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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六太
录入:犬狼真君
1
雨水宛如细丝,不停地从空中飘落。
阳子无法动弹,也无法痛哭,呆呆地把脸颊浸在水洼中,身后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拨开草丛,慢慢靠近。她知道该找个地方躲起来,但她甚至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
是村民?怪兽?还是妖魔?即使有再多可能性,也无法改变结果。无论是被抓还是遭到攻击,或是继续倒在这里,结局都一样。
她抬起模糊的双眼,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发现那里既没有村民,也没有追兵,来者不是人,而是一只奇妙的怪兽。
怪兽的外形像老鼠。用两条后肢站立,胡须抖动的样子真的很像老鼠。只不过那只老鼠站立时,身高和小孩子差不多。虽然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的野兽,但也不像是妖魔,阳子茫然地看着这只奇妙的老鼠。
老鼠站在雨中,把一片绿色的大叶子像斗笠一样顶在头上,白色的雨点打在晶莹透明的绿叶上,水滴看起来很美。
老鼠目瞪口呆地看着阳子,并没有特别警戒。它看起来比普通的老鼠稍微胖一点,身上灰棕色的毛很蓬松,摸起来应该很舒服,毛上沾到的水滴像是某种装饰。它尾巴上也有毛,所以虽然很像老鼠,但应该和老鼠属于不同的动物。
老鼠吹动着胡须,踩着欢快的脚步,走向阳子身边。它弯下灰棕色的身体,用短小的前肢碰了碰阳子的肩膀。
「你还好吗?」
阳子拼命眨眼。虽然听起来像小孩子说话的声音,但开口说话的绝对就是眼前这只老鼠。它脸上露出纳闷的表情,还微微偏着头。
「你怎么了?不能动了吗?」
阳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老鼠的脸,然后轻轻点了点头。因为老鼠不是人,她稍微放松了警戒。
「来吧。」老鼠伸出短小的、真的和小孩子差不多的前肢。「加把劲,我家就在前面。」
「喔。」阳子叹了一口气,但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对得救松了一口气,还是内心对此感到失望。
「嗯?」
她想伸手抓住老鼠伸向她的手,但只有指尖稍微挪动了一下。老鼠伸出手,短小温暖的前肢握住了阳子冰冷的手。
老鼠的手出乎意料地有力,阳子在它的搀扶下走进一栋小房子,之后的事完全都不记得了。
她隐约知道自己多次醒来,看到了一些什么,但因为其他无法看到的景象太模糊,所以无法明确地回想起来。
重复多次深眠和浅眠后终于醒来时,阳子发现自己躺在一栋简陋房子内的睡床亡。
阳子茫然地看着天花板,然后慌忙坐起身,跳下睡床,当场瘫坐在地上。她的双腿完全不听使唤。
狭小的房间内没有其他人。头昏眼花的她确认这件事后,用尽全身力气在地上爬行,检查了睡床的周围。房间内几乎没有像样的家具,只有枕边有一个用木板钉起来的架子,上面放着折起的布、一把剑和用新绳子串起来的碧色玉珠。
阳子松了一口气。她费力地站起来后,把玉珠挂在脖子上,拿起剑和布,回到了睡床,用布包起剑后放进被子,这下子终于放下了心。
她这时才终于发现自己换了睡衣。
身上的伤口全都擦了药。当她躺下后,发现肩膀下湿湿的,拿起来一看,是一块沾了水的布。可能是刚才起身时不小心掉下来的。她把湿布放在额头上,感觉很舒服。她拉起用厚布做的被子,握着玉珠,闭上了眼睛。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一旦获救,才发现自己多么珍惜这条微不足道的生命。
「你醒了吗?」
阳子跳了起来,回头看向声音的方向,发现那只灰棕色的大老鼠站在那里。它打开房门走了进来,一只手拿着托盘,另一只手拿着小水桶。
阳子立刻警戒。这只老鼠虽然看起来像怪兽,却和人类过着相同的生活,也可以像人类一样说话,所以千万不能大意。
被阳子凝视的老鼠似乎没有察觉自己被人监视着行动,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了进来。它把托盘放在桌上,又把小水桶放在床脚边。
「烧退了吗?」
它伸出短小的前肢,阳子立刻缩着身体躲开了。老鼠抖了抖胡须,捡起掉在睡床上那块沾湿的布。它应该有看到阳子紧紧抱在胸前的布包,但什么都没说,把布丢进小水桶后,看着阳子的脸问: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吃得下东西吗?」
阳子摇着头。老鼠抖了抖胡须,拿起桌上的茶杯。
「这是药,你现在喝得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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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子再度摇了摇头。千万不能大意,不然会让自己的生命暴露在危险之中。老鼠再度偏着头,把茶杯端到自己嘴边,当着阳子的面喝了一小口。
「这只是药。虽然有点苦,但不至于喝不下去。嗯?」
它把茶杯递了过来,阳子仍然没有伸手去接。老鼠伤神地抓了抓耳朵下方的毛。
「——那好吧?什么东西能够吃得下?如果不吃不喝,身体会撑不下去。喝茶吗?还是羊奶?或者想吃粥?」
阳子不发一语,老鼠不知所措地叹了一口气。
「你整整睡了三天,如果俺想害你,早就动手了,而且——」
老鼠用鼻尖指着阳子抱在胸前的布包。
「也会把你的剑藏起来。所以,听俺这么说了之后,你是不是愿意稍微相信俺?」
在它那双乌黑的眼睛注视下,阳子终于松开了怀里的剑,放在腿上。
「嗯。」
老鼠发出心满意足的声音,向阳子伸出了手。阳子没有闪躲。它的小手摸了阳子的额头后,立刻把手收了回去。
「还有点发烧,但基本上已经退烧了。你就放心睡吧,还是想要点什么?」
阳子犹豫了一下说:
「……水。」
老鼠的小耳朵动了几下。
「水吗——太好了,原来你会说话。俺马上拿开水给你。如果你不躺下,记得把被子披在身上。」
看到阳子点头后,老鼠匆匆走出房间,长满短毛的尾巴摇摆着,似乎有助于保持身体的平衡。
老鼠拿着茶壶、茶杯和一个小碗走了进来。
稍微有点热的开水很甘甜,她请老鼠帮她倒了好几杯,然后探头看向碗中,顿时闻到一股酒味。
「……这是什么?」
「用酒渍桃肉加砂糖一起煮,这个应该吃得下吧?」
阳子点了点头,然后看着老鼠说:
「……谢谢。」
老鼠用力抖了抖胡须,脸颊上的毛鼓了起来,它眯起眼睛,露出笑容。
「俺叫乐俊,你呢?」
阳子迟疑了一下,然后只说了名字。
「我叫阳子。」
「阳子?要怎么写?」
「阳光的阳,孩子的子。」
「孩子的子?」
乐俊纳闷地偏着头,「咦」了一声。
「好奇怪的名字,你是从哪里来的?」
阳子觉得不回答似乎不妥,犹豫了很久后回答说:
「庆国。」
「庆国?庆国的哪里?」
阳子对庆国一无所知,只好随便回答说:
「配浪。」
「那是哪里?」
乐俊露出困惑的表情看着阳子,然后抓了抓耳朵下方说:
「算了,这不重要。你先睡吧,可以吃药吗?」
阳子点了点头。
「乐俊两个字怎么写?」
乐俊又笑了笑说:
「苦乐的乐,俊敏的俊。」
2
阳子在狭小的房间内睡了一整天后,猜测只有乐俊一个人住在这里。
「只要有尾巴就没问题吗?」
深夜,苍猿的脑袋出现在床脚。
「反正早晚会遭到背叛,不是吗?」
房间内有两张睡床,但乐俊并没有睡在这里。虽然卧室只有这一间,但阳子不知道乐俊睡在哪里,也不知道它怎么睡。
「趁早离开比较好吧?否则它心一狠,就会要你的性命。」
阳子没有回答。苍猿见她不作声,一直重复相同的话。
这是自己内心的不安。这只猴子每次出现,都是来说出自己内心的不安,为了吞食在内心渐渐膨胀的不安——一定是这么一回事。
苍猿从被子上滑到阳子面前,探着小脑袋看着躺在床上的阳子的脸。
「在可怕的情况发生之前,要先下手为强,否则,你根本没有活路,你心里应该很清楚吧?」
阳子翻了身,仰望着天花板。
「……我并没有相信乐俊。」
「啊?」
「眼前的状态,我根本动不了,所以只是迫于无奈。至少要等到可以握剑之后才能离开,否则离开这里,也是沦为妖怪的食物。」
