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狩猎总是在夜晚进行。

  一半的原因是因为那是连绵流传至今的习惯,甚至可以说是传统……当然那并非没有实际的理由,之所以会偏好在夜晚进行,那是因为不管是狩猎的一方,还是被猎的一方,双方都有必须避人耳目的理由。而阳光只会让没有人会感到喜悦的事实暴露出来,因此不管哪一边都不需要阳光。

  很久很久以前——从遥远的过去便是如此。

  到了现在也依然相同。

  来往的汽车、林立的街灯、自动贩卖机、便利商店,这个大都会里洋溢着无数光源,即便到深夜,灯火也不会完全熄灭——可是其中必定存在着与周围隔绝的黑暗之处。

  那就是他们的猎场。

  然而那究竟是对哪一方而言呢?

  狩猎者与被狩猎者。

  这场在黑暗深处隐密进行的狩猎行为里,这两者的区别甚至也变得模糊。

  猎人有时也会沦为猎物。

  即便身上穿着可吸收冲击力的防护服,藉由红外线夜视器透视黑暗,脚穿软树脂鞋底的靴子以消除脚步声——甚至手提装有消音器及雷射瞄准器的短机关枪……也是一样。

  ‘这里是〈剑一号〉和〈剑二号〉,未发现目标。’

  ‘这里是〈剑三号〉和〈剑四号〉,同样未发现。’

  ‘这里是〈剑五号〉和〈剑六号〉,同样未发现。’

  透过无线对讲机,他们语气单调地确认状况。

  他们手持着枪,在黑暗的底下行军,是一群黑色装扮的集团。

  他们的战斗装备上覆盖着同样款式的黑色斗篷,那身影几乎融入黑暗,轮廓也暧昧不清——让人联想到亡灵或是死神。

  但是那装扮的理由,既不是为了耍帅,也不是因为好玩,而是为了实用性。

  一点是为了模糊人体轮廓,降低辨识性。

  另一点则是为了不使战斗装备被他人看到。

  当然他们用数种手段封锁猎场,不让无关人员进入——但并不是每次都能搭乘运输车直达猎场。

  而且封锁也不是绝对保险。

  万一不知情的一般人误入猎场,目击了他们的模样,只要没有看到枪支,那么一般人大多只会当他们是一群奇装异服的集团——然后擅自误解那是一场怪人的集会。

  ‘这里是〈枪一号〉和〈枪二号〉,从我们的位置无法确认目标。’

  ‘这里是〈枪三号〉和〈枪四号〉,一样无法确认。’

  ‘棘手了,打从一开始就被发现了吗?’

  ‘或许吧,不过我们不能让它逃掉。’

  在那猎场的角落——

  “……”

  御杖代梨绪感到些许焦躁。

  至今仍无法掌握敌人的位置。

  根据〈索组〉的报告看来,猎物确定是潜伏在这栋高层大楼里,但是他们无法严密断定是在大楼的何处。在这栋尚未拉设电线的钢筋水泥建筑物里,包含了无数的隐蔽之处,只要有心不愁找不到地方躲藏。

  这狩猎至今已重复不知多少次——正因为如此,他们每个人都知道,对手既不愚笨也非无力,而且可说是极为狡猾且强韧,有时甚至能突破三十人所组成的包围网。

  “这里是〈剑九号〉以及〈剑十号〉。”

  尚在建设中的——高层大楼。

  愈高的层楼愈是黑暗。

  这里几乎没有预定之外的人闯入的风险,建筑构造也十分简单明了,作为猎场可说是再合适不过,更方便的是即使留下弹痕或血迹也可以马上消除。

  然而——

  “发现目——不、等等!”

  梨绪与她的搭档各自手持H&K•UMP短机关枪,静静地朝走廊深处前进。由于他们装在枪身上的雷射瞄准器皆已开启,只见在黑暗之中,细小的红点在墙壁、地板及天花板频繁地来回游移。

  “这是……”

  两人雷射的狙击点不约而同停在同一处。

  那是盘踞在地板上的块状物。

  在这单纯以混凝土的直线所构成的空间内,那样事物看起来特别醒目。

  以红外线夜视器观看,也看得出只有那里与周围的混凝土颜色不同。

  因为那东西有温度,藉由放射出的红外线可以判别温度。

  乍看之下,那像是一个人缩着四肢蹲在地上,不过——

  “不对,这是……被害人吧。”

  那是趴倒在地的人类身体。

  正确来说应该是身体的——大部分。

  并不是全部。

  因为某个部分……双手和双脚连根消失了。

  “……真残忍。”

  透过夜视器所看到的视界,事物本来的颜色和细微处总是不免模糊。

  但是即使如此……却是丝毫不减人体被拔去四肢的惨状。

  “……”

  梨绪口中流露出不成话语的呻吟,不过考虑到这是她第一次出击,她已经算是相当能忍耐了,如果换作是普通人,这时恐怕已经把胃里的东西全部吐出来了吧。

  尸体并非是用刀刃切断,甚至也不是被扯断的。

  那是强行将四肢转了无数回后,将其绞断的。

  手和脚在根部卷成螺旋状,被丢弃在附近。

  而且依照数个前例来看……当时被害人应该还活着,遭到强行扭转。肌肉一丝丝断裂的感觉,究竟是怎样的痛苦呢?被害人大概哭着求饶了吧,又或者是叫对方快点杀了他,但是不管是哪一样,都只会让对方更加喜悦而已。

  ‘〈剑九号〉及〈剑十号〉——进行确认。’

  “真是不想做啊。”

  用无线对讲机如此回答之后——搭档〈剑九号〉回头看向梨绪。

  梨绪反射性地奋力要往前走,但是〈剑九号〉却举起单手制止了她,意思是要她别勉强,乖乖待在原地。虽然脸有大半被红外线夜视器覆盖,她的搭档照理说是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就算她再怎么拼命压抑,从呼吸和姿势都透露出某种畏惧,〈剑九号〉一定是看出她的动摇了吧。

  只见〈剑九号〉让梨绪留在原地,自己缓缓地接近尸体。

  他用穿着靴子的脚尖把尸体翻过来。

  随即出现的是一张女性的脸孔。

  年纪——恐怕还很年轻,大概还不到三十岁。

  他之所以不敢断言,是因为那张脸孔激烈扭曲变形,一眼看上去甚至看不出年纪多大。死者的颜面浮现无数皱纹,那是收缩僵硬的肌肉所反映出绝望与恐惧的痕迹。

  在人类死亡的表情中,这应该是最遭到避讳的一种吧。

  即便已成为无言的尸体,这女人仍无法从侵袭自己的凄惨死状得到解放,她瞪大的双眼分别看着不同的方向,而同样张开到极限的大口,似乎到现在仍想发出惨叫一般。

  “是在途中捡到的‘饵’啊。”

  “但是……为什么要特地带来这里?”

  〈剑九号〉则万分不屑地说道:

  “别害怕,新人,这是在向我们示威啊。”

  你们也会是这样的下场——对方是要传达这样的讯息吧?

  或者……只是单纯想看他们发现尸体时愤怒、悲伤甚至恐惧的模样,并且以此为乐吧?

  不过如果是后者——

  ‘〈剑九号〉及〈剑十号〉,小心点,对方可能就躲在你们的附近——’

  无线对讲机说到这里……就在那一瞬间——

  ——异样的声音。

  喀哩……一道异常坚硬朦胧的声音响起。

  “——!”

  梨绪立刻以斗篷也随之飘飞的速度向后跳跃。

  可是她的搭档——仍停留在原地。

  不,他的靴底离开地面,与地板有些微的距离。

  他被当场吊在空中,只见从天花板伸出一双纤细的脚,夹住了他的头部——然后强行扭转。

  转向正后方。

  他的身体仍面向正面,而戴着夜视器的脸则完全朝向后方,那道异样的声音就是骨头脱臼断裂的声音吧,鲜血从他的鼻子和——茫然半开的口中滴落。

  “发现目标!!”

  梨绪一边大叫,一边打开装在UMP机关枪侧面的高亮度探照灯,超过两百※流明的强烈光线从墙壁照向天花板,只见混凝土裸露的天花板上,照出了一个有如蝙蝠般倒吊其上的物体。(译注:流明(Lumen),符号lm,是光通量的SI国际单位,是人眼感知光能的量度。)

  它有着人类的外形——却绝对不是人类。

  “……嘻呼。”

  它发出朦胧的一声短笑。

  尽管受到强光正面照射,它的眼睛却是连眯也不眯一下。

  又大又圆的双眸完全睁开,注视着梨绪的一举一动。

  从它的面容观之,看起来就像人类……应该说根本就像个可爱的少女,年龄应该还未满十五岁吧,它的脸看起来仍是稚气未脱的容貌。

  但是……它的容貌愈是端正,愈是凸显出其他部分的形状诡异。

  从它有如高举呼喊万岁的双手上,延伸出了长长的黑色钩爪,刺进混凝土内,支撑着它的身体;而它的双脚也有钩爪刺破运动鞋伸了出来,并且深深刺进那个悲惨牺牲者的脸里。

  再观看它全身的轮廓,身体膨胀得非常不自然——简直像脖子以下是接上其他人的身体似的,身躯肌肉的隆起已不单是强壮可以形容,根本是呈现出怪异扭曲的形状,从膨起到将近撑破的上衣袖口以及裤管处,可以清楚看见在它的皮肤上,长出了有如兽毛般的刚硬体毛。

  然后是它的头部。

  只见在白皙脸庞的两侧,耳朵的上方之处,有黑色的东西正一边发出尖锐的声音,一边延伸出来——那蠕动着延伸出来的黑色物体究竟是什么呢?那奇怪的型状宛如画着螺旋一般,有点像是在某种野兽头上常见的‘角’……但是人类不可能长出那种东西。

  恐怕大多数人目击到那副模样,脑里都会闪过一个非常单纯的字。

  ——‘鬼’。

  由于脸是普通少女的脸,那与身体剧烈的落差,更会使看到的人陷入疯狂混乱,换成是平常人或许就会吓得呆立在原地了。

  不过——

  “〈剑九号〉被做掉了!”

  虽说是新人,但是梨绪也是训练有素的专家。

  她奋起快要萎缩的斗志,扫射UMP机关枪的点四五ACP弹。

  点四五ACP弹的枪口初速虽慢——但是那大口径所带来的弹头重量会转化成破坏力,给予对手痛击。射击时的音量虽是受到消音器的抑制,然而只要被这种子弹击中一发,纵使是壮硕的成年人也要倒地不起,是持续使用了一个世纪以上的军用弹种,而那子弹在一秒之内击出了十发,并且排成一列,朝少女模样的怪物袭击而去。

  那怪物则是——

  “嘻嘻。”

  用双脚抛起夹着的尸体。

  只见具有防弹功能的防护服挡住了大半的子弹,而子弹所造成的冲击,则让刚死不久的黑衣男子——〈剑九号〉的身体不停痉挛跳动。那个怪物用双手吊挂在天花板上,还能够用双脚的力量吊着——不,是轻易挥舞体重应有自己三倍的人体。

  “嘻呼呼。”

  怪物短笑一声,挥动双脚。

  随即尸体以破空之势飞来。

  “——!”

  只见尸体有如断了线的人偶般手脚不停摆动——由于重心在飞行中也不断剧烈变化,使得飞行轨迹也会产生激烈变化,那与回力镖或指叉球是相同的原理。紧急中想要闪躲的梨绪也因此而未能完全避开,戴在头部的红外线夜视器被扯了下来。

  “唔……!”

  梨绪的脸露了出来。

  她的发夹大概是在夜视器被扯下时受到牵连而脱落了吧,只见原本束起的艳丽黑发,此时披散在头部后方。

  她细长的双眼和直挺挺的鼻梁,勾勒出一张清爽的脸庞。由于仍是十多岁的少女,脸上还留有几分稚气,但是她双眸强而有力的目光,则是散发出不似少女该有的威严,那容貌既非美艳,也非华丽,而是有如利刃般锐利——也正因为如此,散发出一种纯然的美感。

  可是——现在那张脸却在恐惧、焦躁、愤怒等多种情绪激荡之下而扭曲,不过这也难怪,因为这是她第一次亲身站上猎场,也是第一次在近距离目睹同伴死亡,反而该说她没有当场惊慌失措,就足以显示她胆识过人了。

  “可恶……”

  梨绪紧闭着双唇,重新调整姿势。

  然而就在UMP短机关枪的枪口偏离的瞬间,怪物已经变换了姿势。

  它的身体大幅一荡——将双脚的钩爪也刺入天花板上,然后以像是虫或壁虎的倒立姿势发出窃笑。

  “嘻呼呼。”

  “怪物!”

  梨绪再度将UMP短机关枪的枪口对准怪物。

  但是那怪物竟然——用四肢着地的方式,以惊人的速度在天花板上爬行,那是一幅宛如世界上下颠倒的异样情景而仿佛对此抗议一般,点四五口径弹连射而出,点点弹痕紧迫着其不放。

  然而——弹痕的行列却突然中断了。

  “呜……”

  梨绪不禁呻吟一声。

  是子弹射完了。

  她立刻迅速从腰间包包抽出备用弹匣进行替换,这个过程只花费一秒多的时间,但对怪物而言,那样的时间就已足够了。

  怪物冲到走廊尽头的逃生梯附近,然后迅速从天花板上跃下,接着它右手一挥,轻易就将阻挡在逃生梯入口的树脂制隔板打破,眼见就要冲向逃生梯的楼梯间——

  “嘻呼呼……呼叽!?”

