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丕绪之鸟 风信

  1

  儿时的玩伴明珠说,她对当时的事情记不太清楚了。莲花感到羡慕不已。

  莲花这辈子恐怕都无法忘记那年春天的事。

  那年春暖花开时,莲花刚满十五岁。清晨洒下耀眼的阳光,天空万里无云。空气中已经有了夏天的味道,母亲身上的白色麻质上衣感觉格外清爽。为了准备迎接夏天,母亲把屏风搬到院子里清洗。屏风放在石板上,在莲花的记忆中,母亲一直很珍惜这个花梨木雕刻屏风,花朵形状的大小雕花有规律地排列在屏风上,冬天的时候,母亲都会糊上纸挡风。过了一个冬天后,屏风都被火盆的烟熏成了淡灰色,看起来有点脏。于是就摊在院子的地上,从水井汲水洒在屏风上清洗。

  母亲挽起袖子,白皙丰腴的手臂被水淋湿后闪着光。莲花从母亲洒水淋湿的地方开始把屏风上的纸撕下。当天气渐渐转暖之后,就会撕下屏风上的纸透风,每次撕下屏风上的纸,莲花就知道,夏天要来了。

  撕下泡软的纸,再用稻草擦拭屏风。温暖的水摸起来很舒服,黏在屏风上的纸好像污垢般擦了下来,渐渐露出花梨木富有光泽的木纹。莲花用稻草用力擦拭,年幼的妹妹在她身旁撕纸玩耍。莲花轻声斥责把纸戳了一个又一个洞、发出欢声的妹妹——你戳破之后,我很难撕啊。

  妹妹听到她的斥责,用手指撕下一小片湿掉的纸递给莲花。不知道她打算拿来送姐姐,还是要告诉姐姐,自己也在帮忙。莲花忙着擦拭,不理会妹妹,妹妹用纸屑丢她,但湿纸屑黏在手指上,甩也甩不掉。甩了半天之后,纸屑黏到她鼻子上,母亲见状笑了起来。

  真是的。莲花又好气,又好笑地嘀咕时,前院传来有人用力敲门的声音。坐在通往大门的穿堂内,满脸笑意地看着院子的老仆人脸色大变地看向身后。之前在穿堂前加装了一道门,老仆人坐在那道门前。他猛然站了起来,从门上的窥视孔向外面张望,同时向莲花她们挥着手掌,示意她们赶快逃。

  赶快离开院子躲起来。

  母亲倒吸了一口气,立刻抱起年幼的妹妹,向莲花伸出手。白皙丰腴的手臂仍然沾了水,柔软的手掌和纤细的指尖。莲花正想牵母亲的手时,母亲的手突然弹开,渐渐离她而去。啊。莲花听到一声短促的呼吸声。抬头一看,母亲和手上抱着的妹妹都中了标枪。

  莲花吓得说不出话,只见头顶上有一个阴影。回头一看,黑色的妖兽悬在空中。妖兽上的士兵面无表情地看着莲花。母亲倒地时传来沉重的声音,影子在莲花头上拍动翅膀,迅速飞向北方。

  ——她清楚记得到此为止的每一个细节。水的温度和摸起来的感觉,水滴反射阳光的样子。还有母亲的声音、气味、妹妹的头发打了结,被风吹动的样子,还有笑的时候,脸颊像桃子一样红。

  然而,接下来的一切就像随着急流所看到的景色。母亲倒在石板上,鲜血渐渐流了出来。老仆人和父亲赶了过来,邻居家也传来了惨叫声。父亲跪在母亲身旁,老仆人搂着莲花,带她来到屋后。莲花很想继续留在那里,但身体好像不属于自己般不听使唤。她被老仆人推着一路奔跑来到后院,和邻居家之间围墙上的小门打开了,邻居明珠摇摇晃晃地从小门出现。

  她和莲花一样,身穿男儿服装,面无血色,双眼空洞。明珠的祖父把她推出小门,搂着莲花的老仆人用另一只手牵着明珠,双手分别搂着她们,跳进了后院基台的拉盖内。

  拉盖下是昏暗的通道,将地下的泥土挖空后,再用原木和木板挡住泥土。地上很湿,污水发出臭味。

  这时,莲花才终于发出声音。她呼唤母亲、呼唤妹妹,呼唤着父亲。莲花不停地叫着,老仆人捂住了她的嘴,拉着她走向通道深处。莲花拼命挣扎,但还是被拉着走向前,突然头顶上又有一个人跳了下来。那是住在屋后那户人家的妻子和女儿。她前一年才嫁给住在后面的年轻教师,她们和莲花一样,从拉盖跳了下来。「快去吧。」头顶上传来年轻教师的声音,然后用力盖上了拉盖,但是,年轻的妻子站在原地不动,伸手推着拉盖,呼唤着丈夫的名字。老仆人没有理会年轻的妻子,拉着莲花和明珠逃向通道深处。

  前进了一段路,来到用原木架起的阶梯前,沿着阶梯往下走,是一个用石头建起的空间。那里已经有三个男人,拉起角落的拉盖,下面是漆黑的地洞。莲花和明珠被推进洞内,盖子盖上后,上面传来移动物品的声音。

  莲花和明珠在黑暗狭小的空间内紧紧抱在一起。明珠很安静,莲花甚至怀疑她没有呼吸。脚下是泥泞,还积着水。莲花紧紧抱着明珠——也可能只是自己想要抱着明珠寻求慰借——拼命忍着呜咽。因为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不想看,所以用力闭上双眼。

  女人必须离开这个国家。听说之前颁布了这样的命令,但是,莲花和母亲都不想离开父亲,也不想离家,所有的女人都不希望离家。像莲花那样年轻的少女都打扮成男孩的样子,更年长的女人都躲在家里。为了以防万一,家里装了好几道门,后院装了小门,挖了地下室和地下通道。

  ——但是,没有人想到真的会因此受罚。

  大家都以为只要躲在家里就好,只要悄悄地从秘密通道去找邻居的小孩子玩,除了不出门,只能在房子和院子里玩耍,就可以和之前一样过日子。母亲虽然不再出门买东西,但平时和之前一样在家里忙进忙出,打扫家里、做三餐,照顾莲花、妹妹和父亲。莲花虽然不再去学校上课,但也和之前一样和隔壁的明珠一起玩,帮忙妈妈做事、照顾妹妹。父亲和老仆人看到莲花她们不能出门,每次出门回来,都会带各种礼物给她们。河里捞到的小鱼、当季的花卉、不起眼的玩具和一些漂亮的小东西。虽然有些不方便,但这种被人守护着、足不出户的生活有一种奇妙的安心感,就好像暴风雨的日子,在安全的家里被家人守护的感觉。

  ——完全忘记外面的狂风暴雨。

  完全没有想到因为那是暴风雨,只有外面有灾难,所以才能够安心在家里。

  对不起。莲花一次又一次道歉,却不知道在向谁道歉。我误会了。对不起,下次我一定好好做,一定会很认真、卖力地做好,所以,让时间回去,让我可以重来,至少回到今天早晨醒来的时候。

  莲花抱着明珠的背,一次又一次祈祷着。明珠似乎感染了莲花的呜咽,也无声地啜泣起来。明珠一次又一次地小声说:「这不是真的吧。」莲花没有回答,不一会儿,明珠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睡着了。莲花也昏昏沉沉地打起了瞌睡。明珠好几次问:「你在吗?」莲花在半梦半醒中回答:「在啊。」

  不知道第几次醒来时,头顶上传来咕咚咕咚的声音。那是拉盖上方的东西移动的声音。莲花倒吸了一口气,用力抱紧明珠。明珠醒了,想要发出惊叫,但慌忙吞了下去。拉盖打开,微弱的光照了进来,同时有人问:「没事吧?」莲花这才松了一口气回答说:「没事。」打开拉盖的是一个有点年纪的陌生男人,他把莲花和明珠从地洞里拉了出来,来到充满阳光的世界。

  来到户外后,莲花和明珠相拥而泣。外面什么都没了。

  为了把躲在家里的女人逼出来,士兵放火烧了房子。火灾把莲花和明珠家的那一排房子,和住在房子里的人全都烧了。从地洞里被救出来的莲花和明珠哭着走在烧毁的废墟中,捡了好几块不知道是谁的尸骨——这就是和家人的告别。