右手的伤势很严重,即使把玉珠放在伤口一整天,握力仍然没有恢复。
「它搞不好已经发现你是海客了。你还可以继续躺在这里吗?搞不好它随时会带公所的人来抓你。」
「那就只能靠这把剑了,即使有四、五个官兵上门,也绝对可以击退他们。在此之前,就先利用它一下。」
——这里没有阳子的朋友。
但是,她现在需要他人的帮助,至少在她恢复握剑的力气之前,必须确保安全的睡床、食物和药物。
虽然目前还不知道乐俊是不是敌人,但至少这只老鼠提供了阳子所需的物品,在确定它是敌人之前,不妨妥善利用眼前的状态。
「饭里面没有放毒吗?药真的是药吗?」
「我很小心。」
「你无法断言它不会暗算你吧?」
苍猿道出了阳子内心的不安,她觉得回答苍猿的问题,有点像是在说服自己。
「如果它积极想要对我做什么,在我失去意识的时候随时可以动手。不需要等到现在才下毒,它有太多机会可以取我性命。」
「搞不好在等什么呢?比方说在等援军。」
「那我更要在此之前养精蓄锐。」
「搞不好它想先博取你的信任,然后再背叛你。」
「果真是这样的话,在我看清它的意图之前,先假装信任它。」
猴子突然嘎嘎嘎地笑了起来。
「你越来越处惊不变了嘛。」
「……因为我领悟了。」
她领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没有朋友,无处可去,也无家可归,更领悟到自己多么孤独。
即使如此,她还是必须活下去。正因为没有朋友,也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处,所以才更珍惜自己的生命。既然整个世界都希望她死,她偏要坚强地活下去;如果原本生活的世界并不希望阳子归去,她更要活着回去。
她不想放弃,无论如何都无法放弃。
一定要活下去,要找到景麒,一定要回家。无论景麒是友是敌都没有关系,如果是敌人,即使威胁他,也要回去原来的世界。
「回去干什么?」
「等回去之后再来考虑。」
「一了百了不是比较轻松吗?」
「既然所有人都觉得我死不足惜,至少我要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
「——那只老鼠会背叛你。」
阳子转头看着猴子。
「我并不相信乐俊,所以谈不上背叛。」
阳子应该更早想通这件事。她是海客,所以别人想要把她抓去公所。海客根本没有朋友,在这个世界完全没有立足之地。只要了解这件事,就不会轻易上达姐和松山的当,更不会傻傻地相信别人,进而遭到背叛,反而可以假装相信对方,思考如何利用对方,让自己活下去。
利用一切可利用的人、事、物,这到底有什么错?达姐和松山都想利用阳子赚钱,既然这样,阳子利用乐俊活下去,又何尝不可呢?
「我看你可以成为出色的坏蛋,嗯?」
「这样或许也不坏。」
阳子嘀咕完,挥了挥手。
「我好想睡,你走吧。」
猴子露出奇妙的表情,好像吞下了什么苦涩的东西,然后转头离开,突然沉入被子下消失了。
阳子见状,轻轻笑了笑。
苍猿说出了阳子内心的不安,甚至是连她都没有察觉到的不安,所以有助于她整理自己的心情——可以妥善利用。
「我的确有当坏蛋的资质……」
她自嘲地笑了笑。
无论如何都要避免再度遭人利用,她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自己,一定要保护自己。
「所以,这么做是对的。」
在山路上遇见那对母女,那对母女没有背叛阳子,是因为阳子没有给她们背叛的机会。
——同样的,她也不会让乐俊有任何可乘之机。
这样就可以活下去。
阳子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为什么景麒会叫阳子主人?敌人到底是指谁?敌人到底有什么目的?为什么要攻击阳子?那个女人——和景麒同样有一头金发的女人是谁,为什么要攻击阳子?
——妖魔不会攻击某个特定的人。
既然这样,阳子为什么会遭到攻击?那个女人抱着黑狗的尸体,似乎在哀悼它们的死,所以,那只黑狗是女人的同伙吗?就好像景麒身边有很多妖魔一样,那个女人周围也有妖魔,女人要求她身边的妖魔攻击阳子吗?但是,那个女人似乎也是听从他人的命令攻击阳子,到底是谁下达的命令?景麒也是奉他人之命来找阳子吗?
她毫无头绪,但不能继续搞不清楚状况,所以,一定要找人问清楚。
她不知不觉地握紧拳头,长长的指甲刺进了手掌。
阳子举起手,端详着自己的指尖。
折断的指甲看起来很锐利,宛如魔鬼的爪子。
——只有妖魔或神仙才能渡过虚海。
阳子既非神,也不是仙人。
——所以是妖魔?
她曾经在虚海的海岸梦见自己变成红色怪兽,那真的只是梦境而已吗?
来这里之前,阳子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梦见自己被妖魔攻击,而且,那些梦境变成了现实——既然这样。
能够断定变成野兽的梦不是预知梦吗?
如果变成红色的头发,和变成碧色的眼睛,都是转化成怪兽的过程呢?如果阳子并不是人类,而是妖魔呢?
这件事极其可怕,但也极其快乐。
咆哮、嘶吼、挥剑、威吓他人,这些行为中潜藏着奇妙的兴奋感。阳子在她从小长大的世界中,从来没有大声说过话,也从来没有用力瞪过别人,甚至觉得这么做是一种罪恶,但会不会其实内心知道得很清楚?
也许阳子在无意识中知道自己是妖魔,是凶猛的怪兽,知道在那个世界无法生存,所以才伪装成无害的人类?
也许正因为如此,所以大家都说她「难以捉摸」。
——她想着这些事,进入了梦乡。
3
乐俊家是田园地带常见的简陋小房子,这里的房子都很简陋,即使如此,这栋房子仍然算很破旧。
农田旁通常都是几栋房子聚在一起,只有这栋房子独立兴建,位在山坡上的这栋房子附近不见其他的房子。
原本以为老鼠的家必定很小,但这栋房子规模虽小,尺寸却和普通的房子无异。不光是建筑物,从家具到日用品,都完全是人类使用的尺寸,令阳子感到不解。
「乐俊,你的父母呢?」
阳子终于可以下床后,在炉灶旁协助乐俊,把水倒进大铁锅内时问道。托着水桶的右手仍然绑着绷带,但伤口几乎都愈合了。
把柴木丢进炉灶的乐俊抬头看着阳子。
「俺没爹,娘出门了。」
「旅行吗?这么久都没回来,去很远的地方吗?」
「不,去附近的里工作,原本应该前天回来,但既然没回家,应该是雇主不放人吧。」
也许它母亲很快就回来了。阳子把这件事记在心里。
「你妈妈做什么工作?」
「冬天的时候是帮佣,平时是佃农。夏天的时候,只要有人雇用,就会去打杂。」
「是喔……」
「阳子,你要去某个地方吗?」
听到乐俊的问题,阳子想了一下。自己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但也不能对它说,自己只是在漫无目的地的乱走。
「……你认识名叫景麒的人吗?」
乐俊拍了拍身上的木屑。
「你在找人吗?他是这一带的人?」
「我不知道他是哪里人。」
「真可惜,俺不认识叫景麒的人。」
「是喔——还有其他需要帮忙的吗?」
「没有,你大病初愈,坐下来休息吧。」
阳子听从了它的建议,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
这间厨房兼饭厅很小,放在泥土地上的桌子也很老旧,只要一碰,就会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
阳子把用布包起的剑放在旁边的椅子上,乐俊看到阳子剑不离身,并没有多说什么,也不知道它心里是怎么想的。
「阳子。」乐俊一身富有光泽的毛皮背对着阳子,用像小孩子般的声音问道:「你为什么穿男人的衣服?」
它曾经为阳子换了睡衣,所以知道她的性别。
「……因为一个人旅行很危险。」
「是吗?也对。」
说完,它拿来一个陶壶,里面似乎在熬煮什么,狭小的房间内顿时飘着芳香。乐俊拿了两个杯子放在桌上后,抬头看着阳子问:
「为什么那把剑没有剑鞘?」
「……剑鞘不见了。」
阳子在回答乐俊时,才想起遗失剑鞘这件事。她渡过虚海时,那个女人曾经叮咛她,千万不能让剑和剑鞘分离,但至今为止,并没有因为遗失剑鞘而带来什么灾难,看来的确是指玉珠不能遗失的意思。
乐俊「喔」了一声,爬上了椅子。它的动作很像小孩。
「那要找个地方配剑鞘,不然会弄坏这把好剑。」
「……嗯,是啊。」
阳子懒洋洋地回答,乐俊抬起一双黑眼睛看着她,微微偏着头。
「你之前说是从配浪来的?」
「……对。」
「那不是庆国,而是槙县东方的村庄吗?」
阳子记得好像是这样,不发一语地点了点头。
「听说那一带发生了很大的蚀。」
阳子还是没有吭气。
