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章 信奉者

  遗书

  幸福就像虚无缥缈的肥皂泡泡。--国中二年级男生的遗书用这句破题会不会太恶心了点?

  唯一爱的人弃我而去的那天晚上,要洗澡的时候发现连沐浴精的罐子都空了。人生就是这样。我没办法只好在沐浴精的瓶子里灌了足够洗一次份量的水,用力摇晃,半透明的瓶子里充满了小小的泡沫。

  那个时候我就想,这就是我。稀释了一无所有的空壳中仅存的幸福残骸,变成满满的小泡沫。即使知道这全是空洞的幻象,但总比一无所有要好。

  八月三十一号。今天我在学校装了炸弹。遥控引爆装置的开关是手机简讯的送出键。装在炸弹里的手机只要震动就会引爆。我特地去新办了一支手机,只要知道号码,谁的手机都可以引爆,连打错的电话也会在五秒之内,砰!

  炸弹装在体育馆舞台中央的讲台里面。

  明天是第二学期的开学典礼,全校学生都会在体育馆集合。我预定要接受表扬。昨天班导寺田打电话来说我第一学期写的作文获得全县第一名,告诉我在开学典礼上表扬的程序。

  我上台接受校长颁发的奖状之后,就代替校长上讲台,朗读自己的作文。但是我不会做那种没意义的事。我会发表一段短短的告别辞,然后按下手机按键--

  一切都灰飞烟灭。还拉上一堆没用的废物垫背。

  这次前所未闻的少年犯罪,电视台会紧咬着不放吧?媒体会大为骚动吧?这样的话我会被视为怎样的人呢?要是把“内心的黑暗”这种陈腐言词跟老套的想像套在我身上的话,不如就公开这个网页。可惜的是因为我未成年而不能公开真实姓名。

  大家到底想知道犯罪者的什么呢?成长过程、隐藏在内心的疯狂念头,说穿了还是犯罪动机吧?这样我就针对这一点来写了。

  我了解杀人是犯罪。但我不能了解这为何是坏事。人只是地球上无数生物之一。为了得到某种利益而消灭某个物体的话,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不是吗?

  就算我这么认为,学校出了“生命”这个作文题目的话,我还是能比全县所有中学生写得好。

  我引用了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罪与罚》里“被选中的非凡人物为了新世界的成长,有超越现行社会规范的权利”,然后使用“生命的尊严”等词汇,用中学生的口吻主张这个世界上没有能被认可的杀人行为。原稿用纸五张,半小时不到就写完了。

  我要说什么?我要说的就是用文章表现的道德观,单纯只是教育的学习成果而已。

  有人本能觉得杀人是坏事吗?这个信仰薄弱的国家里大部分的人,因为从懂事开始就被灌输这种观念,所以才根深蒂固了不是么?正因为如此才会认为残忍的犯罪者当然该判处死刑。连这里面的矛盾都看不出来。

  但是非常罕见地,也有在接受了教育之后,不顾自己的地位跟名誉,主张就算是犯罪者生命也一样宝贵的人。到底要接受怎样的教育才能培养出那种感性呢?从出生开始就每天晚上听歌颂生命尊严的故事(有这种玩意吗)?要是这样的话我可以理解为何自己没有这种感性。

  因为我从来没听过母亲给我讲故事。她有陪我睡。但每天晚上听的都是电子工程学的话。电流、电压、欧姆定律、基尔霍夫定律、戴维宁定理、诺顿定理……。母亲的梦想是成为发明家。要制造能够消除任何癌细胞的机器。她的故事总是以这句话作结。

  一个人的价值观跟标准是由成长环境决定的。而判断他人的标准是依据自己最初接触的人物而定,我想这个人通常都是母亲。比方说同一个人物A,由严格的母亲养出来的人会觉得A很温和;但由温柔的母亲养出来的人就会觉得A很严格。

  至少我的标准是我母亲。但是我还没碰到过比她更优秀的人。也就是说死了会令人感到可惜的人,我周围一个也没有。很遗憾这包括了我父亲。他就是个爽朗的乡下电器行老板。虽然并不讨厌,但也没有活着的价值。

  不管多么聪明的人都有低潮的时候。也有虽然不是自己的错,却被别人牵连的困顿时期。母亲就是在这种时候遇见父亲。

  母亲是归国子女,在日本顶尖的大学读电子工程博士。她研究的最后阶段碰上了很大的阻碍,就在此时还发生了车祸。

  她参加学会活动从外县市的国立大学回东京的时候,夜间客运巴士的驾驶打瞌睡,车辆翻落到山崖底下,死伤人数超过十人,非常严重。父亲搭乘同一班巴士要去参加学生时代朋友的结婚典礼,他把撞到头失去意识的母亲从车上拖出来,送上最先到达现场的救护车。

  两人因此相识结婚,生下了我。不,顺序说不定相反。母亲没有完成研究题目,只修毕了课程,完全没有发挥之前磨练的才能,就这样到乡下来定居。

  这在某种程度上或许可说是她的复健时期。

  母亲总是在越来越冷清的商店街电器行一角,用简单明了的方式把她拥有的知识教给我。有时拆开小闹钟、有时分解大电视,告诉我发明没有尽头。

  “阿修是非常聪明的孩子。妈妈无法完成的梦想就只能交给阿修了。”

  母亲一面这么说,一面用连小学低年级生都能理解的话,反覆解释她没有完成的研究时,说不定灵光一现。她瞒着父亲写了论文,送到美国的学会。那时我九岁。

  过了没多久,母亲以前研究室的教授就来劝说她回大学去。我在隔壁房间偷听,有人肯定她优秀的才能让我非常高兴,甚至胜于母亲可能离开的不安。

  但是母亲拒绝了。她说自己要是还单身的话随时都可以回去,但现在没法抛下孩子离开。

  她因为我而拒绝了人家。这让我十分震惊。我扯了母亲的后退。别说我是个没有存在价值的人了,好像连自己的存在本身都被否定了一样。

  有个词叫做断肠之思,我想当时母亲应该是抱着这种心情拒绝了邀请吧。强行压抑的情绪直接朝着我发泄。

  “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她这么说,开始每天打我。青菜没吃完、考试犯了小错、关门太用力……。随便什么理由都无所谓。她只是不能原谅我存在她眼前这个事实吧。

  每次被打,我都觉得身体里的空洞又扩张了。

  但是我从没想过要告诉父亲。我并不讨厌他,但他什么事都让母亲决定,自己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轻松度日,看着看着就满满瞧不起他了。

  当然我就算脸肿起来、手脚淤血,也从不憎恨母亲。因为她情绪失控当天的晚上,一定会到我房间来,我假装睡着,她会温柔地抚摸我的头,一面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这样我怎么憎恨她呢?

