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白银之墟 玄之月① 第一章

  网译版 转自 百度贴吧

  翻译:micvin一世阑珊

  1

  戴国江州恬县,自古以道观而闻名。

  位于世界东北部的戴国,冬季自然是分外寒冷。而戴国北部,更是因处极寒之地而为人所知。江州北部亦是如此。不光严寒冷峻,雪量更是出奇地大。由于此地高山连绵,缺乏耕地,因此土地贫瘠,并无甚土产长物,境内里庐自然也就屈指可数。而就在恬县一角,被称为禁苑的墨阳山南麓有一峰,峰上有一道观名曰瑞云观,恬县的历史,可以说是从瑞云观起始的。

  瑞云观可以说是戴国道教的中心。而以瑞云观规模巨大的建筑为圆心,周围的山峰更是大小道观星罗棋布,甚至寺院也因此云集起来。国家的祭祀活动以里祠为基层末端,而宗教则是国家政治的重要组成部分,故信仰均集中在道观或是寺院。同时,道观寺院也是各类技术以及知识的发祥地。正因此处长期以来接受民众祈愿健康长寿、五谷丰登的愿望,所以也就成了技术和知识的一大集散地。其中之首便是道观所制作的方药和丹药。

  为传承这类技术和知识,恬县集中了全国的道士和僧侣。恬县的道观寺院,虽说是修行的场所,却也有大量前来参拜的民众。而这些道观寺院的周边,也就很自然地形成了民众的聚集地。于是里庐也逐渐建立,自此恬县因道观而成长起来。因此,当这些道观全被烧毁之时,恬县也就随之一同步入荒废。

  六年前,瑞云观率先站出来,对“王”表示了质疑。

  时间再往前回溯半年,戴国新王登基。然而,新王登基不久,便传出驾崩的消息。随即便有后继新王登上玉座。于是,有人认为新王登基经过存在蹊跷,甚至是一次精心策划的谋权篡位。而发出这种质疑的,便是瑞云观。之后,瑞云观便遭到王师的攻击,受到牵连的不光是邻近的道观寺院,甚至连周边的里庐也因连坐而惨遭屠戮。

  如今,已是一片荒凉。

  群山上留下的,只有一片一片任由风雪摧残的断瓦残垣。里庐也不可避免地遭受破坏,十停有九停已是人去楼空,残存下来的村镇,也终日沉浸在居民的悲叹与困境中。

  眼下,有几个人影,正在夕阳的余晖中,沿着恬县的街道,缓缓前行。

  曾经因道观寺院而人声鼎沸的恬县街道,早已没有了往日的繁华。街道上廖无人烟,只有因无人打理而疯狂生长的秋草,以及被秋草所埋没的曲折的坡道。坡道上有大小三个人影。一名背负行囊的中年男子,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以及女子手中牵着的一个年仅三岁的孩童。孩童因为年幼,尚无法快步行走,因此中年男子与中年女子均配合幼童的步伐,以近乎爬行的速度艰难地走在坡道上,留下三道长长的影子。

  在他们的前方,耸立着直入云端的凌云山。那便是墨阳山——据说曾被赐予飞仙,然而近数百年来,并无人居住,也无人通行。墨阳山通往街道途中的连绵群山,便是瑞云观等道观寺院昔日兴盛之地。就在六年前,那一片曾是金砖玉瓦,而如今,却已化作一片狼藉。在业火焚烧过后的楼宇亭台之间,还残留着已成炭色的枯木,偶见几处长出绿色的新植,却也无法改观这一片荒凉。只有杂草成长旺盛,却也因深秋的到来而露出枯色,在山头形成一片枯白的草海。这三人沿着坡道的斜面,一刻不停地走向坡道尽头的一处小村。除此之外再无人影,仅有偶尔掠过高空的几只寒鸦。

  一阵凉风吹来。女人抬起了一直低垂的头,望向前方山谷间空洞的街道,那里只有秋风通过呼呼作响。

  女人来自戴国东北部的承州。承州北部因豪雪而闻名。而她就出生在山间峭壁旁的一处贫困的村子里,十八岁时嫁到同样贫寒的邻村。村子在三年前被大火烧得一干二净,她的丈夫也在大火中被烧死,至今尸首无存。那日丈夫把两个孩子交给她而只身前往里祠救火,却一去不返。她抱着襁褓中的儿子,牵着年纪尚幼的女儿逃了出来。大火连烧了三天三夜,火灭后,村子里已经被烧得什么都不剩下。眼前只看见大量的灰烬,以及被烧成黑炭的里木。

  她打了一个寒颤,深秋的凉气似乎能钻透整个身体。抬头能看到晴朗的黄昏的天空,以及远处青色的山。她觉得天空似乎比昨天更加高了,同时随着天空的远去,季节也在慢慢远去。青山的颜色也在变深,由青色变为青蓝色。

  ——秋天要过去了。

  色彩艳丽的夏天——湛蓝的天空和刺眼的白云,像宝石一般的碧绿覆盖了整个山野,有时降下温暖的雨滴。阳光的季节后是短暂的秋天,再之后就是这个国家最为寒冷的冬天。她一边想着,一边抬眼望着远去的寒鸦。

  同行的那名脸色暗沉男人曾在村子里逗留过一段时间,女人也是后来才知道,他原来是承州的州宰。曾经因为讨伐归顺“王”的承州州侯失败而逃出州城。最终逃到女人所在的村子,官兵为追捕他而一把火把整个村子夷为平地。烧成黑炭的里木也正象征着村子的未来。那棵里木曾为她带来两个孩子,而它本应为更多村里人带来更多孩子,此刻却被大火烧焦而死去。

  周围没有任何人能帮助这失去容身之所的母子三人,里祠也没有要重建的样子,因此幸存的村民都逃去了邻近的村子。可是邻近的村子也并没有多余的住处和食粮,冬天一过,就催着逃来的村民离开。之后她便没有落脚之地,只能四处流浪。

  随身并无任何值钱的东西,本身也没有任何积蓄,只能一边流浪一边做一些活,同时一边寻找能够落脚的地方。就这样过了三年,她一路流浪来到了恬县。至今也没有着落,也没有积攒到任何钱财,更没有要如何度过下一个寒冬的计划。好不容易度过了前年的冬天,去年冬天也总算是熬过来了,但是大女儿却没有撑过来,她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只有四岁的女儿在身边失去体温,慢慢变冷。

  ——今年冬天该怎么办?

