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五

  背着包裹的鸽子群又飞来了。

  一早的情报节目在报导这件事。‘可疑的鸽子!终于也在日本出现!’言词煽动的图卡出现在映像管的一角,女主播蹙起眉间的皱纹,面色凝重、口若悬河。

  我一边口嚼吐司,一边凝视着主播那张能言善道的嘴巴。

  ‘前天开始在世界各国便有许多民众目击到的身背包裹的鸽子群,今天在日本出现了!札幌、东京、名古屋、大阪、博多,以上五个都市陆续有目击报告传出!这些鸽子到底是谁、又是为了什么目的释放出来的呢?’

  现在似乎是报导题材枯竭的时期,记者大清早就用刺耳的声音大呼小叫,向路人采访。被凑上麦克风的民众每个人无不露出笑容,脸不红气不喘地发表毫无根据的臆测。在餐桌的另一侧,母亲蹙起皱纹数目不输给主播的眉头。

  “真是奇怪的新闻。鸽子是要送什么东西给人吗?”

  母亲一边把咖啡杯端向嘴巴一边低语。

  不过,比起鸽子,有另一件事更教我挂心。

  “昨天他出来了吗?”

  母亲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摇摇头回答了我的问题。

  “都是因为妈你不叫他啦!好歹吃饭的时候叫一下吧。”

  “吵什么吵,无所谓啦。”

  也不清楚到底什么事情无所谓,母亲不耐烦地冷冷完,又把注意力放回电视里的世界。或许对她而言,比起弟弟,电视画面中的内容才是现实也说不定。

  最近这阵子,我弟弟拒绝到高中上课,整天把自己关在地下室的房间,甚至不肯坐在餐桌边吃饭。弟弟变成世上俗称的茧居族或尼特族之类的人了。

  母亲则丝毫不会想去关心他。会担心弟弟的人也只有我,可是弟弟却完全不理会我的声声呼唤。

  “我出门了。”

  待在家里心情只会愈来愈郁闷。我从椅子上起身,借了母亲的车前往大久保校区。

  我驾车行驶在寒冬萧瑟的街道,一小时左右后抵达了目的地。那栋高到抬头一看顶上的帽子会随之掉下来的研究大楼的一楼就是活动的掀点。我下车看了手表,现在是早上八点,距离大家报到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

  通过静脉认证系统的入口,走过药水味弥漫的走廊,我走进了挂着‘尖端生物资讯科学研究所’这个看似了不起的门牌的房间里。

  瞧室内灯火通明应该有人在,结果发现了一个直盯着电脑、背部僵硬的人影。

  “学长,你又留下来过夜啦?”

  我一出声,研究所的学长·涩泽龙之介便转头隔着肩膀向这边望来。

  “你来得真早啊。”

  他用不带感情的声音嘟嚷后,仿佛不愿让外人注视自己的脸般随即又转过头盯着荧幕。我探头窥看涩泽学长的脸,吃了一惊。

  “你又跟人打架了?”

  涩泽学长模样狼狈,无力地半睁着瘀青的左眼。虽然他有着一张足以在理工学系创立粉丝俱乐部的帅气脸蛋,可是现在却有一只眼睛严重肿胀,看起来就像怪谈故事里的阿岩一样。

  “我本来还以为自己能打赢的,没想到那家伙的伙伴就在附近,害我惨遭围殴。真倒楣。”

  “学长,你这样总有一天会翘辫子的。”

  “我个性就是如此还能怎么办。况且研究碰上瓶颈时,还是揍陌生人出气最爽快了。”

  用理性的口吻陈述暴力性的言词之后,学长仿佛不愿再接受干涉似地在我的面前轻轻挥了挥手。

  我叹了一口气。我自认见识过不少怪胎,可是涩泽学长真的是脑筋比常人还灵光一两倍的奇葩。

  虽然他是一个成绩非常优秀、头脑清晰、具独创性、甚至还让本研究所的所长拍胸脯保证说出“不久的将来,涩泽会是日本的生命情报工学的栋梁”这种话的人才,可是素行却跟路上的痞子一样糟糕。

