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我所不知道的周遭心思

  那天文艺社社办静悄悄的。

  那天是自习时间。权田原凛子一边看书一边监督着。但其实用不着监督,那些流氓全都认真用功地写着练习题。

  就算是在普通学校,应该也鲜少看得到这么认真的自习时间。一想到这点,凛子就充满自豪。他们的确是笨蛋,但他们有所自觉,抱持着懊恼与上进心,具备了人性。他们笨归笨,却是人类。自己能够相信这点,和他们一起面对问题、督促他们前进,这点值得自豪。

  看到这幅光景,就能相信自己做的事是正确的。

  流氓大半都是受到太保暴力欺压、无法在教室容身的人。本来应该会直接从毒蝮学园退学才对,但他们现在的学力反而比接受正规课程的太保还高。今后他们应该能够互相保护,取回自己的容身之处,甚至通过考试门槛,符合毕业的条件。

  她相信——就算一度落魄,也绝对没有“无法翻身”这回事。

  就算是变成植物人的哥哥——清醒以后,也一定还能重新开始人生……

  这世界需要有人全面接纳那些落魄的人,自己想成为那样的存在。一旦确信自己能够成为那样的存在,就能够对自己扮演的角色——对流氓老大这个身分感到自豪。

  ……不安的是太保的动向。目前虽然不动声色,但就算阿菊个人的问题圆满解决了,番长集团也不可能一直放着我们这群人不管……

  “你怎么又看那本书啊?怎么都看不腻啊——”

  手虽然不停地翻页,却始终读不进去,耽溺于思考的凛子听到这个声音抬起头来。

  原来是铃音。不是手下的她,对凛子来说是最能自在交谈的友人。

  她虽然不怎么笨,却一直认定自己是笨蛋,积极参加凛子开的课。部分也是因为这层关系,于是凛子拜托铃音当五十岚真太郎的责任编辑。

  这意味着要铃音负责跟真太郎说明凛子扮演的流氓是什么样的存在。因为凛子认为自己没有权利开口替自己的行为辩解。变成流氓的自己,毋庸置疑背叛了真太郎。

  但是就算这样,凛子还是希望真太郎能够理解自己,于是就把辩解的工作塞给了其他人。凛子厌恶这样卑鄙的自己。

  体贴的友人尽管被迫接下这种麻烦事,也不嫌烦。

  “练习题写完了……那是克劳塞维兹的《战争论》嘛。我看你总是读这本,你要看几次才满意?”

  “虽然我连内容都背起来了……总之这就像是护身符一样。”

  脑海浮现了关于这本书的回忆。因为对好友感到无话不可谈,于是往事就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这是以前一个爱看书的朋友推荐给我的。因为我以前也一心崇拜正义英雄,于是那个朋友就说,既然想跟恶战斗的话,这本书最有名……”

  说到这里,凛子才惊觉不对——直觉敏锐的铃音早就意会过来,看向正在社办角落写稿的五十岚真太郎。不小心说溜嘴的凛子不觉羞赧起来。

  从前有个朋友爱看书、满口理论、小小年纪却空谈道理,那个人跟同年龄的男生处不来,

  于是自己看不过去,就跑去跟那个人做朋友。

  一聊之下,发现两人不可思议地投缘。他喜欢看超龄的书,自己却看适合自己这个年纪的‘活宝三人组’,尽管兴趣不合,但是两人透过互相交换书本,拓展了两人的世界观。这就是她与儿时玩伴的初遇。

  当内心快要被巨大的不安掩没时,她就会翻开这本书——为了相信过去的羁绊至今仍存留着。

  “那家伙说他要写任侠小说。”

  铃音看着他这么说着,脸上浮现了温和的笑意。不管何时看到,铃音的笑容总是那么恐怖。但是,凛子感受得到铃音想要让自己放心的好意。

  凛子看向社办的角落。在那里的是从前的儿时玩伴在阿菊纠缠下依然努力写作的身影。

  凛子惊讶于他居然能够笼络阿菊,据说他也曾经临机应变摆脱了跟阿菊同为四天王的红豆面包。

  ……他对这所学园而言,或许拥有特别的力量——某种太保无法拥有的力量。会不会是自己太看得起儿时玩伴了?

