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夕菜的忧郁

  「小婴儿的身体超柔软的耶!」

  时间已过了下午五点,七月的太阳依然明亮炽人。赶在上夜校前吃晚餐的阿大,以挖土机的气势大口吞著明太子麻糬起士口味的文字烧。夕阳照在墙壁贴著的手写菜单短签上,使得原本就空荡荡的店内看起来更加冷清。不愧是很有月岛风情的「向日葵」,感觉真不赖。

  「不过很辛苦吧?小婴儿晚上不是每隔三个小时就会大哭一次吗?」

  直人带著尊敬的眼神这么说。虽然阿大一天可以自慰七次已经让我们够惊讶的了,但他会照顾小孩这件事更是超乎我们的想像。阿大一边咀嚼著文字烧,一边说:

  「啊啊,那点夕菜事先都设想好了。她搬到我房间是生产完的半年后,所以小婴儿已经不会在晚上嚎啕大哭了。」

  我铲起黏在铁板上、烤得焦脆的起士,一口吞进肚子里。唇齿留香的文字烧非常美味,不过毕竟等一下就要吃晚餐了,如果吃太多的话,可是会被妈妈骂的。

  「那阿大为大雅做了什么啊?」

  阿大以一副自信满满的表情依序看著我们三个人。

  「听好了,小婴儿这种生物要不就是在喝奶,要不就是在大小便或睡觉嘛!」

  直人瞪大了眼睛。

  「阿大也会换沾了大便的尿布吗?」

  「吃文字烧的时候不要提大便啦!那是理所当然的吧,毕竟在夕菜去买东西的时候,我总不能让小婴儿一直哭下去吧。」

  直人和我异口同声地说:

  「你好厉害啊,阿大。」

  我重新打量起有点害臊地吃著文字烧的肥胖友人的脸。去年春天,我们到新宿做了一趟危险的自行车之旅,而旅行中认识的早川夕菜和阿大从两个月前左右开始在月岛的集合住宅里共同生活。当时怀有身孕的夕菜从高中休学后,于一月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虽然她生产后曾经住在老家一阵子,不过似乎无论如何都跟她母亲处不来的样子。就算是亲子,还是会有性情不合的人存在啊!

  阿大如同之前在家庭餐厅做过的宣言一样接受了夕菜和小宝宝,并且从小野大辅这名字中取一个字,将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小男婴命名为大雅。阿大从每天早上四点到中午过后都在筑地工作,然后从傍晚开始在跟我一样的都立高中上夜间部的课程。该怎么说呢?阿大已经像传说中的英雄般大显身手了呢!

  一直默不作声的淳突然亮起眼镜底下的双眼:

  「哎呀,小婴儿的事情就到此为止吧,同居到底是什么感觉啊?」

  我们三人同时将身体挺向烧烫的铁板,阿大一样也是十六岁,而且还跟有孩子的年长女性(虽然只大了一岁就是了)一起生活,我们不可能不在意。阿大露出一副游刃有余的表情摆弄著小铲子。

  「这个嘛,你们这些小鬼头或许无法理解也说不定,不过每天早上一睁开眼睛,就能在身旁看到女孩子脂粉不施的脸,那种感觉真的很棒哦。」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夕菜的脸。茶色的长澍海底下有著一双略微下垂的大眼睛。鼻子虽小,嘴唇却很丰润柔软的样子。第一次见面时我就曾这么想,夕菜是个散发出孤寂感的美少女,而阿大居然可以对那两片嘴唇为所欲为……。淳打从心底感到羡慕似地说:

  「早知道会这样的话,去年在新宿先举手就好了。」

  阿大将最后一口文字烧塞进嘴里,然后一口气灌下整瓶碳酸汽水。

  「算了算了。你们就好好用功,努力地成为出色的大人吧。大叔我已经把自己的事情置之度外了,只要夕菜和大雅能获得幸福就好。」

  淳噘起嘴来。

  「什么嘛,阿大。你会不会太帅气了啊?」

  虽然直人和我什么话也没说,不过我们内心的感觉是一样的。证据就是我们三个人都用尊敬的眼神看著这位十六岁的父亲。

  「那我要先回家小睡一下,然后接著去上学啦。」

  阿大早早离开向日葵后,被留下来的我们便针对同居生活与零岁幼儿的育儿经肆无忌惮地发表意见。

  阿大在筑地市场工作的海产批发商每逢周日、国定假日,以及每个月第二、第四个礼拜三休息,还没有周休二日的制度。从新富高中放学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接到一通电话。在阳光灼人的佃大桥中央,我掀开了手机上盖。

  「喂,哲郎吗?」

  「啊啊,是夕菜啊,怎么了?」

  隅田川上方拂来的宜人河风,让白色短袖衬衫的背部像船帆一样被用力吹得鼓鼓的。

  「我有点事情想跟大家商量……。」

  总觉得她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精神。我跨坐在自行车上,并且将一只脚靠在积满灰尘的骯脏栏杆上。

  「好啊。什么时候?」

  「今天。」

  我不自觉地扯开嗓门。

  「可是今天不是阿大休息的日子吗?」

  那天是第二个礼拜三,也是他们小俩口独处的假日。

  「是这样没错,不过阿大会一直睡到上课时间前,而且我也已经准备好晚餐了。五点在向日葵碰面好吗?」

  只剩下一个小时了。我急忙说:

  「我们三个人都到会比较好吧?」

  夕菜的声音还是没什么精神。

  「嗯,如果可以的话。」

  「我知道了。我会立刻紧急召集大家的。」

  「……谢谢你,哲郎。」

  玻璃屋顶的水上巴士从上游开过来的引擎声,让我听不太清楚夕菜的回答。隅田川似乎是条运输量颇大的交通干线,白天大约每十分钟就会有一艘船经过。当船驶出桥下时,夕菜挂断了电话。

  原本应该很幸福的三人家庭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呢?我在桥上目送著反射午后炫目阳光的船离去。

  夕菜比约定时间晚了一点才推著婴儿车来到店里。一看到小婴儿的脸,向日葵的佐知婆婆顿时心花怒放,丢下一句「交给我来照顾」后,便一直抱著小婴儿不放。佐知婆婆那身跟平常一样夸张的夏季印花洋装,让大雅惊讶得瞪大了眼。依照惯例,这间破烂的店里除了我们以外就没有其他客人了,所以我们几个人就霸占著铺了榻榻米的小包厢。淳开口说:

  「夕菜,你要吃什么?」

  虽然这话不适合形容一个十七岁的母亲,但我总觉得夕菜看起来有些憔悴。

  「我只要饮料就好了。因为做晚餐的时候,我已经顺手抓一些来吃了。」

  我们一如往常地点了明太子麻糬起士,以及加了王子面的咖哩玉米口味。饮料大家都是碳酸汽水。我把配料放在铁板上大致炒了一会儿后,便把配料筑成一道圆形的堤防,接著在堤防中央倒入面粉水。虽然另外还有分不做堤防一派与几乎不炒配料一派,但我从小时候就是这么做的,毕竟文字烧并没有所谓的正确做法嘛。在面粉水烤焦前还有一点时间,大家不知道为什么都一脸严肃地盯著铁板。我鼓起勇气说:

  「你说的商量,该不会是阿大对你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吧?」

  虽然我并不想这么问,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阿大过世的父亲,那个总是在喝得烂醉后对家人大打出手的父亲。夕菜一边看著咕噜咕噜起泡的文字烧,一边说:

  「阿大或许真的对我做了过分的事情也说不定。」

  「咦——,那家伙吗?」

  直人大叫。我和淳两人面面相觑,他用惊讶的眼神回望著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为阿大辩护起来。

  「只有那家伙是绝不可能对家人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的。」

  阿大可是会一边说著有卖剩的鱼,一边把保丽龙箱送到老家和我们那边的人。不管我们说什么,那家伙总是不愿意收钱。我想起阿大被拘留在月岛警署时写的信,就算置身在那个事件之中,那家伙还是一样耿直。淳一脸认真地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夕菜。」