  每当研究碰上瓶颈学长就会上街,挑衅擦身而过的路人,然后向他人抑或被他人施加拳打脚踢直到自己气消为止,才又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回到研究所,继续生命情报工学最尖端的研究。

  他为什么要自讨苦吃?所有人都很疑惑。大概是神明把学长的能力创造得太优秀了,为了避免不公平,才会在学长的碱基序列设计了一个重大的缺点吧?也多亏如此,日本最顶尖的脑袋平日总是到近郊的小酒店街跟醉汉互殴,被非常粗鲁野蛮地对待。

  看来昨晚他也是打完架回到研究室就一直熬夜到现在的样子。学长的太阳穴上黏着凝固的血块。

  “我去拿消毒液。”

  “YADAMARI好贴心喔。”

  “拜托你别闹了,万一伤口化脓的话怎么办?”

  “这点小伤擦擦口水就没事了。”

  学长似乎无心继续谈论下去,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喀嚓喀嚓地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打字。真的是一个怪人。既然觉得窝囊那不要跟人打架不就得了。

  附带一提,YADAMARI是我的昵称,其实也就是我的全名。写成汉字是矢田真理。似乎是念起来顺口的缘故,大家干脆都直接叫我的全名。

  “不提那些,不枉昨晚的熬夜奋战,我制造出了有趣的病毒。你瞧瞧。”

  在涩泽学长的催促下我看了他盯着不放的荧幕,在假想空间里面,可见感染了学长所研发的病毒档案的拟似生命体,正充满精神地缓缓动作。

  ———Omega-Cell-Project。

  这是一项由美、英、日、德、法五国合作的跨国企划,将构筑人类的部件全都更替成数位档案,再使其跟真的一样连动以创建出拟似生命体——更正确的说法是细胞模拟系统——便是该企划的目的。简称OCP。

  在生命科学领域,这是一项继解析人类染色体组之后的历史性大事业,本研究所也占有一席参与开发。

  现在学长荧幕上的人体内部,由染色体组形成的部位全都被档案化并且获得连动,跟现实一样正常运作着。乍见之下只是一般的3D图像,可是和CG不同的地方是内部有跟真人极其相近的的生命活动正在进行。

  二○一七年的现在,OCP距离常初设定的目标生成阶段,还剩下百分之三十七的进度。现在我们手中所拥有的软体,是把未开发的区块简易数位化后再加以操作的β版。

  一旦Omega-Cell完成,以往要耗费好几年时间和莫大资金的临床实验,只要透过荧幕进行医学性模拟之后马上就能施行,预估能缩减大量的时间与经费。

  不仅如此,过去受阻于生命伦理的基因工学领域从此之后再也无须受到规制的束缚,可以进行基因重组的实验。虽然生体实验在伦理上是禁止的,不过如果把活人都置换成了数位化资料,便可以不用害怕舆论的压力放手去做。不难预料基因治疗技术将会有划时代的进步,甚至还有从根本推翻医学本质的可能。全世界的基因工学技术者莫不引颈期盼Omega-cell的完成。

  目前呈现在荧幕里的,正是学长使用这份β版创造出来的“数位基因重组人类”。

  “对刺激的反行动很令人惊讶。”

  学长敲打键盘,向Omega-Cell输入《裂伤》的指令。荧幕里面贴了平滑材质的人体模型的右颊被划了一道明显的伤口,痛痒受体区块旋即产生反应,细胞针对裂伤的反行动获得并列处理然后反映在荧幕上。我们所使用的机器是搭载了一层厚度只有五个原子厚的超薄型Pentium晶片二进法电脑的最终型。想要更高性能的话,就只能等待量子电脑的登场了。

  “呜哇!这是什么?”

