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黑发的魔女

  女孩子这种东西永远是个谜。

  特别是拥有一头漂亮的黑发、讲话既羞涩又轻声细语、年龄比我们大(虽然只差一岁就是了)、现在已经很少见的和风美人,更是个绝对的谜。今年的秋天到冬天,我们四个人被一个女孩子彻底地耍得团团转。一旦卷入了这种状况之中,男生就像被海里的巨大漩涡吞噬的叶子,在不知不觉中被拉进水面下,然后被蹂躏得乱七八糟。

  友情与恋爱不能两立。

  我们学到的教训一言以蔽之正是如此,不过如果再遇见同样的魔女,我们也没有自信不会重蹈覆辙。毕竟恋爱和男女交往这种事情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学会的,那就跟流行性感冒一样,只要抗原的类型不同,就有可能一次又一次地染病。所以人类的历史才会绵延不绝地(不过有点烦就是了)持续下去也说不定。

  或者该说我们男生就是学不会教训吧。

  「欸,直人和结香在那之后怎么样了?」

  这么问的是淳。结香姑且算是直人的正式女友。我们从小结下孽缘的四人组坐在月岛车站前专用会议室似的麦当劳二楼,这里只要点一杯冰咖啡就能坐上一整天,不过阿大点的当然是大份薯条就是了。

  「就算你这么问,我也……。」

  直人回答得不乾不脆。每当他露出困扰的表情时,眼尾和脸颊上就会浮现皱纹,宛如一个因退休年限将近而烦恼不已的中间主管一般。直人的病是以超出平常好几倍速度磨耗青春的早衰症。粗线条的阿大把直人半白的头发拨得乱七八糟,让直人感到困扰不已。阿大的手指就像法兰克福大热狗一样粗,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我们可是那么努力地帮你要到了电子邮件信箱哦。你有义务要将之后的发展全都告诉我们吧。」

  总觉得这理由既牵强又奇怪。的确,不顾一切地向结香搭讪,并且问到电子邮件信箱作为直人的生日礼物,这全是直人以外的其他三人的努力。不过就算如此,直人也没有必要连往后两人独处的问题都对我们开诚布公吧。我开口为直人解围:

  「好啦,我们就别管了,毕竟现在是暧昧期嘛。」

  我这么说完后,直人出乎意料地露出半是开心半是困窘的表情说:

  「不是啦,我今天会紧急召集大家出来,就是因为已经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们真的不管的话,我也会感到很困扰的。我有件事情要拜托大家。」

  阿大塞了满嘴薯条说:

  「一切都包在我这个大叔身上。有什么事就直说吧,如果是要保险套的话,要多少我都帮你准备。」

  直人环顾著四周,然后脸红了起来,因为坐在远处桌位的主妇集团正瞪著这边。直人低下头说:

  「不,那种东西就免了。其实我这回要跟结香约会了……。」

  阿大用力地击掌。淳轻轻地吹起了口哨。

  「这不是很好吗?」淳说。

  「你这家伙也不简单嘛。」阿大说。

  只有我一个人冷静地问:

  「我知道这是你们第一次约会。那么直人要拜托的事情是什么呢?」

  直人的脸变得更红了。

  「约会定在这个礼拜天,地点在银座。然后结香说一开始只有两人独处的话,双方都会很紧张,所以要我带之前的朋友一起去。事情就在我们一次又一次的通信中演变成这样了……。」

