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月之影 影之海 下 第七章

  1

  他们沿途几乎小跑着,在城门即将关闭之前,赶到了下一个城镇。翌日在打开城门的同时,立刻冲了出去。阳子至今仍无法理解自己遭遇了多么重大的事,但看到落人和乐俊脸色大变,猜想应该真的非同小可。

  「真的可以见到延王吗?」

  阳子在赶路时间问道,乐俊抖了抖胡须说:

  「不知道,俺从来没有求见过君王,所以不知道。即使突然想要见君王,恐怕也没办法吧。」

  「那怎么办?」

  「去了关弓,应该会有乡和县——俺们可以先求见台辅。」

  「台辅?」

  乐俊点了点头,用前肢在半空中写了字。

  「宰辅称为台辅,算是一种尊称吧。关弓属于靖州,靖州的州侯是台辅。」

  阳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乐俊刚才写字的地方。

  「……我曾经听过。」

  她曾经在哪里听过「台辅」这两个字。

  「听过也很正常啊。」

  「不,应该是在那里听过。」

  那是很久以前听过的字眼。想到这里,突然回想起那个叫「台辅」的声音。

  「喔,我知道了,有人这么叫景麒。」

  乐俊惊讶地眨着一双黑眼睛。

  「台辅?景麒?」

  「嗯,就是带我来这里的人,给我这把剑……」

  阳子笑了笑。

  「他好像是我的仆人,因为他叫我主人,只是他的态度很傲慢。」

  「……等一下。」

  乐俊慌忙举起手,尾巴也翘了起来,似乎要制止阳子。

  「你说他叫景麒?别人叫他台辅?」

  「是啊,你认识他?」

  阳子问,乐俊拼命摇着头,然后胡须上下抖动了好几次,似乎有点百思不解。

  「你是景麒的主人……」

  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阳子心想。

  阳子好像翻相簿似的回想起很多往事,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当她猛然回过神时,发现乐俊在距离她两、三步的地方仰头看着她,似乎感到不知所措。

  「怎么了吗?」

  「……对。」

  阳子偏着头纳闷,乐俊仰头看着她,小声嘀咕说:

  「如果别人叫景麒台辅,那他就是景台辅……」

  「所以呢?」

  乐俊一脸呆滞,阳子感到很奇怪。

  「景麒是景台辅的话,有什么问题吗?」

  乐俊坐在路旁,向阳子招了招手。当阳子坐在它旁边后,它又仰头端详着阳子。

  「景麒怎么了?他有什么问题吗?」

  「……阳子,这件事非同小可。」

  「我不懂。」

  「俺慢慢解释给你听,你要冷静地听我说。」

  阳子内心缓缓产生了不安,她点了点头,回望着乐俊。

  「如果你早说台辅的事,事情就简单多了,你也不必受这么多苦了。」

  「乐俊,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只有宰辅会被称为台辅,而且他的名字叫景麒,所以,一定就是景台辅,不可能是其他人。」

  「嗯,所以呢?」

  乐俊抖了抖胡须,伸出短小的前肢,想要摸阳子的手,但随即改变了主意,收起了前肢。

  「所以,他不是人,也不是妖……而是麒麟。」

  「麒麟?」

  「麒麟。麒麟是最高等级的灵兽,平时以人形出现。台辅不是人类,必定是麒麟。景麒不是他的名字,而是名号,是庆东国的麒麟的意思。」

  「嗯……」

  「庆国位在青海的东岸,刚好是雁国和巧国之间,是一个气候宜人的国家。」

  「现在正处于动乱?」

  乐俊点了点头。

  「君王去年驾崩了,新的君王还没有登基。君王可以治理妖魔,镇压怪异,保护国家免受灾难。所以,没有君王的国家必定大乱。」

  「……嗯。」

  「既然景麒说你是他的主人,你就是景王。」

  「啊?」

  「庆东国的君王景王。」

  阳子呆若木鸡,对乐俊这番宛如天方夜谭的话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你是……庆国的新王。」

  「等一下……我只是普通的女高中生而已啊。或许我是胎果,但并不是这么了不起的人物。」

  「君王在登基之前只是普通人,君王和出身无关,极端地说,也和性格、外表无关,只取决于有没有被麒麟选中而已。」

  「但是……」

  乐俊摇了摇头。

  「由麒麟决定君王,既然景麒挑选了你,你就是景王。麒麟不会服从任何人,只会叫君王主人。」

  「太荒唐了……」

  「天帝给了君王一根树枝,三颗果实分别代表土地、国家和王位,土地是指地籍和户籍,国家代表法令和法律,王位则是君王品德中的仁道——也就是麒麟。」

  乐俊说话时,仍然显得有点手足无措。

  「俺终于知道你既不是人,也不是普通胎果的原因了……你是不是和景麒立下了什么誓约。」

  「什么?」

  「俺也不知道誓约是什么,只知道君王是神,不是人。在和麒麟立下誓约的那个瞬间,君王就不再是人了。」

  阳子努力回想,在记忆中寻找,想起自己曾经说过「准奏」这两个字。

  「……麒麟不知道说了什么,我对他说了『准奏』这两个字。对了,当时景麒做了很奇怪的事,之后出现了很奇怪的感觉……」

  那时候好像有什么东西窜过自己的全身,之后,办公室的玻璃窗户全都碎裂,许多教师都受了伤,只有阳子毫发无伤。

  「奇怪的事?」

  「他跪在我面前,对我磕头……正确地说,是他把额头放在我的脚上……」

  「那就对了!」乐俊断言。「麒麟是高傲不恭的动物,只服从君王,绝对不会跪在君王以外的人面前。」

  「但是……」

  「至于详情,你问俺,俺也不清楚,到时候去问延王吧。俺只是区区半兽,对神的世界一无所知。」

  乐俊用严肃的语气说完,抬头看着阳子。它目不转睛地看着阳子,难过地抖了抖胡子。

  「阳子,原来你离俺这么遥远……」

  「我——」

  「照理说,俺根本没有资格和你说话,以后也不能对你直呼其名,叫你阳子了。」

  说完,它站了起来。

  「既然这样,最好赶快去见延王。与其赶去关弓,不如先去附近的公所通报,因为这是攸关国家的大事。」

  它背对着阳子说完,又回头仰望着阳子。

  「您长途跋涉辛苦了,接下来与其直奔关弓,不如请求官府的庇护更有效,在获得延王的裁示之前,请您先去旅店休憩,并恳请恕俺不敬之罪。」

  阳子看着它深深鞠躬的样子,感到难过不已。

  「我就是我。」

  「这怎么行?」

  「我……」阳子因为极度气愤,声音忍不住发抖。「我只是我,我从来不是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不管是君王还是海客,都和我本身没有关系,我和你一起走到这里……」

  乐俊仍然低着头,看着它弯着的后背,阳子感到格外难过。

  「到底哪里不一样了?哪里发生了变化?我把你当成朋友,如果君王的地位会让朋友完全变了样,那种东西,我宁愿不要。」

  矮小的朋友没有回答。

  「这叫做歧视。你并没有因为我是海客而歧视我,却因为我是君王而歧视我吗?」

  「……阳子。」

  「我并没有变得遥远,而是你的心离我远去了。我和你之间,不是只有短短两步的距离吗?」

  阳子指着从自己脚到乐俊脚之间短短的距离。

  乐俊抬头看着阳子,前肢不知所措地摸着胸前的毛,抖了抖好像蚕丝般的胡须。

  「乐俊,我说错了吗?」

  「……俺要走三步。」

  阳子笑了起来。

  「……不好意思。」

  乐俊伸出前肢,轻轻摸了摸阳子的手。

  「对不起。」

  「不,我才要对你说对不起,把你卷入这么莫名其妙的事。」

  阳子沿途遭人追捕,既然乐俊说她是一国之王,也许真的是这样。果真如此的话,遭到追捕的原因必定和此事有某种关联。

  乐俊的黑色眼睛露出笑容。

  「俺来雁国是为了自己,所以,你不必在意我。」

  「我给你带来很多困扰。」

  「哪是什么困扰,如果俺觉得是困扰,一开始就不会要求同行了。如果觉得不高兴,俺早就掉头回家了。」

  「……你还因为我受了伤。」

  「俺早就猜到会遭遇麻烦和危险,但还是觉得和你同行,对自己有帮助,所以才会跟你来啊。」

  「乐俊,你人真好。」

  「也许吧,因为与其抛下你,躲去一个没有任何危险的地方,不如和你一起去一个危险的地方,让我觉得自己更有价值。」

  「但你没有料想到会这么危险吧?」

  「即使是这样,也是俺自己评估不足,是俺自身的问题,不是你的过错。」

  阳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点点头。

  她握住乐俊的小手,内心充满歉意。

  藏匿海客不知道会不会被追究罪责?那些妖魔的追兵,会不会在阳子离开后攻击乐俊的家?乐俊在离家时对母亲说:「娘,您这么能干,一个人在家也没问题吧?」是不是在暗示它母亲,可能会有追兵出现,或是其他困难袭击她?

