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白银之墟 玄之月① 第四章

  1

  众人住了一夜便离开了北容,继续赶路。两天后,神农又为项梁准备了一种名为狡的骑兽。这种骑兽体型巨大,模样似犬,全身有豹一般的斑纹,额上还有像牛一样的弯曲短角。由神农牵到一行人住宿的馆舍,并交到项梁手上,使项梁着实吃了一惊。

  “竟有如此精良的骑兽……”

  这类骑兽空行师中较为常见,是武将善用的作为实战骑乘,而不是富裕的商人作为显要之用的。而且,眼前这头狡已被驯化。若要自如骑乘,尚需一段磨合期。一旦习惯,必定是一头良兽。此等品相,想必定是价值不菲。

  “劳烦足下如此费力,实是过意不去。”

  李斋与项梁一道向丰都道谢,丰都向二人回礼。

  项梁很清楚,到戴国的商路,现在已经切断了,从黄海输送骑兽的商队也不例外。随着戴国逐步倾斜,与妖魔一道涌现了大量的妖兽,虽有人以捕妖兽驯化为生,但毕竟是极少数。能够到手的骑兽越来越少,骑商也不得不纷纷关门歇业。因此,能够为项梁准备一头狡,定是费了不少气力。

  “竟能在如此短时间内准备此等良兽。”

  李斋不禁感叹到。

  丰都回答称:“我等与朱旌往来甚密”。

  “总的来说,朱旌与骑商被称为黄朱,相当于一家人。同时,周游各国的神农与朱旌较为亲近。我们神农由于与冬官府及道观寺院关系密切,与不属任何官府管辖的朱旌互为表里。毕竟我们都是游历四方之人,因此经常会交换各自的情报,有时也相互帮助。”

  “即便如此,在现在这样的局势中竟然还能——就像昨天的视养也是……”

  在众人昨日落脚的镇上,有神农送来视养——一种喂食骑兽(也就是妖兽)的饵食。通常来说,骑兽是杂食性物种,仅靠树叶或谷物也能存活,有的甚至能吃石头。但若长期不食肉,也会对身体产生影响。有时在行军中,无法获得足够的肉类,便以视养为食。据说是以某种特殊妖兽的肉经过复杂的工序风干制成的食物,由于便于携带而被视为军中之宝。然而,只有冬官府才有制作视养的配方,且不作为商品流通于市,虽并非全无所见,却也是极难入手。由于听说不能给泰麒的骑兽喂食生肉,所以特地遣人设法弄到的。

  “我们的视养是从骑商那里得来的。人们都认为只有冬官府能够制作视养,其实骑商为了喂养骑兽,也会制作。据说这配方原本是从黄朱流传到冬官府的。骑商本是不能贩卖视养的,不过这一带的骑商还算比较熟悉……”

  “你们神农真是神通广大。”

  李斋情不自禁地感叹到。丰都却若无其事般地笑了笑。其实,不只是李斋,项梁也惊叹于神农的机动力和情报量。

  ——想不到神农竟是这样的一帮人。

  对于项梁来说,神农应是自己从小便已熟知的一类人。然而,他了解的神农,仅仅是走街串巷、贩卖方药的货郎。是一群会给孩子们讲故事、发玩具,为大人提供健康消息的人。

  “我还是太不了解神农了。”

  众人在馆舍中落下脚后,一边吃饭,项梁一边感叹地说到。

  “可不是吗。”

  李斋也点头说到。

  李斋与泰麒同住一屋。一般来说,丰都为众人准备的落脚处,均是暗地里支持瑞云观的人提供或是馆舍。馆舍的话,一般是住在中下等以下的地方。事先由神农安排好,使众人能够不引人侧目,又能安心落脚并能够安置骑兽。

  “在佩服神农的同时,也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项梁闻到。

  “主上一直重用朱旌,是不是就是因为朱旌与神农实际上是同一种人呢?”

  “是啊,这么一说还真是这样。”

  “没错吧?说起来,卧信也是这样,他与神农还会有朱旌都很亲密。”

  “是吗?难怪卧信大人那么擅长收集情报。”

  “确实。有时会有一些及其偏门的情报,还能想到一些奇怪的方案。”

  说着李斋笑了,丰都也跟着笑了起来。

  “天天与神农和朱旌打交道,那还不情报满天飞了。”

  接着,李斋又继续说:“——那么,关于骁宗主上的行踪,朱旌那边有没有什么线索呢?”

  丰都皱起了眉,表示并没有此类消息。

  “自主上到达文州以后,就完全没有任何消息了。就连朱旌和我们神农都感到很奇怪,怎么会连一个字的消息都没有。”

  “主上部下的消息呢?”

  “倒是听人说起过在哪里见过像是骁宗主上旧部的人,但无法得知那是谁、是怎样的人物。这消息本身是真是假也无从得知。想是大家都隐藏得很好吧。”

  “隐藏起来了?还是被人藏起来了?”

  对于李斋的这个问题,丰都有些不得要领。

  “不论是英章还是霜元,能够隐藏到连一丝一毫的消息都没有,光靠他们本人的力量是做不到的。若是像项梁一样独自流浪那还好,如要有固定的藏身据点,那无论如何都需要周围的帮助。那么就一定是被忠义的百姓巧妙地藏匿起来了。——就像东架那样。”

  “可是,尽管如此”项梁插话说到,“如人数较多,恐怕也会有传言流出。那么,想来他们应是分散藏匿的。”

  丰都仍然觉得迷惑不解。

  “但那可有四军之多呀。如此多的人数,即使是分散藏匿那也是无法妥善隐藏的。几位将军不还计划将来举起大旗反抗阿选吗?若是不保留一定程度的组织形式,恐怕……”

  “确实如此。”

  “若要保持组织形式,那么资金就是必不可少的。可资金从何而来呢?”

  李斋陷入了沉思。

  “所率部队应是有部分资金……可是……应是像我一样,全被收缴了。”

  “那是自然,李斋大人您是被视为反贼的。”项梁说到。“作为国家的罪犯,被没收财产再自然不过了。我也因出逃之罪被没收了财产。不过其实可以在那之前将财产转移。”

  “可是,哪有那么多时间给你准备呢。”

  “勉强够用的。而且也并非转移所有财产。此外,还有国帑,据说卧信就与正赖相配合将国帑转移了。”

  听到项梁说的,泰麒不禁诧异地看着他。

  “国帑?那不是国库里的国家财产吗?凭他二人之力能将国库中的财产转移走吗?”