  细胞分裂正以异常的速度在人体模型里面进行,原本裂开的伤口转瞬间密合了起来。不只是如此,伤口密合之后分裂还是持续进行,原本受伤的部位开始膨胀,肥大得像是特大的囊肿。

  “好恶心。”

  我忍不住说出诚实的感想。学长用仿佛在朗读稿子般、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说:

  “这病毒会破坏细胞凋亡的功能,并且注入端粒JJM活性。顺利的话,照理而言人应该会因此不老不死,实际上并没有那么简单。”

  换言之,画面上的人类全身都是由类似癌细胞的东西制造出来的。大概只有留下癌细胞不老不死的生命力和增殖力,其余使用的还是健全细胞的机能吧。

  拟似生命体的患部膨胀成瘤状,最后甚至隆起到有人的拳头那么大,整张脸肿得跟猪头一模一样。看来一旦消除了细胞凋亡系统——即细胞自动死亡的程式,人型的自动修复作业似乎就会变成这种结果。虽然可以从中学习到经验,不过还在实验阶段的Omega-Cell的反应不能直接套用在现实上,因此对于实验结果也不能一味囫囵吞枣,现阶段就先当作参考之用吧。

  “组织的修复看来还有难题得克服。毕竟原理上一开始修复就停不下来,所以这结果倒是很合逻辑。这软体实在设计得很棒。”

  涩泽学长身体靠着椅背,像是在自言自语似地喃喃说道。这人固然是个无人能比的怪胎,但是也可以说科学就是由这种乍看之下感觉疯狂的好奇心所推动发展的,所以也不能因此就完全否定他。

  “这个病毒真的好厉害喔!真亏学长你竟然能想得到。”

  我半感惊讶、半感佩服地赞叹,学长继续一语不发地在键盘输入,唤出造就这个恶心人体的人造病毒的主根档案。

  在Omega-Cell上,可以利用病毒档案来重组宿主细胞的基因组。病毒档案——正确而言,病毒的基因体情报透过网路轻松就能得到。涩泽学长所做的,就是重组复数的病毒基因体,然后让完成的原创病毒侵入拟似生命体,制造出了“数位不老不死之人”。

  档案中,HIV病毒的壳里另外添加了染色体端粒经过改造的麻疹病毒的RNA,会引起发疹的部位已经被消除使之无害化,RNA中仅留下病毒增殖所需要的系统。

  “没想到还挺单纯的呢。”

  “病毒在体内进化了。宿主细胞和寄生者展开的军扩竞争十分凄绝喔。最后完成的就是这个。”

  涩泽学长把历经抗体的淘汰、完成了进化的病毒的基因体情报显示在荧幕上头。

  “太厉害了!”

  我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那和主根相比几乎成了另一个模样。根据这个档案,麻疹似乎也能透过消化器官黏膜和生殖器官黏膜来增殖。

  “这是透过性交感染的麻疹。我得先澄清,我并非原先就有计划创造出这种东西。除了不老不死以外,其余的特性都是病毒本身自己选择的进化样貌。”

  涩泽学长脱口说出的“性交”两字,听起来就跟说“刷子”或“竹轮”一样有着一股无机质的感觉。

  我专注地看着罹患细胞的档案。这同样令人啧啧称奇。

  “基因体不断地在反复重组呢。”

  “重点是这样还能保有人体的外观,真的是奇迹。”

  “不过我觉得这是程式缺陷。”

  这基因序列和人类基因体有着天壤之别的差异,照理说不可能保有一般人体构造的。Omega-Cell还是无法称得上安定。

  “确实是程式缺陷没错。可是熬夜仍然有收获,我得到了有趣的档案。我会拿它做实验,试着让抗体进化的系统受感染。只要持之以恒地反复实验下去,我相信完成不老不死病毒不是梦想。”

  不知怎的,听学长说出这种话我有种危险的预感,浑身起鸡皮疙瘩。

  不能以为这不过是数位的病毒档案就小看它,因为只要得到基因体资讯,要在现实世界生产新型病毒是有可能实现的。实际上,如果利用这研究所的设备和药剂,就连我们也能轻易制造现在Omega-Cell所计算出的新种病毒档案。意思也就是说,这同时也是动辄会和生化恐怖行动结合在一起的极度危险资讯。