  父亲和老仆人都被士兵杀了。明珠的母亲和姐姐也被杀了。空行师突然出现,毫无预警地射箭杀人,士兵冲破大门闯进屋内。明珠的父亲和哥哥想要掩护明珠逃走,也一起被杀了,她的祖父在付之一炬的房子内无处可逃,被活活烧死。但是,明珠说她完全不记得这些事,也不知道那一天到底是怎么开始的,只记得和莲花一起被关在漆黑的地方,然后有人把她们救了出来。

  「虽然我应该和妈妈、姐姐在一起,但完全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明珠这么说道,很羡慕莲花对很多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

  但是莲花不记得母亲的笑容,只记得母亲对着妹妹笑,只记得那是无忧无虑的开朗笑容,却无法清楚回忆起笑容的样子。她只记得从母亲手肘滴落的水滴,和屏风在洒水、擦拭之后发亮的木纹。

  为什么无法记住该记的事?早知道应该好好端详母亲、父亲和妹妹的脸庞,至少该仔细观察从那天早晨醒来之后,到宛如恶梦般为止的瞬间,将那段平淡无奇而又平静的时间,好好牢记在心里。

  莲花满怀着后悔,和明珠牵着手走在路上。她们无法继续留在从小长大的地方。这里的大人决定隐匿所有的女人,结果遭到惩罚示众。原本应该保护百姓的州师袭击民宅,士兵只要见到女人就格杀勿论,抵抗的男人也都成为刀下亡魂,侥幸活下来的男人只能送幸存的女人离开家园。

  莲花和其他人——从年迈的老妇人到年幼的女孩——结伴沿着干道走去南方。她们从征州越过州境进入建州,然后继续前往麦州的港口,离开这个国家。这是她们活下去的唯一方法,她们只能不停地往前走。

  刚到建州时,莲花在旅店内醒来,发现身旁的明珠不见了。大家立刻分头寻找,结果发现明珠浮在旅店旁的排水沟里。老婆婆安慰莲花说,一定是不慎失足滑了下去,但莲花知道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因为前一天晚上睡觉前,明珠把她心爱的戒指送给莲花。明珠说她越来越瘦,戒指一直掉落,所以要送给她。

  「万一遗失的话,不是很蠢吗?所以我想送给你,你要好好保管。」

  这种感觉就像离别,真让人难过。莲花当时这么想,没想到一念成谶。

  在陌生的土地埋葬了儿时玩伴,莲花和其他人再度上路。旅途上,有一半的人消失了,也有人因为生病无法继续前进,还有人死在路上,或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可能有几个人做好了被杀的心理准备回头了,或是和明珠一样,不愿意继续往前走了。

  莲花和其他人郁闷而行,好像葬礼的行列,在麦州附近一个叫摄养的街头看见了吊旗。夺走了莲花一切的王死了。

  那天是莲花踏上旅程后第一次放声大哭。既然王这么轻易死了,父母和妹妹不就死得很冤枉吗?还有老仆人、明珠的家人以及左邻右舍——还有明珠,如果他们再多撑一段时间,就不必死于非命。

  莲花哭得伤心欲绝,发高烧卧床不起,当烧退了之后,觉得整个人都空了。世界的一切就像舞台布景般失去了厚度,一切都像梦境般失去了真实,自己的记忆和感情也好像变成了别人的事。照顾莲花的那些女人欣喜若狂地说,这下子终于可以回家了,但莲花说,她不想回去。即使回去也没有意义,因为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人了。

  「但是——」

  周围的女人想要说服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要留在这里,不再去任何地方。」

  她决定不再前进。虽然无法像明珠那样抛开所有的一切,但她不愿意继续随波逐流。

  莲花决定留在摄养。女人们为她在摄养寻找住处,因为她并不是在摄养出生的,所以无法进入摄养的里家,但女人们为她找到一个正在招募下人的家,她独自留了下来。

  当时即将进入盛夏季节,但摄养也是一个冷清的城市,虽然不见战乱的痕迹,但人口很少,周围的很多农田也都荒芜。莲花跟着一个有点年纪的老人,来到近郊的园林,却看不到房子,只有一片浓密的树林,蝉声如雨,绿树之间有一个大水池。

  她跟着老人走进巨大的松树树枝遮顶的大门,经过宽敞冷清的前院,来到前门的门厅时,有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等在那里。

  男人自我介绍说,他名叫嘉庆,是郡春官的保章氏。莲花不知道名为保章氏的官吏是干什么的,只是感到纳闷,为什么要住在这座郡城内?为什么要住在近郊这个好像废弃的园林内,还是说,这里只是嘉庆的别墅?

  莲花茫然地想着这些,嘉庆带她去见了一个老人,用平静的声音告诉她,老人会教她所有工作上的事。

  「我猜想你需要一段时间适应,不必着急,慢慢来,先把身体养好。」

  莲花知道嘉庆在关心她,所以回答说:「谢谢。」同时漠然地想道,这里的工作应该不会太辛苦。

  2

  莲花投靠的地方名叫槐园,那里更像是苑囿。庭院和房子围绕着大池塘,农田和畜舍点缀其间,也有负责耕种、照顾家畜的人居住的、和庐差不多的小村落。这里原本是郡太守的别墅,如今已经没有当年的影子,每栋房子都破旧冷清,大部分都无人居住。

  只有保章氏嘉庆、他的三名下属,以及协助他们的几名胥徒住在这里。除此以外,就只有老仆人和莲花。池塘对岸的小型庐内住了好几个男人和女人,但他们独立生活,并不是嘉庆的仆人。

  「那些人在干什么?」

  莲花问,名叫长向的老人回答说:

  「平时在这里耕田、照顾家畜,他们都是摄养的人,所以把这里当成庐居住。」

  据说是受春官府的委托,这些人不必去近郊的庐,而是在槐园的庐内生活,他们似乎对保章氏的工作有帮助。

  长向说,保章氏是掌管祭祀的春官之一,负责编撰黄历。虽然莲花之前曾经想到,应该有人印刷黄历,但完全没有想过有人在编撰黄历,甚至完全不知道原来每年的黄历都是由人编撰的。

  莲花目前的工作是协助长向做三餐,以及把茶和饭端去给嘉庆他们,长向告诉她说,嘉庆吩咐,她可以自由支配其他时间。

  「听说你离乡背井,经历了漫长的旅程。你吃了不少苦,所以就先好好休息。嘉庆大人很宽容仁慈。」

  莲花很感谢嘉庆的关心,但觉得既然没有太多事情需要张罗,根本不需要特地雇人,难道是同情自己的遭遇,所以才雇用自己吗?有一天早上,她问了长向这件事。

  「那我就不知道了,如果有人对他说,有一个可怜的女孩需要帮忙,他应该会帮忙。」

  「郡官很有钱吗?」

  所以才能发挥慈悲心,照顾素昧平生的女孩。听到莲花这么问,长向笑了起来。

  「应该不至于贫穷,但嘉庆大人的生活也不奢侈,应该说,嘉庆大人和其他人在衣食上都不讲究。」

  长向停顿了一下。

  「也不光是发挥慈悲,最近嘉庆大人可能上了年纪,经常腰痛,这种时候就会请人帮忙做事。原本这里还有两个女仆,但那个命令颁布后,她们都离开了。即使没有她们,家里也都安排得很妥当,所以我对是否真的需要雇人存疑,但也可能是因为我快退休去里家的关系。在我离开之前,你慢慢学会这里的事就好。」

  说完,他把一包早餐递给莲花。莲花点了点头,带着早餐去建在小坡上的高楼。虽说是高楼,其实只是比较高的小房子而已。两个楼层都只有一个房间,三楼是一个狭小的瞭望台。来到高楼时,莲花没有打招呼,就直接走了进去。她按照老人的吩咐,穿越空荡荡的一楼,沿着不时发出声音的楼梯来到二楼。嘉庆的下属——候气清白在这个四面窗户都敞开的房间内。

  「我送早膳过来了。」

  莲花说道,看着窗户的清白「嗯」了一声。清白是一个又矮又胖的年轻人,他是郡官,已经升了仙,所以实际年龄无法靠外表判断,但看起来像是三十岁左右。他一只手拿了一块细长的玻璃板,不时放在眼前,然后又拿开,不停重复做相同的动作,好像在比较肉眼看到的风景,和隔着玻璃所看到的风景。

  他在干什么?莲花感到纳闷,在书桌上挪出空位,把早餐放在上面。高楼的二楼放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从来没有整理得井然有序,书桌和架子上也从来不会空着。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送给清白的三餐都不用餐具,都是可以一手拿在手上吃的食物。