  “正是,是可以做到的。国帑的大部分是粮食、矿产或地方特产品等物资。而这些物资并非全储存在国库中。有一部分是在地方储备的,而这其中大部分又是已交付到市场中的钱庄中。钱庄储存财物并发行证书,在国家需要使用时凭证书支取财物。也就是说,保存在国库中的国帑,实际上就是记录这些财物的账目以及钱庄发行的证书。”

  “啊,原来是这样……”

  “若没有证书,则无法向钱庄要求财物。即使强行要求钱庄交出来,可如果没有账目,也就无从得知哪些地方存有一些什么样的财物。这些财物若是被取走,那么阿选就只能是借款或是进行强制征收——强行征收物资或税赋,来填补这部分财政。”

  丰都点了点头。

  “确实阿选似乎已经欠下了庞大的债务。本来从骄王时代起就已经是债台高筑。另外,支持主上的官员们也被杀的杀流放的流放,至今尚未补足空缺。而地方上对于中央的重税也持不满态度,于是中央也切断了对这些地方的援助。”

  戴国的冬季,通常是需要依靠国家的援助来度过的,所以中央的援助切断后,地方也已经是束手无策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蓝州、马州和凯州的州侯早已归顺阿选。而委州和承州州侯因反抗阿选被处决,已从中央重新选派了阿选阵营的官员。”

  “听说垂州也被招安了。”

  “我也听说了。不止是垂州,文州、江州州侯也开始屈服于阿选了。戴国所辖九州,现在已经没有一个州是反对阿选的了。”

  李斋听后叹了口气。项梁也无奈地摇了摇头。如今已经没有任何势力可以依靠了。其实这早已是事实,只是从他人口中确认后不禁愈感悲哀。

  “各州的官吏也是一样,如有公然反抗者即遭处决或是更迭。不少人因此而弃官出逃,在市井中隐姓埋名。”

  即便如此,仍有部分忠义的官员既未出逃也为被肃清,而是假意屈服于阿选,以此来为拯救百姓。戴国的百姓大都是因为他们的存在才能够存活下来。

  “但这也是每况愈下。天运倾斜,妖魔横行。去年冬天,恬县可是死了不少人……”

  听丰都这么说,众人都沉默了下来。

  2

  去思回到卧室,可心中的郁闷却一直挥散不去。去思等人拼了性命在支撑着戴国,而像他这样的人另有不少。可是,他们藏身于市井中,能够做到的事情实在是极其有限。而最根本的,是要从国家的政治层面进行改变,除此之外别无他策。

  卧室内的空气夹着寒意,已是到了需要生火取暖的时节了。难道这个冬天又只能这么毫无作为吗?能安然度过这个冬天的百姓,又有几人呢?

  “阿选……他很厉害吗?”

  去思望着窗外的黑暗,低声沉吟到。并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回头一看,只见丰都斜着头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项梁也是低着头不说话。

  “是不是厉害得不得了啊?”

  他又问了一次。这次,项梁黯然地点了点头。

  “阿选他现在已经控制了戴国九州。也就是说,他实际上就是戴国的王了。王的权力是极大的。”

  “是啊,又有权力,又有兵力……”

  丰都说着叹了口气。

  “确实是啊。”

  “他的兵力也很强吗?不是说王师的很大一部分已经遣散了吗?”

  “当然了。”项梁回答到,“通常在鸿基的只有王师六军,全是黑备。”

  “黑备?”

  去思不得其解。

  “这是军队中最多的编制。一军有五个师共一万二千五百人,这就是黑备。禁军三军加上瑞州师的三军,六军均是黑备。但这只有在安定时期才有可能。即使是阿选这样的人物,恐怕在这种形势下也很难召集到这么多兵力。所以实际上有多少兵力无从得知。”

  项梁话音刚落,丰都紧接着说:“我听闻是黑备二军及黄备四军。”

  项梁看着丰都,眼睛里充满敬佩。

  “不愧是神农,什么情报都能得到。”

  丰都慌忙谦虚地挥了挥手,“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这个消息是公开的而已。”

  去思也充满敬佩地看着丰都。

  “黄备又是多少呢?”

  “通常是三个师共七千五百人。有时,根据主帅的方针,也许在构成上有所变化,但人数是固定的。也就是说,在没有战争也没有灾害的和平时期,一军有七千五百人构成,那就够了。所以被称为黄备。黄是代表麒麟的颜色。”

  实际上可能会根据具体情况有一些调整,但国家基本上是以此为规范的。

  “也就是说,阿选手上现在有一万二千五百人编制的两个军,以及七千五百人编制的四个军……”

  去思算了一下,一共是五万五千人。

  “这么多呀。”

  “这就看你怎么去想了。按理来说王师应该全是黑备共七万五千人,这么一来五万五千人就不算多了。然而,所谓军队,并不是一群人拿上武器就行。士兵是以战斗为职业的人。曾经是有六军,但其中有四军已经解散了,也就是说有五万士兵不在了。那么,即使是召集一群百姓让他们拿上武器,他们也不是军人,也不能称为军队。如果从这个角度考虑的话,能够召集到四军黄备的人数,那其实也是很了不得的。”

  去思茫然地点了点头。

  “没有解散的是阿选军和严赵军,他们能留在了鸿基。在之后的征伐中虽有减员,但会从其他途径进行补充。那二军黑备应该就是这么来的。而解散的那四军中,也有屈服于阿选的,所以黄备中应也有一定比例是原黑备的士兵。”

  项梁说着皱起了眉头。

  “光这样肯定是凑不够人数的,那么其他人是从哪里来的呢?”

  “应是从其他州拉来的。”丰都再次插嘴说到。“主上的出身地委州,以及与李斋大人渊源颇深的承州,这二州按说有三个军,其他州应是二军,听说后来阿选将其编入了王师。”

  “原来如此。”

  戴国九州,其中瑞州为宰辅领地,瑞州师编入王师。那么也就是八州中除委州和承州外,其余六州各召集一军。

  “那么就是增加了六军。可是,我听说阿选军新增的是四军啊。”

  “并非增加四军,而是六军人数相当于四军而已。召集的六军中,既有不服阿选的也有之后因征伐战事而减员的。尤其是南方妖魔跋扈,而那之前骄王末期已是入不敷出。只有王师才可能是整编黑备六军,其余各州可是无法维持如此大规模的军队编制。平常时期或是财政困难时期,州师基本维持在三军左右。而据说实际上可能更少。”

  去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是的,南方现在妖魔肆虐,因受妖魔袭击而毁坏的村镇也不在少数。因此南方的垂州、凯州这样的地方才更加需要更多的兵力来维持。而阿选却将其减至二军,并以此来维持鸿基、委州、承州的兵力。这便是伪王这种邪恶的存在背负的宿命。同时,也是被伪王所支配的国家的百姓所承受的苦难。

  守卫鸿基的五万五千大军。

  “那么,也就是说如想打倒阿选,至少也需要五万五千人……”

  守护恬县百姓的道士仅仅百余人,加上存活的百姓也不过二千人。这对于要拯救戴国于水火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

  项梁用惊讶的表情——同时又是充满兴趣的表情看着去思。

  “打倒阿选?”

