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白银之墟 玄之月① 第二章

  1

  戴国新王即位是在和元三十三年闰六月。先王骄王驾崩后,戴国经历了十一年的王位空置期。而后,原禁军将军乍骁宗即位。选王的便是泰麒——戴国的黑麒。然而好不容易降临的戴国的新时代,却在仅仅半年后落下帷幕。事发于戴国北方的文州。

  文州本是气候极端之地。北方地区普遍冬季寒冷,而其中又以文州尤为严峻。春季来得迟,夏季又干燥,不适合农作物生长,也不产森林木材。当地唯一支撑民众生存的,便是矿山。文州是有名的玉石产地。不仅是在戴国,这在整个世界上来说都是屈指可数。此外,还有规模小但质地优良的铁矿,同时还有金泉、银泉、玉泉。不同于单纯的矿山,矿泉中会涌出富含矿物质的泉水,以泉水来养矿石。因此这天然涌出的泉水,便滋养着金银玉等矿物。在挖掘矿石后,便投入山泉中滋养。成为中核的矿物质在水中沉淀,便成为纯度极高的矿物质。当然,这一过程要耗费相当长的时间。其中以瑶山之南的函养山最为有名,那里有着戴国历史最为悠久的玉泉。

  矿山基本都是归国家所有,由当地府第统一管理,而真正营运矿山的则是民间的商人。探矿、掘坑、挖矿、运输等作业均有专门商号进行。探查矿床的商号只需要勘探到矿床或是矿泉,便可买卖,因此专挑容易的地方下手试掘。可是接下来负责挖掘坑道的商号就不容易了。由于试掘的坑道过于敷衍,结果造成自身工作量增加,作业的风险也增加了。而他们的工作又给下一步负责掘矿的商号制造了难度。矿道整备工作进展不顺利,那么必然耽误掘矿的工期,这样一来掘矿的报酬就会减少。而矿工也一刻不停地埋怨运输矿石的商号。矿工如不工作,那么就没有矿石,运输矿石的工人就得一直待命拿不到工钱。因此运输商号拼命催促掘矿商号,而即使掘矿工人一直在工作,如果买家不见着矿石,就认为矿工在偷懒,把责任摊到矿工头上,因此矿工也拼命催促运矿工人。就这样,各商号无时无刻不是在相互埋怨和怪罪,最终只能用强有力的方式——暴力来解决。而由此发展壮大起来的,便是当地的地头蛇——土匪。

  土匪按照各方的需求从中进行斡旋,口头调解不行那就只能使用拳头解决。他们以他们的方式使矿山的各项工作有序进行并维持这种秩序,而结果就是,土匪成了矿山的主人。如此一来,文州一带如果没有土匪势力,反而无法正常运转下去了。土匪则日益张狂。面对这样的情况,当地府第为了老百姓的利益——又或许是为了自身的利益加强了管制,土匪则反抗府第的管制。双方围绕矿山的利益,不断爆发矛盾和冲突。

  六年前也是如此。弘始二年——骁宗即位后迎来的第一个新年刚刚开始不久,文州南部一个名叫古伯的镇子被土匪占据,朝廷派出了王师对土匪进行镇压。可刚派出,又传来其他地方被土匪占据的消息。这样的事态慢慢扩大,最后发展成席卷文州全境的叛乱。叛乱像野火一样蔓延,王也御驾亲征,最终被叛乱所吞噬。

  弘始二年三月,骁宗在文州消失不见了。同时,宰辅泰麒也在宫城内消失了。——这便是六年前在戴国发生的一连串事件的经过。

  当时项梁正在文州,他当时是禁军中军师帅,率领麾下一师二千五百名士兵前往当地镇压暴动。他的任务是与文州当地军队一道讨伐引起暴动的土匪,并解放被土匪占据的县城,同时拯救当地百姓。

  一开始,大家都认为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出征时,占据自己前往讨伐的县城的土匪仅仅五百人左右,即便占有地利优势,面对一万二千五百人的禁军那简直是不堪一击。此外文州州师也出动了。如此想来,劳师动众出动禁军镇压叛乱,简直就像用大炮打蚊子一般。因此大家都认为骁宗如此判断,应是为了向民众展示国家治理的决心。

  文州长期以来饱受土匪的困扰。之前的文州侯也如土匪般毒辣,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双方围绕利益冲突已久。州与土匪,无论是谁掌握利权,最终受苦的还是老百姓。他们吸取民脂民膏,目无王法横征暴敛,以及相互间的摩擦对抗,都引起了不少骚乱,文州百姓早就不堪其苦。而骁宗即位后,州侯的专横和土匪的残暴都得到了有效的治理。这是因为新王不允许这类事情的发生。——以禁军一军的威严,向民众展示自己决心。因此禁军中军被派往镇压叛乱。然而,项梁等人竟然并未获胜。土匪的暴动就像是点燃烽火狼烟一般接连爆发,并形成连锁,规模进一步扩大。

  刚刚把这里镇压下来,另一处又爆发叛乱,当赶去讨伐时,立刻又在其他地方暴动起来。暴徒相互勾结把事态不断扩大。大家推断这已经不只是简单的暴动了,而是经过精心策划和预谋的谋反。因此,从王都又派来一支军队,不光如此,骁宗亲自披挂上阵,御驾亲征。

  按理说,王一般不会亲自奔赴前线参加战斗。而这次骁宗出征,是因为事态逐步扩大,与骁宗渊源深厚的撤围也被卷入了进来。骁宗是为了保护撤围的百姓不受土匪,以及不受战乱所害而亲自出征的。而后,却忽然不见了。

  王师一时间慌了手脚。由于不得不分出人手去寻找骁宗,因此与土匪的作战渐渐陷入胶着。此后又从鸿基再次投入一军,这才好不容易将战局稳定下来,然而,作为战场的文州却已是一片狼藉。就在这时,军阵中飞来一只鸟,带来被派往承州镇压叛乱的瑞州师女将军李斋的口信——阿选谋反。

  一开始项梁大惊失色,但冷静下来仔细一想,事态就比较明了了。这次暴动就像是相互呼应一般,而实际上,确实是各地暴徒相互呼应的。其目的一开始就是为了将王师引来文州,并将撤围卷入战火引骁宗出来。

  项梁的主帅——中军将军英章大怒道完全被算计了。这样一来,暗中指挥着文州的暴动的,应该就是阿选了。他把骁宗麾下的王师全驱离开,乘机夺权上位。这时如要讨伐阿选,最为重要的是留在鸿基的王师只剩下严赵军一支。即使让项梁攻回鸿基,可要怎样才能打下固若金汤的王都?更棘手的是,就在阿选谋反的口信带到的同时,从鸿基也传来李斋谋反的军报,说是李斋杀死了骁宗意图篡位。现在形势已经比较明确了,如果屈从与阿选,则需要参与讨伐李斋,反之则成为“反贼”。是服从阿选,还是与李斋一样成为反贼,必须尽快作出决定。因此英章召集阵营中的主要将领,并首先表达了自己的主张。

  “我打算跑。”

  “英章大人!”