  万一又有类似距今二十年前于地下铁散播炭疽杆菌的危险人物觊觎Omega-Cell的话……光想像就让人觉得毛骨悚然。想必OCP的中枢人员一定也很担心这个问题吧。

  不过即使在这里穷担心也很难有什么现实感,于是我回到自己的隔间座位。在大家都报到前,我和学长一样用Omega-Cell玩了两个小时。对钻研生命科学的人而言,找不到比这软体更有趣又富教育意味的玩具了。

  后来我一如往常地和同事与基因档案共度了一天,等到回家时已经过晚上十点了。

  “你回来啦。”

  专注电视画面的母亲用背影迎接我。我闻到了从通往地下室的楼梯飘来食物发酸的味道。

  大概是母亲把弟弟的晚餐放在那里就不管了吧。

  我爬下楼梯敲了敲地下室尽头房间的门,里头一声不响。试着叫了弟弟也不见他回应,房门也戒备森严地上了门锁。

  “晚餐不可以不吃啦。如果你不想吃妈煮的饭,那姐姐煮给你吃吧。肚子饿了的话传给简讯告诉我喔。”

  留下叮咛后,我端走了放在地上的餐具。

  要是父亲还在的话或许还能想想办法。不幸的是,父亲在去年离婚后便离开了这个家。弟弟是父亲跟前妻生的孩子,我则是母亲跟前夫所生,因此我跟他并不是亲生姐弟。换句话说,弟弟他跟这个家里的人都没有血缘关系。亲生的父亲没有收养他,继母也对他不问不问,我想他一定很寂寞。

  和他在同一屋檐下生活的日子也将迈入第七年,我自认这些年来我都有以自己的方式温柔待他,不过他或许从来都没有感受到吧。一想到如此,连我也觉得寂寞了起来。

  当我郁郁寡欢时,一旁的母亲突然开始咳嗽。

  “你感冒了?”

  “大概吧。我看今天还是早点休息好了。”

  母亲茫茫然地呢喃道。离婚后她就一直少了股霸气。更年期障碍——这个名词不时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母亲接电话的时候,至今还会以离婚前的姓氏自称,让我有点担心。

  就在这时,连我都跟着咳嗽了。从咽喉发出了沙哑的声响。

  “我被老妈传染了啦。”

  我开着玩笑回到自己的房间。头有点痛,好像真的被传染了。我换上睡衣,整个人趴在床上合起了眼睛。

  隔天我也是一大早就进了研究室。虽然身体有些倦怠感,但不至于到欲振乏力的程度。要是传染给同僚也不妥,于是我戴上了口罩。

  “早安。”

  和我一样戴着口罩的涩泽学长向我打了声招叫。

  “学长你也感冒啰?”

  “这还是我出生第一次生病呢,感觉倒还挺新鲜的。”

  学长一边隔着口罩咳嗽,一边继续调整自创的病毒档案使其感染拟似生命体。荧幕画面里头有病毒,外面也有病毒,我的青春充满了病毒啊。

  话说回来,今年的流行性感冒好像威力满强大的。

  陆陆续续有人进研究室,每个人都在咳嗽。戴口罩的人占了全体的四成,剩下的六成则没戴,看来大家对病毒的传染似乎都漫不经心。我完全没听说今年有流行性感冒在大流行,不过才隔了一晚患者就激增了不少。

  我进入隔间座位,开始今天的工作。现在我们研究室正计划将一个名叫“血管内皮细胞增殖因子受体”——感觉十分饶舌、简称KDR——的器官功能设计成程式。我登录到国立生化情报中心的档案资料库,以SequenceViewer(区划监察)的项目NT_0*2**53检验KDR的第一外显子,判断转录开始点下载该领域的碱基序列,用肉眼seek(找出)转录因子结合结构基序,input(输入)到Omega—Cell(细胞模拟系统)然后check(检查)demeanor(举动),因为过程太过冗长因此以下omit什(省略)。就在我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时间也过了中午,ourmanager(我们所长)comestowork(前来上班)。