  阳子伸出手,紧紧抱着乐俊一身蓬松毛皮的身体。「哇哇哇!」乐俊惊叫起来,但阳子不理会它,把脸埋进它灰棕色的毛皮。果然如之前所想像的,那身毛皮极其柔软。

  「真的很对不起,把你也卷进这些是非。谢谢你。」

  「阳子。」

  阳子这才松开惊慌失措的乐俊。

  「对不起。因为……我有点感动。」

  「没关系。」

  乐俊尴尬地用双手抚摸着身上的毛。

  「我觉得啊,你最好稳重一点。」

  「啊?」

  听到阳子的反问,乐俊垂下胡须。

  「不然你多学习一下这里的事,嗯?」

  看到乐俊一脸为难,阳子难以释怀地点了点头。

  「嗯。」

  2

  乐俊一到下一个城镇,立刻找了旅店,在旅店内写完书状,马上冲向公所。

  乐俊说,只要公所接受那份书状,很快就会有回复送至旅店。阳子仍然无法感受到事情的重要性,更遑论身为君王的自觉,全身上下应该都挤不出半点这种自觉,但她并没有阻止乐俊的行动,只是听从乐俊所说的,乖乖地等待消息。

  「要等多长时间?」

  「不知道。俺只是把来龙去脉写了下来,要求谒见宰辅,不知道多久可以送到宰辅的手上,俺对这件事毫无经验,所以真的没办法预测。」

  「不能去找官差,拜托他这件事吗?」

  听到阳子的问题,乐傻笑了起来。

  「即使这么做,八成会被打出来啊。」

  「如果他们看了书状后,仍然不予理会呢?」

  「那俺就一直上书,直到他们接见俺们。」

  「真的要做这么麻烦的事吗?」

  「因为别无他法。」

  「感觉好像会等很久。」

  「没办法,毕竟俺们要谒见的人高高在上。」

  「是喔。」

  阳子对自己身处这起重大事件的漩涡中,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走出公所——这里的是党公所——之后,乐俊没有走回旅店,而是指向广场的方向。

  「什么?」

  「我带你去见识一下有趣的事,你一定会觉得很稀奇。」

  公所位在城镇深处的广场旁,乐俊穿越了广场,阳子纳闷地跟在它身后,发现乐俊直直走向正前方的一栋白色建筑物。金色和五彩浮雕的白色石墙光彩夺目,青釉的屋瓦赏心悦目。这里的地名叫「容昌」,建筑物的大门上方挂着写有「容昌祠」三个字的匾额。之前去过的每个地方,都见过这种成为城镇中心的设施。

  「这里吗?」

  「就是这里。」

  「上面写着『祠』,所以是祭祀神明的地方——天帝吗?」

  「你看了就知道了。」

  乐俊露齿一笑,走进了大门。门口站了卫兵,乐俊说想进去参观,卫兵要求他们出示身分证。

  走进大门,是一个狭小的庭院,可看到后方那栋很大的建筑物。走进雕刻精细的大门,是一间纵向很长的大房间。

  建筑物内弥漫着静谧的气氛。大房间正前方的墙上有好像大窗户般的四方形大洞,可以看见后方的中庭。

  窗户四周设置了祭坛,上方供奉了许多鲜花、灯火和供品,四、五名男女正面对窗户虔诚祈祷。

  照理说,祈祷的对象应该在祭坛的中央,但祭坛中央只有窗户而已,难道是对着窗外的风景祈祷?窗外可以看到中庭和位于中庭中央的一棵树。

  「那是……」

  乐俊对着祭坛轻轻合掌,然后拉着阳子的手走向右侧。祭坛正前方的墙壁左右,有通往更后方的宽敞回廊。来到回廊时,可以看到铺着白色碎石的中庭,阳子看到中庭的东西,忍不住目瞪口呆。

  那是一棵白色的树。阳子在山中流浪时,经常在这些奇妙的树下栖息。眼前的这棵树比在山上看到的更大,但高度相差无几。树枝伸展开,让整棵树直径有二十公尺左右,树枝的最高处差不多两公尺,最低处几乎碰到了地面。树上只有白色树枝,没有叶子,也没有花,有些地方绑着像缎带般的细带子,那里长出了几个黄色的树果。在山上看到的树果很小,这里的某些树果差不多要一个人张开双手才能抱住。

  「乐俊,这是……」

  「这是里树。」

  「里树?就是会结卵果的里树?」

  「对。小孩子就在那些黄色果实中。」

  「是喔……」

  阳子呆呆地看着那棵树,难怪在故国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树。

  「你就是在结成这样的树果时,发生了蚀,结果漂流到倭国去了。」

  「好像很不真实……」

  树枝和树果都发出宛如金属般的光泽。

  「想要孩子的夫妻一起来里祠,奉上供品后,祈求天帝赐予儿女,然后把细带绑在树枝上。天帝听到祈求后,就会让绑了细带的树枝上结果。树果要经过十个月才成熟,父母去摘采时就会落下,把摘下的卵果放置一个晚上,树果就会裂开,小孩子就出生了。」

  「所以,那些树果并不是随便长出来,而是父母祈求之后,才会结果。」

  「对啊,有些父母无论怎么祈求,都等不到儿女,也有些父母很快就得到了。天帝会判断那对夫妻是否有资格做父母。」

  「我也一样吗?原来我的父母也曾经在我的树枝上绑带子。」

  「对唰,当他们发现卵果不见了,一定很失望。」

  「不知道有没有方法可以找到他们。」

  「这俺就不清楚了,查黄历也许能查到,可以推算出你漂走的时间,再找出当时刚好发生蚀的地点,调查漂走的卵果数量——但恐怕很困难吧。」

  「是啊。」

  如果可以找到,阳子很想见识一下到底是怎样的人。原来这里有人祈愿自己诞生到这个世界,这件事终于让阳子接受了自己的身世。阳子应该在这里出生,在这个被虚海环抱的世界的某个地方。

  「小孩子都长得像父母吗?」

  「小孩子长得像父母?为什么?」

  看到乐俊满脸纳闷地问,阳子苦笑起来。在这里,外形是人类的母亲可以生下一个老鼠儿子,儿女和父母之间应该没有任何遗传的关系。

  「在那里,儿女通常长得像父母。」

  「是喔,真奇怪啊,这样不会觉得很恶心吗?」

  「会恶心吗?还好吧?」

  「同一个家里有长得和自己很像的人,不觉得恶心吗?」

  「仔细想一想,好像的确有点。」

  一对年轻男女走进中庭,相互讨论了几句,指着树枝相互咬着耳朵,把漂亮的细带子绑在东挑西选了很久才决定的树枝上。

  「那条细带上的图案都是夫妻自己绣的,他们会想着即将出生的孩子,挑选喜庆的图案,用心一针一线地刺绣。」

  「……是喔。」

  阳子觉得这是一个充满温馨的习俗。

  「我在山里也看过这种树……」

  乐俊仰头看着阳子。

  「野树吗?」

  「原来那叫野树,上面也结了果实。」

  「野树有两种,一种是长草木的,另一种长野兽。」

  阳子瞪大眼睛,回头看着乐俊。

  「草木和动物都是树上长出来的?」

  乐俊点了点头。

  「当然啊,如果不是树上长出来的,要从哪里来?」

  「……呃。」

  既然小孩子是树上长出来的,动物和植物如果不是从树上长出来,似乎也不合逻辑。

  「家畜也是从树上长出来的,主人来这里祈求,但祈求家畜有特别的日子和特别的方法,草木和山上的野兽都是自己长出来的,成熟之后,草木就会结出种子,鸟类的果实变成雏鸟,野兽的果实就变成小兽。」

