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起始之书 第4章

  市立国际音乐厅位于四周绿意盎然的森林公园边。

  任由怡人的微风吹拂,在贯穿园内延伸的林荫大道走了五分钟左右,树木对面渐渐出现一栋以玻璃帷幕大厅为特色的雅致建筑物。虽然是近代结构,但是白色的柱子和扇状的露台令人印象深刻。即使我没有过着风雅的生活,不会在周末出门去听古典音乐,也自然而然地晓得这算是相当有水准的音乐厅。

  “哇!”

  轮回用手掌遮住眼睛上方,忍不住高声惊呼。

  根据公演节目单,特伦蒂诺音乐学院的学生演奏发表会是从下午开始。除非我们看错那个女孩的制服,否则她应该会在那里出现。

  下午一点半,看似听众的人们配合开场时间,慢慢聚集而来。

  “有够慢~吼!游佐,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啊!”

  “抱歉。”

  身材高姚的司马游佐嘴上说着抱歉,但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双手插在口袋里,缓步而来。

  他身穿皱巴巴的格纹衬衫、膝盖破洞的裤子,光着脚丫直接穿鞋底开口笑的短靴。说好听一点是干净整洁的流浪少年,但从脖子以上,高贵的容貌和柔和的眼神却令人误以为是哪户贵族的公子,再加上颜色淡的柔顺卷发,诸如此类的众多要素中和了糟糕透顶的装扮。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有一种不知人间疾苦的王子设法变身成平民,试着改变穿着,但是变身不太成功的氛围。看到眼前一身脏兮兮但又无庸置疑的美貌,擦身而过的女孩们不由得目瞪口呆地停下脚步。

  长得好看的家伙真吃香!

  游佐盯着我心有所感地说:“……你才十二岁,但好像历尽沧桑。”

  “不用你管!”

  反驳的我身穿工作裤、一般的T恤,所以并非奇装异服。不过.右手提着小提琴盒,左手牵着凪的手,背上背着小背包,里面装了涅槃备用的替换衣服、水壶和作为甜点的书,而涅槃本人则蹲在我的脚边,专心盯着贯穿铺路石缝隙的蚁穴……如果综合这些元素,我大致上能想像别人是怎么看待自己。

  但是,我不太愿意想像。

  “唉,很像你们的作风啦。”

  “是吗?”

  我决定永远不去探索我们在游佐心中是怎样的人,看着凪握住我的小手。从出发到这里的电车上到现在为止,凪一直没有放开我的手。

  “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你也在这里?”

  “因为我很闲。”

  凪惜字如金地说。

  “可是,我认为你今天就算跟着哥哥来看表演,也不怎么有趣唷。”

  “不有趣也没关系。”

  她好像从刚才就心情不好,但却不肯放手。

  “不过,没想到那个女孩穿的不是一般学校的制服,而是音乐学院的制服。”

  游佐让风吹拂鬈发,仰望音乐厅说道。我点了点头。

  “如果把那个女孩是音乐学院的学生列入思考,她当时拿着小提琴盒确实是合情合理。”

  “不过,仍然留下了那里面装著书的这个谜团。”

  “她一定是在隐瞒自己的身分,不然就是不想引人注目。”

  轮回把手抵在下巴边缘,摆出像是福尔摩斯在推理的姿势,得意地点头。

  “嗯……阴谋的味道很浓,那个女孩果然被神秘组织盯上了!”

  轮回似乎非把话题导向那个方向才甘愿。

  “快,今天一定要找到那个女孩。”

  轮回精神饱满地说着“涅槃,我们走”,牵起弟弟的手,英姿焕发地朝音乐厅举步前进,游佐、凪和我则依序跟在他们后头。

  说时迟那时快,我听到凪简短地说了一句:

  “哥哥,危险!”

  几乎在我回头的同时,听见一阵“哒哒哒”全速冲刺而来的脚步声逼近。

  “啊!”

  “哇!”

  我来不及避开,狠狠和某个像炮弹般冲过来的人相撞,倒在铺石路上。

  “好痛……”

  我一面想“在这么宽阔的地方和人相撞,到底是怎么办到的”,一面坐起身子。

  一般来说,如果被人从正面撞上,会因为冲撞力道而仰身倒下,但我却以接近俯卧的状态倒地。似乎是因为对方身材娇小,而且对方撞上我的那一瞬间脚滑了,所以我站立的双脚都被铲倒。

  这种华丽的滑铲即使是在英格兰超级联赛中也鲜少看到。这犯规动作肯定会被裁判举红牌,立即退场。

  我想先对这个冒失的冲撞者抱怨一句,往下一看。

  “啊……”

  我轻轻地叹一口气。

  一个可爱的女孩脸颊潮红,在我的身体底下抬头看我。

  忽然间,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奇特感觉,竟然忘了要抱怨,目不转睛地盯着在我怀里的那个女孩。

  她的年纪大约和我与轮回相仿,有着明亮的圆形额头、柔软的鼻梁,深棕色的眼睛灵气逼人,生气勃勃地熠熠生辉。

  她虽然很可爱,但是我没看过她,只看过遇上意外的那个女孩。我和那个女孩为了避开从天而降的钢管结果纠缠在一起,想要扶她起来时,她就跑走了……想到这里,我终于想到自己感到似曾相识的原因。

  原来如此,是因为这个女孩身穿那套制服——束腰的背心、百褶裙,加上深蓝色短外套和三摺的白袜。

  这个女孩看起来好像比遇上意外的那个女孩大了几岁,不过一看短外套胸前的徽章,就知道她们隶属于同一间音乐学院……嗯?胸部?