  母亲离开房间以后,我把脸埋在枕头里啜泣。唯一爱的人因为我而痛苦,这让我非常难过。

  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想到死。

  要是我死了,母亲就能充分发挥她的才能,完成多年以来的梦想。我在脑中演练所有能想到的自杀方法。冲到公路上的卡车前面。从小学的屋顶跳下来。用刀刺进心脏。不管哪种都是丑恶不像样的死法。想起前年冬天在医院病床上安详去世的阿嬷,就觉得不如生病死掉算了。

  就在我绞尽脑汁思索死法的时候,双亲离婚了。我才十岁。父亲发现母亲虐待我。好像是商店街的邻居告诉他的。母亲完全没有辩解,决定手续办完就离家。我虽然知道母亲不会带我走,但还是感到撕心裂肺般的难受,眼泪流个不停,身体里好像完全空了。

  决定离婚之后,母亲就不再打我了。相反地一有空就怜爱地抚摸我的脸和额头。吃饭的时候都做我喜欢的菜。包心菜卷、焗烤、蛋卷……手巧的她做的菜比任何餐厅都好吃。

  离别的前一天我们俩最后一次一起出门。她问我想去哪里,我无法回答。一开口好像眼泪就会掉下来。结果就到镇外国道旁新盖好的购物中心。

  母亲在那里买了几十本书跟最新的游戏机给我。游戏机是为了排遣当时的落寞而买,游戏软体她让我选自己喜欢的。但是书全部是她选的。

  “这些书现在对你可能还有点难,等到上中学的时候再看吧。全部都是对妈妈的人生有重大影响的书。阿修流着妈妈的血,一定也会被感动的。”

  她如是说。杜斯妥也夫斯基、屠格涅夫、卡缪……看起来一点都不有趣,但没关系。流着妈妈的血。有这句话就够了。

  最后的晚餐是汉堡。母亲虽说要吃更好的东西,但我要是不到轻松热闹的地方,就没法忍住眼泪。

  买的东西用宅配服务送回,我们牵着手走上回家的路。灵活地使用螺丝起子的手。制作好吃汉堡的手。用力扇我耳光的手。以及温柔地抚摸我的头的手。今天之前我不知道手能传达这么多的回忆。我已经到了极限了。脚踏出一步眼泪就流了下来。我用空着的那只手死命拭泪。妈妈开口说:

  “阿修,妈妈答应以后不能见你,也不能打电话或者写信给你。但是妈妈会一直想着阿修的。就算我们分开了,阿修也是妈妈唯一的孩子。阿修要是发生什么事,妈妈就算破坏约定也会赶来的。阿修也不要忘记妈妈喔……”

  母亲也哭了。

  “真的会来吗?”

  母亲没有回答,只停下脚步,用力紧紧抱住我。这是一无所有空虚的我,最后的幸福--。

  隔年,父亲再婚。我十一岁。

  再婚的对象是他中学同学,长得不坏,但是笨得不得了。跟电器行老板结婚,却连三号电池跟四号电池都分不出来。但是我并不讨厌这个人。

  因为她知道自己很笨。不会的事就直说不会。客人要是问了什么困难的问题,她不会含糊蒙混过去,会好好地记下来,问过父亲之后再回客人电话。让人佩服的笨法。所以我带着敬意叫她:“美由纪阿姨”。当然也从没做过肥皂剧里常见的欺侮继母、反抗继母之类的无聊事。我替她在网路上标便宜的名牌货、替她拿东西、出门买晚饭等等,我觉得我挺努力的。

  家长参观日她来学校,我也并不讨厌。我没告诉她,她不知道从商店街上什么人那里听说了,我在课堂上转过头,一眼就看见美由纪阿姨站在家长前排中央。她用手机拍了我在黑板上解开其他同学不会的数学题,回去给父亲看,老实说我很高兴。

  我们也会跟父亲三个人一起去唱卡拉OK、打保龄球。我觉得自己好像也慢慢变笨了,但当笨蛋意外地很轻松愉快,愉快到我觉得就这样成为笨蛋家庭的一员也不错。

  父亲再婚半年后,美由纪阿姨怀孕了。笨蛋跟笨蛋的婚姻,生下笨蛋小孩的机率是百分之一百,但是宝宝跟我有一半的血缘,我也很期待会生下怎样的宝宝。这个时候我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成为笨蛋家庭的一员。但是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想。预产期前一个月,订购婴儿床的时候美由纪阿姨说:

  “我跟爸爸商量过了,让修哉到阿嬷的房子那里去念书。宝宝出生以后哭的时候会吵到你的。没问题,电视冷气什么的都会装好。很棒吧。”

  他们已经决定好了,没有我插嘴的余地。

  第二个星期我房间的东西就用店里的小货车几乎都搬到阿嬷在河边的旧平房。空出来的房间里,能照到太阳的窗边放着崭新的婴儿床。

  一个小泡泡,啵地一声破掉了。

  这个乡下小镇没什么明星学校可上,我预定要上离家最近的公立中学,根本用不着考试。学校的功课不管是哪一门,教科书看一遍,我就知道这里大概是要学生学到这种程度吧,然后我就完全掌握这个阶段的内容,不再深入下去。

  换句话说,我根本不需要专门有个地方念书。但是他们既然要给我也没办法。母亲买给我的书本来是上中学以后才要看的,为了有效地利用时间跟空间,我就早一步开始看了。

  我不知道《罪与罚》、《战争与和平》给了母亲怎样的影响。我跟母亲流着同样的血,那我阅读时的感觉应该也是母亲的感觉吧。母亲选的书果然没错。我不断反覆阅读。看书的时候就像是跟遥远的母亲共处一样。这对孤独的我而言是小小的幸福时刻。