  这消逝的季节。她望着天空站直了身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从前方传来一阵爽朗的声音。

  “园丝,你怎么了?”

  她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紧绷的表情也舒展开了。在这荒凉的街道上,一个背着巨大的行囊的男人正停下脚步看着自己。她想,至少,现在她并不是独自一人。

  “发生什么事了吗?”

  男人加快脚步往回走。她摇了摇头。

  “只是觉得,似乎变冷了。”

  “啊——是啊。”

  男人一边说,一边看向园丝牵着的幼童。

  “看来阿栗需要一件新外套了。”

  见男人说起自己,幼童满脸兴奋起来。从村子里出来是还在襁褓中的儿子,现在已经三岁了。

  “不用了,去年的还能用。”

  听园丝这么一说,男人眯着眼笑了。

  “去年的怎么还能穿得下。”说着摸了摸阿栗的头。“阿栗都已经长这么高了。”

  园丝笑了。她是去年冬天,在马州西部的街上遇见这个男人的。当时她正哭着在雪地里挖着雪,想要把死去的女儿埋葬下去。她恨自己如此无能,无法保护年幼的女儿,而让她死在饥饿与寒冷中。

  深处的积雪硬而坚固,以她的力气无论怎么挖都无法继续挖开深埋的已经冻成冰的积雪。如果只是草草埋入浅层的积雪中,那么春天积雪融化,女儿的尸骨就会露出来。她想生前无法保护她,至少死后要把她埋葬在土地里。然而这一点似乎都无法做到,于是她伏在雪地上伤心地大哭了起来 。就是在这时,这个男人出现,并帮助了她。

  男人名叫项梁,看起来与园丝一样,丧失家园而四处流浪。不知是不是木工,背上的行囊里放着许多木制的杂货和玩具。似乎是一边流浪一边收集木材制作汤勺等杂物。售价都很低廉,不过因为也没有什么成本,因此也够糊口。

  园丝为度过那年的冬天而暂住在马州西部的那个小镇上。在街头多次看到项梁很开朗地吹着笛子。被笛声吸引的孩子围到他的身边,他就拿出行囊中的玩具。当孩子们拖着父母的来买玩具时,他便唾沫横飞地推销起那些杂货来。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货郎,但瘦长的身躯让园丝想起了已经死去的丈夫,因此也对他特别关注了起来。园丝觉得他待人温柔,一双凤眼眯起来笑时特别像丈夫。而每当孩子们围在他身边时,他更加温暖、阳光。这些都让她联系到自己的丈夫,尽管他看起来比丈夫要年长十几岁。

  项梁把尚有余温的石头让给了园丝,自己蹲在雪地上,帮助园丝挖开了已经冻得如铁一般的冻土,并把孩子埋葬了下去。接下来,又带园丝到馆舍吃了一顿饱饭,还把自己做的玩具给了阿栗。当得知园丝母子每天都睡在里祠的屋檐下时,还把他们带到自己住的馆舍,并时常照料自己。当冰雪消融,镇上的难民们又开始寻找新的落脚点时,他主动提出护送。园丝告诉他自己并没有找到新的落脚点,项梁甚至说反正自己也是个没有着落的人,可以帮助他们一起找。

  “到了前面村子,我去找一些旧衣服吧。”

  说着,项梁看向前方的坡道。坡道的尽头,有一个小村子,围着村子的土墙正在夕阳的照耀下发光。

  “马上就到了,再加把劲,阿栗!”

  项梁说完牵过孩子的手往前拉了一把。

  2

  三人沿着坡道往上走去。在他们的前方是一个寂静的小村子。

  虽说战乱并未波及到村里,然而却也难逃荒废的趋势。村子围墙包裹着的,是既无喧嚣亦无活气的寂静。路上看不到任何人,就连房屋上的窗户都很少开着。透过窗户甚至很难发现里头有任何人。只不过在围绕村子的四周闲散空置的地里,发现了寥寥数人的身影。其中一个年轻的村民,正赶着数头山羊从村外穿过大门走向村里。到达大门时,年轻人不经意间回头一看,发现了正在上坡的三个人影。分别是走在前头的男人,手中牵着的孩子,以及跟在后面的年轻女人。

  他——这个名叫去思的年轻人微微皱了皱眉。

  昔日往来道观而熙熙攘攘的街道,如今已是凋敝寥落,只有附近的村民偶尔通行。虽说如此,却也并非全无外来过路的外乡人。

  去思停下脚步,仔细估摸着这三人正前往的目的地。通往村里的门只有一个。这张大门位于村子南方,一条道路从门延伸出来,通过闲置空地,与街道交汇。去思手搭凉棚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的景象,他发现这三人正走上与街道交汇的通往村子的道路。走在最前头的男人见到去思,脸上露出了讨好似的笑容。去思在心中重重地叹了口气,用手上的木棒把羊群赶进大门,自己站在了门口。

  “你好,你是这个村子的人吗?”

  男人的声音非常爽朗。去思点了点头。

  “太好了,终于见着人烟了。”

  男人笑得更加灿烂了,同时催促着那个三岁的孩子往前走。背后的女人也露出了放松的表情。

  “村里有馆舍吗?”