  忽然间,在某种预感的驱使之下,我慢慢地将视线转向自以为右手放在铺路石上的地方。

  ——胸部。

  “啊……”

  “啊……”

  这次不是叹气,而是惊叹。

  而且不管是叹气或惊叹,都具有相当重大的意义。

  我缓缓地将右手抬起两公分左右,接着往右横移十公分左右,但是这个女孩没有宽宏大量到让一切付诸流水。如同字面上的意思,我似乎碰到了这个女孩的逆鳞。

  而且,还是相当发育不全的女孩。

  “下流!居然摸人家的胸、胸、胸部……”

  女孩气到眼神颤抖,狠狠瞪着我,羞得满脸通红,马上用双臂抱住自己的胸部。

  “对、对不起!不对,等一下,我并没有错,谁叫你突然撞过来啊!”

  “你是故意的吧?你绝对是故意的!”

  “我才没有!我还误以为自己摸到的是铺路石耶。真的!因为很硬……”

  不管自己希望与否,人都会一天天变成大人。这时,我学到了坦率有时候不见得是美德。

  “谁、谁是铺路石啊!”

  她似乎只有脸长得可爱,个性却像是母老虎。女孩这下子把俯卧在地的我当作沙包猛打。

  呃,请问裁判在哪里?

  我们勉强爬了起来。女孩或许是终于冷静下来,拂去制服上的尘土,那段期间她也一直微微抬头瞪着我。我捡起她掉在地上的贝雷帽,战战兢兢地递给她,她一把抢过去。

  女孩拨开黏在脸颊上的头发,动作自然地戴上贝雷帽,抬起头来,深棕色的瞳孔直瞪着我。

  “差劲透顶,而且少根筋又没品!像你这种男生最好从三岁开始重新活过!还有,来听演奏会之前,先从零开始学习对待女性的礼仪!”

  女孩单方面地一口气骂完,连忙往前跑,但在建筑物的入口处又再度转向这边,以响彻四周的音量大喊:

  “色狼!”

  那个女孩咆哮完毕便头发一甩,转身消失在建筑物内。

  “她怎么了?”游佐问道。

  “天晓得。或者应该说是,我不想知道她哪根筋有问题。”

  我忽然和轮回四目相交。轮回鼓着脸颊,突然别开视线,迅速进入建筑物内。凪往我的方向瞥了一眼,跟随在轮回身后。

  擦身而过时,凪说了一句:

  “色狼。”

  我买票入内。因为在入口磨蹭了老半天,音乐会已经开始。

  “涅槃,你听好,要当个乖孩子唷!如果发出声音会吵到四周的人,知道吗?”

  轮回在大厅摆出姐姐的架子对弟弟说。我心想“你还好意思说别人”,但是涅槃一脸在沉思的表情,静静地听着姐姐说话。

  “嗯,我会当个乖孩子。”

  涅槃一说完,便举起短短的手,做出高喊万岁的姿势,还挺出肚子——那似乎是“帮我把衬衫扎进去”的暗号。于是轮回弯下腰,替涅槃把跑出来的衬衫下摆塞进裤子里。光看这种部分,这对驭时姐弟和人类姐弟毫无差别。

  总之,我一手拿着节目单前往音乐厅。

  当我们在大厅通往音乐厅的走廊转角转弯时,突然间,碎步快走在轮回前面的涅槃撞上了一个从对面走来的男人。

  “哎唷。”

  那是一个人高马大的外国人。他以优美的动作接住重心不稳的涅槃时,身上的大衣下摆鼓了起来。

  他的年纪约莫三十岁左右,将一头黑发向后梳成油头,留着修剪过的胡子,身穿剪裁得宜的黑色西装,手戴白色手套。从他那种有教养的态度来看,浑身散发出以音乐为生的人特有的气质。

  “啊,抱歉。”

  轮回赶紧跑向弟弟,低头致歉。

  “没关系。”

  男人的嘴角扬起笑容,轻轻将涅槃放在地毯上。他的五官十分端正,眉间像艺术家一样,刻画着好几条深邃的皱纹。

  “啊,呃,谢谢你。”

  “走路小心。”

  男人敛起笑容,恢复成精干的表情,迅速转身。

  他是谁呢?某个来听音乐会的知名作曲家吗?

  “吼!涅槃,你这样不行啦,走路要看前面。”

  我目送男人的背影远去。轮回摆起架子,训诫涅槃,涅槃不禁垂头丧气。不得已之下,我放开凪的手,将手臂插进涅槃的腋下,把他抱起来,直接进入音乐厅。

  “有看到人吗?”

