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广濑一大早就被警车的声音吵醒,公寓前传来刺耳的警笛声。广濑坐了起来,高里似乎也醒了,便也跟着坐了起来。两个人皱着眉头互看。房间内还很昏暗。
广濑起床走去厨房,把窗户打开一条缝,观察着窗外的情况。警车停在公寓门口,无数人影走来走去。
「……怎么了?」
「不知道。」
广濑想去外面了解情况,但想到会被那些记者包围,就打消了念头。人群渐渐聚集,只听到喧闹声和像是悲鸣般的叫声。广濑心想,一定出了什么大事。
看了一会儿,发现公寓前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那些像是围观的人影不时抬头看向公寓,同时可以听到断续的声音。
「死了……六名……记者。」
广濑听到人群的声音,忍不住脸色铁青,慌忙关上了窗户。高里露出不安的表情。
「……又出事了?」
广濑勉强挤出笑容,对他摇了摇头。
「不知道。等一下就会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时间还早,再睡一下吧。」
听到广濑这么说,高里并没有怀疑,顺从地躺了下来。他不安地翻来覆去了一会儿后,传来轻微的鼻息声。广濑明白他是太累了,他承受的负担太重了。
广濑也一样。可能有点发烧,觉得身体懒洋洋的。脚放在冰冷地板上的感觉很舒服。广濑坐在厨房内,感受着地板的冰凉。
不到一个小时,公寓陷入一片喧闹中,接着,传来敲门声。广濑站了起来,把门打开一条缝。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官站在门外。
「把门打开。」
警官盛气凌人地说,广濑不发一语地打开门链。中年警官走了进来,一进门,立刻打量着屋内。
「发生什么事了?」
广濑问。警官用冷淡的视线看着广濑。
「有记者被杀了,总共有六个人。」
广濑屏住了呼吸。虽然他曾有预感,但实际听到时,还是感到很震撼。从敞开的玻璃门,可以看到高里坐了起来。
「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可疑的动静?」
「没有。」广濑摇了摇头,警官看向高里问:
「那你呢?」
「……没有。」
「是吗?」警官说完,转身准备离开。在走出房间时,他回头看着广濑他们说:
「如果想到什么,请随时通知警方。」
说到这里,他露出令人发毛的笑容说:
「——自首当然也没问题。」
广濑一时说不出话,警官关上了门。广濑用颤抖的手关上了门。
不到半个小时,外面传来阵阵喧哗。他们关上门窗,靠在一起,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又过了一个小时,听到有人敲门。外面的人用尽力气用力拍打着门。
「出来!出来把话说清楚!」
高里听到怒骂的声音,整个人僵在那里。公寓前的叫骂声不绝于耳。
他们看了晨间新闻,终于得知了详细的状况。
深夜时分,六名守在公寓前的媒体记者遭到杀害,所有人都疑似遭到狗或是其他动物的攻击。因为高里家之前也曾经发生过类似的情况,目前警方正和卫生所合作,展开捕捉野狗的行动。
广濑不难想像那些凄惨的尸体。如果高里没有及时制止,广濑应该也会落入相同的下场。这种想像让他不寒而栗。
主播的语气比前一天更加恶劣,广濑很担心他们随时会说出「活祭异类」之类的话,立刻关掉了电视。
敲门声持续不断,有人用力敲打着门,拍打流理台前的窗户,也有人大声责骂,或是大叫着:「滚出去!」
中午之前,有人开始丢石头。他们听到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打在门窗上,结果发现是拳头大的石块打破窗户飞了进来。厨房的地上有很多石头,有些石头用纸包了起来,其中一张写着:「消失吧。」看了一张之后,就无意再看第二张。
过了一会儿,石头不再是从公寓下方,而是从公寓的通道上丢过来。有几块石头打破了玻璃窗,飞到他们脚边。广濑忍无可忍地拿起电话,把听筒放在耳边时,却没有听到拨号声。广濑打量着听筒,意识到电话线可能被人剪断了。
接着,堤防那一侧也有人丢石头过来,还听到了叫骂声。面向阳台的窗户玻璃被打破后,石头接二连三地飞进屋内。广濑带着高里躲进小浴室,两个人听着外面持续破坏的声音,不发一语地蹲在那里。
十二点半时,警察终于赶到,但广濑觉得已经过了漫长的时间。「已经没事了。」广濑听到声音后打开门,发现之前曾经见过站在门口的男人。想了一下才回想起是当时来接他们去领遗体时的刑警。
刑警把他们带去警局,以集团暴力事件被害人的身分说明了相关情况,做完报案笔录后,后藤在十时的陪同下也赶到了警局。
「广濑,你没事吧?」
后藤一走进他们坐着的小房间,立刻问道。广濑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用眼神向他示意窗边。高里正坐在椅子上,靠着窗框睡着了。
「他身体不舒服吗?」
十时小声地问。
「应该只是累了,这阵子发生太多事了。」
后藤和十时点了点头,后藤走到窗边,低头看着高里。
「已经决定由谁收养他了吗?」
「不清楚,目前的状况无暇顾及这些事。他的亲戚都回家了,也许是故意不把话说清楚。」
后藤低头看着高里小声地问:
「不知道他接下来会怎么样。」
广濑没有回答。
高里看了新闻报导后,曾经小声嘀咕:「不是已经叫它们住手了吗?」那些家伙似乎无视高里的意志,只想要完成自己的责任和义务。
「真希望有亲戚愿意收养他,带他去远处,隐姓埋名生活……但结果可能都一样。」
只要那些家伙还在,无论高里去哪里,它们都会如影随形地想要完成自己的任务——果真如此的话,高里的未来没有任何光明。
广濑想起之前的想法。必须让它们离开高里,这种想法比之前更加迫切,只是他不知道方法。
后藤叹了一口气,回头看着广濑,用眼神示意十时。
「十时老师愿意把房子借给你们住,你们暂时先去那里住。」
广濑抬头看着十时说:
「……不好意思。」
十时露出爽朗的笑容说:
「别这么见外,你们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对了,你们可能需要日常生活用品吧,只要告诉我,我随时可以帮忙拿过去。」
「但是,十时老师……」
「小意思啦。」他笑着向他眨了眨眼。
广濑深深鞠了一个躬。有人明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仍然愿意伸出援手,这件事令他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
2
十时的家位在新市镇的海边,是一间套房。
十时送他们到公寓后,大致说明了家中的情况和周边的环境,在离开之前,还为广濑换了绷带。
「真的很抱歉。」
广濑和高里异口同声地说,十时大笑起来。
「电话我已经设成答录机了,所以请不必理会。」
「谢谢。」
「如果衣服或是其他东西不够,家里有的东西就随便拿去用。」
「但是……」
「别担心,我家里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东西。」
十时挺起胸膛道。看到广濑他们深深鞠着躬,他笑着离开了。
十时的家位在这栋八层楼房子的四楼,光线明亮,住起来很舒服,宽敞的阳台可以看到大海。广濑打开了窗户,这一阵子整天都关上窗户、拉上窗帘过日子,所以打开窗户后,立刻感到心情舒畅。傍晚的海风很凉爽,夏天的脚步渐渐走远了。
「高里,真是太好了。」
广濑说,高里淡淡地笑了笑,点了点头。他站在阳台上,聚精会神地低头看着大海。他从今天早上开始就很少说话,想到他可能在想又有人死亡这件事,广濑不由得感到心痛,努力用开朗的语气说:
「现在终于可以出去吃饭了,等天黑之后,我们去吃饭,顺便散步吧。」
他在说话时打开了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报六点的新闻。在山门坍塌意外中住院的一名杂志记者去世了。
打开报纸,看到了坂田死亡的报导。原来他死了。广濑心想。虽然他并不喜欢坂田这种人,一旦真的死了,还是会感到难过。
「坂田……死了。」
抬头一看,发现高里探头看着报纸。
「好像是。」
广濑忍不住开始计算自实习以来,到底死了多少人,立刻觉得自己太无聊而作罢。那些家伙到底杀了多少人?如果包括过去在内,人数一定很庞大。
广濑突然想到一件事,立刻向高里确认——
「高里,你之前不是说,从小就可以感受到它们的动静吗?是在神隐之前吗?」
高里想了一下后回答:
「我记不太清楚了,但应该是之后。」
「你周围开始有人受伤也是在神隐之后吗?」
「应该是。」
「那我知道了。」广濑折起报纸。「它们会不会是从那里跟过来的?你起初看到的是慕玕——白汕子的手臂,你在那里被它们附身了。」
高里困惑地垂下视线。
失踪的一年多时间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高里为什么会被带往异界并和那些家伙有牵扯?而且,他为什么又回来这里?它们为什么跟着高里来这里——广濑满腹疑问,但只要高里的记忆不恢复,就永远无法解答这些疑问。
「我到底是谁啊。」
高里幽幽地说。广濑低下头,还是无法对他说:「我猜想你应该是泰王。」
「为什么会找我去呢?」
高里嘀咕着,似乎和广濑在想同一件事。
「我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为什么又回来这里?是我自己的意志?还是其他人的意志……」
高里说完后,看着广濑问:
「我到底是哪一个世界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广濑感到极度手足无措。
「当然是这里的人啊。」
广濑慌忙说道,高里垂下了双眼。
「……是吗?」
「当然啊,你根本不特殊,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你只是不小心误闯那个世界——也许是被那些家伙强行带去那里,才会背负这些灾难。」
广濑语气坚定地说,但高里似乎并不接受。
「如果可以想起更多事……」
他嘀咕着。
「至少可以回想起回去的路。」
广濑不再回答。
天黑之后,他们出门去吃饭。吃完饭后,去海边散步。走到堤防只要十分钟左右,广濑住的地方离河口很近,这里和他住的地方不一样,大海看起来并不脏。堤防下有一大片可以称之为沙滩的沙地。接近黑色的银色水面上,有一轮好像剪下指甲般的弦月。
「不知道你去的国度在哪里。」
广濑走在沙滩上问道,高里偏着头。
「那些家伙原本应该是那个世界的动物,你回来的时候,它们基于某种原因跟着你一起回来。它们是为了保护你,既然它们这么说,应该不会错吧。」
高里没有回答。
「尽忠职守固然好,但好像有点太忠实了,尤其最近……」
广濑苦笑着说,高里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高里皱着眉头,似乎在思考什么严肃的问题。
「……你会不会觉得越来越严重了?」
「啊?」
「岩木、班上的同学、采访的记者……我觉得最近的报复手段越来越激烈……」
广濑张大了眼睛。
「的确是……」
或许可以说,现在已经毫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了。高里周围经常发生意外,每一起意外看起来都是偶发事件。之前五反田也说,只是为了杀鸡儆猴,但那些家伙最近所做的一切,已经超越了警告的范围,简直就像是杀红了眼。
广濑表达了自己的意见,高里也点头表示同意。
「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高里小声问道。
「到底要死多少人?」
「不知道。」
「我……」高里欲言又止,广濑示意他说下去,他摇了摇头说:「没事。」
广濑内心不由得感到讶异,视线移向大海的方向。海浪宛如摇篮般起伏不已。
为什么说不出口?广濑忍不住扪心自问。
他搞不懂自己为什么无法问高里,你是不是泰王?开口问这句话令他感到不安,却又不知道为什么不安。
广濑巡视海面,视线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到远处的海面上有一点微光,好像有什么会发出微光的东西沉在海里。
「高里!」广濑叫了一声。「那是什么?」
高里看向海面,注视着广濑手指的方向。
「很遥远……是不是很大的东西?」
「不会是……夜光虫吧?」
广濑和高里注视着海面,那个东西越来越大,在差不多像棒球那么大时,广濑终于惊觉到一件事。
「它正在向这里逼近。」
原来光不是越来越大,而是正在向这个方向逼近,而且越来越大,速度快得非比寻常,即使是快艇也没有那么快。
近距离观察时,发现光又弱又大。当光更加靠近时,才发现那是一群身上会发出磷光的东西,淡淡的光宛如萤光,微弱的白光正朝向岸边逼近。
「高里,快逃!」
广濑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那些东西直直地向沙滩冲了过来,最好赶快离开这里。
「来不及了,它们的速度很快……」
广濑抓住高里的手臂。
「高里!」
广濑正想拉高里的手,被他制止了。
「有它们在,一定没问题的,请你和我在一起。」
在他们说话时,那些东西也越来越近。那群白色东西挤得密密麻麻,直径超过五公尺,光亮紧贴着水面渐渐逼近,抵达岸边时,随着海浪被打到沙滩上。
看起来像是很多白色的人聚集在一起。海浪把发出磷光的人打到沙滩上,然后就留在沙滩上,宛如溺死的尸体。下一波海浪打来,又有新的尸体堆叠在尸体上。
「尸体吗?」
广濑问,高里摇了摇头。
「不是尸体……」
的确不是尸体。被海浪打到沙滩上的东西痉挛般蠕动着,它们蠕动着四肢,缓缓拨动着沙子,没有头发的脑袋如同乌龟般抬了起来,看着广濑和高里。
广濑握着高里的手臂步步后退。
海浪不断打向沙滩,那些东西一波一波地被打上岸,抬起了头。好像白蜡般发出磷光的身体看起来就像是某种模型,笨拙地爬了过来,像极了腐烂的溺死尸体,发出一股像是瘴气般浓烈的海水味道。
广濑和高里瞪着那些东西步步后退,后背突然撞到了坚硬的东西。他们已经退到了堤防的下方。
广濑呼吸急促,东张西望地观察着,在暗青色的堤防表面寻找着颜色更深的缺口。他终于找到了缺口,只是距离远得令他感到绝望。
那群东西爬行而来,最前面的那些缓缓地试图包围他们。
「……汕子。」
高里窃声说道。
「汕子。」
那群东西停了下来,在距离广濑和高里只剩下一个手臂长度的沙地上出现了一个小型漩涡。漩涡像一个碗公般凹了下去,露出了白色手指,随即出现了一只伸向天空的白色手臂。
——那个、女人。
广濑来不及惊讶,周围的沙子已沸腾起来。沸腾的沙子喷向天空,从沙子中窜出两个影子。一红一白的两个影子落在那群东西和广濑、高里之间。
白色的影子有着女人的脑袋和手臂,下半身是白色的怪兽。红色的影子看起来像是巨大的狗,浑身覆盖的不是毛皮,而是沾满黏液的鳞片。
广濑愕然地看着一红一白的怪兽,异形怪兽压低了身体,好像在威吓。原来就是它们借由大量的流血和杀戮保护着高里。
那群溺死尸体笨拙地摇晃着脑袋,同时张开了溃烂的嘴巴,做出好像在吐东西的动作,用压扁的声音朝向夜空叫喊:
——台辅。
——廉台辅。
它们发出呻吟般的声音好像在呼唤谁,巨大的叫喊声被吸入漆黑的夜空。
——在这里。
——在这里。
——在这里!