  去思也惊讶地看着项梁,说:“不要打倒他吗?”

  项梁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去思一下子觉得自己似乎很难为情,仿佛自己说了什么很没有见识的话。

  “抱歉,我对这些事……”

  “不不,别误会。”项梁摇头说到,“我并不是在取笑你。而是因为你说得太对了,而我却觉得意外。我在笑我自己罢了。”

  说完后,项梁突然沉下脸来,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他沉重地说:“当然,必须打倒阿选。”

  去思点了点头。

  “然而,这并非易事,非一朝一夕之功。首先,把守鸿基的可是五万五千大军。更何况鸿基有坚实的城墙,还有凌云山这道天然屏障。如要进军鸿基,须有对方三倍的兵力。”

  “三倍!”

  “是的,也就是需要十六万五千人。而我刚才也说了,并非老百姓拿上兵器就成为士兵。就比如去思,若是你要加入其中,成为一名士兵,那么训练是必不可少的。”

  “……那是。”

  再过去一段时间,去思虽一直握着棍棒守护着东架。但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作为一名士兵是不合格的。而实际上,面对项梁与李斋二人,东架的村民简直是束手无策。

  “即使十六万五千人并非全需训练,那么要让这么多的人统一行动,那也是需要时间的。从训练到作战结束,这期间的粮食、武器等等,都需要花费大量的资金。”

  确实如此,听项梁这么说,去思更加觉得自己见识太浅。

  项梁继续说到:“——然而,这并非不可能。”

  “并非不可能?真的吗?真有办法招募到这么多人和资金吗?”

  “是的。只要有主上在。”

  去思顿时气泄了一半。

  “若主上现身,公开宣布阿选为伪王。而此时台辅也在,那么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谁才是正当的王。如此一来,不管是人还是资金,都会聚集起来。到那时,十六万五千军就不难召集了。”

  “话虽如此……”

  “可是,阿选会坐视不管吗?”

  去思身边的丰都插话了,项梁点了点头。

  “所谓让主上现身,也就是说公开所在之处,并且公开发声。那么,则主上甫一现身,阿选便会立即攻过来,不会给我们丝毫准备的机会。如此一来,主上现身之前就必须做好一切准备。”

  “那么,需要准备到什么程度呢?”

  “视情况而定。曾有人估算,若要防守鸿基和王宫,至少需要两个军。王师中很大一部分是机动性极强的空行师,兵力精壮,士气也高。若主上现身,阿选即会集中部分兵力攻向主上所在之处。这时,决不会放空鸿基,留下黑备二军是必然之举。那么,用于进攻主上的,最多只有黄备四军。如要胜过这四军,同等数量恐怕不够,起码也要多一倍兵力。”

  “那就是六万人……”

  “不过,若我方有城池的话,就不需要那么多兵力。对方是黄备四军,如果我们城池坚固,那么一万兵力或许就能击退阿选军。最理想的是州侯城,如果能够上一定规模的话,郡城或乡城也勉强可以。可问题是,阿选会眼看着主上拿下一城并召集到一万兵力吗?”

  去思恍然大悟般发出“啊”的一声,项梁则是无奈地点了点头。

  “其实,若要召集人力和物资,以我们现在的状况也足够了——因为有台辅在。台辅若在东架公开声讨阿选,并号召大家拯救主上,那么自然就会有很多人和物集中起来。但同时,阿选也会立马冲过来。不仅如此,还会像其他地方一样,东架甚至整个恬县都会被他毁于一旦。所以,不能让阿选知道反对势力的存在。必须在拿下一城之前保证不让阿选得知任何风声。可是,如我方势力能够掩人耳目的话,又如何足以拿下一城呢?”

  “恐怕不大可能……”

  去思的声音有些颤抖了。即使是恬县这种小规模的县城,至今为止也是战战兢兢,生怕被阿选发觉。道士的人数仅仅百余人,其他都是普通百姓,即使这样也不能够掉以轻心。

  “恬县也未必安全。再说了,以恬县规模的势力,恐怕是无法打下一座城池的。”

  项梁颔首表示同意。

  “那么,这条路就行不通了?”

  去思问到。召集到一定人数即会受到阿选的攻击,若想不让阿选发觉,则势力无法聚集。也就是说阿选是无法打倒的吗?戴国的苦难就是没有尽头的吗?

  “以无胜有,以少胜多。以一万兵力进攻集结了五万兵力的城池。虽是说书中的情节,却也是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事。可这毕竟是极其罕见的事例,发生的可能性极低。”

  “攻城至少要三倍兵力吗?”

  “是的。若是装备精良也许能够起到不少作用,却也不足以扭转战局。所谓战场,是非常残酷和现实的。比如在平地上,骑兵的兵力就要比步兵强若干倍,空行师又比骑兵要强若干倍。若是背靠城池,那又要强若干倍。战斗的结果,就是兵力的胜负。”

  去思低下头去。

  “有时会出现战局扭转的情况,但那通常是因为事先对双方战力的估算不足,或是对战场上的变数认识不够。”

  “变数?”

  “比如说气象、第三者的存在、士气等问题……变数有很多,但这些变数其实都不足以改变兵力上的差距。人多的一方就能赢,人数相同则武器强的一方赢。”

  “是这样的啊。”丰都叹了口气,继续说到,“不是经常说要在气势上胜过对方吗……”

  “这几乎不可能。”项梁笑着说,“交战双方,气势关系不大。若是一对一单挑,倒是有可能在气势上让对方感到胆怯。对方将领若是跑了那么就可以不战而胜。但是,那种只要带着必胜的信心上阵作战就一定扭转败局之类的说法,可以明确地说是骗人的。即使肉搏再厉害,对从远处射来的弓箭也是毫无抵抗力的。不要以为你能够轻易格挡飞来的箭矢,一支也许能够侥幸躲开,两支三支可就无法躲避了。最少两支箭就一定能射中。”

  “精神战法是没有意义的,是吗?”

  “不动摇的那一方更加有利。因为更容易看清对方的状况。另外,武器也有其固有的杀伤距离,在对方的杀伤距离更加广泛时,进入其中是需要胆量的。在这种意义上,就需要更加强大的精神力量。”

  项梁接着冷静地说:“其根本就是,不能受到对方攻击。”

  “倒也是这么回事。”

  “即使气势再强,一旦遭受攻击就会涣散。对方攻击打倒自己身上,那么就会因为疼痛而降低注意力。”

  “确实如此。”

  “……这不是那么单纯的问题。遭受到攻击后,首先自然是身体对攻击作出反应,那么姿势必然调整,动作也会被打乱。当人的注意力非常集中时,连疼痛感都会钝化,但如果手腕受伤,那么手腕的动作以及力道便会减弱,甚至因此将武器脱手。此外,你的全身都会因为手腕的受伤而做出应对。也就是说,手腕受伤必然影响全身。有时你连受伤的手腕都感觉不到痛楚,可是脚却会发软,就是这个原因。”

  说着,项梁露出了苦笑,又继续说到:“我曾经就因为手腕受伤却觉得脚步变重,转头去看脚的时候结果肩膀中了一箭。”

  “哈哈哈”丰都笑了起来,“原来是项梁兄的亲身体验啊。”

  “是啊,当时总觉得奇怪,怎么按照平时的感觉总也碰不到对方,一直都没有发现原来自己受伤了。”

  “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受伤时的冲击吗?”