  夕菜扭捏害羞地低下了头,声音小到难以听见。

  「那个……我和阿大开始一起生活……已经快要两个月了……可是和阿大之间……那个,什么事都没发生。」

  我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佐知婆婆胸前的大雅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婆婆用手摸了摸纸尿布。

  「好像是大号。你坐著就好,纸尿布借我。」

  夕菜从挂在婴儿车的袋子里拿出纸尿布和湿纸巾交给佐知婆婆。

  「啊——,乖孩子,婆婆帮你换尿布哦。」

  佐知婆婆一边哄著小婴儿,一边消失在洗手间里。夕菜轻声说:

  「文字烧要焦掉了,快吃吧。」

  我们慢吞吞地动著手。平常应该很美味的文字烧,现在尝起来却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淡薄无味。夕菜说:

  「阿大说过喜欢我,对待大雅也非常温柔,彷佛大雅真的是他自已的孩子一般,我们三个人晚上还把被子铺在一起睡呢。」

  淳把烧烫的麻糬送进嘴里,然后说:

  「好烫。可是阿大还是完全不对夕菜出手。」

  直人天真地说:

  「那家伙的最高纪录是一天七次……。」

  我慌慌张张地转向身旁按住直人的嘴。如果说出这种事情的次数,夕菜的忧郁感会越来越深的。年轻的母亲缩起背部。

  「我想了很多。我们真的是一家人吗?阿大会不会只是因为同情我,才跟我住在一起的呢?还有……虽然很难以启齿,不过毕竟我生下了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孩子,他会不会觉得这样的我很骯脏呢?只要一开始想,我整个晚上都无法入眠。」

  夕菜用指尖拭去了堆积在眼角的泪水。被油烟熏黑的向日葵店内彷佛冻结了,谁都说不出话来,身体也无法动弹,只听得见文字烧烤焦的声音而已。我转动桌子旁边的开关,将铁板的火力调小。

  「我有些事情要说,你们两个可以过来一下吗?」

  我爬出包厢,穿上运动鞋。当我站起身子时,直人和淳也紧接著离开座位。

  「夕菜,刚才的话我们真的很认真地听进去了。」

  我这么说完,便拉开玻璃拉门,走进月岛昏暗的巷子里。三人啪搭啪搭地踩著运动鞋离开店里后,就这样站著讨论起来。直人说:

  「怎么办?你们有看到夕菜的表情吧?问题好像很严重呢。」

  淳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十五岁时可以一天自慰七次的阿大居然过著无性生活,恐怕连夏天都要下雪了吧。」

  「不要再开玩笑了。跟直人那时候一样,我们三个人一定得为阿大和夕菜想想办法才行。」

  我这么说完,直人立刻眼睛一亮。夹在长屋和一栋透天厝之间的巷子光线微弱,让直人那张患有早衰症的脸看起来更乾瘪了。

  「我从刚才开始就在想了。如果立场颠倒,换成有人找阿大商量同一件事情的话,他会怎么说呢?」

  我想起阿大的圆脸和厚实的胸膛,还有那开朗得不得了的笑容。淳一边拍打著自己单薄的胸部,一边说:

  「我完全想像得到那家伙会说些什么。」

  我也拍了拍穿了T恤的胸膛。

  「我也想像得到。如果是阿大的话,一定会这么说吧。」

  我们三个人在小巷子里望著彼此的脸,并且异口同声地说:

  「就包在我这大叔的身上吧。」

  然后我们悠哉悠哉地穿过向日葵的门帘。

  留下一句「你们三个人一定会想出什么办法的」,夕菜就先回去了。毕竟大雅的肚子也快饿扁了。虽然只要大家避开视线,夕菜也能在这里当场哺乳,但在露出乳房的阿大女友身边,我们绝不可能吃得下什么文字烧的。