  只见怪物当场跪倒在地。

  下一个瞬间,它的全身已开了超过十个以上的弹孔。

  那应该是配置在周围的特别行动部队——代号为〈枪〉的狙击手们所为吧。由于长度和重量的关系,长射程的军用来福枪并不适合拿着它在室内跑动,因此先锋部队并不会配给这样的武器,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它的威力和精准度远远凌驾短机关枪之上。

  数发7点62毫米弹命中怪物的身体、破坏其内脏,另外有数发命中手脚,夺走了它的行动力。

  如果是人类,这当然早已当场毙命,怪物的左手腕几乎断裂大半,手掌只是吊挂在上面,而有数发枪弹是集中在身体的正中央,如果进行尸体解剖,腹腔之中恐怕会发现数个撕裂、或是破裂的内脏吧。

  尽管如此

  “嘻呼呼、呼……呼呼。”

  怪物的少女脸上浮现了阴森诡异的笑容。

  它非但没有死,而且还在动。

  “……!”

  梨绪急忙冲上前去,以UMP短机关枪对其扫射。

  不止如此。

  更有数发来福枪弹贯穿怪物的身体,而从逃生梯上来的〈剑三号〉以及〈剑四号〉也开始进行夹击——同样以点四五口径弹扫射。

  这紧凑的攻击所造成的不止是过度伤害,甚至说是过度破坏也不为过。

  这是一场枪弹的——狂轰烂炸。

  纵使是怪物,它的肉体还是如字面意思一般,总归是活生生的肉,不管那是如何地强韧,被枪弹打中也不可能毫发无伤,接连不停的射击让它全身血肉爆开,鲜血飞散出来,而那肉体也在转眼间便被破坏至不留原形的地步。

  然后——

  “呢……咿……!”

  怪物跳了起来。

  高高地——跃向逃生梯扶手的外侧。

  在那前方是有如地狱般的虚无夜空。

  “——糟了!”

  〈剑三号〉大叫道。

  只见几乎已化成肉块的怪物划出巨大的抛物线,然后消失在暗夜之中。

  当然……高楼大厦的上层高度超过五十公尺,从这样的高度落下,再怎样的怪物都应该会粉身碎骨才是,而且已经被枪弹打得千疮百孔,想必更是容易分崩离析吧。而且不用说也知道,那样的状态中途不可能攀住什么,而且也没地方让它攀住。

  这样一来,怪物就死了。

  就常识而言应该会如此判断。

  可是……

  “〈灭组〉那些人怎么说……?”

  “不行,恐怕是在‘范围外’吧P”

  〈剑四号〉对〈剑三号〉如此回答道。

  由于眼部被红外线夜视器所覆盖,因此难以明白他们脸上的表情……不过他们的口气明显透露出焦躁以及惭愧之情。

  “那家伙自一开始就是这个打算……”

  “可恶……!”

  〈剑四号〉忿忿不平地以拳头敲打逃生梯的铁栅栏。

  “怎么会……”

  梨绪一脸茫然地喃喃自语。

  这时候——

  ‘通告〈破组〉及〈灭组〉全员——’

  无线对讲机传来干燥的声音。

  ‘经判断任务已经失败,全员立刻撤离,后续由〈缮组〉接手。’

  “……〈剑四号〉收到。”

  〈剑四号〉悔恨地回复对方后,其他的人也纷纷听从命令。

  “又要重头开始……?”

  梨绪说着回头望向走廊深处——搭档的〈剑九号〉和不知名女性惨死的尸体陈尸之处,脸上的神色比起悔恨,更充满了浓浓的乏力感。

  她的初次战斗以大败告终。

  同伴牺牲身亡——而且也没有达成目的。

  然而比起那些事情,带给她更大冲击的,是那首度遇见,用她的眼、耳、鼻以及身体确认其存在的那个怪物。

  “那就是……”

  和同伴一起离开现场的同时,梨绪口中喃喃说道:

  “那就是〈宿鬼〉……”

  那就是他们必须狩猎的敌人之名。

  ***

  她忍不住惊叫出声。

  “——咦!?那不是——”

  应该说是意外吧……因为她听到了意想不到的名字。

  如果对方是其他人,那么不管是谁她都不会这么惊讶吧,于是由奈重新握紧手机,向电话另一头的琴音确认。

  “太刀花学长不就是……那个二年A班的太刀花明月对吧?那个学生会的书记?”

  ‘对……’

  似乎是由奈表现得太过惊讶的关系,琴音以有些缺少自信的语气表示肯定。

  ‘如果没有其他同名同姓的人……那么应该就是那个太刀花明月学长。’

  “那样很棒啊。”

  由奈坦率说出自己的感想。

  “说到太刀花学长,看上他的女生可是很多哦!”

  由奈也听说过不论容貌或成绩,他都是十分优秀的人物,似乎是因为身为学生会的成员而没有参加社团活动;不过他的运动能力十分优秀,每当体能测验时,他的综合成绩也总是在学年的前五名以内,而且他的日常言行也没听说有什么负面的传闻。

  几乎可说是个完美无缺的人。

  总之他在校内是个风云人物,因此时常可以听到他的传闻——但是传闻听得愈多,愈是让人感到他这个人几乎没有缺点或破绽,记得他的兴趣是园艺,这个虽然有点像是老人的兴趣……但却不是什么能让人批评的嗜好,而且像他这样的人从事园艺,甚至会让人倍感亲切。

  真的是从各方面都无可挑剔的交往对象。

  然而——

  ‘果然是那样啊……嗯……’

  听电话那头琴音的声音,她似乎是颇感困扰。

  光凭这点由奈就察觉不对了。

  “该不会……你拒绝了?”

  ‘嗯。’

  从琴音回答的语气里,完全感觉不到不舍或后悔。

  “……”

  那就好像是明知是中了头彩的彩券,却将其抛弃一样。

  由奈忍不住把手机拿离开耳朵,仔细地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当然上面并没有映着琴音的脸。

  “果然还是因为神薙同学……?”

  ‘嗯,我还是没有余裕去考虑自己交往的问题。’

  “我说你啊……”

  由奈真被她打败了。

  “我还是觉得你那样的想法太奇怪了,你为什么要那样替神薙同学着想?虽然你说你们就像兄妹一样,可是现在所谓的兄妹,感情并没有好到那样的地步。”

  虽然向神薙红莲告白的自己可没资格说那种话,不,也就是因为这样,由奈才更无法认同。

  ‘……是那样吗?’

  琴音的语气还是显得没什么自信。

  虽然从以前就觉得她这个女孩有点天然呆……但没想到竟然严重到这个地步。她完全不在意周围的人,难道她从没想过与其他人相比,他们两人的关系是多么的特殊吗?

  还是说——是有什么特殊的理由,让她不得不如此吗?

  白天琴音曾说‘因为以前曾经对红莲做了过分的事,所以他其实是讨厌我的’……不过到底是发生过什么事,会让她变得这样彻底扼杀自己,为对方牺牲奉献呢?

  由奈实在有点无法想像。

  “我再问你一次。”

  由奈稍稍加强语气向她问道。

  “你和神薙同学真的没有在交往吗?事到如今就算你说有,我也已经告白了哦!”

  ‘啊,你告白了吗?’

  “……嗯。”

  短暂的瞬间——由奈也感到自己羞红了脸。

  她从没想到自己对于恋爱是如此地青涩。

  ‘……这样啊,那红莲怎么说?’

  “他要我等他一天,因为事情太过突然,他需要时间整理一下。”

  ‘是吗?的确像是红莲的个性。’

  “……”

  我很了解他——琴音这样的语气让由奈有些不悦,虽然她也知道琴音并无恶意。

  “我也是很注意神薙同学哦。”

  ‘咦?是……是啊。’

  她的声音透露着困惑。

  果然她那一边没有丝毫的恶意,这样反而像是自己在欺负琴音似的,由奈只能在不让琴音察觉的情况下,偷偷地叹了一口气。

  “……算了,但是对于太刀花学长的事你最好注意一点,至少这件事除了我之外,你最好不要对其他人提起。”

  ‘咦?为……为什么?’

  琴音似乎有些惊讶地问道。

  ‘虽然我本来就没有打算说出去……’

  “如果你说你甩了太刀花学长,你觉得喜欢学长的那些女生会怎么想?”

  “咦?会怎么想……那个……应该就安心了吧。”

  看来她果然不懂。

  于是由奈稍微加强语气告诫道:

  “‘那女的竟然甩了我所仰慕的太刀花学长,真是太嚣张了!她以为她是谁啊!?——我倒觉得她们应该会是这样的想法。”

  ‘是、是那样吗?’

  听到琴音似乎是真的感到惊讶,由奈再一次被她打败了。

  尽管琴音拥有‘会念书’的聪明头脑,但是面对某些事情就显得迟钝和顽固,由奈虽然觉得她的这一面很有趣也很可爱,不过相反地——也让由奈看得很替她担心,因为就像方才由奈自己也觉得不悦一般,有时即使她没有恶意,也会在无意中让对方感到不快。

  “不过就算你和学长交往,她们可能也会觉得你很嚣张吧。”

  ‘那不管怎么选都一样呀……’

  “真变成那样也只要太刀花学长出面,事情自然就会解决了,但你既然不答应和他交往,要他帮忙可能就希望渺茫了吧。”

  ‘关于那个……’

  电话那头的琴音显得有些吞吞吐吐。

  “什么?另外还有发生什么事吗?”

  ‘他说……想从朋友开始做起。’

  “——啥?”

  ‘就是……’

  尽管心中困惑,琴音还是把太刀花和她在屋顶上的谈话内容说了一遍。

  “……那是什么意思啊!?”

  她忍不住脱口说出这样的感想。

  “我只有听说过他的传闻,没直接和他说过话……不过他还……真是个怪人。”

  就由奈来说,她只能做出如此评论。

  由于此事是听琴音转述,所以想必多少会遗漏掉一些事实,或是意思有所扭曲——不过就算那样仍是很奇怪,虽说是在被甩掉的情况下,但也不可能提出‘那我们从朋友开始’这样的提案吧?那已经不是会不会察颜观色的问题了。

  ‘……杉崎同学也这么认为?’

  “对,再说一般而言,‘当朋友’应该是拒绝所用的藉口吧?他却说要从朋友开始做起……或许是有那样的关系,不过总觉得顺序颠倒了吧?”

  那样简直变成那封情书也是为了某个原因的藉口一样。

  怎么可能,做那种事有什么意义吗?由奈立刻打消脑中浮现的念头继续说道:

  “虽然不知道太刀花学长在想什么,总之小琴你要小心一点,比起太刀花学长,你更要注意周围的人,因为小琴看起来就一副很好欺负的样子。”

  ‘嗯……’

  从她这么简单就答应看来,她以前似乎就有被欺负的经验。

  琴音冒失的样子虽然会勾起像由奈这样的保护欲,但是另一方面也会挑起某些人的嗜虐心理。

  “详细情形明天再说吧。”

  ‘好,明天见。’

  在互相道别后,由奈便挂断了电话。

  她一边短短地叹了口气——一边将手机放在充电器上,然后躺在床上。

  “……我自己也没空去管别人的恋爱问题吧。”

  由奈说着露出苦笑。

  ***

  要佯装成随处可见的情景也是相当煞费苦心的。

  特别是现在这个时代……

  网际网路和附照相功能的手机普及,无谓提高了非正规作战的难度。

  纵使目击到什么不自然的情景,大部分的人也是马上就会忘记,极少有人会闲到特地停下脚步,去考证研究风景中的细微差异,而且就算真有那样的闲人,要掩饰也是很容易的——不过,这是指在以前……

  到了现在,大多数的国民都随身携带有照相功能的手机。

  而且只要透过简单的操作,就可以将资讯上传至网际网路。

  例如说……在街上看到不自然的风景,就可以将其以图档的方式,散播至电子情报的汪洋中。只要有必要,也可以利用网路募集意见进行验证,当然……加工容易的电子情报在可信度上总是暧昧不清,然而却有在大众心中激起疑问的效果,而且一旦散布开来,要回收事实上是不可能的事。

  仅仅一个目击者,就有可能会搞砸一切。

  正因为如此,伪装就必须加倍用心。

  譬如用来运送兵员与装备至现场的货柜车,在货柜侧面上也印着实际存在的物流公司的名义,公司名称有在法务局登记在案,货柜车的车牌也是在陆运局登记的正式车牌。

  而在深夜运送大型货物是稀松平常之事,因此不会有人感到怀疑。

  “话虽如此……”

  一个中年男人正无奈地眺望着货柜车的队列。

  宾士的阿克特罗斯(ACTROS)——而且是在同型车中搭载了v8引擎,以一万六千㏄排气量所榨出的大马力为傲的最高等级车种,外型充满德国制车种的机械式风格,甚至让人感觉到压迫感。

  这种大型货柜车自从发生回收事件后,在日本也已经停止贩卖……不过国内仍有相当多的数量还在行驶,虽然与国产货柜车相比数量较少,但也不算多么罕见的车种,如果不是老道的爱车人士,应该都不会特别去注意才是。

  只是……

  “外型这么充满威严的大型货柜车并排在一起,不可能不引人注目啊。”

  正如男人所说,四辆大型货柜车整齐停放在建设中的大楼前,那景象只能以壮观来形容,若是在物流相关的设施附近,那么这样的风景也是理所当然,可是这群货柜车却是在夜晚占据了大楼的停车场预定地,看起来就是异于平常。

  “不管是〈破组〉还是〈灭组〉……军人在这方面就是这么随便。”

  不过……说这句话的男人,他的打扮也是相当可疑。

  他是早上混进充满血腥味的杀人现场的那个男人,现在明明已经是半夜时分,他却还戴着圆框墨镜,服装也仍是功夫装配上白色外套。

  “……你这个可疑人物的代名词没资格说我们啊,逆木。”

  “辛苦你了,迫水。”