  “碰撞感是有的,身子往前冲出了一截。因为当时正在混战,所以我以为是背后被谁的拳头打到了。后来才发现是一支箭。”

  “还好最后没有大碍。”

  “可不是吗。我把箭拔下来才发现,是自己人放的。”

  说着项梁和丰都都大声笑了起来。可去思却在一旁想着另外一件事——战场上那冷酷的力量对比。

  如果数字是那么绝对的话,那么我们一点胜算都没有。

  那不也就是说,没有办法拯救戴国了吗?

  “在个人的交战中,气势高的一方更加有利,那么如果这样的个人集中成为一个军队,那么不应该也是气势高的一方更加有利吗?”

  丰都问到。

  “从整个军队层面上来说,那就是士气了。士气高昂的军队比士气低迷的军队更加有利。话虽如此,可这并不能弥补兵力上的差距。”

  听项梁说完,去思若有所思地说:“少数赢不了多数。也就是说,说书人说的剑客以一人之力打倒数十人那样的场面,在现实中是不会发生的。”接着,他提高了声调,“可是,那天项梁兄和李斋将军二人却如何能把我们东架的一群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呢?”

  “原来你想说这个呀。”项梁笑了笑,“确实,那天的情况是少数对多数,可你们并不擅长交手。何况,当两个人在交手时,站在旁边想要出手帮忙的人,是不是会担心不小心会伤到同伴呢?”

  “啊……这么一说确实……”

  “在人数上胜过对方,这是一条战场上的铁则。这跟说书可不一样,跟前方的敌人交战时,旁边的人可不会等着,一定会从旁或是从背后袭击。身手好的话可能一时之间不落下风,但势众者胜这一法则是绝对正确的。”

  “习惯了的话还好是吧……”

  “那就要看经验了。经验足够丰富的话是能够习惯,能够预测对方武器的杀伤范围,也能够大致预测敌人的攻势和动作。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说士兵是需要从事以作战为职业的人才行的原因。包括日常的训练在内,士兵的经验与常人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

  去思点了点头。这就意味着,我们需要士兵。如要打倒阿选,那么与此相对应的拥有作战经验的、且相当人数的士兵是必不可少的。然而,王师已是散布各地。如要召集起来,必须有骁宗或泰麒公开表明立场。但这是无法做到的,那么士兵就——

  去思忽然想到一点,他说:“如果我们能有州侯的协助的话……”

  项梁点了点头。

  “这是正当的方案。如能得到州侯的相助,那么城池和兵力的问题都能解决。只要我们有台辅在,这并非不可能。如台辅前往劝说,内心忠义的州侯必会应承。一般来说,虽说各州均顺从于伪王,但实际上并非所有州侯都甘心屈服。其中必定有义愤也有反抗。那么违反本意而屈从于伪王也无可厚非。在这种情况下,若台辅现身劝降,那一定能成功。可是,这个国家现在有一种奇怪的病态。”

  “无法期待病态的州侯相助台辅复国,是吧?”丰都回应到。“而且,即使州侯中有人愿意相助,可他是否真心也……”

  “如此一来,岂不是无能为力了?”去思不禁提高了声调。“是不是就没有办法可以拯救戴国了?”

  这回项梁没有点头,只是悠悠地说:“……任重道远。”

  去思紧紧地握住了道服的一角。任重道远,甚至连这条道在何处都还看不到。那么,这与毫无希望又有何区别呢?更何况严冬马上就要到来了。

  “确实是任重道远,可是,我不打算放弃。”

  项梁说得非常干脆,去思望着项梁的脸。

  “台辅和李斋将军也没有放弃。——找到主上,这是拯救戴国的第一步。”

  “不管有多难”丰都也用明快的声调对去思说,“只要往前走,那就会更靠近目标。你没见台辅与李斋大人意志都很坚决吗?所不定他们已经有所打算了。”

  听了项梁与丰都说话的语气,去思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是的,若是抱着绝望的态度去做事那可什么也做不成。所以,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不要失去希望。想到这里,去思点了点头。

  3

  项梁骑上骑兽,与李斋、泰麒二人先行出发。三人从空中飞越山野,在到达目的地前的一个小镇周边停下来等待骑马赶来的丰都和去思。

  停下来后,项梁总觉得这么等着丰都等人实在是太浪费时间了。在这一点上,泰麒似乎比项梁还要焦急,甚至有些不耐烦了。这让项梁有些意外。

  “不能让丰都与去思也骑上骑兽吗?”

  项梁不禁苦笑起来。自从神农为项梁准备骑兽后,泰麒每天都要问他。以往都还问得比较委婉,今天却非常直截了当。

  “丰都和去思都不会骑乘骑兽。”

  “大虎和飞燕很听话,会让他们骑的。”

  “可骑兽恐怕吃不消啊。”

  “一边休息一边前进呢?那样也比骑马要快。”

  “话虽如此,可……”

  “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离开大路从空中往前赶了。”

  项梁仍是在意泰麒的感受,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那恐怕不行,我们不能离开大路。若是离开了,怕会找不到宿头。”

  “那能抄近道吗?一口气从山头上飞过去。”

  项梁心想这可有些乱来,但仍是没有说出口。李斋似乎察觉到项梁的困惑,她也劝泰麒说:“您可别乱来,这会让项梁为难的。”

  “不可以这样吗?”

  “少爷您说让我们一口气飞过山头,可是往哪个方向飞呢?我们怎么知道哪个方位是正确的呢?”

  “不是有地图吗?”

  李斋苦笑着说:“少爷您是蓬莱出生的,想必蓬莱定是有绘制非常精密的地图吧。可是,我们可没有那样的地图啊。”

  在民间流传的地图,基本上只是大致标识位置关系,非常粗略。仅仅简单地标示大路和大路沿线有些什么样的城镇,以及路程远近的大致参考。官府中用于管理辖地的地图相对来说绘制得更加精确,但也只是标示出农地和居民区。一方面是由官府保管未在民间流通,另一方面,对于无人居住的山区地带也几乎没有标示。由军队绘制的地势图也比较精确,但那通常仅限于某一处场所,若非事关紧要也鲜有更新。

  “即使有精确的地图,我们也很难得知自己处于地图上的何处。”

  若在城镇,尚且能够知道身处何处。可如果离开街道,那可就无从得知了。无论多么精确的地图,只要无法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就无法使用。

  “用眼睛确认呀。从空中不是能看到远处吗?”