一白一红的影子突然消失,那群尸体也低下头,开始挖沙子,转眼之间就钻进沙滩,接二连三地从地下消失了。当挖沙子的声音停止后,沙滩上留下一大片漏斗形的洞穴。
过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再度听到海浪的声音。
「那……是什么东西?」
广濑终于吐出一口气。
昏暗的海滩上,只留下那些东西钻入沙子中的痕迹,即使他们战战兢兢地巡视周围,也看不到任何影子。海滩上静悄悄的,白色的沙子犹如冻结,四周弥漫着渗入沙子的浓烈海水味。
海水的味道。
来自大海的东西当然有海水的味道,广濑却感到极大的震撼。之前听学生说,学校走廊上有泥巴的痕迹,在广濑的内心,海水的腥味已经和不安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广濑跪了下来,稍微挖起些许沙子,当他拨开沙子时,发现腥味更重了。
来自大海的怪物。广濑抬头看着站在一旁的高里,他满脸惊愕地站在那里。刚才的奇怪景象有可能和高里毫无关系吗?
「高里。」
听到叫声,高里终于回过神似的看着广濑。
「那是什么?」
高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不知道。」
广濑再度巡视周围。放眼望去,是一大片有着无数洞穴的荒凉沙滩,只能感受到前一刻的变化,似乎发生了某些巨大的改变。内心的不安导致心跳加速,和海浪声一起错落有致地震撼着月光稀微的夜晚。
3
翌日,广濑在中午之前醒来,他自铺在地板的被褥上坐了起来,看向一旁的床铺,发现高里不见了。
他环视房间内,不见高里的身影。打开小浴室的灯,排气扇开始转动,却也无声无息。广濑站了起来,走向阳台。掀起窗帘一看,发现高里站在外面,他正靠在栏杆上看着下方。
「高里?」
他叫了一声,高里惊讶地抬起头。他又叫了一声,高里才静静地转过头。
「怎么了?」
广濑问,他摇了摇头,露出淡淡的笑容。
「早安。」
「嗯。」广濑点了点头,也走到阳台上,像高里一样低头向下看。
「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我只是在想,比学校的屋顶更高……」
高里说完又笑了笑,然后走回了房间,广濑不解地跟在他身后。
广濑进入房间后,拿起遥控器想要打开电视。高里说:
「好像发生了火灾。」
广濑回头看着高里。
「……你说什么?」
高里坐在那里,低下了头。
「你的公寓,昨天晚上……」
广濑慌忙打开了电视,电视上还没有开始播报午间新闻。
「几点的时候?」
「深夜……好像是三点左右。」
早报应该没有刊登这个消息。广濑原本想问死了几个人,但立刻把话吞了下去。因为问高里这个问题太残酷了。
他准备了吐司和咖啡当作午餐,在开始吃之前,午间新闻开始了。
广濑和高里昨天以前住的公寓,在今天凌晨三点之前发生火灾,整栋公寓全都烧光了。起火点在一楼的房间,起火原因是瓦斯爆炸。这场火灾夺走了三条人命。
广濑看着新闻,忍不住感到晕眩。
——彻底的报复。
这一定是针对有人丢石头以及在门口贴的那张纸所采取的报复行为,虽然广濑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种事,但现实还是令他感到绝望。
每死一个人,高里的退路就会一条一条被封锁。事情闹得越大,高里就越无立足之地。
广濑感到极度恶心。高里还剩下任何可能性吗?他在这个世界平静安稳地生存下去的可能性,到底还剩下多少?
「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过错。」
这样的对话到底还要重复多少次?
广濑环视着室内。你们。就是声称要保护高里的你们,一白一红的你们,你们难道不知道,高里不是被别人,而是被你们慢慢折磨而死吗?
这一天,高里一句话也没说。虽然对他说话时,他会回应,但根本称不上是对话。他努力想要露出笑容,但他的努力完全无效。下午的时候,后藤来找他们,广濑请他全权处理火灾的后续事宜。
这天傍晚,发生了另一起火灾。打电话来通知他们的正是之前那名刑警。
高里的家被烧了一半。是附近的小学生纵火,邻居刚好看到三个小学生从高里家跑出来,警方立刻逮捕了他们,问及纵火动机时,他们说,因为担心房子还在,高里迟早会回家。
他们害怕高里再度回家,在新闻中看到广濑的公寓发生火灾后,想到只要烧了高里家,他就无法再回来了。
高里得知这个消息后,没有任何反应,相关的事宜也同样交由后藤代为处理。
那天晚上,广濑在半夜醒来。他没来由地醒来,发现高里盯着他。高里的表情看起来很难过。他很想对高里说话,但他太想睡了,根本说不出话。高里似乎发现广濑醒来了,对他深深鞠了个躬。明天起床之后要问这件事。广濑这么想着,再度闭上了眼睛。
——也可能只是在作梦。
看完正午的新闻报导,正打算关掉电视时,看到了字幕跑马灯上出现的这则新闻。
广濑站了起来,高里则发出了近似悲鸣的声音。跑马灯讯息显示,学校突然崩塌了。
「请你赶快去看看。」高里抬头看着广濑说:「因为我没办法去。」
广濑点了点头,冲出了房间。跑到电梯之前,都觉得好像踩在云上走路。
星期一中午,学校内有很多学生。他们怎么样了?经常出入准备室的那些学生呢?还有老师呢?广濑带着希望他们都平安无事的祈祷奔跑着。在电梯门关上之前,他一心为此祈祷,在电梯开始下楼时,猛然想起昨晚的梦。
在这一刻之前,他完全忘了那个梦,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会突然想起。现在回想起来,难以判断到底是不是梦境。他在想这些事时,电梯已经到了一楼。广濑冲出公寓,不知道为什么,他不经意地回头看着背后。身后是一栋八层楼的建筑物,八个楼层的阳台朝向屋顶整齐排列。
广濑突然想起昨天早上,高里看到阳台时的情景。
——这种时候,为什么去想这种事?