  “我会找个地方潜伏起来。各位请自行决定。”

  看着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的项梁等人,英章自嘲似的咧着嘴继续说。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是不会向阿选屈服的,这样我就成了反贼,不跑怎么办?”

  “大人不打算反抗吗?”

  讨伐逆臣阿选——不只是英章军帐下,同在文州的霜元军、卧信军也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决断。

  “不打。——白雉还没落下来呢。”

  李斋传来的军报是这么说的。白雉是国家唯一的灵鸟,在王登基时会鸣叫“即位”,王驾崩时鸣叫“驾崩”,然后从枝头掉落下来。虽有传言白雉已经因骁宗驾崩而掉落了,但也有人说这不过是阿选的谎言,白雉并未掉落。

  “主上并未驾崩。如此将来必定再战。非抵抗阿选之战,而是阿选与主上之战。”

  英章冷笑着继续说到。

  “倘若到时不能披挂,那么也没有追随骁宗主上的价值。所以我才打算现在出逃,潜伏起来,以便将来骁宗主上再起时能赶来献上一臂之力。——但是,诸位可以自便。”

  说着,英章扫了一眼帐下诸将。

  “我没有能力养活各位一大群将士,所以,不管是逃出王师潜伏起来也好,屈服于阿选也罢,我都不会干涉。”

  说完,英章指着桌上摊开的一副地图。那是撤围、琳宇周边的地图,上边表示着敌我双方的营地,以及战场的地形地貌等详细信息。

  “若是诸位念在旧情,打算将来为主上一战,请在此署名,并发誓将为骁宗主上返回。这并不是简单的承诺,而是像麒麟对王宣誓忠诚一样,是绝对不能违背的誓言。”

  诸将群情激奋,纷纷响应。而他们的王,就在这张地图上的某处消失了。

  “那么请各位发誓忍辱潜伏,待主上再起之时奔赴前线。无此打算之人也请自便。——只是,屈从阿选之人要做好准备,尔等的性命将到决战为止。主上与阿选决战之日,便是我取尔等首级之时。”

  英章脸上露出冷酷的笑容。

  “选择出逃之人也须谨记,人多时务必俯首低头,切不可他视。若是与我视线相对,我断不会放过。虽说在此一同盟誓,可到时畏缩不敢动手者,也无需考虑藏身潜伏,立即自裁即可。到时即使惜命,也命不久矣。”

  地图上最终有多少人署名,项梁并不知道。只是正反两面,已经写得密密麻麻,不留一丝余白。之后,英章携着地图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倒是没有听到过任何风声说他被阿选抓住并处死。那么,极有可能至今仍在某处隐忍潜伏着。

  项梁也将徽章、武器与甲胄丢弃逃离了文州,之后一直蛰伏以待天时。

  “在下一直担心李斋大人的安危,曾派人到各地查探消息。”

  项梁一直注视着这位独臂的女将军。——至少,在项梁逃离文州时,将军尚有两只手臂。

  李斋点了点头。

  “我还好,不管怎么说还是活下来了。——虽有很多人因此而牺牲。”

  这是在废墟的一角,曾经的普贤寺,他们站在焚烧过后的瓦砾上。在曾经的寺院所在之处,仅仅剩下石头堆积成的基石。稍远些的庭院里——已是秋草繁茂无从辨识——横七竖八地躺着负伤的村民。原来袭击李斋与泰麒等人的,正式道观寺院的残党以及庇护他们的附近村民。他们见二人牵着骑兽,行动打扮也极似搜捕残党的官兵。

  大家把被打倒在山坡上的村民扶到一旁休息,并派人下山到村子里召集人手帮忙搬回村里。还好并未有人死亡,也没有重伤。项梁为了隐藏身份,所以并没有随身携带刀剑。虽说带着暗器,但主要是为了防身。同时也并非是用于暗杀,一出手必伤性命之物。李斋虽带着剑,但因失去惯用的右手,同时顾及到泰麒也在身边,因此尽可能避免杀伤,这才没有下重手。

  “李斋大人的旧部现在何处呢?”

  李斋回答说不知道。

  就在李斋向各处传达阿选谋反的信息后不久,即被阿选的人抓住了。阿选以弑杀骁宗之名,在其前往承州镇压叛乱时扣下了。接着李斋当即被押往王宫,负责押解的官兵告诉她部队也将随后返回鸿基。

  “后来听说结果是另外派遣了一名将军前往承州统领旧部。”

  然而李斋在押解途中逃脱了。同时,李斋军也就成了叛军。在经过严厉的调查和审查后被派往承州镇压叛乱,这似乎是对主将犯下大逆之罪的部队进行的惩罚。也就是说,若是反对主将则可将功折过,否则将按律处死。

  但是,他们还没来得及赶往目的地,叛乱就已经被镇压了。失去目标后的部队只能原地待命。传来的下一个命令即是搜寻李斋并就地正法。可是对于李斋旧部来说,明知主将并未犯错,因此并未执行这项命令。

  “听说之后在承州解散了。……然后很多人都被捕,最终被处死了。”

  有多少人被捕,被处死都有谁,这些信息李斋都无从得知。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甚至没有受到正式的审判,而是就地处死的。既没有记录也没有墓碑。逃亡出来潜身各处的李斋,自然也是无法去调查。可以确定的是,他们拒绝执行命令并解散之地就是承州。而李斋曾经正是承州州师师帅。旧部中承州出身的人不少,他们对承州较为熟悉,也有亲戚朋友等人。所以李斋寻思藏匿起来的人应该也不少,她至今仍抱有这一线希望。

  那以后,李斋一直在逃亡。她期望能够召集自己的旧部,或是骁宗的旧部来讨伐阿选,可最终都是徒劳无功。

  当时,想要征讨阿选的人不止李斋一人,各地都有起义的民众。然而只要阿选注意到有这样的动向,就立即进行镇压,并进行苛烈的报复。阿选报复的方式也异常毒辣。只要某处有反动的苗头,也不花时间搜寻反民,而是直接屠村甚至屠城。——就像瑞云观那样。

