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五十五.创造时代的意志与遗志

  五十五.创造时代的意志与遗志

  菲立欧与乌路可一行人按照预定抵达了首都拉波拉托利。

  不论是菲立欧或乌路可,都对这初次造访的拉多罗亚光景感到新鲜又充满了惊奇。

  光是建筑物的外表,就跟吉拉哈和阿尔谢夫给人的印象大不相同。

  拉多罗亚有许多砖瓦砌成的大型建筑物,但装潢却十分简朴,醒目的外观近似一个个简单的箱子。

  另外,神殿的梁柱、墙壁和门扉上大多有雕刻纹饰,但拉多罗亚则是省去这些装饰,装潢较为适切,这一点也很引入注目。

  菲立欧一行人光是看到这些建筑物给人的印象,就先感受到两国在文化上的差异。

  在进入首都拉波拉托利后,这种印象就更为显著了。

  往来行人的相貌和体格与神殿的人并没有多大的不同。

  但他们的服装都颇具个人风格。与神殿的人都身穿类似的衣服相反,拉多罗亚人则是各自摸索自己喜爱的装扮。

  这种气氛让街头显得相当热闹,路经的商店里,商品的种类也相当五花八门。

  菲立欧等人的马车经过时,街上行人纷纷惊讶地让出一条路。

  因为这支队伍是由全副武装的骑士所保护。这串马车队伍的长度、以及戒备森严的气氛,都让许多路人不禁停下了脚步。

  队伍进入城镇后,因为有达古雷所安排的官僚队伍在前引导,自然地散发出一种难以接近的气息。

  就连一手包办这趟旅程的能干商人洛西迪,背影看来也略显紧张。

  「这——我们能就这样直接进城吗?不需要经过许可之类吗?」

  菲立欧对同车的修奈克·巴托鲁问道。

  这位少年以慧黠的眼神回望他,露出了微笑,并大大地点头说:

  「您不必担心许可的事,两位是主宾,而这方面的事务是招待者——也就是我父亲的工作。」

  他如此回答后,便将视线转向车窗外:

  「不过,报社似乎还不知道使者前来的事。等人们把马车队伍的事传开后,新闻也就不得不加以报导——拉多罗亚人对东方人抱有偏见,所以如果能有助于化解偏见也是好事。」

  骑士们的动作整齐划一,确实给人不同于「蛮族」的印象。他们所使用的神钢制剑闪闪发光,在拉多罗亚也是难得一见的高级武器。

  菲立欧和乌路可从马车车窗向外眺望,见到一群孩子正天真地对马车挥手,那群孩子有男有女、约有六个人,似乎正好在附近的广场玩耍。他们一发现这奇妙的马车队伍,就好奇地前来观看。

  他们那满脸微笑的模样,跟吉拉哈和阿尔谢夫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菲立欧和乌路可也一起朝他们挥手。

  修奈克开心地看着这副光景:

  「拉杜卡舅舅已经准备好各位要住的地方了,在距离此处不远的地方,那是在埃鲁家的本邸,所以不必担心会有其他人闯入。」

  从接近首都时起,修奈克和达古雷就已经数度透过快马取得联系。菲立欧等人也有旁听其对话,总之并没有什么大问题,一行人就这样顺利地进入首都。

  他们今天预计先在准备好的地方落脚,并与达古雷·巴托鲁和拉杜卡·埃鲁两人见面。

  「——菲立欧大人,我们终于到了呢!」

  乌路可开心地以她蔚蓝清澈的双眸望向菲立欧。

  这虽是一趟长途旅行,她却没有半点疲惫的样子。也许是因为有在路上进行马术训练,她肌肤的光泽看起来更健康也更可爱了。

  虽然菲立欧本来就知道她不是在温室里长大的花朵,但看到她这么坚强,还是觉得很感动。

  「乌路可,你真了不起。哪像我在从阿尔谢夫到吉拉哈的路上,还因为不习惯旅行而发烧呢!」

  菲立欧回想起前不久自己的窘况,苦笑了起来。

  乌路可楚楚动人地微笑:

  「就算是已经习惯旅行,若发起烧来也没有办法啊。不过——如果我病倒,菲立欧大人您一定会寸步不离地照顾我。这点倒是有点可惜。」

  乌路可双颊泛红地开着玩笑,菲立欧听了则是吓了一跳。

  修奈克看到他们两人这样,笑着说:

  「我希望在首都时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不过万一两位真的生病,我会为你们献上给莱纳斯迪一样的药。」

  菲立欧也听说过莱纳斯迪喝药的感想。

  修奈克所调配的药,味道似乎非常可怕,但它的确有效,喝下它的莱纳斯迪就恢复了健康。

  但莱纳斯迪自己也说:「一定是因为身体不想再喝第二次那种药,而释放出了隐藏的治疗力量。」让菲立欧希望自己不要有机会领教。

  就在他们一边从车窗眺望街景、一边谈笑中,马车不久便转进大马路旁的一片土地。

  敞开的铁门比人还要高,左右的围墙延伸至远处。

  「这里是埃鲁家的本邸,现在是拉杜卡舅舅的家。有很多空房间,所以我想各位骑士应该可以住得很舒适。」

  他们所造访的埃鲁家,占地确实十分辽阔。

  这里距离城镇中心稍远,因此可以游刃有余地利用土地。

  因为时序接近冬天,广阔的草地已经变成干枯的咖啡色,夏天时应该是漂亮的绿色。

  菲立欧等人所搭乘的马车略过连接其他宅邸的路,在石板路上笔直前进。

  「赫密特也是在这里长大的吗?」

  菲立欧这么问,修奈克就轻轻地点头:

  「是啊!不过赫密特舅舅在十几岁时就跟鲁思塔外公意见不和,在几乎等同断绝父子关系的情况下离家出走了——后来就几乎没有回来过。所以我在吉拉哈见到舅舅前,也几乎不了解他的事……只有在外公的葬礼上稍微打过招呼而已。」

  从修奈克的话中,菲立欧也稍微窥见埃鲁家复杂的情况。

  埃鲁家跟王室不同,问题并没有那么复杂,但也许正因为如此,家人才会发生冲突。

  而菲立欧本身除了稳重温和的三哥以外,并没有像「家人」的家人,因此他对这种事也不怎么了解。

  菲立欧等人的马车停在古老砖瓦建筑本邸的玄关前。

  一群佣人站在宽广的阶梯下方列队欢迎,其中心是一位气质优雅的青年,以及一位非常豪迈洒脱的巨汉。

  菲立欧已事先听修奈克解释过情况,因此一眼就知道这两人的身分。

  修奈克率先打开马车车门,下了车:

  「父亲!我回来啦!」

  听到他那充满少年气息、快活的声音,魁梧的议员达古雷·巴托鲁满面笑容地回答:

  「修奈克,你平安回来,再好不过了!你做得很好!」

  达古雷轻轻抱起年幼的儿子,把他的头发抚摸得乱七八糟。

  修奈克开心地眯起了眼,但又立刻将视线转向菲立欧等人。

  菲立欧一边扶乌路可下车,一边转向他们。

  「菲立欧大人,乌路可大人。这位就是邀请两位前来的议员达古雷·巴托鲁,这位是同为议员的拉杜卡·埃鲁。父亲,这位是——」

  达古雷打断了修奈克的介绍,走近菲立欧等人身边:

  「我已经听说了,这位是乌路可·迪古雷司祭,这位是菲立欧·阿尔谢夫大人吧!很好——很好,你们愿意前来拉多罗亚这片土地,我们都很感谢两位的盛情和勇气。今后还要借助两位的力量,完成彼此双赢的成果!」

  达古雷伸出了粗大而骨节嶙峋的大手。

  菲立欧边回握边看着他的庞然身躯,不禁想起了恩师威士托。

  这两人的长相当然完全不同,但壮硕体格与光明磊落的态度则很相似。

  一旁的年轻议员也走到菲立欧等人面前。

  「您好,我是拉杜卡·埃鲁。我那不肖的弟弟受两位关照了……」

  这位青年议员不胜惶恐地说,容貌和赫密特有点相似。但他完全没有修行剑术,体格可能因而较为瘦弱。

  菲立欧与乌路可各自与两位议员握手,并自我介绍:

  「我是阿尔谢夫王弟菲立欧,这次是担任乌路可的护卫而随行前来。」

  「我是吉拉哈司祭乌路可·迪古雷。很高兴获得您的邀请,能见到您是我的荣幸。」

  这位微笑少女楚楚可怜的姿态,让达古雷和拉杜卡屏息以对。

  乌路可的风采确实有吸引人的魅力。

  那并不是因为容貌、举止等表面上的特征。

  身为神姬之妹的乌路可,有时会代替神姬频繁地在吉拉哈人民面前出现,这种经验就成了她如今的资历。

  她能凭感觉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表情、发出什么样的声音让人心生好感。

  就算她本人没有意识到,但其效果也影响了周围的人。

  而达古雷和拉杜卡也不例外。

  「你们历经长途旅行,想必也累了吧?请先进屋里——关于护卫,我们在这座宅邸准备了大约二十个房间可供休息,至于其他的人,不好意思,就请到旁边的别邸与对面的宅邸……」

  听了拉杜卡的指示,佣人们也开始引导马车。

  商人洛西迪也在此先暂别菲立欧,与骑士们一起移往住宿处。

  另一方面,菲立欧等人则在达古雷的引导下,踏上通往埃鲁家的短阶梯。

  菲立欧一边走着,一边悄悄地握住身边乌路可的手。

  而乌路可也回握他的手。

  「……乌路可,走吧!」

  菲立欧说着,话里的含意不单单是指走进那所宅邸,而是一语双关——

  接下来,她与自己就必须深入拉多罗亚议员们的核心了。

  乌路可缓慢地点了点头——眼神包含着决心,并回以可人的微笑。

  *

  当天晚上,埃鲁家本邸举办了欢迎异国使者的简单晚宴。

  顾虑到菲立欧等人可能舟车劳顿,因此晚宴进行得相当隐密,但也邀请了达古雷之妻希思卡和关系密切的几位议员,彼此开诚布公地畅谈。

  他们在席间并未特别聊到政治话题,晚宴就圆满地结束了,但身为宾客的议员在离去时悄悄地对达古雷低语:

  「——老实说,我还真是吓了一跳。没想到那位——吉拉哈的神官,竟然是如此具有社交手腕和理智的人……不,这种说法太失礼。不过,这……」

  议员是单纯地感到惊讶,他似乎已经完全拜倒在乌路可的石榴裙下。

  而达古雷也只能苦笑。男人对美女没辄,这是世间常理。再加上乌路可除了拥有社会地位外,也擅长巧妙的话术。

  她发言时决非随意插嘴,却也不失其存在感,具有奇妙的魅力。

  『她就是象征吉拉哈的神姬——的妹妹吗?』

  晚宴后,定进寝室的达古雷肩膀颤抖着。

  ——老实说,他原本并末期待修奈克会带这么够份量的人回来。

  他虽然相信总会有人前来,但原本也认为前来这敌国的应该是男性政治家,而且乌路可又是神姬血亲,比其他神官更具份量。

  『说不定……真的行得通啊!』

  要影响站在中立立场的议员,提倡非战论调,这位使者可说是超乎预期的理想人选。

  达古雷坦率地想,虽然可能支持非战派的两位重量级议员惨遭杰拉得杀害,但乌路可这位人才足以弥补这损失。

  与此同时,达古雷也深深警惕快让乐观看法给冲昏头的自己。

  拉多罗亚议员都不是泛泛之辈,绝不可能轻易地改变态度。

  『本来就不能光凭感情来决定政治问题,何况在这种时候更应该要冷静啊!』

  达古雷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躺在床上。

  他现在所在的寝室,是埃鲁家的一个房间。

  这是重要使者进驻的第一个夜晚,因此今晚达古雷借了个房间留宿,而修奈克和妻子希思卡也同住一室。

  修奈克历经长途旅行归来后,亲子三人终于可以享受久违的天伦之乐。

  修奈克与希思卡正在借用埃鲁家的浴室。

  达古雷正迷迷糊糊地想着事情,此时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门没锁。」

  打开门进来的,是身为使者的少年与少女。

  达古雷本以为会是拉杜卡或是佣人,当场慌张地起身。

  「失礼了,你正在休息吗?」

  菲立欧抱歉地问道,达古雷听了则是摇摇头说:

  「不,我只是在发呆。请问有什么事吗?」

  「如果方便,我希望能跟你交换一下意见——因为达古雷议员平时应该也很忙,我想先尽可能地沟通意见。」

  乌路可文雅地提议。

  达古雷点点头,将两人请到桌边坐下。

  原本他是考虑先让使者休息,等明天以后再找时间沟通,现在看来没有那个必要了。

  「那么,乌路可大人,菲立欧大人——我们要先就什么事交换意见呢?」

  达古雷自己也在思索话题,并如此问道。

  乌路可压低了声音:

  「是的。我在旅途中也和菲立欧大人、修奈克大人谈了很多——听说拉多罗亚人轻视包含吉拉哈在内的东方人民,是吗?」

  过了好一会儿,达古雷才静静地点了点头。

  这对专程来访的使者虽然极为失礼,却也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真是难为情——这里对东方有极深的偏见。因为政府向来都以东方作为假想敌,用来煽动人民的恐惧感,让民众具有危机意识……我想两位也知道,拉多罗亚原本就是小国的综合体,这种国家要是没有假想敌,就无法团结一致。如今也无需辩解,杰拉得正想拿如此营造出来的对『东方蛮族』敌意作为开战借口。」

  达古雷等人正为阻止杰拉得的野心而展开行动。

  乌路可和菲立欧应该也有相同的心愿。

  「因此,我对两位的期待——与其说是说服那些议员,还不如说是改变其印象,至少让他们对东方的偏见感到存疑。我希望他们能领悟到,吉拉哈这个国家并非蛮族的综合体,而是有着具备确实战略眼光的政治家、与拉多罗亚不分轩轾的大国,一旦引发战争,只会对彼此造成严重的损失。」

  乌路可和菲立欧也点了点头:

  「我们也想依照这个方针给予协助,但还有一个疑问——」

  「什么疑问?」

  菲立欧代替乌路可低声说道:

  「达古雷议员,这是个假设……如果吉拉哈真的不再是『假想敌』——到时拉多罗亚不会有从内部崩溃的危险吗?」

  听到他问的这个问题,达古雷便轻轻地皱起眉来。

  *

  「拉多罗亚……崩溃的危险?」

  赫密特对走在身边的银发女子反问道。

  听说菲立欧等人总算抵达的两人,现在正走向拉杜卡·埃鲁的宅邸。

  他们隐身在黑夜中,轻手轻脚地走着,但其举止在旁人眼中看来还是极为自然。

  西瓦娜又淡淡地问了一次:

  「是啊!从听到修奈克所说的话开始,我就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以前拉多罗亚是靠『将吉拉哈设定为假想敌』来维持国内安定吧?若是这次使者发挥了作用,让那些议员知道吉拉哈是文明国家,而且并没有侵略拉多罗亚的野心——这么一来,会不会让那些亡国派的家伙兴起,或出现更诡异的家伙,随心所欲地混乱国政呢?」

  听到她指出问题,赫密特再次发现她有多聪慧。

  西瓦娜才刚了解拉多罗亚的状况和政治结构,就能够思考得如此透彻,果然是一位出色的间谍人才。

  「……你还真是问了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呢。」

  「是吗?不过这是很重要的问题喔!如果那些奇怪的霸权主义者趁拉多罗亚国内不安定时进而操纵国政,这才是大问题呢!」

  西瓦娜走在人烟稀少的石板路上,望向赫密特。

  ——正如她所说。

  到目前为此,都是为了「要让国内安定,就需要共同敌人」这个理由,才将东方吉拉哈及神殿势力设定为假想敌。虽然这样有点过分,但如果没有这种必要,从前的政治家也就不会刻意设定外敌了。

  赫密特决定要老实回答:

  「老实说……引起混乱的可能性很大。但是谁也不知道那将会以什么形式发生。人原本就是一种多疑的生物,如果所有人都老实地相信『邻国不是敌人』,那反而更危险。」

  「嗯,那倒也是。」

  西瓦娜淡淡地笑了。

  不论是所有人都相信、或所有人都不相信此事,都并非健全的社会。

  赫密特在这趟东方之旅中学到——靠自己消化所接收的资讯,而且不只是单纯地「接收」,还要自行探索、追求疑问背后的真实——这么做有多么重要。

  盲目相信一件事就等于不动脑思考,而过度疑神疑鬼,就变成胡思妄想了。

  该如何找到其中的均衡点,必须经常加以探索,否则这个社会就不能称为健全。

  西瓦娜深思地说:

  「也就是说,菲立欧他们的任务是让议员了解『吉拉哈并非蛮族』,同时也让他们知道一旦引发战争,就会演变成不分上下的消耗战吗?」

  「是的。在现在的时间点,还不知道那之后将会如何演变——但唯独这一点是十分明确的。」

  赫密特刻意地改变了音调。

  西瓦娜察觉这一点,便注意倾听。

  「拉多罗亚……这太过辽阔的国家也面临不得不改变的时期。对邻国抱持没来由的敌意,采取权宜之计,继续混淆世人视听的手法已经到了极限。也差不多该认清事实,重新考虑理性地与周边诸国建立外交,若是不这么做——就会像这次一样,发生放大对邻国的敌意,展开行动企图开战。迟早有一天会真正地『失控』。」

  西瓦娜默默地听着赫密特这番话。

  「——自古以来,相邻两国友好的例子本来就极为稀少。即使在短暂期间内交好,但随着时代的变迁,关系也将有所变化。而这次也是一样,如果两国不顾彼此偏见,轻易地维持友好关系,下一个世代必定会引起反动,反而让情况更加恶化。因此,达古雷议员真正的目的——是让各议员了解吉拉哈的真实情况,进而达到两国『互不千涉』。」

  赫密特虽然并非直接问过达古雷此事,但他确信如此。

  那也是亡父——前国家元首鲁思塔·埃鲁的信念。

  当两国其中一方强迫另一方接受其意见,便容易引起纷争。

  如果有扩大贸易规模、向上朝贡这类物质方面的要求,也就会互相强迫对方接受自己的理念或理想。

  事实上,拉多罗亚向周边各国进行种种交涉后,势力已经变得相当大。

  小国若不遵照大国的意思,就无法生存。

  而大国为了保护自己,就不得不铲除异己。

  人数越多想法就越分歧,随着不断上演的纷争纠结而成的憎恨锁炼,甚至产生了亡国派这种亡魂。

  而赫密特的父亲深知在这种潮流中要「保卫国家」有多困难。

  领土相连接的邻国之间,本来就容易产生利益冲突。

  若轻易地与邻国缔造友好邦交,总有一天会由此瓦解。

  而如果两国敌对,当然会由此掀起纷争。

  那么,该如何做才好呢——

  鲁思塔所获得的结论,就是订定「互不侵犯条约」,然而当还在制订法律,刚向吉哈哈提出此案的时间点,他就已然丧命。

  而达古雷就是继承其遗志的政治家。

  「因此,菲立欧大人和乌路可大人被期待完成的任务,决不是当个『友善的使者』。」

  赫密特小声地低语。

  西瓦娜默默地眯起了眼。

  「了解彼此的资讯交流非常重要。但在目前的拉多罗亚,有太多人看不起吉拉哈、并对其领土和神殿抱持野心。而这么危险的国家,吉拉哈也不可能放任不管。换句话说,只要今后拉多罗亚的本质不改变,两国之间这种一触即发的状态就会持续下去。这不是一、两位使者就可以改变的问题,要花更长的时间,逐步从政治方面下手解决。」

  「这样啊……赫密特,我大致了解了。」

  西瓦娜耸了耸肩:

  「我虽然喜欢炼金术方面的困难话题,但这种话题还真让人浑身不自在啊——换言之,菲立欧他们不需要强硬要求缔造友好关系。说得极端一点,招致反感也无所谓。他们只要向议员们说明吉拉哈并没有侵略意图、与拉多罗亚的战力也不相上下,还有吉拉哈并非蛮族,而是一个政治强国——」

  想到一长串的复杂目的,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如果能让他们了解,大多数议员自然都会转为非战派——就只是这样吗?」

  赫密特点了点头:

  「修奈克也说过……这件事真的是拉多罗亚的耻辱。为了这种事而劳驾菲立欧大人和乌路可大人前来,真是很过意不去。」

  西瓦娜笑了:

  「这确实很丢脸,但我也了解到这边同样背负了国家单位的风险。还有,考虑到将来,拉多罗亚的敌视政策确实也该是改变的时候了。不过,达古雷议员还真辛苦哪!」

  刚进入拉多罗亚没多久,赫密特就立即与西瓦娜一起造访达古雷的宅邸。

  达古雷那时恰巧被卷入占据议会厅的事件,但在他被释放后,赫密特也得以见到他和哥哥拉杜卡。

  赫密特为自己逃亡而道歉,西瓦娜则只有寒喧几句,但那时达古雷曾如此问她:

  『西瓦娜小姐,你如何看待拉多罗亚这个国家呢?』

  西瓦娜毫不犹豫地立刻回答:

  『就像是一个只有强大力量、却任意妄为的小孩。现在虽然无法离开家,但一到外面去就会欺负邻居。』

  她这番几近侮辱的话让赫密特倒抽了一口况气,但达古雷听了则是大笑:

  『我好像跟你很合得来。如果办得到,我想扮演那个小孩的父亲,好好管教这个国家。其实这原本是这位赫密特的父亲鲁思塔元首的责任……也罢,今后政局不知会如何发展呢?』

  两人在这场对话中意气相投,而赫密特和拉杜卡就只是呆呆地望着他们。

  这么说来,赫密特几乎不了解达古雷这个人,他们虽是亲戚,但很少有机会交谈,就连达古雷继承自父亲的政治理念,赫密特也很难说完全理解。

  『我喜好剑术,所以不太关心政治的事——』

  这一点让他心中隐隐作痛。

  正当父亲和哥哥费尽苦心想将这个国家引导至正途,身为至亲的自己却埋首剑术之中,对其他事置若罔闻。

  而在父亲遭人杀害后,赫密特才总算意识到拉多罗亚政治的黑暗面。

  为了凭吊父亲——也为了保护那些他在前往阿尔谢夫旅途中所遇见的东方人们的生活,如今他想尽全力阻止开战。

  而他想要保护的对象,当然也包含了走在身边这位银发女子。

  「……西瓦娜,到了。就在这围墙的另一边。」

  埃鲁家宅邸外围被一堵比人身高更高的围墙所包围。

  他们没有自正门进入,而是跟进入巴托鲁宅邸时一样偷偷越过围墙,免得在等待开门时引人注目。

  赫密特在与西瓦娜一起行动的这段时间内,已经完全习惯了隐密行事。

  庭院里正好有人手持提灯在巡逻。

  只要一进入宅邸土地,就不需要遮遮掩掩的了。赫密特和西瓦娜一边走向手持提灯的人,一边挥手。

  「……谁?」

  在灯光旁的脸孔,是两名熟悉的骑士。

  那是肌肤微黑的女骑士和金发的青年骑士——这两个人似乎总是一起行动。

  「莱纳斯迪,黛梅尔。是我啊!你们还是一样感情融洽。」

  西瓦娜爽朗地说着,两位骑士立刻解除了戒心。

  莱纳斯迪放开了原本握住剑柄的手,开心地笑说:

  「啊!是西瓦娜大人还有赫密特大人,两位是来找菲立欧大人吗?」

  「算是吧!你们经过这趟长途旅行,还真是辛苦了。身体已经没事了吗?」

  赫密特和西瓦娜前往拉多罗亚国境迎接丽莎琳娜和穆司卡等人时,骑士莱纳斯迪恰巧因发烧而卧病在床。

  这位青年骑士笑眯眯地亲昵说道:

  「是的,我已经完全康复了。请听我说,这位黛梅尔一直在身边照顾我呢!不但帮我准备水壶,还一直帮我更换拧干的毛巾,就像舞会那时的侍女一样勤快——」

  当莱纳斯迪说出不该出口的话,黛梅尔的一记铁拳瞬间飞了过来。

  莱纳斯迪抱住了头,当场蹲下。

  「少说废话。我如果不照顾你,菲立欧大人和乌路可大人很可能说要亲自动手。怎么能麻烦他们来照顾你这种家伙,所以只好由我来做了。」

  黛梅尔边叹气边说道,又转向赫密特与西瓦娜:

  「这家伙之所以会发烧,全都是自作自受。在旅途中,他跟神殿骑士比酒量比过了头,喝醉了睡在郊外,隔天一早就——」

  「所、所以我已经道歉过了,我也有在反省啊!」

  莱纳斯迪边摸着头边站起身,苦笑着说道。

  从阿尔谢夫到吉拉哈的旅途中,菲立欧也曾发烧过,但可以想像出那是因为不习惯旅行。但莱纳斯迪的状况则有点不同。

  听到两人的对话,赫密特不禁笑了出来:

  「总之,你们平安抵达,真是太好了。菲立欧大人他在本邸吗?」

  黛梅尔点了点头:

  「是的。就在那边——啊!赫密特大人您对这里应该比我们清楚得多。让我们陪您一起去菲立欧大人那里。」

  正如黛梅尔所言,这里是赫密特的老家。

  虽然是自己怀念的老家,但有点太过辽阔,赫密特也有点近乡情怯。这里还有他与父亲起了争执而离家出走的回忆,要不是有事要办,他还真不想接近此处。

  在两位骑士的引导下,赫密特和西瓦娜走过庭院,朝本邸灯光走去。

  *

  『拉多罗亚一直都有崩溃的危险。』

  达古雷对菲立欧和乌路可如此明言:

  「确实,我们一向以吉拉哈为假想敌,才得以守住了体制。如果依两位所主张的,让民间广为知道『吉拉哈并非敌人』,将会使国内动荡不安。但——恐怕不见得如此。请恕我失礼……相信两位所言的议员数量,恐怕不会太多。」

  达古雷的口气有点严厉。

  菲立欧从他的语气中感受到诚意。达古雷明白地说出「你们很难受到信赖」,总比打马虎眼要好得多。

  达古雷继续痛苦地说:

  「两位应该听修奈克说过,拉多罗亚看不起吉拉哈,将其视为蛮族,还抱有偏见——正因为吉拉哈是『蛮族』,会侵略我国、破坏我国文化。因此甚至有人轻率地说,要在吉拉哈来袭之前先将其灭亡……我自己认为吉拉哈是很强盛的国家。一旦开战,恐怕就会形成虚耗彼此国力的消耗战。」