  “所长早安。”

  我用smile(笑容)来greet(打招呼)。

  无意间大脑似乎变成英语支配的样子,因此我把语言又切换成日语。长得很像×迷你拉的所长也戴了口罩,看来流感果然是正在大流行的样子。(译注:迷你拉是怪兽哥吉拉之子。)

  “矢田,麻烦你用Omega解析一下这东西。”

  迷你拉所长草率地敷衍了招呼,将信件寄到我的电脑。我打开一看,里头纪录着某个网站的URL和密码、以及FTP伺服器的使用者名称和位址,是一个不管怎么看感觉跟我们研究所没什么关联的组织的网域。

  “WHO?”

  WHO是众所皆知的世界卫生机关。我回头看了迷你拉所长,他却只是绷着一张脸不肯跟我透漏半点口风。

  我登录进去输入关系者限定的档案资料库的密码后,荧幕上显现了不曾看过的病毒基因体资讯。由于内容实在太过复杂,我光是这样盯着瞧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总之,我按照所长的吩咐将基因体档案下载,用Omega-Cell分析。可能是嗅到了有趣的事即将发生的味道,涩泽学长跑到我身后探头盯着荧幕。

  “这档案以前没看过呢。新种的病毒吗?”

  “嗯。”

  迷你拉所长只简短应了一声,详情什么也没交代。

  “我来翻译。”

  显示在荧幕上的,是这个病毒的外观和性能。

  乍看之下只是普通的流行性感冒病毒。在病毒单纯的球状表面上,长了无数貌似钉子的膜蛋白质的突起。目前为止都还算是平凡无奇。

  可怕的是它的构造。只要大致浏览这份资料,就能知道这并非出于自然的产物,而是基于特定的意图制造出来的人造病毒。

  “外壳是猪流感病毒,会经由空气传染喔。”

  学长盯着荧幕说道。人类的流感和禽流感双方皆会对猪只造成感染,后来人类发现了透过同时感染两边流感病毒的猪只交叉重组的病毒,增生力更胜禽流感,是近年WHO最为警戒的人畜共通病毒。

  感染路径是空气,可以说是最容易流行的病毒型态。

  问题是,现在荧幕上的这个并非是猪流感病毒。是有猪流感的感染力没错,但病毒里头的基因体RNA不一样。这个序列是——

  “HIV。”

  猪流感病毒的核里,内含的是HIV的效力。

  ——换句话说,这是经由空气传染的爱滋病毒。

  “还有下文。”

  涩泽学长的低沉声音隔着肩膀传了过来。

  “用HIV破坏制御系统之后,还会造成伊波拉出血。”

  我整个人都冻结了。这个病毒档案孕育着一股浓厚的狂气。

  HIV是会破坏人类免疫系统的病毒,一旦感染,将丧失对抗所有病原菌的抵抗力。至于现在存在于荧幕上的病毒,则是藉由猪流感的感染增殖力使人罹患HIV,在夺去宿主的抵抗力之后,还大费周章地把伊波拉出血热的RNA写进宿主细胞的基因。伊波拉的感染源一般是血液、体液、或排泄物,只要不要接触到这些东西是不用担心会感染的。但这个常识却无法套用在这个病毒上。

  ——兼具了HIV能力的伊波拉病毒将能透过空气散布传染。

  两个最可怕的特性被揉合在一起,宿主侧无处可逃,甚至无法抵抗。简单地说,万一这病毒真被散播开来,所有人都束手无策,唯一能做的只有坐以待毙。

  “根本是疯了。”

  涩泽学长喃喃说着。既然能得到得到这家伙的认证,这个病毒的创作者无疑是等级相当高的狂人。

  “好强烈的恶意。”