  “……喂,真太郎,小弟腻了!”

  阿菊像个孩子一样,拉着他衣服的背。

  “你就忍耐一下啦,你不是说你中意我写小说的骨气吗?”

  “可是一直在背后看,很无聊嘛。”

  “那你不要缠着我不就好了?”

  “才不要。欸,你总可以陪小弟说说话吧?”

  “那么,阿菊,假如要看小说的话,你想看怎样的故事?”

  “HYPERYO-YO的故事!”

  “……抱歉,那是强人所难。”

  单方面纠缠的结果,他跟阿菊似乎变得相当要好。即便是像女孩子一样柔弱的他,跟娇小的阿菊站在一起,就显得英俊挺拔起来。

  在外人看来,那是男女的模样。阿菊明明是四天王之一,在他身旁却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从前自己和他的关系,也是那样两小无猜。

  ——在阿菊的积极接近下,两人之间的距离最后或许会变成零。

  这个想像令凛子的心隐隐作痛。她必须拼命靠理性压抑那个近乎愤怒的激烈情感。

  自己从真太郎身上得到勇气。但是就算他已经选择待在自己身旁,也不代表自己的背叛行为已然消失。“过去的关系已经变质”的事实依然不会改变。自己已经不能称他〈阿真〉,他应该也不肯称自己〈小凛〉了。现在的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嫉妒别人夺走自己的儿时玩伴了……

  彼此的距离感难以捉摸。

  “那样好吗?”

  铃音这么问道,但凛子冷静地摇头。

  “不管好或不好,都轮不到我说话。再说……我愈是拉近他跟我的距离,他就愈有可能卷入危险。”

  他愿意待在自己身边,自己也能够读到他的小说——光是这样自己就应该满足了。

  但铃音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男人就是要卷入女人的麻烦才算男人!到时候的反应就决定了一个男人的价值。”

  “老师又不是那种刚强的人。”

  “这就难说了。就因为权是儿时玩伴,所以才会太低估他也说不定喔——不对,是过度保护吧!”

  “……不许叫我权。”

  凛子摇摇头。真要说起来,现在根本不是烦恼这种事的时候。阿菊的问题是解决了,但事情不会就这样结束。就算现在风平浪静,敌意仍旧毫无疑问存在着。

  要是为了一点事就动摇的话,会被背后的救世主笑。

  就是为了守护,自己才会舍弃一切当起流氓。

  “话说,有件完全不相干的事——”

  铃音顾及凛子,带头改变了话题。

  “听说老师最近在学园内发现了一间充满高科技机械的怪房间啦——不知道为什么,他之前脸色发青地这么说了。居然说这种学园里存在着高科技,听起来很奇怪吧——明明连电梯都没有说——”

  铃音虽然当成笑话讲,凛子的心情却黯淡起来。凛子不知道真太郎是何时、又是为什么会发现那个房间的,但凛子不满的是铃音知道、自己却不知道。这代表对真太郎而言,到现在还是跟铃音讲话比较自在。铃音是老师的责任编辑,又是同班同学,因此两个人交谈的机会远超过自己跟真太郎。

  这两个人会不会其实很要好呢?

  之后,凛子也没回应铃音,迳自抱头苦恼……话题明明已经改变了才对,唯独自己的头脑却还是绕着同样的话题打转。真要说起来,当初安排铃音照顾真太郎的人明明是自己,自己却嫉妒两人的关系是怎么回事?这样未免也太自私了……

  “喂……你干嘛抱着头啊……”

  铃音声音僵硬地说完,再一次转变话题:“说到高科技……”

  自己害铃音费了不少心思。自己是不是到现在依然依赖着她、给她添麻烦呢?