  我们随便找个位子坐下,游佐望向舞台问道。

  演奏已经在舞台上开始了,演奏者的年纪大概介于九到十二岁之间。四个身穿那种制服的女孩面向观众席,坐在呈扇状摆放的椅子上,各自演奏着乐器。

  “原来弦乐四重奏用的是三种乐器啊。”

  我是第一次亲眼目睹现场演奏。饶是处变不惊的游佐听到我的感想,也面露惊讶的表情,但轮回没有笑,而是庄重地点了点头。

  “没错,弦乐四重奏是由两把小提琴、一把中提琴和一把大提琴所组成。它的起源和十八世纪的音乐曲式整个大幅改变有关,所以不能一概而定,但是一七五○年代末期,海顿的作品被视为这种演奏风格的先驱。从一七七○年代前后开始,随着古典乐派经由鲍凯利尼和莫札特的作品而生,乐曲种类和曲式有了一套标准,尤其是自从莫札特采取了和海顿一样的乐章顺序之后,弦乐四重奏获得最多作曲家替它们作曲的机会,占据‘室内乐之王’的地位。室内乐的形态当中,相较于钢琴三重奏具有三者互相竞争的强烈特性,弦乐四重奏的一项主要特点是,由四名演奏者使用音域不同的同质乐器,但四者取得和谐、形成共呜。”

  “是、是喔,你还真清楚耶。”

  “嗯。前一阵子被妈妈处罚,关在书库里的时候,我把整套《世界音乐辞典》看完了。”

  轮回在十秒钟内,无懈可击地解释完弦乐四重奏的概要,并干脆地揭穿她为何知道这件事的内幕。和这个女孩来往,偶尔会遇上这种疯狂卖弄知识的时刻。箕作家的藏书是基于轮回母亲的喜好,以学术书籍为主,所以轮回的读书方向也必然会以此为准。

  学习完弦乐四重奏的历史之后,我们继续欣赏音乐。不一会儿,换下一个乐团上场。

  换场期间,我和轮回一度起身去上厕所。回来一看,灯光已熄灭,下一场演奏开始了,我们不得已只好在后方的墙壁旁等待演奏结束。这时,我忽然察觉到刚才在走廊上遇到的男人伫立在身旁。

  他将背靠在墙上,闭上眼睛,心神追随飘荡在半空中的旋律去向,凝神倾听音乐。他端正的侧脸一动也不动,简直像是想透过皮肤将所有声音吸进体内。

  我们并肩聆听演奏好一阵子。

  “好可惜。”

  那个人忽然轻声低喃道。

  “咦?”

  “我说,好可惜。他们留下名曲,但是本人已经不在人世,真是令人遗憾。人生如梦似幻,这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啊。你不那么认为吗?”

  “是、是啊……”

  说什么残酷不残酷的,我连现在演奏的乐曲是出自谁之手都不晓得,更遑论是歌颂他们的丰功伟业。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正在伤脑筋时,听到我们对话的轮回从一旁插嘴。

  “哎呀,没那回事。毕竟他们留下来的乐曲如此美好,每次被人重现,就会让我们沉醉其中。我认为那是很棒的事。”

  说完,轮回将目光转向再度被聚光灯打亮的舞台。女孩们正在舞台上演奏多声部交织的赋格。

  “听者这么认为,但是作曲者作何感想呢?”

  “作曲者?”

  轮回偏头不解。

  “没错。他们在阴暗的阴曹地府,无从得知自己的名曲被人流传。换句话说,他们短暂的一生是在混乱、焦躁、怀才不遇和失意中消失。这不是悲剧是什么?”

  对于像轮回这种个性的人而言,那大概是意想不到的想法。轮回像是在玩味那句话似的,把嘴巴扭曲成倒八字形好一阵子,然后斩钉截铁地说:

  “嗯,就算是那样,我还是觉得作曲者也很幸福。因为,没有名曲是不被演奏就能让人感动的。”

  “施比受更有福,是吗?”

  那个人霎时在黑暗中露出有点讨厌的笑容,突然将高大的身体转过去。

  轮回问道:“咦,你不听完再走吗?”

  “我已经欣赏够了。小姐,我先告辞。”

  那个男人背对着我们如此回答,缓步离去。我们不发一语地目送身材高姚的男人消失在门的对面。

  “怪胎。”

  隔一会儿,轮回小声嘀咕了一句。

  后来,我们回到位子上,继续欣赏音乐会。

  是说,这真是场很棒的演奏会。那种音色连像我这种对音乐一窍不通的人,光听都会觉得心情变得有些肃穆。一组演奏结束之后,另一组紧接着登场,依序演奏出美妙的乐曲。于是,我们置身在和我们年纪相去不远的孩子们所演奏出来的音乐之中好一阵子。

  “嗯,不是那个女孩吗?”

  不知是第几组的演奏开始时,游佐忽然看着舞台上小声地说。

  “咦?她在舞台上吗?在哪在哪?”

  轮回连忙探出身子。

  “哎呀,不是啦,是那个铺路石女孩。”

  “……男生真下流。”

  听见游佐的语调,轮回眼神锐利地瞪了他一眼。话说回来,游佐并不晓得那个提着小提琴盒的女孩长什么模样,所以是轮回自己会错意了。

  我凝眸注视游佐所指的方向。

  游佐说的“铺路石女孩”,是从四重奏乐团的左边数来第二人。虽然女孩的身材格外娇小,但仍自信十足地演奏着小提琴。她微微偏着头、神情认真地盯着乐谱的侧脸上,看不见刚才那种宛如阻截手般的狰狞表情。虽然我们位于离舞台有一小段距离的位置,但也能够清楚听见她拉小提琴发出的悠扬音色。

  “……好美的音色。”

  轮回低喃了一句。

  就这点而言,我也有同感。坦白说,被演奏出那种美丽音色的人猛力撞上,我的心情有点复杂。我之前不晓得有人能够集滑铲、绝对音感和美貌于一身。

  不久之后,演奏结束。一瞬间的沉默之后,从观众席响起一听就知道绝对不是在敷衍的热烈掌声。

  学生们起身恭敬地行礼时,我们不得不得出一个结论——那个女孩不在这里。

  “等的人不来啊。”

  我们来到音乐厅外。

  游佐坐在步道旁的长椅上,抬头仰望蔚蓝的高空低喃道。涅槃在一旁将书从背包拿出来,放在凪的膝上看着。

  “那么,久高,接下来要怎么办?”

