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月之影 影之海 下 第八章

  1

  阳子住在一间天花板很高的豪华房间。除了房间的装潢,家具和桌上的茶壶、杯子都极尽奢华。房间很大,装了玻璃的窗户也很大。住在巧国边境的农夫如果走进这个焚了香、插了鲜花的房间,一定会头晕目眩。

  在旅途中已经习惯节衣缩食的阳子也一样,一走进房间就感到心神不宁。她回到房间后,原本打算独自思考一些事,但坐在包着锦缎的软绵绵椅子上很不自在,镶了螺钿的漆桌更是只要稍微一碰,就会清楚地留下指印,她也不敢在桌旁托腮思考。

  环视整个房间后,发现旁边是一个两坪多大的小房间。原以为去那里应该会比较自在,但走过去一看,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用来隔间的镂空雕花窄门折了起来,走进去,发现那是一座高台,垂着蚕丝的帘子。

  帘子拉开了一半,高台上铺着织锦的棉被。这个差不多两坪多大的高台是睡床,阳子觉得简直有点像是恶作剧。即使躺在上面想事情,恐怕也无法理出头绪,更不可能睡得着。

  阳子无所适从地打开了大窗户,对开的落地窗高达天花板,几何图案的窗棂上镶了彩色玻璃的窗户,推开后是一个宽敞的露台。

  延言而有信,为阳子安排了这个面向露台,可以看到缭绕云海的房间。

  一打开窗户,海水的味道立刻扑鼻而来,比焚香的味道更好闻。阳子走到露台上,铺着白石的露台围绕在建筑物的周围,差不多像庭院那么大。

  阳子走到露台上,靠着栏杆,心不在焉地看着云海。月亮渐渐沉落到天上的海中。

  她看着白浪打在脚下的岩石上,背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回头一看,一身灰棕色毛皮的动物走了过来。

  「散步吗?」

  阳子向它打招呼,乐俊苦笑着。

  「是啊——你睡不着吗?」

  「嗯,你也是吗?」

  「在那种房间怎么可能睡得着,俺还忍不住有点后悔,早知道就该留在旅店。」

  「我也有同感。」

  听到阳子这么说,老鼠放声笑了起来。

  「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你自己也有这样的王宫啊。」

  听到乐俊的话,阳子收起了笑容。

  「……我想应该有吧。」

  乐俊走到她身旁,和阳子一起低头看着海面。

  「庆国的王宫位在瑛州尧天,叫金波宫。」

  阳子没有太大的兴趣,懒洋洋地附和着。乐俊沉默了片刻。

  「——阳子,听俺说。」

  「嗯……」

  「景麒不是被名叫舒荣的伪王抓了吗?」

  「听说是这样。」

  「如果塙王无论如何都不想让你即位,有一个有效的方法。」

  「杀了景麒,对不对?」

  「对。只要景麒死了,你也就会跟着死。因为你并没有登上蓬山接受天敕,所以,不知道具体情况怎么样,但应该会是这种结局。」

  阳子点点头。

  「我也这么认为,因为我和景麒立下了誓约,所以,我已经不再是普通人了,难怪我不容易受伤,而且也没有任何语言障碍,更对剑术无师自通,甚至能够和他们一起渡过虚海,恐怕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八成是。景麒落入了敌人手中,为了自身的安全——」

  「我不想听。」

  阳子打断了它。

  「阳子。」

  「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意气用事,我已经很了解君王是什么,麒麟是什么,所以,不想为了自身的安全做出决定。」

  「但是——」

  「我希望你不要认为我是因为无奈才说这些话。」阳子露出微笑。「我来到这里之后,身处随时可能送命的状况,虽然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活了下来,但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运气好。来到这里之后,我这条命就和死了没什么两样,所以我并不是怕死,至少不想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的生命。」

  乐俊的喉咙发出「咻」的声音。

  「所以,我不希望因为怕死而做出轻率的决定,我知道大家都对我充满期待,但如果因为不想辜负大家的期待而决定自己的生存方式,就无法承担起那份责任,所以,我希望认真思考后再决定。」

  乐俊漆黑的眼睛看着阳子。

  「俺搞不清楚你为什么这么犹豫不决。」

  「因为我做不到。」

  「为什么?」

  「我知道自己多么丑陋,没有当君王的能耐,我并不是这么了不起的人。」

  「这种事……」

  「如果你是半兽,那我也是一半。虽然乍看之下是人,但内心是野兽。」

  「阳子……」

  阳子握着露台的栏杆,豪华的石头看起来很美,摸起来很细腻。下方是一片透明的水,隔着这片透明的水,关弓的灯光宛如海中的夜光虫。

  海浪缓缓打来,发出平静的水声。这片景观很美,自己却配不上。

  位在尧天的金波宫应该也是这么美的城堡,想到自己将身处那里,除了畏缩,更感到不寒而栗。

  阳子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乐俊叹了一口气。

  「君王被麒麟挑中之前只是普通人。」

  「即使麒麟选中了我,我仍然只是这种料而已。我曾经想要偷窃,想要威胁他人。事实上,我为了生存,也的确威胁过他人。我不相信别人,因为贪生怕死,曾经抛下你、想要杀了你。」

  「延王不是说,你一定可以胜任吗?」

  「延王并不知道我至今为止的人生有多么肤浅。」

  「你一定可以做到,差一点被你杀的俺也这么说,绝对错不了。」

  阳子低头看着乐俊,这只只到阳子胸前的老鼠从栏杆探出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天空中的海。