  “话说春天时不知道为什么,曾经有IQ314的天才转进我们学校对吧——据说拥有某某大学机械工程学的博士学位……后来马上就不见了,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哦……这么说来的确有过这件事。IQ314,这听起来好像圆周率啊……”

  凛子不由得感觉到自己的回应变得非常随便。

  在得到短暂和平的文艺社社办里,五十岚真太郎跟阿菊就像出双入对的鸟儿一样交谈着。凛子一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的目光始终追逐着他俩。铃音在凛子旁边不知道作何想法,独自叹气着。

  *

  毒蝮学园的校长室位于校舍顶楼。

  这层楼只有校长室和教职员办公室,也没有太保会特地到这里来。在这座暴力与惨叫泛滥的毒蝮学园内,这里总是悄然无声,是个略显阴森的场所。

  打开庄严肃穆的桃花心木门进入校长室一看,那里简直是另一个世界。跟学园其他所有地方的鄙陋比起来,差别有如拘留所与凡尔赛宫。

  室内总是薰香袅袅,地板铺着虎皮天花阪吊着熠熠生辉的水晶灯,还摆着一张挂着顶篷的四柱床。家具全都装饰着耀眼的黄金雕刻或宝石,凡是第一次踏进这个房间的人,无不被耀眼的光芒闪得睁不开眼睛而摔倒。

  说穿了就是一间俗不可耐的房间。

  而本来应该是这间房间主人的地狱校长总是不在这里。

  取而代之的是番长与——地狱校长的独生子,黑川骨夫。矮不隆咚、圆滚滚、像大猩猩一样孔武有力的番长,与瘦小、上吊眼、像狐狸一样狡猾的黑川骨夫——这两个人就是靠力量与头脑合作支配着学园。

  他们两人甚至将校长赶出这间办公室,将他的权力纳入手里。人称地狱校长而闻风丧胆的最高权力者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支配者其实是这两名高中生。

  骨夫一脸狡狯的表情,大声念着学生餐厅的营收报告书。

  报告在途中转为惨叫。

  “学生餐厅的收入跟往年比起来减少了30%!都是那个嚣张的摊贩害的。番长,再这样放任下去,情况会更加恶化,而且已经有好几个家长表示不想再付钱了。那些家伙都说——就算不付钱,只要加入那个什么权田原组的就能得到保护!”

  “所以我才说要早点收拾掉那帮人的!”

  番长一拳捶向办公桌。“听说那帮人连阿菊都收服了。所以我才说,只要动员整个番长集团,要毁掉那帮人简直易如反掌!”

  骨夫眯起眼睛,浮现深谋远虑的表情——那是在这所学园其他学生身上看不到的理智表情。骨夫的头脑不差,他会在这里只是因为他是地狱校长的儿子。这是爱子心切的父亲的愿望,希望儿子能够就读自己任职的学园。不用说也知道,要就读毒蝮学园这种学校,在儿子看来真是给他找麻烦。

  父亲感到亏欠,于是纵容儿子的任性。

  以毒蝮学园的学生来说深思熟虑、狡猾多诈的骨夫说:

  “不过,问题并没有那么简单。任侠思想是很棘手的。表面上听从番长的太保之中,也有不少家伙暗中赞同那些家伙的仁义——因为他们担心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沦为弱者。只要还留有一丝希望,那个组织就算毁掉也会马上复活。如果不彻底毁掉仁义思想,就会没完没了……那就是那种性质的——近乎宗教的集团。像他们那种人,要是祭出〈笼城〉这种作战方法的话就惨了,我方搞不好会输得一塌糊涂,所以不能强行驱逐。”

  “唔嗯。”番长坦然点头同意。

  “那么该怎么做?”

  骨夫浮现满面邪笑回答:

  “……要让他们绝望。既然想要连根铲除那帮任侠,就需要带给整所学园绝望。就算投靠仁义这种幻想,在压倒性的暴力前根本毫无招架之力的绝望——弱者终究无法得救的绝望!我之所以一直反对打垮权田原组,就是为了等待适当的时机,等待他们心目中的象征人物出现!”

  骨夫说到这里打住了,在校长室内来回踱步卖关子。

  “象征?你是指组长权田原凛子吗?”