  “平地的话是没有问题。可如果是山地或树林,则可能隐藏于视线之外了。”

  军队有时也会利用太阳和星星来测量,但这前提是需要有精确的地图,或是有熟知测绘之人,一边行走一边测量。

  “要去往目标城镇,须一边数着通过的街道一边沿着大路走。即使不需要走在大路上,只要大路在目力所及范围之内也可以。否则,就一定会迷路。”

  李斋看着沉默的泰麒,露出了微笑。

  “很多人认为不走大路会更快到达目的地,这是个误区。比如要往北走,人们知道,只需要一直往北前进就行了。可路上总会有起伏或是树林等障碍,遇到这样的障碍,便无法直行。而一旦从所处位置离开到起点到终点之间的这根直线,那么无论怎么向北走,也无法到达目的地。”

  实际上,要维持准确的方向感是极其困难的。如有司南等工具则另当别论,否则,人很容易迷失方位。即使明白方向,遇到树林等障碍时则不得不改变前进方向以避开;若是遇到河流或悬崖,更是需要绕道。即使只是单纯地上下坡,人们也会尽量找好走的路走,因此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维持一条笔直的路径的。而就在这样不断的自以为微小的方位调整中,便会出现方位的误判。

  “还有一个容易陷入的误区,那就是认为只要骑上骑兽,在空中飞行就能够一目了然。空中虽然没有树木河流等障碍物,但却会遇上高山。飞行时是无法望见山的另一面的,而遇上更高的山峰时更是不得不绕开。与陆路一样,在反复绕行中,就会迷失原本的方向。若是无法正确明白所处位置,即使知道方位那么也无法到达目的地。”

  相反,若是飞到更高的空中,高过所有的山峰,则无法看到地面的事物。如果城镇周围是树林,那么在高空中看来,城镇便与树林融为一体,无法分辨。

  “若是从云海上方,再加上司南就可以直线前进了。实际上,我们不就是这样从庆国一路返回的吗?可是,这需要骑兽能够分辨出陆地。只要给出方位,骑兽便能自行寻找陆地。云海上方的陆地只有凌云山,通过飞行的距离和方位,再加上云海上方能见到的凌云山的地形,则可以推测出这是哪一座山。”

  “那我们就可以从某座凌云山直飞上云海,然后一口气飞往文州不行吗?”

  李斋摇摇头。

  “文州东部有一座凌云山,称为瑶山。但瑶山并没有可以着陆的道路。而且,云海上方本身就几乎没有陆地,更没有没有街道。若是再带上去思和丰都,一路需要让骑兽休息,那就连停下骑兽的地方都没有。我的飞燕可没有能力驮着两个人一口气飞到文州。”

  说完,李斋又用安慰口吻对泰麒说:“台辅您的真身是麒麟,身体自然轻巧。万不得已时与我一同骑上飞燕,也并无大碍。大虎也很听话,驮上去思和丰都二人自然也是可以的,但那只能是非常时期的非常手段才行。更何况我们并不只是到达文州就行了,还需要一路收集情报呢。”

  见李斋说到这里,泰麒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泰麒总算是想通了,不再催促众人往前走。这一次,在等待去思和丰都二人时,进入城镇又出现了新的问题。这天,项梁将骑兽藏到附近山林里后,想要进入一处镇子,可镇子里的人却紧守大门,不让三人进入。

  “看来镇子里的人已经无法接纳外人了。”

  泰麒叹了口气。

  “你不用感到如此寒心。”李斋宽慰到,“即使镇子里还有余粮,如果周围镇子都关上了门,只有这一处开着,那么那些流浪在外的人们不是都会挤进来吗?”

  泰麒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但同时也深深地感受到百姓的困苦。

  “我们已经离开恬县境内了。这附近的镇子的情况应是比东架要稍好一些。不过,已经到了深秋季节,居民们已经开始为冬季做准备,自然会变得更加保守一些了。”

  泰麒点点头,同时回头看了看刚刚把自己赶出来的小镇。门还开着,可村里人却牢牢把守着不让外人进入。镇子被一道看不见的墙紧紧地围了起来。就在大门的镇内一侧,两个瘦削的孩童正坐在地上,用石子在地上画画。旁边蹲着一个同样瘦削的老人,一直看着两个孩子。不知是不是身体不太好,眼里泛着一股黄色,脸上也呈现出土灰色。

  看了一会儿后,泰麒回过头来望向李斋。

  “他们看起来似乎不太好,我们有没有药或食物可以分给他们一些的?”

  李斋摇了摇头说:“不可。台辅您定是很难过,但请您无论如何也要忍住。若是向他人施以恩惠,必会让人记住的。”

  “可是……”

  “他们自然是无法知道我们的身份。可如果施予他们的话,则表示我们身上是比较宽裕的。不仅如此,如果碰上不良之人,认为我们人好又有钱的话……”

  泰麒默不作声。

  “不是有人说吗,越是有钱的人,越是不能住在小城镇里。小城镇因为穷困,常发生袭击过往行人的事。”

  泰麒看着李斋不说话。

  “想必您听到这样的事,更加难过吧。只要不主动露出破绽,他们即使再贫困也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从这一点来说,我们的好意也许会促使他们犯下罪过。还请您尽量忍耐。”

  “……我明白了。”

  泰麒显得意气消沉。项梁说:“我们还是尽量保持低调。若是让他们记住我们,万一遇上什么事,反倒会对他们不利。”

  这次泰麒终于点头表示理解了。见泰麒总算是释怀后,李斋也回头看了看身后。正在地上画画的孩子,身材消瘦,衣着单薄,着实让人可怜。再看看旁边的老人和把守大门的人的脸色,确实足以得知这个镇子的穷困。

  ——就连本该是收获的季节都如此困顿,接下来的冬天可怎么办?

  想到孩子们将要在冬天饥寒交迫,李斋的心情也黯淡了下来。而作为麒麟的泰麒,自然也是心痛无比。

  众人回到骑兽身旁,继续等待丰都和去思。随后赶来的二人见泰麒等人脸色黯淡,便知气氛不对。

  “让各位久等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李斋将事情原委告知二人。二人苦笑着说:“确实应以不引人侧目为第一原则,不过,倒也不必如此在意吧?毕竟,看大家的穿着就知道不是普通人家。”

  丰都顿了顿,继续说:“要不请各位再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以贩卖丹药的名义留下一些药品吧。”

  “不打紧吗?”项梁问到,“神农应是有势力划分的吧?”