  中年男人——逆木转身向背后说道。

  只见一个身穿黑色大衣的男人站在面前。

  他的年龄——看不出是多大。

  并没有年轻到可以称为青年,这一点是一目了然的,但从他的长相却难以判断具体的年龄。他的身材消瘦,而且还留着长长的黑发,但却没有女性的气氛……反而由于体格结实,给人强烈的男人阳刚味。

  他过去应该是过着与一般世俗不同的生活方式吧。

  他稍显细长的双眸,以非常锐利的目光注视着逆木。

  “抱歉,我们搞砸了。”

  嘴里叼着烟,被唤作迫水的黑衣男人如此说道。

  他的用字遣词虽然像个黑社会……但是这个男人散发出完全不同于流氓的气息,就像即便同样是归类于‘刀刃’,小刀和军用小刀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或者应该说那是针对实用性强

  化之后特有的强度吧。

  “难得当天就有捕捉机会的说。”

  “大致情形我都听说了,据说是从逃生梯跳下去的。”

  “与其说是跳下去,倒不如说感觉比较像飞走了吧。”

  迫水以指尖捏住烟,用烟的前端画了个大大的弧形。

  “虽然找到了散落的‘空壳’……却是在〈灭组〉的结界之外,就差了三公尺。”

  “……三公尺啊,那还真是可惜了。”

  逆木叹了口气说道。

  “这件事又要麻烦你了。”

  “那倒是无所谓,因为那是我们的工作嘛。”

  逆木耸了耸肩。

  “虽说如此……”

  “最少又有一个人——不,会死两个人吧。”

  迫水皱起眉头说道。

  “这样也可以争取些时间就是了,对方也同样必须重头开始,要完全取代牺牲者的意识需要花费一些时间,虽然是因人而异,但从第一阶段要进入第二阶段最快也要整整一天,到第三阶段最快二天,最慢则是十天。”

  “那样的时期反而最危险啊。”

  迫水语气恶劣地说道。

  “自我意识产生混乱,行动变得极端,简直就像个安全装置坏了的炸弹,更何况他既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会管别人是谁呀,杀人魔还会主张自己是正当防卫,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说的都没错……”

  逆木从口袋中取出一片口香糖,然后剥开锡箔纸,将口香糖放入口中。

  仿佛是在勉强嚼碎某个坚硬的东西般,他下颚的动作显得特别大,感觉甚至有些做作,而迫水就这样看着他一阵子——

  “我说……逆木啊。”

  他说话的口气就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

  “怎么了?”

  逆木嘴里嚼着口香糖应了一声。

  “有传统固然是不错,不过我们再不思考新的战法,这样下去会很不妙吧?”

  “……大概吧,不过我们人手严重不足啊。”

  逆木说着朝货柜车的方向瞥了一眼。

  这时正好是——要把〈剑九号〉的遗体装入尸袋的时候。

  一旁也可以看到他的搭档〈剑十号〉那名少女的身影。

  她和其他人同样,即便身上包覆着死神一般的黑色服装,面对搭档的死,她的表情中参杂着仍显稚嫩的感情,踌躇、犹豫、后悔、自责,以及其他的种种……纵使她受过专门训练,对十几岁的女孩而言,那样的反应是再正常也不过了。

  “连那样的小女孩也被送上战场。”

  “那是御杖代家的千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是自己志愿加入〈破组〉的。”

  说了这句话之后——迫水对自己的发言感到不妥,于是又附加一句:

  “不过一样还是个小孩子。”

  “要改变体制就需要比现在多出一倍的人员,而且敌人并不会等我们,这表示我们还必须同时维持目前的立即对应体制……”

  “要刊登求人广告吗?现在这个时代,就连英国情报局都在网站上招募詹姆士庞德哦。”

  “关于机密任务的细节,等待面试之后说明……内容这样写吗?”

  “也需要附注‘死状可能会相当凄惨,请见谅’吧。”

  迫水表情烦闷地说道。

  “喂!这样回想起来,我还真是挑了个好职场啊。”

  “棒呆了呢。”

  此时在唉声叹气的男人们身后——人员已经搭乘完毕,四辆货柜车响起粗重的引擎声,开始缓缓驶离这里。

  ***

  由奈原本以为自己很平静。

  但或许是做了不习惯的事而兴奋未消吧,即便是躺在床上,由奈仍是久久无法成眠。

  “……”

  她的告白对红莲本人或许是突来之举,然而对由奈来说,那只不过是感情一点一滴所累积的结果而已。

  等到发现的时候,自己已经喜欢上他了。

  只不过在琴音的面前——她一直都在无意识中压抑着那份感情。在从双方口中确认过两人并不是恋人之后,过去一直积蓄在胸中的那份感情就此满溢而出,再也无法停止了。

  由奈算是在比较早的时期就对神薙红莲产生兴趣了。

  具体而言那是在第一学期的前半——黄金周刚结束时的事了。(编注:指日本四月底至五一月初的连续假期。)

  她和坐在隔壁的琴音交谈而变得要好,结果和红莲说话的机会也自然增加。在高中刚入学的时候,由奈一直误会两人是对恋人——毕竟那两人总是在一起,不过真要说的话,应该是琴音总是随侍在红莲身旁,像是那样的感觉吧。

  只是……由奈觉得他们的关系有点奇怪。

  她的朋友中也有许多已经有男朋友——但是她们给人的印象和琴音完全不同。平常不管再怎么掩饰,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从他们的应对就可以感受到独特的气氛,是因为他们的目光和言谈像在打情骂俏吗……有点像是一种特殊的气场吧,总之就是会给人那样的感觉。

  不过红莲和琴音却是完全不同。

  应该说他们太过在意彼此吗——虽然他们感情真的很好,但两人却不知在顾虑什么,好像两人间存在着一条界线似的,一般都会以‘和对方在一起很自在’来形容亲昵的对象,但是红莲和琴音则是完全相反,他们表面上看来感情很好,可是都太过在意对方,使得两人的气氛显得有些不自然。

  如果他们不是恋人……那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尼?

  由奈觉得很不可思议,之后便时常观察着两人。

  “神薙同学……”

  她口中喃喃念着他的名字,在脑中描绘出红莲的身影。

  正如同由奈向他表白的内容——由奈喜欢上他有几个理由。

  喜欢他的温柔、他的成熟稳重。

  那些虽然都是真话,但其实理由并不只是那些。

  温柔的男生不是只有他,其他男生也有性格稳重的人,至于两者兼备的男生,数量毕竟就少了许多,但那些也不只红莲一人。

  只不过……

  “他的温柔中——似乎带着寂寞的感觉。”

  而且红莲本来就给人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印象。

  他和人们就好像在中间有一条界线般——有着奇妙的距离感。

  向他问话他会回答,也会表现出适当的喜怒哀乐,算是好相处的人吧,可是他总像是无法融入身旁的学生们,宛如中间隔着一面玻璃墙,他就站在另一头窥视着这边的情况,言行举止散发出奇妙的疏离感。

  甚至对总是和他在一起的琴音也是一样。

  “……总觉得……他让我想起爷爷……”

  由奈的祖父在六年前亡故。

  而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其实由奈并不清楚。

  不过似乎在由奈懂事之前,他曾犯过刑事案件,他也因此和亲戚几乎是处于断绝关系的状态……仍勉强与他有所往来的也只剩下二女儿夫妻,也就是由奈他们家。

  实际上与其说是被亲戚拒绝往来,倒不如说是他主动与亲戚保持距离才比较正确。

  祖父对自己有前科一事——以及因此给家人亲戚带来困扰之事感到非常在意,祖母、母亲、阿姨似乎都因此吃了不少苦,而因为祖父自己也知道此事——所以对于偶尔去他家玩的由奈,他常常都会告诫‘不要太常来这里,会有人说闲话的’。

  即使如此,他之所以没有拒绝由奈来玩——之所以家中总是备有饼干,让住在附近的由奈随时都能来玩,应该都是因为他还是会寂寞吧。由奈的父母虽然并未积极表示认同,但是他们也没有阻止由奈走十分钟的路程到祖父家玩。

  而那样的祖父……最后却是和其他独居老人一样孤独而死。

  某一天——由奈像往常般到祖父家去玩,看到的却是化为尸体的祖父。祖父可能是被什么东西绊倒而撞到胸部,使得脆弱不堪的肋骨断裂,刺入肺中。

  榻榻米也被祖父所吐出的鲜血染湿。

  而祖父他——手握着电话断气了。

  许多人知道他的死状后,都说他是要打电话求救时就断了气,但由奈却不那样想。祖父大概是……无法打出那通电话吧?他觉得自己是罪人,也一直都为此自责,他一定认为自己没有资格求救吧。

  自己这样死掉,对大家都好。

  所以祖父虽然拿起电话,却无法打给任何人,只能静静地等待死亡到来吧?不然无法说明祖父死前那——看起来十分寂寞、哀戚、焦虑,好像快要哭出来似的表情,年幼的由奈当时是这么想的。

  由奈并不知道祖父过去做了什么。

  是偷窃?伤害?还是杀人?还是其他的错事?

  只是,不管他做了什么……有错到要让他寂寞地死去吗?在生死关头也不容许他求救吗?

  至少由奈是喜欢祖父的。

  她反而……觉得祖父是个非常温柔的人,或许正因为他一直为自己的罪过而自责,所以他才比任何人都懂得要温柔待人吧。

  祖父的——那个眼神。

  由奈觉得与红莲的眼神有些相似之处。

  由奈知道,红莲他有时会像是注视着耀眼的事物般,看着其他同学一起欢笑的模样。仿佛明白自己没有加入他们的资格而放弃了自己——就是那样寂寞的眼神。当多数少年少女正如理所当然般享受着平凡无奇的日常生活,而他却只是退避在稍远处以憧憬的眼神守护着一切。

  那是为了使珍惜的事物不遭毁坏、迫害,费心守护的一种温柔。

  然而就由奈所知,红莲是个非常平凡的少年。

  他只是有些不太懂得表达自己——却是比别人更认真、耿直、诚实的少年。

  所以由奈想对他说‘过来这里吧’,不用顾虑那么多,你可以和我们一起欢乐,你的温柔绝不是什么可耻的感情——

  刚开始或许是出于只是一种同情。

  但是不知不觉中,她发现自己对红莲在意得不得了。

  然后到了现在——

  “……神薙同学。”

  只是念着他的名字,由奈便感到一股坐立难安的心情。

  于是由奈像个胎儿般在被窝里蜷曲身体,怀抱着这份恋爱心情——烦恼地叹了一声气。

  ***

  迎接他的人如同往常般,在七点半准时来到。

  “红~莲~”

  门外传来温吞的声音,仿佛后面就要接上‘我~们~去~玩~吧~’似的,而这也是一如往常的事情。

  真的是与平常无异的早晨,今天也同样到访神薙家的玄关——

  “……”

  ——却完全不是那个样子。

  虽然直到开门为止,一切也确实都和昨天相同。

  “呃……”

  红莲表情困惑地说道:

  “这是……怎么回事?”

  “早安。”

  眼前满脸笑容的人并不是琴音——而是杉崎由奈。

  而琴音则是退在她半步之后,脸上依然是往常的温和笑容,而看在红莲的眼里,那模样就好像……有新人要接替自己的工作,自己是最后来打声招呼而已。

  “琴音,你究竟……这到底是——”

  “是我说要来迎接神薙同学的。”

  由奈打断红莲的话说道。

  而在她身后——被皱着眉头的红莲瞥了一眼,琴音也只好缩着脖子点了点头。

  “因为我在意得昨晚都没睡好,所以……”

  由奈苦笑着耸耸肩。

  她那样的动作——和她的容貌与平常的言行所给人的印象有段落差,所以更显得格外可爱,而她羞涩地看着红莲,那模样真的——看起来就是恋爱中的少女。

  “可以……告诉我答案了吗?”

  由奈侧着头向红莲问道。

  “啊……不……那个……”

  红莲则是暧昧地摇摇头。

  “抱歉——我还没决定好。”

  “这样啊,那只是一起上学应该……可以吧?”

  “是可以……”

  红莲也只能点头答应。

  结果就演变成三个人一起去上学。

  但是——

  (也不管我的心情……!)

  红莲心中对琴音非常不满。

  所以他的话也自然变得少了,而由奈不知是否察觉了他内心的想法,她开心地频频向红莲搭话,话题诸如社团活动的事、考试成绩、朋友的事,以及其他种种……就红莲而言,他也不能够对她视若无睹,因此便只好随口回应。

  “……清美她啊,啊啊,国中时的清美是我篮球社的学妹啦,然后她那个人啊,个子明明很高,兴趣却是裁缝哦,看她那么高的个子弯着腰做裁缝,那模样真的很好玩哦。”

  “是感到很意外吧。”

  “没错没错,当然那样也很可爱就是了。”

  “或许是吧。”

  “然后啊——”

  然而红莲的意识并不在身旁和他说话的由奈身上,而是在她身后三步之处——离得比平常更远的琴音身上。如果是平时走在这条路上,这个时候他都是边走边和琴音闲聊,现在自己却是边走边随口回应由奈的话题。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状况啊!?

  虽然那都是因为他既没接受、也没拒绝由奈的告白,所以现在这如坐针毡的感觉红莲自己也有责任。

  “……红莲,你额头的银发很显眼呢。”

  “说它是银发,其实只是单纯的白发而已,常常有人说那是掉色或染发——”

  说到这里。

  红莲发现由奈正露出苦笑看着他。

  “怎么了?”

  “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叫你的名字,你多少也该慌张一下嘛。”

  “咦?啊——啊啊,那个……”

  听她这么一说红莲才发现,刚才由奈并不是叫他‘神薙同学’,而是叫他‘红莲’,而且还叫得特别亲热。

  “……抱歉。”

  “这种事你向我道歉,我也觉得困扰呢。”

  “不,那个……应该是我被那样叫习惯了——”

  所以刚才才没发现。

  毕竟从以前红莲和琴音就一直是以名字互相称呼。

  “嗯?”

