道我要说什么了吧?」

  克劳斯回以锐利的视线。

  「——你这么说,是想为刚刚对雷吉克大人的无礼道歉吗?」

  「别开玩笑了!」

  贝尔纳冯只回了这句话。然后正视着克劳斯的眼睛,像是斥责他般粗声说道: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应该是很讨厌那个混帐王子的啊!那为什么刚才……逮捕达斯堤亚卿和正妃,这可不是件小事……连高宫们也感到困惑。如果这只是雷吉克一个人的脱轨行为,还可以想成是他脑袋坏掉了,但为什么连你也帮他?就是因为有你在,这下可让雷吉克的脱轨行为变得很有说服力了!」

  「——你没有称他为陛下,让人难以苟同。」

  克劳斯面无表情地责备道。

  贝尔纳冯露骨地啐了一口:

  「你想蒙混过去吗?给我说清楚,你跟雷吉克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自然而然地提高了音量。

  贝尔纳冯对雷吉克的暴行相当愤慨。姑且不论似乎相当喜欢策划阴谋的小妃,政务卿达斯堤亚是不可能容许暗杀这种事的。军务卿和政务卿虽然是政敌,但却相当认同彼此的实力。

  贝尔纳冯再次问道:

  「克劳斯,雷吉克到底对你灌了什么迷汤?」

  克劳斯还是一脸冻结般不为所动的表情。

  「他没对我说什么。身为臣子,我只不过是尽应尽的责任义务而已。」

  这装傻般的回答更激怒了贝尔纳冯,他逼近克劳斯,一把抓起他的衣领,以一副要打架的样子逼问道:

  「你不觉得奇怪吗?达斯堤亚卿被捕、拉希安卿与四王子逃亡——虽然我不认为雷吉克就是暗杀的主谋,但达斯堤亚是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而且连『那位』拉希安卿都出走、逃离雷吉克、怎么想都另有隐情——」

  「正妃跟暗杀有关,这样的想法十分合理。」

  克劳斯打断贝尔纳冯的话说道,贝尔纳冯皱起眉头:

  「也可能是塔多姆或其他国家设下的陷阱吧?证据还不够充分,怎么能下定论呢?万一正妃是无辜的——」

  「那是不可能的。」

  克劳斯立刻堂堂地回答。

  你有证据吗?贝尔纳冯正想如此质问,但是在看到克劳斯眼中散发出的危险光芒之后,不禁闭上了嘴。

  克劳斯以比平常更为低沉的声音说道:

  「……那些人不可能是无辜的,贝尔!就算退一百步来说,假设策划暗杀的另有其人,但也不能免除那些人的『罪』。」

  克劳斯的话让贝尔纳冯感到相当意外。不等他催促,克劳斯又继续说道:

  「你仔细想想事情的发生经过,在拉巴斯丹王和维恩皇太子亡故时,拥有下任国王继承权的是谁?是二王子雷吉克大人。然而正妃和达斯堤亚卿明知道这件事,还是希望由皇太孙亚伯特大人即位,这就是无视于拉巴斯丹王所决定的继承顺位.如果他们谨守臣子的本分,不让其他国家有可乘之机,一开始就拥戴雷吉克大人,也就不会发生这起暗杀悲剧了——不是吗?」

  贝尔纳冯无言以对。克劳斯却愈说愈气:

  「就算正妃等人不是暗杀的主谋,但他们为了自己的权力欲望,让国政陷入混乱,光凭这点就是死罪一条了,这样你还要说他们是『无辜』的吗?」

  克劳斯的眼神是认真的——贝尔纳冯感到战栗的同时,才终于发现克劳斯的怒火来自何方。

  「——要是正妃等人不反对雷吉克即位,妮娜也就不必死了——你是这个意思吧?」

  贝尔纳冯故意以挑衅的口气说道。

  他很清楚,克劳斯相当溺爱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妮娜·桑克瑞得。克劳斯之所以在一天之内就有这么巨大的转变,很明显是因为她的死亡。

  克劳斯的眉毛挑动了一下。

  「……我没这么说。的确,要是正妃等人承认雷吉克大人是国王,妮娜就不必死了。可是现在说这个也于事无补——先不谈这个,就因为他们无视于先王所决定的继位顺序,阿尔谢夫的国政才会陷入混乱,这是不争的事实,一定要他们负起责任来。当然,如果他们跟暗杀有关,那罪就更重了。」