  听李斋这么一说,一直沉默不语的去思忍不住颤抖起来。

  新王在文州驾崩,随后阿选代为掌管朝政。——一开始,王宫外并没有对此事产生任何质疑。王本身由上天选定,上天通过麒麟选在最优者登上王位。而如果王不在位,那么在新王出现之前的这段时间,必须有人代为约束朝廷,掌管朝政。骄王时代起,阿选就与骁宗一样评价极高,在骁宗朝也极受厚待,他的部下也深受众臣好评。在新王登基之前,作为假王继承骁宗之位,似乎是比较妥当的。

  然而,瑞云观却对此事态表示了质疑。瑞云观本是全国道观的中心,各道观所收集到的情报信息最终都会传到瑞云观来。而同时道观寺院作为知识技术的集散地,与朝廷冬官也过从甚密。道观与冬官,双方的情报一经交流,便发现阿选登基的经过及其可疑。

  首先,骁宗是不是真的驾崩了,这一点并未判明。当初盛传骁宗在文州与土匪交战中战死,但战斗的经过并不明了,遇难处各人的说法也不统一。即使因战乱或其他事故导致身故,也不见葬礼更不见陵寝。经调查后,确认过骁宗尸身的人一个也没有。骁宗在战乱中失踪了,这确实是不争的事实,然而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听到过任何消息,这也是实情。如此一来,拥立假王就是没有任何道理的。这样一怀疑,当初土匪作乱完全是事先策划好、要将骁宗卷入的谋反活动这个理由就自然而然地浮出水面了。更何况几乎是在同时泰麒也失踪了。当时传言王宫中发生了异常的天灾——蚀,王宫在天上,发生蚀是极度罕见的。而且还是与骁宗失踪同时发生,这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信服。在泰麒行踪不明时又正好出现王位空缺,此时理所当然般登上王位成为假王,这不光是在太纲中找不到相应条款,也没有历史经验作为参考。

  因此,认为阿选登基过程存在蹊跷的说法在恬县的僧道间传开了。各寺观协商后达成的意见是,对朝廷进行公开质询。这自然而然就是与阿选操控的国府公然进行对抗,后果也自然是可想而知的。去思的师父也对去思传达过要有所觉悟,从此以后瑞云观极有可能被打入冷宫,如出现万一的事态,国家的援助肯定是指望不上了。一般来说,拥有众多道士的各道观,根据各自的规模从国家或州府能得到多少不等的补助金,如果这样做,那么这些补助金就极有可能被切断。师父认为即使道观将来会遇到或大或小的困难,也必须仗义执言。

  数日后,朝廷派出的敕使来了。然而,带来的并不是对质疑的回答,而是前来通告大家,对新王登基的质疑即是谋反。瑞云观当场表示这无法使人信服,并主张有权利对民众的王的正当性表达质疑。如果是正当的假王,那么瑞云观将积极协助朝廷的统治,但如果不是,那么瑞云观将不会再出一分力。

  瑞云观的反抗立刻招来了朝廷的报复。八月末的一天,天还未明,去思在睡梦中被同辈道友唤醒。道友一脸慌乱。去思从未见过他如此惊慌失措的表情,于是立刻坐起身来。

  “怎么了?”

  在道观修行的道士,如去思等人一般年轻的末位道士,通常是数人一组在侧院杂居。当时去思只有十六岁,刚入山不久,可以说尚在见习之中。每天的生活除了早晚到殿内礼拜,跟随师父修习道法以外,还需要从事一部分杂务。早晨天未亮就起床打扫,晚上睡觉前再清扫一遍。劈柴、喂养牲口、种菜、浇园、厨房打下手等,遵守观内规矩同时处理杂务是道士修行的第一步。因此时常犯困,直到被唤醒都一直在睡梦之中。

  但是,去思对这样的生活并无什么不满。他是自愿出家的。对于江州出生的去思,总是急民众之所急,济世救民的道士,一直是自己崇拜的对象。去思尚未完成成为道士的初步修行,因此道士们穿的黑色道袍他是没有资格穿的,只是穿着杂用的蓝衣。但以壮观的瑞云观为家,穿着蓝衣来回走动已经让他足够自豪了。到瑞云观出家,虽说是自己的愿望,可这愿望还不能说已经实现了,还仅仅只是入门而已,但已觉万幸了。

  纵使如此,拖着疲惫的身体入睡后不久即被唤醒,仍然是倍感煎熬。如非道友急切的行动,想必是转过身去又睡着了。可这次不一样,各处都能听到哀嚎声,厢房内并未掌灯却隐约可见红色的火光。

  摇晃的红光照耀着黑暗的室内,并排放着的大床,以及其他被匆忙唤醒的道友。回过神来往发光处看去,只见屋外红色的亮光照亮了整个天空,四周是被染红的天空和屋宇的黑色投影。起火了!这是去思的第一反应。而且还不是普通的规模。去思赶紧飞奔下床,打算去救火。可道友抓住了自己的胳膊。

  “快跑!”

  “得赶紧救火呀!”

  道友使劲将去思一把拉了回来。

  “别管啦快跑!——是王师!”

  去思惊讶地看着道友。道友今晚应是当值,身上还穿着蓝衣,脸上如煤炭一般漆黑,同时满头大汗。

  其他道友也问到,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被包围了。这就是王的回答!”

  去思打了一个寒颤,虽说已预知将会招致朝廷的不满,但没想到会是这样!

  “没有任何警告,突然就在四周放火了。”

  “怎么会这样!”

  道友连连摇头。巨大的瑞云观一瞬间四处都火光冲天。惊讶地一看,整个山都已经被军队包围了。

  “师父呢?”

  “在正殿忙着收拾东西,他说要把经书都救出来。”

  去思点了点头。

  “你们快去帮师父,然后往山麓上逃。我去把其他人叫起来!”