  「我、做不到……」

  阳子看着云海小声嘀咕,但没有听到回答,对方只用小手轻轻拍了拍阳子的手臂,当阳子转过头时,只看到灰棕色的背影。

  「乐俊。」

  「换成是俺,应该也会犹豫,所以,犹豫并不是坏事。你好好想清楚。」

  老鼠挥了挥手,背影渐渐离去,阳子看着它头也不回地离开。

  「……乐俊,你也不是完全了解我……」

  正当她小声嘀咕时,听到一个声音。

  ——我知道。

  那并不是阳子的独自。她惊讶地抬起头巡视四周,但刚才的声音并不是耳朵听到的。

  ——你并不是孤单一人,我全都知道。

  「……冗佑……」

  ——登上王位。你一定可以做到。

  阳子无法回答。一方面是为冗佑对自己说话感到惊讶,更被这番话的内容震慑了。

  ——恕在下违背主命,请恕罪。

  听到「主命」这两个字,阳子想起之前景麒曾经命令冗佑:「就当作自己不存在」,难怪至今为止,它从来没有回答过自己的问话。

  ——因为你说我是妖怪,吵着要拿掉,所以,这全怪你自己。

  「我真的太愚蠢了……」

  阳子嘟哝道,但没有再听到任何回答。

  2

  翌日,被宫女叫醒后,阳子走去吃早餐时,面对众人探询的视线,摇头作为回答。今天的乐俊以老鼠的样子现身,低头抖着胡须。延和延麒都露出有点失望的表情。

  「这是你的国家和你的国民,你可以做主……」

  延苦笑着说。

  「无论如何,至少希望你去把景麒接回来,如果你打算放弃王位,更应该这么做,至少希望你为庆国留下宰辅——怎么样?」

  阳子听了延的话,点了点头。

  「虽然我目前还没有做出结论,但我对救回景麒没有异议——只是要怎么营救他?」

  「只能用武力抢回来了,景麒似乎在征州,伪王军所在的中心。」

  「只要把景麒带回来,我就可以回去吗?我只是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延点了点头。

  「麒麟可以引发蚀,你可以自由渡过虚海,所以回家根本轻而易举。我向你保证,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回去,就算景麒不答应,也可以让延麒送你回去。」

  他是个公正的人。阳子心想。他明明可以威胁阳子,如果不当君王,就绝对不让她回去,但他并没有这么做。

  「我才不要,到时候请你自己好好说服景麒。」

  延麒叫了起来,延瞪着少年。

  「六太!」

  「你可能不知道,所以我告诉你,一旦发生蚀,就会引发灾害。如果只有麒麟,只会吹起狂风而已,但如果君王和麒麟在一起,就会引发很大的灾难,也会对那里造成危害。」

  「对倭吗?」

  「对,那里和这里原本不应该产生交集。你来这里时的那次蚀,对巧国造成了巨大的危害,但以君王渡过虚海来说,又不算太严重。下次就不会这么简单了,我才不想帮忙这种事。」

  「即使我决定回去,也不会给你添麻烦。」

  「那就拜托啦。」

  阳子苦笑着点点头,延用严肃的声音说:

  「但是,即使你回去那里,也未必安全。」

  「——我知道。」

  只要塙王不愿善罢干休,妖魔就会追到那个世界。回去的时候会引发灾害,回去之后,妖魔的袭击会牵连很多无辜的人。阳子是瘟神。阳子回去这件事,无论对这里或是那里都会造成很大的危害。虽然她明白这些道理,但还是下不了决心。

  「能不能在我回去之前讨伐塙王?」

  「不行,至少我不会协助这件事。」

  「不行吗?」

  延点了点头。

  「有一件事你必须记住,君王绝对不能犯三大罪。第一,不得违反天命、悖逆仁道。第二,不得因不愿接受天命而自己走上绝路。最后,即使是为了平息内乱,也不得入侵他国。」

  阳子点了点头。

  「那你们呢?你们不是要去庆国营救景麒吗?」

  「只要景女王率兵,就是御驾亲征,我们只是应景王的请愿提供协助。」

  「原来是这样。」

  延发出宏亮的笑声。

  「如果要营救景麒,雁国的王师可以助一臂之力,你意下如何?」

  阳子苦笑着鞠了一躬。

  「请助我一臂之力——对不起,我一直说一些让你们失望的话。」

  延麒皱着脸笑了起来。

  「尚隆希望有更多胎果的君王,你不必在意他。因为目前只有他一个人。」

  「目前只有一个人?」

  「目前只有一个人,虽然以前有过好几位,但数量也不多。」

  「延麒也是胎果吧?」

  「对,我、尚隆和泰麒,你是第四个。」

  「泰麒是戴国的麒麟?」

  「对,戴极国的雏兽。」

  「雏兽?」

  「那时候还不是成兽。」

  「延麒,那你呢?」

  「我是成兽。麒麟成为成兽之后,外表就会停止成长。」

  「也就是说,延麒比景麒更早成为成兽。」

  「就是这么回事。」

  延麒一脸得意地说,阳子觉得很滑稽,延露出了苦笑。

  「泰麒那时候还不是成兽?」

  「对。」

  「所以是过去式?」

  阳子问,延麒皱着眉头,和延互看了一眼。

  「——泰麒死了。至少传闻是这么说的。目前戴国正处于纷乱中,泰麒和泰王都下落不明。」

  阳子叹了一口气。

  「原来这里的世界也不平静。」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麻烦事,就这么简单——本名叫高里……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年纪应该和你差不多。」