  我沉浸在母亲的回忆中,检视这间当电器行仓库用的房子。这里简直是宝库,各种工具都有,没在使用的家电也到处都是。我找到了一个闹钟。以前母亲曾经拆开来给我看过的那个。

  这个闹钟装上电池也不会动,我想修理看看,打开来发现只不过是接触不良而已。我在修理的时候想到了个有趣的主意。于是第一号发明:逆转时钟就诞生了。长针、短针跟秒针都逆转。让人有时光倒流错觉的时钟。从时钟的针指到零点的时候开始,我就把这里叫做“研究室”。

  用心制作的逆转时钟,周围的反应十分冷淡。所谓周围就是要我消掉小电影马赛克的同班笨蛋同学。先是盯着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连针在逆转都没发觉。没办法只好明说,说了之后的反应也不过就:“啊,真的耶。”说:“咦,好好玩,”或者问:“怎么弄才会这样?”的人一个也没有。对笨蛋来说,眼睛看到的,只跟自己有直接关系的就是一切,完全不会想知道任何内情。所以才会这么笨。真无聊。

  给父亲看了他只说:“坏掉了吗?”他一心都在刚出生的儿子身上,婴儿跟他一样长得一副笨蛋样。

  没有任何人赞赏的悲哀发明。对了,让母亲看的话她会说什么呢?只有她一定会称赞我的。我一开始这么想就无法压抑了。

  要怎样才能让她看到呢?她的住址或电话号码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她上班的大学。于是我设立了自己的网页,就是“天才博士研究所”。要是在那里公开发明的话,说不定哪天母亲会来留言。我抱着淡淡的期待,到大学网站的留言栏上写了自己的网址跟留言。

  这里有喜欢电子工程学的天才小学生的有趣发明。请一定来看看。

  但是不管怎么等都没有像是母亲的人来留言。来留言的全是同班的笨蛋。连消除小电影马赛克的事也写上,引来了一堆变态。还不到三个月,网页就成了笨蛋的口水版。我想打断他们,让他们后悔到这里来,就贴了死在河边的野狗尸体。没想到笨蛋们更为高兴,连精神有点不正常的家伙都来留言了。虽然这样我仍旧不想关闭网页,因为我不想放弃这丝渺茫的希望。

  我上了中学仍然继续从事发明。一年级的班导师是教理科的女老师。她不跟学生有非必要以上的接触,让我对她稍微有点好感。我自己都觉得满难得的。我想让她看看我的发明。

  我立刻把刚完成的自信作品“吓人钱包”拿给她看。她会有什么反应呢?我充满期待,但获得的只有老太婆的歇斯底里。

  “为什么做这种危险的东西?要拿来干什么?杀死小动物吗?”

  大概有笨蛋去网页看过了吧。班导竟然把这当真,简直比那些人还笨。我对她的感觉只有失望两个字。

  但是在那之后绝妙的机会出现了。“全国中学科展”。贴在教室后面布告栏上的简章有全国大会审查员的名称跟头衔。六名评审中有著名的科幻作家跟前演艺人员市长,但吸引我注意的是别的人物。濑口喜和,他的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头衔。K大学理工系电子工程学教授。那是妈妈任职的大学。

  要是我的发明得奖了,妈妈说不定会听说。她听到名字会吃惊吧。儿子用她教的知识得奖她会高兴吧。然后她会恭喜我吧。

  我拼了全力。我本来就很能集中精神,但那样专心致力于一件事还是第一次。首先要加强钱包本身,加上解除功能。我认为国中高中生程度的比赛重视的是报告,而不是作品的品质本身。我也考虑了表现的方式。叫做“吓人钱包”就像是恶作剧的玩意而已。这样不行。对了,防盗的话如何?设计图跟解说好好做,但是动机跟说明要像中学生。不要用打字,手写的更好。完成的作品以国中一年级的学生来说应该算得上完美无瑕了。

  但是我碰到了一点小障碍。报名需要指导老师签章。我要班导盖章,她面有难色。她可能还在介意网页上的东西,真让人惊讶。我挑衅说:“我做这个是为了伸张正义。老师觉得这是危险的东西。那我们让专家判断谁对好了。”她就盖章了。

  结果一切如我所料。暑假的时候,“吓人钱包”参加了名古屋科学博物馆举行的全国大赛,获得第三名特别奖。没得到第一名虽然有点遗憾,但我没想到得第三名也让我这么高兴。得奖者都会获得评审的个人评语,而给我评语的就是那个濑口教授。而且他竟然就是当年来把母亲带回大学的人。

  “渡边修哉同学,你真厉害。我都做不出这种东西。我看了你的报告,你应用了很多中学里学不到的知识呢。是学校老师教你的吗?”

  “不是。……是母亲教我的。”

  “啊,母亲教的。你的家庭环境真是非常优秀。以后也要继续努力,发明更多有趣的东西喔。”

  我把希望全部寄托在这个确实认识母亲,称呼我全名的教授身上。请跟和你一起上班的母亲提起今天的事吧。不说也没关系,把印着得奖者资料的小册子放在她看得见的地方就好。

  我接受了当地报社记者的访问。就算报纸刊登了关于我的报导,母亲说不定也看不到。但她要是知道我得奖了,或许会在网路上查询而看到报导吧。我这么期待着。

  我接受访问的那天,在我完全没听过的城市发生了一件少年犯罪。“露娜希事件”。中学一年级的女生在家人的饭菜里下各种各样的毒,然后观察结果记录在部落格上。那个时候我还有点佩服,这世界上还有能想出有趣花招的家伙呢--

  暑假剩下的时间我都在等待母亲的联络,但没有一点消息。母亲不知道我的手机号码。我为了能随时接到她的电话,不顾美由纪阿姨坐立不安,不去“研究室”,一整天都待在家里。我不停地用店里的电脑检查邮件,有点动静就去看信箱。

  店里的电视上成天都在炒作“露娜希事件”。露娜希的家庭环境、在学校的情形、成绩、社团活动、嗜好、喜欢的书、喜欢的电影……。只要打开电视,不想知道露娜希的情报都不行。

  跟这正好相反,我参加科展得奖的事母亲知道了吗?我甚至想像濑口教授跟母亲在大学的餐厅一起喝咖啡的场面。

  “之前科展的时候有个孩子的发明很有趣喔。他叫做渡边修哉……”