  看着男人越来越走近,去思开口说:

  “村子里不能留宿。”

  男人露出诧异的表情停下了脚步。

  “抱歉,我们村子不留宿外乡人。”

  去思不知道男人听到自己的话后是何种表情,因为他说完后便避开了男人的目光。或许是失望,又或许是愤怒。这也无可厚非——街道沿线没有其他村子。即使有里庐,那也已然成了无人的废墟。在他们走来的方向,最近一个村子也有一整天的距离。更何况他们还带着一个孩子,一整天也不够用。也许他们昨晚实在荒郊夜宿度过的。

  事实上,他们确实昨晚睡在了街道边的一处低洼地里。而再前一天晚上,则是睡在已经半塌的庐家中。整整两天,园丝等人已经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没有吃上一顿饱饭了。

  “这前面还有其他村子吗?”

  见年轻人避开自己的目光,项梁继续问道。

  “倒是有一个小镇,要翻过前面那座山,走路的话要两天时间。”

  园丝后退了一步,项梁用眼神宽慰她后,继续向年轻人走去。

  “能不能通融一下?你也看到了,我们还带着孩子,大人都要走两天,那我们至少要走三天。而且,我们已经连着两晚露宿了。”

  年轻人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但仍然摇了摇头。

  项梁叹了口气,看来只能放弃了。这一路走来,他们是非常清楚这种情况的。——恬县是一个非常贫寒的地方。自从瑞云观事发以来,已经越来越破碎,维持着现在的样子已经很不容易了。眼前这个村子想必也是维持自身已经非常艰难了,更不用说接待外乡人。

  这并不是这个村子独有的情况。村镇本是能够自由出入的,但如今许多村镇却不欢迎外来人。尤其是像这个只有本村人居住的村子,这种倾向更加强烈。戴国的冬天异常寒冷,因此在冬天,居民们只能是消耗储备的物资,如果把家里或是里府的物资用完,那么就只能等死了。因此最害怕的就是人数增加。如果随意让外乡人进来,有可能就住着不走了。因此通常把大门紧闭,据说有的村镇为了防止村里新增婴孩,甚至把里祠关闭。

  项梁还是想再继续挣扎一下。

  “我们没有打算一直住下去。真的只是想找一个能避避风的地方休息一下,仅此而已。即使是里祠的屋檐下都可以,能让我们住一晚吗?不然的话,稍微分一点点食物给我们也行,我会付钱给你们,如果让我们留宿一晚的话也会付钱。”

  “实在是抱歉。”

  “那么能卖一些食物给我们吗?我们已经没多少吃的了。”

  年轻人只是重复说着抱歉,低下了头。

  “求你了。”项梁身后的园丝也哀求道。

  “求求你救救我们吧,就算不给我们,那至少给孩子一点……

  “真的很抱歉。”

  园丝盯着年轻人的脸。年轻人的表情似乎显示出他非常为难,想帮忙却无能为力。

  “算了吧。”项梁叹了口气,“园丝,我们走吧。”

  “可是……”

  “大家都不容易。走吧。”

  虽然园丝极不情愿,项梁仍推着园丝,打算离开。牵着项梁的手的阿栗,看上去更加不想离开,他歪着头用手指着大门。

  “阿栗,我们不去这里。”

  阿栗仍然摇着头。就连这么小的孩子也知道村子里比外头要好得多。当项梁打算将阿栗抱起来带走时,阿栗放声哭了起来。阿栗已经很坚强了,即使很坚强,走了这么远的路也已经筋疲力尽了。听到孩子的哭声,站在门口的年轻人似乎感到非常痛心。而从他的表情中,园丝也终于意识到,这个村子,是真的没有能力接纳他们。

  项梁转过身抱起阿栗,走向来时的街道,园丝也紧跟其后。她依依不舍地回头看,只见年轻人低垂着头站立着。他背后的村子门头有一块匾额,写着“东架”二字。

  “对不起……”

  回到坡道,园丝低声地道歉。决定行程方向的正是园丝,项梁毕竟只是“护送”而已。然而,园丝心中并没有目的地。在没有任何计划的情况下,他们从马州走到了江州,沿着街道一路南下。是应该沿路继续南下,还是应该前往首都鸿基,园丝正在犹豫不决。如果前往鸿基,那么街道两旁应该会有更多人烟,但与此同时,也增加了遭遇无赖或草寇的风险。住宿和吃饭的花费也更多。园丝无法抉择所以一路上只是凭着直觉选择道路,结果就这么鬼使神差地走到这条荒僻的街道上来了。

  “都怪我没什么主意。”

  项梁宽慰了她几句,“别在意,再撑个三天就好了。”

  项梁虽这么说,但园丝听到阿栗抽泣的声音,越发觉得有负罪感。

  园丝从戴国东北部向西横穿文州,纵贯马州,再一路到了江州。由于并没有事先规划好行程,所以路上折返也甚多。而在这过程中,她也得知了这样一个无奈的事实——戴国已经很艰难了,并没有多余慈悲施舍给无助的行路人。这种情况下要如何才能度过接下来的冬天。阿栗的哭声让园丝心如刀绞。

  要让年幼的阿栗安然过冬,充分的食物和暖和的被窝是必不可少的。要保证以上条件,就必须找到能够落脚的村镇。然而,戴国的现状是每况愈下,在已经没有余粮的国家,哪里还有他们的容身之处呢?

  项梁像是在给他们鼓劲,他说:“三天还是能想办法撑过去的。幸好现在气候还不错。”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欢快。

  接着,项梁抚摸着阿栗的脑袋,“阿栗乖,再加把劲。三天以后我们就可以在暖暖的床上睡觉了哟。到时我带你吃好吃的,买新衣服给你穿。”

  阿栗终于止住了哭泣,他歪着脑袋看着项梁,像是在说“真的吗?”看到这样的情景,园丝稍感慰藉。她觉得似乎丈夫就在身边,阿栗和项梁就像是真正的父子一般。——是的,还有项梁在。

  “真是对不起,什么都要你来照顾。”

  去年给阿栗添置新上衣的也是项梁。不管是吃饭还是住宿,都一直是项梁在打点。听园丝这么一说,项梁大声笑了起来。

  “也照顾不了多长时间了。别在意。”