  “不对,体现了他们精神的人物不是她……对那批流氓高喊的仁义来说,有一个更具象征性的男人存在。明明一点力量也没有,却受到周遭的人另眼看待,不管是流氓或太保都仰慕他。他甚至拉拢了四天王,在这所学园讴歌安全……”

  “……风云转学生,五十岚真太郎。”

  骨夫拍了一下手,指着番长。

  “没错!我们要公开处刑那家伙。那个毫无力量的男人会在无人出面拯救的情况下由番长亲手打垮。不要打死他——但要做到四肢会留下一两个后遗症的程度,或是变成植物人的程度——在众人心中烙印下恐惧的程度,然后在校内电视台——YHK太保放送局——播放。那个影像将会是最饶舌的宣传……告诉众人这所学园根本不存在仁义,弱者今后依然只有被剥夺的份!”

  骨夫“啊哈哈哈哈!”放声大笑,沉醉于自己的主张。为了满足私欲,牺牲他人也在所不惜——他的笑仿佛豁了出去般,恬不知耻地暴露出人类的邪恶。被迫就读自己不想读的学校的郁愤,化为蔑视众人的嘲笑。那结合番长的力量而诞生的产物就是坚若磐石的恐怖支配。

  “也就是先扑灭思想,再扑灭实体吗?真有一套……但是,那个公开处刑,该怎么具体实行?这家伙受班上同学保护,最近更受阿菊倾慕,始终被她缠着不放。”

  “我们就利用这家伙。”骨夫拿出一张事先准备的照片放在桌上。

  照片上是一名女同学。

  “清水铃音,跟五十岚最要好的同学。我们就绑架这家伙,要求五十岚到体育馆来,而且一定要他自己一个人来。”

  “会来吗?”

  一点力量也没有的男人会因此傻傻地过来吗?即使明知无法保证救得到人?那根本是来送死的啊?但是面对抱持疑念的番长,骨夫自信满满地点头。

  “当然会来,肯定会来。他是秉持仁义的男人,流氓是一群看不清现实的浪漫主义者。再说要是不来就算了,顶多就是清水铃音一个人遭殃而已。总之,试试看就对了。”

  “但是……这女人可不是流氓。”

  “那有什么问题吗?”

  番长思考了一下,浮现了不怀好意的浅笑。

  “没有……一点问题也没有。”

  两人齐声大笑。他们不需要道理规矩。就算是白的,他们说是黑的就是黑的。他们早就拥有这种力量。

  那就是暴力、权力、金钱、打架功夫——这就是一切。

  “那么,我来做事前准备。怕什么,只要有番长的力量与爸爸的权力就天下无敌了!但是,不能做得太过火喔。可别像以前那样杀了人啊。啊哈哈哈哈!”

  孝顺的搭档这么说完就离开了校长室。

  以骨夫离去前的话为引子,番长回想过去。

  他年幼时崇拜※麦克•泰森而有样学样地开始练起拳击。因为泰森是从弱者摇身变为英雄的男人,所以他认为出身贫寒、头脑又不好的自己应该以这样的人为目标。(编注:WBC世界重量级拳王,创下57战50胜的惊人纪录。)

  国中时他进入附近的拳击会馆——但在拳击会馆等待他的,却是前辈练习生佯称对打练习的凌迟。小有才能、自学锻炼的他遭受嫉妒,那些前辈连规则都没教他就硬要他站上擂台,无数拳套打得他倒下。

  他生气了。他站了起来,因为没人给他拳套,于是他裸拳对抗那些人。他有揍人的才能,但是因为没有人教他规则,因此意外发生了。

  那是在对打练习中发生的意外,而且是正当防卫——但他被逐出拳馆,周遭的人都疏远曾经杀过人的他,父母也对他绝望。

  就连父母都对自己绝望时,番长这么想——自己是应该活在无法乱象中的人,秩序再也不会接纳自己。

  回想起过去,番长愤怒得咬牙切齿。

  任侠——仁义这种思想不能饶恕。

  骨夫这么做只是为了出气和赚钱,但自己不一样。自己只能活在无法乱象中。

  五十岚真太郎——在这所学园尽管无力却受周遭认同的男人,就连四天王都对他另眼相看的男人,为什么能允许那种男人存在?在这个没有法纪的世界,没有力量的人是显而易见的弱者。

