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恭国位在芳国的东南方,隔着虚海遥遥相望。位在恭国和芳国之间的虚海有时候也称为干海,但通常只称为虚海,而且因为无法看到对岸,所以对沿岸的人来说,这么叫也没有任何问题。
祥琼在惠州师的十名空行骑兵护送下前往恭国的途中,再度想起自己的祖国。恭国和芳国之前虽然开通了航路,但即使骑着妖兽飞行到对岸也要三昼夜,她第一次知道,被虚海包围的芳国就像是冬天的里一样,是一个封闭的国家。
能够飞行的妖兽种类有限,为了让人能够骑乘,需要马形的妖兽,所以种类就更受限制。同时需要有相当的速度,又不会太危险,不挑主人、容易驾驭——能够符合这些标准的种类所剩无几。王宫等政府机构通常都使用身上有条纹、名为鹿蜀的妖兽,但在空中飞行的妖兽无法拖车,必须骑在背上。因此,祥琼借了州师的鹿蜀,在州师兵的围护下出发前往恭国。那是一趟简单的旅行,中途在芳国的岸边和恭国岸边的城市住宿,三天后终于来到位在恭国首都连樯的霜枫宫。
霜枫宫的主人——恭国供王是在位九十年的女王,祥琼对她的了解仅此而已。芳国几乎和其他国家没有任何邦交,祥琼的父亲仲鞑登基大典时,也只有邻近的三国,柳、恭、范派了敕使前来庆贺,况且,王原本就很少和他国的王有来往。
造访国府的祥琼一行人被带入宫内,来到霜枫宫的外殿。每踏进一道门,建筑物就更加富丽堂皇。祥琼难过地看着这一切。
——根本不需要害怕。
因为自己以前也曾经在王宫生活。虽然她这么告诉自己,但还是不由得感到畏缩。一方面因为这是他国的王宫,另一方面是因为她的衣着仍然很寒酸。
拱手为访客让路的官吏都满脸狐疑地看着祥琼。他们一定以为街头的乞丐闯进了宫内。祥琼低头想道。
不对。祥琼走在擦得光可监人的黑色花岗石走廊上,把头垂得更低了。
也许自己的衣着比恭国的乞丐更寒酸。恭国比芳国富裕,只要观察首都连樯就可以了解这一点,街道井然有序,相较之下,芳国首都蒲苏简直就像是乡下地方。
踏入外殿后,她因为自己的衣着寒酸不敢抬起头。同行的使者瞥着祥琼后跪了下来,然后跪行磕头。祥琼看到使者的视线后心领神会,也跟着下跪。照理说,祥琼是公主,根本不需要磕首,只要跪拜就可以了。
使者恭敬地高举惠侯月溪奉书,向供王致意。
「惠侯暨所有臣下跪谢供王愿意收留公主的厚谊。」
噗哧。殿内响起一声轻笑——听到供王的声音,祥琼忍不住屏息敛气。
「小事一桩,反正是邻居嘛。」
祥琼张大眼睛看着地上。这个声音听起来像是年幼女孩。
「贵国目前的情况如何?」
「拜供王所赐,目前平安无事。」
使者说完,再度深深地磕头。
「惠侯深知承天命为王的供王对其不满,对供王此次的厚谊,内心的感谢不足以用任何言语表达。」
听起来很年幼的声音再度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
「请你转告惠侯,感谢他下了决心。王是自取灭亡,甚至有百姓为了害怕惩罚,搭着小船或木板渡过虚海,逃到恭国。如今,百姓终于松了一口气吧?」
祥琼差一点猛然抬头,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这份冲动。
——她竟然当着自己的面说这种话!