广濑小跑起来,想要甩开这个记忆,却无法做到。
高里站在阳台上往下看。广濑回想起当时那份无法释怀的感觉。
高里看着下方时的背影。手肘伸直的线条、肩膀用力的形状,这一切是否在暗示什么?
——我只是在想,比学校的屋顶更高。
高里不可能去过学校的屋顶,只是基于想像说这句话。他一定是因为站在高处,所以想起了那些不幸的同学。
——还是说?
广濑忍不住咂着嘴。
他感到极度不安,不祥的预感侵蚀着他的身体。
他转身跑回公寓。一旦采取了行动,内心就更加充满不安,他不顾一切地奔跑,完全忘了自己受了伤。
高里不在房间内。广濑冲到窗边,看到通往阳台的落地窗从内侧锁上后,暗自松了一口气。
「高里?」
高里不可能不在家。
广濑突然想到,高里会不会去了屋顶,但立刻想到十时曾经说,无法上去这栋大楼的屋顶。
高里到底去了哪里?
他突然想到了逃生梯。逃生门虽然从内侧锁住,但从逃生门走出去并没有任何问题。广濑立刻转身往外走。
他穿越了四楼笔直的走廊,轻轻打开了逃生门,顿时感受到强风吹来。逃生梯的楼梯口不见高里的身影,他轻轻关上逃生门,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音,从栏杆探出身体向上张望,整个人立刻僵住了。
顶楼的楼梯口有一个人影。
他差一点叫出来,慌忙吞了下去。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好像有异物经过喉咙。他松开抓着栏杆的手往上走,在金属楼梯上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巨大的声响。
广濑脱下鞋子,光着双脚,蹑手蹑脚地以最快速度冲上楼梯。
连他自己都很惊讶可以憋着气、一口气冲上四层楼的楼梯。当他带着祈祷的心情走上最后的楼梯时,看到站在楼梯口的高里握着栏杆,低头看着下方。
栏杆很低。如果广濑出声叫高里,高里只要重心一偏,随时可能坠下楼。他屏住呼吸,祈祷自己不要发出声音,弯下身体,当他走到最后一段楼梯的中间时,高里跨过了栏杆。
广濑的心脏快跳出来了,完全不记得自己怎么冲完最后的楼梯。当他听到楼梯口的巨响回过神时,发现高里的身体跌落在栏杆的内侧。
「你……」
广濑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伸手抓住了高里的右手,这才想起是自己把高里拉进来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的右手握得紧紧的,挥起左手,对着倒在楼梯口,张大眼睛看着自己的那张脸挥了下去。他知道自己这一拳就像小孩子恼羞成怒在打人。
自己因为情绪激动而打了无力抵抗的对方。正因为他了解高里为什么会决定爬到这么高的地方,所以更觉得绝对不能让他跳下去。
「希望你能了解——」听到静静的说话声,广濑抬起头,他的牙齿不停地发抖。「这是我唯一的选择。」
「胡说。」
他把被自己压在底下的身体拉了起来,拉起被自己僵硬的手握住的手臂。
「老师。」
事到如今,他居然还可以这么平静地说话,这件事令广濑感到难过。他的声音显示,他并不是失去理智才这么做。
广濑想要打开逃生门,却怎么也打不开,才想起逃生门无法从外侧打开这件事,抓着对方微弱抵抗的手臂走向楼梯。
「老师。」
「如果你要跳,我也会跟着跳下去。」
他脱口说了这句话。太卑劣了,没有比这更卑劣的话了。他感受到自己握着的手臂绷紧了一下,随即顺从地跟着广濑走下楼梯。
广濑的双腿发抖,每走一步,就觉得几乎要跪下去了。当他们终于来到下一层的楼梯口时,高里又叫了一声:
「老师……」
广濑察觉到他语调上的变化,回头一看,高里正抬头看着他们前一刻所在的楼梯口。
有一个女人站在那里。
那是一个年轻女人,年纪大约二十岁左右,或者不到二十岁。有那么一下子,广濑以为是八楼的住户走了出来,但立刻想到刚才并没有听到逃生门打开的声音。那是一道沉重的金属门,姑且不论打开时的情况,关上的时候不可能没有声音。
女人开了口:
「不可以死。」
广濑看向女人问:
「你是谁?」
女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如果你死了,那一位也无法活了。」
在广濑准备大喊:「你到底是谁?」之前,高里开了口:
「你到底是谁?」
女人露出悲伤的表情闭口不语。
「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高里大声问道。
「请你把知道的事统统告诉我,不管是什么事都没有关系。我到底是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我身边的那些又是什么?」
她露出怜悯的表情。
「既然你已经忘了,那干脆不要知道比较好。」
说完,她伸手握住了逃生门,轻轻松松地向外打开了。
「请进。」
她指着门内说道。广濑迟疑了一下,抓着高里的手臂再度走上楼梯。女人压住了门,静静地在那里等他们。广濑和高里走过去时,她侧身让他们通过。经过她身旁时,闻到了淡淡的海水味道。
广濑走过那道门,把高里往里面一推,不顾高里还没站稳,立刻关上了门。女人满脸惊讶地看着他。
「你是谁?」
广濑背靠着的那道门内侧传来敲打的声音。
「你到底是谁?」
她垂着双眼,然后抬起眼说:
「我是廉麟,我无法透露更多了。」
「那是你的名字吗?」
女人点了点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摇了摇头,似乎代表她不能说。
「如果有什么方法可以救他,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
广濑问道,她只是垂着双眼。广濑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
她小声地喃喃:
「……没想到会是这样。它们只知大义,所以请你原谅它们。」
广濑无法回答,因为他不太了解女人说的话。
「它们?」
「白汕子和傲滥。」
他知道女人说的是那两个家伙。
「它们怎么了?」
女人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广濑的问题。
「请你赶快逃吧。」
广濑偏着头,她露出严肃的眼神看着广濑。
「延王即将驾到,因为泰麒失去了角,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一定会发生巨大的灾变,请你别管他,自己赶快逃命吧。」
广濑不假思索地伸出手,但女人的身体向后退,宛如在风中飘摇的布。
「这是怎么回事?」
女人摇了摇头。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女人再度摇头,然后转过身,如同躲进了某个看不见的东西般消失无踪。
4
广濑犹豫之后,决定放弃去学校。事到如今,即使他赶去学校,也无能为力,根本无法营救任何人。既然如此,就更不能离开高里身边。
「我希望你了解。」高里再度重复刚才说的话。「在我家纵火的是几个小孩子。」
「别再说了。」
广濑抓住高里的手腕,不愿松开。
「他们只是小学生。」
广濑不理会高里。他心里很清楚,这就是自我。
「她不是说,你不可以死吗?」
「她是谁?」
听到高里发问,广濑突然想到,那个女人为什么认识高里?为什么知道白汕子?然后又想到,之前是从杉崎口中得知白汕子的名字。
那个名叫廉麟的女人,莫非就是那个灵异故事中的女人?
