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风之万里 黎明之空 下 第十一章

  1

  雁国位在柳国的东南方,冬天的气候和柳国并无太大的差异。和柳国一样,如果没有马车,很难在冬天旅行。因为雁国没有马车,所以都搭驰车,驰车拉着牢固的客车,沿着整备完善的干道南下。

  穷人只能结伴在干道上赶路。刺骨的寒风吹来,即使走在路上,身体也快结冰了。旅人胸前都抱着折婆子,拎着装了少许木炭的袋子和木柴,低着头走在路上,太冷的时候,就在干道上烧柴火取暖。驰车超越这些旅人,在干道上奔驰。

  「这么冷的天气,走在路上一定很辛苦……」

  祥琼对坐在对面的乐俊说。客车上有两张三人座的椅子相对,但目前只有祥琼和乐俊两名乘客。

  「祥琼,你真的要去戴国吗?」

  祥琼叹了一口气。

  「其实我想去庆国。」

  「什么?」

  「我原本打算去庆国当下官接近景王,然后取悦她,再伺机篡夺她的王位——虽然有一半只是想想而已,但另一半是认真的……你听了会生气吗?」

  乐俊翘起胡须说:

  「俺不会生气……但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俺没脸见景王。」

  「是啊。」祥琼笑了笑。

  「所以我想要有户籍。因为我听说只要去戴国,就有船可以去庆国,在庆国可以得到土地和户籍。」

  「喔,」乐俊看着上方,似乎在回想,「好像之前有聊到这件事。」

  「原本打算骑着吉量去戴国,但后来觉得先去庆国,找一个可以给我土地的地方也不错。」

  祥琼说着,注视着自己放在腿上交握的双手。

  「其实我念念不忘自己的公主身分……不想失去住在王宫,过着锦衣玉食生活的自己,觉得在农田干活,穿着粗布衣服很丢脸……听说景王和我年纪相仿,就很嫉妒她,无法原谅她拥有我失去的一切。」

  「是喔……」

  「老实说,我至今仍然很排斥住在廉价旅店,觉得穿毛织的衣服很丢脸……但是,这一切都是对我的惩罚。」

  她交握的双手更加用力,粗糙的手指变得很白。

  「我以前在王宫时整天吃喝玩乐,完全没有做任何事,根本不知道百姓怨恨父王到想要杀了他……我根本不愿意去了解这些事,目前的一切,是对我在王宫那段生活的惩罚。所以月溪——惠州侯注销了我的仙籍……我终于明白了这件事。」

  「……嗯。」

  「因为我不是公主了,所以只能住去里家,我还未成年,也没有能力当官……所以被送去里家,以前我完全不知道这些事……」

  「你现在终于知道了,这样不是很好吗?」

  「是啊,」祥琼笑了笑,「景王是怎样的人?」

  「她的年纪的确和你差不多。」

  「但不会像我这么愚蠢。」

  「她也这么说,说自己很愚蠢,怀疑这样的自己有资格成为王吗?」

  祥琼又笑了。

  「……真的很像我。」

  「的确,但是你比她更有女人味,她整天板着脸。」

  祥琼小声笑着,看着窗外的风景。

  「我想去庆国看看……」

  我很想见见景王——即使无法见到她也无妨,至少想看看她打造的国家。

  「雁国各地都有把难民送回庆国的旅团。」

  祥琼看着乐俊。

  「因为景王登基,难民都纷纷回国吗?」

  「因为有很多人都想回庆国,虽然不知道新王是怎样的王,但当初是在延王的协助下登基,所以难民都很兴奋,觉得她一定很了不起。」

  「喔……我也听过这个传闻,但未必一定是明君。」

  「是啊……但比起继续留在雁国,至少回自己的国家比较好,有了土地之后,就可以慢慢过上安稳的日子。」

  乐俊苦笑着说。

  「当初因为对庆国不抱希望而逃走,只不过难民在雁国的生活并不轻松,虽然胜过留在逐渐荒废的祖国,雁国也很照顾难民,但看到雁国的人民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就不由得感到心酸。如果想成为雁国的国民,必须在雁国向官府购买土地,或是成为官吏,但两者都不是简单的事。想要在雁国生存,只能以游民的身分被富农雇用种地,或是受雇成为店员,所以难民都很怀念祖国。」