  我们就这样顺势开起了作战会议,铁板上的起士因为烤过头而浮出一层透明的油脂。淳开口说:

  「要让那家伙有那个意思很简单啦。只要夕菜稍微露给他看就行了,像是刚洗完澡的时候啦,还是睡觉的时候啦。」

  「那应该很难吧?毕竟他们两个人可是住在一起将近两个月了哦,我想那种危险的场面应该很多才对。可是就算如此,阿大还是毫无反应。」

  我这么说完,直人也立刻附和,

  「对啊。我觉得这不像是要玩水手服cosplay,或是穿著性感泳装那么肤浅的问题。」

  我想像起十六岁的丈夫和十七岁的妻子。的确,那两人并没有正式结婚,不过他们却以自己的形式建立起一个新的家庭。为了替他们加油,我们该做些什么才好呢?淳率先说:

  「那个啊,就算是再豪华的大餐,每天吃也一定会吃腻吧。所以如果想让性欲复活的话,远离平常的生活不是比较好吗?不是在那个墙壁薄得跟纸一样的集合住宅里,而是在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

  直人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说:

  「啊,那样说不定不错哦。我家有西洋银座的住宿券。我去拜托我妈,请她把住宿券给我们。」

  不愧是M型社会,有钱人身边总是聚集了一大堆钱和票券之类的东西。淳说:

  「哦,这点子不错。那我们就一起出钱,把饭店房间当成礼物送给阿大他们吧,还有附红色领巾的水手服。」

  我厌烦地说:

  「又是那档子事啊?不过在远离日常生活的世界里过夜,或许真的是个好主意也说不定。那么基本方向就这么决定了。既然事情都决定好了,我们就乾杯吧。」

  我望向矮桌上的玻璃瓶,每瓶都是空的。

  「佐知婆婆,再来三瓶碳酸汽水。」

  佐知婆婆提著还没拔掉瓶栓的碳酸汽水从柜台走过来,砰咚一声地放下瓶子后,身穿大粉红色夏季洋装的老婆婆说:

  「你们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啦?不管是什么样的高级饭店,只要有小婴儿在不就没戏唱了吗?小婴儿的力量可是很惊人的哦,毕竟小婴儿是无论何时何地都很自我中心的生物啊。」

  我一边拔掉瓶栓,一边说:

  「那我们该怎么办?阿大的母亲工作很忙,而且阿大也不可能厚著脸皮把孩子托母亲照顾,自顾自地跑去饭店啊。」

  这时直人抬起头来,

  「那要不要来个久违的合宿啊?阿大和夕菜去住饭店的那晚,大家就一起来我家过夜,顺便照顾大雅。就算大雅有什么状况,只要请教我妈应该就能应付过去。」

  直人家是建在佃岛的超高大厦,光是三十四楼一层的面积就比我家要大上许多。淳立刻兴致勃勃地说:

  「这提议不错。我跟高中的朋友借了没打马赛克的DVD,大家就一起在直人的房间开鉴赏会吧!」

  事情好像越来越有趣了。我高举碳酸汽水的玻璃瓶说:

  「就这么决定。虽然淳借来的一定是外国人的A片,不过现在也不能再奢望更多了。那么我们重新乾杯吧!」

  直人、淳,甚至连柜台里的佐知婆婆都齐声高喊:

  「乾杯!」

  计画实行日定在礼拜六晚上。不过因为现在是七月,位于对岸的银座饭店似乎早就预约一空了。这种时候果然还是得靠钱和面子,直人拜托父亲打电话请饭店特地空出了一间房间。

  夕菜在傍晚推著吊了两个袋子的婴儿车来到佃公园。那是位于大厦脚下的公园,公园里的樱花树沿著隅田川的堤防不断延伸下去。我们挥著手出来迎接登上平缓坡道的夕菜和大雅。

  夕菜穿著从未见过的迷你短裙式套装,她轻轻地低下了头。

  「什么事情都麻烦你们,真的很抱歉。这孩子就拜托你们照顾了。」

  淳说:

  「没关系啦。下次也叫纱矢一起来玩吧。」

  纱矢是在新宿时陪著夕菜的高中同学。我戳了戳直人的肩膀后,直人便递出一个漂亮的信封。

  「这里头装了住宿券和餐券。虽然饭店的住宿券是我家现成的东西,但餐厅的餐券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出钱买的,你们就好好地大吃一顿吧。」

  「哇——,谢谢。我好开心。」

  被年轻妈妈抱在怀里的直人脸微微红了起来。

  「那我出发了。尿布和奶粉放在这里面。大雅一开始或许会有点怕生,不过别担心,他肚子饿的时候还是会乖乖喝牛奶的。要是他开始哭闹的话,就做这个。」

  夕菜伸出大拇指和小指贴在耳边。虽说夕菜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但当她摆出这种姿势时,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十七岁女生。我们目送身穿迷你短裙的背影离去后,便和大雅一起乘著高速电梯来到三十四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气压变化的关系,小婴儿在电梯里稍微哭了一下,不过马上又破涕为笑,因为直人的妈妈一把将他抱进了怀里。

  这天的傍晚到夜里,直人家闹得天翻地覆。佐知婆婆说过小婴儿拥有足以改变现场气氛的惊人力量,没想到这话居然是真的。只知哭泣的小婴儿确实具备了能将所有人拉到身边的强烈引力。虽然这或许还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不过我也开始觉得哪天让某个女孩怀了自己的孩子也不错。

  那是个非常美好的夜晚。吃完直人妈妈亲手做的大餐(有法式咸派、番茄炖鸡肉,还有加了夏季蔬菜的大蒜辣椒义大利面),我们轮流进入可以俯瞰银座霓虹夜景的浴室洗澡。用六十吋超大萤幕看完好莱坞的新片DVD后,不知不觉已经晚上十一点了。

  大雅就像算好了似地每隔两小时大哭一次,也确实地喝了牛奶。无法顺利打嗝时,大雅总会把牛奶吐得到处都是,不过这种时候抱著他的都是直人,所以替换衣物方面并不成问题,毕竟这里是直人的家,而且壁橱里可是有一打的睡衣呢。

  差不多到该睡觉的时间了。在这种柔和的气氛中,实在很难看得下国外的色情影片,就连淳似乎也不打算从背包里掏出家里带来的DVD。在直人房间的地板上铺了床垫后,我和淳横躺在上面。晚上睡觉的这段时间里,小婴儿就托给直人的妈妈照顾了,直人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说:

  「这样真的好吗?」

  淳的声音就连这种时候也很酷。

  「没什么不好吧?接下来只要等阿大有那个意思就行了。」

  我并没有望向任何人,就这样点了点头。

  「对啊。就算最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们不也送给了阿大和夕菜一个两人独处的美好夜晚吗?」

  东京街头的明亮灯光隐约射进了直人房间的天花板。我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时间刚好过了十一点半。

  「我们也差不多该睡了吧?明天还要早起吃早餐呢。」

  淳这么说完,直人立刻回答:

  「嗯。七点就有一顿丰盛扎实的breakfast哦。」

  我佩服地说:

  「哦,直人家果然是breakfast,不是有纳豆跟鸡蛋的早餐啊。晚安。」

  直人翻了个身说:

  「我家的餐桌上也会有纳豆啦。晚安。」

  远方彷佛听得见微弱的波涛声。美好的一天就这样结束了,当我一边这么想,一边逐渐进入梦乡时,放在枕边的手机震动起来。我从晚餐时间开始就将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刺耳的震动声让我慌慌张张地伸手抓起手机。液晶萤幕里亮起阿大的名字,他打了电话过来。我惊讶地掀开手机靠在耳边。

  「嗨,是我。大家都在那边吧。」

  手机的音量出乎意料地大,阿大的声音回响在安静又昏暗的寝室里。淳和直人跌跌撞撞地冲过来,并且将耳朵凑向我的手机旁。

  「嗯——,大家都在,不过你怎么知道?」

  手机里的声音鲜明得令人惊讶。

  「夕菜告诉我的。」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既然是夕菜告诉阿大的,那么我也不可能责怪他什么。敞开的窗户外听得见船行驶在夜晚河面上的声音,同样的声音也从我的耳边传来。