  「种子的话问题不大,雏鸟和小兽生下来不会很危险吗?雏鸟会不会很快就被其他动物吃掉?」

  「虽然有些动物的父母会去迎接新生命,但通常在能够独立生活之前,都会在树下生活,所以,那些树的形状会让其他野兽无法靠近。天敌的野兽不会在同一个时期出生,而且再凶猛的野兽在树下期间,都不会打架。也因为这个原因,无法在傍晚进城的人就会去山里找野树,他们都知道野树下很安全。」

  「……原来是这样。」

  「相反的,即使是再危险的野兽幼兽,也不能在可以看见野树的地方追捕或猎杀,这是绝对的规矩。」

  「原来是这样……所以,鸡蛋孵不出小鸡。」

  乐俊露出极其厌恶的表情。

  「如果里面有小鸡,要怎么吃啊?」

  阳子轻轻笑了起来。

  「……嗯,你说的有道理。」

  「听你说那里的情况,觉得好像是一个很可怕地方。」

  「也许吧——那妖魔呢?妖魔也是从树上长出来的吗?」

  「当然应该是这样啊,只是从来没有人看过会长出妖魔的树,听说妖魔在某个地方有巢穴,一定是长在那里。」

  「是喔……」

  阳子点了点头,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但这个问题太没礼貌了,所以她没有问出口。既然这里有妓院,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你怎么了?」

  「没事,谢谢你带我来,我很开心。」

  看到阳子露出笑容,乐俊也跟着笑了。

  「那太好了。」

  中庭那对年轻的夫妻仍然对着树枝合掌祈求。

  3

  走出里祠后,他们在街上走了一小段路,回到了旅店。这是家小旅店,当初挑选旅店时,乐俊主张挑选更好一点的,但阳子觉得太浪费了。

  「景王怎么可以住这么廉价的旅店?」

  「只有你一个人说我是景王,因为你是我朋友,所以我相信你说的话,但并不代表我认为是真的。」

  「本来就是真的啊。」

  「即使是真的,也和住宿没有关系。」

  「……俺说阳子啊。」

  「我身上的盘缠只住得起这种程度的旅店,在接到公所的通知之前,不知道需要等多久,如果搬去高级旅店,又等了很久,到时候就付不出钱了。」

  「你是景王,怎么可能付不出钱?况且,哪家旅店的老板会向君王收钱?」

  「如果是这样,更应该住在这里。住宿却不付钱太不公平了,更何况我讨厌一开始就打这种主意。」

  他们在争论之后选择的这家旅店,算是下等中的上等。虽然房间只有两坪大,但有两张床,有一个面向中庭的窗户,窗边还有一张小桌子。能够自己花钱住在这种房间,对阳子来说,已经是最大的奢侈。

  从里祠回来时,已经傍晚了,阳子在房间内洗了澡,换好衣服后,洗了之前穿过的衣服。如今每天都可以洗澡、更衣,她已别无奢求。

  她下楼来到食堂,和在那里等候的乐俊一起吃晚餐。现在不必像以前一样站在路边摊上吃,而是可以在食堂坐下来吃饭,这无疑也是莫大的享受。她缓缓喝着茶,正准备开口说要回房间——

  这时,旅店外传来惨叫声。

  听到不寻常的惨叫声,阳子立刻握住剑。剑不离身已经成为她的习惯,想改也改不了。她握着剑柄冲出门外,看到马路对面一片混乱,远处的街角,街上的行人纷纷抱头鼠窜。

  「——阳子!」

  「该不会追来这里了吧!」

  她一直毫无理由地以为妖魔不会追来雁国,但仔细思考后,就发现这种想法完全没有根据。

  雁国的妖魔并不多,他们晚上住在旅店,只有白天赶路,当然沿途都没有遇到妖魔,但阳子的敌人并不只是夜晚在山里遇见的妖魔而已。也许在今天之前都没有遭到袭击,只是天赐的好运气。

  「乐俊,你回去旅店,不要出来。」

  「但是,阳子……」

  阳子很熟悉这些在路上逃窜的人群发出的惨叫声,那是最凄惨的叫声,只有在生命遭受威胁时才会发出这种声音。惨叫声中夹杂着宛如婴儿哭泣般的声音,阳子早就知晓,那必定是妖魔的叫声。

  她拔出手上的剑,把剑鞘塞到乐俊的手上。

  「乐俊,拜托你退后。」

  乐俊没有回答,但阳子感受到原本站在旁边的乐俊离开她的动静。

  人群一下子挤了过来,阳子看着人群后方像小山般的黑影。巨大的黑影有点像老虎,她听到有人大叫:「是马腹!」

  阳子垂下手中的剑尖,静静地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剑身在左右店家的灯光照射下闪着光芒,逃到阳子面前的人都吓得躲到左右两侧。

  巨大的老虎推倒人群奔了过来,它身后另一只动物看起来像巨大的牛只。

  「两只……」

  她的身体有点紧张。这种久违的感觉并没有让她害怕,而是有一种奇妙的兴奋感。

  在小路上逃窜的人群纷纷冲进左右两侧的店家,她和敌人之间净空了。她稍微助跑几步,举起了剑。

  老虎先扑了过来。她闪过跳跃后冲过来的庞大身躯,用剑尖用力插向老虎的脑袋后方。在拔剑的同时重新举起剑,继续挥向直直撞过来的青牛。

  由于这两只怪兽体型都很庞大,所以必须花一点时间才能置它们于死地,幸好数量不多,所以并不会太困难。她从容地对付这两只怪兽时,突然听到乐俊的叫声:

  「阳子,小心钦原!」

  阳子猛一抬头,看到一群像鸡一样大的鸟飞了过来。可能有十几、二十只,无法明确计算实际数量。

  「小心不要被刺到了,有毒!」

  听到乐俊的提醒,阳子轻轻咂着嘴。新的敌人体积小、速度快,数量多。这下子麻烦大了。

  鸟的尾巴是锐利的小刀形状。阳子砍落两只,给老虎补上致命一剑。

  她小心翼翼地跑过尸体,以免被尸体绊倒,背对着旅店,寻找站立的位置。身中两剑的青牛好像发了疯似的横冲直撞,脚下的石板都沾满了妖魔的血,每走一步都很滑。

  小路狭小昏暗,眼前是成群的鸟,只能依赖左右两侧店家漏出来的灯光,这些微弱的灯光反而让黑暗变得更深沉。当她回过神时,发现那群鸟已经近在眼前,好像突然从黑暗中冒出来的。

  阳子闪过那头撞过来的青牛,又打落了一只鸟后,听到无数好像生锈金属摩擦般的奇怪声音交织在一起,渐渐逼近。

  「难道还有……」

  她背上冒着汗。

  刚才为了对付鸟,没有及时解决的青牛变成了棘手的敌人。一群猴子正从小路的入口冲进来。

  阳子愣了一下,当她回过神时,鸟的锐利尾巴已经出现在眼前。她只能闪躲,还来不及举起剑,又有一只鸟飞了过来,尾巴正对着阳子的眼睛。

  阳子很清楚,这次绝对避不掉了。

  ——毒。不知道到底有多毒?

  ——眼睛怎么办?