  「请问我可以放在这里吗?」

  即使莲花发问,清白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把玻璃板拿起又放下,看着窗外,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到。莲花看着清白片刻后问:

  「请问……你在干什么?」

  她诚惶诚恐地问道,清白把玻璃放了下来,回头看到她,惊讶地眨着眼睛,好像现在才发现莲花在那里。

  「如果我问了不该问的事,请你原谅。」

  莲花向他道歉,他再度眨着眼睛,好像在记忆中搜寻,眼前这个人是谁。莲花已经连续三天为他送三餐了。

  「不是……呃,你是新来的胥吗?」

  「不是,我只是仆人。」

  「喔,原来是这样。」清白说完,指了指窗外说:「我在观察空气的清澈度。」

  莲花听了他的解释还是不太了解,但内心忍不住感到惊讶,他果然没有注意到每天来这里送三餐的自己。「是吗?」莲花回答道。第一次介绍时,清白看着放在书桌上的圆筒,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莲花就怀疑,他可能连自己的名字都没记住,现在发现他真的没记住。

  好奇怪的人。莲花在心里嘀咕道,向他鞠了一躬。清白从天亮之前到深夜都一直守在这里,只有睡觉的时候才回去嘉庆和其他人住的正院,而且经常不回去睡觉。但是,这栋高楼并没有卧室,只有简单的胡床可以用来睡觉。胡床是用竹子做成的折叠躺椅,莲花难以想像郡官会在这里睡觉,但除此以外,这里并没有其他可以睡觉的地方。

  这个人真的很奇怪。莲花这么想着走回正院时,看到园路旁的草丛内有一个瘦长的身影。原来是候风支侨,和清白一样,他也是嘉庆的下属。支侨又瘦又高,和清白刚好相反,年纪看起来四十多岁,但有时候看起来更年轻,有时候又觉得他更老。支侨和清白一样,几乎很少回到正院,除了晚上和吃饭时会回到正院,其他时间几乎都在户外,现在也蹲在草丛内,不知道在找什么。

  「早安。」

  莲花向他打招呼,他的身体弹了起来,回头看着莲花。

  「喔喔……早安。」

  打完招呼后,他看着莲花刚才离开的高楼。

  「原来你刚才去清白那里,辛苦了。」

  他笑着说完,提着一个小篮子从草丛中走了出来。他刚才摘了什么东西吗?莲花忍不住问:「你刚才在干什么?」他笑着递上篮子,莲花探头一看,忍不住倒退了几步。里面有好几个蝉的空壳。

  「这是……」

  「很厉害吧,我从刚才一直在找,找到这么多。」

  支侨总是很开朗,说话彬彬有礼,但和清白一样,莲花不太能够理解他们说的话。

  「……是蝉吗?」

  「是蝉壳。」支侨说完之后又问:「咦?你会觉得恶心吗?」

  「呃……至少、不会喜欢。」

  「是吗?」支侨似乎有点失望。

  「你捡这些干什么?」

  「我在搜集。」

  搜集这种东西干什么?莲花茫然看着支侨的脸。

  「我一直在搜集,把这些蝉壳排在木板上。」

  「排在木板上?」

  「对,按顺序排成一排。」

  「是喔。」莲花应了一声,她真的无法理解为什么要把蝉壳排成一排。

  「那个……刚才清白大人拿着一块玻璃板看来看去,他在干什么?」

  莲花问道,但她并不是特别想知道,只是不想再谈思心的蝉壳而已。

  支侨嘀咕着「玻璃板」,抬头看着高楼,从这里也可以看到清白在高楼的二楼看着窗外。

  「喔,他在调查空气有多清澈。」

  「是喔。」莲花小声应了一声。支侨的回答和清白一样,她当然同样听不懂。

  「那块玻璃板上黏上了有点模糊的玻璃,把几块长度不同的玻璃板黏在一起。如果最左端只有一片,逐渐往右时,就会变成两片、三片,逐渐增加。」

  原来如此。莲花心想。刚才的确看到是这样。

  「隔着那块玻璃板—」支侨指着高楼,「观察装在栏杆上的目标,然后再不用玻璃,看池塘对面角楼上的目标,比较两者的感觉,确认空气的清澈程度相当于几块玻璃。」

  莲花点着头,看向池塘的相反方向。池塘不远处有一座角楼,外墙中间有一块圆形白板。之前就很纳闷那是什么,原来是这个用途。

  莲花虽然了解了,但并不是很在意,听了支侨的说明后,也没有太大的兴趣。

  「是吗?谢谢。」

  莲花鞠了一躬。支侨也让人搞不太懂。确认了这件事后,她转身匆匆离去。

  那天在花厅吃晚餐。那是池畔两层楼的楼阁,面向池塘方向有一个露台,夏天晚上坐在那里很舒服。建筑物内所有的门户都敞开着,到处点了灯火。莲花和长向把料理排放在大餐桌上时,嘉庆和另外三个人难得一起进来吃晚餐。

  嘉庆最先走进来,腋下夹着一叠资料,看到正在张罗晚餐的莲花时间:

  「身体有没有好一点?」

  「有,已经完全好了。」

  然后,她又说了声「谢谢」,但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否真的好了,如果身体已经好了,是否在为此道谢,只是目前的身体并没有任何不舒服,也不觉得工作辛苦。

  「是吗?」嘉庆说完,注视着莲花的脸。虽然莲花没有说谎,但觉得嘉庆似乎识破了这并非她的真心话,所以忍不住低下了头。

  「我相信你有时候会感到难过,记得要说出来。」

  莲花倒吸了一口气。他是指工作的事?还是指其他事?

  莲花没有回答,随着一阵仓促的脚步声,掌历醉卧走了进来。醉卧是一头白发的年迈老人,瘦弱矮小,总是忙得团团转。他是嘉庆的第三个下属。

  醉卧也很少来正院,平时整天窝在书房内,和堆积如山的书堆、资料打交道。虽然嘉庆也一样,只是嘉庆总是气定神闲地坐在书桌前,醉卧却一下子翻这本书,一下子找那份资料,很少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吃饭的时候,手上也总是拿着资料,时坐时站,或是忙着说话,一刻都停不下来。

  「喔,莲花今天精神也很好嘛。」

  醉卧每天见到莲花都这么说,但每次不等莲花回答,他就转身离开了。今天也一样,莲花还来不及回答,他就把手上的资料放在餐桌上,从里面抽出一本书,匆匆走到嘉庆身旁。

  「我果然说对了,我找遍了资料,都没有你说的纪录。」

  「不可能。」

  「不对不对,你记错了,要算总和、总和。」

  醉卧用「你」称呼上司,把书放在嘉庆面前时,清白和支侨聊着天走了进来。清白也抱着一大叠资料,支侨抱着一块木板。

  看到支侨放在餐桌上的木板,莲花吓得往后退。比书大一倍的木板上排列着蝉壳,用线固定在木板上。

  ——他真的把蝉壳排成一排了。

  「哪有人把这种东西带来这里,」醉卧突然说道:「把年轻姑娘吓坏了。」

  「这个吗?」支侨眨着眼睛问。

  「当然啊,女人和小孩都讨厌虫子。」

  「这不是虫子,这是脱下的壳。」

  「一样,一样。把这种东西放在食物旁,别人会觉得你没教养。把蝉壳排在木板上有什么好高兴的?真是让人无法理解。」

  醉卧说完,快步走了过来,把木板从餐桌上拿下来,放在空椅子上。然后就像顿时失去了兴趣般,快步跑回嘉庆身旁,继续滔滔不绝说了起来。

  醉卧也让人难以理解。莲花在内心叹着气。

  「有这么可怕吗?」

  支侨有点难过地看着木板,莲花慌忙摇着头。

  「呃……没有。只是、这些蝉壳有什么用处?」

  「比较啊。」支侨回答:「像这样按不同的种类分类,放在一起就可以比较大小,也可以比较壳的状态。」

  「喔,」莲花点了点头,「比较——之后呢?」

  支侨惊讶地回答:

  「就这样而已啊。」

  莲花愣了一下,吐了一口气,觉得的确难以理解。

  醉卧坐在那里一阵狼吞虎咽后,起身对嘉庆、清白说话。清白只有在醉卧和他说话时才抬头,其他时候都一边吃饭,一边在资料上写东西。嘉庆应付着醉卧的同时,看着蝉壳,和支侨说话。

  ——这几个人都很奇怪。

  莲花这么想道,突然觉得胸口好像有一团冰冷的东西。

  这些人很奇妙,好像远离尘世的一切。莲花之前生活的世界那么悲惨,家人遭到杀害、明珠跳河身亡,王颁布了不合理的法令,让百姓过着悲惨的生活。王遭到报应驾崩了,这个国家没有王。在莲花住的城市遭到袭击之前,这个国家就已经开始荒废,每个大人都在叹息,从来没有过上安稳的日子。王崩殂后,日子比以前更加辛苦。

  这些人怎么看待苑囿外面的世界?