  “你问我,我问谁啊?接下来只能去休息室,直接问问看……”

  听到我的嘀咕,轮回点了点头。

  “没办法,那就这么办吧!”

  “你少讲得那么简单,非相关人士禁止进入后台耶。”

  “设法趁机闯进去呀。我想,一个个点人头,一定会找到。”

  还一个个点人头咧!

  “嗯……”

  轮回的点子实在称不太上是聪明的作战方式。

  就在我和游佐同时低吟时,忽然,我们在音乐厅门口附近发现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影。那是以发夹固定浏海,露出额头的娇小女孩——也就是在公演前,和我撞个正着的那个女孩。

  “她已经要回家了吗?挺匆忙的嘛。”

  游佐低喃道。

  我下意识地盯着往出口前进的那个女孩。如今回想起来,那或许是一种奇特的预感。至少,我知道她是个相当冒失的女孩。

  她如同个头娇小的女孩常有的动作一般,后颈就像插了一把尺似地挺直背脊,踩着规律的步伐往出口前进。到此为止还好,但或许该说是果不其然,她又在旋转门前面跌了个狗吃屎。大概是鞋尖被长毛地毯绊到了吧。

  我无暇心想“这家伙真是个冒失鬼”,只见她俯卧在地,旋转门像是要夹爆她的头似地逼近。

  但是,下一秒钟,旋转门仿佛预料到女孩会摔倒,然停止动作,像是拒绝触碰到她的身体。一个看似上班族的男人正好要从外面进来,正从对面推旋转门,但门却像是结冻似地纹风不动。

  上班族不停对门又推又拉,但女孩无视于他的存在,让旋转门“久等着”,慢慢地站起身。她从容不迫地拂去裙子上的灰尘之后,神态自若地让身体滑入被玻璃隔起来的空间。

  顿时,旋转门开始转动。

  我们看傻了眼。女孩在我们眼前经过旋转门,一脸若无其事地离开门口。四周并非一个人都没有,但是没有半个人察觉到这件事。女孩的前脚刚走,男人后脚就踏进建筑物内。虽然他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但仍渐渐离去。假如我们没看见女孩在快跌倒之前,对着门轻轻地转了转手指,肯定连我们也不会感到不对劲。

  “你看到刚才的情形了吗?”

  隔一会儿,轮回轻声询问。

  “看到了。”

  “我也看到了。”

  无论如何,垂下的钓鱼线似乎有所反应。

  虽然是从有点始料未及的方向发出反应。

  “确认目标的移动。”

  日正当中,我们在挤满购物人潮的繁华闹区一隅。

  轮回背贴在服饰店的外墙上,隔着玻璃展示橱窗注视着对面的柏油路,对我发号施令。她的紫色眼眸熠熠生辉,在她的视线前方,女孩快步穿越马路。

  “喂,久高,怎么没复诵?”

  “……确认移动。”

  我一复诵完毕,轮回便慢慢地离开墙壁,然后陆续在电线杆、甜甜圈店的招牌、正在路边停车的汽车后面等遮蔽物之间移动,缩短和猎物之间的距离。每移动一次,她就会探出头来,观察对方的模样。最后三步并作两步,一口气跑完十多公尺的距离,隐身在中国餐厅的黄色招牌后面。她没有向前翻滚并且做出飞扑动作,或许值得夸奖。

  轮回确认“目标”的背影没有变化后,似乎很满意。但我牵着涅槃的手走到她身旁时,她顿时露出不高兴的表情。

  “久高你真是的,怎么连一点紧张感都没有啊!”

  “……反正对方完全没有察觉到我们。”

  白天离开家门时,我们应该是为了参加音乐会而集合,但是现在下午三点半,不知为何却演变成侦探电影的场景。

  看来那个女孩似乎打算在街上散步。她肩上背着一个小提琴盒,悠闲地走在日正当中的街角。她大概连作梦也想不到,竟有五个神秘又诡异的人紧跟在自己身后。

  不过,只有轮回因为身为侦探而暗自得意。她一会儿躲在隐蔽处,一会儿贴在墙上,至于其他四人只是一个接着一个地跟在她身后而已。

  “话说回来,抓住本人直接询问不是最快吗?问她‘你是驭时吗’就好了。”

  沉默至今的游佐,直截了当地说出禁语。这家伙依旧像是一片什么也没涂的土司般无趣。

  但是,轮回立刻驳回他的提案。

  “不行啦,怎么可以那样做!”

  “为什么不行?”

  “因为,那样就不好玩啦!”