  ——一旦看不见,就无法对付敌人。

  ——即使想要用手挡,恐怕也来不及了。

  这是不到一瞬间的思考,真的来不及眨眼。

  ——完了,会被刺中。

  她正要闭上眼睛,冲过来的那只鸟突然消失了。

  有人从一旁打落了那只鸟。

  阳子来不及确认那个人到底是谁。

  阳子立刻砍向继续飞过来的鸟,闪过冲过来的青牛。那个人动作俐落地刺向牛的后脑杓。因为动作实在太俐落了,阳子有点看傻了眼,那个人用再度拔出来的剑砍向飞来的鸟。

  那个男人比阳子足足高一个头。

  「别发呆啊。」

  男人说完,轻轻松松地打落最后一只鸟。

  阳子在点头的同时,砍向扑过来的猴子,又刺中接着冲上前来的另一只猴子,很快再度投入战斗中。

  男人的剑术比阳子高超好几倍,而且腕力惊人。那群猴子虽然数量不少,但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小路上就躺满尸体,再度恢复了寂静。

  4

  「你的身手真不错。」

  男人甩掉剑上的鲜血时说道,他的呼吸很平静。虽然体型高大,却没有壮硕的感觉。「男子汉大丈夫」应该就是指这种人吧?阳子肩膀一上一下喘着粗气,不发一语地抬头看着他,男人笑了笑。

  「我这么问或许有点失礼——你没事吧?」

  阳子默默点头,男人挑了挑单侧的眉毛。

  「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万、分、感谢。」

  「你不必向我道谢。」

  「因为你救了我。」

  「妖魔在大街上晃来晃去很扰人,所以并不光是救你而已。」

  阳子不知如何回答,背后有人抓住了她的上衣。

  「——阳子,你没事吧?」

  是乐俊。乐俊在问话的同时,皱着眉头看脚下的尸体。阳子从乐俊手上接过了剑鞘,甩了一下剑,收回了剑鞘。

  「我没事。乐俊,你没受伤吧?」

  「俺没事——这位是?」

  阳子耸了耸肩膀。男人只是笑了笑,看着阳子身后的房子。

  「你们住在这里吗?」

  「——对。」

  「是喔。」男人小声嘀咕后,巡视了周围。

  「人越聚越多了,你会喝酒吗?」

  「不会……」

  「那你呢?」

  男人看着乐俊,乐俊不知所措地抖了抖胡须,点了点头。

  「那就陪我喝一杯,我懒得和官差打交道。」

  男人说完,转身迈开步伐。阳子和乐俊互看一眼,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跟了上去。

  男人拨开渐渐聚集的群众走在街上,似乎并不知道要去哪家店。他走在人群中左顾右盼,然后心血来潮地走进一家豪华气派的大旅店。男人没有回头看跟在身后的阳子一眼,就走了进去。阳子见状,转头问身后的乐俊:

  「……怎么办?」

  「都已经来到这里了,还能怎么办?」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和他聊一聊,你要先回旅店吗?也许该小心谨慎点。」

  「别管那么多了,走吧。」

  乐俊沿着石阶往上走,阳子也追了上去。男人和伙计等在店内的阶梯下方,看到阳子他们后,轻轻笑了笑,走上了阶梯。

  伙计带着男人来到三楼的包厢。那是两个房间打通的大房间,有一个面向中庭的阳台。

  房间很宽敞,建筑很华丽,内部装潢也别具匠心,就连家具也都极尽奢华,但阳子难掩内心的畏缩。

  这比阳子以前去过的任何一家旅店都高级好几倍。

  男人向伙计点了酒菜后,坐在像是沙发的椅子上,看起来好像经常出入这种高级店家。房间内因为点了无数蜡烛而很明亮,阳子发现男人身上的行头也所费不赀。

  「呃……」

  男人看着站在入口的阳子笑了笑。

  「要不要先坐下再说?」

  「……打扰了。」

  阳子和乐俊互看了一眼,朝彼此点头后坐了下来。他们都觉得坐立难安。男人看着他们局促不安的样子微微笑着,并没有说什么。阳子不知如何是好,打量着室内,伙计端了酒菜上来。

  「老爷,还有什么吩咐?」

  男人对着伙计挥了挥手,示意他出去,并命令伙计离开时把门关上。

  「要不要喝看看?」

  男人问阳子,阳子摇了摇头,乐俊也跟着摇头。

  「呃……」

  阳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但还是开了口,男人打断了她。

  「你有一把好剑。」

  男人看着阳子的右手,对她伸出了手。阳子觉得难以拒绝,把剑递给他。男人握着剑柄轻轻一拉,就把剑拔了出来。

  「怎么会?」阳子忍不住惊叫,男人不理会她,检查着手上的剑和剑鞘。

  「——剑鞘已死。」

  「剑鞘死了?」

  「你之前是否曾经见过奇怪的幻影?」

  听到男人这么问,阳子皱了皱眉头。

  「……你说什么?」

  看到阳子一脸紧张,男人笑了笑,把剑放回了剑鞘,小心翼翼地把剑交还给阳子。阳子接过后,轻轻握紧了剑柄。

  「什么意思?」

  「就是我问的意思啊,你不知道这把是什么剑吗?」

  「什么剑?」

  男人拿起像茶壶般的玻璃瓶,在杯中倒满液体。他的动作自在从容。

  「这把剑名叫水禺刀,以水铸剑,以禺为鞘,因此称为水禺刀。除了是一把杰出的剑以外,还具有其他作用。剑刀会发出磷光,宛如在看水镜般呈现幻影。只要操纵得宜,可以看到从古代到未来,千里之外的事。只要意志松懈,就会持续出现幻影,所以要用剑鞘封住。」

  男人举起杯子喝了一小口,看着阳子。

  「剑鞘会化为禺现身,禺可以看透人心。一旦意志松懈,禺就会看透主人的心思,扰乱思绪,因此,需要用剑来封住剑鞘。这是庆国秘藏的重宝。」

  阳子忍不住微微站了起来。

  「但是,这把剑鞘已经死了,失去了封印的能力,所以幻影时常会出现。」

  「……你是?」

  「你们不是写了书状到党公所吗?说来听听吧。」

  「您该不会是延台辅?」

  男人冷笑了一下说:

  「台辅刚好外出,有事就告诉我吧。」

  阳子难掩失望。这个人果然不是台辅。

  「所有的事都已经写在书状上了。」

  「我看到了,说你是景王。」

  「我是海客,对这里的事一无所知,只不过——」阳子看着乐俊。「乐俊说,我是景王。」

  「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男人很干脆地点头。

  「你相信吗?」

  「轮不到我信或不信,水禺刀是庆国的重宝,在降服魔力强大的妖魔后没有加以消灭,而是将之封印,变成剑和鞘加以支配,成为重宝,只有循正当途径拥有此剑者方可使用,意即只有景王才能使用。这是前几代景王封印的,所以才会这样。」

  「但是——」

  「彼此封印了彼此,所以,照理说,只有主人才能拔出剑,只是现在剑鞘已死,即使我也可以拔出来,但即使拿着剑,也无法砍断一根草,更不可能有能力唤出幻影。」

  阳子直视男人。

  「你是谁?」

  ——这个人对庆国的事知之甚详,绝非等闲之辈。

  「你不打算先报上姓名?」

  「我叫中嶋、阳子。」

  男人看向乐俊。

  「所以,递交书状的张清是你?」

  「对。」乐俊慌忙正襟危坐。

  「表字是?」

  「乐俊。」

  「——那你呢?」

  阳子瞪着男人,却无法压制眼前的男人。

  「我叫小松尚隆(Komatsu Naotaka)。」

  男人一派轻松地回答,阳子目不转睛地打量他。

  「……海客?」

  「我是胎果,很多人都把我的名字读成『syou-ryou』,说很多、其实人数也有限。」

  「……所以?」

  「所以?」

  「你是谁?台辅的护卫之类的?」

  「喔喔!」男人笑了起来。「如果要说称谓,我是延王——雁州国王,延。」

  5

  有好一会儿,阳子无法动弹,乐俊的胡须和尾巴都僵硬地竖了起来。

  被他们盯着看了半天的男人笑了起来,显然对眼前的状况乐在其中。

  「……延王?」

  「是啊,很抱歉,台辅刚好外出,我想自己可以帮上忙,所以就来看看,还是说,你们非找台辅不可?」

  「不。」阳子只说了这个字,就说不出下文了。他淡淡地笑了笑,然后把手指伸进杯中。

  「那我从头说起——一年前,庆国的景女王驾崩,追赠谥号为予王,你知道吗?」

  「不知道。」

  阳子说,延点了点头。

  「予王的本名叫舒觉,有一个妹妹叫舒荣。舒荣不知道有何意图,竟然自立为景王。」

  「自立为王……」

  「每个君王身边都有麒麟,君王必须由麒麟挑选。这件事有没有听说?」

  「有。」

  「予王留下了麒麟,就是景麒,你认识景麒吗?」

  「曾经见过一次,他把我带来这里。」

  延再度点头。

  「予王驾崩后,庆国的王位悬缺。景麒立刻开始挑选君王人选,在予王驾崩的两个月后,从庆国传来景王已经即位登龙的消息……但绝对是伪王。」

  「伪王?」

  延点了点头,用手指沾了酒之后,在桌子上写了「伪王」两个字。

  「君王必须由麒麟挑选,不由麒麟选定而自立为王者称为伪王。在君王登基时,国家会有群瑞之事出现,新王登基后却完全没有,反而妖魔四起,蝗害肆虐,无论怎么看,都绝非正当的君王。」