  谢谢。园丝想笑,但笑容却变得很复杂。

  ——照顾不了多长时间了。类似的话项梁已经说过好几次了。之前在馆舍逗留时,通常是项梁做木工活,园丝则是到镇上找一些零碎工作。她把阿栗交给项梁照看,自己去工作挣一些零用钱。而项梁从未从园丝手上收过一厘钱。不管最后在哪里落脚,要生活下去总是需要一定积蓄的。项梁一直都说趁现在还有他在,把那些零用钱都存起来。每当听到项梁这么说,园丝都只能极不情愿地承认这个事实——这个男人只是暂时留在身边。

  同行大半年来,园丝心里总觉得这种状态会一直保持下去,就像是温馨的一家三口的这种状态。可这样的感觉总是被项梁的话所无情地打破。虽然现在是在一起,但总有分别的时候。——至少项梁是这么认为的。

  项梁会不会最终接受自己和阿栗呢?——园丝一直无法割舍这样的期待。但同时又不敢过于期待。这个男人通常不说起自己情况。他是哪里出身,家里的状况如何等都不知道。以他的木工手艺活来看,肯定无法有太多积蓄。虽说材料基本上可以说是就地取材不花成本,但作为商品,价值是可想而知的。然而园丝却从未见项梁缺少过钱。也许他有一部分积蓄,但这积蓄是哪里来的呢?他说自己居无定所而四处流浪,那么他为什么会居无定所,为什么流浪却从不肯向自己说起。从他的某些行动上来看,似乎更像是在游历,不只是单纯的浪客。即使真的是漫无目的,但园丝总觉得他的行动带有某种迫切感,似乎无法久留,必须要走的迫切感。

  项梁可能背负着园丝所不知道的某种东西,总有一天要抛下他们母子离去。所以,还是不要抱有期望的好。

  园丝一边闷闷不乐地想着,一边迈着脚步继续向坡道上方走去。

  去思依然站在大门外。那三个人影在夕阳的映照下渐渐远去。旅途劳顿的女人,同样疲倦的孩子,照顾二人的那个男人也不容易。他内心很想叫住他们,让他们住一晚再走。但是,这不是去思一人可以擅自做主的。村里人不会同意的。村子太贫穷了,即使比自己情况稍好的村镇,恐怕也是无法接纳。而东架,除了贫穷以外,还有无法接纳外乡人的其他理由。

  ——希望他们一路平安吧。

  就在这时,去思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回过头一看,从墙角处跑来一个男人,跑得非常急切。他是村里的人。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张开口想要说什么。最终把目光投向街道一方,闭上了嘴。同时快步走来,抓住了去思的手腕。

  “……山上,有人!”

  说着大口喘着粗气。去思小声问:“骑兽呢?穿什么衣服?”

  “衣服看上去是上等货。骑兽也不是普通的货色。”

  去思攥紧了刚才赶羊群用的木棒。那是一根坚硬的木棍,已经变成焦糖色。两端隐隐可见血痕。

  “在哪里?”

  “我看见他们正从普贤寺的山头下来。”

  去思点了点头。

  “我先过去,你去通知村里人。”

  去思握着木棍,回头看了一眼远去的那三个人影,然后沿着城墙大步跑了起来。

  3

  日已西沉,凌云山巨大的阴影覆盖了整条街道。园丝抬头望着将黑的天空,项梁也抬头看着。

  “马上要天黑了,得找个地方过夜啊。”

  园丝点了点头。这时距他们从东架出来,并没有走出多远。道路通向前方的一座山,因此坡道变得更加陡了起来。他们沿着山的斜面几度迂回,走了很久,却其实并没有走出太长距离。

  项梁把阿栗的手交给园丝,自己沿着坡道快步走到顶上,想看看对面情况。很快就折回来,并摇了摇头。

  “附近都是岩石和草丛,看起来一路上都没有能露宿的地方。不过登上这个斜坡后,对面有个树林,虽然还有一段距离,但那里应该可以过夜。”

  园丝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今晚还是得在野外过夜。她牵着阿栗的手,登上了斜坡。草丛中因为夜晚容易产生露水,所以不能露宿。此外远处天空似乎有一片乌云,说不定会要变天。现在这个季节,早晚已经非常冷了,夜里要是下起雨来那就更加狼狈了。尤其是阿栗还这么小,如果碰上下雨,很容易感冒着凉。如果有树林的话,多少能遮挡一些风雨,对于行路人来说,已经是最大的恩惠了。

  他们在岩石与高高的草丛中一边找路,一边往山坡上走。登上山坡后,果然如项梁所说,附近是一片草丛。草丛的对面,确实有一片树林,但从方位来看,似乎又需要向来的方向折返一段路程。

  以这样的速度,要走到山另一边的小镇,那得花多长时间啊。

  心里这么想着,园丝嘴上却以明快的语气鼓励阿栗,让阿栗加油。她用手拨开前方的草丛拉着阿栗往前走,可没走多远,阿栗开始磨蹭起来了。他太小了,让他走这样的路实在是太难为他了。深深的草丛下,还四处散布着被烧毁的道观的瓦砾,给他们行路带来更多磨难。本来就已经两天没好好休息过了,再想想阿栗的年纪,能撑到现在已经很坚强了。刚想把儿子抱起来,项梁见了赶紧从肩上卸下行囊,把背带挂在手腕上,然后背对阿栗蹲了下来。阿栗高兴极了,欢快爬上了项梁的后背。

  ——要是能一直这样,该多好啊。

  阿栗也很喜欢粘着项梁。如果项梁走了,阿栗一定会很失落的。项梁不在的话,园丝一定会感到害怕。在这样荒废的国度,周围都是无暇他顾的人们。即使将来找到落脚点,这样的世道,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让他们母子俩如何生存下去?