  由奈的眼神似乎别有用意地回头望向琴音。

  “因为我有妹妹,而且她和红莲也互相认识,所以只叫我笛原有时会混乱——我们才会理所当然地用名字称呼。”

  只见琴音慌张地解释道。

  “是铃音小妹吧?”

  “嗯。”

  琴音点点头。

  琴音的确有个小她两岁的妹妹,而她也确实认识红莲,不过红莲被铃音单方面地——而且是当成蛇蝎一般地讨厌。

  “这样……可以吧?”

  “咦?”

  “也让我叫你红莲——不行吗?”

  “……啊、不,那个……”

  那楚楚可怜的恳求眼神几乎可以说是犯规了。

  刚才由奈才说自己那个高个子学妹,因为体格所以不适合裁缝——不过由奈楚楚可怜的眼神也是不遑多让。性格算是落落大方又强势的由奈,偶尔展现出不安的神情——由于和平常时的巨大落差,让她看起来更加惹人怜爱,当然由奈本身就容貌出众,但是那落差让她的美貌更增幅了好几倍。

  “是可以……”

  红莲就是对这种拜托方式没辙。

  “……”

  而由奈只是侧着头凝视红莲。

  从她的眼神看得出来,她看着红莲并不是有什么特别意义,而是单纯享受着欣赏红莲表情的乐趣而已。

  “什……什么事?”

  “……没什么。”

  由奈说着又笑了起来。

  那开朗的笑容——照理说应该是和平常一样的笑容,但今天看起来却可爱了好几倍。

  (好像有一种上当的感觉。)

  红莲不由得在内心微微叹气。

  ***

  十二寸液晶荧幕的画面上,有数个颜色正缓缓蠢动着。

  颜色与颜色间并没有明确的界线,那宛如彩虹般半透明的色彩变迁,覆盖了画面的大部分,这色彩的泛滥让人不禁联想到某种幻想艺术,但是——在色彩之下是由实线所描绘出的住宅地图。

  当然这并不是为了新奇或好玩。

  这是为了方便进行综合性的判断——作为要对全局做出直觉等各种判断时的参考资料,而将某种资料视觉化所成的图表,这道里就像是比起在表格内罗列一群数子,做成圆饼图或长条图还比较容易让人理解。

  “……嗯嗯。”

  早晨的住宅区——有一辆黑白相间的宝马迷你正悄悄地停在角落。

  “果然短短一天的时间,实在也无计可施。”

  在驾驶座上自言自语的是那个‘可疑人物的代名词’——逆木慎一郎。

  “〈破组〉固然缺人,但是〈索组〉更是必须尽早补充人员了。”

  在旁边副驾驶座上,一台笔记型电脑从汽车点烟器插座连接电源,正全速运作当中,而无线传输的显示灯一直处于亮起的状态,也就是说,荧幕上是将每一刻搜集到的情报以即时的方式显示出来。

  “这次也得等牺牲者出现才行啊。”

  电脑上所显示的地图规模并不大,大约就是方圆五公里左右的范围,而在中心以标示着昨日以及红色×的地点——就是昨天的猎场。

  “话虽如此,只是等待也太无聊了……”

  液晶荧幕上的彩虹颜色仍在缓慢变化着。

  逆木等人所找寻的‘目标’——〈宿鬼〉在这个现代社会中明显是属于异物。

  无关人的意愿,它只要存在就会产生某种‘不自然’。

  平常总是见面打招呼的卖烟老婆婆,今天却不见人影;转角那家的狗平常总是乖巧,昨晚却是叫个不停;平时总是有礼貌地打招呼的送报青年,今天却是不理人;其他诸如此类……

  像这种程度的小事,每一样都看似无关紧要——然而却又与‘平常’不同。

  由此可知人类的感觉不可小看。不需特别去意识,人类对于‘非日常’总是会敏锐反应,并且将那股不协调感记忆在心中的角落。而他们就是以人海战术和各种‘密技’加以收集,并将那‘不自然’的程度化为数值,再各别累积加总在各个地区上。

  而那样的结果,就造成脱离‘日常’的要素——即使每一个都十分微小——愈是累积,显示在地图上就会变得愈红,宛如是使用特殊照相机所看到的热分布图一般。

  然而目前为止——地图上并没有局部性的红点。

  也就是说还没有过滤出‘目标’的所在之处。

  “跟以往一样,还是需要耗费时间寻找——还是一样嘛。”

  这时逆木忽然侧头沉思。

  没有搭档却仍会自言自语是他的习惯,那是藉由付诸言语来整理思考,使模糊的思考转为明确,而且不限于逆木,即使是一般人也很常用这种方式思考。

  “跟以往一样?”

  他对自己这句话感到不对劲,暧昧的违和感逐渐成形。

  如果说昨天的狩猎和平常有什么不同之处的话——那很可能将是追踪这次‘目标’的新线索。

  如果……

  “‘目标’冲出‘结界’并不是偶然的话?一

  那就表示那个‘目标’知道逆木等人组织的基本战术。

  〈御火槌〉

  那就是逆木他们组织的名称。

  然而知道这个名字的人——正确理解那名称所代表的意义之人,在组织之外不超过百人,就隐匿性的意义上而言,〈御火槌〉的等级可能远超过各种情报机关或秘密结社。

  那种机密组织的情报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得手的。

  如果真有那个可能性的话——

  “过去曾经和我们交手过?”

  若对方是过去侥幸逃过一劫的对手,那么也会知道〈御火槌〉的基本战术吧。

  但是——如果真是那样,那么昨天的狩猎就太过简单了,如果曾经一度和〈御火槌〉交过手,那么就应该知道〈御火槌〉是它们〈宿鬼〉的天敌——专门的封杀机关。

  而且面对那样的天敌,最确实的自保方法,就是不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存在。

  可是昨天那‘目标’的行动却过于招摇。

  因为它毫不掩饰杀人的证据,如果它有心掩饰,甚至可以将被害者吃得连根骨头也不剩,不然也可以把尸体连同骨头一起粉碎,全部都冲到下水道里去,完全湮灭证据的方法应该多的是。

  但它却没那么做。单纯是因为一时混乱而没想到吗?

  还是说它藐视〈御火槌〉的存在呢?

  “也就是说——”

  是后者的情况。

  拥有知识却无经验——因此那个宿鬼小看了〈御火槌〉的威胁性。

  “它透过某种方法,在事前便获知组织的情报……?”

  逆木随即伸手操作电脑的键盘。

  他连线到〈御火槌〉大本营的伺服器,输入ID和密码,然后从资料库中抽出了某个纪录。

  “……”

  液晶画面上描绘出一个表格——那是一连串人名的一览表。

  他再以特殊条件将其排序。

  “数量意外地多呢。”

  逆木一边叹气,一边从口袋取出手机。

  “——我是逆木,我想要调查一下〈御火槌〉的相关人员。是的。昨天的那件任务,如果‘目标’的脱逃并非偶然的话,那就代表对方知道结界展开半径的相关资料。是的。是的。可以的话请派几个人过来。是的。没错,我明白了。”

  只听到啪的一声,他合上了手机。

  “嗯……”

  接着逆木把手伸进驾驶座下,抽出了一个黑色铁块。

  那是一把插在树脂制枪套里的手枪。

  贝瑞塔M8045〈美洲狮〉,外型看起来短小厚重,形状给人一种尺寸不足的印象——不过它和UMP短机关枪相同,使用的是点四五ACP这种大口径弹,是一把作为护身用会多少感到勉强的武器。

  “……希望是我猜错了才好。”

  他稍微拉动套筒,确认初弹已经上膛之后——逆木以忧郁的语气喃喃自语,然后走下了宝马迷你。

  ***

  早上在平安无事中度过。

  一如往常的上课,一如往常的午休时间。

  暮林老师今天也是请假。

  校方并未特别告知理由,不过大部分的学生都认为可能是受伤或生病,并没有感到疑问。

  由奈早上前来迎接红莲上学,表现地十分积极——不过在校内却没有特别在大家的面前找他说话,应该是在红莲回复之前,她会有所收敛吧?对于不喜欢引人注目的红莲来说,不禁要感谢她的好意,因为由奈在男女双方都交友广泛,若是她和红莲亲近,应该会引起许多人注目。

  “吃饭啰——”

  谦吾说着咚的一声,把便当盒放在桌上。

  那便当盒看来颇大一个,看来要维持他那样的体格,就必须要有相当的量吧。看他迫不及待开心地打开便当,该说那模样像极了小孩子吗?总之让人看了不禁微笑。

  “嗯?怎么?”

  谦吾注意到红莲的视线,于是转过来面向红莲。

  “想吃吗?”

  “不,不是那样的啦。”

  “不用客气啊。”

  谦吾说着指了指自己的便当。

  “我们不是朋友吗?”

  “这……这样啊。”

  “附带一提,配菜一样两百元哦。”

  “你下地狱去吧!”

  红莲对他白了一眼——然后一边确认钱包,一边从位子上站起来。

  如果想要确实买到想要的食物,那么下课钟声一响完就该全力奔跑,不过若是不在乎捡剩下来的,那么现在前往贩卖部也还来得及。

  就在他想着这种事的时候——

  “神薙同学。”

  红莲才刚走出教室就被人叫住。

  不用说也知道那是由奈,她先前才说要用‘红莲’来称呼,现在又恢复到神薙,这应该也是在替红莲着想吧?

  但是——

  “要不要去中庭?]

  由奈唐突地说出这种话。

  “中庭?”

  红莲他们所就读的高中,从空中俯瞰校舍是呈‘口’字型——所以是有中庭的,那里布置得像是个小型公园,由于里面也有摆放数张长椅,因此天气好的时候,也可以看到带便当的学生在那里用中餐的光景。

  “一起吃午餐吧。”

  由奈说着又以楚楚可怜的眼神凝视红莲。

  “不行吗?”

  “啊……没那回事。”

  红莲反射性地回答道。

  他深切觉得由奈楚楚可怜的眼神真是犯规,于是红莲只好小心不让内心的叹气被发现,同时对她说道:

  “那我先去贩卖部一趟——”

  “我当然是准备万全才邀你的啊。”

  由奈说着举起手上的布包给他看。

  看来似乎是便当盒,而且那布包里很明显有两个便当盒。

  “我想亲手做的便当……分数应该比较高嘛。”

  “……”

  事实上红莲又再惊讶了一次。

  “我是想到就会立刻行动的人啊。”

  “……看起来的确是呢。”

  红莲露出苦笑。

  “对不起,我太不会察颜观色了。”

  由奈耸了耸肩。

  “不,没有那种事……”

  若说不会察颜观色,琴音远比她更加严重。

  这么说来——红莲朝教室环视了一圈,结果并没有看到琴音的人影,看来是午休时间一到她就出去了……

  “里面装的都是——”

  由奈凑到红莲耳边轻声细语道:

  “红莲喜欢的食物哦。”

  “……为什么……”

  你会知道……这句话还没说出口红莲就察觉了。

  是琴音,除了她也不会有其他人。

  “这么说来琴音人呢?”

  “她说要先去占位子。”

  由奈微笑说道。

  “她也一起吗?”

  “安心了吗?”

  “不,不是那样……”

  红莲一时语塞。

  确实,这样琴音就好像是他的监护人似的。

  “不好意思让她久等吧。”

  由奈说着极其自然地握住红莲的手。

  “啊——喂!”

  “走吧。”

  仍在困惑之中的红莲,被由奈半强迫地拉着走向中庭。

  ***

  在不知道实情的旁人眼中,那应该是非常奇妙的光景吧。

  “……并没有……特别的事……发生……”

  两眼无神如此回答的是个身穿睡袍的年轻男人。

  那名男人站在套房式大楼的入口大厅,而他的额头上贴着一张有如恐怖电影中出现的符咒,名片大小的白纸上画着复杂的图案,那图案本来可能是什么文字吧——不过因为那些字交错纵横,而且又经过改编,所以让人看不懂。

  然后……

  “是吗?感谢你的合作。”

  说完便迅速撕下男人额上符咒的人——是逆木。

  “……?”

  男人的眼神又恢复了精神。

  他仿佛像是以站着的状态从梦中醒来,他左右张望——看到站在他身旁的逆木时,他的身体颤了一下,直到刚才他都还是意识不清,从他的观点看来,逆木就好像是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似的。

  但是逆木却不理会他,从男人的面前通过,然后走出了大楼。

  “……?……?”

  男人数度扭了扭脖子,然后从集中放置在入口大厅的信箱中取出报纸和信件,接着就这样直接回去自己的房间了。

  “好了,接下来。”

  逆木一边仰望着大楼,一边从怀中的口袋取出口香糖,然后打开包装。

  这已经是今天的第十片了,他用单手将口香糖甩出,并且剥开锡箔纸,随后将两片一起放入口中开始咀嚼了起来。

  “仔细想想,现在是学生去上学的时间呀,我真是失败。”

  “那不是废话吗?”

  只听见背后有人对他说话。

  逆木回头一看——只见那里有两个人影。

  一个是嘴角叼着香烟的男人。

  “哎呀,迫水先生。”

  迫水纯一的装扮和昨晚有些不同。

  虽然同样是一身黑色的长衣——但衣服的种类不同,那是皮制的风衣,而且看起来似乎不止穿了一两天,那衣服经过长久的使用,自然散发出一股独特的风格。

  不过——在平常日的白天穿那样的服装,看上去就和逆木同样,不像是善良百姓的装扮,加上他本来就是一张有如以刀刃削减过般的严肃面容,因此更加散发出让人难以接近的气氛。

  “你们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来协助你的啊,你有向大本营要求补充人员吧?”