  「我搞不——」

  阳子想说「我搞不懂」,但延举起手,制止了她。

  「由此得知,她是伪王。派人调查后发现,自称为景王者是予王的妹妹舒荣,虽然是予王的妹妹,但只是普通女人,无法进入王宫,也无法掌控国家,所以原本以为不碍大事。」

  阳子无法理解,但还是竖耳细听。

  「没想到她率兵集结征州州侯城,自行在那里宣布景王即位登基。国民难辨真假,听到君王即位,没有理由怀疑,就信以为真。伪王声称诸侯共谋封城,不让她这个君王入城。国民对她的话深信不疑,纷纷谴责诸侯。舒荣宣称要和奸臣奋战到底,要招募新的官吏和士兵,志愿者蜂拥而至。」

  延说到这里,略微露出了愁容。

  「予王即位之前等了很久,在位的时间又很短,国家还无法从混乱中站起来,百姓对诸侯怨恨极深。九个州中,已经有两个州是伪王的势力范围,另外三个州被伪王军打下了。」

  「没有人反对吗?」

  「有,但一有人质疑为何麒麟不在场,她就说,景麒被诸侯藏起来。不久之后,她竟然真的带着景麒出现,声称是她营救出被敌人关起来的景麒,当大家看到兽形的麒麟后,当然更不可能怀疑。于是,剩下的四个州中,半数的两个州投靠了伪王。」

  「带着景麒出现……所以,景麒?」

  「显然被抓了。」

  难怪他没有来找阳子。虽然眼前并不算是最糟糕的状况,但和最糟糕的状况差不多。

  「所以,是那个叫舒荣的女人派刺客刺杀阳子吗?」

  乐俊问。

  「事情没这么简单。妖魔攻击人类是常有的事,但不可能追杀某个特定的人,除非是使令。」

  「使令?」

  「君王使用重宝的魔力,使麒麟可以指挥使令。全天下只有麒麟可以指挥妖魔攻击某一个特定的人。」

  景麒身边的那些妖魔是景麒的使令。阳子终于了解了这件事,但乐俊显然有点手足无措。

  「怎么会有这种事!」

  延重重地点了点头。

  「照理说不可能,但这是目前唯一合理的解释。攻击景王的是麒麟的使令,使令召集了山野的妖魔。」

  「这……所以……」

  「仔细思考后就会发现,舒荣并没有足够的人脉和金钱维持军队,一定有人在背后提供大量的军用资金,再加上有使令出现,可见幕后黑手是某国的君王。」

  阳子看了看延,又看了看乐俊。

  「……怎么回事?」

  延王回答了她的疑问。

  「你知道麒麟是怎样的动物吗?」

  「是一种灵兽,挑选君王……」

  「没错,麒麟是妖而非妖,反而更接近神。虽然本性为兽,但平时以人形现身,是充满仁义慈爱的动物。虽然高傲不恭,却讨厌争斗,尤其怕血,甚至会因为血的污秽而得病。麒麟绝对无法持剑作战,所以指挥使令保护自身安全。使令虽是妖魔,但和麒麟立下誓约后,就甘心为仆。麒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基于自己的意志攻击人类,因为这违背麒麟的本性。」

  「但问题是?」

  「没错,问题是君王是麒麟的主人,麒麟绝对不会违背君王。麒麟不会加害于人,只不过如果奉君王之令,就另当别论了。既然使令攻击你,代表有君王命令麒麟这么做,这是唯一的可能。」

  「会不会……那个叫舒荣的人也有一只麒麟?」

  「不可能。一国只有一只麒麟,以君王为主,或是正在寻找君王,不可能有第二只。」

  可见真的是某国的君王想要取阳子的性命。

  阳子想起来了。

  在山路上遇见的那个女人——

  她似乎在为妖魔的死哀悼,一定是因为那个妖魔是她的使令。鹦鹉命令她杀了阳子,她流着泪,却无法违背鹦鹉的命令,所以举起了刀。如果那只鹦鹉是君王,那个女人是麒麟,一切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但是,是哪一国?」

  ——是哪一国的君王?

  延转头看着其他方向说:

  「很快就知道了。」

  「但是——」

  「既然景王在我手上,就不可能让他们动一根汗毛。问题是景麒,不过无论怎么说,他是麒麟,不可能轻易被杀。所以,想要暗杀景王的君王很快就会浮上台面,天帝不可能袖手旁观。」

  「我不太了解。」

  「眼下暂且静观其变。只要看哪个国家走向衰亡,就知道是谁在下令,只不过——」延说到这里,大声笑了笑。「景麒被抓,目前被困在庆国,我们无论如何都要营救他。为了确保景王的安全,我必须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可以出发了吗?」

  「现在吗?」

  「如果可以,最好马上出发。如果行李放在旅店,有时间回去拿。我希望你去我的住处。」

  阳子看着乐俊,乐俊点了点头。

  「阳子,你去那里比较好,因为目前安全最重要。」

  「但是——」

  「不必担心俺,你去吧。」

  听到乐俊这么说,延放声大笑起来。

  「即使多一个客人,我也不会发愁。虽然只是旧房子,但房间倒是多得发臭。」

  「不,岂敢叨扰。」

  「家里都是些粗人,如果你不介意就一起来,你一起来的话,景王也比较放心。」

  延王的住处就是玄英宫,竟然被他说得好像是哪里的旧房子。阳子在内心对延王感到有点无言,然后看着乐俊说:

  「去吧,把你留下我会很不安。」

  乐俊很僵硬地点了点头。

  6

  延走到偏僻的角落,把手指伸进嘴里,用力吹了声口哨。

  走去关弓还有将近二十天的路程,夜晚又无法入城出城,阳子正感到纳闷,不知道要如何出城前往关弓时,发现有黑影出现在墙上。仔细一看,是两只身上发出淡淡光芒的老虎,身上的毛皮因为光线的强弱,黑色条纹变化出不同的颜色,白色部分既不像珍珠那么柔和,又不如油膜那么浓烈,一双如同黑珍珠般的眼睛令人印象深刻,漂亮的虎尾很细长。

  阳子和最初穿越虚海的那天晚上一样,骑在老虎身上,奔向悬着半月的夜空。

  这一切令她感到怀念。回想起来,不知已经过了这么漫长的时间。骑在景麒的使令骠骑身上奔向虚海时还是寒冷的季节,当时,阳子一无所知,既不了解景麒,更不了解自己。

  如今已是夏季,夜晚的空气中弥漫着热气,老虎周围没有一丝风,感觉有点冷清。

  在天空中飞翔的野兽脚下,是一片和飞越虚海的夜晚时相同的夜景。雁国的夜晚很明亮,里和卢形成一个个小星团,宛如虚海的景象。

  「阳子,那就是关弓。」

  老虎在空中飞了大约两个小时后,在背后抱着阳子的乐俊伸出短小的前肢,指着前方说道。

  乐俊手指的方向看不到任何东西。没有灯光,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阳子正想问它:「在哪里?」发现自己误解了该看的东西,乐俊并不是指黑暗中的某个东西,而是指着那片黑暗。

  「……不会吧。」

  半月的月光下,脚下是一片深海,森林的轮廓宛如海浪微微泛着白色,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这片夜景中,有一个又深又黑的洞穴。

  不,那不是洞穴,而是在半月映照下勾勒出的黑色轮廓。在整片夜景中看似洞穴,却不是洞穴,而是高高隆起的——

  「……山。」

  ——这个世界上有这种山吗?

  身处高空中,里已经变成了一个点,但那座山仍然高不见顶。

  ——高耸入天的山。以前曾经听乐俊这么说过。

  但是,真的有高耸入云的山吗?