  真够蠢。他们才不会聊这种事呢。大家一定都在谈“露娜希事件”吧。露娜希事件炒得越厉害,我就觉得身体中的泡泡一一破灭。做了好事上了报纸,母亲也没注意到。要是、要是我也成为罪犯的话,母亲会不会赶来呢--。

  以上就是我的“成长过程”、“隐藏在内心的疯狂”,跟“动机”。正确来说是最初的“犯罪动机”。

  犯罪也有各式各样的。顺手牵羊、窃盗、伤害……。就算犯下半调子的罪行,也不过是被警察跟老师说教而已。而且这种程度的话,一起被关注的是父亲跟美由纪阿姨。这样的话根本毫无意义。

  我最讨厌无意义的行动。要犯罪的话,一定得要是震惊社会,让电视跟平面媒体大肆报导的案子不可。这样一来果然得杀人了。拿家里厨房的菜刀挥舞,沿着商店街大叫狂奔,刺死熟食店的阿姨当然也会被大肆报导,但这样责任还是只能追究到父亲跟美由纪阿姨头上。

  媒体要是报导我人格形成的影响是那两人的话就没意义了。要是把他当家人一样接受,不让他到别的地方念书就好。父亲要是说出这种话让全国报导的话就太丢脸了。

  不是这样的。要是媒体报导责任在母亲身上,她就会赶来吧。案子发生之后,舆论的目光必须集中在母亲身上。我跟母亲共有的东西,那就是才能。也就是说我犯下的罪行一定要跟母亲遗传给我的才能相关。这样的话--就用我的发明得了。

  要不要新做一个呢?不,已经有了最合适的作品了不是吗?“吓人钱包”。颁奖的时候濑口教授说了。

  “是学校老师教你的吗?”

  我这么回答。

  “不是。……是母亲教我的。”

  发生杀人案的话,凶器当然会成为焦点。刀子或金属棒太无聊了。露娜希事件的氰化钾跟各种药物,说穿了也不过就是从网路上买的、从学校里偷出来的现成东西而已。借刀杀人完全和本人的才能扯不上关系。

  凶器要是少年犯自己发明的话,大家会有怎样的反应呢?而且那还是“全国中学生科展”这种健全青少年比赛的得奖作品,媒体一定会大为骚动。给奖的评审可能都会被牵连。这样一来濑口教授就会说少年的技术是母亲教的吧?

  就算这种可能性很低,开电器行的父亲也很可能会受到世间质疑,为了转嫁责任他说不定会把母亲抬出来。说话回来与其这样东想西想,我自己说出来不就好了吗?

  从懂事开始母亲就教我电子工程学,从来没给我讲过“桃太郎”、“鹤的报恩”之类的故事。

  我想这种发言会引起不小的争议。母亲会跟我说什么呢?一定会说:“阿修,对不起,”然后跟那时候一样紧紧抱住我吧。

  凶器决定之后就是目标了。我这个乡下小镇国中生的活动范围只有自家、“研究室”、学校这三个地方及其周边。之前说过了,要是在自家,特别是商店街附近犯案的话,就算凶器是我的发明品,责任也不会追究到母亲,而是父亲头上。“研究室”周围没人住。虽然可以拿到河边玩的小孩当目标,但那里是危险场所,小孩不会定期来玩耍,不适合计划性犯罪。这样的话只有学校了。学校发生杀人案,媒体也一定会大肆报导。

  那要杀谁呢?其实谁都可以。

  我对乡下的笨蛋本来就没兴趣,班上同学的名字我几乎都不知道。不管是老师或者学生,媒体都会趋之若鹜吧。

  中学男生杀害老师!

  中学男生杀害同学!

  不管哪种情况说有魅力都很有魅力,说无聊也都很无聊。

  一般来说,人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想要杀人呢?坐在我隔壁的家伙上课的时候在笔记本上猛写“去死”。毫无长处没有生存价值的不是你吗?让人非常想这么吐槽的家伙,到底想要谁去死呢?我觉得让他选目标说不定不错。

  但是我之所以跟他搭讪并不是只因为这个原因。是因为这个杀人计划需要有证人。就算杀了人,没人知道的话就没意义。但是自首太蠢了。所以得要有人参与我的计划,跟警察、媒体作证才行。

  并不是谁都可以。首先律己甚严、到处发挥正义感的家伙就不行。为了要见证计划的各阶段,可能会跟大人透露的家伙也不行。“不可以杀人喔!”会这样说教的家伙当然更不用提了。

  接着,满足于现在生活的人也不行。那种家伙全都在看见似乎比自己不幸的人的时候就会同情人家。“喂,为什么想杀人呢?有什么不愉快吗?跟我说说好吗?”要是给人这么问可怎么办?你只是想爽一下而已吧!

  这些家伙很容易理解。同班同学的个性花一星期观察就大概都能分辨出来。

  一定要小心笨蛋。而且是搭顺风车的笨蛋。比方说看到小电影的马赛克除去了,就像那是自己办到的一样到处宣传的笨蛋。只不过去网页看上面的动物尸体照片,就觉得自己好像是凶恶少年的同伙一样的笨蛋。会到处去说自己是共犯的家伙绝对不行。

  理想的人选是虽然是笨蛋,但内心积蓄着不满的胆小鬼。下村直树完全符合这个条件。

  二月初,“吓人钱包”升级成功。实行计划的时机终于到了。

  我虽然跟下村几乎没说过话,但亲切地跟他搭讪,稍微捧他两句,他立刻就对我推心置腹。我随便说些违心之论,轻轻刺激他一下,这很简单。然后我再提起小电影的话题就完美无缺了。

  但是我立刻就后悔选下村当证人。

  第一件令我失望的是他没有想杀的人。他只是因为不知怎地感到不爽,而词汇不够只能用“去死”两个字发泄出来而已。

  而且他真的很讨人厌。他在学校沉默寡言,但稍微跟他亲近一点他就说个不停,说个不停……

  “妈妈做的红萝卜饼干,你不吃吗?这样啊,渡边跟我一样讨厌红萝卜啊。我们真合得来。我也只能吃这个。我讨厌红萝卜,所以妈妈试了各种不同的料理方法跟甜点,每种都好难吃。但是只有这个觉得还可以,就吃吃看吧。”

  他以为自己是谁啊。我之所以不吃饼干是因为觉得恶心。儿子已经是中学生了,去同学家玩还给他带手工饼干的母亲令人恶心,而就这样带来一点不觉得丢脸的下村也够恶心了。

  我心想,干脆杀掉这家伙算了。我第一次发现杀意是在本来应该保持一定距离的人跨越界线的时候产生的。

  但是就在我想找别人当证人的时候,下村提出了我没想到的目标。我根本想都没想到的人--班导的女儿。

  中学男生在校内杀害导师的小孩!