  从档案不难感觉到类似憎恨的情感,或许可以说是创造这个人工病毒的人物的执念吧。他肯定是为了杀光地表上所有的人类才做出这个档案来的。

  要构筑这么无懈可击的人工RNA,究竟耗费了多少的经费与时间呢?除非是坐拥雄厚资金和尖端生命情报科学技术、并且力聘拥有优秀研究团队的制药公司,是无法做出这样的档案来的。

  “制作一千人份的样本基因体,再使其感染病毒。”

  所长用干硬的声音从我的背后下达了指示。我颔首示意,乱数制作了拟似生命体一千人份的档案。构成人类基因体的碱基体为数有二十八亿六千万之谱,然而每个人类个体之间存有差异的仅有○﹒一%的碱基序列;只要在这一段的序列准备出一千种模式,千人份的拟似生命体便就此诞生。然后,我们让完成的一千名人体样本感染该病毒,并进一步观察状况。虽然我觉得只能一味接受这种东西的拟似生命体很可怜,可是这么做可以模拟出一千人份从感染到发病的经过。

  惊人的病毒档案从Omega-Cell的假想口鼻侵入,通过呼吸器黏膜慢慢往假想体内渗透。

  为了方便观察,人体模型体内的时间也调整得比现实更快。和细胞膜接合的病毒的封套融解,里头的HIV基因体RNA获得释放,发生逆转录,宿主基因体被重组成病毒基因体。类似HIV的逆转录病毒最后将改写宿主的基因,十分可怕。被强夺了原本机能的细胞不断持续复制受到污染的自己,慢慢破坏体内的感染防御系统。

  最教人吃惊的就是这个增殖力。由于它使用了猪流感的性能,因此增殖速度比一般HIV快上数百倍。不过才一晃眼,荧幕里的画面遂变成了地狱的绘图。

  侵入了体内的病毒几乎都有连续变异的情况产生。面对制造抗体试图与之对抗的宿主,病毒展开自我变异好回避那些抗体的攻击。虽然宿主制造下一阶的抗体企图反制,但病毒一如早就料到未来的发展般频频度过障碍,也因此使自己进化得更强。涩泽学长所称的“军扩竞争”在这里也发生了。

  不久,感染HIV的宿主再也无法制造抗体,任凭伊波拉RNA随意破坏体内而陆续死去。在猪流感的感染增殖力、HIV引起的免疫失效、以及伊波拉出血热的杀伤力围攻之下,这样的结果也是理所当然。像这种病毒,任谁都无力抵抗。人体不可能有那个能力。

  等到Omega-Cell里的时间机制经过三天,凄惨的结果出来了。

  ——死亡率达百分之九十八.七。

  感染的一千人当中,有九百八十七人在三天内死亡,仅有十三个人幸存。我反而对幸存者比想像中多感到惊讶。被那么强大的病毒袭击,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立刻把幸存者的基因体情报送给WHO。”

  在所长的指示下,我压缩符合条件的档案,上传到WHO的FTP伺服器。

  作业告一段落之后,我转头回望所长。他的表情笼罩着一层好似螃蟹甲壳的东西。

  我问出从刚才便心悬已久的问题。

  “请问那个病毒是?是拿来做什么研究用的吗?”

  所长只是保持沉默,连个只字片语也不肯回答。

  我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涩泽学长提出了假设——

  “会是生化恐怖行动吗?譬如……恐怖份子把这份病毒档案送给政府当作犯罪预告之类的?”

  所长在经过了漫长的沉默后,终于沉重地启齿说道:

  “今天大家可以回去了。”

  “咦?”

  “回家记得立刻把身体洗净,打开NHK收看。假如有重要的发表,就按照那个指示行动。”

  “那是什么意思?”

  “你们不要再问了。稍安勿躁便是,不会有事的。”

  所长的声音在颤抖着。不只是声音,连他的脚也直打哆嗦。“两只膝盖害怕得打颤”这种现象我以前在书本上读过,不过实际亲眼见识这倒是头一遭。原来真正感受到恐惧的时候,人类的膝盖会像这样频频颤抖不止吗?