  阳子顿时觉得自己极其渺小。

  这座山如同柱子般顶天立地,从和缓的山地间伸向高空的样子,好像一把长度不一的笔捆在一起。云雾缭绕着尖锐险峻的山顶,遮住了它的形状。

  黑影的山壁宛如一道巨大的墙。

  「……那就是关弓?那座山就是关弓?」

  她比较着脚下和前方那座山,发现距离还很远很远,但那座山竟然如此巨大。

  「对,那就是关弓山,每个国家的王宫所在的山都很高大,玄英宫就在山顶上。」

  淡淡的月光照在悬崖上,反射着白色线条,整座山笔直得几乎接近垂直。阳子寻找着王宫,但山顶被云遮住了,看不清楚,只见山麓有一、两盏灯光。

  「那个光就是关弓城。」

  既然是首都,应该比乌号更大,但距离太远了,所有的光都聚集成一个点。

  阳子呆滞地看了片刻。

  虽然看似近在眼前,但关弓好像在越逃越远,即使借助了飞兽的脚,好像也迟迟无法拉近和关弓之间的距离。过了很久,终于靠近了细长的高山,如果不转动脖子,就无法看到整座山的全貌,即使把头抬到底,也无法看到山顶时,才终于看到了关弓这个城市的轮廓。

  关弓这个城市位在这座高耸入云的关弓山麓,在和缓的丘陵地带展开成弧形,背后有这座巨大的高山,这里的夜晚应该很漫长。

  阳子问乐俊这件事,乐俊表示同意。

  「我曾经去过巧国的傲霜,差不多也是这样的感觉。傲霜位在山的东侧,黄昏很长。」

  「……是喔。」

  从上空中俯瞰,发现关弓是一个巨大的城市,脚下是一片光的海洋,眼前是一片悬崖峭壁。垂直细长的山层层叠叠,完全不见任何树木,即使在夜晚,山岩看起来都是白色的。

  前方的延降落在山的高处,断崖突出的岩石上。

  那片岩石区差不多像小型体育馆那么大,感觉像是将一块大岩石削平而成。阳子他们骑着的飞虎也跟着降落在岩石上,抢先一步降落的延回头笑着对他们说:

  「看来你们没有掉下去。」

  阳子感到纳闷,飞虎沿途完全没有晃动,也没有感受到风的呼啸,怎么可能掉下去?延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笑了笑说:

  「有些人会惧高头晕,也有人会因为太舒服睡着了。」

  原来是这样。阳子不由得苦笑起来。

  白色的岩石削得很平,上面刻着很深的精细图案,可能可以发挥止滑的效果。周围没有栏杆,阳子完全无意去边缘一探究竟,也完全无法想像这里离地面到底有多高。

  前方的悬崖前有一道对开的大门,延转身走向那道门。走到门前时,门就向内打开了,

  那是一道用整块差不多两个人高的白色石头做成的石门,两名士兵打开了这道看起来很沉重的石门。阳子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士兵,因为看到他们穿着厚实的皮革护胸,猜想应该是士兵。

  延向他们点了点头,回头看向阳子。他走进那道门后,示意他们也一起进来。阳子和乐俊走进大门后,两名士兵向他们微微鞠躬,然后走了出去,跑向在岩石上休息的两只飞虎。也许飞虎也像马一样,需要喝水、吃饲料,再用刷子刷一下身上的毛。

  「——怎么了?往这里走。」

  延看着阳子。阳子慌忙跟在延身后走了进去,里面是一条宽敞的走廊。

  走廊上悬着像水晶灯般的灯火,犹如白昼般明亮。乐俊惊讶地抖着胡须,抬头看着天花板,显然它也很少见到。

  穿越并不长的走廊,是一个大房间,从那里穿越一个拱顶的隧道,沿着白色石头阶梯往上走。乐俊一看到阶梯,立刻垂头丧气地抖动着胡须。走在前面的延回头问:

  「怎么了?不必客气啊。」

  「没有。」

  乐俊的脸有点抽搐,阳子知道它在想什么。

  「阳子……」乐俊压低声音小声问:「要沿着这个阶梯走上去吗?」

  「应该吧。」

  阳子在回答的同时,内心也有点失望。因为刚才降落的岩石区位在这座山的高处,没想到离山顶还有差不多相当于一栋摩天大楼的高度。如果要靠双脚爬上去,恐怕会是可怕的苦行。

  阳子没有任何怨言,默默地走上阶梯,不由自主地牵起乐俊的手。虽然每格阶梯并不高,但阶梯很长。他们跟在延的身后走上阶梯,在阶梯尽头一片宽敞的空间转了九十度后,又走了一段阶梯,才来到一个小厅堂,小厅堂后方有一道雕刻十分精美的木门。

  走出这道在厚实的木板上刻了鲜艳浮雕的木门,立刻感受到和煦的风吹了过来,闻到了浓浓的海水味。

  「……啊!」

  阳子忍不住叫了起来。门外是一个宽敞的露台,那里已经是云的上方。

  阳子搞不清楚到底有多神奇,但只是走了那些阶梯,就已经上升到这么高的地方。地上铺着白色石头,栏杆也是白色的石头,下方的白云起伏飘动。

  ——不,那些白云真的像海浪一样起伏。阳子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乐俊,这里有海……」

  她忍不住叫了一声,跑到栏杆旁。从悬崖向外伸出的露台之下白浪翻腾,放眼望去,原来是在海上,难怪会有海水的味道。

  「当然有啊,因为这里是天上啊。」

  听到乐俊这么说,阳子转头看着它:

  「天上有海吗?」

  「如果没有海,怎么叫云海?」

  带着浓烈海水味的风从海上吹来,眼前是一片黑暗的海,白浪一直打到露台下方。

  阳子从栏杆探出身体张望,发现海底闪着光亮。虽然看起来像虚海,但她知道是位在遥远下方的关弓的灯光。

  「太不可思议了……为什么水不会掉下去?」

  「如果云海的水掉下去,不是很伤脑筋吗?」

  延吃吃地笑了起来。

  「景王,如果你喜欢,就请人为你安排有露台的房间。」

  「那个……」

  阳子开了口,但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可不可以请你不要叫我景王?」

  延挑起单侧的眉毛,觉得很有趣。

  「为什么?」

  「因为……总觉得不是在叫我。」

  延王听了,轻轻笑了起来,欲言又止地仰头看着天空。阳子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一道细细的白光流过。

  「台辅回来了——那就叫你阳子。」

  延转过身。

  露台左侧深处有几级石阶,阳子也跟着延王走上石阶后,忍不住呆呆地抬头看向』则方。

  那里是一片像岛屿般的地形,中央有一座险峻的高山。月光下,可以看到无数房子建在白色的断崖上。

  山上奇岩林立,就像一幅水墨画,岩石上的树木伸展着枝桠,有好几条细细的瀑布流着。

  山崖上,有塔形建筑,也有楼阁,纵横交错的回廊连起这些房子,形成一整栋建筑物,

  这是雁国的中心,延王的居宫玄英宫,一座巨城包围了整座山。

  7

  一走进房子,阳子他们立刻被看起来像是仆人的男女包围了,他们将阳子和延分开,将两人推进了后方的房间。

  「那个……」

  「呃……」

  阳子和乐俊有点不知所措,宫女面无表情地转头说:

  「请在这里更衣,热水马上送来。」

  他们似乎觉得阳子和乐俊身上太脏了,在宫里走来走去有碍观瞻。阳子他们虽然困惑,但还是点了点头,用他们送来的水洗了身体。阳子和乐俊轮流在屏风后洗完澡,走去隔壁房间,发现宽敞的房间内有一张大桌子,上面放着崭新的衣服。