「听说有海客被冲上岸,后来逃走了。」
阳子瞪着乐俊,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剑。
「你在说什么?」
「听说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人,一头红色头发,身上带着剑,那把剑没有剑鞘,必须提高警惕……你是不是染过头发?」
阳子握着剑柄,注视着乐俊,但无法分辨它脸上的表情。它脸上的表情原本就不像人类这么丰富。
「俺接到了公所的通知。」
「……所以呢?」
「你不要露出这么可怕的表情嘛,如果俺要把你交出去,公所的人来的时候就这么做了,还可以领一大笔赏金。」
阳子解开布,站起身的同时,拿起了剑。
「你有什么目的?」
老鼠一双黑色眼睛看着阳子,抖了抖蚕丝般的胡须。
「你真性急。」
「你藏匿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老鼠悠然地抓了抓耳朵下方。
「你问俺有什么目的,俺也说不清楚。看到有人倒在路上,总不能视而不见,所以就带回来照顾,既然都已经带回来照顾了,当然不愿意把她交给公所。」
阳子不会轻易相信它说的话。因为她知道,轻易相信别人,必定会后悔。
「海客都会被送去公所,送去公所之后,好则软禁,坏则砍头。你恐怕会是后者。」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你不是用了一些奇怪的招术吗?在护送你去公所时遭到妖魔袭击,所以才顺利逃走。」
「那并不是我找来的。」
「俺知道。」
老鼠很干脆地点头。
「妖魔不会轻易听从人类的指挥,不是你把它们找来,它们是来攻击你的,对吗?」
「……我不知道。」
「即使这样,你还是坏海客,因为连妖魔都要攻击你。」
「……所以呢?」
「一旦被送去公所,十之八九会没命。你当然想要逃,但你知道该逃去哪里吗?」
阳子无法回答。
「你不知道吧?所以才会在这种地方打转——你去雁国吧。」
阳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乐俊的脸。老鼠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至少阳子无法解读到任何表情。
「……为什么?」
「因为俺不能坐视有人被杀。」
乐俊说完,笑了起来。
「俺当然不是那种滥好人,会同情那些该被判死刑的坏蛋,但是,只因为是海客就被杀,这俺看不下去。」
「我不是坏海客吗?」
「俺只是说,公所的人这么觉得。海客根本没有好坏之分,他们只是因为很少接触,所以觉得很可怕吧。」
「他们说,坏海客会毁灭国家。」
「那是迷信。」
乐俊干脆的口吻反而引起了阳子的警戒。这个国家还有另外一个人也说过相同的话,只是那个人是女人。
「所以呢?只要我去雁国,就可以得救吗?」
「可以啊。雁国的君王并不讨厌海客,所以,俺觉得你应该去雁国——先把那个可怕的东西收起来吧。」
阳子犹豫了很久,终于放下了剑。
「坐下吧,茶都凉了。」
这时,阳子才终于坐在椅子上。她搞不懂乐俊的意图。既然自己是海客的身分已经曝光,此地就不宜久留,但她想多了解有关雁国的情况。
「你知道这一带的地理情况吗?」
阳子摇了摇头。乐俊点头后,抱着茶杯走下椅子,来到握着剑的阳子脚边,蹲在泥土地上。
「这里是淳州安县,一个名叫鹿北的地方。」
乐俊在泥土上画了一张简单的地图。
「这里是虚海,这里是槙县,配浪应该在这一带,所以,你是一路向西,也就是一路走向巧国的中央。如果你要逃,必须逃离巧国,但你根本搞错了方向。」
阳子带着复杂的心情看着地图。可以相信它的话吗?这张地图会不会有诈?她在怀疑的同时,仍然忍不住看着地图出了神。这是她目前最想要了解的资讯。
「西邻是宁州,沿着干道一直走,就是北梁县,继续沿着干道往西北方向走,就来到阿岸,那是面向名叫青海的内海的港城。」
乐俊小巧的手指画出了简图,它写得一手好字。
「阿岸有船可以渡过青海到对岸,对岸就是雁国。」
乐俊写下「雁国」两个字。
「所以,要先去北梁……」
但是,自己能够顺利搭船吗?港口一定受到监视,这等于是自投罗网。
「不必担心。」
乐俊似乎猜到了阳子内心的想法,笑了笑说。
「从槙县离开巧国,一直往北走,越过高山,往庆国走是捷径。公所的人也说,你应该不可能跑来这一带,所以幸好你迷了路。虽然已经发布了通缉令,但通缉令上要找的是一个红头发的年轻女人。只要你收起这把引人注目的剑,身分应该不会曝光。」
「……是喔。」
阳子站了起来。
「谢谢你。」
乐俊一脸惊讶地抬头看着阳子。
「喂,你打算现在就走吗?」
「我要赶路。不好意思,在这里受你照顾多日。」
乐俊也站了起来。
「等一下,你这个人真的太性急了。」
「但是……」
「你去了雁国之后呢?走在路上逢人就问,认不认识景麒吗?你知道怎么搭船吗?知道怎么向雁国寻求保护吗?」
阳子移开了视线。原本以为只要有了目的地,就至少比之前更有希望,没想到还有这么多困难等待着自己。而且,这些仅仅是自己即将面对的困难的几十分之一而已。
「凡事都需要做准备,你不要着急。如果没有充分的准备,之后就很容易遭遇挫折。」
阳子向乐俊鞠了一躬。虽然内心有点担心这是陷阱,但眼前只能先仰赖它的协助。
「那就先来吃饭吧,先要养好精神。即使再怎么赶路,至少要一个多月才能到阿岸。」
阳子再度向它一鞠躬。
至少在体力完全恢复之前继续留在这里,到时候应该就能明白乐俊的意图,知道它到底只是热心肠的好人,还是有更深的阴谋。必须去雁国——去阿岸。既然乐俊已经知道自己的下一步,就必须搞清楚它的真意。
4
「听说是很大的蚀?」
吃完午餐后,乐俊在收拾碗筷时问。
「……听配浪的长老是这么说的。」
「听说槙县东方一带今年的麦子全毁了,太可怜了。」
阳子低下头,内心隐隐作痛。
「你不必沮丧,这并不是你的过错。」
「我没有沮丧。」
阳子正在把炉灶的炭灰扒出来,乐俊用它长满短毛的尾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并不是因为海客出现,才会发生蚀,而是发生了蚀,海客才会漂来这里。」
阳子按照乐俊的吩咐,把灰丢进木箱,把没烧完的木屑捡起后,放入另一个箱子。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蚀是什么?」
配浪的长老说,蚀就像是暴风雨,但阳子还是搞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连蚀是什么也不知道吗?你以前住的地方没有蚀吗?」
「有日蚀和月蚀。」
「很相似,虽然并不是太阳或是月亮被遮住。嗯,有点像暴风雨,暴风雨是扰乱空气,但蚀是扰乱气场。」
「会刮风下雨吗?」
「有时候也会刮风下雨,虽然也有像暴风雨一样大风狂吹的蚀,但这种蚀往往不会造成太大的伤害。严重的时候,有地震、雷鸣、河水倒灌,地面下沉,总之,各种天灾都同时出现。之前配浪的瑶池整个池底都掀了起来,湖水倒灌,现在连湖的影子也看不到了。」
阳子正在洗除手上的炭灰,忍不住停下了手。
「这么巨大的灾害?」
「看情况啦,我们觉得蚀比暴风雨更可怕,因为发生蚀的时候,难以预料会发生什么灾害。」
「为什么会这样?」
乐俊一脸严肃的表情,倒茶的时候,好像在做什么很重要的工作。
「听说那里和这里产生交集时,就会发生蚀,原本毫无关系的两个世界产生了交集,就会造成灾害。俺也不是很清楚,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
「那里和这里……」
乐俊泡的茶颜色很像绿茶,但味道完全不同,喝起来的口感有点像好喝的香草茶。
「那里就是指虚海的另一端,这里就是这里,没有特别的名字。」
阳子点着头。
「虚海围绕着陆地,虚海以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
「对,什么都没有。一直走,一直走,都是绵延不断的虚海,没有尽头。至少大家都是这么说的,曾经有好奇心强的人搭船想去一探究竟,但从来没有人回来过。」
「所以,这里的大地是平的吗?」
乐俊爬上椅子,惊讶地看着阳子。
「如果地面不是平的,大家怎么走路?」
它惊讶地轻声笑了笑。
「……这里的世界是什么形状?」
乐俊拿起桌上的胡桃放在面前。
「崇山位在世界的正中央。」
「崇山?」