  「你现在在哪?你那边不是饭店吧?」

  我发出了像是悲鸣般的声音。阿大游刃有余地笑著说:

  「我在你们脚下,就是佃公园的长椅这边。你们三个人能下来吗?反正大雅一定睡得很甜吧?」

  直人抢在我前面回答:

  「大雅已经托我妈照顾了,我们马上下去。」

  虽然直人的手和脸因为早衰症而布满皱纹,但个性却出奇地急躁。淳也将脸贴向我的耳边大叫:

  「你搞什么啊?枉费我们特地准备了那么多。阿大,难道你翘不起来吗?你等著,我们马上下去。」

  在直人去双亲的寝室报备的期间内,我穿好了运动鞋。因为现在是夏天的夜晚,所以大家都穿著短裤配T恤。在无人的大厅等电梯的感觉很怪。虽然白天热个半死,但来到建筑物外头时,从河岸吹过来的晚风却十分地轻柔凉爽。我们一走下嵌在堤防上的阶梯,就看到阿大和夕菜手牵著手坐在隅田川旁的平台上。

  在前往长椅旁的这段路上,我们不知不觉地小跑步起来。直人说:

  「为什么白白浪费住宿券啊?」

  阿大耸耸肩。虽然他是男人,但那对丰满的胸部却微微晃动著。

  「那种房间太气派了,我实在是静不下心来啊,到处都闪闪发光的。」

  淳说:

  「餐厅那边怎么样?」

  「牛排是很好吃啦,不过其他东西都是筑地市场里的餐厅要好吃多了。」

  这倒也是。寿司、拉面、咖哩、西餐,好吃到乱七八糟的餐厅在那里应有尽有,毕竟这些店都是开在东京的胃袋中心嘛。夕菜靠在阿大的肩膀上说:

  「大雅没事吧?」

  直人点了点头。

  「每隔两小时都有乖乖地喝奶。大雅真的很了不起呢。」

  办理住房手续应该是在傍晚的时候。我在脑海里计算起来,就算晚餐慢慢地吃,到现在为止应该还有一段充分的时间才对。在这段期间内,两人有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吗?我一边看著夕菜幸福的表情,一边说:

  「那个啊……虽然很难以启齿,不过你们有确实地用到床吗?」

  阿大莞尔一笑地挥了挥手。

  「不。我还在恪守禁欲生活呢。」

  淳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

  「没想到居然能从你嘴巴里听见这种话。阿大,你知道禁欲的汉字怎么写吗?」

  阿大笑了,那是像大人一样游刃有余的笑容。

  「不会写啊。不过我知道意思。因为我现在没有足够的自信,还有我老爸的那件事情。」

  因为酒精成瘾的关系,阿大的父亲时常对家人暴力相向。在阿大十四岁的冬天,他睡倒在玄关前,然后就这样冻死了,而拿一桶水泼在大小便失禁的父亲身上的就是阿大。阿大的声音既平稳又有力,水泥护岸那儿传来波浪拍打的声音。

  「我喜欢夕菜,可是我觉得这种事情等到长大一点再做比较好,等到工作能够独当一面,高中也毕业了,到时候再做也不迟啊。」

  我看到阿大正紧紧地握著夕菜的手。

  「虽然我好像说得很帅气的样子,不过或许我也觉得有点害怕吧。」

  直人用开朗的声音说:

  「咦,阿大居然会害怕女孩子,真是让我吃惊呢。」

  阿大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对。我怕的不是夕菜,而是大雅。」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那个小婴儿到底有哪里可怕呢?