  番长握紧了铁拳,要是现在走在正道上的话,这双铁拳或许早就朝着世界冠军的光明前程迈进了。

  这时番长明确地憎恶着五十岚真太郎这个陌生男子。

  *

  “哎呀,铃音同学传说中的‘放学后快速更衣’,我是第一次亲眼看到,真不是盖的。我本来想看有没有眼福的,不过内衣只是瞬间闪过而已,根本看不见。”

  “真的是瞬间就从制服换成特攻服了,就连动画的变身英雄看了都会刷白了脸。”

  “少来了,没什么了不起的——”

  合宿期间,铃音与两个流氓到便利商店稍事采购。他们和气融融地一面聊天、一面走夜路。乡下的夜路尽管灯火稀微,也看不到行人,却有着阿菊的问题已经解决的安心感。

  话题忽然转移到五十岚真太郎。

  “那家伙似乎要将任侠写成小说喔!”

  铃音一公开这件事,两个流氓立刻欢呼。

  “老师果然跟普通人不一样,头脑明明很好,却愿意理解我们。”

  “就是啊,这部分跟权姐一样。要是大家都这样的话,我们一定会更容易生存下去的。”

  一讲到五十岚真太郎的事,铃音内心就产生了自豪。

  他跟自己这些人不一样。自己有预感,他会替大家做些像自己这样的人办不到的事。而自己能够以〈责任编辑〉的身分帮助他。

  透过相信他,实际感受到自身的价值——这实在教人高兴。

  “欸——你们两个。”

  这所学园将会以那家伙和权为中心而改变,你们不这么觉得吗——铃青想要这么告诉两人,看向左右流氓的脸。

  就在那瞬间——

  两道白色闪光通过视野两端。似乎有什么东西高速飞了过来,却还完全不晓得那到底是什么时——两个流氓便已经摔向后方。

  “和总!秀彦!”

  铃音慌乱地转头,只见躺成大字的两人转眼间血流成滩,有东西滚了出来。

  那是〈硬球〉。从球联想到的事实,让铃音发出了战栗声。

  “从美国回来的男人˙一朗!”

  脚步声响起,夜色中,在前方的路面上浮现男子的剪影。

  “※大联盟魔球666号,地狱的雷射肩……无论距离再远,我都不会投偏……”(译注:借自漫画‘巨人之星’主角星飞雄马自创的变化球。)

  铃音转身就跑。自己赢不了四天王的,但是该向谁求救才好?真太郎、凛子、神风流一……合宿中的权田原组成员一一浮现——但自己不是流氓!

  一道灼热贯穿右脚——要是被手枪射中的话不知道是不是这种感觉般的剧痛。

  铃音跌倒在昏暗的柏油路面,站不起来。白球准确地打中脚踝,导致关节脱臼。这完完全原是按照对方的意图的结果。

  “再逃也是白费力气,我的雷射肩是不会投偏的。”

  雷射肩——棒球用语,用来称呼优秀外野手迅速正确的传球。

  在光线微弱的路灯下,对方现形了。趴在地上的铃音扭头仰望对方。

  在棒球制服上套着熟悉的皮衣,留着胡子的太保,本名是一朗•桑田•古力克森。这个名字乍听之下或许会搞不清人种,其实中间的※桑田是中间名,他正是四天王之一〈从美国回来的男人〉!(译注:美国职棒投手BillGullickson隶属日本巨人队期间,与投手桑田真澄结为好友,于是替自己的儿子取了桑田做为中间名。)

  “你没有搞错人吧——?我可不是权田原组的人啊……”

  “看到现在的你,有哪个家伙会相信这种鬼话?”

  铃音回顾过往——自己涉入太深了。

  最后还是不小心跟权田原组走得太近了。明知道自己非从这里毕业不可,明知道自己不该跟番长集团敌对。枉费自己以往都因此跟权田原组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

  但一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在那个心旷神怡的地方——在真太郎的身边待得太久了。

  “再说你是不是权田原组都无所谓。你是诱饵,用来引诱五十岚真太郎上钩的饵……”

  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就算是铃音自己被盯上,所受到的冲击也比不上此刻感受到的恐惧。

  “那家伙怎么可能会为了我这种人跑来……就算抓了我这种人,那家伙也不会来的——”

  内心某处却情不自禁地认为那家伙一定会来,甚至希望如此。这教人非常火大,铃音不甘心地眼泛泪水。

  “这就难说了……就算这样依然会来,不就是流氓讲的仁义吗?”