「就是崇高的山,有时候也称为崇高,或是中岳、中山,周围的东南西北各有一座山。虽然也称为东岳或是东山,但通常将东西南北的四座山分别称为蓬山、华山、霍山、恒山。东岳以前称为泰山,北方国家戴国的君王将名字从代改为泰之后,为了避免对泰王的名字不敬,就改称为蓬山。这五座山称为五山。」
「是喔……」
「五山的周围是黄海,虽说是海,但并不是有水的海,而是荒凉的岩石山、沙漠、沼泽地和树海。」
阳子看着乐俊手指写的文字。
「你没有看过吗?」
「俺怎么可能看过?黄海的周围有东西南北的四金刚山围绕,金刚山的内侧是人类无法居住的世界。」
「是喔……」
阳子觉得这里的地形有点像以前在哪里见过的古代地图。
「四个内海围绕在金刚山的四周,八个国家围绕在四个内海外的八方,虚海围绕在八个国家的外侧,在接近陆地的地方有四大岛,这四个国家和金刚山周围的八个国家总共是十二个国家。」
阳子注视着被排成几何形状的胡桃,觉得看起来像一朵花。这些国家以五山为中心,像花瓣一样盛开。
「没有其他国家了吗?」
「没有,外面只有虚海,大海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尽头。」
乐俊说到这里,又小声嘀咕说:
「但是,听说虚海的遥远东方,有一个神奇的岛屿。这只是传说而已,听说叫蓬莱国,也叫日本。」
乐俊边说边写,写的却是「倭」这个字。
「是倭?还是日本?」
阳子分别写下「倭」和「日本」,乐俊指了指「倭」那个字。
阳子轻轻咬着嘴唇,原来至今为止,冗佑都是用这种方式翻译的。
「听说海客都是从倭来的。」
这一次,阳子清楚地听到了「倭」这个字。可能是因为阳子已经知道这个字眼的意思,所以不需要翻译了。
「虽然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听海客说,的确有一个名叫倭的国家,虽然也有人搭船想要去找倭,但最终也没有回来。」
如果日本真的在虚海的彼岸,只要把船一直向东行驶,就有可能回家,但是穿越月影来到这里的阳子很清楚,用这种方法无法回到那个世界。
「另外,听说金刚山的某处有一座名叫昆仑的山,那里称为中国,会有山客从中国来到这里。」
乐俊说完,写了一个「汉」字。
「山客?原来除了海客以外,还有其他人误闯这里吗?」
「有啊。海客是漂到虚海的海岸,山客则是来到金刚山的山麓,这个国家的山客并不多,反正都会被追捕。」
「原来是这样……」
「一般人无法去汉或倭,只有妖族、神仙才能去,但是,当蚀发生时,那里的人也会漂来这里,变成这里的山客和海客。」
「喔……」
「听说在汉和倭,房子都是用金银美玉建造的,国家富裕昌盛,农民也过着像王侯般的生活。人都可以飞天,一天可以飞千里,即使是婴儿,也具有可以打倒妖魔的神奇力量。听说这里的妖魔和神仙是喝了那里深山的泉水,才会有那些神力。」
乐俊说完看着阳子,阳子苦笑着摇头。
阳子不由得觉得乐俊说的一切太奇妙了。如果回到原本生活的世界,把这些事告诉别人,别人一定会以为是童话故事,没想到这个世界也有童话。
想到这里,阳子轻轻笑了笑。
阳子一直以为这个世界很异常,但到底是这个世界异常,还是她本身异常?
她终于知道答案,也终于恍然大悟,难怪海客会遭到追捕。
5
「……既然蚀和海客有密切关系,所以漂流到巧国的海客几乎都难逃一死。」
阳子静静地思考着过去那些海客的命运片刻,才终于开口说道。
「是啊……阳子,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学生。」
「是喔。」乐俊似乎深有感慨。「有些海客具有这里所没有的技术和知识,这种人可以在高官的保护下生活。」
原来如此。阳子发出自嘲的笑声。阳子并不具备任何对这个世界有贡献的知识。
「……你知道回倭的方法吗?」
阳子问,乐俊露出为难的表情。
「俺不知道……也许我不该这么说。」它迟疑了一下。「俺猜想应该没有方法可以回去。」
「不可能。既然可以来这里,就一定可以回去。」
乐俊听了阳子的话,垂下胡须,喉咙发出「咻」的声音。
「阳子,人无法渡过虚海。」
「但我不是过来了吗?所以才会在这里。」
「即使能来,也回不去。事实上,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任何海客或是山客成功地回去。」
「这……不可能。」
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回不去」这句话。
「蚀呢?等到再发生蚀不就好了吗?这样的话,就可以回去了。」
阳子激动地问,乐俊失望地摇着头。
「谁都不知道蚀会在什么时候,在哪里发生。不,虽然有时候知道,但人还是无法去那里。」
不可能。阳子再度在心里说道。如果无法回去,景麒应该会告诉自己。当初他什么都没说,从他的态度中,也完全不觉得再也无法回去。
「我在倭被蛊雕追赶,所以逃过来……」
「蛊雕?逃过来是指逃来这里?」
「对,那个叫景麒的人带我逃过来的。」
「就是你要找的人吗?」
「没错,景麒带我来这里。正确地说,他告诉我,蛊雕想要杀我,为了安全,必须来这里。」
阳子说完,看着乐俊。
「既然这样,当不再有危险的时候,不是就可以回去吗?他还说,如果我无论如何都想回家,他会送我回去。」
「太荒唐了。」
「景麒带着会飞的怪兽,那些怪兽和你一样会说话。他说,如果直奔这里的话,单程需要一天的时间。既然他说单程,就代表有回程这件事啊,至少不会在绝对不可能回去的时候用这个字眼……你不觉得吗?」
阳子征求乐俊的同意,但它迟迟没有开口。
「俺不是很清楚……但的确好像发生了严重的事。」
「……我刚才说的事这么非比寻常吗?」
「当然非比寻常啊,因为蛊雕这种妖魔的出现非同小可,有时候会把附近的里都一扫而空,而且你说蛊雕特地去那个世界,攻击某个特定的人,俺第一次听说这种事——所以,那个叫景麒的人就这样把你带来这里吗?」
「嗯。」
「俺之前曾经听说,像是妖族,甚至是神仙也只能自己自由地来来去去,不管景麒是何方神圣,他居然可以把你带来这里……俺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俺搞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这很不寻常。」
乐俊似乎陷入了苦思,一双乌黑的眼睛看向阳子。
「所以,你现在想怎么样?想要保命,还是想回家?」
「……我想回家。」
听到阳子的回答,乐俊点了点头。
「俺想也是,只不过俺不知道让你回家的方法,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去雁国。」
「嗯,去了雁国之后呢?」
「俺不觉得公所的人或州侯有办法处理这件事,去了雁国之后,可能要借助延王的力量。」
阳子呆滞地看着乐俊写的字。
「延王……是君王?」
乐俊点了点头。
「雁国的每一代君王都叫延。」
「但是,君王愿意帮助我吗?」
「不知道。」
那不是白费工夫吗?阳子差一点这么说,但好不容易忍住了。
「虽然不知道,但总比一直留在巧国好,而且比向巧国的君王求助更多了一份希望。因为延王是胎果。」
「胎果?」
「胎、果,是在那个世界出生的人,偶尔会发生这种事,明明是这里的人,却因为阴错阳差,在那里出生了。」
阳子张大了眼睛。
「有这种事?」
「对,真的只是偶尔才会发生,只是不清楚是在那里出生这件事纯属偶然,还是回到这里这件事是偶然。」
「……是喔。」
「这里有三个有名的胎果。雁国的延王、延宰辅和戴国的泰宰辅。」
「宰辅?」
「就是辅佐君王的宰相。听说泰宰辅已经去世了,泰王下落不明,国家纷乱,根本无法去那里,所以还是去雁国比较好。」
阳子有点傻住了。一方面是因为一下子接收了太多资讯,也可能是突然知道了未来该怎么做。
去找君王不是就等于去找首相或总统吗?真的有可能吗?她在这么想的同时,又觉得有点困惑,原来自己被卷入了这么非比寻常的事。正当她陷入沉思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6
家门从外侧拉开后,一个中年女人站在那里。
「乐俊。」
老鼠听到声音抬起了头。
「娘。」
乐俊的胡须发出宪宪率率的声音。
「俺捡到一个奇妙的客人。」
阳子一脸错愕。因为走进来的女人是如假包换的人类,她似乎也吓了一跳,看了看乐俊,又看了看阳子。
「客人?这个年轻女生怎么了?」
「在树林里捡到的,上次槙县发生蚀时,她漂流到这里来了。」
「哎唷。」女人嘀咕了一声,脸上掠过一丝紧张,然后看着乐俊的脸。
阳子紧张起来。这个女人已经听说有海客从槙县逃走的事吗?果真如此的话,她会像乐俊一样,继续藏匿阳子吗?