  轮回斩钉截铁地说。对她而言,真实是用磨损鞋底厚度换来的,不劳而获大概违反她的侦探哲学。

  唉,我终于受不了轮回越来越失控的高涨情绪,不禁垂下肩膀。

  “我在想,为什么我会落到这种下场……说起来,原因就是爷爷寄来的信太过及时了。”

  我忍不住想对只寄一张奇怪的纸来,从此音讯全无的爷爷发牢骚。

  游佐偏头问道:“话说回来,我之前就想问了,久高的爷爷到底是何方神圣?他似乎对驭时一族挺清楚的,好像也知道轮回一家人是驭时。”

  “呃,这个嘛……”

  当我在思考该如何解释时,轮回接着我的话说:

  “爸爸从前是久高爷爷的学生。他爷爷在当大学教授的时候,我爸爸是学生。所以对于爸爸而言,久高的爷爷是一个相当于师父的人。”

  她刚才似乎仔细在听我们的对话,不过,视线没有从女孩身上移开。

  “是喔,久高的爷爷是大学的老师啊。”

  因为女孩迈开脚步,所以众人跟着移动。

  “是的。爸爸当时正在德国留学,遇见妈妈之后,两人坠入情网。之后发生各种问题时,把他们当作自己儿女、助他们一臂之力的就是久高爷爷。劝我爸妈去日本的也是他。”

  为了让轮回的母亲能够顺利适应人类的世界,爷爷似乎使出了各种权宜之计。关于这方面的事,我也略知一二。

  “各种问题是指什么?”

  听到游佐的问题,轮回将食指抵在脸颊上,稍微抬起目光。这是轮回沉思时的习惯动作。

  “嗯……简单地说,驭时通常都和驭时结婚。尤其妈妈当时是巴别塔中的居民,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对他们而言,和人类结婚是不可能的事。可是,妈妈爱上的是人类。”

  “嗯……”

  “我爸妈一定都是怪胎,所以才会物以类众。可是,他们似乎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呢!”

  轮回有点骄傲地说,然后噗哧一笑,背对我们以开朗的语气继续说:

  “顺带一提,听说妈妈遇上爸爸的时候,换算成人类的年龄才十五岁。”

  “十五岁?”

  我和游佐同时反问。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

  “十五岁的话……比现在的G还小耶!”

  “应该说是和我同年龄。”

  “年纪不会太小了一点吗?”

  “嗯?等一下!这么说来,轮回的妈妈今年几岁啊?”

  我的脑海中浮现轮回母亲的容貌。我一直觉得她看起来非常年轻,这么说来,她到底几岁呢?

  “嗯……你或许别知道比较好,因为你一定会大吃一惊。”

  轮回神秘兮兮地说。

  “再说,想知道女人的年纪很没礼貌吧!”

  跟着女孩的脚步,我们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大通公园。我们隔着一座花圃,从步道的暗处观察女孩的模样。

  在附近的广场,有几个年纪约是就读小学的男孩,利用脚踏车停车场在玩滑板。哐当——滑板撞到地面的声音,不时像是想到了似地响彻四周。

  或许是走累了,女孩在长椅上坐下。她的神情有些恍惚,视线游移地看着路人。

  “她看起来好像很无聊。”

  轮回嘀咕了一句。

  “没有朋友吗?”

  “天晓得……”

  唉,我心想“就算是说客套话,她也不算是善于待人处事”,再度望着那女孩。

  她肯定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虽然有点过瘦,但是体型娇小,身材比例匀称。和轮回一样,即使当时尚杂志的模特儿登上封面,自然而端整的五官也完全不会显得奇怪。那一头光可鉴人的短发,侧边以发夹固定住浏海,露出女孩子形状姣好的额头。

  “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孩呢?有家人吗?也会因为不看书而被妈妈骂吗?”

  “你别以自己为基准去思考事情!”

  “好吧,我试着去跟她说话。”

  轮回下定决心,往前踏出一步时,发生了那件事。

  女孩突然离开长椅,朝这边而来,大概是要去自动贩卖机买饮料。但是,就在那时候,在附近空间练习slash的其中一个男孩,突然踩在滑板上滑出脚踏车停车场,从走在柏油路上的她身后冲向她。似乎是因为技术不够纯熟,所以无法彻底做出转弯。

  “啊!”

  男孩在滑板上,身体大幅倾斜,惊呼出声。但是,加速的滑板没有那么容易停止。

  女孩回过头——然后整个人僵住了。

  从这时起,我们迅速地展开动作。

  轮回第一个冲出去,她的眼睛染上灰色。滑板底下的四个轮子仿佛冻结似的,瞬间在她的视线前方停止滑行。这么一来,男孩像被弹开一般从滑板上被抛出去。几乎在此同时,我冲向那个女孩,从背后抱起她。这时,她提在手中的小提琴盒飞到半空中。接着,我的双臂中感觉到犹如羽毛般轻盈的重量,同时扭动身体,一旁的游佐则轻巧地抱住被弹出去后向前摔倒的男孩。

  最后,凪面无表情地盯着从女孩的手中脱离,飞在半空中的小提琴盒,然后在口中轻轻呢喃了什么,于是,小提琴盒便画出线条和缓的抛物线掉了下来——落在凪的胸前。

  那段时间,仅仅两秒钟。

  我们并非长时间地携手耍帅。合作无间的程度,比起巴西足球队黄金四中场有过之而无不及。

  女孩在一时之间好像不晓得发生什么事,然后,像是忽然察觉到似的,抬头看着从身后抱住她的我。

  我连忙松开双臂。

  这次可没有碰到胸部唷!我兀自点了个头。

  “你是刚才的那个……”

  她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不晓得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唉,也难怪她会觉得奇怪啦,一般人大概不会认为,我是从音乐厅一路尾随她而来。

  “呼~真是千钧一发。”

  我对女孩轻轻眨了眨眼,轮回弹了一下响指,解开“时间暂停”。那一瞬间,无人的滑板依循惯性法则,像是彻底上紧发条的白口铁玩具般飞快滑走。我目送滑板的去向,忽然将目光转向它的前方,没想到在那里的竟然是……

  “天啊!”