  “不打紧,就当是补充一下当地不足的药品。之后短章大人会向这一带的神农解释的。”

  说着骑上马走了,不一会就返回来了。

  “……还好吗?”

  泰麒首先问到。不知是否是因为经之前李斋他们的危言而担心丰都遭到穷困的村民袭击。而丰都却爽朗地笑了起来。

  “挺好的挺好的。我去的时候孩子已经不在了,但那老大爷还在。确实身体不太好。我把药给他时他说没有钱支付药费,我告诉他不用了。另外我还交给了守门人一些物资,让他分给有需要的人。大家都很高兴呢。”

  泰麒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们说,由于夏季雨水太多,所以庄稼颗粒无收。不过这个乡的乡长似乎是个仁爱之人,答应村民冬季会想办法送来物资以保障最低限度的生活。”

  “这我就放心了。谢谢你,丰都。”

  “哪里哪里。”丰都笑着说,“我身上的行李不就是为了用在此处的吗。”

  丰都一边往前走一边指着身后背着的包袱。

  “但是,你这可不是做生意,是施予啊。”

  “有时不做生意也挺好的,我也难得休息一次呀。”

  丰都俏皮地说。泰麒也笑了。

  “神农是不是都像你一样呢?”

  “这……怎么说呢,什么样的人都有吧。”

  说着,丰都脸上又露出了沉稳的笑容。

  翌日,众人到达了目的城镇,可无法住进馆舍。这里已超出东架的道士所能涉及的范围了。

  “能休养骑兽的地方恐怕会不安全,我想是不是能够麻烦去思到道观去寻找住处呢?”

  去思按丰都的想法,到城里寻找道观。渊澄交付的文书也起到了不小的作用,道观的道士们将李斋等人迎了进来。可道士们的态度却有些冷淡。心想牵着骑兽的人,竟然不去馆舍,反倒来道观寻求施舍。

  “……实在是抱歉”

  去思看上去很难为情。但这不是去思的错,更加不是道观的错。城里最大的这座道观,明显也是没有余粮的。官府的援助自然是不能指望,就连城里的百姓也没有能力支持道观的生活。

  “明天我们就去碵杖。”

  丰都提高声调说,似乎是在鼓励大伙。

  碵杖是附近最大的一条街道,处于江州到文州的大路、以及江州到瑞州的大路的交汇处。

  “过了碵杖后,就只有一条大路了,沿着路走下去就能到文州了。”

  丰都顿了顿,继续说,“我们确确实实是在接近目的地。”

  4

  一行人来到碵杖郊外一处道观,请求留宿。兴许碵杖的情况比其他城镇要好一些,因此不仅道观能够维持一定的规模,就连道观的主持也显得大方好客。

  众人受到道观的热情接待,当夜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一早,李斋起床收拾细软。当她发现自己竟然能够及其正常且迅速地整理完时,不禁自顾自笑了起来。在庆国时,不管做什么都要花上大半天时间,而现在,已经习惯单手的生活了。

  有时李斋会与项梁切磋武艺,所以现在使剑也能够得心应手了。李斋原本剑术精湛,经过这段时间的练习,找到左手使剑的感觉后,竟比预想的要更加纯熟。

  ——一直在进步。

  李斋心中不禁涌出一股满足感。她走到对面房间,轻轻敲了敲房门。

  “早上好。”

  屋里没有回答。李斋心想也许是旅途过于劳顿了吧。她一边想着一边推开了房门,寻思着如果太累了,再休息一天也无妨。

  然而,推门一看,床榻上却是空空如也。被褥收拾得整整齐齐,房间也被拾掇得干干净净。这么早就起来了吗?李斋慌忙回到门厅,走出门外。正好门外走过一名年轻的蓝衣道士,便上前问他是否知道同伴的行踪。

  那道士身材有些微胖,却面目和善。他爽朗地回答说:“您同行的客人一大早就出发了呀。”

  李斋惊讶不已,一时间有些无法完全明白道士说的意思。

  “出发了?这是什么意思?”

  道士讶异地看着李斋。“这个……就是已经走了。客人说想在清晨城门打开时出城,于是我就给领着出去了。”

  “怎么会这样!?”

  道士见李斋露出急切的表情,他继续解释说:“客人在天亮前过来找我们,说是要先走一步,让我们把骑兽准备好,然后我们就送出了城……”

  “怎么可能!”

  李斋的语气已经明显慌乱,道士不禁微微缩了缩身子。

  ——泰麒不可能一个人单独行动。若是真如道士所说先走了,那也一定不是出于泰麒本人的意愿。想着想着李斋下意识地把手搭在了剑柄上。

  “他往何处去了?”

  “这个……”

  道士的脸上已经露出了惧怕的神色,正当李斋进一步逼近道士时,突然身后有人叫了一声“李斋大人”。李斋回头一看,只见去思正从屋内慌慌张张地跑出来,面无血色。

  “李斋大人,请等一下!”

  去思插到李斋与道士之间,面向道士,用后背顶住李斋。

  “实在是抱歉,我们这边出了点状况。此事与你无关,还望见谅。”

  “去思你……”

  去思向李斋使了个眼色,再次向道士道歉,并催他赶紧走开。见道士离去后,去思把李斋推回了房间。

  进房后,去思反手关上了房门。

  “台辅已经出发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台辅在天亮前把我叫醒,说要分头行动。”

  “这……怎么可能!”

  李斋起身就要出去,去思将她按在椅子上。

  “台辅说了,不许找他。”

  “为什么!”

  李斋心中疑问重重,为什么泰麒会做这么冒险的事?大家为了寻找骁宗,正在一点一点地接近目标,可他为什么突然这么乱来?

  “太危险了,我要去找他!”

  去思拦在门前,对李斋摇了摇头。

  “台辅预想到李斋大人无论如何也会要去找他,因此,他让我也无论如何都要拦住您。”

  “去思你……!”

  “台辅说,不要浪费时间去找他,让我们继续前往文州,搜寻主上。”

  去思是在天还没亮时被唤醒的。当时距离天亮应当还有一两个时辰。睁开眼见到泰麒正站在床边,身上已是出行的打扮。

  泰麒吩咐说,想要在一早城门打开时出门,让去思去请道士打开道观。

  去思也觉得惊讶,怎么能做出如此犯险之事,李斋也绝不会坐视不管。去思正要阻止泰麒,泰麒却一脸坚定地看着去思,并向他点点头。于是去思表示起码与李斋商量商量再说。但是,泰麒却坚决不允。

  “不要告诉李斋,她一定不会同意的。”

  “这……在下可不敢擅自做主。”

  泰麒笑了笑,说:“在李斋看来,我一直都是个十岁的孩子。”

  “不会的——就算是吧,那她也无法原谅我把您放走却不告诉她的。”

  “请不必担心,我清楚地理解我自己的立场。我也能够切实地体会到我的存在使东架的人们有多么高兴。所以我不会让自己轻易被抓住或是被杀死。我知道这对大家来说有多么绝望。”

  “可是……”去思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拜托了,去思。我有一件必须要去做的事情。确实,我一个人无法保护自己安全,但是我有骑兽呀。如有任何危险,大虎一定能带着我安全逃离的。”泰麒笑着说。

  “可是,台辅您……”

  去思想了想,继续说:“至少,能告诉我您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吗?”