  迫水用芝宝牌的打火机点燃香烟,然后不耐烦地回答逆木。

  而逆木则故意装出惊讶的表情。

  “专门负责破坏的〈破组〉队长亲自前来?”

  说完他的视线移向与迫水同行的另外一人。

  “我记得这一位是——”

  “我是御杖代梨绪。”

  她说完行了一个礼,她就是昨晚参加狩猎的其中一人——〈剑十号〉少女。

  现在的她,黑色长发绑成马尾,一身牛仔裤和飞行夹克的装扮,那身打扮虽然算不上妩媚动人,但是十分适合这位看似个性强势的少女。

  “迫水先生——”

  逆木以多少带着非难的目光,透过墨镜射向迫水。

  “人手不足又不是第一次了,而且她虽然是〈破组〉的新人,可是让她多累积现场经验也没什么不好啊。”'

  迫水说着手迅速地一挥,只听到锵的轻脆一声,打火机的盖子便盖上了。

  “万一找第一个就中大奖,我也会帮你争取一些逃跑的时间啦。”

  他说着稍微拉开风衣,只见左边和右边——左右两边分别挂着一把装在皮革枪套内的转轮式手枪。

  “你还是老样子,sw的M625吗?现在还有人挂着两把转轮手枪,你以为你是电影的英雄主角啊,而且那不能装备消音器吧?”

  “少啰嗦,我的私人物品你管不着吧。再说进行使服调查,要是遭遇必须用枪的场面,也不可能有时间装消音器吧?”

  “……你说的也没错啦。”

  逆木耸耸肩,然后转而向梨绪询问道:

  “御杖代的小姐也有带枪吗?”

  “……是。”

  表情稍显紧张的少女——梨绪点点头。

  接着她以稍微僵硬的声音说道:

  “那个、逆木先生。”

  “嗯?”

  “如果可以的话……请叫我〈剑十号〉,或是称呼我梨绪也可以。”

  “……”

  “……”

  逆木与迫水不禁面面相觑。

  看来这个少女对被以‘御杖代’的名子称呼有所抵抗,逆木表情有些讶异地看向迫水,而这名梨绪的长官则是不悦地点了点头,看来似乎有相当根深蒂固的理由。

  “那就叫你小梨吧,请多指教啦,小梨。”

  “……”

  梨绪表情中似乎有些不悦。

  看到她的反应,逆木则是歪着头问道:

  “还是你觉得小绪比较好?梨梨、绪绪,都不怎么样呢。”

  “小梨就可以了。”

  “开玩笑的啦,不过我就叫你的名字吧。”

  “……”

  “然后呢——”

  迫水就像是要转移话题般,一边仰望着大楼,一边打断他们的闲聊。

  “这里有可疑人物吗?”

  “这个嘛,〈御火槌〉相关人员这个推测只是出于我的小人之心啦,反正总是好过干等,大概就只是姑且一试而已。”

  逆木耸耸肩说道。

  “了解我们的战术,又知道结界展开半径的资料——又或者是只要有意就可以得知那些情报的身分,以及那样做的可能性,符合这种条件的人意外的少呢,不过前提还是在于我们机密情报管理的意识是否健全啦。”

  “你这么没自信啊?”

  “因为我们本来就是老旧的组织啊,有哪里出问题也是很正常,不过这先不论,要身为〈御火槌〉相关人员,又具备战术的知识,或是有可能知情的身分,这么一来——”

  逆木从怀中取出PDA,将画面拿给迫水观看。

  “……神薙?”

  迫水皱起眉头念出了这个名字。

  “这么说来偶尔是会听到这名字,但我倒是从未见过姓神薙的人啊。”

  迫水朝梨绪瞥了一眼。

  而逆木也朝梨绪看了一眼,然后对迫水点了点头。

  “和御杖代家同样,他们也是〈御火槌〉七家之一。”

  “七家?不是六家吗?”

  其实迫水原本并不是〈御火槌〉的一员。

  他本来是自卫队军官,而且在之后也曾担任民间军事公司的军官,由于有那样的经历,因此才被挖角过来。

  〈御火槌〉不局限于老旧的方法论,为了能引进最新式的训练及各种方法论,因此数年一度会向外部进行挖角,迫水就是在那样的制度之下加入〈御火槌〉的人物。

  因此迫水虽身为〈破组〉的队长,但是他对〈御火槌〉的历史,以及旗下各家间的关系并不清楚。

  另外逆木则与迫水相反——他是出身于现在构成〈御火槌〉六家之一的伽蓝堂家分支。

  “没落——不,事实上那是在十几年前就已断绝的家族,由于宅邸失火,当时家主及其家人皆丧生大火,唯一的例外只有——”

  逆木操作着PDA。

  只见画面上显示出一个少年的大头照。

  “神薙——红莲而已。”

  “这还真是气派的名字呢,不管是姓还是名。”

  迫水脸上浮现些微苦笑。

  “神薙家对〈御火槌〉的贡献主要是在咒术方面的研究,不过在二十世纪初期由于到御杖代家的抬头,神薙家逐渐失势,最后沦落到几乎只是空有名号,成为有名无实的存在……近年在〈御火槌〉中称只有六家而非七家的人也变多了。”

  “也就是说他是最后的幸存者啊。”

  “他有可能从父母那边得知关于〈御火槌〉的战术吧?而且在结界技术之中,现在也存有几项是由神薙家所开发的。”

  “即使他拥有能够理解的知识基础也不足为奇……是吗?”

  “附带一提——”

  逆木以中指将快滑落的墨镜往上推,并且接着说道:

  “在他父母亲那一代,事实上就已经与〈御火槌〉不再往来了,所以也没什么忠诚心和归属意识吧——”

  “相对地口风就不紧了吗?”

  “大概也不会知道宿鬼的可怕吧。”

  “……原来如此。”

  迫水一边缓缓地吞云吐雾,一边点头附和。

  “那么——那个小鬼就是住在这里吗?”

  “我已经先询问过住在同一楼的居民了。”

  逆木说着用指尖捏着符咒晃了一晃。

  “总之神薙红莲本人似乎没有什么异常,并没有和什么人往来,如果说有的话,那就只有每天早上前来接他上学、疑似同校学生的女孩子——除此之外,并没有别人进出他家,似乎是个孤僻的家伙呢。至少就目前来看,他和那个宿鬼所依附的暮林恭子,两人并没有私人方面的接点。”

  “现在这个时代,别说不知道彼此长相,就算连性别也不知道的那种交友关系,也不足为奇。”

  网路的发达正逐渐改变人际关系的定位。

  就逆木等人的看法,虽然那种事情并无是非对错,但是旧有的方法变得无效却是一个麻烦。即使没有物理上的接触,情报也是有可能会泄漏;神薙红莲和昨晚化成肉片的〈宿鬼〉依附对象——暮林恭子是否在网路上有所接触,必须要分别调查两人持有的电脑、PDA、通讯纪录等才能知道。

  “只不过暮林恭子的父亲是神薙红莲的班导。”

  “也就是说他们可能见过面?”

  “大概跟没见过面的可能性差不多。”

  “那就监视他吧!如果只是要掌握他的动向,那么用式神应该也可以办到。”

  “是呀。”

  只见逆木从怀中取出一张纸。

  那简直就像是……小孩子劳作用的厚纸板,在平面上还画着山折线、谷折线以及轮廓线,而它和普通劳作的不同之处,则是其中一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如果是通晓神秘学的人可能就会注意到……

  这也是一种符咒。

  “——监视任务,对象是403号室——神薙红莲,急急如律令!”

  逆木口中念念有词,接着往空中一抛,那张纸立刻在空中啪啪啪地自动折叠……当它掉落至地面的时候,已经组合成虽然各部分有着棱角,却是明显让人联想到一只‘猫’的形状。

  那只折纸猫叫了一声‘喵啊呜’回应逆木的命令,然后便迅速消失了踪影,应该是去寻找便于监视问题的403号室的地点了。

  “好了——我们去找别人吧。”

  两个男人和一名少女于是并肩离去。

  ***

  便当盒中的确是装满了红莲喜欢的菜色。

  “……你真了不起。”

  她向红莲告白不过是昨天的事。

  而从琴音处打探出红莲喜好的食物应该也是昨天——因此虽然做便当的时间非常充分,但是却不可能有时间另外学习做菜的技术,这也代表由奈的厨艺本来就不错。

  “这菜色其实相当偷懒了,只要照程序去做,谁都可以——”

  话说到一半。

  “……”

  由奈急忙闭口不语。

  因为她惊觉到这并不是谁都可以做的出来——至少现在自己身旁就有一个少女做不到。

  虽然做菜不一定要用到火,但是需要烧、煮、炸的加热料理当然就全部不行了,而且当然这样能选择的菜色就减少许多,总不可能把凉拌豆腐装进便当里,而且在某些时期若是不加热过,食物很快就会腐坏。

  “啊、不会啦,抱歉,谢谢你。”

  琴音注意到由奈的神色急忙说道。

  看着青梅竹马的反应,红莲在内心叹气。

  琴音的精神创伤,勉强说来应该是火炎恐惧症吧,打从十年前的那天起就一直重重压在她的身上,就红莲所知,无关火源的大小,琴音只要看到火就会感到不适,严重时还会引发呼吸困难,当场无法站立。

  “不管哪一样都很美味呢。”

  红莲半强迫地尝试转移话题,琴音的火炎恐惧症本来就是两人回避的话题,和红莲双亲之事差不多敏感。

  “杉崎给人的印象不像是擅长家事的人啊。”

  “你那句话就某种意义来说是性骚扰哦。”

  由奈苦笑回应。

  “你觉得女性还是要会顾家比较好?”

  “不,我只是想说个性活泼的人不分男女,应该都不擅于那种单纯只是熬煮的手续吧。”

  “你那是偏见,我父亲也是个性急噪又顽固,但他的兴趣可是钓鱼哦。”

  “我听说那算是相当动态的活动呢。”

  红莲一边谈论着这样的话题,一边吃着由奈为他做的便当。

  他斜眼往坐在由奈对面的琴音方向看去——只见她正双手拿着自己带来的面包,像是得到向日葵种子的松鼠或黄金鼠般,一点一点地啃着。

  一瞬间,红莲与她视线交会,她仿佛队在说‘加油’似地对红莲微笑。

  “……”

  红莲只能趁由奈没注意,短短地叹了口气。

  就在此时——

  “——嗨,笛原同学。”

  忽然有人叫了琴音的名字。

  红莲等人一同抬头一看——只见一个面容清瘦的少年面带爽朗的微笑,站在三人的面前。由于他原本就是名人,而且昨天才刚见过也不可能忘记他的长相。

  他就是太刀花明月。

  “还有……你就是传闻中的神薙同学啊,那位是——”

  “我叫杉崎。”

  由奈回答的声音中带着若干惊讶和困惑。

  而明月则是笑嘻嘻地逐一环视三人。

  “可以和你们一起用餐吗?”

  他举起左手提的贩卖部纸袋,给他们看了一下。

  “喔……”

  由于找不到藉口拒绝,红莲也只能答应,而琴音和由奈也是一样。

  只见明月一副高兴的样子,说了声‘打扰了’便坐在琴音的旁边。昨天放学才刚被甩掉,他那旁若无人的态度固然让人不免惊讶——但是当然,红莲既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阻止他坐下。

  只是……

  “我们没有直接说过话呢。”

  令人意外的是,明月竟是先向红莲搭话,而不是琴音。

  “这个嘛——是啊。”

  “虽然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

  明月毫不犹豫地说道:

  “我昨天向笛原同学告白,结果被她拒绝了。”

  “……”

  “……”

  红莲和由奈的视线都集中在琴音身上。

  琴音则是——畏怯地缩着脖子。

  “那还真是……呃……”

  由奈随口找寻话语回应。

  “该说请节哀吗……”

  “不不。”

  明月开朗地摇摇头。

  他看起来悠然自若,完全没有沮丧的样子,若是换个角度来看,那开朗的态度甚至可以用轻浮来形容。

  “我问她理由,笛原同学说她有义务要让神薙同学幸福,在那之前没有心情交男朋友——”

  “……”

  红莲只能板着脸,保持沉默。

  而明月则是面露爽朗的笑容,观察着他的反应——然后说道:

  “所以我就决定要帮忙笛原同学了。”

  “——啥?”

  当然……在和由奈道别之后,红莲又回到学校,躲在暗处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所以红莲知道明月的这个提议。只是他做梦也没想到,明月会这样从正面——面对面地对红莲说出这种事。

  俗话说天才和某种人只有一纸之隔,这学长该不会脑袋有问题吧?

  正当红莲想着这种失礼的事——

  “幸福的定义因人而异。”

  明月无视三人的困惑,以温和的语气说道。

  “朋友当然是愈多愈好,人与人的关系可以拓展自己的可能性,而那也适用于幸福的多样性,你不觉得吗?”

  “不——那个、学长。”

  只见红莲皱着眉头说道:

  “你的意思是——”

  “所以我们做朋友吧,神薙同学。”

  “……”

  见他笑嘻嘻地如此说道,红莲一时为之语塞。

  “请多指教。”

  明月说着说着,越过坐着的琴音,将手伸了过来。

  短暂的时间里,红莲看着他的手——感觉就像看着某个不明物体般,然后才不得已地握手回应。毕竟对方是学长,而且也感受不到恶意或敌意,他没有非拒绝握手不可的理由。

  或者该说,他竟事先清楚明言自己不怀好意——也就是为了要和琴音交往——让红莲也为之傻眼﹒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

  他应该是看到红莲困惑的表情吧。

  “啊啊,不止是因为笛原同学啦。”

  明月如此补充说明。

  “其实我从以前就对你有点兴趣了。”

  “我……吗?”

