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学校后,将悟前往了建筑工地打工。劳力吃重的工作将在今天画下句点。
可是将悟一点也不觉得高兴。工作的时候,他一直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
未来的日子该怎么办。要顺应母亲的规画去国外读书吗?看在外人的眼中,这肯定是羡煞旁人的菁英之路吧。
然而对将悟来说,这只不过是充满了隐情与虚伪的空虚之路罢了。
因为今天是最后一次上工,所以将悟在晚上八点就能下班回家了。
「辛苦你了。」
一名男性工人向将悟挥挥手,从旁边经过。
「辛、辛苦了。」
对方在将悟刚来工作时曾把他骂得抬不起头。到头来,两人的关系连同事也称不上。将悟迈开步伐准备返家。
走没几步路他忽然停下,仰望耸立在身后的钢筋大楼。
建设中的大楼在寒冷的夜空下沐浴着月光。
刚才那名擦身而过的男子走到将悟身旁,同样举头仰望。
「怎么?上面有什么东西吗?」
「不……只是觉得这栋大楼好高喔。」
「应该是哪间大公司预计要搬进来吧?」
男子兴致索然似地一边搓揉着看似受冻的双手,一边回自己的工作岗位。将悟继续抬头仰望大楼。
那个大公司的社长,有一天会从这栋高楼的窗边放眼展望全世界吗?
一如过去那个举世闻名的帝野集团社长.帝野熊五郎一样。
「……反正也跟我无关吗?」
将悟转身背对大楼,迈步离去。
在居住地的车站月台下车的同时,手机铃声响起。
画面显示的号码将悟还有印象。是鹤真诚二的电话。
结果,心乃枝今天也没来上学。
将悟怀着不安的心情接听了电话。
『将悟吗?心乃枝有没有去找你?』
心乃枝的养父劈头就问了这个问题。
「没有,她今天也没来上学……请问心乃枝她怎么了吗?」
『没有的话那就好。』
「先、先别挂电话!请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诚二顿了一会儿开口说道:
『我决定把心乃枝送给我远方的亲戚照顾。将悟同学,请你不要打扰她,今后也要保持距离。』
「这是怎么一回事!请亲戚照顾……心乃枝也接受了这个决定吗?」
『前些日子我听你跟心乃枝在电话交谈的内容后,我看出她现在依然喜欢将悟你。她割舍不掉对你的感情——既然如此也别无他法,我只好强制她搬到你们绝对见不到面的地方生活。这个决定我已告诉心乃枝,取得她的同意了。』
「就、就因为我的关系吗?我已经要从深流院学园退学了!犯不着连心乃枝也要跟着一起退学!」
『只要你们知道彼此的居住地,迟早会偷偷见面的不是吗?』
将悟错愕不已。诚二完全不信任他。
不过他却也无法反驳什么。因为就连将悟也无法否认……他的心目中依旧残留着对心乃枝的爱意。
『心乃枝至今仍不肯去认定和熊五郎的父女关系。你们是不是以为只要父女关系没被承认,就能继续当男女朋友?』
「我们没有那种盘算!」
『就算心乃枝不认祖归宗,总有一天世上的人还是会知道心乃枝是熊五郎的亲生女儿。熊五郎可是鼎鼎大名的人物。如果他的两个小孩谈起了乱伦之恋的谣言传开,你觉得世人会用什么目光来评论熊五郎这个人?』
「那个……」
『我不是在嘲笑你们的感情,可是你要考虑现实。你们两人分隔两地生活,对你们来说才是真正的幸福。』
诚二说完后,不等将悟回答便径自挂断了电话。
「这算……哪门子的幸福……」
将悟不承认。不想承认被迫和心爱的人分开是一种幸福。
然而诚二说得没错。
没人能保证心乃枝是熊五郎亲生女儿的秘密能永远隐瞒下去。
一旦秘密被揭露,将悟和心乃枝就会被人当作相爱的兄妹,成为众人好奇与嘲笑的对象……
或许正如诚二和鹿野子所言,将悟和心乃枝还是各过各的生活,才是最幸福的。
即便如此,将悟还是想跟心乃枝见面。他不愿就这么跟她离散。
诚二现在在寻找心乃枝的下落。换句话说,心乃枝一个人不知跑哪儿去了。
将悟试着打电话给心乃枝,可是没有人接听。
将悟在车站月台奔驰,冲出剪票口。在车站广场东张西望,四周都是身穿大衣、下班回家的上班族。
心乃枝会跑到什么地方?学校吗?还是回到了女生宿舍?或者……
「将悟同学。」
听到身后传来声音,将悟转头一瞧。
她从广场的树干旁探出头来,彷佛隐身在那里似的。
「心乃枝……难道你在这里等我?」
心乃枝走到了将悟的面前。
许久未见的心乃枝,她的脸庞依然美丽又可爱,但她的表情现在却笼罩着一抹阴霾。即便如此,将悟还是忍不住被她的美貌吸引得魂不守舍。
「神风同学告诉我……你每天都打工到很晚,所以我才在这里等你。」
「你真的要转学到远方去吗?」
心乃枝点点头,露出了看似些许寂寞的微笑。
「我今天是来告别的。」
两人走在夜晚的街道上,来到了住宅区附近的某处大公园。
公园里成排的路树上吊挂有洋溢着圣诞节气氛的灯饰,装饰用的电灯投射出了橘色的光辉。缠绕在公园中央时钟塔上的金银两色圣诞风彩带随着风飘动摇曳,绽放出如浪花般一闪一闪的光芒。
「好久没到这个公园逛逛了呢。」
将悟和心乃枝并肩坐在草坪的长椅上仰望着时钟塔。
「将悟同学还记得吗?你第一天来深流院学园上课的时候,我们还在这里一起吃奶油泡芙呢。」
「当然记得了。那一天是我和心乃枝重逢的日子——不过对失去了记忆的我来说,算是第一次相遇的日子。」
「……我们说不定不该相遇的。」
心乃枝痛苦似地垂低了头。
「或许我们一开始就分隔两地当陌生人,在不知道彼此是兄妹的情况下生活会比较幸福……」
「有可能吧……」
将悟轻轻地握住心乃枝的手。暴露在冬天的冷空气中的手指感觉又细又冷。
「可是我们终究知道了事实,而且命运也让我们相遇了。事到如今,已经回不去相遇前的日子了。」
「……不过我们可以选择遗忘。」
「我忘不了,也不会去忘记的。就算未来会跟心乃枝分开,我也会记住你一辈子。」
握在将悟掌心中的心乃枝的手,用力握起了拳头。
感觉她似乎非常不甘心。面对无法忤逆的命运,只能无力地发抖。
「不过,心乃枝你可以忘了我没有关系。只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你不可以转学到远方去。我马上就要被我妈抓去留学了。要消失的人是我。心乃枝你继续留在深流院学园吧。」
「我已经和爹地做好决定了……这几天我就要打包行李,在这礼拜就先去爹地的亲戚家。然后尽早找到新的住处,在第三学期开学前办理好转学到新学校的手续。」
「为什么你要做这种决定?」
「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我是忘不了将悟同学的。因为深流院学园有太多我和将悟同学一起相处的回忆了……」
「不是只有跟我的回忆吧。心心乃枝你还有很多亲朋好友。我不想害雅失去可以斗嘴的朋友啊!」
听到雅的名字,心乃枝噗哧一笑。那个笑容带着一丝怀念。
「将悟同学你也太奸诈了。一直想让我承受被人抛下的痛苦……」
将悟无言以对。
他可以体会心乃枝的心情。消失的人固然痛苦,可是独自留下的那个人也不好受。
此时,心乃枝的口袋里突然传出手机铃声,她便拿出来-瞧。
「是爹地打来的。他在找我。」
心乃枝没理会响个不停的手机,起身离开了长椅。
「我该走了。很高兴最后能见到将悟同学一面。」
她擦擦湿润的眼眶,红着鼻子与脸颊向将悟挤出最灿烂的笑容。
将悟立刻站起身,追上去拉住了她的手。
「拜托你不要走,心乃枝!我现在还是很喜欢心乃……」
下一秒……一如要阻止将悟再说下去般,心乃枝的双唇封住了他的嘴巴。
「……呜。」
唇瓣交迭的同时,心乃枝的喉咙发出了哽咽的声音。一丝泪水从她紧闭的眼帘中滚落了下来。结束亲吻后,她的脸就像滴到泪水晕染开的水彩画一样,变得难看至极。
「我又何尝不喜欢你……我想跟将悟同学在一起……我想留在深流院学园上学……可是现实已不允许我们这么做了……」
心乃枝诞生到这个世上后,就被当私生女养育长大,一直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面对这般无措的她,将悟真的很想成为她的心灵支柱。
他想跟心乃枝证明,她已经不需要被那些自私的大人玩弄在股掌之间了。
心乃枝准备按下响个不停的手机。
将悟忽然拉住她的手阻止。
「……将悟同学?这是做什么……」
「未来的日子我还是要跟心乃枝在一起。我们永远一起生活吧。就算退学,我还是会留在这块土地上,陪伴在你的身旁。永不分开。」
将悟从心乃枝手中拿走手机,代为接听了电话。
『心乃枝,你现在人在哪里!』
电话一接通,诚二焦急的声音立刻传进了耳中。
将悟用冷静的声音回答:
「我是帝野。您是心乃枝的父亲对吧?」
『将悟?你果然跟心乃枝在一起吗!』
「我有件事想拜托伯父。请取消心乃枝的转学申请。」
『我说过了。心乃枝必须去你不知道的地方……』
「除非您答应让她重回学校,否则我不会放她回家的。心乃枝不在的话就搬不了家,也办不了转学的手续吧?」