  去思等人连蓝衣都来不及换就往正殿跑。瑞云观中有好几处道院,道院由被称为师父的监院掌管,所有道院合起来总称为瑞云观。去思所在的道院名曰得之院,师父道号世明。去思等人赶到世明身边,大家七手八脚帮世明整理好经书,趁着夜色逃了出去。瑞云观被王师重重包围,然而得之院因地处一枚巨大的岩石所在的山麓地段,山上有为修行准备的小径。这条小径可以直通墨阳山中麓。去思等人背负着行李,交替着扶着师父在昏暗的小路上穿行。讽刺的是,瑞云观的熊熊大火,现在正照着他们脚下的小路。毕竟王师不会注意这一条小径,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去思等人终于逃了出来。但是观中众多道士都与瑞云观一道葬身火海。周围的其他寺观也是一样。只有少数人逃了出来,并藏到附近的里庐。如此一来,事态又进一步扩大,为搜捕逃出的僧道,与寺观无关的里庐也被按上谋反的罪名被王师征伐。

  招致朝廷不满是大家都预料到的事。瑞云观中的任何人都有可能被遭到严格的调查,不管调查如何瑞云观的上层人员将会被问责并被集体处罚,这也是大家有所觉悟的。然而,像这样,不光是观内所有道士,就连道观雇佣的百姓,甚至连附近的村镇都一网打尽,是任何人都万万没有料到的。瑞云观及周边寺观中,尚有前来参拜,或是逗留治病的病人。连同这些无辜的百姓一道,墨阳山一带被烧得寸草不生。——这便是阿选异常的报复方式。

  那以后,对于幸存下来的僧道等人,朝廷也没有轻易放过。有的里庐因藏匿道士被整村歼灭。有的里庐并不知道有僧道逃进来,却也被王师诛杀。有些道士为了不连累藏匿自己的村镇,主动向王师自首。去思等人便是这样。当时去思等十七人逃到了墨阳山麓的东架村,其后果然受到了王师的盘问。如果被王师查出来,将累及东架村的百姓。因此为了保护东架村及去思等人,师父带着六人前去王师自首。——不对,他们是劝说极力反对他们自首的东架村民,说服村民们把自己给绑去的。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前来搜索的王师,是一支纪律严整的部队。——至少在刚开始搜捕残党的时候,还是纪律严明的。为了搜捕逃到村镇里的僧道,有时会破坏建筑或恫吓当地百姓,但不会不分青红皂白便下杀手。如遇抵抗可能会整村歼灭,但如果百姓配合搜查,便不会胡乱行事。师父等六人被东架村民交到了王师手上。他们都表示这六人便是逃亡东架村的所有人了,王师也相信了他们的说法。由此,去思等十一人,因师父等人的牺牲而得救了。

  其实,去思等人——不光是瑞云寺残党,还有其他寺观的幸存者——本应该逃离当地分散到各处去,然而现实却不能这样。因为各个寺观里的设备,是制作丹药所必需的。丹药是民间医术的重镇。尤其是戴国的现状,是无法依靠国家施予的,那么丹药的制作就更加不能停下来。去思等人找遍了各个寺观的废墟,以期找到可以使用的丹炉和工具。坏了的修一修,被掩埋的就挖出来。如果大家都分散开,那么不仅丹药无法制作,就连积累至今的技术和知识也将散逸各处。他们留在了山上。附近百姓虽因他们而惨遭不幸,却热心地提供帮助。不只是为去思等人提供粮食,还帮他们暗暗运送丹药到各处道观,同时还从各处道观带回所需的素材。去思等人则带着这些珍贵的素材,走遍各个山头。由于一个道观不可能保留有完整的制药设备,所以每完成一道工序,都需要从一个山头走到另一个山头,从一个废墟寻到另一个废墟。同时,为了防止知识的散逸,他们将找到的书页,结合自己的记忆重新编撰。由于寒冷和饥饿,人数越来越少了,但总算是一路撑过来了。——整整六年。

  去思向大家回忆起过往的种种。

  “这几年……真是辛苦你们了。”

  两只温暖的手握住了去思的手。去思坐在道观废墟上,吃惊地抬起头,发现竟是泰麒弯下腰,单膝着地握住了自己的双手。

  “使不得!”

  去思慌忙从坐着的断垣上滑下来,但泰麒扶住了他。

  “实在是对不住你们。还有,谢谢你们!”

  去思不知说什么好。他想到了留下一句好好照看丹炉便舍身自首的师父,想到了翻过山头寻找丹炉,却途中倒下的道友,想到了恬县百姓拼了性命保护掉到河里的药箱,为了寻回药箱,他滑下冬天的河中,将所有衣物包住药箱,自己却被冰冷的河水冻死。

  去思真想告诉泰麒,真的是太不容易了。他想说这六年,大家都身心疲惫,惨不忍睹。

  “……台辅,草民有一事无论如何想要问清楚。”

  去思终于开口了,在对方同意后,他问到。

  “这六年间,台辅您究竟去哪里了?”

  去思听到身边传来制止的声音。很显然这是在责问。即使知道,但他此刻不得不问。

  “我……在蓬莱。”

  世界的尽头,大海的彼岸有一个名叫蓬莱的梦幻般的国度。

  “确实听说过,台辅是在蓬莱出生的。”

  及其罕见地,有人会因某种原因在哪个梦幻国度中诞生,被称为胎果。宰辅点了点头,把额头贴到了握着去思的手上。

  “请你原谅,我不知该如何回来。”

  是吗,去思心想。具体情况他不知道,但能够从握着自己的手中感觉到,从那股力道与颤抖中感觉到。

  “……谢谢您归来,这便是草民们最大的幸福。”

  听到去思这么说,不知为何,泰麒却微微地摇了摇头。

  3

  黑暗中,村子大门紧闭。村子里,四处一片寂静,只可见星星点点几处烛光。时间已经是深夜了,已经是人们都已入睡的时间。然而,与村子呈现出的静谧不同的是,在里家昏暗的灯光里,聚集着数十村民。

  他们都围在里家东面的堂屋周围,围得水泄不通。这时若是有人从外往里家张望,未必能发现这里集聚着众多的村民。因为他们既未掌灯火,又身处院子的暗处或是建筑物的阴影处,只是沉默不动。他们都注视着堂屋中漏出来的那一点灯光。

  ——也不是完全的无声。虽说没有相互交谈的声音,但时时可以听到无法抑制的叹息和呜咽声。有抱在一起的家人,有相互紧握双手的夫妻。有人为了不发出声用嘴咬住袖子;有人倚在院子里的树上,视线一刻也不肯离开那点着灯的房间。透过堂屋的窗口和大门,可以见到被灯光映照着的几个影子。大家都注视着那其中的一个影子。

  一个年老的身影出现在床边,似乎是要遮住大家的视线。有似乎是担心屋外有其他耳目,他用及其低沉的声音说:“各位……你们都回去吧。”

  说话的,是村子里的闾胥(长老)。

  “我理解大伙的心情,但是这样的话客人可没法休息啊。”

  客人是谁,闾胥并没有说明。但大家心里都清楚。然而,村民仍然像雕像一般不肯离去,也没有人应答。

  “总之大家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闾胥又说到。人群这才开始摇动。但这并不是对老人的回应,而是因为老人背后出现了另一个身影,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同时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不妨事。”