这么一来,很多事情是否有了合理的解释?那个女人为什么在找麒麟?为什么在找白汕子?为什么高里知道她在找什么?
——当然是因为高里和她有关系。
「她说她叫廉麟。」
高里看着广濑。
「廉……麟?」
「她说白汕子和傲滥只知大义,所以希望我原谅,还叫我赶快逃,因为延王即将驾到,所以叫我快逃,还说泰麒失去了角,所以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高里张大眼睛,然后垂下双眼陷入沉思。广濑心想,成功了,至少成功地转移了高里的注意力。
这时,电话铃声响起,但立刻转到了答录机。在十时预先录好的内容之后,传来一个此刻最想听到的声音。广濑赶紧抓起电话。
「后藤老师!」
高里抬头看着广濑。
电话中传来后藤一如往常的声音。
『你有没有看新闻?』
后藤开口问道。
「看到了,但我想可能去了也帮不上任何忙。」
『没错。』
「你平安无事吗?」
『没听过祸害遗千年这句话吗?我不理会学务主任的通知,出去外面吃饭,所以躲过一劫。』
广濑松了一口气,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
『学校已经面目全非了,中庭坍塌,房子都倒了。目前还不知道受灾情况,办公室大楼有一半还在,十时老师也平安无事。』
广濑点了点头,电话中传来警笛声和叫喊声。
『其他情况就不太清楚了,总之,大家都排队打电话,我就先挂断了。晚上我会再打电话给你,或是去一趟。』
后藤说完,挂上了电话。
「后藤老师平安吗?」
高里探头看着广濑的脸。
「对,十时老师也没事。」
广濑说完,打开了电视,立刻看到学校上方的空拍影像。中庭完全坍塌,周围的房子都倒向那个洞,灾情严重的程度令人愕然。
高里倒吸了一口气,广濑语气强烈地说:
「你不要去想一些不必要的事。」
「但是……」
「没有任何但是。」
广濑斩钉截铁地说。
「那里一定死了很多人,虽然很惨,但死亡就是死亡,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改变死亡的意义。即使同时有众多学生死亡,也无法对自己的孩子死亡这个事实带来任何安慰,不是吗?」
高里低下了头,似乎完全无法接受。广濑很清楚,自己说的话只是狡辩。
只因为某一个人,就引起了如此巨大的惨剧;只因为某个微不足道的不和,竟然导致如此庞大的灾害。广濑搜寻着记忆,试图了解根本的原因。至少多年来,高里是因受到周围消极的无视而得以安稳度日——和眼前的状态相比,的确算很安稳,但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严重?
是这件事吗?那个女人说的「巨大灾变」,就是指这件事吗?
即使如此,广濑也不认为是高里的过错。既然没有人有权利否定他的存在,就无法让他来背负这些惨剧的责任,更不能让他以死来偿还这一切。
「你解开谜底了吗?」
广濑看着闭上眼睛的高里。
「你是不是已经想起来了?那个女人说的话是重要的线索。」
高里摇了摇头,不晓得是代表他不知道,还是觉得根本不重要。
「你不是很希望回想起来吗?你不是说,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重要的约定吗?」
高里没有回答。
「廉麟、傲滥、延王、泰麒,我完全不明白这些字眼的意思,你解释一下吧。」
广濑用挑衅的语气问道,高里深深低下头说:
「我不知道……」
「你努力回想一下,你一定知道。」
广濑打开素描簿,把铅笔递给高里。
「那个女人提到白汕子和傲滥,狮鹫就叫傲滥吗?我原本还以为是指麒麟。」
「我……不知道。」
广濑发现高里不打算思考,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如果希望事态解决,应该认同高里的行为,只要高里从这个世界消失,不断扩大的灾变就会停止,但是广濑无法认同。
必须转移高里的注意力,无论如何,都要在他用自己的方式解决之前,寻找可以拯救他的方法。
广濑关了电视,请高里抬起头。他终于可以说出一直说不出口的话了。
「——我觉得你就是泰王。」
高里张大眼睛,立刻抬头看着广濑。
「你说什么……」
「白汕子曾经问我,你是王的敌人吗?如果它们在保护你,代表你就是王,所谓的王,应该就是泰王吧?」
高里张大了眼睛,一时说不出话。
「泰王,我没说错吧?」
「不是这样。」他不假思索地反驳。「我不是泰王。」
「高里。」
高里不可能不是泰王。广濑向他详细说明了自己的分析过程,高里仍然摇着头。
「不是的,我可以断言,绝对不是这样。」
「为什么?」
高里态度坚决地摇着头。
「没为什么,因为我知道我不是。」
「那你到底是谁?」
广濑忍不住大声问道。
「如果你不是,它们为什么要保护你?誓约不就是指这件事吗?它们是为了某种代价而保护你。」
「不是的。」
高里急切地否认。
「我不是泰王,不是我,他是……」
说到这里,高里突然把话吞了下去。
广濑抓住他的手,看着他的脸问:
「『他是』?」
高里露出茫然的表情。
「高?」
高里看着半空的视线缓缓移向广濑。
「他是我的主上。」
「主上?」
「我怎么可以忘记……」
高里站了起来,走向窗户。广濑立刻抓住他的手臂。
「我不会再寻死。」
高里用深沉的眼神看着广濑。
「我发誓要对君王忠诚,立下了『不离君侧,不违诏命』的誓约。」
「……你想起来了吗?」
高里摇了摇头,露出淡淡而痛苦的微笑。
「我只回想起这些……但是,这样就足够了。」
他一脸严肃地说完后,就站在窗边,把手指放在玻璃上,注视着大海。
「我曾经发誓,绝对不离开他。」
在他失踪的那一年立下的誓约,不可以忘记的约定原来是指这件事。
「我必须回到王的身边。」
听到高里急切的声音,广濑抬起头。
「一定要设法。」
「无论你们立下了怎样的约定——」不知道为什么,广濑有一种自己快走投无路的感觉。「你离开了泰王回到这里,不是代表违反了誓约吗?」
广濑忍不住喋喋不休,但越说越感到不安。
「也许是泰王不要你了,也可能是你逃离了泰王——一定是你逃出来了,否则,汕子它们不可能跟过来。它们一定是来追你的,不是吗?那个叫廉麟的女人也一样,是从你逃离的世界追过来的。」
高里惊讶地摇着头。
「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我不可能自己离开王的身边。」
「为什么你可以断言?」
广濑用手指着高里问,在发问的同时,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这么认真。
「它们追过来了,所以,你身边发生了很多离奇的事,它们夺走你的立足之地,让你无法继续在这里生活。」
高里困惑地偏着头,看着广濑的脸。
「为什么现在还在说这种话?汕子它们不是说,它们是在保护我吗?」
广濑闭口不语。没错,汕子和傲滥只是基于狂热的忠诚保护高里,那不是对高里的忠诚,而是对泰王的忠诚,泰王赋予它们保护高里的责任和义务。
「汕子为什么问我是不是王的敌人?」
高里偏着头纳闷。
「……我也不知道。」
如果泰王和高里是主从关系,利害当然一致。它们认为,高里的敌人也就是泰王的敌人。
「……岩木是泰王的敌人吗?」
既然泰王是那个世界的君王,那岩木就不可能是他的敌人。岩木和其他学生都不可能是泰王的敌人。
——啊,难怪!