听到将悟的话,诚二哑然无语。
透过手机的通话孔,可以听见彷佛气得直发抖的鼻息。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你想绑架心乃枝吗?快说你们两个在哪!在家吗?在那里等着,我马上过去接她!』
「拜托伯父让心乃枝继续留在深流院学园。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了。」
说完,将悟就挂断了电话。
心乃枝睁大双眼,不可置信似地茫然望着将悟。
「现在可没时间让我们磨蹭呢。得赶紧出发了。」
将悟交还手机后,拉着心乃枝的手就跑。
「我……我们要去哪里?」
「那还用问!当然是可以让我们生活下去的地方了!」
§
隔天下午,将悟和心乃枝来到了 一处遥远的地方。
那里是一座位在市中心遥远南方的小小渔村。在朝着太平洋凸出、地势略高的岬角上,有一幢荒废的西洋别墅。
这幢屋子是过去熊五郎所持有的别墅,将悟在夏天的临海学校时无意间发现的。
十几年前昵称叫做『小柔』的心乃枝和亲生母亲真由希就住在这里。两人当年离群索居,过着隐姓埋名生活的地点。
蓝色砖瓦屋顶上有根四角形的烟囱,庭院看似疏于整顿,到处杂草丛生。
屋子四周被森林包围,也不见其他人家存在。和主要通道相通的,只有一条立着几根孤伶伶路灯的泥土路而已。
跟夏天造访的时候一样,无人居住的西洋别墅一如空荡荡的废墟。所有房间都没有陈设家具,徒剩墙壁和地板皆斑剥不堪的立方体空间。因为电气瓦斯和自来水都被切断了,所以厨房和浴室皆无法正常使用。
沿楼梯爬上二楼后,可以看见走廊上有几扇房门。
打开最近的房门一瞧,唯独这房间还保留有几项家具。旮风格可爱的橱柜和衣柜,以及张小小的床铺。
这里就是心乃枝度过童年时代的儿童房。
「为什么唯独这房间还有家具呢? 」
将悟一边走进儿童房,一边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很久以前的事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印象中在离开这幢别墅的时候,我哭得很伤心。真由希女士还安慰我说『我们会再回来的』……或许是要让我相信总有一天会再回来,所以才刻意让我的房间维持原状的也说不定。」
和将悟一起望着房内的心乃枝,一边回忆往事一边说道。
最后心乃枝再也没回到这房间生活,而是寄养在鹤真诚二的名下。儿童房的家具早就不被需要。差别只在于不是被处理掉,就是直接丢在房里而已。
如今心乃枝又在将悟的陪伴下旧地重游。
「来这种地方,你真的可以接受吗?」
将悟一问,心乃枝便把手放在胸口上轻轻点点头。
「怎么好意思随便花掉将悟辛苦赚来的血汗钱呢?」
加上存款和打工费,将悟的资金约有十几万圆。心乃枝虽然也多多少少存了点钱,可是金额并不多,况且将悟也不想动用到她的钱。
昨晚两人在廉价商业旅馆过夜。虽说廉价,一晚也要六千圆左右。每天投宿旅馆的话,再加上三餐和交通费的开销,资金一下子就会被掏空。
见将悟在旅馆房间一边和存款簿大眼瞪小眼、一边苦思未来该如何打算,心乃枝于是提议前来如今已成了无人废墟的熊五郎的别墅。
「我们必须省吃俭用。将悟同学还有公寓的租金得付呢。」
她用这样的理由说动了将悟。
心乃枝如果回到深流院学园,将悟打算留在同一个城市生活。今后他必须在不依赖鹿野子的情况下自力更生才行。所以必须节省支出。
结果,将悟决定暂时住在这幢废屋。
「我们还得避人耳目,日后的生活应该会相当不方便……」
「呵呵。感觉我好像真的被人给绑架了 一样。」
心乃枝天真无邪地笑了。
若依常识判断,两人现在处于一个铤而走险的状态,不过她却乐在其中。看到那个笑容后,将悟没来由地如此心想:
心乃枝不是单纯因为自己小时候曾住在这别墅才想起来的,而是希望回到能跟家人互助互信的那段时光也说不定。
「也只能做好心理准备了。我们要躲在这里过日子,劝诚二伯父回心转意。」 将悟环视了长时间乏人问津的儿童房。
家具和地板都盖着厚厚一层灰尘。残留的家具也只有空无一物的柜子和一张破旧的床,这样的状况并不适合居住。
「……看来应该要先打扫一下了。」
「说得也是。我们一起把它改造成适合两人居住的房间吧。」
「站前有超级市场和百圆商店,我们可以去那里添购一些日常用品。镇上还有公共澡堂,另外……也得找找有没有便宜又好吃的店家了。」
之后两人来到镇上购买了生活所需的物资。超级市场推出了低价促销的夏季野营用具的库存品。有瓦斯瓶火炉、迷你电暖炉和大型手电筒,三件一组。
两人接着又买了换洗衣物,以及几条被单和毛巾。窗帘则是用跟超级市场讨来的老旧布块代替。
房门内侧则加装了 一副铁锁,让门可以锁起来。虽然不足以防范宵小,不过聊胜于无,总比什么措施也没有好多了。
「心乃枝,这里毕竟是废屋,在这里生活的期间,尽量不要离我太远喔。」
最大的问题还是在用水上。饮用水的部分两人是购买瓶装水,如厕的清洁用水则是拿水桶去海边提水回来预备。
此外,由于这附近在夏天是不少游客造访的观光景点。因此走一段路也有公共厕所可以利用。平时可以在这里解决方便的问题。
两人在镇上和别墅之间来来回回地跑了好几趟,搞得满身大汗。因为这幢别墅位在被海包围的小山丘上,所以必须上上下下攀爬又长又蜿蜒的坡道。
黄昏时,两人前往公共澡堂洗澡,总算一身清爽。
吃完晚餐回到别墅时,已经是日暮时分了。原本只有几件家具的空荡儿童房,在多了野营用具和随身携带用的食物后,显得热闹了许多。
将悟和心乃枝并肩坐在地板上眺望着窗外的风景。
被夕阳染成了红色的广阔大海,就坐落在枯树的后方。
「好怀念喔……我小时候每天都在欣赏这样的风景呢。一边在心里默默期待将悟同学有一天会再来找我玩。」
「我现在不是就应你的期望来找你玩了吗?」
将悟打趣似地说道后,心乃枝噗哧一笑。
「……这样的生活,你会不会觉得很无聊啊?」
「一点也不,我很开心。感觉好像只属于我们的秘密基地一样。」
「说得也是。这里是只属于我们的秘密基地。」
两人聊着聊着,太阳便慢慢沉入地平线,房间也跟着昏暗了下来,甚至连身旁心乃枝的脸孔都无法看清楚。
夜幕降临了。在没有电力供应的这幢别墅,夜晚来得有些早。
「打开手电筒好了?」
「这样太浪费电池了。」
在只有微弱月光照射的昏暗光线中,两人默默不语地手牵手。
两人有的是时间。想牵手多久,就牵多久。可以尽情感受彼此手指的感触。
心乃枝的身体倏地发出颤抖。
「会冷吗?要不要提高电暖炉的温度?」
「不用了,这样就好。燃料是有限的喔。」
为了节省燃料,野营用的电暖炉输出热度调到了最小。原本这就是放在空间狭小的帐篷保温用的器具。功率自然不足以温暖整间房间。
「这样会感冒的。」
「那将悟同学来帮我取暖。」
「我、我?」
心乃枝盈盈一笑,拉了将悟的手。
接着她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肌肤冰凉柔嫩的触感传到了将悟的掌心。
「看,这样就感觉很温暖了。」
「……、心乃枝的皮肤真的好冰哪。」
「都是因为将悟同学带人家在外面到处跑的关系。你一定要负起责任,让人家全身暖呼呼的喔……」
「咦……全身是指……」
心乃枝嘴巴噘得尖尖的,站了起来。
她背对将悟,两只手在胸前窸窸窣窣地动作着。心乃枝那美丽的轮廓浮现在自窗外射入的月光中。
心乃枝身穿的外套轻轻地滑落到了地上。
「心……心乃枝……」
当着一脸茫然的将悟面前,裙子接着掉到地上,上衣也脱了下来。
把胸罩和内裤放在附近的柜子上后,一丝不挂的心乃枝重新转过身子。
「好冷……喔。」
心乃枝用双手遮住胸前,语带娇羞,身子频频发抖。
「那……那当然啊……」
「将悟同学……」
心乃枝缓缓站到将悟的面前。
「请……温暖我的身体……」
于是两人都脱光身上的衣物,包着毛毯躺在床上。
一如要尽其所能把所有空隙给填补起来,两人的肌肤紧密贴合,用双手摩娑对方的背部。两人的体温使毛毯里面的温度上升,身体也逐步发热。
「嗯……那里……感觉好热喔……」
每当两人的手脚、身体触碰在一起的时候,心乃枝就会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发出呻吟。
毛毯内炽热的体温,就像是热烘烘的暖炉一般。
「心乃枝……假设、我这是在假设喔。如果未来我可以自力更生了……那时我可以去迎接你吗?」
「迎接……我吗?」
「我希望可以和你一起生活。想要像这样为彼此取暖。」
羞得双颊发烫的心乃枝仰起视线看了将悟。
「我会等你的……无论要等多久……」
心乃枝的双眼就像要融化一样,湿着眼眶回答道。
「这不是随口说说的愿望而已。我一定会实现的。」
不依靠任何人,凭自己的力量生活下去。想达成这个目标,就必须赚钱。