  这是到目前为止没有过的案例。媒体一定会爱死的。看见“吓人钱包”就歇斯底里骂我的班导。心不甘情不愿在报名表上盖章的班导。她的小孩。以下村来说算是不赖了。而且他还告诉我小孩在购物中心想买小棉兔头型的绒布小包,但是班导没买给她。于是我决定还是让下村当证人了。

  下村以为我们只是要恶作剧,心情好得很。他干劲十足地说要事先调查,自己计划起来。列出一堆无聊的事项,我想随便他算了,他就更得寸进尺。

  “那个小孩会不会哭啊?渡边你觉得呢?”

  他一面发出愚蠢的笑声一面问。到底有什么好笑啊?

  “不会哭。”

  因为目标会死。完全被蒙在鼓里还笑个不停的下村太滑稽了,我也忍不住笑出来。能这么沾沾自喜也只能到目击杀人的时候为止了。说起来的确有人讲过下村的母亲常常跟学校抱怨。有点什么事就写信给校长。很好,那就一口气闹大吧。

  本来应该是准备完全的。

  实行当天。事先调查完毕的下村给我发了简讯,我前往游泳池。

  我们躲在更衣室里,等待目标出现的时候,那家伙也不停说着恶心的话。什么叫妈妈做蛋糕,今天开庆祝会等等。这个计划结束之后我再也不打算跟他说话的。我没有回答,但真想好好教训他一顿。很简单。只要告诉他真相就好。

  我这么想着的时候目标出现了。长得很像班导,看起来很聪明的女孩(当时四岁)。虽然是个小孩子,但是抬头挺胸,用眼角瞟着四周,走到黑狗面前从运动衫底下拿出长条面包喂它。

  我本来以为单亲妈妈的小孩应该很可怜,但她完全没有那种感觉。印着小棉兔图案的粉红色运动衫。头发中分,用带着圆形发饰的橡皮圈绑起来。白白嫩嫩的面颊。看见狗时的笑脸。简直就像蓬蓬软软的小棉兔娃娃真人版。倍受宠爱的小孩。--在我眼里看来是如此。

  说起来很丢脸,但那个时候我对目标感到忌妒。目标应该只是这个计划里必要的一环,不过是个物品而已。

  我想抛开这种屈辱的感觉,站起来面对目标。追上来的下村赶到我前面。

  “你好,你是小爱美吧?我们是你妈妈班上的学生。对了,之前我们在购物中心见过呢。”

  突然之间就干劲十足抢先一步。老实说没想到他会这么有用。先出声招呼的是下村。他连台词都想好了,就因为他唯一的长处似乎就是一副好人样,任他去他就得意忘形起来。

  下村简直就像商店街一年一度的活动上那种猜奖秀的三流司仪。正常讲话就好了,但他一定要装出亲切大哥哥的样子。连目标都露出惊讶的表情望着下村。这样下去计划就要泡汤了。

  我急急插进对话,接下来下村只要看着就可以了。

  目标听到我讲起狗就面有喜色。人类真是单纯的动物。我看准时机拿出绒布小包包。

  “虽然有点早,这是妈妈给你的情人节礼物喔。”

  我说着把绒布小包挂在她脖子上。

  “妈妈给的?”

  目标脸上浮现欣喜的笑容。只有受到宠爱的人才会有的笑脸。自己失去的东西--。

  去死吧!我打心底这么想。屈辱转变成杀意,给杀人这个手段添加了附加价值。也是这个计划达到完美境界的瞬间。

  “对。里面有巧克力,快点打开来看看吧。”

  目标毫不起疑地伸手拉拉链。

  啪喇一声响起的同时,目标猛地颤抖了一下,往后倒在地上。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比泡泡破掉还简单。

  死了!死了!太成功了!母亲一定会赶来。她会说“对不起”然后用力抱住我。然后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

  下村把几乎要哭出来的我拉回现实。他浑身发抖地抱着我。恶心死了。

  “去跟别人宣传吧。”

  我把该说的话说完,挥开下村的手,转过身去。

  我已经没话要跟你说了。但是从现在开始轮到你出场。就是因此我才跟你这种笨蛋搭讪,甚至让你进入“研究室”,让你把饼干屑掉得我满电毯都是。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

  “啊,对了,你不用介意是我的共犯,因为我打从一开始就没当你是伙伴。分明一无是处,只有自尊高人一等,我最讨要这种人了。像我这种发明家看来,你就是个失败作品。”

  完美无瑕。太爽了。我能想出失败作品这种词真不赖。我再度转过身,这次头也不回地离开游泳池,回到“研究室”。

  原本一切都照计划进行的。

  我在研究室过了一夜。我一直都在等手机响起,警察来按门铃。但结果什么也没发生,天就亮了。下村可能还抱着妈妈哭呢。他是个不管做什么都很迟钝的家伙。话说尸体应该被发现了吧。

  电视跟网路上都没一点消息。我觉得很奇怪,就在上学前绕到家里看早报。我已经完全习惯不吃早饭了,美由纪阿姨说:“至少喝点牛奶吧?”她帮我倒了一杯,我一口气喝完。没人看过的报纸放在餐桌上。我一向都是从头版开始看,但今天先翻开地方版。

  四岁儿童到游泳池附近喂狗不慎失足死亡

  失足死亡?是哪里搞错了吧。我阅读报导。

  十三日晚间六点三十分左右,市立S中学的游泳池里发现该校教师森口悠子的女儿爱美(四岁)的尸体。死者因为失足掉进蓄着水的游泳池而溺毙,目前S市警察局正在详细调查中,并侦讯相关人士。

  不管是标题还是内容,都把案件当成意外来处理。而且不是触电死亡是溺死。

  到底怎么回事?我在脑中整理思绪,美由纪阿姨在旁边叫起来。

  “哎--这不是阿修的学校吗?咦,森口悠子,是阿修班上的森口老师?是吧。哎哟、哎哟,真是不得了!小孩死了耶--!”