  「是男生?」

  「麒是指公麒麟,是一只漂亮的黑麒麟。」

  「黑麒麟?」

  「你有没有见过麒麟?」

  「只见过人形的麒麟。」

  「通常是雌黄色的毛,背上有五种颜色,鬣毛为金色。」

  「就像你的头发一样?」

  「对,但这不是头发,是鬣毛。」

  原来是这样。阳子暗想。

  「泰麒是黑色的,就像是擦得很亮的钢的颜色,一身漆黑的毛,背毛是银色……是有点与众不同的五色。」

  「很罕见吗?」

  「很罕见。历史上很少有黑麒麟,听说也有赤麒麟和白麒麟,但我没见过。」

  「是喔……」

  「如果泰麒死了,泰王恐怕也凶多吉少,照理说,蓬山上会结出泰果——就是包着戴的麒麟的果实,但问题是并没有结出果实。」

  「泰果?」

  「长出麒麟的树位在蓬山,当麒麟死去后,同时会长出装了下一只麒麟的卵果。如果泰麒死了,新长出来的卵果就是下一个泰麒,如果是母的,就是泰麟。那个卵果冠以国姓,就叫泰果——但是,蓬山上还没有泰果,也就是说,泰麒应该还活着。」

  「麒麟没有父母吗?」

  「没有。胎果的话另当别论,所以麒麟没有姓氏,只有号。」

  「景麒也是吗?」

  延麒点了点头,阳子觉得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延麒似乎察觉了阳子的思维,故意露出凝重的表情。

  「麒麟是一种可怜的动物,为了君王而生,既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甚至没有姓氏,挑选了君王之后,就被君王差遣,最后还会因为君王而死,甚至连坟墓也没有。」

  延麒瞥了延一眼,他的主人把头转到一旁。延麒皱着眉头,叹了一口气。

  「没有坟墓?」

  阳子反问,延麒移开了视线,似乎觉得自己说漏了嘴。

  「没有人为麒麟造墓吗?」

  延苦笑着回答:

  「并不是没有墓,麒麟会和君王合葬,只不过没有尸体。」

  「……为什么?」

  难道因为麒麟是神奇的动物,所以不会留下尸体吗?

  「别说了。」

  「没什么好隐瞒的——麒麟会降服妖魔,听从自己的使唤。麒麟向妖魔提出交换条件,妖魔答应了交换条件,服从麒麟的支配,但麒麟死后,妖魔可以吃它的尸体。」

  阳子抬眼看着延,然后又看着延麒。延麒耸了耸肩。

  「就是这么回事,听说麒麟美味可口。反正是死了之后的事,管不了那么多……如果你觉得麒麟可怜,就好好珍惜景麒,不要让他失望。」

  阳子无法回答,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璃塙不担心会让塙麟失望吗?」

  「不知道。」延苦笑着说:「不知道塙王在想什么。」

  延麒也耸了耸肩。

  「一旦干涉他国,必定会失去天命,这点毋庸置疑,但塙王明知道这一点,仍然决定做这种蠢事,可见有十足的理由这么做。」

  「是吗?」

  「人有时候明知道做这种蠢事对自己有害无益,却还是会犯罪。人很愚蠢,越是痛苦,越会做出蠢事。」

  阳子突然有点感慨,然后点了点头。

  「……好可怕。」

  「可怕吗?」

  「嗯,我觉得自己恐怕没办法做到。」

  延微微笑了笑。

  「麒麟不会背叛君王,但并不是无论君王说什么,他们都会欣然接受。千万不要忘记,自己是愚蠢的人类,于是,你的半身就会协助你。」

  「……半身?」

  「就是你的麒麟。」

  阳子点点头,然后看了看自己右侧的座位。

  那里放了一把剑。

  ——水禺刀可以看到从古代到未来,千里之外的事。

  延之前不是这么说过吗?只要能够支配水禺刀,不是就可以看到塙王在想什么吗?

  3

  每个国家都有两支军队,一支是由州侯带领,驻扎在各地的州侯师,另一支是由君王亲自率领的王师。

  骑兵从这里前往庆国征州的州都维龙要一个月,考虑到景麒的性命安全,一个月的时间让人太不放心了,于是延王召集了天马等其他可以在空中飞翔的怪兽,组成了一支一百二十骑的精锐部队,准备突袭维龙。

  延和延麒出门做筹备工作,没有回来吃午餐和晚餐。

  阳子离开无所事事的乐俊,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把剑放在桌上,在桌前坐了下来。

  阳子是剑的主人。她了解这些道理,只是对自己是景王这件事还无法接受。虽然她知道也许无法成功,但正因为还在犹豫,更觉得有必要一试。

  她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唤出幻影,但觉得如果只是唤出幻影,应该不至于太困难。

  阳子来到这里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在梦中听到水声,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延,延认为是这把剑产生的幻影。宝剑预知到敌人会去袭击她,所以向主人阳子发出了凿星口。

  但是,那时候阳子还没有见到景麒,也还没有立下誓约,但宝剑仍然知道阳子是主人。

  ——到底是先有天命,还是先有麒麟选定?

  阳子曾经问延这个问题。

  阳子是带着天命降临世间,还是因为景麒的挑选,才必须背负王位?

  延麒说,他也不知道。

  「我也完全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选择这个家伙,只是觉得就是他了。」

  延麒说,挑选君王是麒麟的本能。

  总之,对阳子来说,和宝剑之间进行沟通应该不至于太困难。

  阳子熄了灯火,拔出了剑,看着剑身。

  ——塙王。

  宝剑之前出现的都是关于故国的幻影,阳子觉得那是因为自己一心想要回家的关系。

  ——我想了解塙王的真意。

  因为还无法下定决心,所以想了解这位愚蠢的君王。

  剑身开始发出淡淡的磷光,微弱的影子在磷光中浮现。听到了水滴的声音。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影子,等待影子成形。