  “那家伙才不是流氓——……是更正派的人!”

  在铃音瞪视下,一朗用戴着棒球手套的左手牢牢握住她的脖子,用力拖走她。铃音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球。

  *

  ‘跟你很要好的女人,清水铃音在我们手上。

  要是你心存仁义的话,放学后就一个人到体育馆来。

  不许找权田原组商量。权田原组要是有任何动作,她的性命就无法保证了。只要你愿意照我们的话做,我们就没有理由夺走她的性命。你考虑清楚这点再行动。’

  ……我的鞋柜里放了一封信。当然不是情书。在毒蝮学园根本休想期待那种酸酸甜甜的东西,那封信果然是挑战书。

  寄信人署名番长。

  番长终于采取行动了……却偏偏找上了自己!

  我既不是权田原组的组员,跟事件也没有关系。只不过是待在他们旁边、想要将他们的战斗写成小说的第三者罢了。先不论我本人是否认同这个立场,就客观来看应该是这样没错。

  这样不是很奇怪吗?出现在我眼前的阿菊也好、这封信也罢,事态不知为何正以我为中心推移。总觉得这样极不自然。

  我不知道风云转学生这个称呼是真是假,大家究竟是怎么看待我的?接下来,我该怎么做才好……

  手里紧握着信,我一个人走在往体育馆的路上。

  信中的“不许跟权田原组商量’应该不是威胁。我隐约感觉到视线。既然对方是统率全学园太保的番长,这种程度的监视是易如反掌。

  接下来该怎么做,我必须独自判断才行。

  ……结果,我甩开纠缠不清的阿菊,连每天必定从事的社团活动都中止,像这样走在通往体育馆的路上。

  我大可以逃走的。

  因为无力的我就算去救人,也只是让受害人数倍增。别说是救铃音了,就连自身安全都无法保证。我也曾经因为觉得那是白费功夫,就对遭太保攻击的学生见死不救,这次跟当时又有什么差别?

  这样一点也不合逻辑。

  我的脚停了下来。

  ……我是不是把事情想得太轻松了?尽管预想到最糟的情况,却欠缺了最糟的情况会实际发生的想像?就像看到电视新闻报导死亡事件,却作梦也没想到自己也有那么一天……

  仔细想想自己总是这样。当初来到这所学园也是这样,盲目地相信自己会得到幸福,毫无根据——爱作梦。

  但我还是继续向前迈步。

  换作是凛子的话,这种时候会怎么做呢?

  嘴上或许会说“只会让受害人数倍增不是吗”,但还是会慷慨激昂地一个人赴约救人吧?

  其实就算感到恐惧,她也会鼓起勇气,以免被背上的救世主嘲笑。

  那就是所谓的任侠吧!

  为什么要做这么鲁莽的事,我到现在依然无法理解,但是……既然想要将任侠写成小说的话,我也必须遵从任侠之道。因为我要透过小说描写的并不是表象,那必须是我自身灵魂的呐喊。

  我必须救铃音,我抱着这个念头,尽我所能地挺起胸膛前进。

  没有之前那种感情混乱,我怀着确信一步步前进。

  就算是虚张声势,像这样昂首阔步的话——而体育馆一下子就到了。

  毒蝮学园的体育馆很小,相当于两座篮球场。破旧的体育馆随着一次次改装,变得愈来愈难看、粗野,最后变成了一间森严如要塞的建筑物。那个外观就某种意义来说,跟这所学园是最匹配的。

  但是开门进去一看,里头的世界却为之一变。

  我在电视上看过世界拳王争霸战。照亮黑暗的聚光灯、狂热的欢呼、四方形的场地、华丽的入场音乐,闪闪发光、不放过一举一动的摄影镜头,以及等待挑战者、威风凛凛的王者……

  如今那些事物统统存在于眼前,给人一种这里是异世界的感觉。

  体育馆中央甚至搬进了拳击擂台。这是有名无实的拳击社器材吗?但没想到学园竟然拥有这种设备,就连这个事实都教人吃惊。

  然后无数太保包围了这个四方形,他们无不踏响地板、大声叫喊、表现出脱离常轨的狂热,其中甚至有人拿着火箭炮般的巨大摄影机进行实况转播——竟然是YHK!?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将会在全学园转播吗?到底是为了什么?