  这么说来,他刚才话中有以‘传闻中的’来评论红莲。

  由于红莲本来就容易引人注目——国中时期也因为这个原因而遭到刁难,他曾经跟所谓的不良少年起过不小的冲突,而因为国中和高中都在同一个校区,所以也有其他学生知道这件事吧。

  然而——

  “你看,我和你的名字不是都很奇怪吗?”

  “啊……喔,是啊。”

  “所以我对你有种亲近感呢,你以前有没有因为名字而被取笑过呢?像我就常常被说名字像女孩子,或是姓太严肃之类……”

  “确实是那样……”

  不管是神薙还是太刀花,以发音来说并不是特别稀奇的姓氏,但本来应该都是写作别的汉日字才是,更何况下面的名字又是明月、红莲,不禁让人怀疑父母亲的感性和精神是否正常。

  不过就红莲的情况而言,父母只是单纯懒得想名字吧,真白、白亚、苍依、翠梨,以及深红和红莲,兄弟姐妹的名字都是和颜色有关,只能说至少没有用号码来命名已经是万幸了吧。

  “难得有人可以和我分享这种心情呢。”

  “喔……”

  “那么就请多指教啰。”

  明月说话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是一副开朗模样。

  ***

  “真是——寂寞的生活啊。”

  关于神薙红莲这个少年,逆木是给予如此评语。

  在迫水和梨绪的协助下,除了向周边居民探听情报外,他们还清查通讯纪录,尽可能地尝试调查神薙红莲及其周遭人们——而那就是他们的结论。

  就现在来说,他们并没有找到他与疑似宿鬼的人物接触,他的交友范围不论是在现实生活还是在网路都相当有限。

  与他亲密的人,也只有每天来访的一名青梅竹马的少女而已。

  而这个少女虽然是神薙红莲的远亲,却与〈御火槌〉没有直接的关系,也就是所谓的一般市民。当然宿鬼在寄生时并不会管对方是不是一般市民,也因此才更棘手……不过在目前看来不论是神薙红莲,还是他的青梅竹马,两人都没有发现有明显的异常情况,为了保险起见也调查过他们的银行户头,也是毫无异状。

  “是无辜的吗?”

  “还没办法如此断言就是了。”

  听到迫水的话,逆木耸耸肩回答道。

  现在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两点——他们和梨绪正在一家拉面店里,由于已经过了中午的拥挤时段,如今店内不见其他客人,而他们正在享用稍晚的午餐,附带一提,迫水吃的是叉烧面,梨绪的是拉面,而逆木则是吃着又烧面加上大盘炒饭。

  “可是——”

  “可是?”

  听到逆木的话,迫水停下拿着汤匙的手,皱起了眉头。

  “我是在想这家伙到底……了解多少?”

  逆木吸着面说道。

  “关于〈御火槌〉吗?”

  “对,或许该与他接触一次,探探口风比较好。”

  当神薙家烧毁之际,幸存者只有这名少年,但是年仅六岁的他,只怕对双亲的职业都没有多少认识——即使有也不是那个年龄所能理解。

  另外在宅邸烧毁之时,根据当时索组的报告,与神薙家研究有关的资料全部烧毁了,也就是说双亲要遗留研究笔记或是什么资料给红莲都是不可能的。虽然也有可能是索组有所遗漏,不过对于神薙红莲,在那之后还监视了三年,当时就已经判断神薙红莲‘已经没有身为〈御火槌〉一家的资格’,也因此才解除了监视。

  事到如今,实在难以想像神薙红莲还能从哪找到资料。

  然而在另一方面……在咒术之中也存在着能将人脑作为资料库的方法,过去以咒术开发而闻名的神薙家应该也有那样的技术,或许本人虽毫无自觉,但是他的脑袋里却沉睡了大量的危险知识。

  而那些知识就在偶然的情况下流出至表层意识——这也是不无可能。

  所谓的咒术,是一种充满不安定,只根据模糊的经验法则所建构的技术,有时甚至会发挥出施术者所意想不到的效果,就是因为在物理上的影响力、泛用性以及确定性无法胜过科学,所以咒术和魔法才会从历史的舞台上消失。

  反正不管怎么说……

  “今晚和他接触看看吧。”

  逆木拿下因热气而起雾的墨镜,一边用手帕擦拭,一边如此说道。

  ***

  在还没找到答案之前,时光便已流逝而去。

  不……他早已有了答案,只不过他还无法下定决心,把答案告诉对方而已。虽然琴音和由奈都说自己很温柔,但自己只不过是既任性又胆小罢了,红莲不禁有这种自嘲的想法,之所以不想伤害他人,那也是害怕会反伤害到自己而已。

  无论如何……

  “一起回家吧。”

  尽管这是可以预见之事——在校门等待他的人并非琴音,而是由奈。

  “红莲——”

  微笑的她真的很可爱。

  就某种意义而言,她总是很温柔——可是她和静静微笑的琴音却是一个对比,她能够带给周围的人活力,只要和她在一起,自己也会跟着快乐起来,她就是这样的少女。

  “我请小琴先回去了。”

  在红莲开口发问之前,由奈便已先回答了。

  在经过数秒的犹豫之后——

  “……我真的不懂。”

  和由奈一起走着,红莲如此说道。

  “为什么是我?”

  “我昨天说过了吧。”

  由奈回答道。

  “我喜欢你温柔、成熟稳重、又耿直的个性。”

  “……每一个感觉都不像我啊。”

  红莲自嘲地说道。

  再说如果他真的既温柔,又成熟到能明辨事物的道理,又真的具备光明正大的耿直性格,那么他现在就不会在这里和由奈说话了吧。

  “……差不多可以给我答案了吧?”

  由奈忽然改变语气如此说道。

  “也已经过了一整天了。”

  “……”

  红莲再一次重新思考。

  由奈是个好女孩,和她在一起很快乐,而且又懂得体谅别人,和她说话不会有什么负担,容貌毫无疑问算得上是美女等级,而且偶尔展现出的一颦一笑都可爱得让人惊讶——总之若问她有没有魅力,那么毫无疑问是有的。

  配上自己可以说是太浪费了。

  所以——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对不起。”

  红莲说出口了。

  如果可以,他本来是想用电话答复的——但那样对杉崎太不诚恳了,但是红莲毕竟还是难以直视她的脸。

  于是红莲和她并肩走着,视线则是坚持注视着前方说道:

  “我不能当杉崎的男朋友。”

  若是问他是何时做出这个结论的,其实红莲自己也不清楚,或许——昨天被由奈告白时,答案就已经注定了,只不过他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才有所自觉而已。

  她会生气?哭泣?还是讶异呢?

  红莲在脑中预测了数个杉崎的反应,并且做好承受的准备。

  然而——

  “你讨厌我吗?”

  身旁的由奈反而是静静地苦笑,红莲从气氛中能感觉得出来。

  “不是那样的,如果是二选一的话,那答案绝对是喜欢,并不是杉崎不好,真的完全没有那回事,如果不是像我这样的笨蛋,一定早就欢天喜地地答应了呀。”

  不管怎么想,和自己交往对由奈来说都不是好事。

  就是因为知道她是个好女孩——所以更是不可以。

  不,就连那也只是一半的理由而已,看来在无意识中找藉口说服自己,已经成为他的习惯了,那并不是很好的倾向。

  红莲感觉到那个不可能存在的妹妹,如今正在某处——嘲笑着不像样的红莲。

  “但是我……该怎么说呢,我没办法清楚说明,总之抱歉……”

  “……是吗?果然是那样啊。”

  由奈忽然停步点了点头。

  红莲这时也才终于停下脚步,回头面向她。

  她那若有所悟——平静得过头的表情,让红莲非常在意。

  “什么果然?”

  “……好吧,我知道了,我已经明白了。”

  “明白什么?”

  “不要问那么残酷的事情啦。”

  由奈叹了口气,然后摇摇头。

  她的反应远比想像中要平静,只见她再度迈开脚步,通过红莲的身旁——然后也没有停止,就那样直直前进,而红莲当然没有资格追赶她,只能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

  “——抱歉。”

  他是真心这么想的。

  他告诉自己这是拒绝别人好意之人的责任,所以红莲坚持凝视着她的背影,直到由奈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为止。

  ***

  “——为什么?”

  琴音忍不住朝着电话筒问道。

  在回到家用过晚餐后——琴音很在意红莲和由奈的交往究竟结果如何,因此便打了电话,虽然不管问哪一边都一样,但是琴音之所以先打电话询问红莲,单纯只是因为他的手机号码在通讯录的前面而已。

  不过以结果来看,幸好是这个顺序。

  这样她就不会让由奈亲口说出自己‘被甩了’。

  可是——

  “我原本想说——和杉崎同学交往的话,红莲也就会幸福了呢……”

  就琴音而言,她本来以为两人会交往的。

  因为不管怎么看,由奈都是个无可挑剔的少女,既漂亮又开朗,不论在男女之间都很受欢迎,在各方面都和自己正好相反,真的让琴音非常羡慕,若红莲能够有她那样的女友,一定也会很高兴吧,琴音是这样的想法。

  但是——

  ‘……你这笨蛋。’

  电话那头的红莲明显在生气。

  “咦……?”

  琴音感到困惑。

  她不明白红莲为什么生气。

  红莲烦躁地向一片混乱的琴音说道:

  ‘你是那样想才把杉崎塞给我吗?’

  “咦?那个……呃……我……对不起。”

  她不懂,完全不明白。

  所以琴音只能先向红莲道歉。

  “对不起,虽然我不太明白,不过——对不起。”

  ‘别道歉了!’

  红莲以愤怒的语气吼道。

  但是除了道歉之外,琴音不知该如何是好。

  说到道歉,她也必须向由奈道歉才行,因为为了撮合她和红莲,把红莲喜欢的食物和音乐告诉她的人就是自己——或许那是她太多管闲事了也说不定。

  毕竟琴音所认识的是‘笛原琴音眼中的红莲’,那或许确实是红莲的一面,但是在红莲看来,就像是‘笛原琴音眼中的红莲’那种影子般的印象被摊开在眼前,所以因此感到不快了吧。

  因为红莲应该是恨着自己的。

  但是红莲是个温柔的人,所以给予自己赎罪的机会。

  所以——

  ‘……够了,总之我不会和杉崎交往,只是这样而已。’

  叹了一口气之后,语气多少恢复平静的红莲如此说道。

  “是……是吗……”

  ‘那我挂了,再见。’

  “啊……嗯,再见。”

  琴音感到如获大赦,然后挂断了电话。

  还好红莲并没有生气到不想再看到她的脸,琴音手抚着胸,安心地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

  “——姐姐。”

  琴音回头一看,发现妹妹站在面前。

  笛原铃音,她是小琴音两岁的妹妹。

  她有一头像是少年般的短发,略为锐利的眼神让人联想到猫,令人印象深刻,她明明是女孩子,却给人喜欢找人打架的印象——事实上她在就读的中学里,曾经痛扁了一个纠缠学妹的高中男生,由于刚烈的个性太过鲜明,因此注意到她有一张可爱脸蛋的人反而是少数。

  常常有人说她们姐妹不相像。

  当然那意思与其说是指容貌,倒不如说是指言行所给人的印象,就性格而言,笛原姐妹可说是几乎完全相反。

  纵使如此——不,正因为如此她们姐妹的感情很好。

  只是……

  “你又在管红莲那家伙的闲事了?”

  妹妹皱着眉头说道。

  铃音讨厌红莲。

  她似乎认为红莲是把琴音当成奴隶在使唤,而实际上那是出于琴音自己的赎罪意识,是她单方面地照顾红莲而已……不过即使这样对铃音解释,她也是不肯接受。

  当他们都还是小学生的时候——也就是红莲还同住在笛原家的时候,铃音其实也把红莲当成亲哥哥般仰慕,或许那时候她真的认为他们是真正的兄妹吧。

  然而从红莲离开笛原家一个人生活开始,从那时起妹妹对他的评价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你真的差不多该适可而上了吧。”

  “不行,因为那是我——是我的错。”

  琴音掩饰着自己的苦笑,对铃音如此说道。

  “那种话我已经听腻了。”

  铃音焦躁地说道。

  “是神薙那家伙说的?他要你那么做吗?”

  “不是,红莲——不会说那种话。”

  “既然如此——”

  “……”

  琴音只是摇头。

  这是她很早以前就决定的事。

  只要是为了红莲,她愿意做任何事,只要他能够幸福,不管什么事她都愿意做。自己辛苦难受也是理所当然。

  因为那是——惩罚。

  “对不起。”

  琴音这么说着,然后向总是担心姐姐的温柔妹妹露出笑容。

  “……”

  只见铃音气呼呼地鼓着脸转身离去,然后踏着粗重的脚步声走上楼去。

  每次总是这样。

  即使自己傻傻地认为是在做好事,却总是让重要的人或喜欢的人生气、哀伤,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琴音也觉得自己果然是笨蛋,即使在学校的成绩良好——考试所能反映的大多只有记忆力很好这件事。

  “对不起,铃音。”

  即便知道她听不见,琴音还是说出了口,然后走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

  凌晨零点——星期五和星期六的交界。

  一天的开始与结束比邻而居的深夜。

  红莲为了抒发心情而外出。

  “……可恶!”

  他就是无法平静下来。

  因为不论是看电视、听广播还是上网,忧郁的心情都只是更沉重而已。

  只要一个人待在宁静的室内,对由奈的罪恶感和对琴音的烦躁就会更加膨胀,让他无法忍受,意识像是在同一个地方不停打转,红莲无法忍耐那样难受的感觉,于是便出外想要吹吹夜风。

  而且在这种时候,深红也不会出来。

  由于她似乎有以看红莲懊恼为乐的倾向,所以现在大概也在某处看着红莲,正开心地笑着吧。红莲不禁心想,如果深红是红莲的意识所创造出的双重人格——那么自己说不定有被虐倾向呢?