  园丝失魂落魄地一路跟着项梁继续往前走。就在他们好不容易爬上了一半时,走在前方的项梁突然把阿栗从背上放下,同时把挂在腰间的一个皮革袋往怀里移了移。那里头放着几把小刀。园丝以为项梁见到做木工的好材料了,可四周望了望,树林还在前方,尚有一段距离,周围只有野草和岩石。项梁回头看了看园丝,快步走到园丝跟前把阿栗的手交到园丝手上。

  “阿栗挺重的吧?”

  “不是,你先牵着,千万别放手。”

  项梁的声音听起来有一股紧张感。园丝见他看向草坡的上方,于是她也顺着项梁的视线往上望去。她似乎看到有几个影子快速掠过树林的边缘,消失在树丛中。

  “那是……”

  “嗯,可能是狐狸吧。别管那个,你好好看着阿栗,否则他又要磨蹭了。爬了这么久陡坡,他已经累坏了。”

  “啊……好的。”

  园丝再次握紧阿栗的手。项梁重新把行囊背到背上,从腰带上取下笛子握在手里。每当阿栗累了的时候,项梁总会吹笛子给他听。阿栗很喜欢项梁的笛声。听到欢快的笛声,他总能又再兴奋起来。这时,项梁笑着看着阿栗,同时把笛子拿到嘴边,随即从笛子传出了轻快的音色。

  园丝自己也搞不懂,项梁的笛声并不是有多高明。也许是因为笛子本身制作比较粗糙吧,音色并不怎么优美,但听到后总能振奋精神。阿栗也举起小手,在空中舞动着,欢快地追赶项梁。

  突然,笛声停了下来。项梁把笛子从嘴边移开,看着身旁。

  与此同时,从一块起伏的岩石旁的草丛中,钻出两三个人影。

  园丝吓得停下了脚步,她见钻出来的人手中拿着镰刀耙头等农具,于是赶紧把阿栗扯到自己一旁。那几个人身材高大,眼露凶光地看着园丝等人。

  “不是他们。”其中一人说到。他啧了一声看了看四周,“刚才那些人去哪了?”

  他目光如炬地看着园丝等人。

  “你们见到牵着骑兽的那两个人了吗?”

  园丝摇了摇头。定眼一看,三人中有一人手里拿着弓弩。拿着弓弩那个人上下打量着园丝等人。园丝心中一惊,是草寇!在一些贫穷的地方,常常会遇见劫道的草寇。有些平时都是普通的村民,一旦有过路的外地人,便会半路袭击并抢夺财物。这只是他们的生存方法。据说有的地方整个村镇的人都靠打劫过往路人为生。园丝的怀中,放着存下来的一些零钱。虽说数额不大,可如果被劫去,却也相当困扰。

  拿着弓弩的小个子男人,微微哂了几声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这前面什么也没有,赶快回大路去吧。快走!”

  园丝猜测可能是觉得他们身上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吧。她稍微松了口气并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这时,拿着耙头的一名巨汉大声喝到:“慢着!”

  园丝不由自主按着胸口往后退了几步。小个子男人见她把手放在胸口,厉声说到:“你,怀里是什么!”

  园丝感到身体都僵硬了。如果只是抢夺钱财的话那还好,如果抢完后杀人灭口那可怎么办?园丝抱紧了阿栗。起码放过阿栗,可想到阿栗还这么年幼,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就这么死去啊。然而,园丝哪有能力对抗三个精壮的男人?抱着阿栗逃跑吧,可全身上下已经使不出力气了。项梁也——园丝望向项梁。这样的世道,身上也没有任何武器,他只是个温厚质朴的好人。而且是因为自己才让他陷入如此境地。

  “……要钱的话我给你们,请……”

  她想说请放过我们,话还没说完,岩石处又传出一个声音。

  “他们只是过路的外乡人。”

  园丝等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正是之前在村子大门前遇见的那个年轻人,手里拿着根木棒。之前在村头时也拿在手上了,他用来赶羊的。

  年轻人握紧了手中的木棒——准确来说应该是一根棍棒,面露愧色看着园丝等人。

  “此地不宜久留,你们快走吧,什么都别想了。”

  园丝点点头刚想回头走开,那个大汉却挡住了她的去路。他一把抓过园丝的胳膊,说:“把怀里的东西拿出来!”

  园丝还没来得及喊出声,项梁已经晃身挡了进来。这时园丝惊讶地喊道:“项梁,不要!别跟他们打——要钱的话,我给他们就是了!”

  项梁拦住园丝,低声说道:“别拿!你留着有用的。”

  项梁的声音出奇地平静,连园丝都觉得诧异,抓着园丝的胳膊的大汉也同时眯起眼睛警戒了起来。

  项梁冷冷地说:“放开她,我们会离开。”

  “那可没那么容易。”

  大汉说着,手上更加用力,想要把园丝的胳膊捻起来。就在那一转眼,项梁把手伸向大汉。——也不知他做了些什么,项梁的手抓住了大汉的手腕,而同时抓住园丝的胳膊的那只手竟松开了。大汉踉惊叫着踉跄了几步,随即眼中布满了杀气。

  反抗的话会被杀死!——园丝刚想喊出声,大汉已经把耙头举在了半空。园丝惊叫起来,同时阿栗也叫了起来。可接下来的一瞬间,挥舞着耙头的大汉却一下子跌到在地。

  其他人都惊呆了,站着不能动弹。跌在地上的大汉手捂着额头不停呻吟。项梁则冷冷地看着他,手里拿着的一把——既不是剑也不是刀,是他的那支笛子。

  园丝惊讶地看着项梁。拿着镰刀的男人大喝着舞者镰刀向项梁袭来,却项梁用笛子挡开,结果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同时拿着弓弩的那个小个子男人发出一声惨叫,手中的弓弩掉到了地上,而手腕上,则插着一把平时项梁用来做木工活的小刀。持镰刀的男人捡起武器重新摆好架势,继续向项梁进攻。项梁闪身躲过,同时笛子敲打在他的手腕上。躲过攻击后的项梁来到园丝身边,推着园丝说:“快跑!”