  背后的门发出沉重声响关上了——仿佛在说“你已经逃不掉了”。

  在擂台中央,散发王者威严的男子蓄势待发。

  对,他是学园的王者——番长。

  然后挑战者是——我,事情已经这样安排就绪。

  我的意识冻结了。怎么可能?为什么要花这样的工夫,营造出这种场地?如果在场的人是凛子还有话说。可是,在场的人可是我喔!这是基于哪种必然性!?

  “各位先生小姐!抱歉让各位久等了,挑战者终于入场了!”

  麦克风的声音震天价响,刺眼的聚光灯打在我身上。

  被神不知鬼不觉走近的男子拉着手,我一脸失魂的表情被带上擂台。

  ……也许我真的思考不够周全。

  欢呼更加剧烈。“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太保齐声呼喊——呼喊对象当然不是我,而是与我对峙的王者。

  番长——据说是这所学园最强的男人。

  而我——无力的男人。

  这种对战安排简直是疯了嘛!

  我接到跨越绳圈的指示,站上擂台。番长戴着拳套,但我什么也没拿到。

  在一切都意义不明的情况下,比赛钟声嘹亮地响起。

  “看你的表情好像搞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嘛?”

  番长对我低声说了。

  “这里是……你的死刑执行场。你是弱者的代表,明明就很弱……妈的竟敢这么嚣张!”

  下一瞬间,我受到一股冲击——仿佛内脏全都喷向后方般的冲击。欢呼更大声了。肚子被揍了一拳,我当场跪下。但裁判走过来,硬要我站起来。

  裁判?不对,他的工作不是裁判。他的工作可没那么普通。

  我抬起脸来,只见番长浮现了带着喜色的笑容——就是那种虽然我们无冤无仇,但是能够揍我真是高兴得不可自拔的笑容。

  “你听过这句话吗?脸挨揍是天堂般的感受,肚子挨揍是地狱般的痛楚……”

  他以如歌般的声调说完,再度揍了我肚子一拳。

  我痛苦得差点忘记呼吸,顿时喘不过气。

  我的身体就要倒下来,被裁判自作主张地撑住。然后疼痛还来不及消褪——立刻又挨了一拳,同样地再度被裁判撑住。这样的循环不疾不徐地持续着,简直像捣年糕一样。

  正如他所言,这是地狱般的痛楚。那种疼痛仿佛会浸透全身、渗入细胞般持续不退,每次挨揍都会不断累积。

  “这句话在拳击界非常有名。揍脸的话,对方会立刻昏过去,连痛都感觉不到就直接上天堂。但肚子挨揍的对手会被地狱般的痛楚折磨。那会慢慢地降临,不会那么轻易就让人昏过去,有如地狱般的痛苦。今天就要让你好好品尝那个滋味!”

  他一边揍我的肚子,一边大喊:

  “像你这种家伙!不可饶恕!”

  痛苦得歪扭身躯的我,为盛大的欢呼所包围。

  我终于理解状况了——这是一场秀,就像中世纪的罪犯解体秀那样,嗜虐的、残酷的表演,而我光荣地获选为演出者。

  番长俯视着倒下的我。

  “我要告诉那批流氓,在这所学园没有力量的人会有什么下场!不会要你的命、到死都不会结束!”

  我被裁判扶着.被迫再度站起来,就连倒下都不允许。这样的我,任凭番长一次又一次揍着肚子。

  他的拳头非比寻常地强悍,我的肚子仿佛被果汁机搅得一团烂。但是不管我再怎么祈求,都无法如愿地昏过去。那仿佛是要告诉我人体存在着如此可怕的痛苦,有如梦魇般的世界。绝望使我的眼角泛起泪光。

  “铃、铃音呢……?”

  怀着现实与梦境仿佛失去界线的感觉,我这么问了。

  “怎么可能会在!”

  拳头再度打得内脏飞出去,我忍不住放任胃液从口中喷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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