  那个人影向闾胥说到。然后走到前面。先是看了一眼四周,然后以极其柔和的声音低声说到。“人群中似乎还有年幼的孩童。夜晚寒冷要小心着凉啊。请到屋里来吧。”

  闾胥有些惊讶,他看着人群。这时人群开始摇动。有抽泣声,有极力抑制住的叫喊声。接下来人群像是突然崩塌一样,大家都跪了下来。在向人影叩头后,大家又站起身来,这次,从最末尾的一端开始离去,一直到最后一人离开,人群中也始终未发一言。

  “……台辅”

  闾胥看向身边的人影。人群退去,泰麒望着屋外漆黑的空间。

  “大家一定有太多太多话想要说,却……真是难为他们了。”

  听泰麒这么说,闾胥感激地低下了头。

  去思只是默默地在一旁看着。村民们真的是太不容易了。他们留着这贫瘠的土地上,宁愿自己缺衣少食也一直支持着藏身村里的道士们。他们应该得到好报的。能够见到泰麒的身影,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对于他们来说,也许也算是一种慰藉吧。

  泰麒仍依依不舍地看着院子,闾胥将他劝回了屋里。接着,闾胥以明快的声音催促还在屋里照顾伤员及添茶倒水的村民。

  “我们也要休息了,大家也都各自回去歇着吧。”

  然后,闾胥望向项梁。

  “将军的同伴就由我们里家接收了。村里的状况将军也清楚,虽不足以衣食无忧,但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照顾他们母子周全。还望将军放心。”

  “十分感谢。”

  说着项梁深深施了一礼。李斋也向闾胥道谢。

  “让村子里如此操心,是在是过意不去。”

  闾胥没有说话,只是叩头以示回应,其他村民也叩头后各自离去了。除项梁、李斋、去思外,还有二人留下围在泰麒身边。那二人分别是一名瘦削的中年男子和一名衣着简素的老人。这二人一直照顾着瑞云观幸存者。中年男人是村里的里宰,名叫同仁;老人是瑞云观的道士,道号渊澄。

  去思等人扶着负伤的同伴回到村子时,同仁已经在大门前等候了。他提前听到泰麒归来的消息,并立即赶到了村口。同仁是一位无论是外貌还是行为都十分敦厚的里宰,远远见到泰麒等人到来,便立即拜倒在地。同时伏在地上低声哭泣,一直到一行人走到面前。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把一行人迎进村子,众人便把大门关上了。他把宾客迎入里家,让他们稍作休息并献上饮食。渊澄本藏身在附近的山里,听到消息后赶来了。刚刚赶到的渊澄,即使是在瑞云观受难之时,也没见过这位老人有过任何慌乱,可这时却不知如何是好,在泰麒面前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叩头之后便一动不动地蹲在墙角。

  当屋里安静下来后,去思扶着老师父的手,引到泰麒跟前。

  “台辅,这位师父是瑞云观监院,道号渊澄。”

  瑞云观中有上百道院,每个道院都有一名监院。监院之上是管理若干道院的方丈。而瑞云观中的方丈,并无一人生还。监院中生还者仅仅六人,渊澄便是其中之一。其他五名已逃亡其他州县。渊澄留在此地继续统领制作丹药的道士,同时还负责照顾其他寺观的幸存僧道。

  听去思这么一说,泰麒也像去思一样郑重地握住了渊澄的手,并向他表达了谢意。老师父受宠若惊,已经感动得泪流满面,不时用衣角擦拭脸上的泪水。渊澄因年事已高,自瑞云观事件以来,因为贫寒交加,腿脚都不便利,不论是站坐还是行走都需有人照顾。泰麒似乎已经留意到了这一点,亲自将他引到了座椅旁。

  “请您老坐下。”接着他转头看着仍跪在地上的渊澄,“里宰也请坐下吧。”

  “不不,草民没关系的。”

  同仁连忙摇头。可接下来泰麒说的话却让他感到震惊。

  “地上很凉的。——再说,我已经没有资格接受各位的如此大礼了。”

  “台辅——”李斋急忙出言制止泰麒,可泰麒摇了摇头。

  “请各位都坐下吧。首先我要为我消失这么长时间向各位道歉。不光如此,我接下来不得不告诉各位一个让大家失望的事实。”

  说到这里,泰麒顿了一顿,接着淡淡地继续说了下去。

  “首先要感谢里宰和监院,谢谢你们为这里的百姓做的这一切。去思也是。”说着,泰麒望向去思,“感谢你做了这么多。你们在我消失的这今年一直在支持者戴国的百姓。尽管已经牺牲够多了,可见到我回来还是如此无私地欢迎我。可是……”

  泰麒再次停顿下来,像是在寻找措辞。

  “我已无法向各位施展任何奇迹。……我已经没有角了,所以,我已经不能算是麒麟了。”

  李斋突然站起身来,顺势把椅子碰倒了。

  “台辅,您怎么能这么说!”

  “可这是事实。”

  去思还未能很好地理解泰麒所说的意思。项梁也同样觉得一头雾水。李斋见去思等人一脸疑问,摇了摇头说:“不是那样的。”

  她继续解释。

  “台辅说的不对。麒麟就是麒麟,怎么可能会不再是麒麟呢?诚然,台辅即是上天赐予戴国百姓的麒麟,这点永远都不会改变。只是,台辅他……受伤了。”

  “是角,对吗?”

  去思问到。麒麟本应是兽形的一种神兽,大多数全身毛发呈雌黄色,鬃毛呈金黄色,额前生有一角,那只角是麒麟施展奇迹的源泉。

  “台辅的角如何了?”

  “被阿选斩去了。那个——狗贼!因此台辅受了极其严重的伤,并流落到了蓬莱。可这决不是台辅的错。”

  李斋极力想要为泰麒辩解,可泰麒制止了她。

  “李斋,没有用的。——确实如你所说,我是受伤了。所以我已经无法寻找王气,也无法转变兽形了,也无法驱使我的使令。我已经无法为戴国——为戴国百姓做施展任何奇迹了,除了我本人还在以外……”

  “这就已经足够了。”泰麒话音还未落,同仁立刻说到,“台辅您的存在本身就是上天对戴国的恩赐。您现在回到了戴国,正是上天并未弃我戴国子民于不顾的最好证据。仅此一点,我们就已经足感欣慰了。”

  说到这里,同仁微微叹了口气,“……说实话,我本来认为上天已经放弃戴国了,如此,戴国及戴国百姓都只能这样最终毁灭。”

  这是同仁头一次吐露出自己的心声。以往,他都是非常积极地鼓励去思和村子里的人。

  “我不知该如何才能让大家一直抱着希望——或者说让大家觉得有希望本身也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

  同仁停了下来,同时用拳头顶着嘴角,似乎是在极力忍住内心强烈的情绪。

  “村子里的人们没有任何罪过。不仅没有罪过,至今为止他们一直拼了命地照顾着村子里的道士。自己甘愿节衣缩食,不辞劳苦。——我怎么忍心告诉他们上天已经放弃我们了呢?我实在是不希望他们认为他们的善行无法感动上天,他们的牺牲都只是徒劳无谓的。”

  听同仁这么说,泰麒沉默着对他深深地施了一礼。

  “同仁说得没错。”渊澄也开口了。“台辅身受重伤,所幸最终还是回来了。只是我听说蓬莱不是轻易可以来去的?”