未经允许抬头是失礼之举,而且,祥琼并不想看供王。从听到的声音判断,供王是个年轻女孩,可能和自己的年龄相差无几,她不想看到这个少女身穿绸缎,珠光宝气坐在龙椅上的样子。
「……所以?她就是孙昭?」
听到供王直接叫自己的名字,祥琼咬着嘴唇。这句话足以代表供王对祥琼的态度。
「是的。」
「孙昭就交给我,我会妥善处理,芳国的百姓和官吏都忘了孙昭吧。」
「是。」
「请转告惠侯,忘了已经驾崩的王,为国家努力工作赎罪,没有王的国家会急速走向荒废,希望他成为拯救国家的支柱。」
「在下必定转告。」
「惠侯还在州城吗?请他不妨下决心坐上王位,就当作次王登基之前,暂时保管王位为民从政。我将呈上承认书状,如有人不满,就说是供王建议他坐上王位。」
岂有此理。祥琼抬起头,她已经忍无可忍。
「月溪是篡位叛徒!是弑君叛贼!」
她和坐在龙椅上的王四目相接。供王看起来年约十二岁,感觉是满脸稚气的少女。站在她身后的男人有着一头近似赤铜色的金发,他就是供麒吧。
「王是自取灭亡。」
少女珊瑚色的嘴唇严厉地吐出这句话。
「除非王自身犯下罪行,否则无人能够弑君。」
少女说完,看着使者说:
「——你赶快回芳国协助惠侯。」
使者深深磕头,感激不尽地道谢离开后,只剩下祥琼独自一人。她忘了叩首,目不转睛地看着龙椅上的供王。
「给你户籍,你去市井生活,或成为王的奚,你如何选择?」
祥琼闻言,红了脸颊,奚是在王宫工作的仆人,甚至不是下官,也没有仙籍,只是婢女。这个小女孩竟然要求自己这个公主成为她的奚。
少女似乎察觉了祥琼的脸色,轻声笑了起来。
「看来你自视过高……很可惜,我不如惠侯般宽厚,你要拿了户籍去里家,或是成为奚,悉听尊便。虽然在成年之前可以住在里家,但你非恭国国民,所以成年后也无法获得土地。离开里家后要自己找工作——你如何选择?」
「太过分了……」
「我讨厌你。」
少女嫣然一笑。
「你要记住,我之所以愿意收留你,是因为你留在芳国是祸害,并非对你的慈悲——你如何选择?」
——怎么能让这个小女孩对我颐指气使?
虽然祥琼闪过这个念头,但记忆压抑了这种感情。灰头土脸的生活、工作得腰都直不起来、风不停地钻进房子——祥琼在芳国经历的一切让她克制了这种感情。
「……我要当奚……」
「是喔。」少女小声说道,露出微笑。
「——那你要先学习在王面前必须磕头,绝对不可抬头。在问你话之前不得开口。」
「——主上。」
一回到内殿,背后的仆人立刻开了口。供王珠晶回头问:
「什么事?」
一头金发的仆人露出困惑的表情。
「对公主的态度未免……」
「你太天真了,」珠晶不以为然地说:「在同情祥琼之前,你要先同情无法不痛恨祥琼的芳国国民——麒麟真的很容易因为同情心本末倒置。」
「但是……」
珠晶笑着看向个子比她高很多的供麒,麒麟通常都很纤瘦,但恭国的麒麟身材很结实。
「我、已、经、决定了——知道了吗?」
「但王必须对百姓慈悲。」
供麒一脸为难的表情说道,珠晶冷笑一声说:
「我虽然是王,但无意当圣人君子,因为我不愿意,你是我的仆人,不是吗?」
「是……」
「那就废话少说——在祥琼的事上,我拒绝听任何意见,治国是一件辛苦的事,我和麒麟不一样,我的慈悲不会用于整天游手好闲,吃喝玩乐,不知道规劝父亲的蠢货。」
供麒露出更为难的表情,一个大男人垂头丧气。
「但是……您刚才似乎建议惠侯篡位——」
「我的确这么建议。」
珠晶用力坐在椅子上。
「惠侯讨伐了王,当然要由他治理国家,他至少应该具备自己是王的气概。」
「王是由上天决定的,主上竟然建议他篡位,即使这么做,如果芳国因此荒废——」
珠晶托腮叹了一口气。
「因为芳国的难民逃来恭国,我很伤脑筋。」
「请您先考虑难民的苦难。」
珠晶指着供麒说:
「你真的太天真了,难道脑袋里除了同情以外,什么都没有吗?芳国当然会荒废,惠侯必须负起责任,努力支撑那个国家,因为芳国没有麒麟。」
供麒慌忙四处张望。
「主上——」
「我当然不会告诉别人,更不可能把这种事告诉使者,蓬山上没有麒麟,新王登基恐怕比他们想像中更耗费时日,一旦国民知道这件事,会更加绝望,芳国会更加沦落。」