  她看到了白色墙壁、玻璃窗和窗外的庭院。那个庭院很熟悉。是阳子家的庭院。

  ——不对,不是这个。

  当她用力这么想时,幻影消失了。阳子看着眼前失去光芒的剑身,知道自己失败了。

  「不可能一次就成功。」

  她出声对自己说完,再度看着剑身。虽然之前不曾在一个晚上多次看到幻影,没想到剑身很快就再度浮现光芒。

  只可惜看到的还是阳子家的庭院,她难掩失望。

  她努力让意识集中在幻影上,心里想着「不是这个」后,幻影开始晃动,好像水面泛起涟漪。

  接着看到了阳子的房间。

  ——不是。

  这次看到了学校。

  ——不是。

  她试了好几次,看到的都是那里的世界。家里、学校,甚至看到了同学家,剑身始终没有映照出这里的世界。

  简直就像剑鞘一样。阳子心想。简直就像剑鞘的苍猿一样难以控制。

  她心里很清楚,这是因为自己无法舍弃对故国的眷恋。正因为知道,所以不愿放弃。

  她很有耐心地试了一次又一次,终于在幻影中看到了这里的街道。

  太好了。她还来不及高兴,很快发现是某个城镇的城门前,很多人倒在地上。

  通往城门的街道血流成河,倒地的人发出痛苦的呻吟,一个眼神幽暗的少年站在其中。

  ——不,那是阳子。

  「……不要!」

  她慌忙隔绝了那些幻影。

  那是午寮。阳子在那里抛下了乐俊。

  虽然是自己曾经经历的事,但她仍然感到愕然。原来自己当时的表情这么阴郁。

  阳子把剑丢在一旁,她发现自己的反应好像在害怕那把剑,忍不住发出自嘲的笑声。

  ——这是事实啊。

  如果苍猿还活着,一定会这么说。

  这是如假包换的事实,自己没有资格逃避,必须正视。如果不正视愚蠢的自己,就会一直愚蠢下去。

  她再度握着剑柄,调整呼吸后看着剑身,看到了午寮的城门前。

  幻影中,阳子的眼神真的很阴郁,一眼就可以发现当时心术不正。当时,阳子用这种眼神看着乐俊。

  (不知道该不该回去杀死他……)

  午寮城内有人冲了出来,幻影中的阳子慌忙逃离了现场。逃走后的背影晃动,接着出现了山路。阳子定睛看着自己拒绝那对善良母女离去的身影。

  她看到了达姐,也看到了海客老人,还看到了那些因护送阳子而送了性命的男人家属在哭泣,竖耳听着他们咬牙切齿地说,都是那个海客害他们送了命。

  她看到了河西街头被妖魔攻击后的午寮惨状,广场上躺着无数具尸体:庆国的难民聚集在不知道哪个城镇的城墙外侧。

  阳子注视着这些幻影,在注视的同时,领悟到一旦拒绝这些幻影,反而会失去控制,只要带着接受的心情注视着,就会渐渐出现阳子想要看的幻影。

  她看到了王宫,有一个削瘦的女人。

  「尧天不需要女人。」

  「但是——」

  提出异议的是景麒,阳子猜到那个女人就是死去的先王予王。

  「违背敕命的就是罪人,惩罚罪人有什么好犹豫的?」

  予王斩钉截铁地说。她面如槁木,削瘦的脸颊和浮着青筋的脖子都难掩病态,只有双眼还带着生气。阳子似乎看到了她内心的痛苦。她深受折磨,才会如此面黄肌瘦。她饱受痛苦的折磨,明知道很愚蠢,但还是欲罢不能地犯下了罪。

  阳子看到了荒废的庆国。巧国也很贫穷,但庆国比巧国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看到了妖魔攻击里,看到了战火烧毁卢。农田因为蝗虫和老鼠肆虐而变成了荒地,泛滥的河川、倒灌的水,把农田变成一片泥泞,上面浮了无数尸体。

  ——失去君王会让国家如此荒废。

  曾经多次耳闻的「国家毁灭」,这四个字带着真实感浮现在脑海。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人频频提到这个如果继续生活在故国,完全不会产生任何真实感的字眼。

  接着,她看到了某条山路。

  4

  山路上有两个人,一个人像死神般披着暗色的布,另一个人一头金发,周围有几头怪兽。

  「请原谅我。」

  金发的人说完,捂住了脸,原来是之前曾经在山路上见过的女人。

  (她果然是塙麟……)

  「你这句话当然是对吾说的吧。」

  像死神般的人拉下了披在头上的布,出现了一张苍老的男人脸。虽然他脸上刻满皱纹,但身材高大,不像是老人,一只色彩鲜艳的鹦鹉站在他的肩膀上。

  「那死丫头看起来不中用,虽然没有杀死她很可惜,但既然她闯进山里,恐怕也活不久了——最大的失算就是没想到他们已经立了誓约。」

  男人淡淡地说,声音中完全没有感情。

  「没关系,恐怕不久就会死在山里,或是在闯进里的时候被抓住,不管怎么样,台辅——」

  「是。」

  「下次不允许你再失手,为了吾,一定要置她于死地。」

  男人口中的「死丫头」应该就是阳子,所以,这个男人——

  (……塙王……)

  「话说回来,那死丫头还真软弱,看起来不是当君王的料。你特地去了蓬莱,结果只能找到这种主人吗?」

  男人说完,面无表情地转头看着一头野兽。

  野兽的外形像鹿,但只有一只角,和独角兽有一点相像。深金色的鬃毛,全身的毛是沉稳的黄色,背上是像鹿一样的图案,微微闪着奇妙的光。

  「你真是主运欠佳啊,景台辅。」

  (景台辅……所以那是景麒……)