  「要换上这些……」

  乐俊一脸不悦地拿起质地华丽的衣服检查着。

  「这是男人的衣服。他们以为你是男人吗?如果延王知道你是女人,还吩咐他们准备男人的衣服,就太贴心了。」

  「乐俊,好像还有你的。」

  听到阳子这么说,乐俊显得垂头丧气。

  「虽然现在才意识到有点太晚了,但俺这样子去见达官贵人真是太失礼了。」

  因为你根本没穿衣服啊。阳子暗自想着,把衣服递给了它。她忍不住想起之前在路上遇见的那些怪兽,有不少怪兽身上穿着衣服。乐俊似乎不爱穿衣服,但光是想像,就忍不住莞尔。

  看着乐俊低着头,拖着尾巴走去屏风后方,阳子也换上了宫女准备的衣服。那是一件质地柔软的宽松薄长裤,还有一件像是薄衬衫的衣服,外面搭配一件织了漂亮图案的长衣。

  所有衣服都是蚕丝,已经习惯粗衣的阳子,觉得这种滑爽质地的衣服穿在身上很痒,当她绑好有刺绣的腰带时,门打开了,一名老人走了进来。

  「请问已经换好了吗?」

  「我已经好了,我朋友……」

  她原本想说「还要等一下」,发现屏风动了一下。

  「没问题,我也好了。」

  乐俊的声音很低沉,阳子有点惊讶,看到屏风后方走出来的身影,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

  「怎么了?」

  「你是……乐俊……吧?」

  「对啊。」

  他点了点头,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来你第一次看到我这个样子,我是如假包换的乐俊。」

  阳子抱着头,她终于知道之前紧紧抱着乐俊时,乐俊为什么叫她要稳重一点了。

  「我忘了这里的很多事都超越了我理解的范围。」

  「好像是这样。」

  他笑了起来。以年纪来说,他是二十出头的翩翩美少年,个子不高,体型偏瘦,但看起来很健康。阳子想起他之前提到「正丁」,其实就是成年男子的意思。

  「如果只是普通的野兽,不可能会说话,我不是说过,我是半兽吗?」

  「……的确。」

  阳子羞得脸上快喷火了。虽然乐俊好几次告诉她,自己是半兽,是正丁,但阳子不仅去抱他,之前还同住一室。她更想起很久之前,乐俊还曾经为她换过睡衣。

  「阳子,你这个人既精明,又粗心。」

  「我也这么觉得……为什么你不一直维持人形?」

  阳子忍不住咬牙切齿地说,乐俊叹了一口气。

  「因为那样比较轻松。」

  说完,乐俊垂下穿了朱色衣服的肩膀。

  「感觉好像很盛装,肩膀都酸了,而且今天真的是盛装……」

  他嘀嘀咕咕的样子看起来真的很无奈,阳子轻轻笑了起来。

  他们跟着老人,经过长长的走廊,阳子他们终于被带进一个大房间。对开的落地窗敞开着,房间内弥漫着海水的味道。延站在面向云海的露台上,回头看着他们。他也换了衣服,但和阳子他们身穿的长袍相差无几。应该不是阳子他们身上的衣服太高级,而是延在服装上很俭朴,看来他这个人很随兴。

  延走进房间时苦笑着说:

  「换好衣服了吗?这些家臣就是太注重规矩,虽然很烦,但如果不乖乖听他们的话,就会很罗嗦,真对不起两位了。」

  阳子觉得延似乎太随兴了,但听到他说话时带着笑容,阳子也笑了笑。

  「乐俊,你脱掉这身衣服也无妨啊。」

  已经变成一位年轻人的乐俊露出僵硬的笑容。

  「不必在意我——请问台辅呢?」

  「应该马上就来了。」

  他的话音刚落,门就打开了。风一吹,房间内都是海水的味道。

  「你回来了。」

  门的内侧都有一道屏风,屏风后出现一个十二、三岁的金发少年。

  「怎么样?」

  「目前还无法进入王宫……真难得,有客人?」

  「不是我的客人,是你的。」

  「我的?我不认识。」

  少年眉头微蹙,看着阳子他们。

  「所以?你是谁?」

  「你说话这么无礼,该改一改了。」

  「你知道什么叫多管闲事吗?」

  「你等一下可别后悔。」

  「是喔,难道你终于决定娶亲了?」

  「我没在开玩笑。」

  「……所以,是你妈?」

  「如果不是我的妻子或母亲,你就这么没礼貌吗?」

  延叹着气说完,回头看着目瞪口呆的阳子说:

  「对不起,这家伙太粗鲁了,他是延麒。六太,这位是景女王。」

  「呃!」

  少年发出这个声音后,当场往后一跳。他抬头看着阳子,阳子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好像是她渡过虚海后,第一次大声笑出来。

  「干么不早说?真是太差劲了。」

  「你没资格说我,这位是乐俊公子。」

  延轻轻笑了笑,立刻露出严肃的表情。

  「庆国的情况怎么样?」

  听到他的问话,少年的神色也严肃起来。

  「纪州似乎也沦陷了。」

  乐俊为阳子写了「纪州」这两个字。因为在语言沟通时都会自动翻译,所以必须请乐俊写字给她看。交谈的时候,一切交给翻译都没有问题,只是这么一来,阳子就不认得字了。

  「目前只剩下北方的麦州,舒荣仍然在征州,军队的势力更加壮大,王军根本不是对手。」

  乐俊又写了「王师」两个字,应该就是刚才听到的「王军」。

  「伪王军已经向麦州挺进。麦侯的军队只有三千,根本无法抵抗,沦陷恐怕只是时间问题。」

  说完,他坐在桌子上,拿起桌上的树果啃了起来。

  #插图

  「——你是在哪里找到景王的?」

  延简单扼要地把来龙去脉告诉了他,延麒不发一语,愁眉不展地听着。

  「蠢蛋!竟然要麒麟去攻击人类。」

  「目前不必理会,幕后黑手问题也不大,但必须让他们交出景麒。」

  延麒点了点头。

  「越快越好,如果他们知道景王在这里,恐怕会取他的性命。」

  「呃……」阳子插了嘴。「我完全听不懂。」

  延挑了挑单侧的眉毛。

  「我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带来这里,既然延王说我是景王,应该是这么一回事吧,而且不知道哪国的君王在追杀我,应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但是,我并不想当景王,我通知你们,也不是希望你们承认我是景王,我只是讨厌整天被妖魔追杀,也讨厌被巧国的士兵追捕,想要知道回去倭的方法,才来此地寻求延王的协助。」

  延和延麒互看了一眼。片刻的沉默后,延开了口:

  「阳子,你先坐下。」

  「我——」

  「你先坐下,我接下来要说的故事很长。」

  8

  「到底该从何说起呢?」延说完这句话,看着半空想了片刻。「有人,然后有了国家。有了国家之后,就需要有人治理这个国家,对不对?」

  「对。」

  「于是,就有了王。一国之君统治国家,君主统治国家时,其施政未必符合民心所望。相反地,权力容易使人傲慢,君主往往会欺压百姓。这并不一定是君主的过错,而是君主一旦掌握了权力,就不再是普通百姓,所以无法了解百姓的想法。」

  「听说延王是稀世的明君。」

  延苦笑着说:

  「我想要说的不是这个,别急——君王会欺压百姓,那如何才能拯救百姓呢?」

  「民主主义就是其中一种方式。」

  说话的是延麒。

  「国民选出对自己有利的君王,一旦对自己不利,就让他下台。」

  「是啊。」

  延又继续说:

  「但是,在这里是用另一种方式。既然君王会欺压百姓,就挑选一个不会欺压百姓的君王。麒麟就是扮演这样的角色。」

  「麒麟代替国民选出君王……」

  「这么想也没错,这里还有所谓的天意。天帝创造了天地、国家,制定了天理,麒麟顺应天意挑选君王,天命已下,于是有了君王。」

  「天命……」

  「君王必须保护国家,拯救百姓,让他们有安定的生活。麒麟挑选出有能力完成这项使命的君王。获选者登上王位,所以,天帝透过麒麟让明君坐上王位。虽然也有人称我为明君,但这种说法并不对,所有君王都具备成为明君的资质。」

  阳子不知如何附和,所以没有吭气。

  「但是,倭和汉也有不少明君,国家却无法持续安泰,你知道为什么吗?」

  阳子微微偏着头。

  「被称为明君者往往会因为某些闪失而偏离正轨,即使不犯这种错,任何明君终有一死。死了之后,继位者未必也是明君——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你说得对。既然这样,就让明君不死,成为神就好,如此一来,就解决了一半的问题。即使死了之后,也不让后代继承王位,而是让麒麟来挑选,让麒麟监视君王不偏离正轨——不是吗?」