  “凭我一人之力是万万做不到的。李斋将军拼了性命远赴庆国,恳求景王相助我才得以回到戴国。”

  “景王……”渊澄若有所思地嘀咕到。似乎是因为太过于意外而无法充分理解。去思也是同样疑惑。——景王,那不是大陆东方的庆国的王吗?她帮助戴国?

  去思从未听说过一国援助他国这样的事情。仔细想想,在大陆上说不定是可能发生。毕竟大路上有八个国家两两相邻。然而,戴国却孤悬海外,与其他国家几乎没有交流。确实听说王——在位仅半年的新王,在即位大典时有外国宾客前来祝贺,但具体情形他却无从得知。对于不属于天上世界的去思来说,“外国” 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物。

  不知是否见大家都满脸疑问,李斋在泰麒的示意下继续解释。

  “因我听说景王与台辅一样,同时胎果出生,所以——”

  在这个世界,生命是在里木的卵果中孕育出来的。卵果有时会遭不幸而流落到另一个世界,在那里孵化。这便成了胎果。据说景王也是胎果。因此同是蓬莱出生的景王,兴许会因对泰麒抱有亲近感而出手相助。当时,李斋除了求助外国以外,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

  庆国的年轻女王为了拯救泰麒而各方奔走。不仅是景王,与庆国交情深厚的雁国也助了一臂之力。而受雁国延王的邀约,其他诸王也都参与了进来。他们制造出蚀前往蓬莱搜寻泰麒,最终寻到并带了回来。

  即使有众多王的相助,要把泰麒带回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好不容易带回来的泰麒,却失去了角,连自身的安全都无法保障了。即使如此,泰麒也坚持要回到戴国。

  从蓬莱回来的泰麒还没有充分休养好身体就离开了庆国,回到戴国。他们各自骑着李斋自己的骑兽以及从延王处借来的骑兽,穿过云海,最初前往的是垂州。

  高空中是云海,云海是天上与天下的分界线。戴国已经四处妖魔跋扈了,这正是国家荒废的象征。尤其是在南方的垂州,已是妖魔横行,但妖魔是不会到天上来的。因此本想着如果从云海中穿越,应该可以比较顺利地到达垂州城。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垂州城竟然城门紧闭,四周有州师重兵把守,无法靠近。

  “我在去庆国前,曾与友人一同前往垂州城,因听闻当时垂州尚未落入阿选之手。”

  “不不,垂州已经不行了。”项梁插嘴说到。“垂州侯已经堕落了。”

  可李斋当时并不知道,她与友人一道前往垂州城,并在城外分别,李斋前去了庆国。在城外荒丘告别后,友人后来如何,想到这里,李斋不由已是不敢想象。

  “总之,当时我并不知道垂州的情况,于是与台辅一道赶往垂州城……”

  李斋也并不是未曾想过,垂州侯会不会在这期间改旗易帜。

  当初,阿选是作为正当的新王登基前的假王坐上王座的。戴国治下的九州,并没有任何反对阿选的理由。即使在后来阿选的篡位已经昭然若揭时,也并非所有州均表示抵抗。一部分州侯虽有异议,却也迫于阿选的淫威选择了沉默。有的州也许在等待反抗的时机,可也有一部分州侯是只认形势的。然而,最终各州还是屈服于阿选了。其中有些甚至无可理解地突然投诚,这只能理解为他们是“堕落”了。

  的确,在一开始抵抗阿选的人中,有人突然“堕落”。李斋也知道有这回事,因此见垂州城把守严密,便以猜到八九分,也就是说,垂州侯已经堕落了,并投靠了阿选。妖魔无法前往云海之上,所以那样的防备,一定不是为了防备妖魔的。

  可是,接下来要去哪里,这成了一件苦恼的事情。云海上无处可以休息,只能在某处降下云海,但却不能途径州侯城。李斋清楚垂州以北的蓝州城和凯州城也已经屈从于阿选了。那么他们能走的路,就只有凌云山了。这时李斋想到了墨阳山。墨阳山麓、恬县是道观的地界,她听闻阿选已经把那附近的道观寺院烧了个精光,因此墨阳山一带应是无人的状态。

  二人一路走来,墨阳山一带果然杳无人烟,寺观前的街道都已经消失了,附近的里庐也只剩下只砖片瓦——可谁知道,居然还有人留在这里。

  “也许,这就是上天的安排吧……”李斋叹到。“我仅仅是偶然想起了墨阳山。”

  垂州北部,以及再往北的蓝州,均有凌云山。李斋不可能知道所有的凌云山,所以她也仅仅是胡乱想到二三座,所以为何一下就想到北方的江州——而且是江州北部的墨阳山。虽说瑞云观事件可能在脑中留下了较深的印象,可不管怎么想,居然选择了最远的一处凌云山,总觉得冥冥中似乎是有所指引。

  “幸好将军想到了这里。”项梁说到,“所以我们才能在此遇上。”

  去思也点了点头。——然而他一想到相遇的过程,便不觉打了一个寒颤。如不是正好又遇上项梁等人,那么去思他们将认为李斋与泰麒是阿选派来搜捕瑞云观残党的爪牙,那是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除去的。李斋身手不凡自然会有一番苦战,说不定去思等人最终被一网打尽,也说不定打斗中泰麒会遭遇不测。泰麒是黑麒,没有麒麟最为典型的金色头发,所以根部想不到会是戴国的麒麟,从而使其受伤——没有使令的话并非不可能——甚至将其误杀都有可能。

  项梁似乎看穿了去思的心思。

  “那样的场合若不是偶然相遇,在下不知台辅已然归来,必然继续流浪吧。”

  “这并非我的功劳。”李斋摇了摇头,“而是东架的各位行善积德,感动了上苍。”