  「我能够体会……」

  「俺运气好,很幸运可以读大学。和其他国家的难民相比,庆国的难民也很幸运。」

  「是吗?」

  「因为景王和延王很有交情,景王拜托延王,请他多照顾庆国的难民,延王也答应了,光是这样,庆国的难民就受到了更多的照顾,至少雁国会送庆国的难民回国,而且费用都由雁国和庆国两个国家负担。庆国和雁国之间在这件事上有共识,但其他国家的难民就没这么幸运。」

  「是啊……」

  「景王也很幸运,因为有雁国做为强力的后盾——希望她可以好好加油……」

  庆国的地理位置比芳国更南方,不知道是怎样的国家。

  「只有庆国的人才能参加那个旅团吗?」

  「并不只限庆国的人。因为如果没有旌券,根本没办法调查,而且有人家被烧了,逃出来时来不及拿旌券——不过,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去庆国,俺可以送你到高岫。」

  「——乐俊。」

  「多摩——我是说那头驺虞会在下一个城镇等我,有它的话,两天就可以去高岫山,然后回去关弓。」

  祥琼看着东南的方向。

  「我去庆国也没关系吗?」

  「你去吧,去看看庆国。」

  「……那就这么办。」

  「等你看够了,可不可以来关弓,告诉俺那里的情况?」

  祥琼点了点头。

  2

  ——升纮。

  升纮杀了清秀。

  铃蜷缩在旅店内,满脑子只想着这两句话。

  「……我无法原谅他。」

  在她一次又一次嘀咕时,听到了敲门声。是旅店的小厮。

  「客倌,城门已经开了,您还要继续住宿吗?」

  铃从怀里拿出钱囊。

  「我打算多住几天——这是订金。」

  她付了五天的住宿费——离尧天只有五天的行程。

  「喔,好。」

  小厮检查了钱囊里的钱,慌忙离开了。铃目送他离开后,双眼看着半空。

  「……我绝不原谅升纮……」

  那天之后,铃整天都在街头徘徊,假装四处游山玩水,但不时向人打听升纮的情况。

  这里的人口风特别紧,绝对有什么原因让他们有口难言。

  起初她想去向升纮兴师问罪。

  但在街上走了五天,她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事。升纮是拥有庞大势力的乡长,是雄霸止水乡的土霸王。他征收的税金远远超过国家规定,然后把差额中饱私囊。他催税时不择手段,玩弄法律,随心所欲地处罚人民。

  街上的人都说,虽然他无法无天,却从来没有人追究他的责任,以后恐怕也不会有。升纮用向百姓压榨来的税金收买高官,确保自身的安全。

  铃也想过直奔尧天,向景王控诉升纮。虽然谒见景王并非易事,但有采王背书的旌券,或许能够见到一面。

  但是,当她在街头继续徘徊了五天后,放弃了这个念头。

  升纮的无法无天比她在街头走了五天所知的情况更严重,乡内怨声载道,但因为升纮的残酷镇压,所有人都敢怒却不敢言。

  有人告诉她,升纮实施了「七成一命」的苛政。

  土地收成的七成要纳税,只要稍有短少,就必须用一条性命支付。可以自己出面送死,或是拿家人的脑袋去交差。

  升纮经常去庐狩猎,心血来潮时,就去近郊的庐,掳掠女人和小孩。几天之后,那些被掳走的人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后获释。

  ——不时有商人从巧国的边境来到止水乡,也有戴国的船只抵达这里。马车上、船舱内载的都是人。他杀人无数,然后用花言巧语从荒废的国家把游民和难民骗来止水。他派人把大量粮食运往荒废的国家,发给那些失去家园、土地的民众,好久没有吃到粮食的难民以为止水是多么丰饶的地方,以为派马车和船只前去接他们的乡长多么有情有义。马车和船只卸下粮食后,就载了人回来。为了土地和户籍来到此地的人,事后才发现自己上了贼船。

  为什么?