  至少从来没有听他们谈论过外面的世界。莲花心想。也许对他们来说,苑囿外的荒废和国家的未来,比蝉壳更没有价值。

  莲花有点生气地在一旁服侍着。他们吃完饭,拿着酒杯聊天时,莲花默默地收拾了碗盘。

  「你不必这么生气。」

  长向在厨房洗碗时说。

  「支侨大人并没有恶意。」

  「不,」莲花慌忙挤出笑容,「我并不是为蝉壳的事生气……我听不懂大家说的话,所以有点累了。」

  「是吗?」

  「嘉庆大人他们每天在干什么?」

  「在调查很多事。」

  「调查?」

  「对啊,因为他们的工作就是编撰黄历。」

  长向在说话时,俐落地洗着碗盘。

  「每天都要观察天气和风向,观察生物和草木的生长,全都要纪录下来,和过去的纪录进行比较。」

  「为了编撰黄历吗?」

  「对啊,」长向说完之后笑了笑,「你家以前做生意吗?没有种过田?」

  莲花点了点头,她的父母把庐家和农地都借给别人,自己在城镇做生意。

  「冯相氏决定了黄历的基本,尤其是国家的冯相氏,根据日月星辰的状况计算出日和月。黄历上不是有冬至、夏至之类的节气吗?历注上还标了凶吉,这些都是冯相氏根据日月星辰的情况计算、预测后决定的。」

  「决定?日和月也是决定的?」

  「是啊,比方说,今年没有闰月,是因为冯相氏判断今年不需要。黄历完成后,交给各郡,再由各郡的保章氏补充历注,再发给各乡进行调整,所以黄历不都是由各乡发行的吗?」

  莲花想起从里府领回来的黄历上的确有乡的名字。

  「莲花,你有没有看过正统的黄历?」

  莲花偏着头。

  「黄历还有不同种类吗?」

  「当然有啊,像我这种人,每年年底领了翌年的黄历,就不会再多看一眼。」

  「我家也是。」

  「对吧?但是,农民都会领到这种黄历。」

  长向说着,拿出一本书。莲花眨了眨眼,父母平时从里府领回来的黄历都是一大张纸,住在附近的老人还会同时领到一本小册子,上面有很多历注等占卜的内容,但长向手上的黄历比小册子厚好几倍,封面上写着「荐引历」。

  「这里是荐引乡吗?」

  「对。比方说——立秋过后,很快就是处暑。你看这里,在处暑的这里写着『禾乃登』。」

  莲花看着长向指的地方,点了点头。

  「这就是稻子开始结穗的时期。」

  「禾乃登就是稻谷都成熟的意思……」

  长向点了点头。

  「我的黄历上也有这些内容,但是……」

  长向指向密密麻麻的小字。莲花探头看了起来。

  「放田水,雀胜猪,落雨征兆抢收割……」

  「嗯,在这个日子之前,一定要把水田里的水放掉。比起野猪,今年更要注意麻雀造成的危害,如果水气充沛,有可能连续下雨。如果感到不安,最好还是抢先收割。这些都是家公大人他们做了很多调查的结果。」

  莲花听得目瞪口呆。

  「国土辽阔,有寒有热,所以各郡的保章氏必须根据实际情况,预测今年的气候,写成历注加以补充。各乡再根据各郡保章氏所写的历注加以调查,发行黄历。农民根据黄历进行农务作业。」

  莲花翻阅着长向递给她的黄历,发现上面写着详细的历注。该播种的作物、该收成的作物、农田和水田的照顾方法、照料家畜的注意事项,以及打渔时的注意事项,预防灾害的警戒事项。

  「我们看的黄历省略了这些内容,所以称为抄历或抄本。黄历和抄历不同,会一次又一次修正。通常会在每个季节修正,请民众去领取。以后应该会有更多修正内容,黄历越来越重要了——因为毕竟现在王位无王。」

  莲花惊讶地抬头看着长向,长向重重地点着头。

  「……即使是那样的王,有没有在王位上还是大不相同。之后的气候会出现异常,灾难频传。一旦农民耕种失败,百姓就会挨饿。」

  莲花紧紧抱着黄历。

  「原来家公大人他们做的事这么重要。」

  3

  翌日,莲花和往常一样去为清白送早餐,清白就像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看着书桌上圆筒状的东西。

  「这是——什么?」

  莲花问,清白告诉她,那是可以把小东西放大观察的工具。清白看着圆筒状的东西得意地说,那是从范国带来的。清白在说话时,一只手不停地移动着围棋的棋子。他并不是在下围棋,而是把盒子里的棋子移到另一个盒子里。莲花很想问他在干什么,但清白没有抬头,莲花鞠了一躬,只好离开了。

  回去的途中,看到支侨和昨天一样蹲在草丛里,八成又在找蝉的空壳。

  「早安。」莲花打着招呼,支侨抬起头,笑着回答:「早安。」然后有点害臊地把手上的篮子藏在身后。

  「你今天也在找蝉壳吗?」

  莲花问,支侨点了点头。支侨的年纪和莲花的父亲差不多,虽然是大人了,却像小孩子一样容易害臊,莲花觉得他很滑稽。

  「要不要我帮忙?」

  莲花问。支侨立刻笑容满面地问:

  「你真的愿意帮忙吗?」

  「对啊,只要找蝉壳就行了,对吗?」

  支侨用力点头,兴奋地告诉莲花,要在草丛的哪里找,找到了要怎么捡起来。

  将近半个小时后,支侨的篮子里装满了蝉壳,草丛里的蝉壳都被捡光了。

  「这个草丛已经搞定了。」

  支侨得意地自言自语,莲花再度觉得他很有趣。

  「这对观察气候有帮助吗?」

  一起走回正院时,莲花问支侨。支侨偏着头说:

  「不太清楚,虽然我觉得可能有帮助,所以这几年持续搜集。」

  这么不确定吗?莲花内心有点惊讶。

  「这座山的半山腰有一棵野树。」

  支侨指着池塘北侧的小山。

  「这些蝉应该都是在那棵野树上结果的,因为这附近并没有其他野树。结出卵果后掉落,里面有很多幼虫。你有没有看过蝉的幼虫?」

  莲花摇了摇头。

  「有点像毛毛虫,这些幼虫钻入地下,花好几年的时间在地下移动,最后来到那片草丛。」

  莲花忍不住回头看着草丛,然后又看向那座山。

  「从那么远的地方?」

  莲花太惊讶了。人走路到那里,恐怕也要花半天的时间,小毛毛虫要爬那么长的距离?而且是从地下钻过来?

  「对幼虫来说,的确是遥远的距离,它们从树根吸取树液,以年为单位移动,在那片草丛终于爬出地面,变成了蝉。」

  支侨说完,用充满犒慰的眼神看着篮子里的蝉壳。

  「蝉会在泥土中生活数年到十数年,所以,只要看蝉的空壳,就可以想像它们在地下期间,过着怎样的生活。」

  在气候良好的环境下,只要能够吸到树液,幼虫就会很快长大。否则就会延缓变成蝉的速度,蝉壳也会很小、很脆弱。

  「既然已经了解这种情况,想必和地下的气候有密切的关系。地面上的气候由清白负责调查、纪录,还不太了解地下的情况,也不知道和地面的情况是否相同,但地下的情况对靠土地生长的植物状态有很大的影响。」

  「喔,」莲花低声说道:「所以观察蝉壳,可以了解地下这几年的状态吗?也能够知道树木和草木的生长状况吗?」

  支侨笑了起来,「没错。」他用力点了点头,又害臊地低下了头,「我希望能够了解,所以拼命搜集。同时请求各地的候风协助,这一阵子都在做纪录,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总结出结果。」

  支侨说,最好的方法,就是实际培育蝉,然后加以观察,但养蝉似乎比想像中更加困难。麦州有州候风热心培育蝉,但结果并不理想。

  「真希望可以像清白一样使用工具,纪录下确实的数据。」

  「对了,今天清白大人看着一个圆筒,移动着棋子。」

  「大概在计算花粉吧。可能没答理你吧,对不起,真是失礼了。」

  「他回答了我,只是没有抬起头。」

  支侨笑着说:

  「一旦移开视线,就会不知道数了多少花粉。真对不起。」

  支侨根本不需要道歉,但他还是微微欠身向莲花道歉。他果然很奇怪。莲花这么想着,但心里暖洋洋的。

  他们并没有忘记尘世,为了帮助生活在艰困时代的百姓而努力工作——莲花这么想道。

  夏去秋来,在秋意渐深时,莲花已经学会了所有的工作,可以取代长向完成大部分工作。长向经常笑着说:「接下来就交给你,我可以退休了。」只是迟迟不见他退休,他反而很乐意和莲花一起做杂务。莲花也感到很高兴。在寒风吹起之前,一个年长的女人回来了。莲花很担心自己会失业,但嘉庆似乎无意辞退她。多了一个人手后,莲花的工作减少了,自然而然地开始帮忙支侨和清白做事。

  实际协助他们的工作后,莲花觉得原本以为他们在帮助百姓努力工作的评价似乎太夸大了。支侨和清白——包括嘉庆在内,他们都很热衷于自己的工作。他们很喜欢调查各种事物,但只热衷于自己的工作。正如长向以前所说的,除了自己有兴趣的事以外,衣食玩乐都不在他们的眼里,也几乎不在意尘世的事。正确地说,是他们根本忘记了外界的事。

  即使了解到这一点之后,莲花也不再像以前那么冷眼看他们。因为嘉庆他们热衷于制作准确度很高的黄历,也知道为什么要制作值得信赖的黄历。正因为牢记这件事,所以才会有强烈的责任感和自豪。莲花观察他们之后,清楚了解到这一点。

  听说出现了新王的传闻时也一样。

  虽然先王崩殂了,但那是因为先王主动退位,宰辅平安无事,所以新王就相对比较早出现。听说秋天的时候出现了新王,但又有人说,那是伪王。新王控诉国官勾结,排斥自己:国官则称新王是伪王。因为这个原因,导致各地出现了纷争。长向带回消息说,恐怕将面临真正的战乱。

  吃饭的时候,长向提起这件事,醉卧和清白听了目瞪口呆。

  「喔喔——」醉卧惊讶得说不出话,「——对喔,王之前驾崩了。」

  莲花发自内心地感到惊讶,长向似乎也有同感。

  「我知道各位不谙世事,但以为至少知道这件事。」

  「当然知道啊,只是一时忘记而已。」

  醉卧说,清白也点着头。「是这样吗?」长向叹着气。

  「我说的是可能要打仗了,战火搞不好明天就会飞来这里。」

  「我们又不是士兵,」说话的是支侨,「我们的工作并不是打仗。」

  「我说的是要做好心理准备。」

  长向语气强烈地说道,嘉庆用带着劝戒的语气说:

  「即使开战,百姓还是照样得过日子。」

  「如果像莲花的家乡一样付之一炬,百姓就无法生活了。」

  莲花听了,心里一沉。

  「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说,即使打仗,百姓还是得吃饭,还是得每天过日子。」

  支侨听到嘉庆这么说,也立刻补充说:

  「即使所有人都去打仗了,老人、小孩和身体不便的人还是会留下来。」

  嘉庆点了点头。

  「现在的确没有王,国家将面临各种灾难,百姓必须和灾害、妖魔与战乱这些会带来苦难的众多敌人奋战,但是,只有和苦难对峙奋战,才是唯一的正道吗?」

  长向听了,没有说话。

  「奋战是正道,支持百姓的日常生活不也是正道吗?」

  「是,」长向点了点头,「所言甚是。」

  看着长向诚惶诚恐的样子,莲花在内心重复了这句话,支持百姓的日常生活也是正道。的确,即使烽火连天,百姓也必须每天过日子。既然这样,就必须有人支持百姓的生活,协助百姓能够每天好好过日子。虽然这不是什么英雄的行为,但确实需要,也很重要。

  4

  秋意越来越深。苑囿的农地也都收割完毕,在苑囿旁的山丘上放牧的牛羊也都被带回畜舍旁的牧场。

  在协助支侨和清白后,莲花经常去庐。这里主要由胥徒在和民众一起生活的同时,进行各项调查工作,但支侨、清白和嘉庆也经常去庐。

  负责庐的胥徒每个月都会在花厅聚会,每次都会邀请在庐生活的民众一起参加,好像举行宴会般热闹。每当庐内举行小型的祭典或是有喜事时,有时候也会邀请嘉庆和其他人参加。

  在庐生活的人按照嘉庆他们的指导做各项纪录,同时挑战各种尝试,所有人都充分了解气候和农务的关系,或许因为这样的关系,他们也经常提出各种提议和建议,嘉庆和胥徒也都虚心接受。

  跟着嘉庆他们出入庐之后,庐里的人也越来越疼爱莲花。和踏实工作、生活的人之间的交流,让莲花感到极度怀念。要把夏天的衣服收起来、该换厚衣了,这些平淡无奇的家常话渗入了莲花的内心,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莲花刚来这里时,几乎都只有男人,随着秋意渐深,出现初霜之后,有几个女人、孩子回来了。

  「我带着这个孩子逃亡,」前几天才刚回来的女人说:「外面真的太乱了。」

  她在麦州的港口等待前往雁国的船只时,听到王崩殂的消息,所以急忙赶回来了。

  「虽然我丈夫拿了钱给我,嘉庆大人也给了我盘缠,但因为不知道这种逃亡的生活要过多久,所以也不敢随便花钱,只不过即使省吃俭用,商人看到还在喝奶的孩子,就会趁机敲诈。」

  女人叹着气,抱起孩子。

  「说什么那里有妖魔,那里又有内乱,都是一些不好的传闻,根本搞不清真假,完全不得安宁。」

  女人说完,抱着孩子巡视着池塘周围的风景。

  「真的很庆幸回到这里,终于可以安心呼吸了。」

  莲花点着头。苑囿内的生活很平静,这里虽然是庐,但还是苑囿的一部分,和外面的世界隔离。郡保障了住在庐内的人的日常生活,在各方面都提供了方便。

  「虽然知道外面的人仍然过得很辛苦,但旅途上整天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士兵追赶,什么时候会被草寇袭击,真是累坏了。现在终于回到这里,真是太好了。」

  「我能够体会。」莲花点了点头,支侨刚好来叫她。支侨似乎已经和庐里的男人谈完事情了。

  「那就走吧。」

  听到支侨催促莲花,女人摇着孩子笑着说:

  「你协助支侨大人工作真辛苦,今天要去哪里?」

  「要去山上,找老鼠的宝物。」

  「是喔。」女人笑了笑,莲花向她挥了挥手,说了声:「改天见。」跟在支侨的身后离开。

  「那里的斜坡似乎不错。」

  支侨指着池塘北边那座山的西侧说道。今天一大早就吹起了冷风,但跟在支侨身后爬上斜坡时,身体开始流汗。支侨来到斜坡后,在一棵大树旁停下脚步,仔细检查地面后,终于开口说:

  「啊,是这个。」

  莲花顺着支侨所指的方向看去,发现盘在地上的树根之间,有一个很小的洞。

  「这是森鼠的巢穴,但在这里寻找,会惊扰到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森鼠,我们去洞穴的附近找一找。」

  「附近?洞穴吗?」

  「有时候会埋起来,有时候会藏在树叶或石头下方,还有像这种落地的树枝下面。」

  「宝物就藏在那里吗?」

  「那是森鼠眼中的宝物。」

  「喔。」莲花应了一声,蹲在地上翻动巢穴周围的石头和树枝,拨开落叶。她边找边移动,翻动倒在岩石旁的朽木时,发现朽木下方的落叶之间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仔细一看,是浑身长了毛,身体圆滚滚的大蜂。

  她轻轻尖叫一声,立刻向后弹开,巡视周围后,抓起一块石头,正准备砸过去,支侨慌忙从莲花的手上抢走了石头。

  「不行,不可以。」

  「别担心,它现在很弱。」

  大蜂动作很缓慢,也不像要飞起来,现在应该不会被它叮到。

  「不行,不能杀它。」

  「但是……」莲花指着大蜂。

  「它会叮人啊,很危险。」

  「这种蜂不会叮人,它是最后幸存下来的,不要打死它。」

  「幸存」这两个字打动了莲花,她看着支侨。

  「这是熊蜂,因为个头很大,所以看起来很危险,但其实只吸花蜜,搜集花粉,是很乖巧的蜂。」

  ——乖巧?