  淳又吹起了口哨。

  「第一次约会啊。我们三个人要负责当监察官吗?」

  阿大拍打著胸部,宽松的T恤随脂肪的波涛晃动。

  「太有趣了!那我们三个人就大肆夸奖直人吧。放心,我们会好好宣传的,像是你技术超群啦,家里很有钱之类的。」

  直人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

  「完全不需要那种奇怪的作战计昼啦,大家每次都乱搞一通,对吧?哲郎。」

  直人用求助的眼神注视著我。的确,如果任凭那两人随心所欲地乱来的话,直人的第一次约会或许就会变成最后一次约会了。

  「我知道了。我会监视这两个家伙,直人在约会的时候只要想著结香就好了。」

  直人突然抓起我的手。

  「人果然还是应该交普通朋友,而不是色胚大胖子和爱挖苦人的矮子。哲郎,真的很谢谢你。」

  这天回家的路上,我们在天桥下的十字路口和直人分手。直人家在十字路口另一边的佃岛,那是一户价值上亿元的超高大厦。就算在这么狭小的海埔新生地里,富有和不富有的人还是划分得很清楚,我和淳住在中产阶级的普通大楼,阿大则是住在屋龄超过三十年又没电梯的公寓。月岛是到处都是庶民的城市。淳跨坐在红色登山用自行车上说:

  「虽然哲郎这么说,不过我认为第一次约会还是需要点惊喜才行。」

  阿大骑在已成了父亲遗物的天空色自行车上说:

  「是啊。我们先跟他们一起玩,等到气氛炒热后……。」

  阿大看著我,并且点了点头。我说:

  「……再中途闪人吗?毕竟我们也想让他们两人独处嘛。」

  淳一边挥著手,一边从西仲通转往自家的方向。

  「那就先这样啦。」

  淳的身体和自行车弯戍一条漂亮的斜直线后,便逐渐消失在巷子里。

  「那我要准备去学校了,礼拜天见。」

  阿大朝佃大桥踩著踏板,阿大并不是只有胖而已,肌力也相当强劲,所以他父亲死前订购的登山用自行车很快就加速离去。不过那台是捷安特的竞速用车款,速度方面本来就是强项。

  「真是的,不知道最后会变怎样。」

  目送两人的背影离去后,我便骑向位于隅田川沿岸的自家公寓。距离吃晚餐还有一点时间。反正也没有别的事情好做,等会儿就在YouTube上看小学时喜欢的搞笑节目吧。

  东京的秋天真的很棒(我是这么想的)。

  某天早上醒来后,震慑天空的积云以惊人的速度消散在东京湾彼端,乾燥的风就像混了玻璃粉末般闪闪发亮,让人感到一丝凉意。就算路树的树干被废气熏得发黑,树叶还是确实地染上了黄色与朱色。秋天是适合开始做些什么的季节。最好的例子是,秋天开始的恋情一定比夏天的恋情更持久。

  礼拜天下午一点,我们四个人来到了东京地下铁有乐叮线的银座一丁目剪票口。那个剪票口靠近巴黎春天百货银座店,感觉有点昏暗。直人一身时下流行的学生服打扮,银色钮扣的深蓝色法兰绒西装外套配上橄榄色的七分裤。这些衣服我都没看过,大概是为了约会而重新订做的吧。

  T恤总是穿XL尺寸的阿大马上调侃起直人。

  「大少爷真好。这件又是哪个名牌啊?」

  因为直人生性认真,所以他马上秀出内袋给阿大看。

  「上面写著义大利文,我看不懂。这是在前面的精品店买的。」

  我想那大概是UNITED ARROWS或SHIPS吧。直人家只有他一个独生子,所以只要是他想要的东西,父母亲几乎都会买给他。虽然这很不可思议,不过直人和我跟淳不同,总是处于满足状态的他几乎不想要什么新的东西。

  「那不是结香吗?」

  淳这么说。在我们四个人当中,最先发现什么的几乎都是淳。他不光只是会念书而已,感觉也很敏锐,眼睛更是尖。乘著手扶梯下来的人潮中看得见一位黑发美人,那头黑发宛如上了油似地黑里透亮。古人说得好,头发的确是女人的生命。

  「喂——,这边这边,」

  阿大挥了挥手。身为主角的直人已经变得全身僵硬、满脸通红了。

  「大家等很久了吗?」

  穿过剪票口后,黑发的天使呵呵笑地这么说。白色的夏季迷你洋装底下穿著黑色的衬裤,双腿曲线既纤细又漂亮。结香是御茶水清水女子学园的二年级学生。清女跟淳就读的开城学院同为升学学校,每年都有四十人以上被送进东大,和我就读的都立高中天差地远。不过我原本就没有兴趣比较这方面的差别,所以心情反而很平静就是了。