  铃怒不可遏。

  ——为什么景王允许升纮这种豺虎继续当官?

  街头纷纷耳语,升纮之所以能够鱼肉乡民,却又不会遭到处罚,是因为他的后台很硬……也许他的后台在尧天,而且是在尧天的金波宫,这个国家最高的地方。

  有人说,予王就是他的后台。

  先王对治世毫无兴趣,完全不关心哪个官吏在哪里做什么,只要极尽拍马奉承之能事,进贡美玉绢帛,就可以免于被治罪。

  ——因为是女王。拓峰的人都这么说。

  庆国和女王不合,从来没有女王能为庆国带来太平盛世。

  铃忍不住笑自己。

  原本以为来自蓬莱的景王是温柔、充满慈悲的人,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理解自己的人。

  ——太可笑了。

  景王曾经是铃的希望,也是她所有的向往,更是她的精神支柱。不知道有多少次,她希望可以见到景王一面——如今才发现,自己多么愚蠢。

  「我无法原谅,无论是升纮……还是景王。」

  铃离开拓峰前往尧天,一如预期,在第五天抵达尧天,在那里使用了烙款,在界身提领了所有的钱。采王得知后恐怕会皱眉头,但她现在无暇理会这些事。

  提领完钱的第一件事,就是前往官方许可的架戟。

  普通的武器无法对抗妖魔,如果用普通的刀剑,刀刃可能会折断。只有施以特术咒术的武器才能和妖魔对抗,只有国府冬官府生产这种武器,所以称为冬器。冬官许可的商人才可以批发、贩售冬器,冬器商人称为架戟。因为店门口都会挂着官方许可的牌子,同时架着一把戟,因此称为架戟。

  架戟贩售铠甲和兵械,用来绑住妖魔和妖兽的绳子和锁链也只有在这里贩售。回想起来,以前住在才国时,她曾经多次前往遥远的西南方,去琶山山麓的架戟,为照料洞主梨耀骑的赤虎的厩舍男仆购买铠甲。

  和普通的武器行不同,架戟的武器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特质——可以用来砍杀仙人。

  乡长的身分是下大夫,是如假包换的仙,需要特殊的大刀才能砍杀。

  铃在店内物色后,选了一把短剑,虽然她不知道使用方法,但她需要这把短剑.架戟不轻易把冬器卖给客人,采王背书的旌券第一次派上了用场。

  离开架戟后,她又去了骑商,那是专门贩售骑兽的特殊商人。铃不需要牛或马,她需要比马更快,可以跨越所有阻碍的骑兽。

  这些用于骑兽的妖兽都是在黄海捕获,在妖魔横行的黄海上猎捕妖兽的狩人称为猎尸师。因为他们带着同伴尸体回来的次数,远远超过成功猎到妖兽的次数。骑商调教猎尸师捕获的妖兽成为骑兽,那也是随时和死亡打交道的行业,所以骑兽的价格都很昂贵,如果能够捕获最珍贵的骑兽骆虞,并能够调教成功,就可以一辈子不愁吃穿。

  铃走进店内,小店内只有一个中年男人在翻帐簿。

  「——欢迎光临。」

  男人抬起眼睛说道,他的右侧脸颊至头顶有一道很深的伤疤,右眼也瞎了。

  「我想买骑兽。」

  「——多少钱?」

  男人问她愿意出多少钱,铃把汇票放在桌上。

  「这些钱能够买到什么?」

  男人看了一眼汇票,轻轻地哼了一声。

  「要会飞的?还是跑得快的?」

  「要会飞的,而且要听话的骑兽。」

  「你会骑鸟吗?」

  骑妖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会——如果可以,我希望是马。」

  「那就是三骓,其他的更贵。」

  「那是怎样的妖兽?」

  「一身青毛的马,虽然无法飞到空中,但脚力很好,如果只是越过河流,它就绰绰有余了。它不是很快,差不多是普通马的三倍,但也很容易累,如果你含意的话,有一匹驯化得很好的三骓。」