广濑深深叹了一口气,难怪廉麟说:「它们只知大义。」它们不了解这个世界的人不可能是王的敌人,只是盲目地认为高里的敌人就是泰王的敌人,所以毫不手软地加以排除。
「荒谬……」
这全是误会,是彻彻底底的错误。
「太荒谬了。」
高里默然不语地看着广濑。
5
那天晚上,后藤上门了。海上挂着一轮弦月,风很大,云在天空中快速奔跑。
「后藤老师,学校的情况怎么样?」
后藤皱着眉头说:
「中庭的人全都没救了。」
高里闭上眼睛,好像是他受到了伤害。
「教室大楼和特别教室大楼全都毁了,幸好在社团大楼和在体育馆听升学指导说明会的人都没事。」
「那桥上呢?」
「他没事。」
「野末、杉崎和筑城呢?」
后藤摇了摇头。
「目前还没有找到他们,生死未卜。总之,目前正在全力抢救,但台风快来了,抢救作业可能会在今晚的某个时间点暂时告一段落。」
根本没有发布台风预告,后藤苦笑着说。他的眼中透露出极度的疲惫。
电视的新闻节目播出了学校满目疮痍的景象,似乎是直升机从上空拍摄的影像,画面缓缓旋转,明亮灯光照射下的瓦砾形成很深的阴影。强风中,仍然持续进行着抢救作业。面向中庭的房子完全坍塌,教室大楼拦腰折断后压扁了,特别教室大楼也毁了三分之一。六班教室和实验准备室原本所在的位置都好像被用力踩过般扁了。上一层楼的天花板压上地板,瓦砾从些微的缝隙中往外挤,其他部分也只是勉强保留了原来的样子而已。
教室里的学生恐怕完全没有希望了。准备室的状况稍微好一点,但柜子里放满了化学药剂,恐怕也不乐观。
电视的画面切换后,出现了受伤者名单。轻伤者的人数相当庞大,重伤者的人数稍微少了一些,死者的人数更少,但也超过了三十人,下落不明的人数则是死亡人数的三倍。
广濑忍不住发出了呻吟。今天这场灾难的原因,无疑是因为对高里的迫害所采取的报复行为,办公室大楼有一半都毁了,校长室只剩下残骸而已,包括校长、学务主任在内的学校董事正在那里开会。
但是,死于这场意外的大部分学生只是无故被卷入陪葬而已,愚蠢的盲目认识导致无数人失去了生命,其实原本根本不需要报复。
那两个家伙是因为杀红了眼、失去了分寸,还是因为某种原因,导致情况发生了变化?
广濑茫然地看着电视,发现高里突然回头看着窗户,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窗户。窗外低垂的云正以惊人的速度移动。
「高里?」
高里突然站了起来,广濑叫了他一声。高里走到窗边,用手摸着玻璃。
「怎么了?」
高里打开窗户,温热潮湿的强风立刻吹进室内,室内的空气顿时变得湿润,在好像随时会滴下水的风中,广濑隐约听到一个声音。
他竖起耳朵,肆虐的狂风中夹杂了一个断断绩续的微弱声音。那是从远方,从遥远的地方随着强风来到这里,只能隐约听到的叫喊声。
「……那是什么?」
高里全神贯注地听着那个声音。厚实的云层从大海的尽头涌向这里,广濑也努力捕捉那个声音,然后终于听到了叫声。
广濑回头看着高里。有人在呼唤高里。那是从大海尽头,也可能是从海底深处放声大喊。
后藤纳闷地问: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高里突然转过身,快步离开窗前,想要走出房间。广濑追了上去,在玄关抓住了他的手。
「你不要去。」
高里努力想要甩开广濑的手。
「有人在叫我。」
「那是风的声音。」
高里打开门,风打着转,吹了进来,一路呼啸着从窗户吹向门口。风中带着隐约的叫声。
「有人在叫我。」
广濑拉着高里的手,伸手想要去关门,高里制止了他。
「我必须去。」
「那是风声。」
高里摇了摇头。
「那是风吹动电线发出的声音。」
「是人的声音,那个声音正在叫我。」
「那是海浪的声音。」
高里用力抵抗,终于甩开了广濑的手。
「高里,那不是人的叫声!」
强风从反方向吹来,高里走了出去,门立刻关上了。
「……广濑?」
广濑好像被某种力量困在那里,注视着门,听到后藤的声音才终于回过神。
「喂,广濑,怎么了?」
广濑冲出玄关的同时大叫着:
「请你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喂,广濑!」
6
广濑奔跑着。他冲到电梯前,发现电梯已经下楼,慌忙冲下楼梯。他冲到公寓外张望。
因为受伤的关系,他跑得比较慢,高里已经不见踪影了。
——他去了哪里?