  原来这就是麒麟。

  眼前应该是从配浪出发的护送途中,在山上看到的风景。所以,阳子误把塙麟当成了景麒,冗佑看到了已经变成这只野兽的景麒,才会叫「台辅」。

  「既然只是一个死丫头,别管她不就好了吗?」

  塙麟说。

  「已经死了两个巧国的人,请及时收手吧。」

  塙麟流着泪,抬头看着墙王的表情和之前在山路上看到的表情完全一样。

  「人终有一死。」

  她的主人说话时没有任何感情。

  「天帝不会容许这种情况,巧国必定会遭到报应,主上也无法置身事外。」

  「吾所做之事必将遭到报应,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吾命当绝,巧将沦陷,所以要让庆一起陪葬,也要景王同归于尽。」

  「你这么痛恨胎果吗?」

  塙王轻轻笑了笑说:

  「吾并不恨他们,只是觉得讨厌。在那里,小孩子是从女人的肚子里生出来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那又怎么样?」

  「你不觉得很肮脏吗?」

  「不觉得。」

  「吾觉得肮脏透了,既然是从女人的肚子里生出来的,胎果就不属于这里,更不应该留在这里。」

  「天帝并不这么认为,所以才会有胎果的君王。违背天帝的意志才是肮脏的行为。」

  塙王忍着笑说:

  「你和吾真是不合。」

  「是啊。」

  「但吾是你的主人,你必须服从吾的命令,一定要杀了那个死丫头,绝对不能让她活着离开巧国——对了,要派王师驻扎在和庆的边境上,那个死丫头一定想回去庆国。」

  「既然是肮脏的死丫头,不必理会她就好了。既然说她是死丫头,没什么能耐,为什么非得杀了她、不让她坐上王位呢?」

  「巧国的周围不需要胎果的君王。」

  塙王冷冷地说,塙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打算怎么处置景台辅?」

  「把景麒送给舒荣,诸侯看到麒麟,也就无话可说了。」

  「即使可以暂时瞒天过海,日后必定会遭怀疑,封了角的景台辅无法变成人形,甚至无法说话,天下哪有这种宰辅?请你赶快收手,天帝绝不会宽恕这种罪过。」

  「吾并不奢求天帝宽恕。」

  「我对主上的决心感到敬佩,只是你没把百姓放在心上。」

  「巧国的百姓运气不好,吾死之后,也许可以有下一位贤王接班。以长远的眼光来看,也算是造福百姓。」

  「竟然说这种话……」

  塙麟再度捂住了脸。

  「吾显然没有当君王的能耐。」

  塙王淡淡地说。他的声音毫无感情,或许是因为他已经心如死灰。

  「你和天帝都选错了君王。」

  「没这回事。」

  「就是这么一回事。吾在位五十年就结束了,雁国五百年,奏国将近六百年,和雁、奏相比,实在太短暂了,但这已是吾的极限。」

  「只要你随时改变心意,必定可以长治久安。」

  「台辅,已经来不及了。」

  塙麟深深地低下头。

  「吾无力承担这份重责大任,原本只是一介卫兵的吾,得到这份意外的好运,但吾没有能耐胜任,所以只撑了区区五十年。」

  「请别说只有区区五十年,有很多短命的君王啊。」

  「是啊,予王就是一例。不光是予王,庆国经常陷入动乱,比巧国贫穷好几倍,蛮横无礼的百姓会觉得和雁、奏相比,巧国一贫如洗,但通情达理的百姓就知道,其实胜过庆国好几倍。」

  「雁国和奏国并不是一开始就是民殷国富的国家。」

  「吾知道,吾当初也是这么想,所以做了力所能及的事,只是在吾进步的同时,延和宗也在进步,于是,每个人都在说,巧国不如雁国和奏国。言下之意,就是吾不如延和宗。」

  「绝对没有这种事。」

  「事到如今,吾也不想和延、宗竞争,但庆不一样,庆国比巧国更贫穷,如果新王登基,建立一个比巧国更富强的国家怎么办?只剩下巧国依然贫穷,只有吾被人说是愚王。」

  「所以你才会做这些会失去天命的蠢事吗?」

  塙王没有回答塙麟的问话。

  「听海客说,倭是一个富足的国家,从倭回来的延也把国家治理得很富强。胎果和吾等在这里出生的人不同,胎果的延可以把国家治理得那么富强,吾怎么可能不怕景王?也许胎果知道治国秘方,到时候,只有吾落后于人。」

  「这些想法太愚蠢了。」

  塙王露出淡淡的苦笑。

  「没错,真的很愚蠢——事到如今,已经无路可退了。即使现在退让,也无法改变巧国的命运。巧国会灭,吾会死,既然这样,就要带着庆国的胎果陪葬。」

  ——太荒唐了。

  「太愚蠢了。」

  阳子忍不住叫了起来,幻影立刻消失。

  阳子无力地放下剑。

  「……怎么会有这种荒唐的事。」

  因为不甘落后于人,所以比起自己迎头赶上,不如把周围的人也拉下水更轻松。这种事很常见,真的很常见,但是!