蓬山上没有挑选新王的芳国麒麟,珠晶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蓬山的仙女是神的仆人,蓬山是诸王不可侵犯的山,也不需要向王报告蓬山上所发生的事。三年前,异变从恭国窜向芳国——发生了蚀。供王猜想异变可能来自五山,甚至可能是蓬山发生了异变,于是前往探视,结果发现蓬山的每一个宫都大门深锁,完全没有为麒麟开启的迹象。
当问及峰麒——听说结出的卵果是公的——是否健康成长时,只得到不置可否的回答。当她继续调查后,确信蓬山上没有麒麟。
珠晶叹了一口气。
「所以只能由惠侯承担大任,他是通情达理的人,不知何时芳国的麒麟才能出现选王——所以,我才会怂恿他,你有意见吗?」
「主上——」
珠晶抖着脚,鞋子飞了出去。
「这一切都是仲鞑惹的祸,都是仲鞑和他周围那些无法规劝王的废物惹的祸,所以我讨厌祥琼——如果你那个装满眼泪的水桶脑袋能够理解我说的话,就把鞋子捡起来帮我穿好。」
2
「好冷。」
兰玉的声音变成一团白色的气,溶化在空气中。
庆东国瑛州北韦乡固继。北韦乡位在以首都尧天为中心的瑛州西北,因为刚好位在尧天向东、西两个方向延伸,前往虚海和青海道路的分歧点,所以北韦乡乡城所在地的固继自古以来就是繁荣的都市,通称北韦。
城市都以里为中心而建,固继也不例外。
但是,以里为基础而建的城镇经过多年的岁月逐渐壮大,固继的里逐渐偏离了枢纽的位置,结果就变成一个小型的里,像一颗瘤一样,附着在大城镇的东北位置。门阙的区额上虽然写着「固继」,但没有人称此地为固继,都称之为北韦,附属的小里才称为固继。
兰玉在固继角落冷僻地区的井边打水,巡视着周围。隔着高大的郭壁,可以看到冬日的山峦,落叶后的树梢结着霜,带着一抹白色,天空好像随时会下雪。
「不知道会不会下雪。」
她小声嘀咕着走进家中。兰玉没有父母,所以住在这个里家。
「兰玉,你真早啊。」
兰玉走进厨房,正在泥地房间把炭加入火盆的爷爷抬起头。这个爷爷是里家之长,闾胥远甫。
「早安。」
「你这个孩子真奇特,竟然比老人起得更早。原本老夫希望哪天可以早起,做好万全的准备再去叫你起床,却从来没有如愿。」
兰玉小声笑着,把水桶里的水倒进瓮里。兰玉很喜欢这个闾胥,上了年纪的远甫不可能比兰玉晚起,但他知道一旦自己早起,里家的孩子也会跟着早起,所以就躺在床上。
「快下雪了。」
「水应该很冷吧,快来这里取暖。」
「没关系。」兰玉笑着拿起炉灶上大锅的锅盖,整个房间立刻弥漫着热气。远甫把一个小火盆放在洗水台的脚下,让负责准备早餐的兰玉取暖。兰玉把面团放进用蔬菜屑和肉屑煮的汤汁中。
「今天有新人要来吧?」
兰玉转头问,远甫点了点头。今天有人要来投靠里家。
「要不要吃早餐?」
「不用,应该中午过后或是傍晚才会到。」
「也对。」
之前住的里家闾胥是一个脾气暴躁的老太婆,她带着弟弟逃离。回来之后,发现她死了,来了一个新的闾胥。远甫原本并不是这个里的人,得知陌生的老人成为闾胥时,曾经感到不安,但兰玉现在觉得很庆幸。
「早安。」
桂桂跑了进来。
「啊哟,桂桂也真早啊。」
「因为太冷了,所以就醒了。」
兰玉看到弟弟跺着脚,忍不住笑了起来,为弟弟在水桶里装了水。远甫把用炭火烧过的石头丢进水里,发出「咻」的声音。这是冬天的声音。
「把脸洗干净,小心别让水泼出来。」
「嗯。」桂桂低着头,把脸伸进水桶,兰玉面带微笑看着弟弟。除了他们姐弟以外,里家还有三个孩子,但他们都起得晚。因为远甫不会斥责他们,所以他们每天都睡懒觉。这三个孩子从以前就一直住在里家,之前的闾胥太严格,他们都会向远甫撒娇。远甫也知道这种情况,所以就说能睡就多睡吧。
「好冷哟。」
桂桂打开后门倒水,嘴里吐着白气。
「比去年好多了,而且也没下几场雪。」
新王登基半年,正如老一辈的人所说的,灾害骤然停止。去年庆国下了一场罕见的人雪,被暴风雪波及的里几乎全数灭亡。