  阿大戳了戳直人的背。于是自发的十六岁少年向前跨出一步,并且说:

  「我们完全没有等到,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直人的紧张似乎感染了结香,只见她在腹部前用力地握紧双手说:

  「距离电影开演还有一点时间。既然天气这么好,大家就在步行者天国散步一下吧。」

  「是。我知道了。」

  直人的回答就像面试时的应答一般。阿大拍拍直人的背说:

  「喂,人家又不是问什么莫名其妙的难题,你也表现得更有精神一点嘛。让人家看看你平常的男子气概吧。」

  看到直人一脸困窘的表情,结香轻轻地笑了。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完全生不出那种东西啊。」

  这时,我看见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景。结香突然牵起直人的手,并且迈开步伐走上通往地面的楼梯。

  「没关系的,直人已经很有男子气概了。」

  淳吹了个口哨、阿大摆了个胜利姿势后,两人便追了上去。四人向著秋天的天空逐渐登上狭窄的阶梯。我傻愣愣地望著大家的背影,就算只大了一岁,年长的人果然就是不一样。第一次约会就突然在所有人面前牵起男生的手,这种事情没有相当的勇气是办不到的。

  「喂——,哲郎,快来啊。」

  淳在逆光中呼唤著我,我两步并作一步地冲上地下铁的阶梯。

  我们在银座的中央通悠哉悠哉地散步。

  话虽如此,那也完全称不上是什么时髦的行为。毕竟这儿只是离家最近的闹区,坐两站地下铁只要四分钟,骑脚踏车也只要十分就到了。银座是我们从小到大的游乐场,书店、玩具店、百货公司、展览馆……不花半毛钱就能好好休憩放松的场所全都记在我们脑海里。不过生在月岛也只有这点好斑而已,毕竟这片海埔新生地位于市中心嘛。

  我们在罗列著洋伞与庭园椅的步行者天国闲晃。虽然两人已不再牵手,不过直人却宝贝地将结香握过的右手放进法兰绒西装外套的口袋里。结香回过头说:

  「淳念的是开城学院对吧?暑假作业很多吗?」

  结香的眼睛闪闪发光,宛如濡湿的玻璃球一般。淳撇开视线说:

  「我的学校著重自主学习,所以几乎没有什么暑假作业。」

  「是这样啊。阿大有个名叫大雅的小男孩对吧?小婴儿抱起来是什么威觉呢?」

  被结香目不转睛的盯著瞧,阿大露出了困窘的表情。

  「哎呀,该怎么说呢?感觉就像抱著一颗温暖的水球吧。彷佛一不小心掉下去就会哗啦地破掉似的,很恐怖呢。」

  「那真是太可怕了。哲郎扮演著凝聚大家的角色对吧?你们四个人为什么感情会这么好呢?」

  结香还是深深地望进我的眼底。剪齐的浏海底下,一双黑色的大眼波光荡漾,总觉得自己彷佛就要被吸进去似的。

  「为什么啊,人各有特色不是很好吗?就算是现在,我们的个性也是差很多……。」

  说著说著,我开始语无伦次了起来。在我说话的这段期间里,结香还是带著耐心的微笑,也没有把视线移开。那让我觉得压力好大。

  我们在伊东屋逛彩色铅笔和笔记本,在教文馆看杂志和文库本。然后我们买了霜淇淋在大楼底下的折椅上坐下,一边眺望著银座上方的秋天云彩,一边舔著霜淇淋。不知道结香是不是刻意的,在这段期间内,她平均地和所有人聊天,说话时也目不转睛地盯著对方。总觉得我们就像「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一样,中心人物总是结香。

  抵达银座后过了一个半小时左右,我们前往位于巷子里的一家小戏院,听说那里正在上映结香想看的德国片的样子,我们对欧洲出产的艺术电影并不怎么关心。

  当结香和直人并肩站在售票亭前买票时,淳对我使了个眼色,然后开口说: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直人的表情突然暗了下来,结香说:

  「咦——,你们已经要走了吗?难得有这个机会,我还想跟大家一起看电影的说。」

  阿大搔著头说:

  「我只要看那种要一直盯著字幕的电影就会想睡觉。所以我还是算了。」

  最后我说:

  「今天玩得很开心,下次约会时请再让我们参一脚吧。」

  这天我们打算在淳家打电动,所以三个人又走回银座一丁目的车站。距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秋天的下午非常晴朗。玻璃外墙的大楼、柏油路面,以及淡蓝色的天空与漂浮在空中的薄云,看起来全都很乾爽的样子。淳一脸不可思议地说:

  「结香这人还真有趣。被她那样盯著瞧,我差点就误以为她喜欢我了呢。」

  阿大也胡乱地抓著胸口说:

  「对啊。要是没有夕菜的话,我也快撑不下去了呢。」

  我也一样。结香就像个手里拿著刀的孩子,完全没注意到砍伤了人,却还是若无其事地挥舞著刀子。我说:

  「直人也真是辛苦啊。」

  其他两人异口同声地说了「是啊」后,我们便从明亮的步道走下东京地下铁的阶梯。

  这天晚上我吓了一跳。因为过了九点左右突然有个不认识的人传来一封信。洗完澡后,我发现桌上的手机正明灭闪烁。会是无关紧要的免费广告信吗?为了删掉这种信件,我马上掀开手机。

  〉今天真的很开心※

  〉谢谢你陪我们一起玩。

  〉这个电子信箱是我从直人那边问来的。

  〉下次再一起约会吧※

  〉            ※结香※

  看了爱心符号后,我吓了一跳。毕竟结香又不是对我有什么特殊好感。不过女生信中的爱心符号里,似乎存有什么特别的含意。结香只向直人问了我的电子邮件信箱吗?会在意这种事情的话,就表示我也被结香的信攻陷了吧。

  礼貌性地打了一封没有使用爱心符号的简短邮件后,我打了直人的电话。

  「喂,直人。」

  「啊——,这回是哲郎啊。」

  「你说这回是什么意思?」

  「就是啊,哲郎也收到结香寄来的信吧。」

  我吓了一跳。就在我保持沉默的时候,直人好像觉得很麻烦似地说:

  「淳和阿大也收到信了。结香说想为今天的事情道谢,所以希望我能把大家的电子邮件信箱告诉她。我是觉得没有必要搞得那么隆重啦。」

  的确,事情或许真是这样也说不定。在好人家出生长大的女孩子大概都像这样吧。

  「那个啊,寄给我的信里打了四个爱心符号,大家的信也是像这样吗?」

  「啊啊,你说那个啊。使用爱心符号应该是女生的习惯吧。虽然哲郎蠃阿大,可是却输给了淳跟我。我们的信里有六个爱心符号哦。」

  我想也是。毕竟我不是女生马上就会喜欢上的那种人。

  「我知道了。既然这样的话,放著不管就好了吧?」

  「嗯,别提那个了,这话我只跟哲郎讲哦。」

  直人的说话方式听起来非常骄傲,这对个性畏畏缩缩的他来说是非常稀奇的事情。

  「今天第一次约会除了牵手之外,最后结香还挽住了我的手呢。跟你说,女生的手指超柔软,骨头也很纤细哦。」

  「是是是。」

  我厌烦地这么说完,便挂断了电话。不过这时我却没有注意到,结香并不是天使,而是魔女。

  在那之后的三个礼拜内,直人和结香约了两次会。

  不知道为什么,直人选择我作为报告的对象,所以我被迫一字不漏地听完一点也不想听的约会内容。在第三次约会时,直人和结香接了吻。直人在今年秋天可说是意气风发。每次见面时总是活泼开朗、笑容满面,而且越来越会打扮。即使患有韦耳纳氏症候群,他看起来却反而有返老还童的趋势。

  相对地,淳变得越来越没有精神,原因我并不清楚。淳在学校的成绩似乎还是一样优秀。不过淳跟另外三人不同,他总是靠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所以放著不管也没关系吧,我乐观地这么想。