  莲花看着在枯叶之间爬动的大蜂。它有着黑色透明的翅膀,身体长满了毛,有像老虎般的斑纹,比经常看到的蜜蜂大了好几倍,看起来也很凶猛。

  「这种蜂不会像虎头蜂或是长脚蜂一样随便攻击人类——当然,如果觉得自己面临危险时,还是会叮人。」

  「但是……」

  「虽然它看起来很大,但是和蜜蜂属于同类,既温和,又勤快。」

  「真的……不叮人吗?」

  「别担心,更何况现在天气冷了,它动作也很迟钝。」

  「是喔。」莲花在支侨身旁蹲了下来。

  「既然和蜜蜂同类,其他蜂群呢?」

  「没有了,都死了。」

  「啊!」莲花看着支侨,支侨好像小孩子一样,把手撑在蹲地的腿上托着腮,看着蠕动的大蜂出了神。

  「熊蜂和蜜蜂一样成群筑巢,但无法像蜜蜂一样一起过冬,只留下女王蜂,其他熊蜂都死了。只有女王蜂能够过冬。」

  「只有它一只而已?」

  「对啊,它只能孤独地过冬,克服寒冷,到了春天,就会去野树上摘素卵。」

  「……素卵?」

  「素卵就是卵的材料。鸡蛋无法生小鸡,不是吗?必须向里树祈祷,才能有小鸡和小鹅,但是,野鸟和昆虫不一样,野树上会结出素卵。」

  虽然不同种类的素卵大小不同,但据说是像珍珠般颜色的小颗粒。

  「相较于蜂的身体,蜂的素卵很大,差不多是小颗的珍珠那么大。女王蜂在春天醒来后,就去野树带素卵回来,然后一直抱着产卵,接着就孵出工蜂,拥有新的蜂群,重新筑巢。」

  支侨说完,轻轻把倒地的树木放回原位。

  「熊蜂很勤快,也很欢快。如果它们不辛勤工作,树上就无法结果。我们是靠熊蜂工作带来的恩惠才有树果可以吃。咦?」

  支侨在树木旁落叶隆起的地方翻找着,找到了橡子,在冬天的阳光下闪着光。

  「原来宝贝在这里。」

  「这就是老鼠的宝贝?」

  「是啊,森鼠为过冬准备的。它们真的很努力啊。」

  支侨计算了橡子的数目后,又放回了原来的位置。莲花按照支侨的指示,将数字纪录在帐册上。确认完毕后,又去其他地方寻找。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在附近发现了好几个搜集了橡子的地方。

  这些森鼠在今年秋天很勤奋,也许今年的冬天会特别寒冷。」

  莲花纳闷地偏着头,支侨微笑着说。

  「人类以外的动物对气候的变化比人类敏感多了。」

  5

  支侨说得没错,那年冬天特别冷。春天的脚步也姗姗来迟,好不容易迎接了春天,也因为持续多雨,很少见到晴朗的日子。庐的作物生长缓慢,结出的果实也很小,原本打算再等一阵子、再等一阵子再收割,结果那些果实还没熟透就腐烂了。

  「今年的春天真不舒畅。」

  长向好几次都忍不住这么说。只要这种阴雨天气持续,他的腰腿就很疼痛。虽然莲花很想帮他的忙,但最近她都得协助支侨和清白的工作,很少有时间帮长向的忙。每天送早餐给清白之前,都要在固定时间测量水井的水温。为了计算时间,莲花也负责为范国制的昂贵时钟上发条。每天为时钟上发条,在早上固定的时间去正院旁的角楼敲钟。然后送早餐给清白,在那里协助他工作之后,再去帮支侨做事。长向曾经笑着说,她简直变成了支侨的徒弟。

  偶尔会在长向出门采买或办事时,跟着他一起出门。莲花刚到摄养时,这里很冷清破落,但这一阵子的气氛和以前稍有不同。原本逃离摄养的女人纷纷回来,街道上渐渐有了活力,但也同时看到很多满脸疲惫的旅人身影,他们为了躲避内乱和灾难离乡背井,来到了摄养。

  有了新王的传闻似乎不假,只不过至今仍然无法确认到底是真王还是伪王。各州、各郡对这件事抱着不同的态度,像摄养这种没有明确表明态度的城市难免整天提心吊瞻。

  「乡城应该很烦恼,不知道该站在那一边。」

  长向说。不知道是否因为初春阴雨不断的关系,作物的价格上扬。因为今年的冬天特别冷,社会底层的百姓把为数不多的储蓄都用来买了木炭。也因为这个原因,每次去街上,就觉得治安越来越差,空气中弥漫着荒乱不安。

  「你真的认为是真王吗?」

  「这个嘛,我就不知道了。麦州的人说不是,征州很早就支持新王,迎接新王进了州城。」

  听说建州的州侯也支持新王,但摄养这种偏远的郡还没有表明立场,尤其靠近麦州的三郡偏向认为是伪王。

  「是喔。」莲花小声嘀咕。每次离开苑囿,就觉得外面的空气很凝重,而且觉得外面的世界和以前一样不安、忧郁和动荡,和之前并没有太大的改变。脱离常轨的诏令高挂,也因为这些诏令在街道四处放火——那个时代的空气一直持续到今日。

  ——真是受够了。

  莲花发自内心感到厌倦,所以回到苑囿时,心情就格外轻松。她眯起眼睛看着久违的阳光,长向说:「今天没什么事,你可以四处去逛逛。」虽然支侨或清白很快就会来叫她帮忙做事,但她想在此之前,好好享受灿烂的阳光。

  莲花离开正院,走在池塘边的园路上。住在庐里的人在池塘北侧种了花,从昂贵的观赏植物,到随处可见的草花应有尽有,设置成阶梯状的区域开满了鲜花。

  莲花在园路旁的一块石头上晒太阳,看着暖风吹来,池塘表面泛起的涟漪。莲花的前方有一片开阔的圆形草原,她突然发现草原的半空中出现了一个点。

  那个像是黑色豆粒般的东西停在空中。莲花纳闷地看着,发现一直停留在原地微微摇晃的黑点突然动了起来,飞向空中,飞向旁边放工具的小屋,然后又飞了回来,停在半空中。

  莲花定睛细看,发现好像是昆虫。一只很大的昆虫停在半空中,好像在等待什么,然后好像突然想起似地飞向小屋,不一会儿,又飞了回来。它在干什么?莲花好奇地走向小屋。

  那是一间很普通的简陋小屋,在这个季节却美得如同梦境。爬上小屋屋顶的蔷薇绽满了洁白的鲜花,覆盖了整个小屋。去年秋天时结了满满的红色果实,许多鸟都来吃这些果实。

  来到小屋旁,发现许多大蜂在花丛中飞来飞去。莲花有点害怕地停下脚步,忍不住轻声叫了起来。

  身上有像老虎般条纹的大蜂。

  「……熊蜂?」

  她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蔷薇的香气扑鼻而来,好几只熊蜂在蔷薇花丛周围飞来飞去,即使莲花靠近,它们也不以为意,继续在花丛中飞舞。

  莲花蹲在从小屋屋顶垂下来的蔷薇枝旁,枝头绽满了白色鲜花,宛如白色的瀑布,也有几只熊蜂聚集在那里,身体钻进了白色花中。

  「太好了……原来有了这么多同伴。」

  还是应该说,它们是家人?这代表在倒地的树木下忍受着冬天的女王蜂独自克服了寒冷。

  在花丛中飞舞的熊蜂一刻也不停,飞进宛如伸出手掌掬着阳光的花瓣,把身体钻进花蕊中。身上黑色和茶色相间的毛又短又蓬松,沾满了金色的蔷薇花粉。它们抖动着黑色透明的翅膀,用脚搜集在花中飞舞时、沾在身上的花粉。脚的根部有一个金色圆形的花粉球,它们忙碌地搜集花粉,花粉球越滚越大。

  这些熊蜂似乎也有个性,有的默默搜集花粉,有的太贪心,花粉球因为太大而掉落,也有的机灵地捡起其他熊蜂掉落的花粉球,沾在自己的脚上。

  呵呵。莲花笑了起来,突然发现自己流下了眼泪。她并不是感到难过,而是对这些在馥郁的芳香中,把身体埋进白色美丽花朵辛勤工作的熊蜂充满了爱怜。闪闪发亮的翅膀、柔亮的体毛、鲜艳的金色花粉,翅膀拍动的嗡嗡声随着风声,和鸟啼声一起,奏出令人佣懒入睡的安逸音色。