  轮回想要赶紧暂停时间,但为时已晚。

  滑板朝卖烤玉米的摊贩笔直前进,直接撞上在摊位内烤玉米的大叔小腿。大叔因为小腿吃痛而手滑,弄掉了手上的瓶子。油流出来,小瓦斯炉上立即窜起火焰。

  “哇!”

  大叔急得大叫,我们看得瞠目结舌。

  “怎、怎么办!”

  “轮回,好歹变更滑板的方向啊!”

  “我、我怎么可能一下子做到那么多件事嘛!你才是咧,应该趁我暂停时间的时候挪开滑板呀!”

  “我双手抱着这个女孩,没手了啦!”

  “可是,久高你离滑板最近耶!”

  “唉,好好的玉米都糟蹋了,真可惜。”

  “呃,那不是重点吧!”

  先前的完美合作荡然无存。

  我们看着眼前的小火灾,惊慌失措。

  女孩露出一脸错愕的表情,听着我们的对话,然后傻眼地摇了摇头,伸出手臂,迅速将食指指向火焰。

  那是一幕奇特的景象。仿佛从女孩的指尖喷出看不见的灭火剂,火势渐渐变小,不久之后仅留下一道烟,接着颓然消失。

  女孩确定火熄灭之后,迅速放下手指。若无其事的动作,连摊贩的大叔都没察觉。

  那个女孩泰然自若地接受我们目瞪口呆的视线。

  “怎么办到的……”

  轮回低喃道。

  “我只是‘隔绝’火周围的空气而已。既然火燃烧不能欠缺氧气,那么只要阻断气流就行。用完四周的氧气时,火自然会熄灭。五年级的时候,老师不是在自然课上教过吗?”

  “隔绝空气……”

  “果然是驭时啊?”

  游佐的话,令轮回倒抽一口气。

  “是又如何?”

  女孩高傲地扬起下颚,突然别过脸去。她好像生气了,不悦的气场快速地笼罩这个女孩的周围。

  “喔,原来你是用杯子盖住了火啊?”

  我也终于明白她的意思。

  这个女孩刚才暂停了时间。正确来说,她并没有灭火,而是仅仅暂停火焰四周空气的时间。因为无法接触到其他空气,所以燃烧完“隔绝中”的空气时,火就不得不熄灭。

  “真厉害!”

  大概是我们之中最后一个——好不容易理解这般手法的轮回瞪大眼睛。

  但是,女孩装腔作势地说:“其实,我不想和随便在别人面前暂停时间的人扯上关系,但是发生火灾也很伤脑筋。”

  “你、你说什么!你自己还不是在别人面前暂停了时间!”

  轮回把不爽的心情写在脸上。女孩不甩她,从凪的手中接过小提琴,转身就走。

  “那么,再见。”

  “啊,等一下。”

  我连忙说道,但已来不及。

  “咦?啊!”

  气势十足地跨出一步的那一瞬间,滑板像是正好算准时间,现在滑了回来。女孩的左脚踩上滑板,摔了个四脚朝天。

  我再度和这个女孩的身体叠在一起,俯卧在地,鼻子闻到烧焦的烤玉米味道。

  这就是我们和另一个驭时——海保琉羽的邂逅。

  “我不认识她。”

  八分钟后,女孩听完轮回从头到尾解释一遍,反应十分冷淡。

  “你怎么可能不认识?我看到那个女孩穿着和你现在所穿一样的制服耶!”

  轮回以无法接受的语气说道。

  “我想,是你看错了。不好意思,我没有看过那种女孩。更遑论是驭时,我这几年都没有见过。”

  “可是……”

  “我用不着骗你吧?”

  自称“海保琉羽”的女孩如此说完,依序看着像是破产贵公子的游佐、轮回、背着熟睡的涅槃的我,以及在最角落像邮筒般面无表情杵着的凪。她断定轮回和涅槃是同一族人,看着他们的视线尤其锐利。

  在异常杀气腾腾的气氛中,琉羽双臂环胸,再度开口。

  “我大概知道事情的原委,也知道像你们这种和音乐无缘的人,为何会跑来音乐厅。”

  她的说法相当失礼,但事实是如此,我也不太生气。实际上,如果不是因为这种事情,至少我就不会来这里。

  “可是,很遗憾,你们好像白忙了一场。就我所知,我们音乐学院里,没有人遗失小提琴盒。再说,如果没有乐器,那不要说演奏,连练习都没办法参加。所以,一定会引发骚动。”

  “可、可是,说不定她隐瞒了这件事,所以你才会不知道。”

  轮回不肯善罢甘休。

  “隐瞒?为什么要那么做?”

  “因为……”

  轮回咬住嘴唇。她刚刚说那句话时并没有特别的根据,所以被对方当面反问,立即穷于应答。

  琉羽轻轻耸了耸肩。

  “唉,虽然你们认为那个女孩可能是驭时的推理很有趣啦。那么,那就是那个女孩持有的书吗?”