  “现在不能说。——不是,确切地说,要去哪里,要做什么,我自己都还不确定。”

  “这……”

  “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天命所使。”

  去思惊讶地看着泰麒。

  “是上天要我去的,我不能违抗。”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真是泰麒所说那个意思吗?他心中有太多疑问,可如果麒麟说是上天的命令,那么去思没有任何理由去怀疑。

  “在下明白了”说着,去思点了点头。“可是,您一个人去我实在是不放心,请让在下与您……”去思顿了一顿,改口说:“至少,请让项梁与您一同前去吧。项梁大人他一定能够保护您周全。您若是能答应在下,那么在下就不告知李斋大人,并安排您出门。”

  泰麒思考了一会儿,点头答应了。于是去思飞快地起身出门,到隔壁房间将正在熟睡的项梁唤醒,并将原委向项梁简要说明。项梁同样惊讶不已,慌忙劝说泰麒不可轻举妄动。泰麒同样对他说是天命所使,项梁也无法再说什么了。

  “在下与您一同前去,请您稍候。”

  项梁下定了决心,于是立即回房整理行装。趁这空档去思赶忙请求道观帮忙牵来骑兽,并将观门打开。

  ——听完去思的叙述,李斋浑身无力般地倒坐在椅子上。

  “……项梁也一起去了是吧?”

  “是的。项梁说如有任何不测,会通过道观或是神农联络。即使没有任何不测,也会见机联络。”

  “是要让我们放心吗……?”李斋苦笑着说到,“真是胡来。”

  去思沉默地点了点头。虽然他也知道没有人会放心。

  “不过,项梁在身边的话着实让我安心不少。多亏你想到了。”

  “哪里……其实在下若是能够拦下台辅就好了……”

  李斋轻声笑了笑,说:“……台辅要是下了决心,你怎么拦得住。如此说来,确实泰麒已经不是十岁的孩子了。”

  说着,李斋苦笑着看着去思。

  “第一次见到台辅时,他才十岁。那之后被阿选所迫,逃亡蓬莱,如今也终于回来了。这时的台辅,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我应该要意识到这一点的……”

  在庆国时,李斋就是这样被泰麒说服,回到了戴国。就连李斋都阻止不了泰麒,何况去思呢?

  “如此慌乱,让你见笑了。”

  “哪里哪里”见李斋这么说,去思也终于舒了一口气,“那么在下去收拾行李。”说着,去思走出了房门。李斋一个人想着事的工夫,去思已经收拾停当,带着丰都一同进来了。同时拿来了三人的早饭。

  “让你担心了,真是抱歉。”李斋对丰都说。

  丰都沉着地说:“项梁大人也一同前去了,应当是不打紧的。我等也遵从台辅之命,尽早前往文州吧。”

  5

  李斋等人离了碵杖,按照原计划一路北上。

  以往泰麒在身边时,需要时刻注意保护其人身安全。如今泰麒虽不在了,却也不敢过于招摇。牵着骑兽容易引人注目尚且不说,李斋现在仍是作为刺杀骁宗的罪犯遭到全国通缉,因此必须谨慎,无法堂而皇之地走大路,而是与去思和丰都分开后从小路先行空行。

  独自一人,无所顾虑,倒也落得轻松,可日子一长却也不免心忧起来。与去思和丰都在一起时,三人共同谋划将来的打算,尚无暇顾及其他。但独自在山野、或是日暮时分在街道旁等待去思和丰都时,李斋不禁心事重重。

  最担心的,固然是泰麒的情况。更加使她不安的是,泰麒走时并没有带上从景王那里得来的旌券。旌券一直由李斋保管,而泰麒为不惊动李斋因此没有带走。万一遭遇盘问,若是没有旌券,恐怕不好脱身。

  应该没关系的,项梁也在。

  项梁与李斋一样,是久经沙场的战士。何况他还是个暗器高手,刀剑也从不离身。若是遭到强人或是妖魔,应该是问题不大。

  李斋如是安慰自己。可这并不能完全打消她的不安。泰麒对当地并不熟悉,可以说是对戴国的地理情况几乎一无所知。他是在蓬莱出生的胎果,缺少对这个世界基本的常识。不知他会不会感到彷徨呢?自己若在左右,还能够为泰麒分担一二,可项梁,他会不会想得这么周到呢?

  李斋自己也觉得这种担心其实是很多余的。

  她知道,这是自己在自寻烦恼。见不到泰麒时她就会感到恐惧。就像是一件极其珍贵的宝物,如果不放在自己随时能够看到的地方就会感到恐慌。她在寻找将这种恐慌正当化的理由。

  正因为泰麒了解李斋是这样的性格,所以才对李斋不辞而别。

  即使如此,李斋仍然觉得,要是泰麒能亲自向自己说一声就好了。

  是的,如果他告诉自己为何、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要分开行动就好了。同时她心里也很清楚,无论泰麒有什么理由、有什么目的,自己也不会允许他单独行动的。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所以,泰麒才什么也不说悄然而去。

  是该放手相信泰麒了!应该相信泰麒与项梁二人。

  事到如今,已无从得知泰麒的行踪,也就无从追起,那么所有的这些担心都是没有用的。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去考虑。

  可是,她的心思却无法从泰麒身上离开。

  ——天命所使,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泰麒是麒麟,其存在本身是与天直接相关联的。具体如何关联李斋无从得知,但麒麟确实是能够通晓天意的。

  至少也这么告诉自己一声再走也好啊。

  李斋不禁觉得像是被抛弃了一般。不是被泰麒抛弃,而是被自己的期待所抛弃。

  大家的目的是寻找骁宗。现在,手上握有关于骁宗的线索——虽然仅有一丝希望,加上泰麒也回到了身边,原本感到了一线希望,可是现在,却被抛弃了。本觉得戴国有救了,可现实却并不那么容易。即使联合诸位王的力量,也无法拯救戴国,那么难度是可想而知的。可还是毅然回到了戴国,遇见了东架的百姓,终于有了一些实质性的进展,可现在,却又碰上了高墙。