将悟把脑海里构思中的某个点子说了出口。
「……我打算写书。」
「写书?」
「我要出书赚取稿费。书愈热卖,我就能赚到愈多的版税。收入应该比一般打工还要丰厚才是。」
「将悟同学,你要当小说家吗?」
「我不是要写小说。那叫非小说文学的样子——我不是帝野集团社长的儿子吗?所以我想,以亲人的角度描写企业的世界应该会很有趣吧。」
「原来如此……那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写得出来的题材呢。」
「就算原稿完成卖给出版社……再快也要等好几个月才收得到钱就是了。」
「我好想看将悟同学写的书喔。如果有什么地方是我可以帮上忙的,尽管告诉我喔。」
「谢谢。我一定会写出畅销书籍的。」
然后两人接吻,重新让身体紧密贴靠在一起帮助对方取暖。
希望有一天两人可以在温暖的房间过着只有彼此的生活。不过目前只能屈就在这个寒冷的房间。
所以两人才会帮对方取暖。
将悟紧紧拥抱着心乃枝的身体前后,两人的四肢交缠在一起。
「将悟……同学……我愿……奉献一切……你想对我做什么……我都可以……」
面红耳赤、气喘吁吁的心乃枝,一如恳愿似地凝望着将悟。
将悟对她也充满了渴望。想要马上跟她结合为一体。
不过,他静静地摇头拒绝。
他做不到。两人之间是不允许有孩子的。若真有孩子,那个孩子绝对不可能得到幸福。
说什么也不能让诞生到这个世上的孩子背负跟自己类似的命运。
「我……不可以重蹈爸爸的覆辙。」
「将悟同学……」
心乃枝露出有些伤心又寂寞的眼神抬头看着将悟。
见状,将悟把心乃枝抱得更紧了。蜻蜓点水般的吻不断落在她的嘴唇和脖子上。在这漫漫长夜,他就这么搂抱着心乃枝不肯放开。
「我也一样……希望能维持现状。」
心乃枝如此说道,还伴随着热烫的吐息。
「多希望永远能像这样和将悟同学拥抱、亲吻,而且眼中只有彼此……如果心愿可以实现,我们明明可以很幸福的。」
……明明可以很幸福的。
将悟听得出来心乃枝的语意中带有否定现状的意味。他就像被人泼了一盆冷水般恢复理智,直盯盯地看着心乃枝。
他似乎可以理解,为什么心乃枝会想要在这里跟他结为一体。
心乃枝早就心里有数了——就算两人跑到这种地方躲起来,也会马上就被人发现抓回去。继续这样下去,两人也只会迎接毁灭的结局。
「心乃枝……我想得到幸福,也想让你得到幸福。我们两个一起幸福地活下去吧……」将悟像是在恳求似地说道后,把脸埋在心乃枝的颈窝。心乃枝像感到疼爱不舍似地轻轻抚摸他的头。
如果有力量不知该有多好……一个能让两人都获得幸福的力量、可以永远一起生活的力量,以及能破除父亲所造成的同父异母兄妹诅咒的力量。
§
中午学校放学后,雅绕道前往将悟的公寓,按下他房间的门铃。
可是没人应门。看来似乎出门去了。
雅也知道里面不会有人在。可是她忍不住就是想亲自跑一趟。
将悟已经消失两天了。下个礼拜就要举办结业典礼。
——将悟你会就这样消失不见吗……你连声再见也没跟我说,就这么跑到国外留学去吗?明明我的生日就快到了……
雅想了 一会儿后马上摇摇头。
之所以没有说再见,是因为没有告别的必要。
雅待在将悟的房门前迟迟不肯离开,这时,隔壁房的柚璃奈忽然开门探出了头来。
「你在外面徘徊会害我分心耶。我在准备考试。」
「对不起。我要回去了。」
雅转身准备离开。
柚璃奈走到外头,注视将悟房间的房门。
不知他跑哪里去了呢。少了一个可以修理的对象,害我累积不少了压力说。虽然耳根子清净了不少,可是偷听的乐趣也没了。」
柚璃奈叽哩咕噜地发着牢骚。
「今天小都里老师发了很大的脾气。鹤真同学的爸爸怒冲冲地跑到学校告状,说将悟诱拐了她。老师费了好大的劲在安抚他呢。」
「诱拐?没想到那个帝野将悟居然会做出这么胆大包天的行动。诱拐女孩当作自己的玩物 吗……我看他是放弃帝野集团的社长宝座,选择当犯罪之王了吧。J 雅想象了将悟君临暗黑社会顶点的模样,忍不住喷笑。
「如果他真的成了犯罪之王,或许会比现在有男子气概吧!」
或许是被笑的缘故,柚璃奈露出有些不悦的表情瞪视了雅。
「……瞧你好像很乐嘛。其实看他消失不见,你内心紧张得要命吧?」
「我才没有紧张得要命呢!你自己呢,是不是在想如果被诱拐的人是自己那该有多好?」
「哎呀,我才不想被诱拐呢。」
柚璃奈抄起双臂,严肃地回答。
「我还想反过来绑架帝野将悟呢。把他绑在废弃工厂里面,尽情虐待他。顺便还可以狮子大开口要求个十亿圆赎金吧。不,帝野集团应该出得了更多的钱……」
眼睛变成美金符号的柚璃奈「呵呵呵呵呵……」地一边奸笑一边打起如意算盘。
雅又转过头,往空无一人的房间看了 一眼。
「……我是不会感到哀伤的。因为我知道将悟一定会回来,他只是暂时先躲起来而已。」
「你要怀抱期待是你的自由。可是希望不会凭空降临的。」
「……是啊。说得也是。」
雅像深有同感似地点头附和柚璃奈的说法。
「我得回去告诉爸爸。要他帮忙劝鹿野子伯母打消送将悟出国的念头,不然我就要从此讨厌爸爸了!」
雅深信不疑。
将悟一定会带着心乃枝回来。
而且他会修复濒临崩坏边缘的家族羁绊,让大家又能感情融洽地相处在一起。
在滨海的别墅,将悟拿出事前准备好的稿纸,开始打草稿。
充当书房的房间就在儿童房的隔壁。在没有半样家具的房间里,将悟从镇上的大型垃圾集中场捡来了一个木箱充当书桌使用。因为电暖炉只有一个,所以房间内部十分寒冷。将悟只能一边搓揉冻僵的双手一边执笔。
下午,端着热腾腾的被子的心乃枝敲敲房门走了进来。将悟连忙把还没写完的原稿稿纸翻面遮住内容。
「干嘛遮住不给我看呢?」
心乃枝貌似不满地噘起了嘴巴。
「被、被看到会不好意思啊。」
「你开始动笔了吗?」
「我想拿半完成的原稿到出版社毛遂自荐,看能不能先预付稿费给我。」
「总之先歇口气吧?来,喝下这个暖暖身子。」
心乃枝把冒着热气的热可可亚放在木箱角落。
将悟谢过后喝了 一 口。用瓦斯炉加热过的可可亚热到差点烫伤舌头。
「你怎么不在隔壁写就好呢?用不着刻意跑到寒冷的房间创作吧。」
「太暖的话会让人昏昏欲睡嘛。就是要冷才能打起精神。」
心乃枝离开房间后,将悟又开始埋头写稿。
一会儿后将悟掏出手机检查信件。手机需要充电时,两人都是使用镇上的快餐餐厅的行动装置电源。因为使用得太频繁会引人侧目,所以将悟尽量减少电力的浪费。
今早将悟寄信给几间大型出版社,试探有无出版社对自己想推出的书感到兴趣。原本期待至少会有一间出版社上钩……然而却没收到半封回信。或许是对帝野熊五郎儿子身分的真实性感到怀疑吧。
——才刚过半天的时间而已,是我太性急了吧。
尽管失望,将悟还是打起精神继续写稿。
「心乃枝!心乃枝!」
傍晚,喜出望外的将悟一边大呼小叫,一边冲进了心乃枝所在的儿童房。
在光线渐渐昏暗下来的房里用瓦斯炉煮汤的心乃枝露出惊讶的表情回头。
「发生了什么事吗,将悟同学?」
「收到了!我收到回信了!」
「回信?谁寄来的?」
「是出版社!对方说对我打算推出的书有兴趣,想见面详谈!」
「咦……这么快?真的吗?」
心乃枝不可置信似地睁大了眼睛。
「安全吗?不会是诈骗的吧。」
「不是诈骗啦,相信我。」
将悟不服气地鼓起腮帮子,说出了出版社的名字。那是间赫赫有名的出版社。将悟查过信箱才寄信的,所以不会有错。
编辑部人员回信的内容如下:
我们对您有意出版的书感到兴趣。希望有机会能当面详谈细节。可以的话,请尽量不要把书的内容泄露给其他出版社知道,敝出版社想取得独占出版的权利……
听着听着,心乃枝露出满腹狐疑的表情盯着将悟看。
「……你不为我感到开心吗?」
「不、不是的……我只是吓了一大跳……出书这件事,应该得花费不少时间不是吗……」
「现在还只是签订契约的阶段而已。真的出书还是很久以后的事——总之我跟编辑约好明天见面了。到时再讨论细节部分的问题。」
「是吗……」
心乃枝沉默不语,似乎是想冷静下来分析发生得太过突然的事态。
然后,她一如要让自己相信般「嗯」地点点头,向将悟面露微笑。
「恭喜了。现在将悟同学晋升为作家阶级了呢!」
「也算不上什么作家啦。我只有拟草稿而已,到时会请写手代为重新写过一遍的样子。」
「……写手?」
心乃枝的笑容错愕似地僵住了。
「我不是专业的作家啊。所以请其他人代劳,改写成文意较通顺的文章比较好吧。当然写完之后我会再检查过内容的啦。」
「……」
「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喔。很多艺人出书也都是请写手代写的不是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个,你想推出的书是什么内容呢?」
「我说过啦,就是我眼中的企业世界。」
但心乃枝却露出难以接受的表情,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将悟。