  「一国之君竟然不顾国民的苦难,为了这么愚蠢的想法,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吗?」

  他的愚蠢行为伤害了多少无辜的人,导致他们失去性命?一旦巧国灭亡,将会蒙受更大的损失。

  ——人很愚蠢,越是痛苦,越会做出蠢事。

  她想起延麒说的话。

  巧国夹在雁国和奏国之间,塙王随时在和延王、宗王比较。他说自己只治理了区区五十年,但对他来说,一定是极其漫长的岁月。

  阳子也可能步上他的后尘。庆国也位在雁国和奏国之间,谁能保证阳子日后不会有和塙王相同的想法。

  「……太可怕了。」

  阳子嘀咕:

  「真的太可怕了。」

  5

  阳子走到露台上吹夜风,发现已经有人站在那里。

  「乐俊。」

  她叫了一声,正在看云海的老鼠转过头,微微抬了抬尾巴。

  「又睡不着吗?」

  「因为俺在想一些事情。」

  「想事情?」

  听到阳子的问题,乐俊用力点头。

  「俺在想,怎么样能让你改变心意。」

  阳子只能苦笑。

  她像昨晚一样,站到乐俊身旁,靠在栏杆上,低头看着云海。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想要让我当王?」

  「不是俺想要让你当王,而是你原本就是一国之君,麒麟已经选中了你,但你想要放弃王位,俺才会想要阻止你。当君王舍弃国家,百姓和君王都会遭遇不幸。」

  「也许我当了君王,会更加不幸。」

  「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俺认为你有能力做到。」

  「……我没有。」

  「你有。」

  乐俊简短地说完后,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事到如今,你为什么还这么自卑?」

  「因为不光是我一个人的事。」

  阳子低头看着打过来的海浪。

  「如果只是我个人的事,我一定会勇于尝试,因为我可以负起责任。即使失败,只要赔上自己的性命就好,但是,现在的事情没这么简单。」

  「庆国的人想要早日回到自己的家园。」

  「对,他们想回到和平、富足的家园,但我不认为我有能力带给他们这些。」

  「延王不是说,既然你被麒麟选中,每个人都有成为明君的资质吗?」

  「果真如此的话,庆国为什么会荒废?为什么巧国会衰败?这就代表即使具备了这种资质,要发挥出这种资质也很难。」

  「你不会有问题的。」

  「没有根据的自信就是傲慢。」

  乐俊「咻」了一声,低下了头。

  「我并不是自卑,如果你认为毫无根据的没有自信就是自卑,我也莫可奈何,但我的没有自信并不是毫无根据,我在这里学到很多事,最大的收获,就是发现自己是一个笨蛋。」

  「阳子。」

  「我并不是对陷入自卑感到满足,我真的很愚蠢,我认识到这一点,试图寻找不愚蠢的自己。乐俊,这是我接下来要走的路。我打算在接下来的日子中慢慢努力,至少希望成为一个比现在更好的人。如果被麒麟选为君王,能够证明我是一个还不错的人,或许我可以朝这个目标去努力,但并不是现在,而是以后,至少不是像现在这么愚蠢的人。」

  「是喔。」乐俊嘀咕着,松开了栏杆,轻快地在宽敞的露台上走来走去。

  「原来你在害怕。」

  「我很害怕啊。」

  「因为将承担起重大的责任,所以有点畏缩。」

  「……没错。」

  「阳子,赶快去把景麒救回来。」

  阳子一回头,看着乐俊踩着自己的影子。

  「你并不孤单,不然麒麟就失去了作用。天帝为什么不让麒麟成为君王?你说自己很丑陋,既然你这么说,应该是事实吧,但既然景麒选择了你,就代表景麒需要你的丑陋和肤浅。」

  「怎么会?」

  「你们可以相辅相成,只有你还不足,只有景麒也不足,所以,天帝必须安排君王和麒麟共同生存。麒麟也是半兽,半兽的阳子和半兽的麒麟加起来不是刚好吗?我相信延王和延麒也一样。」

  阳子低着头。

  「有些人成为君王,就开始得意忘形,你想到百姓会感到害怕,具有这种自觉,就代表你有坐上王位的资格。」

  「不是你想的这样。」

  「相信景麒。」

  「但是——」

  「你也要更相信自己。如果五年之后,你有能力成为君王,为什么不从现在开始呢?现在有必要畏缩吗?」

  「可是……」

  「景麒已经选择了你这位君王,在这片土地上,目前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当景王。天意就是民意,这代表在这片土地上,你最能够为庆国的百姓带来幸福。你应该拿出自信,庆国的百姓是属于你的,就好像你也属于庆国一样。」

  「可是……」

  「如果你想成为更出色的人,就坐上王位,成为一个出色的君王,不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一个出色的人了吗?君王的确任重道远,但有什么关系呢?承担起沉重的责任,不是能够更快成为更好的人吗?」

  「万一做不到呢?」

  「只要想要让自己更好,就自然可以更好。麒麟和百姓会成为你的老师,有这么多老师,怎么可能继续笨下去?」

  阳子沉默不语,看着云海很久。

  「……一旦变成一国之君,就无法再回去了。」

  「你想要回去吗?」

  「不知道。」

  「不知道吗?」

  阳子点了点头。

  「老实说,我并不觉得那里有那么好,对这里也不像以前那么讨厌了。」

  「嗯。」

  「但是,来这里之后,我一直只想着要回去。」

  「……这俺知道。」

  「那里有我的父母,有我的家和朋友,如果问我,他们是不是绝对的好父母或是好朋友,我可能会答不上来,但这并不光是他们的问题,而是我以前是一个肤浅的人,所以只能建立肤浅的人际关系。如果我现在回去,应该可以比以前做得更好,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在自己出生、长大的世界,创造自己的归宿。我真的很后悔自己曾经是那么愚蠢的人,所以希望可以在那里重来。」

  泪水滴落在握着栏杆的手上。

  「即使无法重来,即使那个世界已经不属于我,我仍然很想念那里。我没有向父母和朋友道别,如果事先有心理准备,可以和他们告别,也许我现在就不会这么痛苦,但是,我毫无准备,就丢下了一切。」