  直到秋天的那一天来临为止。

  那天我难得来到神保町的书店街,沿路上并排著许多专门贩售新书或旧书的书店。月岛是文字烧店,神保町则是书店。东京的城镇也变得相当专业化了,这种现象还真是有趣。

  虽然我正在找的是英文的参考书,不过如果硬要说的话,我站著看其他书和杂志的时间还比较长。我喜欢在这条街上到处闲晃、一板书店逛过一间书店的时间,虽然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读书家,不过或许是因为书本有种独特的香味,会让人不知不觉地深信自己在做有益「文化」的事情也说不定。

  那是在我推开玻璃门,正准备离开贩售音乐专业书籍的旧书店时发生的事情。我注意到有一对年轻情侣正从行道树底下走向这里,男生比女生矮一点,脸上挂著一副眼镜,身穿眼熟的开城学院制服。不过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和女生手牵著手走在书店街上的就是淳。

  要命的是那个女生居然是结香。虽然已经走出店外几步了,但我急忙拉开同一扇玻璃门回到店里。在这种时候,敏感和眼尖还真是坏事的东西。

  淳看向我的方向,然后变了脸色。他似乎注意到我的样子。我随便抽出一本排列在书架上的书,并且把脸埋在里头。那是一本介绍奥地利教会音乐的专业书籍,虽然我完全不在意巴洛克时代初期风琴的脚键盘进化史,但我还是死命地装出一副热中读书的样子。和结香牵著手的淳就这样通过了玻璃门前,他稍微将视线投向店里,那和我从书本里送出去的视线啪滋一声地撞在一起。

  (淳知道我看到他们了。)

  光是这么想,我的背脊就不禁发冷。明明现在还是穿一件衬衫就足够的天气,我全身却起了鸡皮疙瘩。不过比起这个,我更担心那个看起来一脸幸福样的直人。淳走了之后,我把音乐书籍放回书架上。只买了该买的参考书后,我便立刻搭上了地下铁。

  在回程的东京地下铁里,我责备著自己。

  毕竟不对的是淳。为什么我非得像那样子躲躲藏藏的呢?我又不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是那两个人不该让人看到吧?而且淳也真是的,居然和朋友的女朋友交往,他到底在干么啊?当我就这样抱著满肚子火在自己房间的床上翻来覆去时,手机响了。

  那异常严肃的声音是淳。

  「我有点话想跟你说。你能出来吗?」

  现在还不到六黠,距离晚餐开饭还有一点时间。

  「你要说则才的事情吗?」

  「没错。我在哲郎家后面的河边。」

  「我知道了。」

  我朝厨房喊一声「我马上就回来」后,便冲出了玄关。我家大楼后方的停车场距离河边宽敞的步道只有几十公尺。走下嵌在水泥堤防上的阶梯后,可以看到隅田川与对岸的地平线。淳背对这边倚靠在栏杆上,矮小的背脊缩成一团,感觉变得更小了。

  我就这样一直线地朝淳走过去。夕阳正逐渐隐没在对岸的圣路加双子大楼之间,宛如掉在天空里的一颗生蛋黄。不知道为什么,这太阳让我觉得不大舒服。淳一直到我走到他的身边都没有回头。

  「让你看到不妙的场面了。」

  「嗯。」

  「我完全没想到哲郎偏偏选在今天去神保町。我们彼此的运气都很差啊。」

  脚下隅田川温暖的河水不断发出波涛声,我总觉得有点火大。

  「这不是运气好不好的问题吧?为什么是结香呢?其他不是还有很多女生吗?」

  没错,东京的女高中生有好几万人。为什么淳偏偏得和直人的女朋友交往不可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啊。虽然对直人感到抱歉,不过这种事情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

  一群小孩子沿著河边的步道奔跑著。我想他们一定是要去哪边的柑仔店吧。我们直到短短的数年前为止还是跟那些小学生一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我们却陷入了如夏目漱石的作品《心》一般的情况。所谓的成长真是不可思议。