  「看到大雅的睡脸时,我觉得他非常可爱。的确,他并不是我的孩子,不过我真的能成为这孩子的好父亲吗?不是像我爸一样不容分说地饱以老拳,而是一个能够坐下来好好谈的父亲,在这孩子感到迷惘的时候,我能够成为他商量的对象嚼?我真的能好好地照顾大雅,直到他长大成人吗?我想了很多,毕竟还有二十年哦,这不是很可怕吗?」

  阿大的身材很高大,而且经历了很多痛苦的事情,所以看起来已经像个大人了。不过在这里的大家都只不过是十六岁的男生罢了。我们能够背负得起比自己出生至今还要长的时间,还有别人孩子的未来吗?那的确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我甚至无法想像。如果是我的话,或许会惨叫著逃走也说不定。不过阿大却很坚强。

  「所以我想在有足够的自信当大雅的父亲之前,暂时不对夕菜出手。当他们两人来到我房间时,我就这么决定了。因为现在不是做那种事情的时候吧!」

  「……阿大。」

  夕菜哭了。虽然她平常总是脂粉末施,但这天因为要到饭店过夜,所以她的眼睛仔细地上了眼线,溶解的眼线化为黑色的泪水滑落在脸庞上。不过夕菜还是非常可爱。

  「刚才阿大在饭店的房间里对我说了这些话。既然这样的话,我想不用急著来也没关系。仔细一想,我也才十七岁,而且也没有那么喜欢做爱。」

  淳扶正眼镜说:

  「我知道了。毕竟阿大也有些顽固的地方,一旦决定好的事情就不会轻易改变。既然如此,你以后在工作和学校两方面都要好好努力哦,我们会为你加油的。如果是念书的话,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帮你的。」

  就读东京第一升学学校的淳说出来的话真是再可靠不过了。

  「你饶了我吧。书随便念一念就好了,我又不是靠脑袋取胜的人。」

  直人说:

  「不过啊,以后阿大和夕菜要一直住在一起吧。到高中毕业为止还有三年半以上的时间。和这么可爱的人在一起,阿大忍得住吗?毕竟还要三年半呢。」

  阿大露出了困扰的表情。

  「听你这么一说,感觉好像很辛苦呢。就算是现在,一看到夕菜刚洗好澡没戴胸罩穿著小可爱的模样时,我还是很难忍住不扑上去的冲动呢。乾脆不要把目标设在高中毕业,只要有当个好父亲的自信就好了。」

  淳开玩笑地说:

  「事到如今,你还在说什么鬼话啊?既然都已经在大家面前做出了那番宣言,区区三年半就给我忍著点,到时候饭店这种小事就我们请啦。」

  夕菜啪一声地拍著阿大的肩头。

  「对啊。如果真的很难受的话,我会像刚才一样亲你一下的,你就靠这个忍耐一下吧,阿大。」

  「骗人!」「真好——。」「该做的事还是有做嘛。」

  我们对夕菜的回答化为和谐的三重唱。至于哪句话是谁说的,这时就不是那么重要了。之后我们在深夜的河边聊了一会儿,然后阿大和夕菜手牵著手,慢慢地走出了公园,河水的流动声交叠在他们的背影上。他们接下来就要回到只有两个人的公寓了,就算墙壁再怎么薄,房间再怎么破烂,自己住的地方果然还是比较好啊。

  我们只能怀著既羡慕又苦恼的心情目送年轻恋人们的背影。淳不甘心似地说:

  「啊啊——,走掉了。下一个交到女朋友的会是我们之中的谁呢?」

  直人和我朝著夜空伸手。

  「我、我。」

  明明自己也迅速地举起了手,直人却一脸无聊地说:

  「不过我们在短时间内似乎不会有女人缘的样子。好了,我们走吧。天气这么热,睡觉前先吃点冰淇淋吧。」

  我们互望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朝著超高大厦的入口开始竞走。运动鞋拍打地面的声音以奇怪的拍子回荡在深夜里。当然,不用说也知道是谁最先抵达自动上锁的门前。

  如果是比跑步的话,本大爷不可能会输给嘴巴恶毒的矮子,还有走路摇摇晃晃、未老先衰的年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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