「这么快就决定好要出版了?原稿连影子都还没出来呢。」
「那个……」
「快告诉我,实际上到底是怎样的内容?」
「……就是我眼中所见的帝野熊五郎的真实面貌啊。」
将悟做好心理准备回答道。
「儿子眼中的熊五郎是个怎样的男人、怎样的父亲,那本书写的就是这样的内容。」
带领帝野集团成为跨国大企业,还不满五十岁便英年早逝的帝野熊五郎。他不仅是世界知名的教主级经营者,也广受一般民众的推崇。市面上也有不少他的自传书籍。那些都是新闻记者或在工作上熟识帝野熊五郎的人所写的。
不过在熊五郎死后两年,这一类书籍的销量也渐渐走下坡。世人对帝野熊五郎的评价已盖棺论定,在众人的记忆中他慢慢成了历史的人物。
第一本由他的亲人所写的传记则选在这个时候上市。
「由身为儿子的我来写从未有人写过的帝野熊五郎。在这个时间点推出的话,一定可以再吸引世人的目光。因为拥有深受众人信赖的领袖特质的他,竟然也有不为人知的真实面。」
「等一下……你口中的真实面指的是?」
心乃枝双手颤抖。彷佛碰见了恶魔般,露出惊恐的模样往后倒退。在无意识间频频摇头。
「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在书中提到你的名字,而且也会加油添醋让读者查不出你的身分。我一定会好好保护心乃枝的,放心吧。」
「为什么……为什么书里会写到我的事情?将悟同学,难道你……」
「我要把帝野熊五郎这男人做了什么好事通通公开。他接受策略婚姻建立了没有爱情的家 庭。他背叛妻子,在外偷情,而且偷情的对象还是在政治界有头有脸的骘宫家的人。最过分的是他生了私生女却不予以承认,至死都要隐瞒……这才是帝野熊五郎的真面目。」
「你……你在说什么啊……熊五郎伯父他确实做了错事。可是他也为此付出了痛苦的代价啊。最后也认了我这个女儿不是吗?而且他一直很保护鹿野子伯母和将悟同学你们一家人呀……」
「……我这么写也是为了销量啊。出书想要热卖的话,就必须写些有话题性能勾起大众兴趣的内容。内容多少夸张了点也无所谓。不这样的话是卖不到钱的。反正我爸也已经过世了,有利用价值的话就拿来利用吧。」
「这……这样的行为实在太过分了……为什么将悟同学做得出这种事来……」
心乃枝颤抖着肩膀哭了起来。
「因为——我希望跟心乃枝一起生活。」
见将悟想要牵自己的手,心乃枝往后倒退闪避。
她脸上挂着两道泪痕,细声哭诉。
「拜托……拜托你将悟同学……变回原先那温柔善良的模样……变回那个尊敬熊五郎伯父、积极乐观的将悟同学吧……」
「我很积极没错啊!我积极地想出书赚取生活用的金钱啊!」
「将悟同学你现在要出卖的不是书……而是你的灵魂……」
偌大的泪珠自眼眶滚落,即便如此,心乃枝还是强忍悲怆拭去泪水。
「拜托将悟同学回想一下吧……你小时候来这别墅玩时,总是跟熊五郎伯父玩假扮英雄的游戏,玩得不亦乐乎呢。熊五郎伯父每次都扮演反派的角色……连我也都被强迫当女主角……」
心乃枝向将悟面露微笑。
那是个笑泪交织的复杂表情。
「拜托你快想起……那段快乐的时光……」
将悟默默地垂低了头。
突然间,他感觉到一阵剧烈的头痛感。将悟下意识地伸手触碰额头上那道长长的伤痕。见状,心乃枝的表情瞬间冻结。
将悟失去了在这栋别墅生活的记忆。因为出了那场交通事故的关系。
十年前为了救心乃枝的那场车祸,导致他失去童年时代的记忆……
「呜……呜呜……对不……起……」
心乃枝双手捣着脸,呜呜咽咽地不停啜泣。
她步履蹒跚地打开房门,冲到天寒地冻的外头。
将悟呆站在原地,没能追上前去。
「呜……」
一双拳头不停地颤抖着。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伤害心乃枝……」
将悟「咚」地一声挥拳殴墙。冻僵的拳头一阵剧痛。
他又用力挥出拳头。墙壁硬得彷佛骨头都快裂开了。即便如此,他还是一拳接着一拳继续殴打墙壁,宛如借着肉体的剧痛来忘记心中的痛楚般。
「不是的……我和心乃枝在一起不是为了要像这样伤害她啊!」
将悟接着用头撞墙。就像在惩罚愚蠢的自己一样,一而再地用头撞墙。
撞破额头后,旧伤口上又出现了 一道新裂开的伤口,从中渗出了血来。
「呜……呜呜……」
将悟用额头抵着墙壁,忍不住低声啜泣。
其实他自己早就心里有数。
之所以会打算写那种内容的书,就是源自于对父亲的怨念与憎恨。
为了活下去。为了维持生活。为了得到幸福。
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理由。
——一切的一切……通通都消失了……无论是和爸爸一起游玩的时光,爸爸努力打拚的背影,还是崇拜爸爸的那段日子,全都……
他将裂伤的额头往墙壁上蹭,一阵刮骨般的痛楚蔓延了开来。
多希望就这样粉身碎骨,灰飞烟灭算了。
心乃枝的哀伤也好,母亲的痛苦也好,还是对父亲的怨恨也罢……
真希望全部都忘得一乾二净。如果自己一开始便不存在的话就好了。
——对了……那时候我不该活下来的……
将悟忽然想到。
十几年前那一天,将悟出车祸的日子。
——那时候我应该死在爸爸面前才对的……
如果能让迟迟不肯认心乃枝当女儿的他明白失去骨肉的痛苦,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了……
如此一来,爸爸一定会更懂得珍惜心乃枝这个女儿的……
额头靠在墙上的将悟,一如浑身脱力般膝盖着地。
四周鸦雀无声。不知不觉间室内的光线暗了下来。
好冷。冷空气从半掩的房门灌入室内。
「心乃枝……」
将悟注视着心乃枝夺门而出的那扇门。
他缓缓站起来,拿着手电筒走到走廊试图寻找心乃枝。走下楼梯后,在宽广的客厅发现心乃枝的背影出现在窗外。
推开松动的大门来到户外后,心乃枝说话的声音传进了耳里。
「是……那么改天再连络……」
或许是注意到将悟在场的缘故,她一边擦泪一边挂断了电话。
「抱歉,打扰到你了吗?你在跟爸爸讲电话? 」
「不是啦。是朋友……有点想跟朋友说说话。」
心乃枝把手机塞回衣服口袋,难过地垂低着头。
将悟用开朗的声音向她攀谈。
「刚刚被心乃枝当头棒喝后我总算清醒了。我决定修改书的内容。就以小时候跟爸爸相处的回忆、家人的对话、他出差时寄了什么信给我这一类的插曲为主吧。不会破坏世人对帝野熊五郎那温柔又顾家的完美形象。」
心乃枝像是有些放心似地露出了笑容。
「我也赞成做这样的修改。将悟同学不适合去做揭露人家疮疤的事。」
只不过这种平淡无奇的内容,就不能保证出版社是否还愿意出版。将悟可以想象来信洽谈的编辑会多么大失所望。
「不适合我、吗……」
「在玩假扮英雄游戏的时候,将悟同学也有说过啊。『英雄是绝不会露出自己的真面目的。』」
说得也是,将悟默默地在心中喃喃自语。
一旦揭穿英雄的真面目,遮蔽真相的假面具就会被剥除。若正义的假面下隐藏着邪恶,那英雄也将不再是英雄。
——我输给爸爸了。
将悟终究还是不敌名为帝野熊五郎的冒牌英雄。
§
翌日上午,将悟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看起来怎样?脸有脏脏的吗?」
第一天穿来的衣服送去投币式洗衣店清洗过了。而且将悟还去了一趟公共澡堂,把全身上下都清理得干干净净的。
「放心啦。你看起来还是跟之前一样没变。」
心乃枝一边把手帕交给将悟一边说道。
「我的脸色会不会很樵悴?」
「嗯?……」
心乃枝定睛凝视将悟的脸,彷佛要在他的脸上剌出个洞来。
「干、干嘛?有哪里怪怪的吗?」
「好像变得有点粗犷了呢。」
「粗犷……我们在废墟生活也才三天的时间耶。照你这么说的话,过一个月我们俩不就要变成野蛮人了吗?」
「变成野蛮人后我要爬到树上『呜喔喔喔?』地发出嘶吼啰?」
「还、还是不要啦……形象真的会彻底破灭的……」
将悟跟出版社的编辑约好今天要碰面。虽然约定的时间是傍晚,不过因为要搭电车前往市中心,所以必须提早出门。
「心乃枝要不要一起去?」
「我要留下来看家。」
「可是放你一个人在这种废墟,我会放心不下……」
「不用担心,我会去图书馆待着的。你要在入夜前回来喔。」
「好吧。那你不要乱跑喔。」
就在两人准备离开房间的时候,外头传来了车子的声音。
声音离别墅不远。车子在泥土上剎车的声音响起后,外头又安静了下来。
将悟紧张得背部寒毛直竖。他躲在门后停止呼救,竖长了耳朵。
外头「碰」地响起关上车门的声音。
「有谁……来了?」
将悟蹑手蹑脚地靠近到窗边,透过充当窗帘使用的布块细缝,小心翼翼地窥看外头。眼前可见一大片树叶掉光只剩枯枝的树林。在林子的另一头则是大海。
往旁边一瞧,有一条通往这幢别墅的泥土路。
有一辆车子停在正面的院子里。车身以黑白两色涂装,车顶装了 一具红色的灯……是警车。
只见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官下车站在车旁,抬头仰望着别墅。驾驶席则有另一名警官。