这里的暖气以火盆为主,真正寒冷的日子,就在炉灶上煮一大锅热水,所有人都聚集在大锅周围,靠热气和彼此之间的气息取暖。家境富裕的人家有暖炉,更富裕的家庭中有暖炕的设备,暖气经由墙壁和地板温暖整个房间,但庆国很少有这样的家庭。
这里的家庭连窗户上也很少装玻璃,都在木板门上的窗户内侧糊纸,让阳光勉强照进屋内,防止风吹进屋内。棉花是珍贵品,所以被子里不装棉花,几乎都是用秋天囤积的稻草,也几乎没有人把毛皮穿在身上。火盆里的木炭也不便宜,所以屋子里总是很冷。
比庆国更北方的国家更冷,但因为庆国很贫穷,所以缺乏御寒之道,庆国的北方冬天很难熬。
即使如此,兰玉还是喜欢冬天。不光是兰玉,里家的孩子都喜欢冬天。因为里人从春天到秋天都在近郊的庐生活,里内总是冷冷清清,只有里家的人和里府的衙役留在里内。一到冬天,住在庐的人都会回到里,很多人聚在一起织线编篮,小孩子都喜欢这种感觉,所以期待冬天的来临。
兰玉打开大锅的盖子。
「桂桂,去叫大家起床,要吃早餐了。」
兰玉正在把面团汤分装在碗内,中庭传来尖叫声。
她紧张地抬头一看,发现桂桂正从厢房跑过来。
「姐姐——!」
「发生什么事了?」
刚才不是桂桂的叫声——不仅如此,惨叫声仍然持续着。
「妖、魔。」
远甫站了起来。兰玉双手掩着嘴,把惨叫声吞了下去。
「从后门出去,赶快去里祠。」
远甫推着啜泣的桂桂。
「赶快逃到里树下方,知道了吗?」
「爷爷也一起去。」
「老夫马上就去,所以你去那里等老夫。」
远甫对兰玉点了点头,催促她先逃命。兰玉也向远甫点了点头,拉着桂桂的手,推开后门,正想要逃出去,却听到了翅膀拍动的声音,那是有力的翅膀用力拍打的声音。
她立刻后退,关上了门,但在关上之前瞥到了拍翅降落的飞虎身影——是穷奇。
「兰玉?」
准备走出厨房,赶往惨叫声方向的远甫转过头。
「后斗——有穷奇。」
桂桂放声大哭起来。那是会攻击人类的狰狞妖魔——这个里完蛋了,穷奇会吃光看到的所有人。
国家竟然还是这么荒废。
嘎答。后门震动起来。兰玉向后跳开,牵着桂桂的手,远甫搂着他们跑向正堂。穷奇的爪子扯裂了木门,木屑飞向他们。他们关上正堂的门,冲进院子——无论如何,都要先跑去里祠。只要躲到里树下方,妖魔就无法攻击。
他们沿着走廊跑向中门,冲下石阶,来到前院,背后持续传来孩子的哭叫声。
兰玉很想去救其他孩子,但她无能为力。她知道抛下其他孩子逃走很自私,如果桂桂还在那里,她会不顾一切冲回去救他。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当她跑到大门屋檐下时,桂桂倒吸了一口气。兰玉顺着桂桂的视线回头望,看到穷奇在中门的屋檐下弯着身体。
「快逃。」
远甫用身体掩护他们。
「赶快逃出去,跑去里祠,不要回头。」
「不要。」桂桂拉着远甫的上衣。
「不能让小孩子死。」
「爷爷!」
兰玉拉着桂桂的手——弟弟不能死。
即使现在抛下远甫,即使等一下把自己当成人肉盾牌,也一定要保护这个年幼的弟弟。
穷奇垂涎欲滴,弯下身体。看到它跳下来时,兰玉不顾一切地抓住了桂桂的手。这时,一抹红色掠过鼻尖跑了过去。
「——呃!」
一头红发跑过自己面前。跑过来后,又跑过自己面前,兰玉的眼中只剩下人影的残像。
兰玉转过头,眼中看到飘逸的红色,和白剑勾勒出漂亮的弧度。
那是一个矮个子少年。少年的影子和跳下来的穷奇身影打成一团,兰玉紧紧抱着弟弟的身体。
穷奇的爪子、穷奇的獠牙,还有像树干般粗壮的四肢,妖魔的全身都像凶器,白剑轻轻松松地在空中舞动,对付妖魔。妖魔的血迹四溅,伸出利爪的脚被砍了下来。妖魔发出吼叫声摇晃着,剑尖刺向妖魔喉咙。把剑拔出之后,再度深深地砍进穷奇粗大的脖子。
咚。穷奇倒了下来。少年向后跳开闪避后,毫不犹豫地跑了过去,再度砍向它的脖子,膝盖靠向抓住剑柄的双手,用力砍断了穷奇的脖子。
兰玉双腿一软。
「……不会吧?」
难以置信!这个少年竟然打败了穷奇。
兰玉来不及闭上眼睛,也来不及发出惨叫。少年挥着剑上的血滴,回头看着抱着桂桂坐在地上的兰玉问:
「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除了摇头以外,兰玉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远甫张大嘴巴,举在空中的手终于放了下来。
「这位——」
远甫的话还没说,桂桂叫了起来。
「哥哥,后面!」
少年立刻转身。少年抽出收起的剑的同时,另一头穷奇从中门深处冲了出来。
穷奇冲撞过来,少年灵巧地闪避。穷奇沾满鲜血的獠牙在半空中咬了起来,少年用剑斩向它的后脑。穷奇立刻向后一仰,少年的剑刺穿了它的肩膀,在拔剑的同时,翻身刺穿了穷奇的喉咙。
少年再度不费吹灰之力打败了穷奇。
剑深深地刺进倒地穷奇的喉咙,握着剑的少年忍不住踉跄了几步。这一幕格外令人动容。因为和穷奇相比,少年实在太轻了。
#插图
「好厉害!好厉害!」
桂桂松开兰玉的手站了起来。
少年再度甩着白剑上的血滴,转过头。
「没受伤吧?」
「嗯,哥哥,你好厉害。」
少年对桂桂轻轻笑了笑,回头看向屋内。
「惨叫声停了……」
远甫摇摇晃晃走向少年。
「还有其他孩子——」
少年不等远甫说完,没有多看穷奇的尸体一眼,就跨过尸体,冲向屋内。
兰玉和其他人也慌忙跟了过去,看到了厢房内的惨状。
直至今天为止,住在同一个里家的三个从七岁到十五岁的孩子都已经断了气。
敞开的窗户、晃动的门板,房间内因为吹进来的寒气变得冷飕飕的,到处都是带着浓烈腥味的鲜血,却已经没有了热气。
兰玉等人把三具尸体放在院子里,盖上了草席。听到动静赶来的里人在安慰兰玉他们的同时哀悼死者,把尸体搬去里府。消息可能已经传到了邻近地区,里内挤进了不少陌生的面孔。
兰玉看着在远处向里家张望的人,然后抬头看着单手拿剑,仍然站在院子里目送死者离去的少年。他一头红发,一双碧色的眼睛,被太阳晒黑的皮肤散发出开朗的感觉,身上穿着粗陋的短袍,但击退穷奇的剑很出色。
「呃……谢谢你——幸亏有你,我们才能得救。」
「不。」少年回答的声音很安静,却有一种冷漠的感觉。他看起来比兰玉年纪更小,但身高和兰玉相差无几,以年龄来说,应该算是高个子。
「你是北韦的人?」
因为之前从来没有在里内见过少年,所以兰玉这么问,少年回答说:「不是。」兰玉偏着头,她对一大清早有外人来此地感到纳闷。里闾会在黎明时分打开,如果这个人在里闾一打开后就进来,代表他昨晚露宿野外。
兰玉问了少年这件事,他随意点了点头说:
「我露宿野外——原本想要找一个庐投宿,但所有的庐都不见人影。」
竟然在这个季节去庐求宿。兰玉忍不住感到惊讶,但立刻改变了想法。
「你该不会是从南方的巧国或是奏国来的?」
南方的温暖国家,即使到了冬天,也有很多人仍然留在庐内。
「不,我从雁国来。」
「雁国不是也很寒冷吗?雁国的庐也都没有人啊。」
「是喔。」
听到窃笑声回头一看,发现把桂桂送去附近邻居家的远甫走了回来。
「这位是海客。」
听到远甫这么说,兰玉张大眼睛,抬头看着少年。远甫也抬头看着他。
「中阳子吗?」
「对——你是远甫爷爷?」
远甫点了点头,看着兰玉说:
「这就是老夫之前向你提过的孩子,以后也要住在里家,你们要当好朋友。」
「啊——但是……」
兰玉打量着眼前这个人,因为远甫之前告诉她,新来的孩子是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女。
「……对不起……!我好像误会了。」
对方轻轻笑了起来。
「没关系,我习惯了。」
远甫看了兰玉一眼说:
「阳子,她是里家的孩子兰玉,她是你刚才搭救的那个孩子的姐姐。」
「幸会。」阳子微微欠身。兰玉也笑着说:「请多关照。」这时,远甫轻声对兰玉说:
「——你赶快换衣服去找桂桂,他吓坏了。」
「好。」兰玉点了点头,小跑着离开了,远甫目送她离开后,看着身旁的女孩说:
「老夫不会向你道谢,因为众目睽睽。」
「当然,没关系。」
「很抱歉,老夫只能把你当里家的人对待。」
「我做好了心理准备。」
远甫听着她平静的声音,看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