  园丝点点头,拉着阿栗的手往空着的一方奔跑起来。回头一看,跌到在地的强盗正直起身子,脸型扭曲的叫着。而项梁正冷峻地看着他们。这时阿栗突然像回过神来一般大哭了起来。园丝赶紧抱起阿栗,拨开草丛拼命往树林里跑去。只要跑到树林里,就能找到地方躲起来。

  正当园丝气喘吁吁地向前跑的时候,前方突然又跳出几个人影。

  园丝慌忙停下脚步,却因为失去平衡摔在了地上。阿栗更是放声大哭了起来。园丝立刻意识到这一定是强盗的同伙。其中一人穿着脏兮兮的袍子,袍子上尽是黑色的污点。男人看了他们一眼,一瞬间露出了疑惑的表情,接着向斜坡下方看去。园丝听到身后传来项梁喝止的声音。眼前的男人见到后,举起手中的剑作势往下砍。

  园丝赶紧抱紧了阿栗缩成一团,并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然而接下来却没有感觉到任何冲击和疼痛。耳边响起了怒吼声,身边的脚步声开始变乱,同时还夹杂着惨叫声。此外,还听到一些不同寻常的声音。园丝抬起了头,那似乎是野兽的低吼和拍打翅膀的声音。是妖魔!同时,脑海中回想起之前强盗曾问过自己是否见到过带着骑兽的两个人。

  园丝睁开眼睛,眼前是一头高大的野兽,浑身雪白但头是黑色的。随着它用头左右冲撞,一名强盗被它撞飞得老远。

  “快站起来!”

  园丝转头一看,身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

  “快带上孩子躲到草丛里去,把身子趴低!”

  声音非常冷静。园丝赶紧点点头,抱着阿栗往斜坡下方跑,闪过岩石堆,趴到了岩石后面的一堆草丛里。可突然脚下一滑,她想用脚探着力点,可就在那一瞬间,她发现,脚下没有地面的感触,是空的!

  她连大叫的时间都没有,只是下意识地一手抱紧阿栗,另一只手抓住一束草,与此同时,她的下半身悬在了空中。这时,她感觉到抓着这一束草,根部已经开始断裂了。她想着无论如何要保护好阿栗,于是用尽力气把阿栗往斜坡上托去。可是,她突然发现,就在上方,正站着一名强盗。

  怎么办?园丝开始拼命地用脚在身后乱蹬,想找到任何可以落脚的地方。突然,她感觉脚尖碰到了什么东西。

  她想转头看看下面是什么,可是什么也看不到。但是她可以感觉到,下面有一只手在托着自己的脚。是强盗的同伙吗?可是,如果是要加害自己的话,他应该是抓住脚脖子往下拖才对。这时,那只手开始往下沉。于是园丝单手抱着阿栗,同时顺势让自己的身子往下滑落。脚下那只手则是牢牢地托住自己往下缓慢地降落。在此转头看时,这次看到了断崖下的一个人影。看上去像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少年见园丝转头看着自己,于是向她点了点头,让她继续滑下来。园丝放开手里抓住的那束草,任由身体往下滑落,最终在少年的托举下,安然落在了下方的地面上。原来这个“断崖”,也就一人来高。

  得救了。

  园丝觉得身体一下子放松了。她把阿栗放下来,接下来便摊到在地。上方传来怒吼声与打斗的声音,不过暂时是看不到。这些声音也渐渐远去,她觉得应该是脱离危险了。

  “还好吧?”

  少年低声询问到。

  “我没事。谢谢。”

  园丝也小声地回答。少年微微一笑。园丝突然感到胸口一阵收紧。不知为何,眼前这个少年似乎背负着巨大的痛苦。不知这种感觉是不是来自于他瘦削的脸庞,又或者是旅途的疲劳,也有可能是因为他那剪短了的黑发。这是出世之人——否则,便是身遭重大不幸,正在服丧之人的打扮。

  园丝自己也觉得奇怪,心中反倒涌起一股想要安慰对方的冲动。少年则是一只手摸着阿栗的头,一边拍落阿栗身上的杂草和尘土。

  这里是一处与斜坡有一定落差的深沟,前方是她滑下来的一段断壁,上方被秋草遮盖。往下走还有一处落差,这处落差也非常低,长满了高大的杂草,草丛间正付着一直高大的野兽。

  ——带着骑兽的两个人。

  “你……和上面那个女人一起的吗?”

  少年点了点头,担心地望向深沟上方。不知何时喊叫声已经平息了。在黄昏渐近的时分,连鸟的叫声都听不到了,只有秋风吹过草丛发出的沙沙声。不知上面的情况如何——园丝也开始担心了起来。她左右看了看,发现旁边就有一块较大的岩石可以登上去。于是她牵着阿栗的手,战战兢兢地登上去。她看到那个女人在稍远的地方,项梁正往她的方向跑去,强盗和骑兽都不见了踪影。——不对,草丛中横七竖八地倒着好几个人影,正在痛苦地扭动着身体,发出痛苦的呻吟。人数来看比刚才看到的要少,也许是跑了好几个人。

  园丝松了一口气,可同时又马上担心起来。

  在园丝的印象里,项梁一直是一个老实温厚的男人。至今为止即使遇到不公受到委屈也从没见他发过怒,即使心情不好也从不把怒气撒到旁人身上。万没想到面对强盗的恐吓居然能够那么泰然自若,更没想过他居然有打退强盗的一身本领。

  “你没事吧?”

  项梁跑到女人身旁询问到。女人回应到:“我没事,你呢?”

  “我也没事。你刚才救了我的同伴,谢谢你。”

  听到项梁明亮的声音,园丝登上草坡站起身来。从项梁脸上完全看不到一丝慌乱,也丝毫没有从强盗刀下死里逃生的侥幸感。似乎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一样。

  “不足言谢。”女人也同样沉着冷静。“似乎是我们把你们卷进来的。实在是抱歉。”

  “你们像是被盯上了。和你一起的人呢?没事吧?”

  “我让他在一旁等候。——足下似乎早已注意到我们?”