「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有谁来了?」
「是警察。恐怕是有人去报案我们在这里。」
将悟早有心理准备,持续在这种地方生活总有一天会被发现。不过这一天竟会这么快到来,倒是始料未及。
为了以备万一,行李总是维持在打包好的状态。因为是废墟,两人在室内也是随时穿鞋。
将悟火速把放在一旁的野营用具塞进波士顿包里然后挂在肩上。毛毯和床单之类的物品只能留在这里了。
「我们快逃,心乃枝。」
二人放轻动作爬下楼梯,迅速绕到厨房后门。
将悟轻轻推开门以免发出声音,窥探外面情况。屋子后面没有半个人。
正面玄关的方向传来了开门的声响。
「有人在吗!」
一个低沉的男子嗓音响起。是刚才的警官。可以听见踩踏地板移动的声音,看来他似乎进入了屋内。
将悟环视包围在别墅四周的森林。
「总之我们先逃进森林里再说吧。」
将悟谨慎地推开后门,离开屋子。
和心乃枝脱离别墅后,两人以弯腰压低身子的姿势奔跑,逃进了别墅后侧的森林里。踩踏杂草所发出的沙沙声响,听在两人耳里,感觉似乎比实际上还要清楚响亮。两人沿着山坡往上跑后,背靠着树干调整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吸。
「呼、呼……心乃枝,你还可以吗?」
「嗯、嗯。还好……」
将悟从树后悄悄地偷看下方的别墅。
有一个警察从别墅窗户探出头东张西望,另一个则在四周的庭院巡视。
「里面有人吗!」
屋外的警察大喊道。
「屋内有被入侵的迹象。可是一个人也没有!」
在二楼搜索的警察把头缩回窗户,隔了 一会儿来到屋外后,先在屋旁巡视一圈,最后和另一名警察一起搭进了警车。
接着只听见引擎发动的声音响彻四周,警车沿着原路折返。
将悟松了一口气,身体瘫靠在树干上。
「看来别墅我们是回不去了……」
将悟和心乃枝手拉着手,沿着地上满是落叶的山坡前进。
不久柏油路出现在眼前,两人离开了森林。
将悟战战兢兢地左右张望,深怕刚才的警车会在附近出没。有一辆巴士从坡道下面开了上来,应该是准备前往位在山腰的旅馆吧。司机不经意地看了将悟和心乃枝一眼。将悟低头藏住自己的面孔,拉着心乃枝往下坡前进。
沿路周遭开始出现民房和设施,市街离眼前愈来愈近。
爬完又长又蜿蜒的的坡道回到平地后,一条宽广的国道横亘在两人的眼前。车流量固然不大,不过三不五时会有高速行驶的车辆疾驰而过。
因为这里是人烟稀少的乡下地方,所以没什么人影。路上只看到两个农家大婶悠悠哉哉地边走边聊。
两人从此处继续走了约莫二十分钟的路程后,终于抵达了车站前。站前的马路旁有小型的超市和便利商店。有一些看似出门采购的民众在路上走动着。
「来到这里应该可以放心了吧。」
看不出有被警察跟踪的迹象。而且有了街上的行人当掩护,就不怕会被轻易认出是别墅的入侵者了。
「往后我们该怎么办?」
「只能在市中心寻找便宜的旅馆了。跟编辑见面后我会顺便请他给点建议的。」
转头往车站一瞧,开往市中心方向的电车刚好进站。
「我们就搭那班车吧。」
将悟和心乃枝朝小小的车站走去。
通过车站入口后,右侧是候车室,左侧则是售票机。
将悟不经意地看了候车室一眼,赫然发现有一名女性坐在候车室的长椅上。
对方也抬起头,似乎是注意到了将悟在场的样子。
两人四目相对。候车室的女性是——将悟的母亲?帝野鹿野子。
「妈……?」
停下脚步的将悟一如撞见了亡灵般愕然地往后倒退。
——为什么妈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她这么快就查出我们的藏身之处了……?
说不定她就是那个报警的人。
「将悟……」
鹿野子一边呢喃着他的名字,一边站了起来。
将悟不假思索,立刻抓起心乃枝的手往反方向跑。
「走这边!」
将悟拖着心乃枝冲出车站。虽然他不晓得到底该逃往哪里去才安全,可是只能先溜之大吉躲起来再说。
他一路朝着横亘在眼前的马路冲去。
就在将悟准备一脚踏上马路的时候,有人反过来拉了他的手一把。
将悟瞬间停下脚步,转头一看。只见心乃枝停在原地抓着他的手不放。
「心乃枝……?别管那么多了,我们快过马路吧!」
将悟往前用力一拉急着想横越马路。
「呀!」
心乃枝因力道过猛把手放开,将悟身子忽然一轻,脚步跌了个踉跄。
转头-瞧,只见心乃枝杵在原地动也不动地凝视着自己。
「将悟同学!快回去吧!」
她开口大叫道。
「将悟同学,你不可以舍弃未来!你必须走回正途……回到真正适合你的道路上!」
将悟在这瞬间恍然大悟。
把藏身之处泄漏给鹿野子知道的不是其他人,正是心乃枝。
她试图把即将误入歧途的他带回正确的场所。
或许早在两人逃家的当初,她就做了这样的打算。
说不定心乃枝很久以前就有要退出的决心。
那是心乃枝的温柔。深刻到令将悟的内心感到极端痛楚。
可是……
——心乃枝,我想要的不是这样的结果……
将悟的想法没能化成言语。
他就像要逃离一切般,摇摇晃晃地往后倒退。
将悟一路倒退到马路中央。
一个彷佛要贯穿耳膜般的尖锐声音响起。转头一看,有辆过弯的自小客车倾斜着车身朝着将悟直冲而来。
心乃枝开口不知大声嚷嚷了些什么。
面对直冲而来的巨大铁块,将悟完全无法动弹。
不对,是没有回避的意思。
他想起了当年的往事。
小时候的那一天。和爸爸还有心乃枝三人去游乐园后回家的路上,原先欢乐的一天逆转成了悲剧的那一瞬间。
——那个时候我不该活下来的……
将悟如此心想。
——那时我如果……
他一边回想那段怀念的时光,一边闭上眼睛。
现在还不迟。此时此刻,就是让我重演那场事故的机会。
——死在爸爸眼前的话……那就好了……
有什么东西猛烈地冲撞了将悟。
因外力而倾斜的身体被撞飞,下一秒,头部重重地摔在坚硬的柏油路上。
世界顿时化成了 一片漆黑。
§
警笛声呜呜作响。
被安置在上下振动的台架上,全身不断频频晃动。体内灼热不已,有一阵一阵发麻的感觉。黏稠的液体沾附在额头上,温温热热的。
——我还……活着吗……?
恢复朦胧意识的将悟睁开了眼皮。
这是一处狭小杂乱的房间。架子上摆满了各式仪器和屏幕,上头连接着好几条管子。窗外的景色高速地飞逝。
——啊啊,原来我在救护车里面。
将悟态度异常冷静地做出了判断。
有个身穿白衣的陌生男子。他一脸严肃地低头看着将悟,拿着一块巨大的纱布按压在他的额头上。
将悟试着想挪动身子,却一动也不动。是因为被按压住的关系吗?
两只脚也同样全然不听使唤,就连想转个头也没办法。盖着毯子的身体从头到脚都呈现麻痹状态无法动弹。
不过意识却冷静到连自己也感到不寒而栗的程度。一如事不关己般,平静地接受体内的麻痹和额头上温热的感觉。躺在一边发出警笛声一边高速行驶的救护车内,将悟的身体彷佛处在静止的时光中似的。
灵魂从僵直的肉体切割出来了。明明是自己的身体,却不是属于自己的。那感觉就像灵魂出窍一样让人感觉头皮发麻。精神被关在一副无形的牢笼里,令人感到窒息。
——我会就这么死掉吗……
将悟怀着窒息的感觉心想。再过不久,离开肉体的灵魂就将消失在距离这世界非常遥远的彼方。他的身体将变成一具再也无法睁开眼睛的尸体。陷入永眠之后,他——名为帝野将悟的人类就此离开人世。
「将悟……将悟……」
耳边忽然响起拚命呼喊的声音。听起来是个成熟男性。
那声音非常令人怀念。就在将忸沉醉于那倘嗓音时,身体自己朝声音的方向转了过去。呼唤将悟的男性就出现在急救人员的对面。
——爸……
将悟在心里回话。不过和灵魂分割的肉体是不能发出声音的。
早已撒手人寰的父亲,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爸是来接我的吗……
熊五郎用双手包住将悟的手,贴靠在自己的额头上祈祷着。
「将悟……振作……你一定要活下去……」
——已经太迟了,爸。我也要跟着你过去了。希望你可以用笑容欢迎我。
熊五郎果然听不见将悟的回答。将悟不免感到有些落寞。
爸爸似乎变年轻了。看起来比去世的时候还要年轻了十岁。人在死后的世界似乎会维持年轻的模样。
「将悟你会痛吗?忍耐一下。医生马上就会来帮你看诊疗伤。很快就不痛了。」
熊五郎一如在为将悟打气似地说道,轻抚他的脸颊。
将悟心想:拜托别来这套了。我已经是高中生了,别用对小孩子那套对我。
「我儿子……我儿子他不会有事吧?」
熊五郎抬起头,用像在吶喊的音量询问急救人员。
——你问了也是白问。死人是不可能跟活人对话的。
或许熊五郎是看自己的儿子身受重伤,慌张到甚至忘记自己已死的事实。这样的父亲令将悟感到有些好笑。
急救人员扬起视线投向熊五郎。
「我们一定会尽力救助您儿子的。J 太不可思议了。为什么活人会跟死人对话呢?
还是说,急救人员是在跟某个位在将悟视线死角的人物说话吗?