  菲立欧点了点头。

  达古雷虽然只提及吉拉哈,但拉多罗亚与吉拉哈为敌,就等于与整体神殿势力为敌。

  「甚至有议员乐观地相信——『对方是蛮族,只要开战,拉多罗亚一定会获得压倒性的胜利。』真是可耻,这个国家有相当多人仅有这种粗浅的认知。因此我才想……请实际身为东方人的你们出面,是否能让他们对这种想法存疑。恐怕也有会人对你们说出失礼的话吧!但是……请你们无论如何都要忍耐,与其理性地对谈。」

  听了达古雷开这番诚布公的话,菲立欧和身旁的乌路可都点了点头。

  如果达古雷这个议员对身为使者的他们抱持过度期待,那老实说他也不足以信赖。但达古雷并非他们所担心的一派乐天,而是一个抱有政治信念的男人。

  「达古雷议员,我明白你的话了。既然是为了避免战争,我们当然会全力协助。目前第一考量是渡过开战危机,而接下来——就要看你们了。」

  乌路可如此说道。

  达古雷露出安心的表情。

  就在菲立欧和乌路可正要告辞时,走廊响起拉杜卡·埃鲁的声音:

  「达古雷议员,有访客喔!」

  「咦?这么晚了……」

  达古雷议员眨了眨眼,菲立欧和乌路可也一起离开客房。

  拉杜卡站在待客室前挥手。

  「菲立欧大人……乌路可大人也一起吗?那正好。」

  他们被邀请进了会客室,西瓦娜和赫密特两个人已经在里面等待。骑士莱纳斯迪和黛梅尔也随侍一旁,可能是他们带领访客进来的。

  「西瓦娜!你来了啊!」

  「是啊!我是来跟你联络的。其实大约在一星期前,我们已经发现了『死亡神灵』的所在地。」

  西瓦娜以极小的音量低语道。

  拉杜卡和达古雷都瞪大了眼,菲立欧则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菲立欧确信,只要有了来访者西亚的力量,即可很快地获得情报。

  但西瓦娜身边的赫密特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然后菲立欧注意到,应该还有另一个人在场,但她却并未随行。

  「……丽莎琳娜没有跟你们一起来吗?」

  西瓦娜暧昧地微笑:

  「是啊!她正好为其他任务而行动,今天没来。我也只是来跟你们交换情报的……还有很重要的事要提醒那两位议员。」

  西瓦娜说着,转而望向赫密特。

  这位青年剑士还是板着脸孔。

  「赫密特,为了避免泄露情报,你还是先告诉这两位议员比较好。」

  听西瓦娜这么说,赫密特便点了点头,开始低声说道:

  「——我有话要告诉哥哥和达古雷议员。呃——是有关李布鲁曼老师的事。」

  这名字对菲立欧而言完全陌生。

  赫密特的口气既严肃又悲哀。

  不久后,当他开始说明——

  两位议员也随之发出呻吟声,沉重的气氛就这么笼罩住当天晚上的会谈。

  *

  丽莎琳娜一直凝视着那本老学者李布鲁曼交给她的日记本封面。

  在吊灯灯光照耀下,封面的锁看起来已经完全泛黑。

  那泛黑的色泽就像在煽动丽莎琳娜的不安,让她迟迟不想打开锁。

  拿到这本日记后,已过了一个星期——她到今天都一直摆着没动。

  虽然也确实因得知死亡神灵所在之处而忙得不可开交,即使从李布鲁曼口中问出大致的事,但还是必须拐弯抹角地确认周围状况,或是演练作战对策、召集人员,而丽莎琳娜也参与其中。

  但是,忙碌只是她不想打开这本日记的借口。

  其实她很害怕。

  因为她预测——这本日记里记录了父亲在这里的幸福生活,而自己不在那其中——所以她害怕打开它。

  「……您今晚也不想看吗?」

  出声的是跟丽莎琳娜同住一室的无名氏安洁莉卡。

  她躺在床上,背对着丽莎琳娜。

  「啊……对、对不起,如果吵到你睡觉了,我把灯吹熄吧?」

  「不用了,没有那个必要。我并不像那孩子一样在意灯光。」

  在丽莎琳娜床上,西亚正安稳地发出鼻息,有时还会说梦话,叫唤乌路可的名字。

  安洁莉卡坐起身,凝视丽莎琳娜:

  「您从刚才就一直看着那本日记的封面呢!」

  她一指出这一点,丽莎琳娜就低垂双眼:

  「……我就是会害怕读它……」

  「……您发呆的理由,就只有这个吗?」

  安洁莉卡慢慢地离开了床:

  「……请恕我失礼。您还是很在意菲立欧大人他们的事吧?趁现在还不晚。我来带路,追上西瓦娜大人他们——」

  「不、不用了!这样就够了!真的……我现在不太想见到他……」

  丽莎琳娜说着咬紧了牙关。

  其实她自己也不太明白——究竟是想见他,还是不想见到他呢?然而,若是在现在的状态下见到他,自己一定会想向他撒娇的。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

  安洁莉卡坐在丽莎琳娜对面的椅子上:

  「夺回『死亡神灵』是冒生命危险的工作。我不想说不吉利的话,但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意外。为了不要后悔,您应该有话想对他说吧?」

  丽莎琳娜摇摇头:

  「请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安洁莉卡,你自己呢?不想再见修奈克大人一面吗?在旅途中,你不是也把他当作弟弟一样疼爱吗?」