  “是的。”

  “是喔……能借我看一下吗?”

  琉羽盯着轮回随身携带的书问道。迫于情势,轮回不情不愿地把手上的书递给琉羽。琉羽一脸理所当然地接过来,以纤细的指尖开始翻页。

  “你看得懂那本书吗?”

  “当然……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是很遗憾,我得举手投降。我也看不懂,不过这本书好美。”

  不愧是驭时,翻书的动作相当高明。

  不管怎么说,在场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看到轮回之外的驭时,所以自然而然地关注着琉羽的一举一动。但这个女孩并不在意我们的视线,一直仔细地翻阅书本。“确实是一本透着古怪的书,而且不是普通的旧……你刚才说那个女孩逃走了吗?”

  “是的。她一看到我们,马上拔腿就跑,而且还是两次都这样。”

  “是喔。”

  琉羽阖上书本,目不转睛地盯着封面上的徽章。

  或许是忽然感到担心,轮回催促道:“喂,把那本书还给我。”

  “拿去。”

  琉羽像是回过神似地抬起目光,有点粗鲁地把书塞回轮回的胸前,然后动作迅速地拨一下头发。

  “总之,我对那个女孩一点印象都没有。这样可以了吧?”

  “是喔……谢谢你。”

  既然对方说得这么清楚,轮回只好作罢。她咬住嘴唇,好歹说了声“谢谢”。琉羽轻轻地耸了耸肩。

  “真是的。我很忙耶,希望你别让我把时间花在无聊的事情上。”

  “抱歉,我不会再打扰你了。”

  轮回有点赌气地说。琉羽冷哼一声,继续挖苦她。

  “那我给你一个忠告,最好别像刚才一样在别人面前暂停时间。要是被谁知道你是驭时,你就惨了。一般说来,这种事情家里应该都会教吧,不过……算了,看来也有家庭是不教的。”

  琉羽的这番话,好像惹毛了轮回。

  “真是五十步笑百步!你还不是在大家面前暂停了时间?刚才你在音乐厅的门口暂停旋转门,我都看到了。”

  这次换琉羽露出吓一跳的表情,她大概万万没想到会被人指出那件事。

  “啊,那、那是因为……我差点被旋转门夹到,所以才稍微暂停一下时间。别把我跟你这种随便在别人面前暂停时间的人相提并论!”

  “我、我才没有随便暂停时间!我刚才也是为了救差点被滑板撞到的你,才会暂停时间。你反倒应该哭着感谢我才对。”

  “很抱歉。那种东西,我轻而易举就能避开。”

  “骗人!你明明连往前走都老是会撞到东西,或者会跌倒!”

  “你、你说什么!”

  真是你一言,我一语。

  双方无视于傻眼的我、游佐、凪和涅槃,情绪越来越激动……旋即超过沸点。

  “你没资格对我说那种话!”

  “你也是!既然对我的家庭一无所知,讲话就该节制一点!”

  劈里啪啦、劈里啪啦,火花四散,两个美少女咬牙切齿地互瞪是相当壮观的一幕。

  “既然你这么说,只好来一较高下了。”

  “正合我意!就给你一点颜色瞧瞧吧!”

  “光是一较高下未免太无趣,要不要打个赌?”

  “打赌?”

  “如果我赢的话……我想想,那本书就给我吧。那本书很漂亮,我也很喜欢它的装订。如何?”

  “这、这个……”

  轮回之所以突然结巴,大概是因为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觉得这本书是捡来的,不归自己所有。

  “哎呀,没自信吗?如果有自信会赢,不管任何赌注都不会放在心上吧?”

  琉羽话中夹杂调侃地挑衅着。

  糟糕,以轮回的个性来看,她一定禁不起这种激将法……

  “好啊!”

  哎呀!

  “我接受那个条件。相对的,如果我赢——”

  “到时候,不管你说什么,我都无条件答应你。”

  琉羽高傲地扬起鼻尖,傲视万物地笑了。因为她的五官端正,所以露出那种表情使她显得格外臭屁。

  “时间和地点呢?”

  “一星期后的深夜,地点就选在这前面的儿童乐园。如何?”

  “你说了算。”

  “轮回。等、等一下。”

  我忍不住插嘴。

  “做那种约定好吗?”

  我把脸凑近轮回,小声问道。

  “有、有什么关系,我要给她好看!”

  “可是……”

  看到我在讲悄悄话,琉羽或许是大致察觉到我在说什么,她扬起一边眉毛,面露瞧不起人的表情。

  “话先说在前头,要逃跑就趁现在。你不妨听从他的忠告。”

  “就算是世界末日来临,我也不会逃跑。久高。你别多嘴!”

  “呵呵,我期待那一天的到来。那么,我先告辞。”

  琉羽一个转身,英姿焕发地扬长而去。

  只留下茫然伫立在榉树下的我们。

  回家的路上。

  夕阳开始西沉,染得身材高姚的游佐一身火红。他看着走在身旁的轮回说:

  “不过这样也好啦,结果能够遇见驭时。”

  “一点也不好!”

  轮回的心情并没有转好。或许是她仍在心中反刍和海保琉羽之间的对话,从刚才就一直满脸怒容。

  “真是的!我没想到有生以来遇到的第一个驭时,竟然会是那种女孩。”

  “个性确实很火爆。”

  “嗯,像我就被她从头瞪到尾。”

  “那是因为你有错在先。”

  游佐坦白地说。唯独这一点,大家似乎意见一致,除了凪之外,连轮回都点头,因此我立刻处于劣势。

  换个话题吧。

  “可是,做出那种约定,你打算怎么办?”