  项梁笑笑肯定了。

  “我见几个可疑的人从斜坡上下来,像是在追踪着什么,后来见到你们逃到树林里。我们要是躲起来也就没事了,想着是不是可以帮你们吸引一下他们的注意。”

  “原来如此,有劳了。”

  “我带着女人孩子,行事鲁莽,也多亏你出手相助才得以脱身。感激不尽。”

  园丝越发感到担忧,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缓缓地向前走去,心里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在发生。项梁一早就注意到强盗的存在了,之前行动怪异想必就是因为这个。然而他竟然并没想过要逃跑。

  “——足下拿的是铁笛吗?”女人指着项梁手中的笛子。“头次见到使铁笛的人。”

  说着,女人拿出什么给了项梁。

  “飞刀吧?看来是个使暗器的高手。”

  项梁惊讶地眨了眨眼。园丝茫然地走出草丛,见到园丝 ,项梁大声地笑了起来。

  “你还好吧?”

  园丝点了点头,拉过阿栗抱在了身旁。

  “阿栗也没事吧?”

  园丝没有说话,仍然只是点了点头,往项梁的方向走出几步。她觉得很恐惧,铁笛是怎么回事?飞刀又是怎么回事?女人说那是暗器,那又是什么?为什么项梁会……

  这时,园丝身后发出些微声响,草丛一阵晃动,接着出现一名少年。

  “啊……您没事吧?”

  女人说话同时,项梁显得有些不可思议。女人介绍说这是她的同伴。她跑过去时与园丝擦身而过,而就在这时园丝注意到,这个女人只有一只手臂。

  女人跑到少年身旁,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少年和园丝等人之间,与少年耳语了几句。项梁觉得很诧异,多次打量着少年与那个女人。园丝走过来问他怎么了,项梁发出啊的一声,脸色都变了。他大步走向女人与少年,无视园丝向他伸出的手。

  项梁面向二人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看向园丝。园丝看来,项梁的脸上浮现出她从未见过的表情。那是一种拒绝的表情,园丝感觉突然间与项梁之间隔开了很大的距离。

  “园丝,你到村里去。”

  “啊?”

  “抱歉,我无法继续护送你和阿栗了。”

  这一瞬间,园丝感到一直害怕的“那一刻”已经到来了。自己早有觉悟迟早要与项梁分别,但为什么会是现在?在秋天马上要结束的这个时候,附近没有任何可以容身的地方,更何况刚刚才被强盗袭击过,马上就要天黑了。

  项梁从怀中拿出钱袋,塞到了园丝手中。

  “你拿着用吧。”

  园丝不知说什么好,就这么直直地站着。突然间项梁抬起了头。

  “小心背后!”

  项梁大声喊道,园丝下意识地顺着项梁的视线往背后看去。这句话是为了提醒那两个人的。就在这时,两人中的其中一人——那名少年的身体往一旁倾倒过去。

  4

  就在不久前,四人附近的草丛中,去思正在缓缓爬行。

  好不容易从打斗中脱出身来。其他人则要不逃走,要不被打倒。那一男一女二人,身手实在是太厉害了。

  ——还以为只是普通的过路人。

  那个女人似乎管他叫项梁。在村口见到时,还觉得他们很可怜,现在一想,自己太过于轻信了。那个男人手中拿的那可是铁笛。看上去是一支笛子,也确实能吹出声音,但实际上是钢打的,是能致人死伤的暗器。更何况,他还会使飞刀。那是用来投掷的小刀,手法精准得让人毛骨悚然。这怎么可能是普通的过路人!

  至少,他是会使兵刃的,而且还是个练家子。那个女人——不是那个叫园丝的牵着孩子的女人,而是牵着骑兽的那个——也是一样。她只有一只手臂,但用剑的手法显然是非常熟练的。去思丝毫没有料到对手竟然会是这样的人。一开始以为只是带着防身的武器,但并不会打斗的人。——话虽如此,但自己无论如何不能逃走。同伴们被打倒,必须救他们,更重要的是,不能就这么放过闯入山头的这几个人。

  ——牵着上等骑兽的两个人,其中一人佩着武器。同时出现的另一个男人,居然是个暗器高手。他们走出大路,进了山。

  去思脑海中已经想定了他们的身份。无论如何要把这几个人处理掉。再这样迫切的心情下,他悄无声息地伏在草丛中,在斜面上慢慢向那一群人靠近。还好这时天已将晚,还有风声掩护。尽管如此,他还是小心翼翼地不发出声音慢慢地往前爬行,接近了站立未动的那四个人。中途,还通过了被打倒的同伴。

  “你还好吧?”去思压低声音问到。倒下的同伴一边呻吟一边点了点头。虽说身体动不了,但至少命还在。就在去思犹豫要不要先施救的时候,同伴催促他说:“快去,快!”

  同伴的眼中,除了苦痛,更多的是急切的眼色。去思点了点头,留下同伴继续往四人身边靠近。在只剩一步之遥时停下了,躲在草丛中等待时机。单臂的女人。骑兽已经没了踪影,想必是追踪逃跑的同伴去了。女人旁边——离去思最近的地方,有一个瘦小的身影。这二人对面是带着孩子的名叫园丝的女人以及叫做项梁的男人。项梁正低着头。去思纵身跃出草丛,就在他起身的瞬间,看到项梁抬起了头。于是他三步并两步,飞身跳向离自己最近的那个瘦小的人影,抓住他往后拖。那个叫园丝的女人大叫了一声看向了自己。

  “都别动!”

  去思大吸一口气,用小刀抵向抓住的人质。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抓住的,是一个年仅十几岁的少年。他惊讶地把刀尖抵住了少年的喉咙,拿着刀的手在不断颤抖。

  放开他!说话的是单臂的女人。去思一边继续往后退,一边大声说:“都不许动!”

  是的,去思不希望他们动——尤其是那个使暗器的男人。

  女人与项梁都向冻僵了一般站着不动,而那个年轻的母亲园丝却动了。

  “快放开!求求你放开他!”