  不管怎么说——

  尽管出来外面,他却没有地方可去。

  随意走在熟悉的道路上,红莲长长叹出今天已经快达一百次的气,而明明只是普通吐出气息,舌头上却残留着苦涩又沉重的感觉。

  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呢?

  “……”

  他想当个平凡人。

  好不容易才奇迹似地脱离了恶梦般的幼年期,以现在自己的立场,明明应该可以过着自己一直深深憧憬,却是年幼时早已放弃——当时甚至连那意义都只属于推测的‘平凡’人生的……从旁人眼光看来的话。

  但是……他却无法平凡地享受平凡的幸福。

  总是会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即使再怎么表现得像个平常人,也像是在掩饰着什么似的——心中的某处就是卡着某件事。

  那恐怕是如今己不在的自己的哥哥或姐姐。

  或者是深红的存在。

  而且比起那些——

  “……唔!”

  红莲甚至感到反胃,不禁停下脚步。

  脑中晃动的火炎记忆在向他宣告——

  ‘你没有那样的资格!’

  不管是平凡地喜欢上某人。

  还是品尝平凡的幸福。

  那样的事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因为——

  “……”

  他突然停在十字路口前。

  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已来到郊外。

  或许是沉重的心情所影响,早已见惯的风景——看起来却显得更为寂寥。

  虽说是在首都圈,这一带却是位在外缘区,因此有许多杂树林和田野,到了夜晚便不见行人经过,也几乎没有汽车往来。

  当然——即使如此,柏油路上有明亮的路灯照耀,而且稍远处的大楼和平房也有灯光外漏,所以不需担心看不到路。

  只要向前直走,就可以走到过去红莲家所处的山丘上的高台。

  而往右走——就是笛原家的方向。

  “……”

  去了也不能怎么样。

  毕竟这十年也都没有任何改变。

  所以不管是好是坏,明天大概又要开始一如往常的生活,而红莲只能选择接受而已。明知自己是在利用琴音的罪恶感,他却只能带着那股内疚,继续扮演感情要好的青梅竹马。

  “……可恶!”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用言语发泄自己的烦躁了。

  然后——

  “……咦?”

  或许是因为刚才在想事情的关系吧。

  他才会这么晚才发现那个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的黑影。只见那块黑影动了一下。

  “什么……啊?”

  红莲感到自己全身汗毛竖立。

  一个不明物体就在眼前。

  浓烈的腥臭味乘着夜风传来。

  狗?不,可是……

  “……”

  那东西缓缓站起。

  用两只脚——简直就像人类似的。

  它背对着路灯的光所浮现出的轮廓,很明显就是异形。

  它有四肢,也有头和身体。

  可是形状却有些扭曲,比例不正常,关节的位置很奇怪,手的长度左右不均,粗细也不同,甚至有三只脚——不,在后面正中央的那个应该是尾巴吧?

  而且体型很大。

  站立的身高确实有两公尺以上。

  而在它的头部,仿佛描绘着弯曲螺旋的突起——左右两支。

  那是……‘角’吗?

  “鬼……?”

  眼前是异形的怪物。

  只见漆黑的巨大身躯,悠然地阻挡在红莲的前方。它的脸部是一团黑色,几乎看不出细部,在脸的正中央——闪耀金色光芒的双眼正锐利转动。

  彼此的距离大约四公尺左右。

  想要向右转身逃跑,但这距离也太近了。

  “这是……什么啊……?”

  红莲有如喘息般出声说道。

  下一个瞬间——

  ——咚!

  只听到短短一声响起,怪物已不见踪影。

  突然——动作快到不留残像的怪物已经来到红莲的身旁。

  “——!”

  难以置信的脚力。

  而且怪物的粗壮右手,如今正以划破空气的速度,朝着红莲的头抓来。

  红莲及时一侧头,以毫厘之差避开了它的右手,而对方的左手也紧接着挥来,却见红莲的右拳从正下方弹起,击中它的手,改变了其轨道,于是对方粗壮的手臂便以咆哮之势贯穿空气,在削过红莲额头的白发后,挥向红莲的背后。

  “咦……!?”

  刚才——自己做了什么?

  对方的动作快到肉眼无法跟上,自己是如何化解了刚才的攻击的?当然红莲对格斗技一窍不通,最多就是在高中课堂上教过的柔道而已,更何况对方是超越人类领域的怪物,他根本不曾有过这样的对战经验。

  可是为何——

  “呜——!?”

  在他感到疑问的时候就露出了空隙。

  怪物将伸直的手收回,朝着红莲抱了过来。

  而红莲既不能往左逃,也无法往右逃,就这样被对方粗壮的手臂围住身体。

  呕呼……呕呼……只听到急促的呼吸声。

  黑色怪物的头部忽然出现了裂痕。

  那算是——嘴吧,不过有纵向开合的嘴吗?

  露出的牙与牙之间,看得到口水如丝般相连,而在那口中深处——比黑暗更黑的最深处,鼓动着发出水声的会是舌头吗?

  (……我要被吃掉了?)

  红莲只是茫然注视着那景象。

  (在这种地方……被这不知道是什么的怪物吃掉,这种事——这种事!)

  在这里被吃掉而死去——

  自己的人生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自己是为了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去而出生的吗?

  不要!他不要这样死掉!绝对不要!

  然而……

  (我……)

  红莲没有不能死在这里的理由。

  就和哥哥和姐姐像垃圾般死去一样。

  就和父母亲未达成理想就死去一样。

  人类这种生物……谁都可能轻易就死亡。

  那种事不需要理由,而是这世界本来就是如此。

  没有任何必然性可以让自己一个人例外——

  (我不要!我不要!即使如此我……我!)

  不管会变成怎样。

  无论要用任何手段。

  (我都想活下去——)

  在令人晕眩的恐怖与绝望之中,红莲只是如此祈求。就在此时……

  “真拿哥哥没办法。”

  他听到不可能存在的妹妹那不可能听到的声音。

  “……?”

  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和平常不一样。

  意识与感情——还有感觉不一致。

  简直就像不是自己身体般的异样感。

  是因为太过恐惧,让自己变得不正常了吗?

  还是说——

  (这是……怎么回事?)

  奇妙的感觉逐渐扩散至早已因恐惧而麻痹的意识。

  身体好像被撕裂,却一点也不痛,宛如慢动作播放的影片般,感觉时间就像是被拉长了一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因为呼吸与脉搏的上升,导致时间流逝的感觉变慢吗?

  “不行唷,哥哥是我的人。”

  他依然听见深红的声音。

  但是今天却是四处都看不到她的身影。

  取而代之的是——红莲的右手自己动了起来。

  自己应该正被紧紧抱住,唯有右手却像泥鳅般从肉块的束缚中逃脱,有如蛇一般张开大口——然后——

  “才不会给你呢。”

  食指和中指。

  红莲双指并拢伸出——红莲右手的双指朝怪物脸部正中央笔直刺去。

  刺向那黑色脸孔的正中央,如燃烧般火红的其中一只眼睛。

  噗滋一声,指尖传来戳破某物的感觉。

  “——!?”

  随即怪物的双手一松。

  即使是连神经都不确定有没有的怪物——看来被手指戳破眼珠也是会退缩的,下一个瞬间,束缚红莲的双手便完全松开。

  红莲则是整个身体倒在地上,然后顺势翻滚逃了开来。

  “~~~!”

  怪物发出如同野兽般意义不明的吼叫,一手按着自己的头部——按着被戳破的左眼,然而即使如此,它的右眼还是紧盯着红莲,右手追着他伸了过来。

  眼看有如钩爪般的指尖就要把红莲——

  ——一个异样声音响起。

  下一个瞬间,伴随着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起——只见从侧面冲出一台黑白相间的小型汽车,与怪物发生激烈的冲撞。

  虽说是身躯庞大,怪物的重量毕竟也承受不了这样的冲撞吧,只见它被轻易撞飞出去,掉落在地面上翻滚,而车体撞得严重凹陷的宝马迷你也停了下来,在下一个瞬间,一个中年男人从车上翻滚下来。

  “……呜,不该做这种不习惯的事啊。”

  大概是安全气囊启动,撞击到他的胸部或腹部了吧,只见男人手抚着胸口,另一手伸向后腰。

  “喂!神薙红莲,你没事吧?”

  “咦……?”

  红莲不禁呆呆一声惊呼。

  这个——突然冲进来的大叔为什么知道自己的名字?

  “真是幸运的家伙,还是说父母有教过什么吗?”

  “……你……你是?”

  “现在不是说那种琐事的时候吧。”

  男人的右手从腰部后方——拔出了手枪。

  而另一只手也同样抽出某个细长筒状物,然后手脚俐落地将其装在枪口部分。

  “啊啊可恶,果然车上还是该放把UMP啊!”

  男人像是半自暴自弃地一边说,一边举起枪——开枪!

  那筒状物恐怕是枪声抑制器吧,只听到啪的一声,有如拍手般的声量,一声小小的、不像枪声的声音响起。

  子弹似乎刚好命中正要起身的怪物的腹部。

  只见怪物身体震了一下便停下动作。

  可是——

  “退后!神薙红莲!”

  男人一边叫着,一边接连不断地开枪。

  一发、两发、三发、四发、五发、六发。

  空弹壳弹落至地面,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三次二连射。

  那些全部都射在倒地的怪物身上,腹部四发、胸部两发,虽然红莲对于枪和子弹的种类并不清楚,但是一般而言,姑且不论是否击中要害,加上最初的一发,刚才总计射了七发子弹,身体被开了那么多枪一般是会死的——如果是人类的话。

  “……”

  却见怪物缓缓起身。

  它纵向的嘴张开——有如蛇一般的舌头从口中垂了下来。

  “什么……”

  红莲一脸愕然,而身旁的男人则是赶紧替换自动手枪的弹匣,他简直像在变把戏一般,不知何时他的指间已挟着新的弹匣,接着立刻将其与空弹匣替换。

  “给我躺着吧!”

  他再次二连射,这次则是射了四次。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对怪物总共射了八发子弹,而且全部都击中它的腹部,只见怪物摇摇晃晃地向后退,然后再度倒地。

  “神薙红莲,上车!”

  男人仍举枪指着怪物,同时对红莲说道。

  “……咦?”

  “快点!如果这样就能杀掉宿鬼,那我们也不用那么辛苦了。”

  受到他语气紧迫的催促,红莲就在还搞不清情况下起身。

  然后——

  “——!?”

  男人突然消失了踪影。

  不,不对,是男人的身影——与怪物替换了。

  怪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飞扑过来,以身体撞飞了男人——不过红莲领悟到此事时,怪物已经转身面向红莲了。回过头一看,只见在路旁的灌木丛里,有一双男人的脚翻过来露在外面。

  不知道他是生是死。

  然而——

  “好痛啊……”

  听到那宛如岩石摩擦的声音,红莲花了几秒钟才领悟到那是人话。

  这个怪物在说话!

  也就是说——

  “好痛好痛……”

  腹部流血的怪物这么说着。

  “……好过分哦。”

  嘴里虽然这么说,但这怪物却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用手指戳着自己的腹部。

  它不痛吗?不,它刚才不是才喊痛吗?可是这个不知有没有智能和理性的怪物,它说的每一句话都不能相信。

  最明显的是血——它几乎没有流血,它中了那么多枪,以常识来判断,至少内脏也应该受伤了,那样的话想要止住出血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好过分哦……咯咯……咯咯咯略咯咯!”

  这声音——它是在笑吗?

  这时枪声再度打断了红莲的疑问。

  “……!”

  红莲反射性地回头,只见男人已经从草丛起身,正举枪对着怪物。

  恐怕刚才的那一发已经把子弹射完了吧,那是在动作片时常见到,子弹用尽的状态——套筒退到底一动也不动。男人将枪口对着怪物,右手纹风不动,左手却是以更快的速度,不知从哪取出备用弹匣来替换。

  只听到啪锵的声音响起,枪的套筒闭合起来。

  “你还真敢说,被封入诅咒的专用弹打中头,也只能暂时绊住你而已,虽然现在这么说有点晚——你们还真是超出常理啊。”

  红莲不明白男人话中之意,于是视线转回正面。

  那怪物竟没事地站在原地。

  它站在那里,甚至颤动那纵向裂开的嘴发出笑声——明明额头上就开了一个弹孔呀。

  不,这么说来刚才被红莲用手指戳瞎的左眼,那里也是完好如初,好像理所当然般装着一颗毫发无伤的眼球。尽管由于事出突然,当时红莲并没有把眼珠挖出来,但是要毫发无伤实在不可能——

  “为……什么……”

  “笨蛋,快逃啊!神薙红莲!”

  男人举着枪对他喊道。

  他之所以没有开枪——是怕会误射到红莲吧,怪物确实就是刻意让红莲站在自己和男人的枪口之间。

  红莲回过神来想要逃跑,双肩却被怪物的双手牢牢抓住。

  “——我开动了……”

  这简直就是恶质玩笑。

  怪物再次张口要啃食红莲。

  闪闪发光的齿列,有如野兽般的腥臭气息轻抚着红莲的脸颊。会被吃掉。

  会被吃掉。

  被撕裂。

  遭到吞食而死。

  为什么?

  理由是?