「如果需要输血的话,请使用我的血液!我的血型跟儿子一样!」
熊五郎心急如焚地主张道。
不会有错。急救人员的回话对象是熊五郎。只见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般而言,会避免亲子间相互输血。」
「为什么?我想救将悟一命!」
「您的心情我明白,可是近亲输血的话,由于彼此的淋巴球细胞太过相似,会有很高的风险导致并发症。」
「原来如此,是基于医疗上的原因吗?」
熊五郎点头表示理解。
然后,父亲紧握着儿子的手开口说道:
「若是这样的话……我可以输血给他。」
将悟突然惊醒。
白色的天花板映入了眼帘。
四周静悄悄的。身上盖了条被子。原来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身处的房间十分安静。房里的气温十分暖和。在暖气微风的吹拂下,将悟的浏海轻轻地摇曳摆动着。
试着挪动手掌后,床单的触感传了过来。全身都能感受到实实在在的感觉。
「梦……?」
将悟缓缓地坐直了上半身。
他摸摸自己的额头,并不觉得特别疼痛,应该是没受到什么严重的外伤。
心乃枝就坐在病床旁边的圆椅上。她发现将悟醒来后,眼眶立刻浮现泪水。
「将悟同学……!太好了……你终于醒来了 !」
心乃枝露出大为感动的表情,给了将悟热情的拥抱。
「喂、喂,心乃枝……」
「啊,对不起……明明才被叮咛过要让你安静休息的……」
心乃枝沮丧地垂低头,重新坐回椅子上。
「身体会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倒水给你喝?」
「不用了啦。身体也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我被车撞了吗?」
将悟打量了自己的身体。
明明出了车祸,却几乎毫发无伤。
「你没被车子撞上。可是将悟同学当时摔倒撞到了头……」
心乃枝为将悟详细说明了事故的状况。
就在将悟愣在马路中间动弹不得、差点被车子撞上的时候,心乃枝突然冲出来把他推开。尽管逃过了车祸,可是将悟在摔倒之际头部跟地面发生碰撞,当场失去了意识。
「是鹿野子伯母马上叫救护车把你送到这间医院来的。」
「是吗?所以我才会做了那个梦啊。」
「什么梦?」
「就是搭乘救护车的梦。爸爸也在车上,还拚命跟我打气,要我活下去。我还以为是碰到爸爸的灵魂呢。」
「搞不好真的是熊五郎伯父的祈祷救了你一命喔。」
此时病房的房门打了开来,身穿白衣的医生和鹿野子一同进入房内。
「将悟,你醒了吗?」
母亲虽看似冷静,不过眼阵就像在为儿子的平安无事感到喜悦般摇曳闪烁着。
之后,将悟在鹿野子和心乃枝的陪伴下,搭出租车前往了邻近城市的大学医院,准备做脑部检查。
鹿野子之所以会报警,是因为担心将悟和心乃枝会想不开殉情。她在上午的时候已去向拥有别墅产权的当地不动产业者赔罪的样子。
送将悟去医院检查后,鹿野子前往了警察署处理车祸的事宜。所幸将悟并未和车子发生直接的擦撞,因此得以化解纷争。
将悟利用医院的公共电话连络预定面谈的编辑,简单地说明了事情的经过。
顺带提出变更书本内容的计划之后,果不其然编辑显得相当失望。对方只表示改天再连络后便挂断了电话,但将悟有预感出书的计划很可能就此石沉大海了。
……不过这样的结果或许也没什么不好。
经过医院的精密检查,将悟的身体并未发现异常之处。不仅没什么明显外伤,内伤的部分也没严重到需要特别担心的程度。之所以会陷入昏迷,有可能是长期累积了疲劳的缘故。
「心乃枝,谢谢你保护我。」
傍晚,得知了检查结果的将悟再次向心乃枝道谢。
「没有啦……而且我没能像将悟同学那么机伶,还是让你受了点伤。」
「可是我妈也跟我说了。如果不是你的话,我早就被车撞了。她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将悟也抱有同感。心乃枝是他的救命恩人。
「……你报了当年的救命之恩呢。」
「不过也拖延了很久。」
心乃枝露出看似难为情、又彷佛夙愿以偿般的表情。
今后她不会再为欠将悟人情而感到愧疚了。
因为两人都是彼此的救命恩人。
之后,两人前往了医院的候诊室准备跟鹿野子会合。
两人在沙发上比邻而坐,等候鹿野子的归来。心乃枝拿起院方提供的流行杂志翻阅。
将悟趁着等待的空档,开始思考刚才所梦到的内容。
「将悟同学怎么了?闷闷的都不说话。」
心乃枝查觉异状抬头问道。
「我在想昏迷时所做的梦。以梦来说,那个内容也太不可思议了。」
「梦本来就很不可思议了吧。」
「梦里的急救人员说过『亲子之间不能输血』这种话。说什么淋巴球怎样的……可是我明明就不懂那方面的知识,怎么会做那种梦……」
梦中的熊五郎表明希望输血给将悟。
——当年我出车祸的时候,是爸爸输血给我的吗?
将悟忽然心怀疑问。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女性护理人员从柜台呼唤将悟。
「帝野先生,你母亲打电话给你喔。」
将悟走到柜台旁接过电话。鹿野子打来通知说她正准备前往医院。
将悟表示他会在医院等待之后,接着询问了问题。
「妈,我有个奇怪的问题……我十年前出车祸的时候有接受输血吗?」
『没有,因为很快就顺利止血了,所以没有输血的必要。』
挂断电话后,将悟向柜台的护理人员询问在梦中所听到的知识。
护理人员回答,目前确实是避免近亲输血的行为。将悟谈起在梦里得知的淋巴球相关知识后,护理人员还为他的博学多闻感到佩服。
回到座位上的将悟继续思考。
那个梦真的只是单纯的梦吗?
说不定是尘封在脑海深处的十年前记忆复苏了。十年前熊五郎和急救人员在救护车上的对 话,将悟都听到了。
不过年幼无知的将悟即便听到那些充满艰涩字眼的对话,恐怕也是一头雾水。
但如今的他已经可以理解那段对话的内容了。
有血缘关系的亲子无法互相输血。
不过爸爸在梦中如此说道:
「我可以输血给他……」
如果当年确有其事的话……
在心中设立了这个假设的同时,将悟忽有豁然开朗般的感觉。某个道理似乎说得通了。
母亲为什么会对同父异母的妹妹避之唯恐不及,又为什么会频频使出单方面逼迫将悟留学之类的残酷手段。
「将悟同学?你的表情有点可怕的耶。」
心乃枝窥看将悟的脸说道。
看来自己似乎在无意间板起了凝重面孔的样子。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吗……?」
将悟喃喃嘟囔道。从口中发出的声音空虚到连他本人也觉得不可置信。
有种浑身乏力般的感觉。
此时医院的玻璃门打开,鹿野子走了进来。将悟被心乃枝拉着离开沙发,前去迎接母亲。他露出对事实真相浑然不觉的表情,态度就跟平时一样没什么变化。
「检查的结果如何?」
「很好,没有异常。」
「是吗?那就太好了。你要郑重地跟心乃枝小姐道谢喔。而且你也要好好自我反省,别再犯下同样的荒唐行为……」
一如要打断母亲那没完没了的说教般,将悟开口说话。
「妈——请你告诉我真相吧。」
「……什么真相?」
「我真正的父母……到底是谁?」
闻言,鹿野子瞬间面无血色。
一旁的心乃枝则带着沉痛的表情垂低了头。
「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你是我的孩子啊!」
鹿野子忍不住大喊出声,她的音量吸引了护理人员的目光。
发现自己太过激动,鹿野子连忙干咳几声,压低音量。
「为什么你会突然问起这种问题?」
「我终于搞懂妈为什么坚持不肯承认妹妹的存在了——因为你心怀恐惧。你害怕被我知 道……其实我不是爸爸……不是帝野熊五郎的亲生儿子。如果兄妹相遇跑去做DNA鉴定的话会怎样?到时就会查出两人其实没有血缘关系。这种情况只有两个答案。一是妹妹不是爸爸的亲生女儿,另一个则是……」
鹿野子哑然失色,嘴唇频频颤抖。
在将悟的眼中,母亲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个怀抱着巨大秘密的遥远存在。
§
就这样,将悟回到了自己的公寓。心乃枝也回到有父母陪伴的老家。两人短暂的逃家之旅就此宣告落幕。
隔天礼拜日的下午,将悟来到了帝野集团的总公司大楼前。
他举目仰望那栋盖在公园内部,玻璃外墙在冬阳的照耀下美丽地绽放着反光的大楼。
在医院的时候,将悟要求鹿野子说出真相。
鹿野子发抖了好一会儿,最后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
「……好吧。既然你那么坚持的话,我就全都告诉你吧。」
她知道将悟已经碰触到了真相,而且也认清了纸再也包不住火的事实吧。
现在将悟就是要去听母亲说明。
他看了站在一旁的心乃枝。
鹿野子也邀请了心乃枝出席。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她是熊五郎的女儿,将悟的身世之谜跟她并非绝无关系。
「心乃枝,你回家后有挨父母的骂吗? 」
「被骂得可惨了……不过爹地对我还好,他比较气你呢。」
「气、气我?也是啦。毕竟我用那么不客气的语气跟他顶撞。得找个机会道歉了……」
「下次跟爹地见面的时候,将悟同学要把皮绷紧点了。」
心乃枝有些开心似地笑了。
然后她仰望大楼,表情流露出不安。
「……将悟同学,你不害怕吗?」
「嗯。我要让所有的真相水落石出——不面对现实是不行的。」
鹿野子目前人在社长室。虽然今天是礼拜日,仍有工作要处理的样子。
「差不多到约定的时间了。」
将悟举步前进。心乃枝也跟他并肩朝大楼走去。
「……希望我们可以成为一家人哪。」
「不用担心啦。我们一定会一辈子永不分离的。」
将悟希望自己也能跟心乃枝一样坚强。也希望自己拥有强大的力量,纵使真相再怎么残酷,也能坚定地相信家人的羁绊。
然而他对现在的自己是否拥有这样的坚强感到存疑,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重新拾回对父母的信赖。
我们兄妹是为了什么理由诞生到这个世上的?