「……那一定受了不少苦。」
阳子屏住呼吸看着他们母子,那个女人对她笑了笑,然后回头对乐俊说:
「既然这样,你应该叫我回来啊。你会照顾女生吗?」
「俺照顾得很好啊。」
「是吗?」
女人笑了,用含笑的眼神看着阳子。
「……对不起,因为我有事出门,不知道乐俊有没有好好照顾你?」
「喔……有啊。」
阳子点了点头。
「我发高烧,动弹不得,是它救了我,谢谢。」
「是喔。」女人瞪大了眼睛,快步走到阳子面前。
「现在下床没问题吗?」
「对,它照顾得无微不至。」
阳子在回答的同时,警戒地观察着女人的表情。
乐俊是怪兽,所以问题还不大,但她无法相信女人,因为她不敢相信人类。
「既然这样,你更应该叫我回来,真不够细心。」
被女人这么一说,乐俊不满地抬起鼻子。
「俺有好好照顾她,而且她身体也好多了。」
女人探头看着阳子的脸。
「那太好了……现在下床也不会不舒服吗?是不是该多休息?」
「现在已经好了。」
「对嘛。啊,你穿的这么单薄——乐俊,你去拿衣服过来。」
乐俊慌忙冲进隔壁房间。
「茶也都凉了,你等一下,我再去泡新的茶。」
女人从内侧锁好门,快步从后门走去水井旁。阳子目送她的身影离开后,悄声问抱着薄上衣走回来的乐俊:
「你妈妈?」
「对啊,俺没爹,爹很早就死了。」
乐俊的父亲是人类吗?还是老鼠?
「是你的亲生母亲?」
阳子战战兢兢地问,乐俊一脸纳闷。
「当然是俺真正的娘啊,因为是俺娘把俺摘下来的。」
「摘下来?」
乐俊点了点头。
「俺娘把俺从里树上摘下来,就是俺住的树果。」
说到这里,乐俊突然恍然大悟。
「听说那里的孩子都是在母亲的肚子里长大,真的有这回事?」
「……嗯,通常都是。」
「肚子里有树果?那要怎么摘下来?会垂到肚子外吗?」
「我不太懂摘下来的意思。」
「就是把长在树上的卵果摘下来。」
「卵果?」
「卵的果实,差不多这样大。」
乐俊双手抱在一起,向阳子比着大小。
「黄色的果实,小孩子躺在里面,长在名叫里树的树枝上,父母去摘下来。你们那里没有卵果吗?」
阳子轻轻按着额头,这和她了解的常识相差太大了。
「好像不太一样……」
乐俊好奇地看着阳子,阳子露出了苦笑。
「在那里,小孩子都在母亲的肚子里,然后母亲把孩子生下来。」
乐俊瞪大了眼睛。
「像鸡一样?」
「虽然有点不一样,但感觉差不多。」
「为什么会有小孩子?肚子里有树枝吗?那要怎么摘下肚子里的树果呢?」
「嗯……」
阳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时,乐俊的母亲回来了。
「来吧,我来泡茶,肚子饿不饿?」
乐俊的母亲一边听儿子说明阳子的事,一边俐落地做馒头。
「所以啊——」乐俊的小手抱着一大块馒头说:「我们讨论后决定,最好去雁国看看。」
乐俊的母亲点着头。
「是啊,这是个好方法。」
「所以,俺打算送阳子去关弓,娘,你准备几件衣服给她。」
乐俊的母亲听了,脸上明显露出紧张之色。
「这……你?」
「不用担心,俺快去快回,只是送人生地不熟的客人一程而已。娘,您这么能干,一个人在家也没问题吧?」
乐俊的母亲凝视它片刻,才点了点头。
「好吧——那你们路上小心。」
「乐俊!」阳子插了嘴。「我很感谢你的心意,但我不能再麻烦你了。你已经告诉我怎么走了,我应该可以自己去。」
阳子当然不可能说,其实她是害怕有人同行。
「可不可以请你把刚才的地图再画一张给我?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阳子,如果只是去雁国问题还不大,但如果要去找君王,你一个人办不到。即使知道路怎么走,要三个多月才能走到皇宫所在的关弓。沿途的食物问题要怎么解决?要住哪里?你身上有钱吗?」
阳子沉默不语。
「你对这里一无所知,一个人去不了那里。」
阳子陷入了沉默,犹豫了很久,最后才点头答应。
「……谢谢你。」
说完,她用余光扫到了用布包起的那把剑。
有乐俊同行的确比较方便,只不过这对母子看似帮助了阳子,却没有人能够保证是否出于真心。目前还不知道他们是敌是友,但既然他们已经知道阳子接下来的去处,就必须弄清楚这件事。因为如果阳子一离开,他们立刻去向公所告密,在阿岸等待她的就不是船只,而是天罗地网。
带乐俊一起上路,就可以成为要胁这个女人的人质。万一发现乐俊对自己来说是个危险,就用剑解决它。
——想到这里,阳子发现自己变得很无情。
7
五天后,他们从乐俊家出发。
乐俊母子表现得很友善,阳子也得以好好休息。苍猿不断提醒她「谁知道这对母子在想什么」,阳子心里也很清楚这一点。
乐俊的母亲为他们准备了旅途所需的各种物品。虽然看起来比达姐家更穷,但她连阳子的换洗衣服也都准备妥当。那些衣物是很粗糙的男装,阳子穿起来太大了,可能是乐俊死去的父亲留下来的。
这些事反而更唤醒了阳子内心的警戒,因为他们不可能只是因为好心,就为自己想得这么周到。姑且不论乐俊,因为它外表就不是人类,但阳子没有勇气相信它的母亲。
「你们为什么要帮助我?」
离开乐俊的家,终于看不到房子时,阳子忍不住开口问道。乐俊用短小的前肢拨弄着胡须。
「因为你一个人没办法去关弓啊。」
「你不觉得告诉我怎么走就够了吗?」
「顺便去关弓见识一下也不错啊,听说那边很好玩,还听说很像那里的风格,毕竟君王是那里的人。」
「倭式风格?还是汉式风格?」
「倭式风格,延王来自倭。」
「就这样而已吗?」
乐俊抬头看着阳子。
「你这么不相信俺吗?」
「……你不觉得有点好心过头了吗?」
身上背着一个大包裹的老鼠抓着胸前的毛。
「你也看到了,俺是半兽。」
「……半兽?」
「一半是野兽。巧国的君王不喜欢半兽,也讨厌海客,只要是不寻常的东西,他都不喜欢。」
阳子点了点头。
「巧国的海客并不多,因为海客通常都漂流到东侧的国家,这样听起来似乎很多人,但其实人数很少。」
「有多少人?」
「平均三年可能会有一个人。」
「是吗……」
人数还是比阳子想像中多。
「海客最常漂流到庆国,因为庆国位在东端,其次是雁国,然后才是巧国。巧国的半兽也很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其他国家很多吗?」
「很多啊,至少不像巧国这么少。俺住的那一带只有俺是半兽。巧国的君王应该不坏,只是好恶太分明,对海客很严格,对半兽的态度也太冷漠。」
说完,乐俊弹了弹胡须。
「不是俺在自夸,俺是附近一带最聪明的。」
阳子注视着乐俊,猜测着它的意图。
「俺聪明机灵,脾气又好。」
阳子笑了笑。
「……原来如此。」
「即使这样,俺仍然无法独当一面,因为俺只有一半是人,所以永远都只能独当半面。在俺以这副模样出生时,就已经决定了俺的命运,但这并不是俺的过错。」
阳子轻轻点了点头,虽然隐约知道它想表达的意思,但还是无法放松警戒。
「海客也一样啊。所以,俺觉得海客就是海客,无法坐视海客莫名其妙地被杀掉。」
「是喔。」
乐俊用力抓着耳朵下的毛。
「你知道什么是上庠吗?上庠就是郡立的学校,俺在上庠的成绩是第一名,被选为选士,推荐去读少学。少学就是在淳州的学校,少学毕业后,就可以在地方谋个一官半职。」
「郡比县大吗?」
「郡比县大,州有几个郡,至于有多少个郡,每个州的情况不一样。郡有五万户,分为四个乡,每个乡有一万两千五百户,每个乡又有五个县。」
「……是喔。」
阳子对五万户的数字完全没有概念。