  贝尔纳冯严肃地瞪着以冷淡的口气如此说的青年:

  「……克劳斯……就算你把罪名硬加在政务卿等人身上,妮娜也不会高兴的喔!」

  贝尔纳冯脱口而出,他也知道这是老掉牙的劝说台词,想当然尔,克劳斯一点也不为所动。

  「正如我刚才所说,逮捕政务卿等人和妮那的死是两回事,我不想夹杂个人感情将其混为一谈。而且,她已经死了,死者是不会感到高兴跟哀伤的——『死者』是……」

  克劳斯那低沉的声音,就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样。

  克劳斯的话确实有道理。政务卿和正妃等人想要颠覆原本的王位继承顺序,这是不平的事实。在国王死后做出这种事,很明显地逾越了臣子的本分。

  但是——

  即使如此,贝尔纳冯还是无法接受克劳斯所说的话。

  克劳斯以前应该也是不希望由雷吉克即位为王的。

  雷吉克并不具备当国王的资质——贝尔纳冯是如此判断的。

  其实他并没有比直觉更具体的根据,勉强说起来,他觉得雷吉克的眼睛——其中藏着危险的阴影,仿佛会将国家带往不幸一途。

  同时这也是克劳斯自己曾说过的感想。

  而如今克劳斯却转而袒护雷吉克的行为。

  贝尔纳冯以痛苦的声音说道:

  「……我不能接受你的作法。逮捕政务卿这件事可是大错特错啊!就连威士托卿和其他贵族们恐怕也都是无辜的。明知如此还是故意以扰乱国政、或是『因为他们是绊脚石』的理由加以逮捕,那根本是恶棍才干的事,不是我或你该做的。」

  贝尔纳冯忿忿地吐出这些话之后,瞪着克劳斯。

  克劳斯以死人般的双眼回看着贝尔纳冯:

  「贝尔,不管你赞不赞成——我都会继续辅佐雷吉克大人。我爷爷、死去的父亲都决定桑克瑞得家族要支持雷吉克大人,我也会继承其志。由雷吉克大人当上国王确实有很多问题,但补足其不足的部分、将雷吉克大人培育成优秀的国王,正是我们作为臣子的义务——在领地疗养的爷爷也是这么说的。」

  克劳斯的声音听起来相当坚持。

  「既然父亲已故,能继承其遗志的就只有我了。而雷吉克大人也需要我的力量……」

  克劳斯以不带感情的声音、像个公务员般制式地回答。

  贝尔纳冯决定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以忠心闻名的拉希安外务卿、四王子菲立欧大人以及王宫骑士团都逃出王城了,你是怎么看这件事的?」

  对于这个问题,克劳斯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可能是有什么误会吧!或是对于暗杀事件问心有愧——只要抓到他们,或是对正妃等人的调查有所进展,应该就会知道的……」

  这回答早在贝尔纳冯的预料之中,然而,他多么希望自己的预料落空。

  「……我知道了,算了。」

  贝尔纳冯转身背对克劳斯,然后把他丢在房里,没有任何道别就独自离开了房问。

  克劳斯并没有试图叫住他。

  他似乎也已察觉到,就在刚才,两人已走上分岔的两条路。

  贝尔纳冯穿过走廊下了楼梯,正要离开宅邸时——

  「贝尔纳冯大人!请留步!」

  这似曾听闻的男子声音,让独眼贵族停下了脚步。

  回头一看,那是克劳斯手下的一名商人——正值壮年,个头很小,眼神精悍,是个意外地有存在感的男子。

  给人商人般精打细算印象的男子名叫洛西迪,和贝尔纳冯碰过几次面。

  「是洛西迪啊!很抱歉,事出突然,请容我变更之前预定的计划。我有点事,短期内不会回到这里了。」

  贝尔纳冯简单地如此说道,洛西迪一瞬间有点迷惑,但还是深深地点了点头:

  「这样啊!您说有事是指?」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值得一提。」

  贝尔纳冯加快脚步想要走出大门。

  洛西迪一下子绕到前方,挡住他的去路:

  「您要离开王都吗?」

  「我不是说不打算回答了吗?」

  贝尔纳冯冷冷地回应。若是一般人可能会当场无言以对,但洛西迪发挥商人特有的死缠烂打精神继续说道:

  「那么请让我送您到目的地吧!」

  「不需要,我有自己的马。」

  贝尔纳冯想要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但是,洛西迪却迅速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这无礼的举动虽然让贝尔纳冯皱起了眉头——但他看见了商人眼底闪烁的光芒,也就没有开口斥责了。

  洛西迪低声说道:

  「别这么说,请务必让我送您一程。另外——我也有事非请教『拉希安大人』不可,所以虽然失礼,还请贝尔纳冯大人代我转达……」

  贝尔纳冯紧盯着他:

  「——你为什么会知道?」

  他以严肃的声音问道。

  自己接下来要去见「拉希安·罗姆」这件事,他连克劳斯都没说。

  洛西迪没有理由知道这件事,因为那是贝尔纳冯刚才跟克劳斯谈过后才决定的。

  拉希安·罗姆没有作出任何公开声明,就突然地逃离了土都。

  他一定知道贝尔纳冯和其他贵族们所不知道的「某事」——贝尔纳冯确信如此。

  拉希安掌握了外交方面的实权,可以在与各国折冲时发挥长才。他在谋略方面的敏锐度以及面临危机时的判断力,跟一向过惯安逸生活的其他贵族们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贝尔纳冯心想,只要见到他,至少能更了解事态真相。

  商人洛西迪认真地抬头看着贝尔纳冯。

  这位较年长的中年男子虽然相当老谋深算,却是个诚实的人。要是他不诚实,也不会受到克劳斯的重用了。

  「不好意思,我只是推测,以贝尔纳冯大人您的个性看来——在这种状况下,不见上拉希安卿一面应该是不会放弃的。」

  洛西迪深深地低下头。贝尔纳冯突然想到一件事:

  「你……偷听了我跟克劳斯的对话吗?」

  他那可怕的独眼一瞪,洛西迪立刻露出一副装傻的样子摇了摇头:

  「请不要说这种不中听的话。我只是守在克劳斯大人身边警戒,碰巧听到了而已。总之,在这种情势下……」

  洛西迪的声音听起来相当认真。

  贝尔纳冯听到这刻意编造的藉口,轻轻笑了出来:

  「啊……是这样啊!原来担心那位少爷的不只是我啊……那好,你跟我来吧!不过换个立场来说,你搞不好会被克劳斯当作叛徒喔?」

  贝尔纳冯说道。这可不是威胁,洛西迪立刻点点头:

  「没关系。只要能找回我以前所跟随的那位克劳斯大人——老实说,『现在这样的』克劳斯大人,我也看不下去了。外务卿恐怕是发现了这次的骚动内情,才会出走的吧!只要我们能知道真相,说不定就可以用来说服克劳斯大人了。」

  洛西迪的这番话正说到了贝尔纳冯的心坎里:

  「……好,既然你已经有了这样的觉悟,那就顺便帮我做件事吧!在出发之前,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是。只要我做得到,请尽管说——」

  洛西迪在听到他的请求前便慨然允诺。贝尔纳冯淡淡地笑了。

  既然他说要帮忙,让贝尔纳冯有了某种想法——

  「那就拜托你了。请你将在王都的近百名商队警备佣兵悄悄地集合到这里来,名目就照旧用『商队警戒』吧!」

  洛西迪一脸讶异:

  「虽然我是办得到——但贝尔纳冯大人,这是为了——?」

  贝尔纳冯在商人耳边说道:

  「要加入『反叛军』却不带一兵一卒,岂不是太难看?这是要由我亲自指挥的兵力。」

  「反……」

  洛西迪不禁哑口无言。

  贝尔纳冯的嘴边浮现笑意。

  「洛西迪,快下决心吧!既然拉希安卿已经随着菲立欧大人出走,你也应该要有相对的觉悟才行。现在达斯堤亚卿被捕,卡洛司家领地的人应该不会坐视不管。其中也许还有我们所不知道的隐情……我不认为事情会就此落幕。而且,要是雷吉克等人获胜……恐怕克劳斯会一直这样下去喔!」

  听到贝尔纳冯这么一说,洛西迪吞了口口水,似乎现在才了解到事情的严重性。要是他回绝这项要求,就成了绊脚石。

  贝尔纳冯观察着他的表情,看他会如何决断。

  商人的脸色从苍白转为红润——眼里有着强烈而坚定的光芒。

  稍微踌躇了一会儿,洛西迪依旧不发一语,只是静静地、深深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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