「谢谢你救了老夫和其他人。」
「没想到妖魔还在人多的里出没。」
「很快就会消失了——因为庆国已经有了新王。」
3
铃靠在船边,仔细打量着手上的旌券,等待船只出航。
旌券是外出旅行时携带的小木牌,民众以国家分配的土地为基础生活,国家也以土地为基础进行管理,离开国家分配的土地,就等于失去官吏的保护。
旌券就是为此目的而发行,木牌正面写着持有者的姓名,背面写着发行的官府名字。把旌券放在官府的户籍上,用小刀在边缘的三个地方刻痕,万一需要照会时,必须将旌券和户籍放在一起确认刻痕。有时候会在旌券背面写上保证人的名字。
有了旌券,即使远走他乡,发生意外时,可以前往最近的官府寻求庇护。去他国旅行时也一样,没有旌券四处旅行者称为游民,无法得到法律的保护。即使只是去邻近的城镇,只要管辖的官府不同,就需要旌券,所以每个人都会随身携带。
铃的旌券背面有御名御玺,是采王亲自发行的旌券。和旌券绑在一起的小木板正面的烙印称为烙款,是界身发行的保证印记。
采王黄姑给了铃高额的盘缠,存人了才国揖宁的界身,界身发行了烙款。界身有很强大的座,和其他都市、其他国家的界身共同形成强大的组织——这种组织称为座——只要有参加座的界身所盖的烙款,无论去哪里,都可以从任何一家参加座的界身中领取金钱,或是当地的货币。烙款使用了界身座独特的文字,外人看不懂发行保证的界身和可以领取的金额。
「……太厉害了。」
铃嘀咕着,把旌券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把绳子绑在怀里的腰带上。
虽然无法在王宫工作有点遗憾,但她觉得自己的境遇比之前改善了。黄姑命令下官用骑兽把铃送到虚海沿岸的永凑,经过十多天的旅行,来到虚海沿岸后,下官为她安排了搭乘的船只。下官问她要搭客船还是商船,因为客船只有到奏的客班,如果搭客船,需要换好几班船才能到庆国。在虚海巡回运货的商船有往雁国的船班,中途会在庆国停靠。铃回答说,商船也无妨,于是下官就为她安排搭上了一艘商船。
终于可以去庆国了。只要有采王背书的旌券,见到景王应该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一定可以见到。
同样来自蓬莱的人,一定是这片土地上唯一能够了解自己的人。
茶褐色的帆扬了起来。这艘商船并不大,只有一张船帆。帆柱顶上有一个小轮子。那是顺风轮,是冬官府制造的咒器。虚海没有良好的港口,所以没有大型船只往来,主要以运送货物的船只为主,一旦有需要,也可以载人。
——好怀念。
铃站在船边,低头看着黑暗的海面。漆黑的海面,像星星般闪烁着光亮。她从令人怀念的故乡漂流到这里,在这个世界最先看到的就是这片大海。当时的她一无所知,不知道自己差一点溺死的这片大海离故乡有多远,甚至不知道在海中闪烁的光其实是海底的鱼。
那些妖鱼在深海发光,虽然看起来很小,但其实足以吞噬小舢舨。然而妖鱼只会在暴风雨时浮出海面,所以不会造成危险,只有来自黄海的兽和鸟等妖魔会攻击人类。船只离开了才国南方的海港,沿着虚海东进。之所以不从内海,而是在虚海上航行,是因为中途经过的巧国君主崩殂,国家极度荒废。
「通常王死后三、五年内,也不会有这么多妖魔出没。」
铃结识的船夫告诉她。
「总之,妖魔比天灾更可怕,通往令巽门的巽海门尤其可怕,从雁国经由内海回来的人说,来自黄海的妖魔把太阳都遮住了。」
「啊哟……」
金刚山环绕着世界中央,金刚山的内侧称为黄海。只有四令门通往黄海,其中位在东南方位的门称为令巽门,将巧国和黄海之间的海称为巽海门。
「死去的坞王生前应该丧尽天良,死后才短短几个月,国家已经荒废成这样,巧国人真辛苦,在新王登基之前,不知道会荒废成什么样。」
「是喔……」
这里的世界都很奇怪,铃心想。听说天上的神创造了这个世界,从树上会长出小孩子,以及有很多奇怪的动物来看,可能真的有神存在。但是,如果真的有神,为什么不创造不会荒废的国家?如果真的有神,为什么要让这个世界有海客?