  现在写的时候回想起来,觉得这继母真不是盖的,竟然说得出这种话。但当时我可没心情想这些。一定是下村动了什么手脚。我急着赶去学校确定真相。

  我以为我的人生不会有失败这两个字。我以为我知道不会失败的方法。不跟笨蛋扯上关系。但是我在选证人的时候疏忽了,完全忘了这个原则。

  学校里大家都在谈论这件意外。发现尸体的是同班的星野,他说:“尸体浮在游泳池里。”不是这样的吧,我在心里叨念。为什么不说是渡边修哉用全国大赛得奖的发明作品杀了导师的小孩?

  当然不会说,因为大家都认定是意外,不是杀人案件。这个计划太失败了。一定是下村这个胆小鬼要隐瞒自己是共犯,把尸体扔到游泳池里装成是意外。

  我愤怒起来。我以为案子虽然被当成意外,他应该还是有点害怕吧,没想到却一副没事人的表情来上学,更加让我火大。

  “干嘛多管闲事啊!”

  我把下村拉到走廊上质问,他竟然目中无人地说:

  “不要跟我说话,我又不是你的伙伴。啊,昨天的事我没跟任何人说。要宣传的话你自己去吧。”

  那个时候我就想,这家伙不是因为害怕才把尸体扔进游泳池的。他是为了破坏我的计划才故意这么做的。

  为什么呢?很简单。我临走前说的那些话。他要报复。真是天真。这就叫做狗急跳墙。全日本走投无路的笨蛋都会做出各种笨到极点的蠢事吧。我后悔自己不应该一时冲动刺激了这种笨蛋。

  但是我没有任何损失。什么也没有改变。只要继续装出模范生的样子,拟定新的计划就好。

  本来应该就此告一段落的。

  然而事件并没有结束。被害者的母亲,也就是班导发现了真相。

  案发之后一个月左右,班导把我叫到化学实验室,把脏破的小棉兔绒布小包递给我。我全心制作的凶器、钟爱的发明……。我差点就要叫出声来。

  成功了、成功了、成功了!

  我坦白说出真相。我用自己的发明杀了人。我想比露娜希事件更轰动。但是我用来当证人的下村害怕了,把尸体扔进游泳池。我觉得这样的结果非常遗憾。

  当时我的态度非常挑衅,班导应该想当场杀了我。当然啦,这是我转失败为成功的绝佳机会啊。但是班导说不会去报警,说不是我期望的惊天动地杀人案件。

  为什么啊?为什么每个家伙都妨碍我啊?为什么一切都不如我的意啊?真是太不爽了。

  她说不会去报警。

  结业式那天,班导对全班宣布要辞职,一面道别一面开始说事件的真相。我不知道她为何不去报警,而要跟班上的笨蛋们讲,但是她说的话并不无聊。虽然有太夸张很烦人的时候,但她的人生还真算得上有起有伏。

  真相即将大白的时候,大家开始盯着我。我承受着尖锐的视线,满意地想着自己是杀人犯的事实先在学校里传开也不错。“要是A再杀人怎么办呢?”得意忘形的笨蛋这么问,班导的回答令我大吃一惊。

  “说A还会杀人是误会了。”

  我是当事人,一切都在我掌握之中,但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别说有心脏病的人,就算是四岁小孩也不会因此心跳停止。”

  我的发明被她否定,杀害小孩的不是我而是下村。我只是让小孩昏过去而已。然后下村误会小孩已死,把她扔进游泳池里,所以她才“溺死”。大家的目光一起转到真凶下村的身上。

  丢脸。真是太丢脸了。我真想当场咬舌自尽。但是最后班导说出非常有意思的告白。

  她把爱滋患者的血液加入我跟下村的牛奶里。

  要是我是跟下村一样的笨蛋,搞不好会跳起来大叫:“太赞了!”

  自从知道自己扯了母亲后腿,我不知道有多少次想要自杀,但年纪太小想不出好办法。那个时候我祈祷过无数次。

  让我生病死掉吧。

  现在愿望以这种方式实现了。出乎意料,不,是做梦也没想到的发展。这简直太成功了。比起儿子成了杀人犯,母亲应该更关心罹患重病的儿子,更可能来看我吧。

  这么说很古怪,但那时我感到活下去的勇气油然而生。

  我恨不得立刻就去医院诊断出感染了HIV,把诊断书寄到母亲所在的大学,但要等三个月后去检查才会知道。

  我坐立难安,简直等不及了。自从母亲离开之后我没有过这么充实的时光。父亲可能不高兴我跟母亲见面,但他要是知道我生病了,态度也会改变吧。说不定能跟母亲一起度过所剩无几的余生呢。

  潜伏期通常是五到十年。去上母亲任教的大学,一起做研究吧。两个人一起创造了不起的发明。然后我在母亲的照顾下死去。

  我不断想像这个场面。新学期开始,下村拒绝来上学,班上的笨蛋怕被感染也都不接近我,日子过得真是称心如意。

  但是笨蛋们慢慢开始干些无聊事。把纸盒牛奶塞进我书桌抽屉跟鞋箱、藏起我的运动服、在我的课本上写:“去死吧。”我郁闷地想着亏他们能干出这么多无聊事,但也有点佩服。坏掉的牛奶在书桌里挤爆的时候我一瞬间想把他们都宰了,但只要想到跟母亲一起生活,就觉得原谅他们也无所谓,随便怎样都好。

  漫长的三个月过去,我到邻镇的医院验了血。

  验血之后一星期。就算是笨蛋,联手的力量也不能小看。放学后我一个大意被人从背后制住,他们用胶带把我的手脚缠起来。袭击我的家伙还戴了口罩跟橡胶手套,真是准备就要实现了啊。

  跟这些笨蛋哭泣求饶的话,他们会放了我吗?跟他们下跪磕头的话能原谅我吗?只要能活下去,做这么屈辱的事也无所谓。但是当天的目标不是我。目标是班长。她被怀疑跟导师打小报告,说班上正在进行那个叫做“制裁”的无聊游戏。