  我这么一说,轮回大概是想起自己中了对方的挑衅,不小心拿捡到的书当赌注,马上露出像是母亲命令她看完多玛斯·阿奎那的所有著作的表情。

  “没办法啦。既然被人说成那样,我只好正面迎击。”

  “可是,老实说,我觉得那个女孩的功力在你之上。就拿暂停时间的方法来说,她好像比你更熟练。”

  我想起琉羽刚才迅速扑灭小火灾的本事。她能够单独暂停空气的时间,相较之下,轮回明明是驭时却非常讨厌看书,得费尽千辛万苦才能暂停一秒钟,胜算实在很渺茫。

  “我知道啦!所以,我现在正在思考作战策略。”

  我心想,一般来说,那种事情应该在接受挑战之前就先想好吧。

  黄昏逼近的傍晚天空下,我们在朝车站延伸的柏油路上落下长长的影子。之所以明明有五个人,但只有四条影子,是因为我背上背着一个小小孩——未来的大帝。他最近是不是稍微变重了呢?俗话说,一眠大一吋。

  我感觉支撑熟睡涅槃的双臂快要没力,设法重新背好他。

  “那么,你想到了吗?”

  “没有。”

  “……那怎么办?”

  “反正还有一星期,我会在那之前想出来。”

  轮回甩动辫子,几乎以命令的口吻说道。

  “总之,久高,你明天来我家!”

  我有一种确切的预感,暑假将离我越来越遥远。

  爷爷的来信

  七月二十七日

  久高如晤

  我搭乘六点五十二分发车、前往柏林的卧铺火车,已经过了一小时。现在,我在餐车上一面喝着难喝的咖啡,一面写这封信。

  窗帘并未拉上,但是车窗外微暗,已经看不见喀尔巴阡山脉的山脊。再过半小时,天色大概就已全黑。钻进床铺睡觉尚嫌早了一点,所以这段时间就用来写信给孙子吧,以免又草草带过,或者没空写信。

  昨晚,我一回到饭店就被柜台的土耳其年轻人叫住,他把你和吉巴托的来信交给我。我身为过客,一天看两封当天收到的信是相当不寻常的事。两封信合起来一看,就能明白许多事,颇为有趣。总而言之,吉巴托知道你写信给我的事,但你不晓得她写信给我。虽然这是我瞎猜的,但我有十足的把握,不然可以来打个赌。

  我在吉巴托的信中,知道你们得到了旧书。

  我能够轻易想像得到,我的上一封信令你感到困惑。撇开内容简短不提,而且细节交代不清,但我如今也没有打算要修改那封信的内容。虽然现在时间上多少从容了一些,我还是不打算对你详细解释。我知道这么做很不近人情,但我仍是要告诉你,我希望你尽快找到那封信上提到的女孩。

  话说回来,你前一阵子寄来的信中提到,凪最近的话变多了,但我不认为那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当时,我这个老烟枪勇敢地挑战接下来要禁烟十二小时,在机场置身于烟雾弥漫的酒吧中,看完了你写的长达二十页的“书信·凪之卷”,觉得你变得有点神经质。我看到那件事,反而感到幸运。小凪是个聪明的孩子,但你也必须知道,她有时候会不受控制。那孩子如果一直那样的话,我可能会提议,让她在佛罗伦斯的修道院度过余生。话变多了很好,但当凪对你有所求的时候,你最好告诉我一声。

  既然难得写信,我就稍微提一下驭时……不,是稍微提一下人类吧。讲得更直接一点,我想知道,你有多么“小看”那位大小姐。

  你从小就跟她在一起。她生性好强,所以大概什么也没说,不过她从以前就常常想和你做一样的事,而让她母亲相当头痛。据你所说,她现在也吃大量的蛋糕等甜食,就我来看,只觉得那种行为是在祈祷,也就是一种宗教行为。所以,你必须再次了解,假如你能够怀念地想起和她一起度过的时光,那只代表你习惯了她的生态,本质上毫无改变。

  驭时是一种飘泊于时间内的种族。所以,他们没有“历史”这种东西。因为,他们根本不会去“比较”。他们和人类的关键性差异在于累积知识。比起“出于自觉感到差异”的人类,他们是“不晓得变化为何物”。相较于那种差异,那个小魔女经常睡迷糊,暂停全家时钟的指针,这简直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久高,我曾经为了向某位年迈的驭时解释“时间顺序”这个概念,花了三天的时间。而当我的努力徒劳无功,知道那三天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但对他而言却一点意义也没有时,心情反而更加释怀。

  既然他们的认知不会按照时间顺序排列,也就难怪他们不会产生经验。驭时几乎毫无例外地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原因便在于此。老天爷从一开始就剥夺了事物原原本本地在他们心中成为“发生过的事”之机会,使他们一再地经历,然后忘却。我花了整整三天,才体会到这件事。

  我打算在柏林找时间追查箕作的消息。虽然可能性很低,但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这件事要对小魔女保密。

  好,我想抽根烟,决定回去卧铺,因为这里禁烟。

  你可别忘记,在凪开口拜托你之前,要好好教她写暑假作业。

  那么,我去抽根烟了。

  楠本南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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