  听李斋这么说,同仁等人心中汹涌澎湃,频频用衣袖擦拭眼角。

  3

  江州北部的一处小村,夜已经深了。失去往日荣耀,已是一片死寂的墨阳山一带,在漆黑的夜色中,仅见一盏小灯。

  围绕着灯光的人们,沉浸在各自的思考中,一时间没有任何人说话。

  “那么……”同仁首先打破了沉默,“请大家都各自歇息去吧。台辅和李斋大人也很疲倦了,还请多休息几日再……”

  泰麒制止了同仁,没让他继续说下去。

  “里宰的好意我等感激不尽。只是,我与李斋明日一早便要出发。”

  同仁惊讶地看着泰麒。

  “不……不用如此急着……”

  “不急不行了,一定要把主上找到。”

  去思心中一顿,据传戴国正当的王已经驾崩了,虽说从之后的情形来看,这个消息可信度并不高,然而……

  “只是……”

  去思寻思良久,最终还是说了出来,他害怕问出来,可不问又无法踏实。“台辅,主上他……”

  “主上尚在。”

  泰麒的声音非常柔和,却异常坚定。去思握紧了拳头。

  “那么……”

  李斋接住话茬,说到:“暂且还不知道主上在何处。但是仍然健在,这一点我可以断言。”

  同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如此,那太好了……”

  去思等人也掩面感叹起来。——这样一来,那么戴国就还有救,一切都还有可能拨乱反正。

  “说白雉死了,那是阿选的谎言。这是负责照看白雉的二声氏亲口跟我说的。”李斋斩钉截铁地说到。“不仅如此,主上遇难的消息也并未传至他国王宫。如白雉掉落,则各国的凤都会鸣叫报告国主驾崩。景王也延王也都明确说过凤并未鸣叫。”

  “可是,主上他,究竟在何处呢?”

  项梁不解地问到。李斋看着项梁摇了摇头。

  “不知道。遗憾的是,就连台辅也不清楚主上在何处。但是,在函养山发现了主上的玉带残片。”

  李斋向众人讲述了骁宗的玉带残片被发现的经过。那条玉带是即位大典时笵国的泛王遣使送来的贺礼,结果作为函养山产的玉又被运到了笵国,到了泛王手里。后来泛王将玉片交给了李斋。

  李斋将用精美的手帕包裹这的玉片拿给众人看。

  “断面非常齐整啊。从长度来看,应是背部。”

  “那么,是不是说明主上是被人从后面袭击的?”

  项梁问到。李斋把玉片拿给项梁。

  “有可能。请看,上面尚留有血迹。主上被敌人袭击并且负伤应是不假。”

  项梁把玉片拿在手里,轻轻地掰扯。

  “所谓一刀两断也就是这样吧?袭击之人必定是个高手。”

  “没错。主上本身剑术高明,我实在想不出有任何人能够从主上背后将腰带上的玉片一刀两断的人来。”

  “也许是主上被敌人所包围……中了敌人的奸计。”

  “不无可能。不管怎么说,断面如此齐整,必是当场掉落。应当是直接掉落在了主上遇袭之处。那么主上在函养山遇袭一说应是没有疑问。而袭击主上的只有可能就是阿选。他趁着文州暴乱谋弑了主上。”

  “可主上并未遇害,不知后来如何……”

  “这就无从知晓了。”李斋说着看了看众人,“不知各位可否曾听说过关于主上的传言呢?即使是谣言也无妨。”

  “我一直浪迹四方,却从未听说过类似的传言。不知东架的各位是否听说过?”

  对于项梁的提问,众人均开始在脑中回忆。

  “的确听说过关于被阿选搜捕的将领的传言。”同仁回忆说,“……不过传言并不是太确切,而且也不曾听说与主上相似。因此,很多百姓还是对于主上驾崩的官报还是相信的。”

  “也是……”

  “就玉带来看,主上负伤是无可争议的。可是主上如果从凶手手中逃脱出来,却至今没有任何音讯,这又该如何解释呢?”

  项梁也点头表示同意。

  “按理来说,如果主上生还,应该站出来公开表示阿选谋反才对……那么,会不会主上是被阿选给抓起来了?”

  “可是,如果主上落入阿选手中,阿选岂有不杀之理?”

  去思也觉得这不合情理。正因阿选有弑君夺位的野心,所以才预谋了这场暴乱。既然抓住了主上,那绝无不杀之理。

  “确实是这样。”项梁叹到。“也许主上并不在阿选手上,但主上自身又处于无法现身讨伐阿选的状态。也许主上他现在无法自由行动。”

  去思仍无法理解。这究竟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既然主上尚在,那么现在最紧要的任务就是要找到主上。就如台辅所说,一刻也不能迟缓。”

  李斋同意项梁的意见。

  “要寻找主上的踪迹,就要先去文州。”

  项梁坐直了身子,说到:“在下愿往!”

  “项梁将军不要误会,当然我应该……”

  项梁摇了摇头。

  “将军您且留在此地,让在下前去探寻。”

  李斋脸上露出强硬的神色。

  “没错,我现在是失去了右手,但是……”

  项梁慌忙辩解。

  “将军不要误会。在下清楚要搜寻文州,多一人总比少一人要好。但是,如果我们都去,那么台辅怎么办?总不能劳台辅一道前去吧?如东架的各位愿意,那么有劳各位照料那是最安全可靠的。但又不能把台辅一人留在此地。所以请李斋将军留下陪伴台辅。”

  李斋陷入了沉思。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泰麒提出了异议。

  “不行。”

  项梁吃惊地望着泰麒。

  “不能再给东架的百姓增添麻烦。再说,怎么可以让我待在安全的地方而让你们涉险呢。”

  “台辅切莫这样想。现下您的安全是最为重要的。”

  项梁止住了泰麒。

  “确实,我已经无法感知王气了。”

  “台辅,您误会我的意思了。”

  “使令也无法驱使,无法保护自己的安全,一起去也只能是拖各位的后腿。”

  “台辅,并不是这样!”

  项梁忍不住大声说到,李斋也想止住泰麒。

  “台辅,您可不能这么说。”

  可泰麒极度平静且坚决地说“这是事实。”

  “李斋,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吗?如果要说安全,没有比庆国金波宫更加安全的地方。我不是说过为什么要离开吗?”