答案就在眼前不远的地方。
那个答案究竟是充满希望亦或绝望,将悟也没有把握。
两人搭乘大楼的电梯前往社长室所在的楼层。
在搭乘电梯的时候,心乃枝一直牢牢地牵着将悟的手。一如深怕孩子会走失的母亲,紧紧地牵着。
走进社长室,冬天的阳光从向阳房间的玻璃墙洒入室内,感觉十分暖和。母亲坐在办公桌前阅读经济杂志。本来假日也会忙着工作的她,似乎是因为约好跟将悟等人碰面的关系,因此放下了工作的样子。
「熊五郎他啊,一直很期待将悟未来能在这间社长室坐镇指挥帝野集团呢。」
见将悟和心乃枝进房后,鹿野子放下杂志站了起来。
「当然,体系发展得如此庞大的企业已经不再是专属帝野家的了。所以他总是非常担心其他人会不认同你是适合当社长的人选。常常说一定要严格教育你喔。」
鹿野子站到两人的面前,露出怀念的微笑。
不过将悟现在并没有听母亲叙旧的心情。
「妈。可以请你告诉我,我真正的父母是谁吗?」
他单刀直入地询问。
「将悟你是我的亲生儿子。是我怀胎十月忍痛生下来的孩子。」
母亲回答道。
接着她一如在做心理准备般闭上眼睛。
半晌,她睁开眼,直视儿子的双眼。
并说出了在产下将悟后的这十七年间,从来没对他说过的真相——
「同时也是和帝野熊五郎……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
将悟原先保持十分冷静的心情。
他早就做好了觉悟。真相也确实在他的预料之中。
可是在亲耳听到事实的瞬间,脚就像沙子一样溃散了。
「将悟同学!」
见将悟双腿发软差点跌倒,心乃枝及时扶稳他的肩膀。
「我……我没事……」
将悟扶着心乃枝的肩膀站稳脚步。
即便做再多的心理准备,充其量也不过是想象。可是一旦成了话语脱口而出,瞬间就变成千真万确的现实。无论再怎么用理性劝自己冷静,还是抵抗不了力量从身体流失掉的感觉。
母亲有些悲伤似地看着备受打击的将悟。
等到他恢复冷静之后,鹿野子接着说道:
「一如将悟你所知道的,我和熊五郎的婚姻,目的是为了让帝野商事合并以存续发展。虽然当时我心中另有爱慕的对象,不过因为只是单相思,我也只能断然放弃自己的感情。」
那表情彷佛是在说一切就从这里开始般。
说不定就是这样没错。若非有那场悲剧般的婚姻,这对没有爱情的夫妻不会在一起,也不会促成国际企业帝野集团的成形,将悟更不会诞生到这个世上。
「我的新婚生活虽然在物质上过得很富裕,精神上却是十分的空虚。熊五郎对我很温柔,但那都不是爱情的付出,而是同情的关怀,填补不了我心中的空虚。即便如此,我们还是扮演着恩爱夫妻的角色。娘家的爸妈和虎之助老爷也都希望我们能建立幸福家庭,期盼能早日见到宝贝孙子。
我个人也一样很想要个孩子。因为我以为有了孩子的话,或许会我们的关系会产生什么变化。所以我把养儿育女当成我人生的目标,期待和熊五郎透过育儿的过程,培养出夫妻之间的羁绊。我把希望寄托在我们夫妻之间的小孩,期待他能为我们两人带来改变。然而……无论过再久,我的肚子依然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
「为什么?那个……你们不是有维持一般夫妻的关系吗?」
「是没错。没有人比当时的我更想知道为什么。」
鹿野子如此说道后,露出像是遭上天捉弄般不满的表情。
「我不懂自己为何无法受孕,于是便在熊五郎的陪同下前往医院的不孕症门诊。两人同时做了检查。出炉的结果……对我们夫妻来说形同绝望——医生诊断熊五郎有严重的男性不孕症,怀孕的机率微乎其微。」
意外的事实令将悟顿时哑口无言。
「那、那个意思是……爸爸他没办法生孩子……?」
「这样的检查结果我们也不敢告诉家人。帝野商事的未来之星是不孕的体质,这种话就算撕破嘴巴也说不出口吧?」
「可……可是体质的问题也是无可奈何的啊。跟工作能力无关吧?」
「这我当然明白。就算明白那种无谓的自尊心是多么愚蠢没有意义,当时的我和熊五郎依然没有勇气跟其他人承认。更遑论是面对把儿女当作公司棋子利用的家人了……」
鹿野子在这瞬间说出了对父母的真心话。
「主治医生说怀孕的可能性不等于零,因此鼓励我们接受治疗不要放弃。于是我们开始专心接受不孕症的治疗。熊五郎服用医生推荐的中药,我们把希望寄托在人工受精上。」
接着鹿野子简单说明了何谓人工受精。
所谓的『人工受精』,就是利用类似无针的针筒把丈夫的精子注入到妻子体内等候受孕,算是一种相对比较简单的方式。扣除人工采集注入这道手续,跟自然受孕几乎没什么差别。
如果使用『人工受精』还是无法受孕,还有『体外受精』这个不孕症治疗法可行。这方法是采集夫妻的精子和卵子使其体外受精,然后再注入到母亲的子宫。
另外还有透过显微镜,使用极细的玻璃针直接把精子注入卵子里面使其受精的『显微受 精』法。因为是极精密的怀孕方式,所以就算是严重的不孕症也有相当的机率可以怀孕,只不过在将悟出生的那个年代,这样的治疗方式尚未普及化。
「在医疗发达的现代,或许还有许多方法可尝试也说不定。但是当年的我们并没有太多的选择。结果,即便做了长期治疗我们还是未能怀孕,精疲力尽的我们日子充满了绝望。」
将悟不禁开始想象如果父母不是身在这样的立场,或是生在另一个时代的话会是怎样的结果。
如果他们不是被强迫缔结策略婚姻的一般家庭,或许就能信赖自己的家人、跟他们商量了。如果他们活在现代的话,或许就能透过普及的网络跟同病相怜的夫妻交流了。
可是当时的父母是孤独无依的。
「就在这种时候,我看到了杂志上的某篇报导。内容是利用第三者捐赠的精子进行人工受精。」
「第三者指的是爸爸以外的其他男性?」
「没错。这个人工受精方法,就是利用其他男性的精子代替不孕的丈夫。」
鹿野子点头回答战战兢兢地开口询问的将悟。
「透过道种力式诞生的小孩,法律上依然算是夫妻的亲生儿女。当我得知这个事实后。激动得甚至把它当作了福音。我立刻找医生商量这个做法,可是医生却不肯点头答应。他说那不是能随便采用的方法。可是当时的我无法放下自己的坚持。因为能怀上孩子的希望、夫妻成为真正的一家人的可能性就摆在眼前了——我恨医生不理解我的痛苦。于是我私底下悄悄地跟熊五郎提议了这件事。」
如此说道的母亲,表情就彷佛被什么给附身了一样,令将悟感到不寒而栗。尽管那已经是过去发生的事了。将悟现在终于可以体会先前在别墅时,得知自己想出书揭露熊五郎真面目的心乃枝是何种感受了。
此外,利用非配偶的第三者提供的精子进行人工受精,尽管不是很普遍的方法,不过仍旧是通过法律认证的不孕症治疗法之一。透过这方式生下来的孩子,在名义上仍是夫妇的亲生小孩。算是一种行之有年,从六十年前便存在于日本的治疗法。
然而肚子里的孩子不属于丈夫而是其他男人,这个违反常伦的事实,无论在社会上或道德上都受到诸多质疑。也因此,日本医院也对这个治疗法设下了严格的条件,诸如前提是其他治疗法无法保障不孕症患者能百分之百成功受孕,亦或受孕人无法自由选择精子的捐赠者等等。
「熊五郎听到我的提案后虽然露出了复杂的表情,不过还是答应了我的请求。或许是对自己的不孕症感到内疚吧,精子的捐赠者也是熊五郎代为寻找的。最后他找来了他的远房亲戚,年龄虽然比我们大了一些,不过就照片看来,无论体格或气质都跟熊五郎十分相像。性格也很老实,感觉是个可以信赖的人。」
将悟紧张地咽了口唾液。
那个男人就是自己真正的父亲。
不过意外的是,将悟一点感慨的情绪也没有。只觉得自己的生父似乎只被当作是人工的道具。
实在无法从母亲的谈话里感受到父亲的真实感。
「妈,你有跟对方当面见过吗?」
「没有。寻找捐赠者的工作我完全托付给熊五郎,而且一旦跟捐赠者本人见面的话,我害怕我会失去自信,对于谁才是这孩子的生父感到迷惘。」
根据鹿野子的说明,该名男性虽然已婚,却抱持不生小孩的主义。不过在听闻了熊五郎的请求后,表示愿意帮忙且爽快答应捐赠的他只有一个条件,就是帝野夫妇必须将该名子女视如己出地妥善养育长大。
「于是,我们偷偷跑到国外的医院进行了人工受精。过没多久,成功受孕的我隐瞒做了人工受精的事实,回到过去所看诊的医院。我和熊五郎两人都假装是奇迹地成功自然受孕的模样,医生也为我们感到高兴。之后我顺利产下了那名婴儿,我们夫妻一同为那婴儿取了名字。」
「将悟……吗……」
「没错。将悟,那个婴儿就是你——对我来说,将悟真的是我们夫妇的希望。熊五郎也非常疼爱将悟。我们俩见你一天天成长茁壮无不感到喜悦,纵使养儿育女再怎么辛苦,跟过去的日子相比,我们每天都充满了活力。
你的出生也令我对支持这项决定的丈夫产生信赖感,感受到夫妻之间的爱,甚至还让我建立起将来要全面辅助他的事业的目标。我很欣慰将悟能够诞生到这个世上,这样的心情至今仍未有丝毫的改变。」