  「是……没错啊。」

  延听了之后点点头。

  「雁州国目前交到了我的手上,延麒挑选了我成为君王。无论任何人多么渴望,多么努力,如果不被麒麟选中,就无法成为君王。这有点像男人选择女人,或是女人选择男人。我是胎果,并不是在这里长大的人,我和你一样,对如何当君王一无所知,因为被麒麟选中,所以才成为君王。天命已下,就无法改变。」

  「我也是……我不能回去了吗?」

  「如果你想回去就回去,但你还是庆东国的君王,这件事无法否认。」

  阳子低下了头。

  「麒麟和自己挑选的君王立下誓约,不离君侧,不违所应的誓约。当君王即位后,就在君王身旁担任宰相。」

  「延麒也是宰相吗?」

  阳子看着盘腿坐在桌上的延麒,延淡淡地笑了笑。

  「别看他这样,他也是宰相。虽然你看到延麒之后,可能不太容易接受,但麒麟原本是慈悲为怀的动物,麒麟是正义和慈悲的化身。」

  延麒皱着眉头,他的主人苦笑着说:

  「台辅的进言都有关正义和慈悲,但是,光靠正义和慈悲无法治理国家,有时候我会无视延麒的劝阻,为了国家的正义,做一些不够慈悲的事。如果凡事都听延麒的,国家会灭亡。」

  「……是……这样吗?」

  「比方说,有一个罪人,为了钱而杀生的罪人。罪人有饥饿的妻儿,于是,延麒就会建议救他,但是,如果姑息罪人,国家就会大乱。因此,虽然对罪人深表同情,还是必须判他的罪。」

  「……是。」

  「假设我命令延麒处死那个罪人,以麒麟的本性无法做这种事,只是他抱怨归抱怨,还是会去处死罪人。麒麟会完全服从君王的命令,那是绝对的服从,不会违背君王的命令,即使君王命令他死,只要是真心下达的命令,他就无法违抗。」

  「所以,也可以让麒麟选中自己,一旦选上之后,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这就是最大的难处。正义和慈悲是上天的意志,上天希望君王靠正义和慈悲治国,麒麟转达上天的意志,只不过光靠正义和慈悲无法治国,有些事虽然违反正义和慈悲,但还是不得不做,然而,一旦过度,就会失去天命。」

  阳子看着延。

  「为了国家,有时候需要做一些缺乏慈悲的事,但若是过度,就会丧失君王的资格。君王只是向上天借用王位而已,一旦君王误入歧途,失去天命,麒麟就会生病,这种病称为失道。」

  阳子盯着延在半空中写的字。

  「那是君王失道导致麒麟罹患的病,除非君王痛改前非,否则麒麟的病好不了,但问题在于并不是想改就能够改,所以很少有麒麟在罹患失道的病之后,君王治好了他的病。」

  「治不好的话……」

  「如果这种状况持续,麒麟就会死。麒麟死了,君王也会死。」

  「……死。」

  「因为人的生命很短暂。君王之所以能够长生不老,是因为入了神籍。君王是神,才能长生不老。麒麟让君王成为神,所以,麒麟死了,君王也就会跟着死。」

  阳子点了点头。

  「除了君王痛改前非,还有一个方法可以治好麒麟。」

  「什么方法?」

  「就是对麒麟放手。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君王自己走上绝路。即使君王死了,麒麟也不会死。」

  「麒麟会得救?」

  「就可以得救……景麒就是这种情况。」

  延说到这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庆国的先王是名叫予王的女王,君王本性是人,姑且不论资质,并不是就不会走上歧途。予王深深爱上了景麒,不让任何女人靠近景麒,自认是景麒的女人,经常醋劲大发。之后越发走火入魔,把所有女人都赶出了城,最后甚至下令赶走全国的女人。当景麒规劝时,她更加变本加厉,想要杀害留在国内的所有女人,于是,景麒就病了。」

  「所以……」

  「女王是因为爱上了景麒而失道,当然不可能坐视景麒死去,至少她还没有失道至此。予王上了蓬山,要求退位。天帝恩准,景麒从予王手中得到了解放。事情就是这样。」

  「那个人呢……」

  「一旦为王,就要死去再重生为神:若是不再为王,就无法继续活下去。」

  原来庆国的先王是因此而死。

  「景麒已经挑选你为王。虽然必须登上蓬山,取得天敕才能即位,但既然已经立了誓约,就和即位没有太大的差别。天命已下,你就是景王。这件事已经无法改变……你了解吗?」

  阳子点了点头。

  「君王有义务治理国家,你可以舍弃你的国家回倭,但失去君王的国家必定大乱。一旦国家大乱,天帝一定会舍弃你。」

  「于是,景麒就会罹患失道,而我会死。」

  「没错,只是如果要说冠冕堂皇的话,恐怕还不止于此,最大的问题在于庆国的国民。因为君王除了统治,还要降服妖魔、平息灾变,没有君王的国家妖魔出没,风暴四起,干旱水荒不断,瘟疫流行,人心惶恐。国土荒废,人民饱尝辛酸。」

  「国家……灭亡?」

  「没错。景麒迟迟找不到予王,所以空位时代持续了很长时间,这段期间,国土荒废,人民身心俱疲,好不容易找到了君王即位,但治世只持续短短六年,而且最后一、两年因为失道,国家丧失安宁,现在又遇到这场动乱。住在雁国和巧国附近的人纷纷离乡背井,但庆国还有很多百姓,在我们说话的这些时候,他们也深受妖魔和灾变的折磨。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拯救他们。」

  「让正当的君王赶快即位?」

  「没错。」

  阳子摇了摇头。

  「根本不可能。」

  「为什么?我认为你完全具备了君王的气度。」

  「怎么可能……」

  「你是你自身的君王,明白自己的责任。如果不了解自身责任,即使和他谈论王者的责任也是白费口舌,无法统治自己的人,当然更不可能统治国土。」

  「我……不行。」

  「但是。」

  「尚隆——」延麒用责备的语气制止道:「不要勉强她,景王要如何处理庆国是她的决定,只要她做好对自己行为负责的心理准备,不管做出任何决定都没问题。」

  延叹了一口气。

  「没错——但是,有一件事要拜托景王。我一直致力于拯救庆国的国民,但雁国的国库并非取之不尽,希望你可以亲自拯救庆国。」

  「……请让我考虑一下。」

  阳子低下头,如今,她实在无法抬起头。

  「不好意思——」乐俊插嘴:「你们知道是哪一位君王想要追杀阳子吗?」

  延看着延麒,延麒移开了视线。

  「……你觉得是谁?」

  「俺猜想……俺觉得可能是塙王。」

  阳子看着乐俊。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愁容的年轻人,无法立刻觉得就是之前那只开朗的老鼠。

  「为什么?」

  「目前并没有确切的证据。阳子不是在山里四处逃窜,导致身心俱疲吗?俺不认为攻击她的所有妖魔都是麒麟的使令,但山上也不可能有那么多妖魔,即使有一半是使令也太多了。所以,俺认为巧国已经走向衰亡。」

  延听了乐俊的话,点了点头。

  「言之有理。不瞒两位,塙王强烈要求我们交出从巧国逃来雁国的海客。巧国是那样的国家,过去也不是没有海客从巧国逃来雁国,但之前塙王从来不曾提出过这样的要求。我觉得不太对劲,请延麒暗中调查后,发现巧国有人送钱给舒荣,而且,巧国也开始动乱。我们正在怀疑塙王暗中搞鬼,昨天就接获了塙麟失道的消息。」

  「塙麟失道。」

  乐俊嘀咕,一丝痛苦掠过他年轻豁达的脸。

  「……这么说来,巧国完蛋了……」

  「不能想想办法吗?」

  阳子问,其他三个人都眉头深锁,最后还是由延开了口:

  「我当然能够以朋友身分向塙王提出忠告,但塙王不愿见我。即使见到了他,如果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还是无法解决问题。唯一的方法,就是景王接受天命,登上悬缺的王位。虽然不知道塙王是基于什么原因干涉庆国,但如果他是想要扶植傀儡君王,藉此掌控庆国,或许可以摧毁他的野心,阻止他继续做蠢事。」

  说完,他看向阳子,阳子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忍不住低下头。

  「……请给我一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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