  「……你说得对。」

  「而且,在今天之前,我一直想要回去,觉得无论如何都要回去,就这样轻易放弃我一直努力的事,也觉得很难过……」

  「嗯。」

  「如果现在回去,我一定会后悔,但不回去,也会后悔。无论在这里或是那里,我都绝对会想念另一个地方,我两个都想要,却只能选择其中之一。」

  一只温暖的手摸着她的脸颊,为她擦拭脸上的泪水。

  「……乐俊。」

  「不要回头,现在不太方便。」

  阳子忍不住笑了起来,泪水也同时流了下来。

  「不要笑,没办法啊,如果是老鼠的样子,手不够长啊。」

  「……嗯。」

  「阳子,你听我说,不知道该怎么选择的时候,就选择自己该做的事。这种时候,无论怎么选择,事后必定会后悔,既然同样会后悔,就选择后悔比较少一点的。」

  「嗯。」

  「选择自己该做的事,就不必为放弃自己该做的事而后悔,所以后悔会比较少一点。」

  「嗯……」

  乐俊轻拍着阳子脸颊的手掌很温暖。

  「俺很想看看你会打造出一个怎样的国家。」

  「……嗯,谢谢你……」

  6

  袭击维龙的那天,阳子借了一匹名叫吉量的飞马。吉量是一匹白色条纹的红鬃马,金色的眼睛十分漂亮。冗佑知道怎么驾驭这匹马。

  「阳子,你可以留在关弓。」

  虽然延这么说,但阳子并没有点头。阳子知道有六千大兵守在维龙,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更何况是为了营救景麒,进一步而言,是为了拯救庆国,阳子当然不能躲在后面。

  在统治一个国家五百年的延和延麒面前说「我想要试试」这句话,需要极大的勇气。阳子对这里的世界并不是完全了解,也不了解国家和政治的运作,更知道自己没有胜任一国之君的能耐。

  所以,眼前只能全力以赴地投入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既然现在需要打仗,就去冲锋陷阵,这是眼前唯一能够做的事,所以当然不能留在玄英宫。

  除了阳子以外,还有另一个人也拒绝躲在后方。他就是乐俊。阳子再三要求乐俊留在关弓,但他不愿答应。于是,延麒请乐俊帮他的忙,两个人一起出发了。麒麟怕见血,无法上战场,所以他带着乐俊出发前往庆国,去各地说服那些投靠伪王军的州侯。

  一百二十只飞兽驰骋在云海上。伪王军有两万多人,其中有五千集结在征州,一百二十骑根本无法对付那么多兵力。

  「但我们的目的只是景麒,一旦把景麒营救出来,就可以争取时间,如果能够让伪王军开始怀疑自己搏命保护的是伪王,那就更成功了。只要有三个州侯觉醒,形势就可以立刻逆转。」

  营救景麒只是第一步。

  「一百二十骑有胜算吗?」

  阳子问,延笑了笑。

  「我召集的这些高手即使无法以一挡千,至少也可以以一挡十,而且,云海上的守备薄弱,能够飞天的人有限,况且他们也不知道景王在我们这里。为了避免风声走漏,我才特地亲自去迎接你。」

  难怪延之前独自去容昌接她。

  「当然,我也很好奇景王到底是怎样的人——所以,舒荣绝对不会想到雁国会插手,虽然只有一百二十骑,但他们绝对不会想到我们会从天而降——景王,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看我?」

  「如果你可以用气势镇住伪王军,事情就更简单了。因为没有任何国民愿意为伪王而战。只要知道你是景王,士兵应该会主动交出景麒。」

  「希望如此。」阳子叹着气。

  「不要犹豫,不要忘记,你是一国之君。虽然一国之君说起来只是体面的仆人,但不要让国民察觉到这一点,要表现出自己最了不起的态度。」

  「不知道怎样才能有这种感觉。」阳子再度叹着气。「只要有自信就可以做到,但我就是没自信。」

  「这个嘛……」延笑着说:「只要告诉自己,是麒麟选中了我,有意见就去找麒麟说。」

  阳子惊讶地看着延。

  「这是成为明君的诀窍?」

  「应该吧,至少我是靠这一套治理天下。有意见就去找延麒,如果还不服气,那你来做啊。」

  「……原来如此,我会谨记在心。」

  阳子亲眼看到的庆国,比在剑上看到的幻影更加荒芜,即使隔着云海透明的海水,荒废的国土仍然一览无遗。如今已是农田结穗的季节,但许多农田都已荒废,似乎早就放弃了耕作,卢和里都一片死寂,路上完全不见行人。有些地方真的烧毁,只剩下黑漆漆的烧焦痕迹。

  原本觉得巧国很贫穷,但庆国的贫穷更加严重,看到难民挤在城墙下,不由得感到心如刀割。大家一定很想回家,她深知无家可归的痛苦。

  穿越云海,看着脚下的地面飞行了半天的时间,阳子他们到达了征州都维龙。维龙也是一座高耸入云的高山,山顶上的建筑物是州侯城,景麒就在其中的某个地方。

  当州侯城在远方出现时,有黑影好像鸟儿起飞般从州侯城飞了过来。那是守城的空行骑兵团。

  战斗就是杀人。阳子之前没有杀过人,因为她还没有勇气背负他人的死亡,但是,当她要求同行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这并不是为了正义而轻匆人命,她会牢记杀死的人和人数,这是自己尽最大的努力能够做到的事。她用这种方式说服自己。

  「你没问题吧?」

  延问,阳子点点头。

  「不要犹豫。你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如果在这里失去你,也未免太惨了。」

  「我不会轻易送命,要我死,可没这么容易。」

  听到阳子的回答,延露出讶异的表情,但他的眼睛露出了笑容。

  阳子对着迎面冲来的骑兵举起剑,吉量毫不犹豫地在空中驰骋。阳子冲向从州侯城出发的那群骑兵。

  7

  ——一只野兽被囚禁在州侯城深处,被重重包围的那个房间内。

  「……麒麟。」

  这就是麒麟吗?