  听旦丽莎琳娜这么问,安洁莉卡就露出苦笑,她平常很少笑,此时的表情可爱极了。

  「因为我是『无名氏』。」

  安洁莉卡如此断言,语气非常冷酷,跟她的表情截然不同。

  「无名氏会舍弃这种感情,为吉拉哈工作,而这也是我生存的理由。当然,修奈克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老实说,他对我而言也有点像弟弟……但就算这样,我还是以任务为优先,这就是我的骄傲。」

  「……你真的很坚强呢!」

  丽莎琳娜很羡慕安洁莉卡的这份坚强。

  如果丽莎琳娜也能像这样毅然决然地决定某件事,也许能以更「好」的方式生活。

  但是,安洁莉卡却否定了她的话:

  「这跟强弱是两码子事,我只是想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我们各自为了自己的信念在行动,修奈克大人是为了拉多罗亚,我则是为了吉拉哈。而您也——有自己的信念吧?」

  被她这么一问,丽莎琳娜顿时不知如何回答。

  她自己并没有什么信念。

  现在的她,有的只是对已故义父的思念,以及对菲立欧的半调子爱意罢了。

  菲立欧并不在这里,而义父早已亡故,证据就是眼前的这本日记。

  丽莎琳娜再次凝视那本日记的封面。

  在温柔的义父消失后,丽莎琳娜就一直在内心某处追寻着父亲的面容。

  她害怕自己变得孤独一人,总是感到很胆怯。

  当丽莎琳娜在杀害依莉丝的养父巴克莱德·迪雷恩的时候——也一样感到胆怯。

  没有了埃尔西翁这位保护者,只剩下那个叫作巴克莱德的敌人,她害怕这种状态。

  而当巴克莱德打算再度展开非人道的研究时,丽莎琳娜终于潜入他的研究室杀了他。

  然后,她毁了他的研究成果,遭到依莉丝等人追杀,最后误打误撞地逃到这个世界来。

  其实,就算自己在杀害巴克莱德时就死去也不奇怪。

  不,不只如此,她被当作实验动物而出生,当其他姐妹被杀害时——那时她就应该跟她们一起死去了。

  这样的自己竟然还活在世上,这让她觉得很滑稽。

  她甚至想,说不定——夺回「死亡神灵」就是给予这样的自己一个死亡机会。

  不过,她绝对不会把这种想法说出口。在吉拉哈时,乌路可也许注意到了,丽莎琳娜自己也知道这种想法并不好。

  就算知道——丽莎琳娜还是觉得「死亡」的阴影总是如影随形地跟着她。

  安洁莉卡以温柔的眼神望向闭口不语的丽莎琳娜:

  「……丽莎琳娜大人,您要不要读一下日记呢?哪怕是读一点点也好。」

  「……咦?」

  丽莎琳娜感到很困惑。

  「您这样一直盯着封面看,也不是办法,读一点点就好。如果您无论如何都害怕,就把日记借给我。」

  「不、不要……我要自己……自己打开它。」

  我不能再逃避下去了——丽莎琳娜下定了决心,终于将钥匙插入锁孔中。

  她以稍稍颤抖的手指转动钥匙。

  以百年以上的物品而言,锁头锈蚀的情况并不严重。当然经年累月下来,多少会出现劣化的情况,但它恐怕是神钢制的高级品。

  丽莎琳娜一打开锁,便慢慢地揭开了封面。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

  以零乱的笔触刻画的少女侧脸。

  那是一位留着黑色长发的温柔少女。

  丽莎琳娜茫然地凝视那幅画。

  「……这是丽莎琳娜大人吧?」

  安洁莉卡从丽莎琳娜身后环抱住她的肩膀,凝视着日记本。

  『不知道那孩子过得好不好——我来到这个世界后,每天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

  日记上一开头就写了这一行字。

  *

  这本日记是埃尔西翁·埃鲁在画「那幅画」的期间所写的。

  里面还有他每天思念丽莎琳娜的身影时所画的速写。

  有点生气的表情、微笑的面孔,还有收到圣诞节礼物时开心的表情——

  他在描绘各种表情时,都伴随着同一种心情。

  『我又梦见女儿了,那是才刚收养她的时候,虽然她害怕到无法正眼看我,却还是怯生生地叫我「父亲」。当时我年纪也不小了,听了却忍不住红了眼眶,现在想起来,还真是有点不好意思。』

  『我虽然留下许多研究成果,但这些成果也种下很多不幸的种子。就算没有直接相关,但她说不定也是我的研究所衍生的受害者。而她竟然叫这样的我为父亲。』

  『那孩子生性害羞,这让我有点担心。那边有亲切的穆司卡在,若有什么问题,他一定会帮助她……不过这里过了几十年,那边才经过一小段时间吧!丽莎琳娜一定还只有十六岁。』

  ——丽莎琳娜读着,泪水不禁潸然而下,她掩住了嘴。

  她发出呜咽声,肩膀不住颤抖。

  安洁莉卡轻轻地把手帕递给她。

  那本日记里充满了父亲的心意。

  纸上飞舞的文字,还有几幅落款的速写,全都表达出他诚挚的心意。

  虽然埃尔西翁已经习惯这个了世界的生活,但他的心依旧挂念留在原本世界的丽莎琳娜。

  为了不要遗忘丽莎琳娜的面容,他留下几幅速写以寄托这份回忆,并完成了「那幅画」的制作——日记里以这一段话作结语:

  『如果能够,我很想回到原来的世界——但那是不被允许的。现在的我,只能在此祈求她的幸福。

  丽莎琳娜,你一定要平安——要幸福。』

  丽莎琳娜掩住脸哭了起来。

  她泪流不止,泪珠串串滑落脸庞。

  『义父在拉多罗亚过了幸福的一生。』

  『说不定他完全忘了我——』

  丽莎琳娜觉得曾经这么想的自己真是个笨蛋。

  埃尔西翁·埃鲁肯定直到人生尽头,都还挂念着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丽莎琳娜。

  他一边祈求她的幸福,回想着她成长的样子,一边画了那幅画。

  『我……真是个笨蛋。』

  她到现在才真正体会——

  父亲是如此殷切期盼她能幸福,而她却违背他的期盼,甚至打算在这拉多罗亚送命。

  她自认为自己信赖父亲,却一点都不明白他的心意——她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懊恼。

  然后又为父亲的期盼感到欣喜,并落下泪来。

  安洁莉卡轻轻地抱住她的肩膀:

  「……埃尔西翁先生是真的打从心底疼爱您呢!」

  她一边抚摸着啜泣的丽莎琳娜背部,一边在其耳边低语:

  「我觉得您应该获得幸福,等夺回神灵后——您应该有时间好好面对自己。」

  听到安洁莉卡的话,丽莎琳娜一边点头,一边擦干眼泪。

  她虽然哭了好一会儿,却像是挥别了某种阴霾。

  她觉得自己总算——可以真正接受父亲已死这件事。

  此时响起了敲门声:

  「——丽莎琳娜、安洁莉卡,你们还没睡吧?照预定计划,一小时后出发。快准备吧!」

  这是穆司卡的声音。

  安洁莉卡应了声,丽莎琳娜又擦了一次眼泪。

  今夜——

  他们要展开夺回死亡神灵的行动。

  根据情报,以梅比斯为首的秘密警察主要战力已经离开了首都,前去扫荡之前占领议会厅的那些亡国派人士,西兹亚等人也与他同行,因此神灵的警戒应该会变得较为松懈。

  西瓦娜和赫密特也预定搭玄鸟从天空加以支援。

  根据夏吉尔人所说,「死亡神灵」飘浮在半空中,其重量几乎等于零。

  若夏吉尔人以手触摸并加以操作,「死亡神灵」就有可能「穿透」洞窟的天井部分,来到研究所上方。

  之后再以玄鸟回收并撤退。

  接下来操作使其重启辉石生产,将神灵藏匿在拉多罗亚人无法触及之处,神殿方面的问题就解决了。

  在提出这种作战计划时,赫密特也想以剑士的身分加入突袭部队,但无名氏则是面有难色。

  理由是赫密特有两位议员亲戚,万一发生了什么意外,杰拉得很可能会用来政治操作。

  无名氏拿出哥哥的事为理由,而赫密特也不坚持,并答应暂时以西瓦娜护卫的身分行动。

  他们两个人现在应该还在埃鲁家,但重要的玄鸟已经藏在附近的马车里。

  安洁莉卡开始更衣,她换上的并非舞者服饰,而是为了隐密行动的黑色装束。她一边在身体各处藏好武器,一边恢复了身为「无名氏」应有的表情,对丽莎琳娜低语:

  「丽莎琳娜大人,您也请更衣。现在的您可以作战吗?」

  「——那当然。」

  丽莎琳娜在声音里加重了力道,并合上了埃尔西翁的日记本。

  她必须代替埃尔西翁,为他所做的事负起责任来。

  埃尔西翁本来想为了丽莎琳娜回到原本的世界。

  在这过程中,他研究死亡神灵,并为后代的研究留下了许多线索以及他自己的「手环」。

  现在的混乱就是由此为发端。

  丽莎琳娜换上便于活动的轻装,确认佩戴好了自己的手环和腰间的佩剑。

  那把剑是义父在拉多罗亚所制作,又辗转经由菲立欧来到丽莎琳娜手中。

  虽然她还不习惯使剑,但她觉得那把剑包含了父亲的心意。

  也可以说,那把剑就像是她的护身符。

  丽莎琳娜和安洁莉卡留下熟睡中的西亚,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房间。

  当他们来到另一个房间,那里已经有以穆司卡为中心的约十位无名氏和北方民族。

  若包含潜伏在其他据点的人,这次大约投入将近一百人的战力。

  今夜穆司卡戴上了神钢制的手套来保护自己的双拳,他那理性的眼眸很罕见地充满了斗志。

  而房间里还有预计一起突袭的夏吉尔人。

  若能将拥有蛇首的夏吉尔人送到神灵旁,那这次作战就成功了。

  「丽莎琳娜大人,拜托您了。」

  「我们也会全力以赴,不过我们对战斗完全是外行——」

  来自威塔的非人神宫们以爽朗的口气说道。

  丽莎琳娜正面凝视其金色的双眸:

  「我明白,突破行动就交给我们吧!而且还有教授在……」

  「我负责的是救出高司教,你才是重点喔!」

  穆司卡看型丽莎琳娜哭肿的双眼,虽然感到不可思议,但并没有说什么。

  「丽莎琳娜,这个时刻终于来了。虽然西兹亚他们不在,但应该还是有很多警备人员。致胜关键就是行动迅速,你要全力以赴喔!」

  战力的重点就是来访者穆司卡和丽莎琳娜。

  丽莎琳娜下定了决心,点了点头,然后静待出发的时刻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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