而且,神为什么不拯救我呢?
船只沿着奏国的沿岸向东前进,中途停靠了三个港口,最后停在巧国附近一个小岛的港口。然后,船只沿着巧国和舜国之间的海北上。水的颜色比之前更蓝,呈现暗藏青色。
「为什么海的颜色会不一样……?」
她将双肘架在船边,把下巴埋进双肘内,突然旁边传来说话声。
「因为海很浅。」
铃慌忙回头看向声音的方向,看到一个男孩站在她身边,踮着脚探头看着海面。起初船上只有铃一名旅客,但在停靠三个港口之后,增加到八人。铃想起在第一个停靠的没库港口时,曾经看到这个男孩和其他旅客一起上船。
「很浅?」
「如果海很浅,看起来就是蓝色——姐姐,你连这也不知道吗?」
铃瞪着身旁的男孩。
「因为我从来没有在海边住过。」
「是喔。」
男孩松开栏杆,对她露齿一笑。他的年纪大约十二岁左右,脸上有很多雀斑,一头橘色头发,笑的时候,整张脸都变得很开朗。
「……你要去雁国?还是庆国?」
「庆国。」男孩回答。
「是喔。」铃对他露出微笑。
「我叫铃,很高兴认识你。」
男孩偏着头说:「好奇怪的名字。」
「嗯,我是海客。」
「海客?」
原来这里的人也有人不知道海客。
「我是从蓬莱漂过来的。」
「啊啊啊啊。」男孩张大嘴巴。「真的吗?太猛了。」
「一点都不猛,很辛苦,因为再也无法回家了。」
「是喔。」男孩说完,再度踮起脚,从船边看着大海。
「姐姐,你运气不好。」
「是啊……」
打在船舷的海浪很白,在黑暗的海面看起来更鲜明了。铃看向海面,海平线和天空之间的交界很明显,铃出生的国家就在海平线的彼岸。当初得知再也无法回去,不知道哭了多少次。听说一旦成为仙,就可以横渡虚海,她天真地以为,只要好好侍奉梨耀,就可以成为有能力飞越虚海的仙,但最终知道同样是飞仙,只有位阶是伯的仙才有能力越过虚海时,不禁感到无比绝望。
「你振作一点。」
男孩拍了拍铃的手臂。
「有很多人都没办法回家。」
铃瞪着男孩。
「哪里有很多?海客很少。」
「即使不是海客,很多人因为国家荒废,房子被烧了,所以就回不了家。」
「这和我说的回不了家不一样!那些人只要愿意,就可以回到以前生活的地方。即使房子烧掉了,只要再建就好,你知道再也回不去充满怀念的地方是什么意思吗?你是在了解之后说这些话的吗?」
男孩困惑地抬头看着铃。
「我觉得一样啊……」
「因为你是小孩子,所以搞不懂。」
男孩生气地嘟着嘴。
「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悲伤都一样,回不了家很痛苦也一样。我知道你回不了家很难过,但很多人都一样。」
「我不是说了吗?两者的意义不一样!」
男孩更生气了。
「那你就在那里好好哭吧,对不起,打扰你了!」
——这个国家的人都一样,根本什么都搞不懂。
「真是个讨厌的孩子!」
男孩没有回头。
「你叫什么名字?」
清秀。男孩头也不回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