  ——但是,这些辛勤工作的熊蜂,到了秋天就会全部死去。

  大自然的无情。

  即使如此,生命仍然持续诞生,生生不息。

  莲花小声地说:

  「……加油。」

  6

  然而,没多久之后,就发生了那件事。当时,莲花正在高楼的三楼协助清白。高楼最上方的狭小空间差不多只有一个小房间那么大,四周只有柱子和窗户,只能发挥瞭望台的作用。清白在窗户外放了一个平台,上面放了各种观测风向、风力、雨量、雪量的工具,以及吸附花粉和沙尘的工具。清白都会定期保养这些工具,莲花那天正在帮忙保养。

  除了这些工具以外,地上也放了好几个工具和架子,虽然只有清白和莲花两个人,但也没有足够的空间移动身体。当莲花坐在挤出来的空间擦拭工具时,清白突然叫了起来。

  「那是什么?」

  莲花听到声音猛然回头,清白的身体探出窗外,看向东方——摄养市区的方向。莲花惊讶地站了起来,同样看向东方,注视着像熊蜂般停在市区上空的黑点。

  可怕的记忆顿时在莲海的脑海中苏醒。那不是熊蜂——并不是勤劳温和的动物。

  「……空行师。」

  她小声嘟哝着,立刻抓住了清白的手臂。

  「完了,赶快躲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

  莲花想要告诉他是州师,但全身发抖,说不出话。恐惧让她牙齿打颤。

  赶快躲起来,不要让他们看到。

  黑点在市区上空时上时下地移动着,莲花很熟悉眼前的景象。

  「快、快下楼,这里很危险。」

  她拉着惊讶的清白来到二楼,立刻想到不知道支侨人在哪里,他像平时一样在苑囿内走动吗?

  她冲到一楼,战战兢兢地打开门向外张望,在不远处的水边,看到了支侨细长的身影。

  「支侨大人,赶快躲起来!」

  莲花叫了起来。支侨可能听到了她的声音,转过头来。莲花拼命向他挥手。

  ——快逃,拜托你快逃。

  支侨纳闷地偏着头跑了过来,莲花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

  「快一点!」

  正当她伸出手时,头上被阴影遮住了。看起来像马一样的动物从头顶飞过,投下了阴影。

  「支侨大人,赶快趴下!」

  莲花扑向飞奔而来的支侨,拉着他的手臂。掠过头顶的影子转眼之间就飞过池塘的上空,在对岸绕了一个大圈,改变了方向。

  「那是——」

  支侨弯下身体,仰头看着天空。在对岸改变方向的影子顺手持续向庐射出好几支火箭,宛如疾风般飞越池塘后,又向正院射了火箭,接着飞向市区。

  「啊!」支侨和莲花同时叫了起来。他们慌忙起身,同时拔腿奔跑,但奔跑的方向并不相同。

  「支侨大人,你要去哪里?」

  「你要去哪里?赶快去书房,必须先灭火。」

  「但是,那里也……」

  莲花指着池塘对岸,庐家旁冒起了缕缕烟雾。

  支侨惊讶地看向那个方向后说:

  「那你去那里,小心点。我去正院,书房内有纪录资料,至少要先把那些东西搬出来。」

  「要先抢救资料?」莲花很想大吼,看到清白连滚带爬地从高楼冲了出来,直奔正院。「动作快!」听到清白的叫声,支侨也追了上去。莲花瞥了他们一眼,跑向池塘的对岸。

  当莲花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庐内,庐内的角落已经烧了起来。人们四处逃窜,在庐和池塘之间来回奔跑,有几个人躺在地上。

  「爷爷——」

  莲花跑向一位认识的老翁,老翁拿着水桶跑了过来,举起一只手对她说:

  「你没事吗?那里有人受伤,拜托你了。」

  「哪里着火了?」

  「畜舍,不必担心。」

  莲花点了点头,跑向老翁手指的方向,看到有几个人聚集在庐家前。

  「没事吧?」莲花冲过去问道,不久之前才刚回到庐内的老妇人抬起被泪水濡湿了的脸庞,顺着老妇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那里躺了一个娇小的身体。一个女人抱着地上的尸体放声大哭。

  「……火箭突然从上面射下来……」老妇人抓住莲花的手臂,「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太突然了,毫无预警,火箭就射了过来,那孩子……」

  老妇人说到这里,再度哭了起来。莲花看着紧紧抱着尸体哭泣的女人,空气中弥漫着像是头发被烧焦时的味道。

  ——外面是暴风雨。

  莲花咬紧嘴唇,想起以前也曾经有过相同的想法。

  生活在苑囿内的安宁中,忘记了外面狂风肆虐的暴风雨。世界可以轻易地背叛人类。

  我错了。莲花擦着泪水。我误会了,对不起。这一次——这一次我一定会做好该做的事,绝对不会再忘记暴风雨,不会忘记灾难,所以,希望时间可以倒转。

  她很清楚,那是绝对无法实现的祈祷。

  「……还有没有其他人受伤?」

  莲花吞下内心的痛苦,问了周围的女人,确认他们是否受伤。当她正在为一个灭火时受了伤的少年检查身上的伤势时,有人叫了起来:

  「你们看——」

  那个方向冒着好几道黑烟。是摄养市区发生了火灾。

  「听说建州州侯投靠了新王,」站在莲花身旁的老人说:「摄养的太守说,那是伪王,所以……」

  所以打算用武力逼迫投靠新王吗?莲花咬着嘴唇,听到了说话的声音,嘉庆和其他人跑了过来,其中一名胥徒跑过来问他们:

  「你们都没事吧?」

  「我们都平安,正院着了火,幸好火势并不大。这里的情况怎么样?」

  胥徒默默摇着头,看向莲花和其他人的方向,地上躺着小孩子和年轻男子的尸体,上面盖着布。小孩子中了火箭,那名年轻男子被烧垮的畜舍压死了。

  「莲花,你没事吧?」

  支侨跟在嘉庆身后,跑到莲花身边问道,莲花推开支侨伸向她的手。

  「你们都错了!」

  支侨停下脚步,嘉庆和其他人转头看着她。

  「怎么可以忘记尘世的事?这个世界就是如此!」

  莲花指着两具尸体大叫着,然后又指着冒着硝烟的市区。

  「即使悠然地关在苑囿内,只专注于自己的兴趣,外面的世界还是在变化,在灾难中摇摆,灾害和战争都随时蓄势待发,对人露出青面獠牙。你们视而不见,所以才会造成眼前的结果!」

  支侨和其他几个人低下头,不敢正视莲花。

  「请你们看着我!我失去了家人,失去了一切,这就是现实!」

  市区有越来越多地方冒着硝烟,许多人将死在那片硝烟下。虽然空行师已经离开了上空,但远处传来怒吼般的声音,那里可能仍然战况激烈。目前并没有人来攻击这里,因为这里是郊区,离乡城有一段距离。

  「……但是,我们没有能力做其他事。」支侨幽幽地说:「就好像我们无法让你的家人起死回生,也无法让战争停止,更无法保护被战乱和灾害破坏的世界。」

  即使现在赶去市区,也无法向那些士兵报一箭之仇。

  「我们很无力,因为这是我们的工作,所以每天都做这些事,但其实除此以外,我们并没有能力做其他事,只不过——」

  支侨抬起头,注视着莲花的脸。

  「大家需要黄历,正因为在这样的时代,所以更加需要,这点毋庸置疑,必须有人制作黄历,所以由缺乏其他能力的我们来做这件事。」

  那天,很多房子遭到烧毁、破坏,也死了很多人,但灾情并不算太严重。因为太守立刻宣布投降,投入新王的麾下,摄养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加入了新王的阵营。

  莲花和嘉庆的胥徒和庐里的人一起去市区协助救援,搬送伤者、协助照料,并帮忙整理遭到摧毁的房子,凭吊死去的人。嘉庆等人仍然和之前一样守在苑囿内,像往常一样调查天气,并加以纪录。

  当市区渐渐恢复平静后,莲花他们也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虽然听说新王是伪王的传闻有误,新王并非伪王,而是真正的王,国府的官吏妨碍了新王登基。果真如此的话,等于之前白白承受那些灾祸。莲花心想,如果一开始就支持新王,就不会有任何人死于非命。