  李斋低下了头。泰麒看着众人。

  “项梁,还有大家,你们的担心我能够理解。我已经完全丧失了麒麟之力,正因如此,我想要以一种更加现实的方法去拯救戴国。各位克服了各种苦难走到了今天,如果我无法克服这些困难的话,将来,即使戴国能够再次稳定,那么,我也没有资格与各位一同享受那个和平稳定的戴国。”

  “可是台辅……”

  “如此一来,在各位为和平欢庆之时,我只能独自一人诅咒自己的无能。”

  项梁沉默了。

  看着说不出话来的众人,泰麒平静地说:“说实话,如果真是为了戴国着想,最好的办法就是当场把我斩杀。”

  “台辅!”众人都惊恐地高声喊了起来。

  “其实这是最实际的一种手段。把我杀了,再杀掉不知在何处的骁宗主上。如此一来最早不出数年,将会出现新的麒麟和新的王,所有的一切都将回到正轨。”

  项梁不知该说什么好,去思也同样找不到能说出口的话。

  ——确实是这样,泰麒说的没错。

  就在这沉默的气氛中,渊澄说到:“谢谢您。”他用沉着的表情看着众人。

  “台辅是说想要与我等一起分担劳苦,我们应当觉得感激才是。难道各位对台辅的做法有任何不满吗?”

  “没有!”去思率先大声说了出来,“如果可以,请把我也带上!”

  见大家都望向自己,去思轻轻把头低了下来。

  “在下深知自己的身手无法让台辅放心,我才是路上拖后腿的那个人。但是,如果在下同行,一路上的道观,我可以去联络寻求帮助。”

  “那再好不过。”渊澄高声说到,“去思,你一起去吧。”

  “荣幸之至!”

  渊澄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个事就让我来做个主。你虽资历尚浅前路必多劳苦,你一起去助台辅一臂之力吧。”

  “是!”去思深深地施了一礼,李斋也向渊澄施了一礼。

  “感谢老师父深明大义。”

  渊澄点点头,他双手握住李斋的单手说:“道谢的应该是我等才对。将军远赴庆国将台辅救了回来,实在是感激不尽。此去必定多有磨难,但上天一定会眷顾台辅和将军一行的。”

  说着,他拍了拍李斋的手。

  “不光是天,我们所有人,不光是村里的人,戴国还没有死,这个国家任何希望国泰民安的人,都在等着这一刻的到来。”

  在场所有人都坚定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庄严的沉默中,传来了淅淅沥沥的雨声。窗外开始下雨了。

  4

  无风的夜里,山野笼罩在雨中。雨雾包裹着江州北部,到与文州交界的山地时雨势增强了,山麓地带则减弱成了小雨。文州中部则是一片雨雾。雨雾沾湿了枝头的红叶,沿着叶子边缘滑落,最终落在地上。雨滴敲打着地面上的一个地窖。漆黑的地窖里,横躺着一个人影。夹着外面的雨声,传来阵阵微弱的人声。

  “……以为战”

  地窖里仅点着一盏灯,而且似乎马上就要熄灭。

  “……以为死”

  在黑暗中躺着的那个人影一动不动,只有像是歌声般的呢喃从他口中传出。少年停下手中的活望向床榻。只见躺着的人睁着眼睛,一如既往地望着虚空。少年的视线回到手上——继续拿着小刀在磨刀石上打磨。

  “将士死于野,群鸦食其身……”

  阴暗的歌词配着明快的曲调。少年一直照顾着的这个人总是把这首歌挂在嘴边,连自己都会唱了。突然,床榻上的人影动了一下,歌声也停了下来。他“哼哼”冷笑几声,又接着唱了下去。

  ——姑且为我故,谓与群鸦言

  欲将食我肉,何妨假慈悲?

  我尸曝于野,并无穴可埋

  身死肉已腐,尚恐不与哉?

  少年知道,这是一首古老的歌谣。据说是曾经山客从昆仑传来的,士兵们在喝酒时常常传唱。宴会结束时,士兵们通常手舞足蹈、放声大唱。似乎是在笑与歌词中一样明天就要战死沙场的命运,同时也笑明知将要一去不返,却义无反顾的自己。这是床榻上的那个人告诉他的。

  他浇了一些水在砥石上,也跟着唱了起来,同时继续磨着手中的小刀。

  ——川音鸣潺潺,岸木郁葱葱

  勇士赴疆场,战死终不回

  唯留座下马,彷徨待人归

  几个落难的士兵盘桓在村子里,他们也经常在吃酒时唱这样的歌。说是唱,倒不如说是放声大喊。士兵说越是醉酒时唱的才越能叫做歌。而士兵们的音感实在不敢恭维。不知是不是因为歌曲是这样的情况下传唱下来的,每个人唱的音调似乎都有所不同。床榻上的人唱起来曲调明快,婉转动听,作为戏歌来说,甚至显得过于优雅。可能是主人长期自己调整曲调的缘故吧。

  想着想着,突然手一滑,刀刃抵到了砥石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主人听到声响,问到:“怎么了?没事吧?”

  他回过头点了点头,并将小刀对准烛光看了看,好不容易磨好的刀刃又卷了。

  “又失败了……”

  “拿来我看看。”主人笑着说。少年走到床榻旁,把刀递给仍然躺在床上的主人。主人因气候感染风寒,正卧床不起。他用瘦削的手,接过少年递来的刀。

  “不行了。磨得太薄了。”

  “不磨薄不好切。”

  主人笑着说:“铁料不好啊。”说着,轻声咳嗽了几声。

  “不要紧吧?要喝水吗?”

  不用,主人笑着说。

  “这次别磨那么薄。”

  说着把刀递回给少年。少年再次回到砥石旁。

  ——既欲聚家财,何分南与北?

  若不割禾黍,何以裹肠胃?

  投身事忠良,忠良不可得

  安身为义士,自可得其乐

  床榻上又传来低沉的笑声,想必是回想起曾经放声高歌的日子了吧。主人刚感染风寒时身体极度虚弱,把周围的人都吓得不轻。但从昨日起渐渐退了烧,脸色也好了起来,这才让他安下心来。

  六年前,主人满身疮痍地被抬到了村子里。那是,少年还是个孩童。现在已经都能够磨刀了,那么挥剑的日子应该也不会远了吧。

  少年唯一的亲人是他的父亲,四年前被妖魔袭击,是主人把父亲救下来的。但父亲最终仍因伤势过重而死去。那以后,主人便把他带在身边,视如己出。村里人都说主人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可他却不这么认为。他认为自己是主人的部下。

  ——他想成为一名强大的战士,与自己主公并肩作战。

  为了拯救这个国家和黎民百姓。

  与窗外的雨声一道,喧嚣的虫鸣也传了进来。那是虫子在讴歌冬天到来前为期不长的生命。

  就像上战场前放声歌唱的士兵一样。

  ——他朝披挂出阵去,迟暮已是不归人。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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