  园丝说着,从怀里掏出了钱袋,两只手捧着伸了出来。

  “你拿去吧。我不会去告官,求你了放过我们吧!”

  去思一边后退一边皱起了眉头。她是不是把自己当成强盗了?对于这样的误解,他竟然首先感到松了口气,同时也觉得可疑起来。园丝不是跟项梁一起的吗?那么,她应该清楚项梁为什么进山来。去思再次望向项梁与独臂女人。

  “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到这里来?”

  回答他的,是项梁。

  “我们只是过路人而已。——你应该知道的。”

  “用暗器的过路人?过路人为什么不走大路却到山里来了?”

  “是你不让我们进村,我们才没办法只能到这里来找露宿的地方。总不能在路边过夜吧?所以才想到要到树林里头去,仅此而已。”

  “那么,为什么这两个人要和你们分头行动?”

  他说的是带着骑兽的二人。骑兽,是在世界中央的禁域——黄海捕获并驯化的妖兽。能够在空中飞行,但数量非常稀少,因此才价值极高。何况这二人牵着的,还不是平常市井能见到的稍有钱财的人所拥有的骑兽,而是士兵战士用来打仗骑乘的骑兽。而且还不是普通士兵,必须是空行师,甚至是将军、师帅等拥有一定地位的人才能够骑乘的。去思等人就是为了追踪这二人才进山的。结果这个男人却出现帮助他们。男人长着一张平凡的脸,还带着女人孩子,但实际上却是暗器高手。除了他们是一伙以外,去思实在是想不到其他可能性。他们一支以母子为掩护走大路,一支乘着骑兽进山,以此不动神色地兵分二路在约定的地点碰头。去思只能这么想。

  “哪有什么分头行动。我们相互都不认识对方,只是偶然在此遇到了。”

  “怎么可能!”

  “听起来很巧合,但确实是事实。沿街道路一棵树都没有,这个季节晚上露水很凉,也容易变天。我还带着女人孩子,总不能在枕着岩石睡觉吧?所以才到这里来找夜宿之地。接下来就碰见你们了。我们还想你们是尾随这两个想要抢夺财物。——话说回来,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袭击我们?是要打劫吗?要钱的话我给你,把你手上的东西收起来!”

  去思眉头皱得更深了。项梁的语气中,似乎还包含着某种哀求的成分。但是去思始终无法相信他说的话。项梁应该也知道这一点,但仍然拼命想要说动自己。为什么他这么着急?

  去思正想着,身边传来一个安静的声音。

  “请把我放开。”

  说话的自己的人质。

  “我绝不会跑。你有什么需要也请尽管说出来。”

  去思有些慌乱了。人质的语气及其平静。当初只是因为他离自己最近,所以才袭击了他。现在想来,他是与独臂女人一同进山的,说不定像项梁一样,也是个练家子。想到这里,不由得更加用力地用刀抵向他的喉咙。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己是丝毫没有胜算的。其实,本来去思就不擅长打斗。

  正想着,突然项梁大声喊到:“将军,不可!”

  去思看向项梁望着的方向——也就是那个独臂女人。女人拔出了剑正要飞身奔向去思。听到项梁这么一喊,她猛然间转过头,正对着项梁举起了剑,同时脸上露出了杀气。

  ——这,是怎么一回事?

  去思脑中感到很混乱。项梁管这个女人叫将军。那么,也就是说如自己所料项梁是认识她的。这样一来,项梁说不认识那就是在说谎了,也就是说这四人就是同伙,他们的目的也一样,是来查探山头的。那么,他们就是来抓去思等人并杀死他们的。可是,那个女人竟将剑指向项梁。

  混乱的局势变得紧张起来,去思也忍不住持刀的手剧烈地颤动。他自己能感受到刀尖抵住喉咙已经深陷肉中,而且随时要将它割破。可接下来,那股力量在瞬间消失了——项梁双手撑地跪了下来。

  “快放开,那可是台辅!”

  “台……辅?”

  去思突然感觉身体一阵缩紧。自己抓着的,用刀抵着的,竟然是……

  去思所知道的是,戴国现在没有宰辅。每个国家都有一个宰辅,宰辅的本性是麒麟,并通过接受天意来选王。选定王后便辅佐王向国民施与慈悲。宰辅是民众最大的支持者,而戴国的宰辅却失踪了——这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有人说已经被杀死了,但去思是不相信的。台辅一定是在某个安全的地方,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他惶恐地看着自己手中的人质,人质也平静地看着他。但是,他的头发——陡然想起,曾经确实听说过,戴国的台辅是黑麒。宰辅的头发其实是麒麟的鬃毛。鬃毛通常是金黄色,但戴国的麒麟却有着黑色的鬃毛。所以,如果是泰麒的话,那么黑发就是麒麟的证据之一了。

  项梁顾不上去思,转身面对提着剑的独臂女人。

  “想必您就是刘将军——李斋大人。”接着施了一礼,“在下原本是禁军中军帐下,弊姓楚。”

  中军,独臂女人——李斋沉思了片刻,猛地睁大眼睛。

  “中军师帅楚大人?如此一说确有一人擅使暗器,名叫项梁。”

  “正是在下。”

  项梁说完再次转向去思一方,深深地叩头。

  “看到您回来,实在是太好了……”

  去思手中的刀掉落到了地上。

  “是真的吗?”

  去思扑通一声双膝跪在了地上,抬头茫然地望着刚才还在自己手上的人质。对方静静地点了点头。

  “足下是?”

  “在下是瑞云观的人。”

  “瑞云观?”项梁惊讶地提高了声调。

  “在下是瑞云观的幸存者。”

  六年前,连同附近的道观寺院一起,瑞云观被烧了个精光。寺观里的道士僧众也几乎被杀戮殆尽。去思等幸存下来的人,均隐姓埋名住在附近的村里。

  去思伏在一旁,把头深深地叩了下去。

  “终于等到您回来的这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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