  铃点了点。

  「那我就要那个。」

  「你住哪里?」

  男人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骑兽并不在这里。铃报上了自己的名字,以及投宿的旅店名字。

  「——我会带去那里。差不多要七天吧,如果你三天就要,可以让三骓赶路,但必须休息一天,因为刚换主人,需要让它休息。」

  「七天没问题。」

  「先付一半订金,剩下的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铃点了点头。

  「没问题,那我就等你。」

  如铃所说,她用剩下的钱勉强度日,在旅店等待骑兽的出现。这里是向往已久的尧天,凌云山麓下宽敞的阶梯状城镇。

  然而,她没有丝毫的感动,只是为清秀不在身边默默感到伤心。

  ——清秀,这里就是尧天。

  王宫就在仰望的凌云山山顶,景王就在王宫内——这个愚劣的王竟然放任升纮胡作非为。

  铃紧紧握着怀中的短剑。她打算杀了升纮,然后骑着骑兽直奔尧天,利用采王背书的旌券谒见景王。

  要怎么骂她?升纮——景王杀害了庆国不幸的孩子。

  一如店主的预告,三骓在七天后送到了,店主派来的男人把香球交给了铃。

  香球中焚着香,是绑在带子上的圆形小饰品,里面放了骑商调和的香。骑商就是靠这种焚香驯服妖兽,在卖给他人时,妖兽也会被这种香气吸引,而不会产生疑问。之后再慢慢减少焚香的量,让骑兽逐渐熟悉主人的味道。

  但是,铃对这些没有兴趣,它不需要记住铃也没问题,只要能够带自己回到尧天,即使它被骑垮了都没问题。

  铃在尧天停留了三天适应三骓,然后踏上归途前往拓峰,准备前往止水乡。

  ——清秀,我很快就可以为你报仇了。

  要让升纮和景王都体会清秀的痛苦。

  3

  阳子完成早上的工作后,送远甫和其他人出门。这里的小学并没有规定到几岁为止,所以兰玉和桂桂一起上小学。小学主要教阅读、书写和数学,虚岁七岁,足岁五岁开始上学,但这里没有毕业,大人也可以上学,大人抱着的喝奶孩子也可以去学校,那里就是一个轻松的地方,大家聚集在一起学习一些比聊天更有意义的事。所以只有里人从庐回到里的期间才要上小学,小学在春天至秋天期间都关闭,只有得到小学校长闾胥的推荐,才能够继续升学。

  阳子在空无一人的里家内陷入了烦恼。她想起那个叫铃的少女,是否该去拓峰找她?派去尧天的班渠还没有回来,这也是她犹豫的原因之一。她在准备午餐时,一直在为这件事烦恼。

  「——阳子!」

  远甫总是和桂桂、兰玉一起出门,一起回家。他们三个人回家时,桂桂最先冲回正房。

  「你们回来了。」

  「我跟你说,有客人。」

  「——找我的?」

  「嗯。」桂桂点了点头,回头看向身后,兰玉和远甫一起走了进来,对阳子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客人说,他在辰门附近的荣可馆旅店等你。」

  「旅店?」

  兰玉偷笑着走进厨房,躲在墙壁后方向阳子招手。

  「是一个男人。」

  阳子皱起眉头,脑海中浮现在拓峰那家可疑的旅店内遇见的男人。

  「该不会是看起来很粗犷的男人?个子很高?」

  兰玉低声笑着说:

  「身材很修长。」

  「那是十四、五岁的男孩?」

  如果不是那个大个子男人,难道是那个制止男人的少年?阳子暗想道,兰玉轻轻瞪了阳子一眼。

  「你真是的,竟然把人家忘记了,太过分了——他说,只要告诉你,仆人来了,你就知道了。」

  阳子张大了眼睛。

  「竟然自称是仆人,你真是驾驭男人有方。」

  阳子慌忙摇着手。

  「没、没这回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啊哟,你害羞了,那个人很帅啊,衣着也很气派。」

  「不是你想的那样——那家伙说了什么?」

  「那家伙?你们真的很亲密。」

  兰玉放声笑了起来,卷起袖子,走去厨房。

  「你赶快去吧,如果今晚不回来,要记得说一声。」

  「……果然是你。」

  阳子说完,走进旅店的客房,瞪着坐在厅堂内那张平静的脸。

  对方纳闷地张大眼睛,微微偏着头,但立刻恭敬地鞠了一躬,包着头发的布巾从肩膀上垂了下来。

  「很抱歉,把您找来此地。」

  他的衣着的确很有气派,虽然已经比平时朴素,但他当然不可能穿官服出门,所以也不足为奇。

  「你找我出来的方法太令人意外了。」

  「——啊?」

  为阳子带路的小厮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他们,然后转身走了出去,而且自动把房门关上。阳子深深叹了一口气。

  「算了。」

  阳子叹着气说完,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她的脚下传来窃笑声。

  「是班渠吧?你可以派班渠来找我。」

  「臣想看看里家到底是怎样的环境——有什么问题吗?」

  「没关系。景麒,你特地来此地有什么事?」

  景麒从腿上的书盒中拿出一叠纸放在桌上。

  「您带了御玺吗?」

  「原来是为这事。」

  阳子苦笑着摇了摇头。

  「你应该早说啊——我没带。」

  「那臣把书状放在您那里,明天让班渠送来。」

  「好。」

  阳子把书状连同书盒一起接了过来。虽然把政务全权托付给景麒,但向高官颁布的政令需要王的御名和御玺。她翻着书状浏览——阳子看不懂汉文,所以真的只是浏览而已,要请景麒读给她听,她才能理解内容。

  #插图

  「里家的情况怎么样?」

  「——嗯?是个好地方,远甫很好,里家的小孩子也都很乖。」

  「看来似乎如此,真是太好了。」

  「虽然并不是完全没有问题……」

  听到阳子小声嘀咕,景麒也压低声音说:

  「此行也是为了这件事。关于您要臣调查升纮的事,臣根据官籍向其他官吏打听,和州止水乡乡长简直恶名昭彰。」

  「和州很有问题,无论是州侯呀峰,还是升纮都一样。」

  「因为有很多喻矩的行为,所以诸官纷纷要求加以处罚,但因为有呀峰的包庇,无论大事小事都由呀峰袒护,至今仍然无法处置升纮。」

  「远甫说呀峰是没有尾巴的豺虎。」

  「没错。」

  「幸好止水并不远,我会继续观察乡长升纮,可能会找时间去和州的首都看看……」

  「太危险的话——」

  「我不会去做,会十分小心。」

  景麒瞥了阳子一眼。

  「真的吗?您身上有腥味。」

  「啊?」

  阳子慌忙嗅闻着身上的袍子。

  「是血腥味吧……但似乎并不是主上所为。」

  「……喔,我只是刚好遇到一场车祸。那是昨天的事,还有血腥味?」

  「因为并不是有仇怨的血,所以味道很淡,但您务必要十分小心,否则臣会很伤脑筋。」

  仇怨的血。阳子苦笑起来。她想起之前和伪王作战时,景麒经常这么说她。即使名正言顺,一旦杀了人,或是命令他人杀戮,杀戮的血必定会带着仇怨纠缠阳子。麒麟不但怕血,仇怨之念也会令他们感到痛苦不已。