  冷酷至极的言语,从涩泽学长口中脱口而出:

  “实际上病毒已经遭到散播了吗?有人把病毒塞进鸽子的包裹里,从空中在全世界四处散布是吗?”

  尽管涩泽学长的表情被口罩遮住以至于无法看见,但我不知何故,却感觉他那时面带着笑容。要是把口罩拔掉,他其中一边的嘴角该不会是上扬的吧?当时这样的念头没来由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别猜了,不会有事的。注意,不要把这件事泄漏出去。”

  所长颤抖的回答也暗示了学长的臆测并没有错。

  我远远地观看着两人的互动,总觉得没什么现实感。

  原来如此。这个开玩笑般的病毒早已经被四处散布了吗?这么说来,百分之九十八﹒七的人类将在三天内死亡了。

  世界末日——吗?

  我试着在口中咕哝,却感受不到什么实感。

  这时,我的胸口赫然开始发烫。

  一团灼热的东西从那里猛然向上涌出。

  “呜——”

  我跪倒在地,拔下口罩用手捂住嘴巴,气管壹着了。

  有个温热的东西从肺部深处喷发了。

  “矢田?怎么,你还好吧?”

  迷你拉所长的声音从旁响起。我勉强让呼吸稳定下来,转头面向他。

  “我没事。”

  尽管我强颜欢笑﹒但所长的表情却是显得条硬。

  我看了自己的掌心。

  我整只手掌沾满了鲜血。那是颇为大量的血液,血中还掺杂着少量的类似肉片的物质。

  看样子,我好像是吐血了。这个肉片应该就是遭到伊波拉破坏的组织的一部分吧。血之所以会是鲜艳的鲜红色,有可能是因为这是消化器官的出血。

  就在我进行着连本人都倍感不可思议的冷静分析时,研究室的一角同时传来了女性工作人员的悲鸣。

  “大木小姐!”

  吐血的人好似不只有我一个。工作人员之一的大木小姐手捂嘴巴在地板上咳嗽不止。和我一样,鲜红的鲜血不停地从她的指缝滴落。圆睁的眼球,貌似痛苦地上下抽动的喉咙,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吸,拄在地板上的另一只手五根手指都弯曲成了钩状。见她好像一副随时都快窒息而死的模样,我那迟钝的脊椎也终于冻结了。

  前一刻才刚在荧幕里模拟过的事态,如今也造访了现实的世界。经过一天的潜伏期,早就剽取了我们身体的逆转录病毒现在展露出了那凶残的本性。它们重组基因、破坏制御系统,蔓延到内脏后一边让组织变得支离破碎一边持续增殖。

  “大家不要慌!保持冷静啊!”

  所长用比任何人都要惊慌失措的语调大喊。

  “世界要毁灭了呢。”

  涩泽学长不改一如在朗读报告般的口吻喃喃自语道。搞不好他这个人从以前就一直殷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学长的嗓音泛着一种好像在期待什么趣事发生般的韵色。本来我对那个语气燃起了满腔的怒火,但学长马上也脱下口罩开始吐血,我的愤怒随之失去了发泄的目标。

  就在我寻找一个可以生气的目标时,显示在荧幕上的WHO的网页映入了我的眼帘。

  先前一直都没注意到,原来病毒的土方有标记着陌生的英文字母。

  ——OriginalSin

  那似乎是这个病毒的名字。

  意思是“原罪”。那是基督教的用语,意指人类与生俱来的罪恶。

  ——意思是说世界将因“原罪”而灭亡吗?

  这玩笑实在低俗过了头,我一点都笑不出来。命名者是WHO的人?还是制作了病毒的头号坏蛋?名字是谁取的都无所谓,难道就不能取更富有才气的名字吗?

  我要的不是原罪这种低劣的玩笑。我不记得我有允许这种无厘头名字的病毒进入我的人生。

  虽然我很想抱着激动的感情痛快地大骂一番,但忙着吐血的我已经说不出半句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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