呼唤高里的声音。这是唯一的线索。广濑跑向海边。强风从海上吹来,空气中渐渐凝聚起某种力量。
他时而奔跑,时而快走,终于来到堤防时,风已经大得几乎无法让人站稳。风中带着雨丝,细雨就像针一样刺进皮肤。
广濑沿堤防奔跑,看着海滩和左右两侧。当他看向风的来向时,根本无法张开眼睛。他用手臂遮住脸,在漆黑的海滩上寻找人影。当他跑到跌跌撞撞时,终于在海滩上发现了人影。
他跳下堤防,抗拒着强劲的风和脚下的沙子一路奔跑,终于抓住了站在海边的高里。
高里满脸惊愕。
「老师。」
「这是怎么一回事?」
高里试图把抓住他手的广濑推开。
「请你赶快回家。」
「你必须回家,这里很危险。」
海浪打得高高的,溅起无数飞沫。
「老师,这里很危险,所以请你回去。」
「你也要回去。」
广濑用力拉着高里被雨水打得湿滑的手臂。高里摇了摇头。
「拜托你,请你回去,我必须知道为什么有人叫我。」
广濑默默地拉住高里的手臂。虽然他没有很用力,但从海上吹来的风成为一股助力。
「为什么会死那么多人?」
「思考这种事也不会有结果。」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流血身亡?我无法接受这种情况。」
广濑也同样无法接受,即使如此,还是不能把高里留在这里。广濑知道,并不是因为这里太危险。有汕子和傲滥在,无论发生任何状况,它们都会保护高里。即使明知道这样,广濑仍然因为另一种不安,而无法放开高里。
他握住高里手臂的手更加用力。一旦放手,就会发生他无法承受的事。这种预感越来越强烈。
正当他不顾一切地拉着高里的手时,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放开他的手,你赶快逃吧。」
他看向声音的方向,风吹来的雨打在他脸上。他看到一个女人。
「你……」
女人对广濑说:
「请你赶快逃,延王很快就要驾到。」
「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摇了摇头,风吹起她的长发,在半空中舞动。
「因为王渡海而来,所以会发生水灾。请你赶快放开他,尽可能逃去高处。」
「别开玩笑了。」
「请你务必这么做。」
女人说完,身体扭曲起来。广濑只能用「扭曲」来形容所看到的变化。女人的身体突然扭曲,轮廓渐渐融化。融化的身体横向拉长,发出磷光,然后猛然翻转,眼前出现了一头怪兽。
风雨模糊了视野。淡淡浮现的磷光让怪兽的身影变得更加模糊,但仍然可以看出它有着一身雌黄色的毛,背上发出五彩的磷光。它像马一样有蹄,还有金色的鬃毛。
怪兽注视着高里,似乎在诉说什么,然后缓缓飞向天空。它在海面上方奔跑,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风雨,飞进雨幕中消失不见。
广濑有好一阵子说不出话。一阵强风吹来,他用力站稳,才终于回过神。刚才是怎么一回事?他想要问高里,发现高里也木然地站在那里。
「高里。」
他叫了一声,但高里没有反应。他又大声叫着,但高里仍然没有回答。他看向怪兽消失的方向,嘴唇动了起来。
「我想起来了。」
高里笑了。
「……我想起来了。」
高里喃喃地说完,用力闭上眼睛。
「我、不是、人。」
他在说这句话时,仿佛发现了幸福。
「高——里?」
高里终于看向广濑。
「泰麒是我的名字。泰麒——泰王的麒麟。」
「……你在说什么啊?」
高里露出柔和的笑容,直视着广濑。
「我不是人,我是麒麟。」
「别胡说八道了。」
广濑内心涌现愤怒。他不承认这种事,说话的语气也变得粗暴。
「你是你。」
他不知道原因。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愤怒,无法保持平静。
高里静静地摇头。
「我是麒麟,泰王是我的主上,白汕子是廉麟派来接我的妖人,之后和傲滥一起守护我。」
「廉……麟。」
高里点了点头。
「有十二个君王,有十二只麒麟,廉麟是廉王的麒麟,延王有延麒。」
「太荒唐了。」广濑忍不住叫了起来。「怎么可能有这种荒唐事!」
高里看着广濑不语。
「麒麟?你是怪兽?你不是人模人样吗?不是有父母吗?人怎么可能生出怪兽?这种事不可能发生。」
「我是胎果。」
「胎果……」
广濑反问,高里点了点头。
「我原本就不属于这里,只是误入这里,在人类的肚子中长大……这就是胎果。」
「不可能。」
看到广濑冷漠的态度,高里露出悲伤的表情。
「既然你说你是麒麟,那你变身给我看啊。」
高里摇了摇头。
「因为我失去了角,所以做不到,也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回去。」
回去。这两个字深深刺进了广濑的心。
「回——去?」
高里点了点头。
「我必须回去,回去协助泰王。我因为失去记忆,浪费了很多时间。」
「不是……回去吧?」
广濑觉得好像被什么东西追赶,他无法忍受就这样被抓住,为了逃避,他继续滔滔不绝。
「你是人类,不管以前曾经是什么,现在是人类。你生在这个世界,虽然一度去了那里,但最后还是回来了。你……回到了这里。」
高里摇了摇头。
「我并不是回来,那是意外。」
广濑很想破口大骂,但张开嘴巴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可能。」
广濑一再重复的这句话毫无霸气,他很清楚这只是自己无谓的坚持。
「我必须回去。」
「怎么回去?」
「有人会来接我。」
强劲的细雨打在广濑的身上,顺着黏在身上的衣服流下。海浪打来,在广濑的脚下散落。
「……延王吗?」
高里点点头。
「对。延王一旦驾到,就会发生水灾,请你赶快回家。」
高里指向岸边,但广濑仍然站在原地。他无法离开。
高里一旦回去,无论对他还是对这个世界,都是一件好事。高里想要回去,这个世界也希望他离开。既然这样,就应该笑着送他离开。
即使这么想,广濑还是无法离开。他任凭风吹雨打,仍然站在那里不动。
「拜托你了。」
广濑还是无法离开。为了躲避风雨,他低下了头,发现海浪已经追到他的脚下。散开的飞沫溅到他的眼睛——就在这时,他察觉到背后有动静。
回头一看,有一张人脸近在眼前。他大叫一声,退到高里身旁。没有头发的白色脑袋——看起来像尸体的怪物就是之前见过的那张脸,那群犹如尸体般的怪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逼近到广濑背后。
和前天晚上相反,那群尸体怪物来自堤防的方向,用好像随时会倒下的姿势慢慢走来。来到广濑和高里身边时,像鞠躬般弯下身体,然后双手伏地。当它们趴在地上时,便如乌龟一样移动四肢,走进翻腾的海浪,回到大海。不一会儿,这群尸体怪物就完全消失在海浪中。
广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当他不经意地环视海滩时,发现远处被雨模糊的视野中,有一只巨大的怪兽在蠕动。怪兽差不多有牛那么大,看不清楚它的外形。他立刻左右张望,发现整座沙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挤满了怪兽,到处都是被风雨和黑暗模糊,慢慢蠕动的身影,而且每一只怪兽都极度扭曲。
广濑立刻抓住了高里的手臂,然后想要拉着他的手臂逃离沙滩,但高里用力反抗。
「老师。」
「快逃。」
「……没这个必要,它们不会危害我们,它们也要回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广濑的心。他用尽浑身力气拉着高里的手臂。
「老师!」