  「……我会小心。」

  景麒——麒麟无法吃有腥味的食物。虽然不是完全无法接受,但即使食用油煎或油炸的食物,也会影响他们的身体。延麒六太曾经告诉她,漂流到蓬莱的麒麟之所以无法长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没有王的麒麟寿命只有三十年左右,漂流到蓬莱的麒麟更只有三分之一左右的寿命。

  ——麒麟就是这样的神兽。

  「我真的会小心……」

  「拜托您了。」

  「——尧天的情况如何?」

  阳子努力用开朗的语气问道,景麒愁眉不展,轻轻叹着气说:

  「主上不在的话,还是……」

  朝廷命官仍然争权夺利,分成两大派。虽然两派的首领,前冢宰靖共已经丧失实权,反对派的头领太宰也死了,但分裂的状况仍然没有改变。因为没有权力,所以他们的兴趣渐渐从统治转为势力之争上。

  有人煞有其事地说,王对有人试图弑君感到害怕,所以逃回了蓬莱;有人说她逃去雁国寻求庇护;还有人说,其实她躲在内宫深处,甚至有人说,前麦州侯浩瀚把王掳走了。总而言之,这些人都指责景王弃王位不顾,同时怀疑她是否会再度回到王位上执政。

  听到景麒的报告,阳子再度叹着气。

  「原来是这样……」

  「也有人说,主上为自己无法按自己的方式运作朝廷感到着急,所以打算请求延王,从雁国延揽官僚回朝。」

  「什么?」阳子张大眼睛,轻轻咬着嘴唇,但随即苦笑起来。

  「……原来如此,大家以为我少了延王的援助就一事无成……」

  虽然这是事实,但让人觉得自己依赖延王,还是令她懊恼不已。

  「虽然臣认为应该不可能,但主上真的完全没有这种想法吗?」

  阳子的肩膀抖了一下,看着景麒。

  「……为什么特地问这个问题。」

  阳子的一对碧眼中露出强烈的眼神。

  「你认为有必要特地确认吗?」

  景麒感受到阳子的怒气,忍不住移开了视线。他虽然能够承受妖魔的视线,却不敢正视主人的眼神。

  「景麒,不管别人怎么说,你必须相信我。」

  「……对不起。」

  「因为最不相信我的人,就是我自己,就算别人没有怀疑,我也怀疑自己是否具备了身为王的资质。不是曾经有王因为过度怀疑,最后失道了吗?所以,即使全世界的人都怀疑我,你必须要相信我。」

  「是。」阳子看着景麒点头,摊开了手中的书状。

  「景麒,你要急着赶回去吗?」

  「太快回去,反而会引起很多麻烦。因为臣声称要去雁国。」

  阳子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那你要不要也去拓峰看看?」

  「拓峰是在止水乡吗?」

  「嗯,」阳子点头,「和州的首都——我忘了叫什么。」

  「明郭吗?」

  「嗯,我打算去明郭看看,先去明郭,再去拓峰。我想了解和州的状况,你干脆为我带路?」

  「但是——」

  景麒吞吐起来,阳子抬起一双碧眼说:

  「我希望你也去看看,了解一下在王宫绝对看不到的庆国景象。」

  「——遵旨。」

  「那先解决这些书状——可不可以请你读给我听?」

  4

  「——远甫。」

  阳子叫了一声,站在书房的屏风外等候,书房内传来一个气定神闲的声音。

  「阳子吗?有什么事?」

  「打扰了。」阳子走进书房,远甫正坐在窗边的书桌前,回头看着她。

  「不好意思,我能不能告假数日?」

  「没问题——这次要去哪里?」

  远甫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想法,阳子苦笑起来。

  「我打算去和州州都看看。」

  「明郭吗?你很在意和州?」

  「对。」阳子坦诚地点了点头。

  「兰玉说,与其被分到和州,还不如随便找个人嫁了,然后再离婚。既然和州这么令人望而却步,我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可以,我不希望兰玉这么做,兰玉应该也不想,只是因为这个国家让她不得不出此下策——」