  「你们是哪边先开始的?」

  淳露出一脸厌烦的表情盯著我。

  「虽然那种事情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不过一开始的契机是结香寄来的信。」

  就是那个满是爱心符号的信。

  「那个我也有收到啊。只要随便敷衍一下对方的话,不就什么问题都不会发生了吗?」

  「是啊,现在想想的确如此。不过在一次又一次的通信中,我们打得越来越火热。先开口说要两人单独见面的是结香。」

  这话听来难以置信。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约两个礼拜前吧。」

  我真不敢相信,那正好是结香和直人接吻的时候。

  「那她怎么说呢?就是要选直人还是淳这件事。」

  淳无聊似地说:

  「她好像要选我的样子。今天我们也说好下次两人要一起去跟直人道歉。」

  可怜的直人。这时,淳突然说出令人意外的话。

  「我们要在下礼拜六谈,哲郎也到场见证吧。」

  「咦——,我才不要做这种事情呢。」

  「不然你想想嘛。如果只有我、结香,还有直人三个人谈的话,等到事情谈完,我们两个人都离开以后,留下来的就只有直人一个人而已哦。你难道不会担心直人吗?」

  听到引发这种麻烦事的罪魁祸首这么说,我感到非常光火。不过事实上我也不能让直人在那之后一直孤零零的一个人。就算只是想确认直人的情况,我也非得到谈判现场露脸才行。

  「我明白了。」

  「抱歉。」

  当我拾起头时,贴近地面的夕阳已经变成了混浊的红黑色。这种感觉糟到极点的一天最好马上结束。我开口问了一个到现在都还没有问过的问题。

  「淳和结香已经接过吻了吗?」

  戴著眼镜的儿时玩伴默默地点了点头。就在这个时候,我下定了决心,以后绝不和黑发的和风美女交往。

  礼拜六下午一点,我来到了佃公园。秋天好不容易放睛的天空令人心酸。染井吉野樱开始凋零,树叶如黯淡的云朵般覆盖了冷清的堤防。不过跟我一起坐在长椅上的直人脸上却没有任何阴霾,他天真地说:

  「结香突然说有事情要谈,那会是什么事情呢?」

  站在第三者的立场来看,眼前的状况就像是一出喜剧吧。不过身在其中的当事者却完全笑不出来就是了。淳和结香两人从佃大桥那边走过来,他们并没有牵手,直人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说:

  「为什么结香跟淳会在一起呢?」

  快点发现吧。虽然残忍,但我还是不断地在心底这么说。你最好快点发现,然后当场对他们两人大发雷霆。不过直人还是悠哉地说:

  「他们是在地下铁的出口偶然碰到的吗?喂——,淳、结香。」

  因为眼前的情况实在是太悲惨了,所以我再也无法直视直人了。平底货船正逐渐驶过隅田川,船上满载著像是胶状沉积物的灰色污泥。两人在我和直人坐的长椅前停下脚步,并且互看了一眼后,淳开口说:

  「直人,突然叫你出来真是抱歉。」

  直人似乎还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这时,淳和结香做出了一件惊人的事情,他们突然在直人的面前牵起了手。

  「虽然对直人很过意不去,不过我也渐渐地喜欢上结香了。我们两人现在正在交往。」

  直人张大了嘴,下巴下方浮现出好几层皱纹。

  「可是结香,我们前天不是才约过会吗?」

  直人的声音变得宛如悲鸣一般,我好想从这个地方消失。结香就这样低著头说:

  「对不起,直人。不过我以后不会再见你了。因为我要和淳交往了,对不起。」

  淳一直看著自己慢跑鞋的鞋尖。直人将视线瞥向河川的方向,似乎再也无法忍受两人牵手的模样了。虽然可能没有人注意到也说不定,但我在那个时候却看到了,结香翻起来望向直人的眼里透出奇怪的光芒,那是宛如自我陶醉般令人毛骨悚然的光芒。结香似乎正沉醉在被两个男生追求的状况之中。同时和两个年纪比自己小的高中生交往,还给了他们深吻,结香或许真的是个魔女也说不定。淳说:

  「真的很对不起。你揍我吧,揍到你气消为止。」

  直人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

  「我才不会揍淳呢,毕竟我们是朋友啊。」

  淳深深地低下了头。

  「可是这样我会觉得很过意不去的。对不起,直人。」

  结香也再一次低下了头。

  「我也觉得很抱歉,直人。」

  这时,直人突然大叫:

  「够了,你们走吧。就算再怎么道歉也于事无补了,你们快从我的面前消失吧。」

  坐在身旁的直人大腿不断发抖。

  「我知道了。对不起。」

  淳最后这么说完,低著头的两人就这样沿著来时的路回去了,他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我知道直人正拚命地忍住泪水。过了好一会儿后,我开口说:

  「我是不是也回去会比较好呢?」

  直人突然抬起头来。

  「等一下,哲郎留下来陪我啦。」

  「我知道了。」

  我们坐在同一张长椅上眺望著秋天的河川。虽然直人要我留下来陪他,但他却连一句话都没有说。然后过了一个小时左右,直人总算开口了,他的大腿已经不再发抖了。

  「今天真的很谢谢你。让你卷进这么麻烦的事情里,真的很抱歉。」

  只说了这句话后,直人便像个人偶一样,拖著生硬的脚步回到距离地面一百公尺以上的自己房里。

  友情真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啊。

  不过恋爱的发展也跟友情一样虚无缥缈。

  在那之后,淳和结香这对情侣持续了不到三个月。恋情结束的形式跟直人那时一样。淳突然被叫出来,接著结香介绍她的新男友,最后两人一起低头道歉。那时的地点据说是新桥车站前的圆环。结香这回的新男友是开城学院的二年级学生,他们似乎是在补习班认识的。尽管我是直接从淳本人那儿听到这件事的,但我却一点也不惊讶,因为我看过结香那个陶醉不已的眼神。虽然我无法想像出确切的理由,不过结香应该是打从心底期待著直人被重重伤害的那一刻才对,要说迫不及待也行。

  虽然淳和直人有好一阵子都像具行尸走肉,不过等到冬天正式降临时,他们又能像以前一样吵吵闹闹了。关系修复。

  某个寒冷的傍晚,我们四个人在惯例的向日葵文字烧店里围坐在包厢的矮桌旁。直人悠哉地说:

  「那个时候我真的吓了一跳呢。毕竟你们在我这个前男友面前突然牵起手来啊。」

  淳一边往直人的杯子里倒进碳酸汽水,一边说:

  「哎呀,真的很对不起。这件事情能不能别再提啦?」

  「那是不可能的。」

  阿大插嘴这么说完,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淳正颜厉色地说:

  「不过啊,我真的能体会直人的心情哦。因为她在和我分手的时候也做了同样的事情啊。」

  直人惊讶似地说:

  「她也在淳的面前突然握住新男友的手吗?」

  「没错。那种感觉真的很难受。」

  这回换我朝淳的杯子里倒进碳酸汽水。

  「就算听到你这么说,我也完全不感到讶异。」

  直人和淳异口同声地说:

  「为什么?」

  「一年交四个新男友,然后像那样搞得矗矗烈烈的,结香那个人就是最爱这种麻烦事。女孩子这种生物真是令人费解呢。」

  阿大用巨大的手啪搭啪搭地拍了拍直人和淳的肩膀。

  「和那种魔女分开不是很好吗?你们两个都上了很好的一课呢。」

  「你干么装得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啊?」

  虽然淳这么说,不过他看起来也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宽广的世界里有各式各样的女孩子,其中也有绝对不能扯上关系的女孩子。不过不可思议的是,那种女生是无法一眼看出来的。至少以高中生来说,有毒的花看起来总是没有毒的样子。

  清光明太子麻糬起士文字烧后,我们又解决了两人份的海鲜炒面。当最后的面进了阿大的胃袋里时,黑发魔女的事情已经彻底被我们拋在脑后了,然后我们又一如往常地开始说起蠢话。

  不顺遂的事情和厄运最好还是全部忘记,一直记住只会伤得更深而已,这是永恒不变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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