「其实原本俺也没办法读上庠,多亏俺娘拼命拜托,才终于如愿让俺上了学。只要成绩好,还可以继续升学,毕业之后,就可以去公所谋职。俺是半兽,所以不能领到农田,如果有工作,即使没有农田,也可以养活自己,只不过半兽没有少学的入学资格。」
「……是喔。」
「俺娘为了让俺读上庠,把自己的农田和房子都卖了。」
「那现在呢?」
「现在是佃农,受雇为附近的有钱人耕作自地。」
「自地?」
「国家发的农地称为公地,经许可后开垦的称为自地。俺家只有俺娘有工作,俺连工作也没有。因为即使俺想工作,也没人愿意雇俺,半兽找不到工作,还会多花税金。」
阳子纳闷地问:
「为什么?」
「有些半兽外形像熊或是牛,它们比人类更有力量。总之,最大的原因就是君王讨厌半兽。」
「太过分了……」
「虽然半兽的遭遇不像海客那么糟,不会被抓到后就杀了,但俺不列入人口,所以既无法领到农田,也找不到工作,靠俺娘一个人工作,维持俺们母子的生计,所以俺家这么穷。」
「……是喔。」
「俺想要工作。」
说完,乐俊指了指挂在脖子上的钱包。
「这是俺娘为了让俺去读雁国的少学存了很久的钱,在雁国,半兽可以读到最高学府的大学,也可以当国家的高官,能够独当一面,也能够领到农田,户籍上也会登记是正丁。其实俺希望和你同行,也是期待可以在雁国找到工作。」
可见并不是纯粹的好心。阳子忍不住在内心冷笑。虽然可能没有恶意,但也未必是善意。
「……原来是这样喔。」
或许她语中带刺,乐俊突然停下了脚步,打量着阳子片刻,但什么都没说。
阳子也没有再说什么。每个人都是为自己而活,就连所谓的慈善,追根究柢,也是为了自己,所以,她并没有对乐俊说的话感到生气。
啊,每个人都是自私的,所以才会背叛别人。阳子忍不住想。无论是任何人,都不可能无私地为他人而活。
8
那天傍晚,他们来到名叫郭洛的城镇,那是一个和河西相当的大城镇。
阳子之前也曾经和这里的人一起赶路,但这次和上次相比,可说是极度贫穷的旅程。他们沿途都在路边摊吃饭,住最便宜的旅店,一晚只要五十钱,只能在大房间内用屏风隔开睡觉,但沿途的盘缠都由乐俊支付,阳子当然没有任何意见。
乐俊对外声称阳子是它的弟弟。既然它有人类的母亲,阳子当它的弟弟也许也没问题。事实上,也的确没有人怀疑过。
起初是一趟平静的旅程,乐俊在一路上告诉她很多事。
「四大、四州和四极形成十二国。」
「四大?」
阳子回头看着精疲力尽地走在后方的乐俊。
「对,庆东国、奏南国、范西国、柳北国这四大国,虽然实际并不是很大,只是这么称呼。四州国是雁州国、恭州国、才州国,还有这里——巧州国,四极国就是戴、舜、芳和涟。」
「戴极国、舜极国、芳极国和涟极国。」
「对,每个国家都有君王,统治各个国家。巧国的君王是塙王,皇宫位在喜州傲霜,名叫翠篁宫。」
「傲霜?是城镇的名字吗?」
「对。」乐俊说完,指了指左侧的山。
这里的地形起伏很大,左侧远方是一片很高的丘陵地带,后方隐约可见险峻的山峦。
「就在那座山的后方,有一座高耸入天的山,那就是傲霜山。翠篁宫位在山顶上,山麓一带就是傲霜。」
「是喔……」
「君王住在皇宫内统治国家,任命州侯,向天下颁布法律,把国土分配给国民。」
「州侯要干什么?」
「州侯的工作就是实际统治各州,管理州内的土地、人民和军队,整备法律,整顿户籍,征收税款,管理军队,以防任何灾害异变。」
「所以,并不是君王实际统治国家。」
「君王只是指示统治的指标而已。」
阳子搞不太清楚,但觉得可能和美国的制度差不多。
「君王制定法律,称为地纲,州侯也会订定法律,但不可以违反地纲,地纲也不可以悖逆施予纲。」
「施予什么?」
「那是上天授予君王,要以这种方式治理国家的规定。如果说,这个世界是天幕,支撑世界的就是规绳,绳即是纲,所以也叫天纲或太纲。即使是君王,也必须遵守。只要不触犯太纲,君王就可以按自己的方式治理国家。」
「……是喔。太纲是由谁决定的,该不会真的是由神明决定的吧?」
「不知道。」乐傻笑了起来。「很久很久以前,天帝统一了九州四夷共十三州,只留下五个神和十二个人,全都变回了卵。在中央造了五山,令西王母为王,将围绕五山的一州变成黄海,将五个神变成龙王,封为五海之王。」
「这是神话。」
「是啊。然后,天帝给十二人每人一根树枝,每根树枝上有三颗果实,有一尾蛇缠绕在树枝上。蛇松开树枝,撑起了天空,三颗果实落地,分别形成了土地、国家和王位,剩下的树枝就变成了笔。」
这和阳子以前听过的各种神话都大不相同。
「那条蛇就是太纲,土地是户籍,国家就是法律,王位就是仁道——也就是宰辅,笔则代表了历史。」
说完,乐俊弹了弹胡须。
「那时候,俺还没有出生,所以不知道是真是假。」
「……原来如此。」
阳子以前也看过儿童版的中国神话,内容几乎都忘光了,但她很确定,和刚才听到的内容很不一样。
「所以,天是最了不起的神明吗?」
「嗯,应该算吧。」
「那要向谁许愿呢?天帝吗?」
乐俊听到「许愿」这两个字,纳闷地偏着头。
「——是啊,如果想要求子,就向天帝许愿。」
「其他的呢?祈求丰收呢?」
「丰收这件事,要向尧帝祈求。俺想起来了,也有人供奉尧帝。如果想要避免水灾,就要向禹帝祈求;避妖降魔就要向黄帝祈求。」
「要向各种不同的神明祈求?」
「嗯,俺记得有人拜各种神明。」
「平时不会拜吗?」
「不会。只要气候良好,好好照顾,农作物就会丰收。天气好坏要看天的心情,不管是哭是笑,该下雨的时候就会下雨,要干旱的时候就会干旱,即使祈求也没用。」
阳子有点惊讶。
「但如果发生洪水,大家不是都会遭殃吗?」
「所以君王会努力治水,避免洪水发生。」
「那寒害呢?」
「君王会管理谷物,避免在过到寒害时闹饥荒。」
——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那你们不会祈求考试及格,或是可以存很多钱吗?」
听到阳子这么说,这次轮到乐俊露出惊讶的表情。
「这些都要靠自己努力,不是吗?祈求有什么用?」
「那……也对啦。」
「考试的话,只要用功读书,就可以及格;只要努力工作,就可以赚到钱。到底要祈求什么?」
「我也不知道。」阳子苦笑着,她的笑容突然僵住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在这里,不会求神拜佛,也没有运气这种事,所以,这里的人只要有机会卖掉海客赚点小钱,就不会错过机会。
「……原来如此。」
她发现自己小声嘀咕的声音中带着冷漠。不知道乐俊是否察觉,它抬头看着阳子,然后垂头丧气地垂下了胡须。
乐俊果然如它自己所说的,博学多才,脑筋灵活。像它这么聪明的人,只因为是半兽,就要一辈子成为母亲的负担,的确会成为很大的痛苦。
乐俊很想向阳子打听她的事和日本的事,但阳子什么都不想说。
然后——在第十六天时,他们遭到了袭击。
9
那天将近傍晚,当晚打算住宿的午寮近在眼前时,他们遭到了攻击。
想赶快进城的过客都涌向城门,阳子也挤在其中,加快了脚步。距离城门只有五百公尺的距离,门内传来了鼓声,催促着准备进城的人。一旦鼓声停止,城门就会关起。
每个人都加快脚步,想要赶快跑进城门的人挤成了一堆。这时,突然有人「啊!」地叫了起来。
听到叫声,有一个人、两个人抬头看向背后的天空,拥挤的人群纷纷停了下来。阳子惊讶地回头张望时,已经可以清楚看到飞来的巨鸟轮廓。
有八只像老鹰般的巨鸟,头上长着角。
「蛊雕!」
听到这声惨叫,人群开始涌向午寮的城门。阳子也和乐俊一起跑了起来,但蛊雕的速度明显快多了。
城门内的人不顾蜂拥而至的人群,正在关闭城门。
——太愚昧了!