  远甫突然笑了起来,阳子惊讶地睁大眼睛。

  「远甫?」

  「原来在倭国对婚姻的问题很严肃。」

  远甫向阳子招了招手,阳子像往常一样,坐在远甫旁边的椅子上。

  「你不要用这种方式同情她,在这里,婚姻并不是太重要的事——在倭国,人为什么要结婚?」

  「……因为一个人太孤单。」

  「如果因为这个原因,根本不需要结婚。在生存的过程中,如果没有伴侣的确会很寂寞,所以人想要寻求别人的体温,在这里称为相好。」

  「呃,因为如果生了孩子,就会很麻烦……」

  「在这里,如果不向里树祈求,就不会有孩子出生。有婚姻关系的人才能向里树祈求——否则里祠不允许——如果只是想要伴侣,根本不需要婚姻。」

  「喔,原来是这样……」

  「只有想要孩子才会结婚,如果不需要,相好就可以解决问题。但是,想要孩子时,夫妻必须一起去里祠——也就是说,夫妻必须同里,因为这是规定,所以一旦结婚,就会迁到同一个里,某一方迁到另一方所在的里。即使离婚之后,也不会迁回到原来的里。如果有人觉得自己的里很苦,就会去其他富裕的里求姻缘。」

  「也可以用这种方式迁到其他国家吗?」

  「可以,但双方首先必须取得相同国家的户籍,因为这里不允许和他国的人结婚,因为太纲这么决定,所以也无可奈何。太纲规定,同里的夫妻才能祈求孩子,同国的男女才能结婚。」

  「为什么?」

  「这个嘛,」远甫苦笑着,「就要问里树或天帝了,也许这件事和王必须是本国人有关,听说之前曾经有王允许百姓和他国人结婚,但那对夫妻在里树上绑了细带,也迟迟无法结果,无法养儿育女,结果不得不废止——可能是这个世界的哲理吧。」

  「太不可思议了。」

  阳子嘀咕道,远甫轻声笑了起来。

  「倭国没有神明吧?但这里有天帝,天帝决定了世间的哲理,你知道太纲之一的内容吗?」

  「以仁道治理天下?」

  「没错,王可以违背这条太纲欺压百姓,但一定会因此得到报应——同样地,也可以制定违背太纲的法律,但绝对无法发挥作用。虽然不知道是因为世间有哲理,太纲是根据这些哲理所编,还是如传说中所说,因为太纲是天帝所授的关系。」

  「……原来如此……」

  这里的世界真是太不可思议了。阳子再度认识到这件事。

  「之前从你口中听说,倭国的婚姻是为了守护家庭——是为了明确血缘的制度,但是,这里没有家庭的概念。在这里,小孩子满二十岁就要离家,无论再富裕的人,也无法让儿女继承家产。一旦到了六十岁,就要把土地和房子交还给国家。如果当事人坚持,也可以终生拥有,但即使终生拥有,死后也无法留给任何人。只有累积的钱财可以留给伴侣,因为这是夫妻双方共同累积的财富,丈夫死了之后,可以留给妻子,但妻子死了,就要交还给国家。相反地,即使再怎么贫穷的人,只要没钱吃饭,国家就会提供粮食。」

  「……那为什么要养儿育女?」

  远甫笑了起来。

  「因为据说是上天挑选具备身为人父、人母资格者,才会赐予孩子,也就是说,成为父母,等于人品获得了上天的认同——听说小孩子的灵魂会在三更半夜出窍,飞去五山,向天帝报告父母的情况,死后就以此审判每个父母。」

  「……感觉很有宗教的味道。」

  「应该说像修行——上天赐予孩子,把孩子养育成人,就像是修行。事实上,养儿育女没什么好处,但养育的过程很费心,也很花钱。」

  「好不容易养到二十岁,又要离开家了。」

  「没错,所以每个父母都尽力孝子、孝女,因为一旦被儿女轻视,等于被上天轻视,所以都透过儿女为上天奉献。」

  「是喔……」

  「你一定觉得很稀奇——这里没有人提什么血缘,你所说的血缘就是指同姓吧?一旦结了婚,就要入某一方的籍,虽然双方姓氏不变,但夫妻双方必须整合为一个户籍。小孩子必定继承整合户籍的姓氏。这件事很有意义,当上天革除先王的天命时,同姓者不得承受天命。」