  这其中,也有许多道观对李斋等人并非乐于提供帮助的原因。离开恬县后,一路上基本都是靠道观留宿。并非所有道观都对一行人表示欢迎。虽说尚未遇到心怀险恶的情况,但从他们冷淡的举止中也可以感知一二。没有人积极地表示要给与援助。诚然,道观并不知道李斋等人的来历和目的,只是收到渊澄的委托而已。那么,援助、帮助之类的也就无从说起。何况道观本身都难以为继,对于他们来说,李斋等人只是负担,是不受欢迎的客人。

  这些李斋都清楚,可还是……

  每过完一天,都感到疲惫感在增加,经过的城镇的凄惨也都看在眼里。面露倦色的难民、紧闭的大门、已经毁坏大半的村庄、以及野地里无数的坟包,还有气候越来越冷,冬天越来越近,这一切都使李斋心中焦躁不已。

  李斋已经穿过了整个江州,来到了文州地界。再翻过眼前这个城镇背后的那座山,就算是真正到达文州了。李斋确确实实地在接近目的地,可是,她却并未感到正在接近希望。

  泰麒的离开,是她面临的最大挫折。

  泰麒究竟在想什么,他去了哪里呢——

  6

  ——那些消逝的生命,他们会往何处去呢?

  在黄昏的余晖中,他思考着蹲下了身子。

  在他的眼前,是一株高大的银白色的大树,茂盛的枝叶向四周伸展。这株大树伫立在一个四周被建筑物围起来的院子里。他在大树的垂枝下,单膝跪地。在他跟前,散落着一些薄薄的不知是什么的碎片。

  就在今天中午之前,这些碎片中还蕴含着生命。那是这株银白色的大树——里木赐予的新生命。一年前,一对年轻的夫妇将带子绑在树枝上,当时他正是见证人。

  他曾是这个村里的闾胥。闾胥通常由村里最为有德的年长者来担任。然而,他却还未满三十。前任闾胥去世后,由他来接任。因为他原本是个孤儿,一直在里家生活。

  闾胥掌管着里祠,负责照看里祠中祭祀的里木。同时,也是里家之主。他虽然年事不高,却由于常年为前任闾胥打下手,是村里对里祠和里家最熟悉的人。——他最初见证的,是他的一位好友夫妇在里木前许下的授子心愿。

  他的村子非常贫瘠,是一个地处山间的小山村。而且近年来,附近山头上开始有土匪盘踞。土匪时不时从山上的矿区下来,对周边村子进行扫荡,掠人略物。稍有反抗则遭残酷报复。前任闾胥就是这样被杀害的。他们曾向当地府第求援,可是并没有任何响应。坊间盛传府第与土匪实际上是相互勾结的。

  年轻人对村子感到绝望,都纷纷出逃。可那对夫妇却仍然选择留在村里。他们怀抱着对新生活的向往,向里木祈祷。而他们的祈祷也得到了上天的回应——里木赐予了他们一个孩子。

  银白的树枝上结出了一个金色的果实,那里面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

  ——这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

  他一边想着,一边拾起白色砂地上散落的碎片。

  那小小的、仿佛是黄金做成的果实随着时间慢慢长大。在果实长大的同时,如金属般坚硬的果壳也被拉伸、变薄。那里面孕育着的生命对于村子来说,就是未来的希望。似乎是为了佐证这一点,那薄薄的外壳中蕴藏着些许光芒。

  ——妻子就是这个时候被土匪杀害的。

  果实已经成长到两个手掌大小了。而里头的孩子,却还未来得及看一眼他的母亲。他的父亲忍受着丧妻之痛,把所有希望寄托在这个卵果上。可就在它长到两手合抱、外壳也变得如玻璃搬透明时,父亲也被土匪杀害了。随着父母双双亡故,即将成熟的果实也随即掉落了。在掉落在砂地上的果壳中,依然可见淡红色的汁液和一团黑色的、已经萎缩的像是尸骸的肉块。

  就在前不久,那还是一个与微弱的光芒共存着的生命。是那对夫妇的梦,是丈夫活下去的精神支柱,也是整个村子的希望。村里所有人,都在期待这个生命的诞生。然而……

  ——那道光去了哪里?

  “抱歉,我没能守护好你的父亲和母亲……”

  他一边道歉一边收拾地上的残片,将那具幼小的尸体埋葬在了父亲的墓穴中。接下来,他要收拾剩下的碎片,还要把染成锈红色的砂砾换掉。

  “实在是……抱歉……”

  他的眼泪滴落在手中的金色碎片上。

  黑暗中燃着一堆篝火。柴火已经烧尽,火苗忽明忽暗。

  “身赴城南以为战,兵败郭北以为死……”

  火堆旁有一个人影。他两手抱膝,将下颚深深地埋入手臂中,一边望着即将熄灭的火苗,一边用低沉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般地唱着。

  “将士死于野,群鸦食其身。”

  ——姑且为我故,谓与群鸦言

  既欲食我肉,何妨假慈悲?

  我尸曝于野,并无穴可埋

  身死肉已腐,尚恐不与哉?

  “这歌真是瘆人……”

  他身边响起了另一个人的声音。他回头看去,见一个年轻人抱着柴火呆立着。

  “这歌很多人唱吗?我见你经常挂在嘴边,总觉得有些瘆人。”

  “一首旧歌”他回应到,“酒宴上常常传唱的戏歌。”

  是吗……年轻人轻叹着将搬来的柴火放入火堆。这条孤独的小径旁,只有头上的大杉树伸出的树枝为他们遮挡夜露。

  “越来越冷了啊。这时节,没有哪个村子愿意让我们留宿了,前途渺茫啊。”

  “把行李都卸了吧。”他笑着说到。

  年轻人在他旁边坐了下来,回答说:“那怎么行,可不能卸。”

  “宰领不同意吗?”

  他说着,一边向到前方草丛处解手的宰领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哪儿的话呀。”年轻人略带愤慨地说,“有人正等着这些东西用呢。”

  年轻人说着拍了拍身边的竹筐。

  “货他们想要,却不让我们留宿。”

  “那有什么办法。若是让我们留宿了,其他要留宿的怎么办?总不能留一批赶走一批吧?索性全都不让。大家都不容易。”

  “又在充好人了。”

  “大家都心里清楚啊。如果不让行路人留宿,那么运送物资的人就不愿再来。即使知道这样的后果也没有办法,这不是正说明他们是真的很难吗?”

  他又紧了紧抱住两膝的手臂。

  “戴国上下都很悲惨啊……尤其是文州。”

  “肯定还有比这里还要困难的地方。——你就别老是抱怨了。”

  这时,吹来一阵冷风。、

  “差不多该打霜了吧。”

  “可能是吧。”

  那么,离下雪也不远了。这雪将覆盖整个北方的土地。这个冬天,又有多少人死去,又有多少村子被埋葬呢?

  头上的天空中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恐怕是被云遮住了吧。

  他伸手理了理披在肩上的大衣。

  “他朝披挂出阵去,日暮已是不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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