  一身雌黄色毛皮的独角兽,鹿类特有的纤细脚上缠着铁链。麒麟一双深色的眼睛看着阳子,阳子走过去,它用微圆的鼻子蹭着阳子的手。

  「……景麒?」

  阳子叫了一声,麒麟抬头直视着阳子,弯下四肢,把身体趴在阳子的脚下。

  阳子伸出手,它没有逃开。阳子抚摸它金色的鬣毛,它闭上了眼睛。

  ——这就是我的半身。

  把阳子推入这个命运,在那个世界成为传说的野兽。

  「我找了你很久。」

  阳子说,麒麟把下巴靠近阳子的膝盖,来回摩擦着,好像在对她行礼。

  阳子再度摸着它的鬣毛,脚下传来清脆的声音。是绑住野兽的锁链发出了声响。

  「等一下,我马上放开你。」

  阳子起身走近锁链,用剑尖对准锁链后,举剑砍断。麒麟站了起来,它的动作很轻盈,一次又一次地用头磨蹭阳子的手。正确地说,是用它的角磨蹭阳子的手。

  「……怎么了?」

  阳子探头看,发现上面有奇怪的图案。差不多手掌长度的角上写着红褐色的字,很像干掉的血迹。

  「这里怎么了吗?」

  麒麟仍然用角磨蹭着,阳子对它焦急的动作厌到不对劲。半兽的乐俊也会说话,在这里,连妖都会说人话,地位最高的灵兽麒麟怎么可能不会讲话?

  她想起之前看着宝剑的幻影时,曾经听到「封了角就无法变成人形,甚至无法说话」这句话。

  她轻轻摸着角,麒麟顺从地让她抚摸。她用衣摆用力擦拭,那些字稍微变淡了,但并没有更多的变化。阳子讶异地仔细看,发现角上刻着细密的文字。

  如果是伤,或许可以发挥作用。阳子从怀里拿出玉珠,轻轻地擦拭,发现文字明显变淡。当她重复多次,文字变得很淡时,怀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感激不尽。」

  那是她熟悉的声音。

  「景麒?」

  麒麟微微眯着眼睛,抬头看着阳子。

  「正是臣。让您受苦了,恳请原谅。」

  阳子笑了笑,对景麒说话时的傲慢语气感到很怀念。

  「您一个人吗?」

  「延王提供了协助,雁国的王师在外面阻挡伪王军。」

  「原来如此。」

  麒麟点了点头,大声地叫着:

  「骠骑、重朔。」

  两只怪兽从墙壁内滑了出来。

  「在此。」

  「快去臂助延王。」

  两只怪兽深深鞠躬后消失了。

  「原来你平安无事。」

  「那当然。」

  麒麟点了点头,他说话的态度真的很傲慢,阳子忍不住发笑。

  「角被封住的话,也会同时封住使令吗?」

  麒麟有点窘迫地小声说:

  「看来您长了不少知识……没错,给您增添困扰,深感抱歉。」

  「所幸没有连冗佑也封住,所以对我并没有影响。芥瑚和班渠呢?」

  「均在此,要召唤它们吗?」

  「不,只要大家平安就好,等一下有足够的时间见面。」

  「是。」

  「啊,对了,有一件事麻烦你。」

  「敬请吩咐。」

  「先解除对冗佑的命令,但它还不能离开我。」

  麒麟看着阳子,眨了两、三次眼睛。

  「您改变了很多。」

  「嗯,我要谢谢你,还要谢谢宾满,冗佑真的帮了我大忙,我想向它道谢,也想问它一些事。」

  「想问它一些事?」

  「对,冗佑这两个字是怎么写的?」

  麒麟张大了眼睛。

  「——您的问题太奇怪了。」

  「会吗?因为不知道字怎么写,就好像不知道它的真名,所以一直很在意。」

  阳子话音刚落,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窜过自己的手。

  手指微微动着,在半空中写下了字。

  ——冗佑。

  阳子轻轻笑了笑。

  「冗佑,谢谢你。」

  ——使令侍奉麒麟,进而侍奉君王,不必言谢。

  阳子微笑着。麒麟看着她,眯起了眼睛。

  「您真的变了。」

  「对,我在这里学到了很多。」

  「恕臣直言,臣没料到还可以再见到您。」

  阳子点了点头。

  「我也是——你不变回人形吗?」

  「恕臣无法在主君面前一丝不挂。」

  阳子觉得麒麟怅然的声音很好笑,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那先回去张罗衣物。在回金波宫之前,可能先要寄居在玄英宫。」

  阳子笑着说,麒麟再度眨了眨眼,当场趴在地上。它动的时候,背部发出奇妙的光泽。

  「奉天命恭迎主上。」

  它垂下头,把角放在阳子的脚上。

  「不离君侧,不违诏命,矢言忠诚,谨立誓约。」

  阳子淡淡地笑了笑。

  「——准奏。」

  #插图

  对阳子而言,这一切是故事的开始。

  予青六年春,宰辅景麒失道,疾之已甚。尧天大火疫疠不绝。政不节与,苞苴行与,谗夫兴与。民忧而歌之,天将亡庆矣。

  五月,上赴蓬山,获准退位。上崩于蓬山,葬于泉陵。景王享国六年,赠谧为予王。

  予王崩,舒荣立。伪自号景王,入尧天,国大乱。

  七月七月,庆主景王阳子立。

  景王阳子,姓中嶋,字赤子,胎果生也。七月一月,自蓬莱国而归。七月末平乱,雁国延王尚隆,援伐伪王舒荣。

  八月,于蓬山承天敕,入神籍,号为景王。于尧天祀予王,新命六官诸侯,拨正朝纲,改元赤乐,赤王朝始。

  ——《庆史赤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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