  「是喔……」

  「前一代景王——予王本姓舒,你的父母并不姓舒。以巧国为例,之前崩殂的王姓张,所以下一代王不得是张姓者;芳国的王也崩殂了,他本姓孙,芳国的次王绝对不可能姓孙。」

  「是吗……所以我的朋友无法成为下一代墙王……」

  「根据前例来看,张姓者不可能成为下一代塙王,这是——从出生的时候就有了姓氏,之后也无法改变,父母离婚之后,也不会改变,即使结了婚之后,仍然不会改变,所以每个人都会有固定的姓氏,姓氏的意义仅此而已。」

  「这和倭国的常识完全不同……」

  「老夫也这么认为。」远甫笑道。

  「在倭国,似乎一旦结了婚,就要坚持到底,但这里的人频繁离婚,也频繁结婚,也很乐意养育他人的孩子,带着儿女再婚很受欢迎,而且孩子越多越好,因为这代表具有身为父母的资格,也就是这个人的人品很出色。」

  「……原来是这样。」

  「也有人不想要儿子,这种人不需要婚姻,所以只要相好就好,因为一旦结婚,就有很多繁杂的手续。不想要孩子的人愿意接受相好的方式,因为经常离家,如果和远方的人相好,可能只有冬天的时候才能和伴侣见面。」

  「原来是这样。」

  「如果夫妻双方都是官吏,问题就更加严重。一旦成为官吏,就经常会调动,一旦结了婚,就不会拆开夫妻,所以升迁就会受到阻碍,有不少人不喜欢这样,所以决定不结婚。」

  「是这样……」

  阳子想起很多官吏都是单身,有婚姻的人,另一半通常不是官吏。

  「对这里的人来说,婚姻只是这种程度的事。如果想要孩子,就必须结婚,如果不想要孩子,婚姻就几乎没有意义。」

  「是这样喔。」阳子吐了一口气。对兰玉来说,比起要不要养育儿女,会被分到哪里这个问题更重要。

  「……真的和我想的不一样……」

  阳子嘀咕道,突然偏着头问:「我可以结婚吗?」

  远甫露出苦笑。

  「王不是凡人。」

  「是喔……」

  「姑且不论已经结婚的情况,一旦登上王位,之后就无法结婚,虽然贵为一国之王,但也只能相好,所以也不能有儿女。相好的伴侣授予王后和太公的地位,只要公开,就和婚姻没什么两样——但是,庆国的百姓都是你的子民,所以你也是透过子民,向上天奉献。」

  「是啊。」

  阳子点了点头,对远甫笑了笑。

  「你想去哪里就去吧,好好看看自己的子民。」

  阳子点着头。

  「那我明天之后会出门几天。」

  阳子躺在床上,茫然地看着天花板。

  ——百姓是子民,透过子民向上天奉献。

  阳子在故国时并没有特别的信仰,她至今仍然无法理解信仰天帝是怎么一回事,对她来说,为神奉献听起来更遥远。

  当她深深叹息时,突然听到一个紧张的声音。

  「主上——有人。」

  「……什么?」

  「臣前去察看。」班渠说完后,就没了动静,不一会儿就回来了。

  「刚才有五个男人在里家周围出现。」

  阳子坐了起来。

  「——来者何人?」

  「不知道——啊,他们消失了。」

  「跟踪他们。」

  「遵旨。」班渠说完后就离开,翌日清晨才回来。

  「他们在北韦逗留一晚后从城门离开,然后找了往拓峰的马车。」

  阳子绑紧了行李的皮绳。

  「看来无论如何,都得再去拓峰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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