  她说不是她干的,为了证明自己清白,朝我丢了纸盒牛奶。牛奶盒砸到我脸上,砰地一声破掉了。在那瞬间--我脑中浮现母亲打我的记忆。我脸上是什么表情呢?班长跟我视线相接,冲口说出:“对不起。”她被判有罪。处罚,亲嘴。他们之所以逮住我就是为了这个。

  怎么有这么多无聊人啊!我回到家,信箱里有一封医院寄来的信。

  终于来了!我用发抖的手打开看了,立刻坠入地狱的深渊。阴性。没有感染。这种可能性并非没有。我为什么从没怀疑过呢?可能是因为那天班导吓人的氛围慑住我了吧。

  早知道今天被杀了就好。

  半夜我用手机把班长叫出来。我没法把这张毫无价值的纸丢掉。就算对自己没价值,对以为自己被HIV带原者亲吻的人来说,可能跟性命一般重要。

  不,这个理由是最后来加上的。我不想独处。而且我从以前就对她有点兴趣。这么说才对。我自从看到她到药房打算买各种化学药品而被拒绝之后,就对她感兴趣了。

  “我是想要染色……”

  她对店员这么说,我心想要是我的话可以用这些玩意做炸弹。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打算。从那时起我就有点在意。

  她有想要杀的人吗?我甚至有点期待我们或许可以互相理解。

  随便编个简单理由就把班长叫出来了,但我给她看验血结果,她的反应却出乎意料。

  “我知道。”

  她这么说。难道她用什么别的方法比我先知道验血结果吗?还是详细调查了HIV感染途径,知道班导用的方法感染机率很低吗?但是她在“研究室”玄关告诉我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答案。

  班导根本没有把血液加到牛奶里。班长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她把标着我跟下村学号的空牛奶盒带回家,用手上的药品检查过了。

  所以我只是信了班导的胡说八道,自己在做白日梦啊!

  但是班导为什么要说这种谎呢?这样不就等于没有复仇吗?她的目的如果只是要在心理上恐吓我们的话,那以下村来说算是非常成功。他用菜刀刺死了自己老妈,脑筋变得有点不正常,警方都没办法问他话。但是她能在结业式那天就预见这种结果吗?

  我觉得下村那个恋母狂没有跟老妈说自己可能感染了HIV才让人惊讶。我以为那家伙一定会一回家就跟老妈哭诉,在还不知道是否感染的这段期间每天都去医院报到。

  要是班导打算孤注一掷的话,至少对下村算是报复成功了。那我呢?真正杀人或许的确是下村,但要没有我的计划的话小孩也不会死。她不可能不恨我。就算如此,她再怎样也不可能预测到我会因为没感染而大失所望。

  不管班导的意图如何,结果都失败了。真是无聊。活着真无聊。但是选择死亡也很蠢。

  我想转换心情解闷。对了,报复那些笨蛋。让那些家伙以为自己感染HIV好了。

  第二天,逆转情势只花了不到五分钟。我得感谢班导让我能这么愉快地报复他们。

  好了,这样一来岂不是搞不清楚我装炸弹的“动机”了么?我不希望人家以为我把对母亲的思念转移到班长这个女朋友身上,就这样解决了。

  要不要写下班长的事让我迟疑了一会儿。与其让人家猜测些有的没的,还是好好写下来得好。

  她脑筋不错,也有分辨能力。没有什么特色的平凡长相我也不讨厌。但是我对班长有好感原因并不是这些。大家,说来惭愧连我也是,都对班导的话深信不疑,心生恐惧,只有她一人抱着怀疑的态度然后确认了事实。而且她并没因为知道实情而得意忘形到处吹嘘,只默默藏在心里。这让我油然生出敬意。

  为了让她喜欢我,故意说:“我只是一直希望有人这样称赞我而已”来博取同情。其实不是“有人”,而是“妈妈”。这招非常有效。

  然而她却是个大笨蛋。该说是笨还是愚蠢呢?

  暑假的时候我在试做新的发明,她在我旁边打从自家带来的笔记型电脑。我问她在干什么她不肯告诉我,但反正我也没打算深究。就算是女朋友我也懒得问别人私事。一个星期前,她才说那是投给某文学奖的稿子。她已经把原稿寄出了才告诉我。

  “我以为你有那些特殊药品,是因为对理科有兴趣,原来也对那种事有兴趣啊。”

  我告诉她以前在药房看见她,她就好像已经憋了很久似地开始诉说她要买药品的理由。

  不是要做炸弹。但也不是真的要染色。也不是想杀什么人。也不是要自杀。

  只是想模仿露娜希而已。

  她说第一次听到露娜希事件的报导时,就觉得露娜希是另一个自己。证据是“露娜希”这个名字。露娜希是月神,我叫做“美月”之类这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我无言以对,她更加滔滔不绝。

  露娜希跟我是同一个人,证据不只是名字而已。案发当天我手上也有跟露娜希相同的药品。我看见周刊报导上登了露娜希的药品清单,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大概是这样。

  对了,我在药房看见她是在杂志发售之后。我不知道她说这些自己是不是真的相信。反正她用买到的药品检验了牛奶纸盒里的血液成分,药品总算是派上了用场。

  她说想拿班导寺田当实验品。

  他虽然像是校园热血剧(虽然没有看过,但形象大致如此)里的郁闷角色,但我对他并没有杀意。而且听说她在下村犯案之后,已经向警方说了对寺田非常严厉的证据了。就算这样好像还不够,我感到奇怪。他只不过是偶然当了我们班的导师,下村犯的案子却好像是他诱导出来的一样,我还觉得有点同情他呢。

  “寺田哪里让你看不顺眼了?”

  她的回答实在恶劣到了极点。

  “因为小直是我的初恋情人……。啊,但是现在我喜欢修哉了。”

  她把我跟下村这种人相提并论。有比这更严重的侮辱么?

  “太恶心了,你脑残啊?”