  她在花厅准备午餐时思考着。嘉庆走进来后,向她点头打招呼,但并没有多说什么。跟着进来的醉卧看到莲花后,停下了匆忙的动作,嘴里嘀咕着打了招呼。

  莲花恭敬地向他们行了一礼,虽然无法认同他们的行为,但她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如果不在这里工作,她也无法生存。

  把餐盘都摆上餐桌后,正准备离开,支侨从另一扇门冲了进来。支侨直直跑向嘉庆。

  「燕子回来了。」

  他兴奋地说道,好像这是天大的喜讯。他似乎并没有发现莲花在那里。

  「燕子飞回庐家屋檐下的鸟巢,也有燕子在市区一些破房子的屋檐下筑巢。」

  「是吗?它们回来了!」

  嘉庆与醉卧也喜出望外。

  「真是太好了,太好了。之前市区遭到袭击时,刚好是孵卵之后,」醉卧说:「这么一来,就有足够的时间让雏鸟长大离巢。」

  「是啊。」支侨笑着说完,看到停下脚步的莲花,立刻收起笑容,低下了头。莲花不发一语,走出花厅。

  ——这些人完全没有改变。

  他们一直远离尘世,始终没有长大。

  也许其他人知道莲花内心有这种想法,所以和她相处时都很小心翼翼。莲花觉得他们的这种态度也很幼稚。

  莲花默默完成自己的工作,长向好几次都忍不住叹气,但并没有说什么。虽然有时候露出欲言又止的样子,之后又改变心意住了嘴。也许是嘉庆曾经下令,叫他们什么都别说。

  既然认为自己的行为没有错,就应该像以前一样理直气壮地做事。这些人真的很幼稚。

  ——我以后才不要当这种大人。

  莲花暗自想道,平时的行为举止努力当作没有发生任何事。不久之后,清白战战兢兢地像以前一样请她帮忙做事。嘉庆和醉卧也有点不安地向她打招呼。支侨这一阵子可能经常外出,所以很少见到他,即使偶尔遇见,他也总是一脸歉意地移开视线,但是有一天,他下定决心抬起头,迎面走向莲花。

  「莲花——」说到一半,他又改变了主意,「……不,没事。」

  莲花在内心叹着气。

  「什么事?你可以像以前一样叫我帮忙,我会做好,这也是我的工作。」

  莲花说完,支侨露出有点哀伤的表情。

  「……好,那就麻烦你了。」

  支侨请莲花和他一起去苑囿外,确认燕巢内雏鸟的数目。

  「我负责数这一侧的雏鸟,莲花,马路对面的就拜托你了。」

  他们每天带着小梯子走出苑囿的大门,在大纬上走来走去,确认屋檐下的燕巢,如果有燕子,就趁母鸟不在时,确认巢内的鸟卵和雏鸟的数量,然后纪录在帐册上。

  虽然和整天战战兢兢的支侨一起行动心情很沉重,但观察燕巢很有趣。站在小梯子上探头向燕巢内张望时,蹲在巢内的燕子有时候会用一双漆黑的眼睛看着她。在其他燕巢内,已经孵出来的雏鸟以为母鸟回来了,排成一行,张大了嘴巴啼叫催促的样子令人莞尔。

  「——姐姐,你在干什么?」

  她在二手衣店门口准备站上小梯子时,突然有人问道。

  低头一看,一个男孩纳闷地张大眼睛。莲花也在内心自问,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但还是回答说:「在数雏鸟的数目啊。」

  男孩的母亲站在一旁,看起来满脸疲惫。她抬头看着燕巢,轻轻「啊!」了一声。她手上拿着二手衣的包裹,可能是来买小孩子穿的衣服。

  「对了——燕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飞回来了……」

  「是啊。」莲花点了点头,憔悴的母亲茫然地看着头上。莲花没有理会她,站上了小梯子。半毁的屋檐下筑起了新的燕巢,莲花探头向里面张望,那些雏鸟以为母鸟回来了,纷纷张嘴欢迎她。莲花确认数量后,走下小梯子,在帐册上纪录了数目。然后收起帐册,回头一看,发现那位母亲站在那里仰头看着燕巢,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请问……你怎么了?」

  「啊?」母亲轻轻叫了一声,好像终于回过神地摸着自己的脸颊,慌忙擦去泪水。

  「真是的,我这是怎么了。」

  说完,她擦着自己的脸。

  「妈妈,你怎么了?」

  男孩不安地抬头看着母亲。「没事。」她抚摸着儿子的头。

  「这根本没什么好哭的,小燕子张大嘴巴叽叽叫,我觉得很可爱。」

  「你很难过吗?」

  「没有,只是觉得有这些雏鸟真好。」

  母亲对儿子说完,再度擦了擦泪水,看着莲花,憔悴的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即使在这样的时代,燕子仍然筑巢培育雏鸟。」

  看到那位母亲的笑容,莲花想起了春天的事。不是一年前,她失去一切的那个春天,而是不久之前,看到熊蜂辛勤工作时的事。当时,自己也曾经热泪盈眶,应该和这位母亲此刻的心情相同。

  「……是啊。」

  「希望它们顺利长大。不知道能不能顺利离巢……」

  那位母亲说完,再度抬头看着燕巢时,支侨走了过来。

  「怎么了?数完了吗?」

  「数完了。」莲花点了点头,支侨诧异地看着她,又看了看那对母子。

  「她怎么了吗?」支侨问。

  「不,没事。」那位母亲摇着手回答,「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些燕子,竟然忍不住哭了。想到发生了战争,房子毁了,但燕子还是筑巢,就觉得它们很勇敢。」

  她难过地说完,再度抚摸了儿子的头。

  「燕子在战争发生之前,应该也筑了巢。我家附近也有燕巢,但是火灾把房子烧了……我猜想那些小燕子也……」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活在这种时代,真是太可怜了……但是,它们又回来了,这次希望它们可以顺利长大、离巢。」

  「是啊。」支侨点了点头。

  那个男孩拉着支侨的手,指着头顶上说:「有很多小燕子。」

  「是啊。」支侨对男孩笑了笑。

  「还会因为打仗被破坏吗?」

  「不。」支侨把他抱了起来,让他可以看到燕巢。

  「你可以看到有几只小燕子吗?」

  「一、二……五、六只。」

  莲花点了点头,这个燕巢内的确有六只。

  「真多啊,」支侨把男孩放了下来,「马路对面有一个燕巢里有八只,比去年多了很多。」

  「很多吗?」

  支侨点了点头,然后看着男孩的母亲断言:

  「新王终于出现了。」

  「啊?」莲花和那位母亲都惊叫起来,支侨再度点头。

  「我不知道是不是之前被认为是伪王的,其实是真正的新王,但新王出现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所以开始风调雨顺,燕子开始孵育很多小燕子。」

  莲花紧紧抱着帐册。

  「支侨大人,真的……?」

  「我可以断言,千真万确。雏鸟比往年更多,而且增加了许多。」

  「是吗?」母亲紧紧抱着儿子,抬头看着支侨。

  「燕子告诉我们,痛苦的时代即将结束,所以,」支侨笑了笑,「我们要向燕子学习,努力振作起来。」

  「好。」母亲点着头,红着被泪水湿了的脸颊笑了起来,她恭敬地鞠了一躬,转身消失在人群中。支侨目送他们离开后,拿起小梯子迈开步伐。

  莲花慌忙追了上去。

  「支侨大人……」

  莲花不知道该说什么,支侨转过头,放慢了脚步,和她并肩走在一起。

  「燕子在孵育小燕子的时候,如果燕巢遭到破坏,就会再度产卵,但是数量通常比第一次少,然而现在的数量比第一次更多,而且也比往年更多,这代表野树上结了很多素卵。」

  「野树……」

  「上天告诉燕子,可以安心孵育小燕子,燕子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

  一只黑色的鸟飞过支侨的头顶。支侨回头看着鸟,目送修长的尾巴消失在半倒的小店屋檐下。

  「——再忍耐一下。」

  莲花点了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泪水不停地滴落到紧紧抱在胸前的帐册上。

  「莲花,你吃了不少苦,但美好的时代即将来临。」

  「是。」莲花回答后,终于忍不住低下了头。支侨搂住她的肩膀,摸了摸她的头,就像刚才那位母亲摸她儿子一样。

  ——希望如此。

  八成错不了。因为支侨是候风,他的工作就是制作正确的黄历。

  莲花想到今年初夏死去的父母,想起了妹妹,终于放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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