高里努力想要站稳,广濑硬拉着他。
「拜托你,放开我。」
广濑默然不语地拉着他的手臂,拉着重心不稳而跌倒的高里走向堤防。这时,他突然踉跄了一下,发现脚下比海面上吹来的风更带有浓烈的海水味道。
——海水的味道。
当他回过神时,立刻步步后退。红色的轨迹掠过脚尖,他能够躲过那一击,简直就是奇迹。
怪兽红色的脑袋从沙子里探了出来。当广濑想要继续后退时,沙子里伸出一只白色的女人手,用强大的力量按住了他的脚。
——不能妨碍高里。
他带着绝望的心情想起这件事。不能危害高里。不能伤害高里。不能妨碍他想做的事。高里说要去,就必须默默为他送行,否则必定会遭到报复。
女人从沙子中探出上半身,双手抱住广濑的双腿。他无法甩开女人的手,身体也完全无法动弹。红色怪兽整个身体都出现在眼前,它的爪子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广濑撕裂,它的下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广濑咬烂。
「傲滥。」
这时,响起一道有力的声音。高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挡在广濑和怪兽之间。
「住手,他不是敌人。」
红色怪兽摇晃着脑袋,似乎在犹豫。
「汕子,你也放开他,不需要这么做。」
抱着广濑双脚的手臂并没有放松,那只叫傲滥的红色怪兽也露出牙齿,随时做好战斗的准备。
「他不是敌人,他帮助了我,你们应该知道。」
片刻之后,抱着广濑双脚的手臂放松了,广濑立刻踢开那双手,后退了两步。汕子和名叫傲滥的怪兽似乎仍然举棋不定,怪兽依旧把牙齿咬得喀喀作响。
「傲滥,别这样。」
高里再度命令,然后跪了下来,向怪兽伸出了手。
「怎么了?你分不清敌我了吗?」
傲滥稍微后退,然后用力垂下头。它把宛如脓血色的脑袋伸到高里的手下方,高里轻轻把手放在它的头上。傲滥把身体靠了过去,高里轻轻抱住了它的头。
汕子从沙子里爬了出来,深深低着头。汕子面对着广濑,当广濑发现汕子是对着自己低下头时,不禁愕然。
高里回头看着广濑。有着人类外形的高里正抱着异形怪兽,眼前的景象让广濑说不出话。
#插图
后藤曾经说,广濑和高里不一样,广濑也隐约承认这一点。但是,他并没有想到他们之间有如此大的差异,原来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广濑终于知道内心的不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原来是因为害怕确认这种差异,才会做出这种连自己也难以理解的行为——
海浪已经打到脚下,溅起无数飞沫的浪头用力冲走了脚下的沙子。
高里站了起来,直视着广濑,红白两只异形怪兽宛如融化在雨中,消失了踪影。
「请你快逃吧,逃去地势高的地方。」
广濑站在原地无法动弹,低声问高里:
「……你对这个世界毫无眷恋吗?」
高里看着广濑,似乎欲言又止,然后垂下了双眼。
「……即使如此,我还是要回去。」
「不要走。」
广濑脱口说道:「为什么你要回去?根本不需要回去啊。」
高里摇着头说: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为你创造——不要走。」
高里不停地摇头。
「那我怎么办?」
广濑伸出手。雨滴打在他伸出的手上,冰冷的身体连双脚都在发抖。
「高里,那我呢?」
「老师,我不想把你继续卷入这件事。」
广濑伸出的手抓住了高里的手臂。
「……你打算抛下我吗?」
高里张大了眼睛,广濑的脸皱成一团。高里发现了。广濑心想。高里发现了自己肮脏的自我。
高里注视着广濑,然后闭上眼睛,难过地叹息着。他的叹息被风撕成百丝千缕。
广濑已经无法再掩饰了。人身为人类这件事竟然这么肮脏。广濑握着高里的手,用尽浑身的力气紧抓着不放。
「——我回不去!你却丢下我,一个人回去吗!」
高里仍然闭着眼睛。风吹起他被雨淋湿的头发,打在他的眼睑上。
「高里,你要一个人回去吗!」
——我能够了解。
高里曾经说过这句话。后藤说,广濑应该可以了解高里,他也的确了解了高里。广濑是唯一了解高里的人,但与此同时,高里也是唯一了解广濑的人。
「只有你能够回去故国。」
高里和他同样失去了故国,被枷锁绑在这片土地上,只能缅怀故国,那是他身在这片异乡唯一的同胞。
「那我怎么办?独自留在这里的我该怎么办?」
他说出了真心话。事到如今,他已经无法用任何话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
「为什么只有你可以回去!」
广濑曾经想拯救高里,希望他能够走向平静顺遂的未来,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为此,他力所能及地帮助了高里,至今仍然如此,但也同时对能够回去故国的高里产生了丑恶的嫉妒。
——生为人类,竟是如此肮脏。
广濑松开了手,高里用松开的手捂住了脸。
纯洁的高里无法理解,广濑也一直想要回去。
「请你赶快离开。」
「高里。」
高里抬起头,用锐利的视线注视广濑。
「你必须离开,在这个世界继续生存下去。」
广濑仍然想要说什么,高里摇着头,制止了他。
「请你离开吧,因为你是人类。」
广濑垂下了头。
——我知道。
广濑没有中选,因为他的肮脏,所以无法中选。
广濑愣在原地,高里推着他。在高里的推动下,他迈开了步伐。来自海上的风雨用力推着他的后背。
他不想让高里回去。既然自己回不去,他希望别人也无法回去。
每个人都是异类。有人身体有缺陷,有人心灵有缺憾,所以每个人都是异类。异类总是梦见自己的故乡。那是空虚愚蠢却又甜蜜的梦。
广濑整天说「想要回去」只是抱怨而已,但高里有资格用整个身心大声叫喊这句话。因为他有可以回去的世界,而广濑没有。
对广濑来说,高里是不是人类并不重要。高里原本就是异类,广濑无法成为像他那样彻底的异类,所以只能当人类。
所以——高里可以去那个世界,广濑却不可以;高里即将踏上归乡之路,广濑却被绑在这个世界。广濑根本没有可以回去的世界。
广濑站在堤防上低头看,发现高里正望着他。高里指了指广濑的背后。
广濑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了起来,他不想跑。无论是死是活,他都觉得无所谓了。当他双腿发软,几乎想要跪在地上时,身后的风带来隐约的声音。
「——去……山上。」
广濑转过头,高里注视着他。广濑出神地看着站在翻滚浪涛前的高里,高里再度大声重复刚才那句话。
广濑点了点头。
高里对着他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个躬。
广濑再度点了下头。他点着头,在被雨冲刷的路面上快步走了起来。风推动着他,广濑终于跑了起来。
——这一天,来袭的大浪吞噬了附近一带,造成两百多人死亡和失踪。
之后,风大的日子都禁止去海边。因为每次都会有尸体被打上岸。
经过五天、十天后,长长的失踪者清单上删除了一个又一个名字,死者的名单却不断增加,但是过了一个月,仍然有一个名字无法从失踪者名单上删除。
过了台风季节,就连降霜的季节也结束后,那个名字仍然孤单地在名单上。
——只有、一个人。
积水不可极,安知沧海东。
九州何处远,万里若乘空。
向国惟看日,归帆但信风。
鳌身映天黑,鱼眼射波红。
乡树扶桑外,主人孤岛中。
别离方异域,音信若为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