虽然城门内的人想要自我保护,避免受到蛊雕攻击,但对于可以在空中飞的妖魔而言,关起城门又有何用?
「——等一下!」
「不要关!」
惨叫声四起。阳子立刻推着乐俊,冲出了人群。
幸好他们离城门还有一段距离。城门前挤满了争先恐后想要进城的人,不惜推倒他人,把别人踩在地上,宛如人间地狱。
阳子在离人群稍远处跑向城镇的方向,忍不住冷笑起来。
——这里的人不会求神拜佛。
即使遭到妖魔的攻击,他们也不会向神明求助,所以不惜推倒前面的人,也要抢先冲进城门;门内的人不顾门外的人,急着关上城门。
是否会遭到妖魔攻击,取决于当事人是否小心谨慎吗?遭到攻击后,也要凭自己的力量,决定是否能够得救吗?
「……愚昧。」
——果真如此的话,这些人太无力了。
不远处传来宛如婴儿哭喊般的声音,阳子立刻停下脚步,跑在一旁的乐俊回头看着阳子大叫:
「阳子!不行啦!」
「乐俊,你赶快进城。」
蛊雕飞得越来越近,已经可以清楚看到它们胸毛上的斑纹。阳子看着蛊雕,用手指向城门,同时甩开了包在剑上的布。
熟悉的感觉传遍全身。阳子已经适应了冗佑,完全不会感到任何不舒服。
她的脸上露出从容的笑容。
——怎么可能不行?
对付蛊雕轻而易举。眼前只有区区八只蛊雕,阳子的剑可以刺穿任何动物的身体,敌人的身体越庞大,就越容易锁定目标。而且,鸟在天空中滑行,很容易掌握攻击的时机。
遇见久违的敌人,自己竟然在笑。阳子对自己感到好奇。
伤势已经痊愈,体力也很充足,她有绝对的自信不会输给眼前的敌人。听到背后传来只能拔腿逃跑的人的声音——那些想要追捕阳子这个海客的人的惨叫声,她感到莫名的骄傲和快乐。
她对着卷起阵阵腥风,急速俯冲的蛊雕举起了剑,体内的血液沸腾,她听到了宛如波涛汹涌的海浪声。
——我是野兽。
——我绝对是妖魔。
所以遇到敌人时,才会这么高兴。
杀戮开始了。既是对蛊雕而言的杀戮,也是对人类而言的杀戮。
阳子砍下急速俯冲而来的第五只蛊雕的脖子,避开了第六只。无法用爪子抓到阳子的巨鸟攻击远远躲在背后的过客后,飞向天空。
阳子俐落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她很久之前就适应了血腥味和砍断骨肉的感觉,内心也不再有丝毫的脆弱,看见人的尸体也能不为所动。
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避开敌人、打倒敌人,以及尽可能避开敌人的血溅到身上。
击落七只巨鸟后,阳子仰头看向天空。第八只鸟在上空盘旋,似乎在犹豫,迟迟不飞下来。
#插图
迅速拉起夜幕的天空呈现锈铁色,黑色的妖鸟影子从天空中掠过。
即使借助冗佑的力量,也无法飞上天空去追它。
「——下来啊。」
阳子嘀咕道。
来吧,来到我的利爪可以触及的范围。
她瞪着在天空中盘旋的影子,用眼角余光巡视周围。
既然敌人在大白天出现,那个女人必定在附近——那个金发女人。附近看不到金色吗?
如果金发女人在附近,就要上前去抓住她。阳子现在有这样的能力。一旦抓住女人,一定要追问她到底有什么目的,如果她不愿回答,即使砍断她一只手,也要逼她回答。
她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惊愕。
这种宛如野兽本性般的狰狞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是只是因为见血的关系……
头上的影子突然改变了移动的角度。它要冲下来了。阳子看准之后,握住剑柄的手用力。她还来不及挥剑,巨鸟便再度改变角度,再次在空中盘旋。
「你给我下来!」
——妖魔也会怕死吗?
也不想想至今为止,曾经攻击过多少人!
阳子挥起了剑,把剑插进脚边的蛊雕尸体。
「如果你不下来,我就把你的同伴碎尸万段,怎么样?」
天上的蛊雕似乎听懂了她的话,突然从空中冲了下来。阳子用从尸体中拔出来的剑,砍向蛊雕像箭一样伸过来的锐利钩爪,剑光一闪,然后直接刺向它的脚。
巨鸟发出尖叫声拍打着翅膀,风压几乎把阳子吹了起来,她用力站稳后,把拔出来的剑刺向巨鸟的身体。刺中之后,立刻向侧面一闪,拔出了剑,前一刻所站的位置立刻溅满了鲜血。
之后就简单了。巨鸟的翅膀无力地拍打着,从空中坠落,阳子又补了两、三剑,砍下了它的脖子,结束了它的生命。当她用力挥动宝剑,甩掉上面的鲜血时,周围已经完全没有动静。
倒在路上的并非只有蛊雕,路上躺了很多人,不时传来呻吟,可见并不是全都死了。
阳子无动于衷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把剑在身旁的蛊雕脖子上擦干净后,才终于想起一件事。
——我好像有同伴。
「……乐俊?」
她看向午寮城的方向,发现城门打开了,卫兵从城门打开的缝隙中冲了出来。
她再度巡视自己的脚下和城门之间的距离,看到了倒在远处的野兽,灰棕色的毛沾染了血,变成了深红色。
「乐俊……」
她想要跑过去,再度看向城门。冲出城门的卫兵和人们叫喊着,但她听不到他们在喊什么。
她看了看乐俊,又看了看城门。
由于距离太远,她看不清乐俊的伤势到底有多严重,但它身上沾到的血迹似乎并不完全是倒在它身旁的蛊雕流出来的血。
阳子握着挂在脖子上的玉珠。她不知道这颗玉珠是否对所有人都有效,还是像剑一样,只对自己有反应,但如果可以用在其他人身上,就可以救乐俊。
虽然她这么想,但还是握着玉珠站在原地。
跑过去了解乐俊的伤势,如果伤势严重,试试看玉珠的威力是否能够在它身上施展——这应该是对乐俊最好的决定。
但是,用玉珠治疗时,卫兵会跑过来。卫兵已经越来越近了。
周围的人都倒在地上,唯一站在那里的阳子格外醒目。刚才卫兵站在远处,应该清楚地看到蛊雕攻击阳子,以及阳子击退了它们,一定对此感到不解。
自己手上拿着没有剑鞘的剑,只要稍微检查一下,就知道自己染过头发。卫兵很快就会知道自己是海客。
但是,如果现在逃走……
她看着倒在地上的乐俊。
一旦阳子弃乐俊不顾,自己逃走,它会不会去告发?