鹿野子阖上眼睛,露出了宛如重回少女时代般心怀梦想的笑容。
但她旋即收起了那个笑容。
「然而,熊五郎的心情我却没能完全理解。一年多后,我发现他在外面跟其他女性有了地下情。或许是在我进行了人工受精后,他的感情便有了残缺吧。我没有立场能跟熊五郎说什么,只能选择视而不见。过了几年后,我收到了一封信。那封密函表示熊五郎另有私生女。」这时,站在将悟身旁的心乃枝如坐针毡似地垂低了头。寄出这封密函的人,正是她的养父鹤真诚二。
「收到这封密函后,直觉告诉我上面写的都是事实。我不敢置信,为什么尝试了各种努力都无法跟我生儿育女的熊五郎会有女儿……不过,后来我想起那个拒绝使用第三者捐赠的精子为我做人工受精的医生所说的话。熊五郎使女性受孕的机率虽然极低,但并不等于零。
我十分错愕。当下的心情,就好比被他怪罪说『我们之所以会没有小孩都是你的错』一样。而且有一股罪恶感在折磨着我,为什么当初不再多尝试一下,说不定就不必隐瞒将悟身世的秘密了。但我最害怕的……还是将悟你长大有一天碰上那个女孩,进而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
「后来我弄坏了身子,卧病在床。就在这时候,熊五郎说了:『我们俩的孩子就只有将悟一个』。我们默默不语地彼此约定,一定要把将悟当作自己的亲生小孩扶养长大,绝不让你发现自己身世的秘密。」
母亲直视将悟的脸孔。
「而我也做出了决定,我这辈子的家人就只有熊五郎跟你一家三口。我不再为自己选择的道路后悔。如果我当初做的是其他选择的话,出生的就不会是将悟了。就是因为我选了这条路,今天你才会诞生到这个世上……」
结束了长篇大论的鹿野子,一如虚脱似地垂低了头。
听完来龙去脉后,将悟依然无话可说。
「心乃枝小姐。很抱歉对你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
鹿野子深深地一鞠躬。
轻轻地摇头说了声「不……」,已是心乃枝穷尽所能做出的反应了。
回到了办公桌前的鹿野子打开抽屉,从中拿出了 一封信。接着她走到将悟面前亲手递给他。信封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将悟收』以及『帝野熊五郎』的签名。
「这信是熊五郎在病榻上写的。他虽然把这封信交由我保管……不过我本来足不想交给你的。」
将悟以紧张匆忙的动作取出了里面的信纸。
熊五郎以亲笔书信的方式交代了将悟的身世。
关于将悟的生父,熊五郎在信中交代得比鹿野子的口述还要详细一些。该名男子终其一生都没有其他子嗣,而且早已去世了。
信中完全没有提到心乃枝的事。或许是因为关于心乃枝的真相已另行托付给鹤真诚二,所以才没特别着墨吧。
熊五郎表示将悟是他打从心底深爱的家人,并且希望把帝野集团的未来交付给信赖的儿子。在文章的最后,熊五郎写下了这句话做结:
『帝野将悟是帝野熊五郎的亲生儿子。』
§
鹿野子又回到了帝野集团社长的工作岗位上。
吐露了秘密的她看起来身心倶疲。令人担心她今天整天可能都无法打起精神工作离开帝野集团的总公司大楼后,将悟和心乃枝来到包围大楼的公园,找了张长椅坐下。
「熊五郎伯父是真心当自己是将悟同学的父亲呢。」
心乃枝露出温馨的笑容,眺望着在公园里嬉戏的亲子。
「爸爸他渴望成为心乃枝的父亲,同时也努力想扮演好我的父亲的角色。到头来,他到底是谁的爸爸呢……」
「熊五郎伯父一直都很关心将悟同学喔。」
「吶,心乃枝……」
将悟看了心乃枝的侧脸,她也转过头来和他四目相对。
将悟盯着她的脸好一会儿后,开口问道:
「你是在什么时候发现我不是爸爸的亲生小孩的呢?」
「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你就是因为早就知道这件事,所以当DNA鉴定书和我爸的亲笔书信这些铁证出现时,才打算从我眼前一走了之对吧?」
心乃枝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抬头看了宽广的天空。
「这个嘛……我想应该是……很久以前就发现了吧……」
「很久……以前……?」
「对。在十年前车祸的那一天。」
「你在那时候就发现了……?」
「将悟同学,你说你梦到自己出车祸被救护车载走对吧?而且熊五郎怕父还陪在你的身旁 ——其实,那时我也在救护车上。」
「啊……」
将悟不禁发出声来。
那一天,将悟是和熊五郎还有心乃枝三人一起去玩的,自然不可能把年幼的心乃枝丢在原地。当时心乃枝应该是窝在车上角落,所以将悟才没有察觉吧。
「年纪还小的我也听到了熊五郎伯父所说的话。我想……当时我那懵懂的童心就有了『将悟不是熊五郎伯父的亲生儿子』的预感。一定是这样的。」
「……一定是这样?」
「那时我只是隐隐约约有这种感觉而已,所以马上就忘记了。因为我也跟将悟同学一样,听不懂熊五郎伯父的话所隐含的意味。这个记忆后来也被埋没在心底,我再也没想过将悟同学的父亲到底是谁这种问题,单纯地相信你是熊五郎伯父的儿子。然而……」
「突然被勾起了记忆吗?」
「鹿野子为什么不肯承认将悟同学有妹妹,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爹地那天拿出我是熊五郎伯父女儿的证据时,当年的那个场面才又突然在我心头浮现,脉络在这瞬间全都贯通了。隐瞒我亲生父亲是谁的理由,我终于可以确定了。」
然后心乃枝貌似伤心垂下了眼帘。
「因为一旦证实我是妹妹,迟早有一天,我就会成为揭露你不是熊五郎伯父亲生儿子的关键。」
「所以你才打算离开我的身边吗……」
「嗯……我希望将悟同学能永远是熊五郎伯父的儿子,希望你能对家人有信心。可是却没料到将悟同学你会做出诱拐我的事情来。」
「因、因为那个时候真的是被逼到狗急跳墙了……现在回想起来,我也真的太莽撞了呢。」
「在别墅的时候,看到将悟同学那完全对熊五郎伯父失去信任感的模样,我认为再这样下去你一定会崩溃的。所以当晚我打电话给鹿野子伯母,告诉她我们的藏身之处。我也向她苦苦哀求,如果伯母真的对将悟同学隐瞒了什么,一定要把真相告诉你。因为这样下去,将悟迟早会受到无法弥补的严重伤害……」
隔天,鹿野子便现身在那座小镇的车站里。
打算逃走的将悟差点发生车祸,所幸被心乃枝救了 一命。失去意识的将悟被救护车载往医院救治。
「鹿野子伯母好像直到最后一刻仍在犹豫是否要说出真相的样子。」
「是因为连我都发现自己的生父另有其人,她才痛下决心的吗……」
将悟整个人瘫靠在椅子上,眺望着在远处嬉戏玩乐的亲子。
「还记得我在小学的时候,还是很常跟爸爸玩假扮英雄的游戏哪。爸爸他总是演反派的角色。」
将悟一边回忆往事一边说道。
「爸爸出差回来之后,都会送我他在当地购买的玩具,然后一边吃外国的点心,一边听他谈在大海另一头的国家的趣闻……」
说着说着,将悟的胸口忽然感到苦闷。彷佛有什么东西从心头涌出般。
在世界各地奔波,令人仰慕的父亲;留下『妹妹』之谜,撒手人寰的父亲。
以及露出背地里的那一面,令人憎恨的父亲……
曾为将悟带来五味杂陈情感的熊五郎,如今在将悟的心中迅速缩小。留在将悟心头的,不是对他的仰慕,也不是怨恨。只有惆怅与哀伤。
无论用再多的言语弥补、再怎么声称将悟是自己的亲儿子,将悟跟熊五郎没有血缘关系仍是不争的事实。这个身体并不是爸爸授予的。
「长大后,我慢慢可以了解爸爸每天都在从事什么样的工作……」
鹿野子和熊五郎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妻或许也是各有各的烦恼吧。明白这点的将悟对父母并没有怨恨的心情。
不过那些风风雨雨终究都是爸妈之间的故事。填补不了将悟内心的空缺。
「我……我一直都梦想成为跟爸爸一样的大人……得知爸爸在遗书里指名我继任社长时,甚至还很开心自己终于能追上爸爸,连他去世时的悲伤都差点被我抛到脑后……」
将悟控制不住发热的眼眶,泪水如泉涌般滚滚落下。
心乃枝轻捧他的脸颊,让他偎在自己的肩膀。
「呜……呜呜……」
将悟把脸庞靠在心乃枝的肩膀,不停哭泣。
他也不晓得自己在伤心什么,但心中就是充满了难过的感觉。
「将悟同学。」
心乃枝温柔地抚摸将悟的头,开口说道:
「将悟同学只属于这个地方。就算找遍全世界,也只有在这里才找得到愿意温暖我的身心的将悟同学。」
「呜呜……呜……」
「因为我是将悟同学你的家人啊。」
心乃枝只是耐心地陪在泣不成声的将悟身旁,给他温柔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