  我以为自己只是心里这么想,没想到真的说出口了。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接着嘲笑她自以为是露娜希,她就恼羞成怒骂我是“恋母狂”。

  我曾经跟她说过这篇文章开头的一些事情,但做梦也没想到她竟然会用这种无聊的话骂我。我要反驳,她却更进一步诋毁我。

  “你可能以为妈妈虽然爱我,但是为了追求梦想,不得不痛下决心离开家庭。但说穿了不就是你被抛弃了吗?要是这么盼望妈妈回来,为什么不自己去找她?去东京一天就可以来回,也知道她在哪所大学不是吗?咕哝抱怨在这里空等,是因为你没勇气。你害怕自己去找她会被拒绝吧?其实你早就知道自己被妈妈抛弃了不是吗?”

  有比这更严重的亵渎吗?她不只侮辱了我,连母亲也侮辱了。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双手已经掐住她纤细的脖子。带着杀意的杀人之举没有考虑凶器的余地。这次杀人毫无目标。也就是说这里就是终点,杀了此人就是结果。她的死也比泡泡破掉还简单。

  未成年者杀掉一个人不会引起多大骚动,看下村的案子就知道了。我没打算要利用她的死。

  尸体藏在“研究室”的大型冷冻柜里。一星期不回家也不会有人找她,说来挺可怜。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让她明天跟炸弹一起灰飞烟灭。因为用来制作炸弹的药品是她买的。她自己说把药品放在这里比较合适而带到“研究室”来。然而生命虽然轻于泡沫,尸体却重如铁块。我放弃把她搬到学校。

  但是我不希望引起误会。我装置炸弹跟杀害班长,两者完全没有关系。

  三天前我为了把一切做个了断,前往了K大学。

  要是可能的话我希望母亲来找我。然而母亲在离婚的时候答应不跟我联络。她是个认真正直的人,这种承诺会成为她的束缚吧。就算她心里想着我,希望跟我见面,也没办法采取行动--除非我主动切断她的束缚,否则我们母子无法会面。

  搭乘日本铁路换新干线再转搭地下铁,总共四小时。我觉得比任何乐园都要远的地方,不过就这么点距离而已。但是越接近目的地,我就越感胸闷、呼吸越困难。

  母亲的研究室是K大理工学院电子工程系第三研究室。我在广大的校园中前进,心里一面演练着母子相会的各种场景。

  敲研究室的门。开门的是母亲。她看到我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呢?会说什么呢?不,说不定会一言不发地抱住我。但是开门的也可能是研究室的助手或学生。我要找八坂准教授。那时候我是该自报名字还是保持沉默呢……

  我想着想着走到了电子工程系大楼,在那里碰到了意料之外的人物。全国中学生科展上替我的作品讲评的濑口教授。教授好像还记得我,先跟我打招呼,让我很惊讶。

  “啊,好久不见。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没法说是来见母亲,随便编了个借口回答。

  “我来这附近办事,想顺便来拜访教授。”

  “真令人高兴。你有带什么新发明来吗?”

  “带了几件……”

  这不是谎言。我带了逆转时钟、吓人钱包、测谎器来给母亲看。教授很高兴地带我进入他的研究室。三楼东边的第一研究室。第三研究室就在四楼正上方。

  让他看过我的发明以后,或许可以告诉他我是来见母亲的。

  喔,你是八坂准教授的儿子啊。怪不得这么优秀。

  我一面想像一面跟在教授后面进入第一研究室。

  房间里满是最新的机器跟堆积如山的专门书籍。跟我想像中发明家的房间非常接近。教授让我在沙发上坐下,替我冲泡可尔必思。我无聊地四下张望,书桌上的照片吸引了我的视线。

  濑口教授跟一个女人的合照。背景是欧洲,大概是德国的古堡吧。女人依偎着教授,脸上带着沉静的笑容。

  不管怎么看--都是母亲。

  这是怎么回事啊?是学术研讨会还是研修旅行时的照片吗?……教授把可尔必思放在我面前,我没法把视线从照片上转开。

  教授注意到了,略微羞赧地微笑说:

  “真不好意思,这是我蜜月旅行的照片。”

  泡泡破灭了。

  “蜜月旅行?”

  “哈哈,我知道自己年纪不小了。我们去年秋天结婚的。好不容易在五十岁之前要当爸爸了。说来惭愧呢。”

  “要当爸爸了?”

  “预产期是十二月。但是我太太今天还是到福冈去参加学术研讨会。真伤脑筋。”

  泡沫啵啵破裂的声音在我脑中回响。

  “……那是八坂准教授吧?”

  “咦,你认识我太太吧?”

  “她是……我尊敬的人。”

  我浑身发抖,没法继续说下去。最后的泡泡也破灭了。教授惊讶地望着我,突然恍然大悟似地说:

  “你难道是她的……”

  我没听完教授的话就冲出研究室。一次也没回头,教授也没有追上来的样子。

  才华洋溢的母亲并没有为了追求梦想而牺牲家庭吗?不是为了成为伟大的发明家,不得已抛下心爱的儿子吗?

  妈妈唯一的孩子。她不是这么说的吗?她没有来接这个孩子,而跟比自己优秀的男性结婚生子,打算过着幸福的生活吗?

  母亲离开已经五年,我到现在终于明白了。她的绊脚石并不是孩子。是叫作修哉的这个孩子。而且从她离开那天开始,修哉就已经成为过去世了。不,或许早就已经从记忆中抹消了。

  证据就是教授分明已经察觉真相,但母亲仍旧没有跟我联络。

  接下来即将发生的集体谋杀,是对母亲的复仇。为了确保她一定能知道我犯下的罪行,非这样做不可。

  而且这回的证人,就是阅读公开在网页上的遗书的各位。明天将在少年犯罪史上留名的大事,请你们见证到最后一刻,将我灵魂的呐喊传达给母亲。

  永别了!

  *

  “永别了!”

  我把<生命>这篇无聊作文仍在讲台上,从制服口袋里掏出手机,拨了号码,缓缓按下发送键,也就是炸弹的引爆钮。

  一秒、两秒、三秒、四秒、五秒……。

  --什么都没有发生。这是怎么回事?哑弹?不对。我没感觉到装在炸弹里的手机震动。不会吧!我望向讲台下方。

  炸弹,不在这里……。

  是谁看到网页来把炸弹拆掉了吗?但是警察没到学校来。解除炸弹对一般人来说太危险了。那么到底是……。不会吧!难道是妈妈?

  我紧握着的手机突然响了。不明来电。

  我用颤抖的指尖,慢慢按下通话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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