包着剑的行李、头发染的颜色、男人的衣服,正赶往阿岸,打算前往雁国。一旦被公所掌握这些资讯,追捕阳子的网就会一下子收紧,但她没有力气抱着倒在地上的乐俊一起逃走。
考虑到乐俊的安全,必须过去找它。
如果考虑到自己的安全……
她的心跳加速。
——赶快跑过去杀了乐俊……
怎么可以这样!体内响起这个声音。另一个声音斥责道。
没时间犹豫了,一旦乐俊多嘴,就会断了阳子的生路。
现在无法回去,一旦回去,等于送死,但也无法把乐俊留在那里,因为这也同样危险。既然这样——
回去执行最妥善的行动,最好把乐俊的钱包也抢过来,阳子就可以彻底摆脱眼前的困境。目前时间还来得及,如果只是去做这些事,还有足够的时间。
城门已经完全打开,人潮一下子涌了出来。看到涌出的人群,阳子不由自主地后退。
一旦踏出第一步,就再也无法停下脚步。
阳子转过身。沿着干道冲过来的过客从背后逼近,阳子挤在人群中拔腿跑了起来。
10
——一定不会有事……一定。
她在暮色笼罩的干道上快步行走,一路这么安慰自己。
天色完全暗下来,发现四周没有人烟后,她就不顾一切地奔跑。她离开了午寮,在岔路转弯,远离了今天早上启程的城镇和午寮。
即使已经跑了很远,阳子仍然没有停下脚步,总觉得如果不加快脚步,背后就会有人追来。
不会有事的。她再度告诉自己。
即使乐俊去告发阳子,在这个连照片都没有的国家,别人不可能会抓到自己。况且当初乐俊曾经藏匿阳子,它一定也害怕会受到处罚,所以不会说出抛弃它逃走的海客。
阳子拼命这么告诉自己,但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她觉得整颗心好像都空了。
现在不应该想这种事吧?
不知道乐俊是否平安?阳子看到它时,觉得它的伤势似乎并不严重,但真的不严重吗?
必须回去。体内发出这个声音。
至少必须回去确认乐俊的安危后再逃。
太危险了。另一个声音说道。即使回去,阳子也无能为力。
有玉珠。那个声音大喊着。
即使有玉珠,也未必能够治疗乐俊的伤势,更何况乐俊可能已经死了。一旦回去,就会被抓住。回去也没用,只会被抓。一旦被抓,就别想活下去。
——这么怕死吗?
——怎么可能不珍惜生命?
——不惜抛弃救命恩人吗?
——它未必是真正的恩人。
——但它救了你,这个事实无法改变。乐俊藏匿了你。
——它有私心,并不是完全出于好心。这种家伙随时都会背叛。
——如果它不是出于好心,就可以抛弃吗?真的可以这么做吗?
那里有那么多人受伤,而且其中有自己认识的人,真的可以弃他们不顾吗?至少应该协助救助工作,也许就可以减少无谓的牺牲。
——在这个国家,说这种漂亮话也没用,反而会招致衰运上身。
——这不是说漂亮话。
这是身为人类的责任,难道连这点也忘了吗?
——事到如今,你有什么资格谈论身为人的责任?
事到如今?
事到如今!
「回去杀了它。」
听到这个刺耳的声音,阳子想了起来。她在路旁的草丛中看到了苍猿的脑袋。
「——你是不是这么想?」
「……啊……」
阳子凝视着苍猿,浑身忍不住发抖。
「你是不是想回去杀了它?这样的你,还有什么资格谈论身为人的责任?你?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资格?」
猴子发疯似的大笑起来。
「……你搞错了!」
「我怎么会搞错?你刚才的确这么想。」
「我根本没打算这么做。」
「你当然有这个打算。」
「但我并没有这么做,我做不到!」
苍猿嘎嘎嘎地大笑着。
「这是因为你害怕杀人。虽然你想杀它,只是没有勇气而已。」
大笑的猴子开心地看着阳子。
「你不是越来越厉害了吗?没问题,下次就敢动手了。」
「你错了!」
苍猿无视她的叫喊大笑起来,尖笑声无情地刺进阳子的耳朵。
「——我要回去。」
「即使你回去,它也早就死了。」
「那可未必。」
「早就死了。你回去只会被抓,然后被杀,白白送命。」
「即使这样,我也要回去。」
「是喔,回去之后,就能抵销你的罪过吗?」
准备转身往回走的阳子停下了脚步。
「想回去就回去啊,回去看着尸体好好哭一哭,就可以抵销你想要杀它的罪过。」
阳子呆滞地看着苍猿嘎嘎大笑的脸。
那是自己。那是肤浅的自己发出的声音。这完全是自己心里的想法。
「——它一定会背叛你,在它背叛之前就断气不是正合你意?」
「……少罗嗉。」
「搞不好那只老鼠已经告发了你,那些卫兵正跑来这里?」
「闭嘴!」
她握着剑柄挥剑,但只割到草丛,草尖飞了起来。
「真希望它死了,早知道再补它一剑,就完美无缺了。你真是太傻太天真了。」
「吵死了!」
「下次一定要记得这么做。下次再遇到相同的事,一定要记得给对方致命的一击。」
「别乱说了!」
草尖发出声音飞了起来。
——怎么可能杀人?光是抛下它离开,心情就这么沉重,一旦杀了它,要怎么继续活下去?为了活命,就可以为所欲为吗?为了活下去,即使沦为最丑陋的动物也无妨吗?
「……幸好没有杀它……」
幸好没有贸然行动,幸好没有鬼迷心窍地真的动手。
猴子大声嘲笑着。
「你让它活着,万一它去告发你怎么办,嗯?」
「即使乐俊去告发也没关系。」
塞在胸口的东西终于化为泪水流了出来。
「乐俊有这个权利,它当然可以去告发我!」
「太天真,太天真了。」
为什么无法相信人类?
这并不是轻易相信他人,但阳子觉得应该可以相信那只老鼠。
「你就是因为太天真,所以才会遭到背叛,变成别人眼中的肥羊。」
「即使遭到背叛也无妨。」
「太天真了。」
猴子嘎嘎嘎的大笑声撕裂了夜空。
「真的吗?这样真的好吗?真的要当傻瓜,变成别人的肥羊吗?」
「即使遭到背叛也无妨,那只是背叛的人太卑鄙,并不会伤害到我,至少我不希望背叛别人,成为卑鄙的人。」
「卑鄙才能赢啊,因为这里是鬼国,没有人会善待你,因为这里根本就没有好人。」
「这和我无关!」
因为在自己面临困境时,没有人伸出援手,所以就拒绝他人吗?这可以成为抛弃对自己展现善意的对象的理由吗?难道不是绝对的善意,就无法相信吗?如果别人不是竭诚善待自己,自己也无法善待别人吗?
「……不是这样的。」
阳子相信他人,和别人背叛阳子之间毫无关系:阳子自己善待他人,和别人善待她之间也毫无关系。
她孤独无依,在这个广大的世界中形单影只,没有人帮助她,也没有人安慰她,但这些都不能成为阳子无法相信他人,行为卑鄙,为了逃命而抛弃别人,甚至加害于人的理由。
猴子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用尖锐的声音持续发出笑声。
「……我想要更坚强……」
她用力握着剑柄。
这和世界或是他人无关,她希望自己更坚强,可以抬头挺胸地活下去。
猴子突然不笑了。
「你会死。你回不了家,谁都不会理你,你会遭到欺骗、背叛,然后死去。」
「我不会死。」
如果现在死了,自己的人生就会在愚蠢、卑鄙中画上句点。如果接受死亡,就等于接受这样的自己。盖上「没有价值的生命」的烙印很简单,但她不允许自己逃避。
「你会死,你会饥寒交迫,精疲力尽,被砍头而死。」
阳子用尽浑身的力气挥剑,割断草丛后,继续砍向空气,感受到很大的反弹力。猴子的脑袋在飞舞的草尖跳动,然后落在地上打着滚,一路洒下鲜血。
「我绝对不会输……」
她泪流不止。
她用硬邦邦的衣袖擦了擦脸后,迈开了步伐,一道金光落在她的脚下。
阳子呆呆地注视着,一时无法体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个东西出现在变成土色的血泊中,出现在苍猿的脑袋原本掉落的位置。
那是她已失去的——
剑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