  我就这样不明不白地……

  琴音。

  我……

  有如断片般的思考,在心焦如焚的意识深处内不停翻转。

  那一瞬间——

  “来吧,哥哥——起床的时间到了。”

  深红以愉快的声音咏唱道:

  “‘临敌的士兵’”

  那是——咒文。

  “‘战斗者啊’”

  就如同字面意思般,那是诅咒的言语。

  是为了启动深埋某处的诅咒所需的——钥匙。

  “‘众人皆排起阵形整军列队于我之前’”

  那是让人搞不懂意思的言语罗列,而红莲就像跟随深红的咏唱般,无意识地念了出来:

  “……临敌的士兵……战斗者啊……众人皆排起阵形……整军列队……于我之前……”

  在某处,某样东西拼凑起来了。

  “——啊。”

  他吐出沉重的气息。

  意识整个替换了过来。

  他现在既是红莲,也不是红莲。不,不对,红莲只是部分的存在,全体的一半,剩下的一半在平常是沉睡状态,如今那一半起动了,跟至今为止突发性和限定状况的起动不同,是完全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声音流泄而出,不断地嘶吼。

  那既非悲鸣也非怒吼,更也不是呜咽。

  可以说那些都是,也可以说都不是……

  ……是纯粹的咆哮。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红莲感到全身骚动不堪。

  全身的肉似乎从骨头上剥离,然后膨胀了起来。

  同时他的头发——

  “……神薙红莲!?”

  似乎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只见头发不断延伸,不,那真的是头发吗?会随主人意志而反应的东西不能称为是头发吧?而那些便在背后聚集,塑造出形状,它们连接起来,逐渐自己演变成又粗又长的‘手’的形状。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头发持续延伸。

  伸长纠缠住自己的身体,纠缠住自己的——全部。

  手、身体、脚、脖子,它们缠绕着全身,并且聚集起来,编织成某种形状。

  然后——

  “……我……是……”

  红莲回过神来,站在那里的已经变成既是红莲、也不是红莲的存在。

  一旁车子的镜子上映着他的模样。

  那是黑色人型的——异形。

  尽管有着人类的模样,却有几个部分相去甚远,是某种不寻常的存在。

  他全身覆盖着黑色,身上各处围绕着分不清是肌肉还是筋骨的白线,长在四肢各处的突起物仿佛像在对四周威吓,不过最让人感到异样的,是他的肩膀上各长着两只手臂。

  “什么……?”

  看来连怪物也不禁为之惊讶。

  然而——

  “总之吃吃看或许就知道了。”

  它说着就接近过来,它是没有警戒心吗?

  那异样肥大化的手想要抓住红莲——可是却停了下来。

  因为红莲那比怪物还细的双手,牢牢地接住了对方的双手。

  “什么……?”

  尽管讶异地这么说着,怪物却张开下颚,身体扑上前来。

  只听到喀的一声,红莲双手承受的压力忽然消失了。

  那恐怕是——怪物让自己的肩关节脱臼,同时身体向前扑出,想要啃咬红莲的脸吧!只见怪物的手——或者该说它的肩膀不自然地伸长。

  几乎是无视人体构造、违反常理的动作。

  但就连那样的攻击——

  “——叽?”

  红莲也用手挡下了。

  只见另一对手臂从背后伸至身前,压制住了对方的身体。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红莲发出吼叫。

  他一边吼,一边用四只手,将比自己身体还大上一圈的巨大身躯举起。

  “呜呀啊啊啊!”

  手臂——半自动地动起,将怪物抛飞出去。

  怪物飞出的速度远比受车撞时更快,但或许是这次并非出奇不意的关系,只见怪物灵巧地在空中摆动手脚,控制身体的姿势。

  “叽叽!”

  异形所伸出的四肢咚的一声,贴在附近树木的树干之上。

  然而它并没有掉下来。

  仔细一看,它的手指插在树干里。

  真是超越常识的握力,如果是攀附在树干上也就算了,它却是手指插进树里,只靠着手指的力量支撑自己的重量。

  “什么?发生什么事、红莲、你那模样……”

  “——!?”

  它刚才说什么?

  (……它叫了我的名字!?)

  就在红莲注意到此事而感到战栗的瞬间。

  “——逆木!!”

  枪声伴随着叫声响起。

  只听见受到抑制的枪声接连不断响起,下一个瞬间,怪物从树上跳跃而起——可是那动作却在空中产生紊乱而落下,只听到啪啦的一声,肉块撞击在柏油路上,大量的红色鲜血飞散开一来。

  “——来了吗?”

  男人喃喃说着,然后他也按着胸口附近——或许是肋骨裂开了吧——同时起身举起枪,红莲顺着男人的视线回头,只见两个黑衣人裹着奇妙的暗色斗篷,手上举着像是来福枪的东西奔了过来。

  “噗……噗噗噗……”

  只见怪物如野兽般四肢着地,发出短短的吼声,然后——

  “……”

  下一个瞬间,它的身影消失不见了。

  不——不对。

  姑且不论刚才,现在红莲的眼力能够追上它的速度了。

  怪物是同时使用臂力和脚力,以四肢着地的状态跳起,被它划破的空气发出呼啸的风声,而飞上空中的黑色躯体划出抛物线,消失在黑暗虚空的彼方。

  看到那景象——

  “……”

  在红莲体内紧绷的紧张感突然消失。

  他感到全身脱力。

  事到如今恐惧感才涌现出来——

  “……啊。”

  他全身颤动。

  原本覆盖住他的身体、塑造出手臂形状的头发逐渐解开,不,那看似头发却不是头发,只见那些从红莲身上滑落的发丝盘踞在路面,并且逐渐转为透明,终于有如蒸发般消失不见了。

  宛如这一切是一场无实体的恶梦一般。

  (什么啊……这是……)

  “不要开枪,这家伙不是啊!”

  听着男人像是在庇护自己般喊叫

  红莲失去了意识。

  ***

  〈御火槌〉的‘化妆师’——正确说法是被称为〈缮组〉的集团前来处理善后,是在神薙红莲昏倒后,大约过了十五分钟之后的事情了。

  基本上,〈缮组〉的工作是负责抹消现场的战斗痕迹。

  为了不让宿鬼的存在被一般人知晓,他们使用物理和咒术的手法,‘修缮’遭非日常破坏的日常,范围从子弹到宿鬼的手,尽可能修复各种破坏的痕迹,从空弹匣到尸体全部都要回收,甚至如果有目击者的话,就会以咒术对他们进行记忆操作。如果这样还无法完全掩饰的话,那么就需要在附近一带张设咒术阵,进行区域性的记忆窜改。

  不过〈缮组〉的工作也不是万无一失。

  在时间和人力有限的情况下,要将一切证据全部湮灭,那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特别是近年由于网路和手机的普及,目击情报在转瞬间就可能从现场广范围扩散开来,尽管证明宿鬼存在的物证要以物品的方式遗留下来,可能性近乎于零,但和〈破组〉以及〈灭组〉对宿鬼的战术相同,〈缮组〉毫无疑问也在寻求新的方法。

  不管怎样——

  “——关于刚才那小弟。”

  一副讶异模样提出这问题的人,是手上仍握着UMP短机关枪的迫水。

  而在他身旁的梨绪也同样穿着战斗装备——戒备着周围的情况,那是为了要警戒遭遇意料之外的对手,因为宿鬼看起来虽是撤退了……但不保证它不会改变心意回头,‘刚形成’的宿鬼思考支离破碎,总之非常难以预测。

  “到底什么来头啊?”

  “……”

  迫水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梨绪也以一副很想知道的视线看着逆木。

  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吧,那个神薙红莲的异形模样——与寄生第三阶段的宿鬼可说是十分相像,因为先有逆木确认过原本的宿鬼并对其开枪,所以才总算没有误射到他——若不是因为那样,他们或许也会误认他是宿鬼而开枪了。

  不,真要说起来,根本不能保证神薙红莲不是宿鬼。

  只是……

  “虽然详情我也不是很了解。”

  逆木眺望着全身贴满拘束用符咒,正被〈缮组〉队员抬走的昏迷中的红莲,同时对迫水说道:

  “他或许是神薙的遗产。”

  “那个已经灭亡的家族?”

  迫水似乎难以相信,皱着眉头问道。

  “有一段时期——不,现在御杖代家和十六夜也仍从事的研究之中,有一项名叫〈修罗奇兵〉的研究。”

  “修罗……骑兵?阿修罗的修罗,骑兵队的骑兵吗?”

  “是写成突出奇兵的奇兵啦,是奇妙的奇。”

  逆木说着朝梨绪看去。

  那意思是希望身为擅于咒术研究的御杖代一族的梨绪能代为解说。

  梨绪一瞬间似乎感到困扰地眨了眨眼——然后说道:

  “我是御杖代家的不肖子弟……所以详细情形其实我也不明白。”

  “……”

  “……”

  逆木和破水不禁面面相觑。

  虽然早已隐约察觉到——果然梨绪对于自己身为御杖代家之人,却没有咒术才能一事抱持着强烈的自卑感。她之所以不去咒术使用频率高的〈灭组〉、〈索组〉或〈缮组〉,而是登录在纯粹以物理战斗特化的〈破组〉,理由大概也是为此吧。

  “不过宿鬼并未拥有物理实体,而是一种高度咒术情报,这种说法在很久以前就被提倡出来了。”

  梨绪以认真的语气继续说道:

  “也就是宿鬼并没有物理上的实体,宿鬼所寄宿的人体若是容器,宿鬼就是内容物——如果把人体看做硬体,那么宿鬼既是软体,同时也是一种电脑病毒。”

  仿佛是在朗读教科书一般,话语不断从梨绪口中滔滔不绝地流出。

  “那么有没有可能利用咒术的累积,事先注入对人体与宿鬼同等的能力呢?这就是宿鬼暗杀用咒术改造士兵——通称修罗奇兵构想的发端。”

  “……原来如此。”

  迫水半惊讶地点头道。

  “这么说那小弟是所谓咒术上的改造人啰?”

  “现状还没有证据证明神薙红莲是修罗奇兵。”

  一瞬间——梨绪像是困扰地眨了眨眼,然后又说道:

  “修罗奇兵这个想法在两百年以前就存在了,不过在进入二十世纪之后,由于各种步兵用的装备,特别是枪械和通讯机器的发达,使〈御火槌〉的宿鬼封杀技术得以提升,所以如今几乎是已经被遗忘的构想。”

  拥有优于人类数倍的臂力,以及如奇迹般不死身的怪物。

  与那种怪物正面对战,就等于是要人类与灰熊赤手空拳决胜负一般。

  然而……那单纯是指人类以肉身格斗的情况。

  若是以拥有数量优势的武装士兵包围对方,利用枪械重复进行波状攻击,将对方可称为是一铠甲的物理实体——也就是肉体——完全破坏,那么接下来只要让本体的高密度咒术情报体与宿主分离,再来就可以用咒术将其完全封杀。

  枪械让人类可以在对方无法触及的距离发动攻击,而通信器则是让高难度且高灵活度的战术得以实现。

  过去〈御火槌〉是等待对方疏忽,然后动员数十人发动奇袭,利用长柄的长矛刺击宿鬼将其压制住,再趁对方无法动弹时放火。当时〈御火槌〉就是采取如此极端的战术——但是,当然除了效率不彰之外,死伤人数也不在少数,而且纵使做到那种地步,还是时常让宿鬼逃之天天。

  正因为如此才要追求更确实、且少人数就可执行的宿鬼狩猎方法。

  “至少无论是御杖代还是十六夜,至今仍未完成修罗奇兵的研究。”

  “不过……”

  逆木接着梨绪的话说道。

  “最近这几年,上头的人又开始讨论其必要性了。”

  “……是因为手机和网际网路啊。”

  “没错。”

  听了迫水之言,逆木耸了耸肩。

  “手机等等的发达,加上网际网路的普及,都使得机密作战难以进行了吧。而且〈灭组〉和〈缮组〉的排人结界也没办法长时间维持,而且最大的缺点是对街头的摄影机等单纯的机器无效,这样让我们的宿鬼狩猎行动更加难以进行,因为我们基本上是以人数超过二十人的大队移动,然后在现场展开行动的。”

  毕竟宿鬼的存在始终是秘密,而〈御火槌〉的存在也是相同。

  要是一般大众知道有这种怪物,那么文明国家的崩毁也就不远了。

  使用黑色服装、斗篷、伪装车辆、短机关枪都是为了这个原因。

  如果单纯只要对宿鬼进行物理破坏即可——而不需要意识到机密作战的话,那么使用重机关枪或自动步枪,甚至是迫击炮或火箭炮,任务将会轻松许多。

  “相反地——”

  逆木说道:

  “〈修罗奇兵〉和我们不同,并不是在进行‘狩猎’,如果我们是‘狩猎者’,那么〈修罗奇兵〉就是开发来作为对宿鬼用的‘暗杀者’。一对一,也就是一只就同时拥有〈破组〉与〈灭组〉的功能。”

  “……”

  迫水皱起眉头,回头望向红莲被抬上的大型货柜车——ACTROS。

  “为了狩猎潜伏在人体内的鬼,于是利用潜藏在人体内的修罗;不是劳师动众地展开包围作战,而是从背后悄悄给予致命一击——说理想是很理想啦。”

  “虽然我对咒术之类的一窍不通……”

  迫水从口袋中取出香烟,一边叼在嘴里一边说道。

  “……但我也知道这种事很乱来。那就等于是将本来相当于十人、二十人份的机能,全部让一个人承受不是吗?”

  “所谓的咒术,本来每个人的能力差距就大不相同。”

  逆木瞄了梨绪一眼后说道:

  “不能单纯以人数来比较吧……总之御杖代和十六夜就是抱着这种想法在进行研究,而且恐怕——神薙也研究过了吧。”

  “……”

  这时迫水肩膀上以皮带绑着的通信器发出信号声。

  那代表〈缮组〉已经利用简单的符咒,对邻近居民的意识做过掩饰了。

  “该怎么说呢……”

  迫水忧郁地说道。

  “……那个小弟应该很不好受吧。”

  “说不定他会觉得在十年前死了还比较好吧。”逆木也耸耸肩回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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