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白银之墟 玄之月② 第七章

  网译版 转自 B站用户ID:血淋淋的红桑(https://space.bilibili.com/590429/article

  翻译:血淋淋的红桑

  1、

  刮下白圭宫的风日渐寒冷,就算是接近云海的王宫的上部,早上能看到霜也是常事了。在北方的山上的高处,听说更是已经降下了初雪。

  项梁和泰麒依旧被关着,过着无所事事的日子。在这期间,完全没有类似寻问的东西。甚至连来拜访泰麒的人都没有。阿选自然不说,连以张运为首的高管们也毫无动作。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项梁想道。就算是一向沉着的泰麒的表情也布满了阴云。项梁所知道的,就只有事情遇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阻碍,这点而已了。然后,白圭宫的内部多半和项梁他们所预想的完全不同。

  至今为止,项梁理所当然地在脑海中描绘着君临于在玉座之上阿选的样子。窃取了王位,肆意使用权力,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掌管着政事。六官看着阿选的脸色,一心只想着怎么自保,无心顾及国家和人民。有心之人想让事情回到正轨的话,就像下界经历过的那样,遭到残酷的报复。因此只能选择沉默,所以戴才变成了这个样子——

  但实际上,阿选的王朝和项梁想象中的样子完全不同。

  首先,看不到阿选本人。不论是根据平仲所说的还是浃和所说的,阿选在朝中的存在感恐怕十分稀薄。虽然登上了王座,但很少从王宫的深处——六寝出来。既不出席朝议,也没有公开地发布过什么命令。

  ——说不定,项梁想。

  “阿选已经被什么人暗杀了,这种可能性存在吗?”

  项梁一问,浃和惊讶地停下了正在给泰麒梳头的手。

  “怎么会。”浃和瞪圆了眼睛说,“这还是不太可能的吧。”

  自从浃和被派来这里,在牢里的生活显著变好了。她住在这间牢房的一间屋子里,早起就把火点起来,让大堂变得暖和起来,又烧起开水,扫除了过后为泰麒更衣,细心的关照泰麒,也不休息就立刻开始工作。今早也是,虽然泰麒说没那个必要,但浃和还是像这样,开始为泰麒整理头发。

  “——好,这样就好了。”浃和对泰麒说,“虽然很少能看到阿选大人的样子,但身体还依旧康健这点应该没错。”

  但是,要想维持国家的运转就必须要有谁来行动才行,做这件事的是身为冢宰的张运和六官长。而六官长大半都是张运的亲信,实际上,就算说是张运在统治的戴国也不为过。然而,张运也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官吏。

  本来,张运在骄王时代是春官长的次官——小宗伯。

  “我记得,张运因为是春官长大宗伯的有利候补所以成为了小宗伯。”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特别是他并不是因为巴结骄王而得到的官位,而是一点点积累功绩,提高评价而得到官位的人。”

  项梁点点头。据说是只要是和礼仪相关的事情就没人能和他比肩,这样的人物。因为是骄王治世的末期,所以有一群相当荒唐的家伙在肆意妄为,但他不是那样的家伙。是一个办事周到的能吏,在项梁的记忆中张运是被这么评价的。所以骁宗当年才会把他提拔为春官长。

  “没有人说他行事残忍或者冷酷。虽然对我这样的人来说,都是云端之上的人,所以也说不上来那位大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但至少没听说过那是一个会让国家荒废的酷吏。”

  “那么,为什么戴会是这副样子?”

  项梁问了问,但浃和没能回答。把浃和他们的话综合来看的话,并不是因为谁做了什么而导致戴的荒废,而是因为谁都没做什么——这才是最接近事实的说法吧。正如平仲所说的“散乱”一样,朝廷本身已经散裂,已然国不成国。

  “不过也真是不可思议。”泰麒插话道,“为何阿选不在外面出现呢。”

  的确,项梁点点头。这时从门外传来了平仲的声音。想着他一定是拿了早餐进来,于是像往常一样回应后,就看见平仲一如既往地和端着早餐的下官一起进来了。

  “让您久等了……”

  越过抱歉地行了一礼的平仲,下官们把早餐拿进了大堂。看到这些下官,项梁皱了皱眉。在这一群下官之中,有一个官吏,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任何表情地站在那里。从官服和腰间挂着的绶带来看,这个人也是一个天官。尽管如此,这个人却丝毫没有要和准备早餐的官吏们一起帮忙地意思。——不仅如此,他根本没在看周围工作着的同僚。而是对着不知在何处的天空发着呆。觉得奇怪的不止项梁,平仲、和平仲一起的下官也纷纷对这个阴森森的人投以异样的目光。

  ——那是什么人?

  为什么在这里?项梁和平仲对上了视线,用眼神问他,但平仲却也摇摇头。不知道,的意思吧。从平仲他们的样子来看,虽然是一同前来的,但应该是因为其他系统的指示前来的吧。

  完成了工作的下官们从大堂离开了。平仲带着暧昧的笑容对泰麒说:“很抱歉让您久等,还请……”还没说完,那个像雕像一样站着的官吏突然动了。他走到泰麒的面前,用机械般的动作跪拜。

  “主上在召见您。”

  项梁大吃了一惊,但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主上,也就是说阿选。他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还请台辅移步内殿。”

  “这是来自阿选的直接的邀请吗?”

  项梁这么问,但天官毫无表情,没有回答。甚至连视线都没有移过来。

  “是有什么事情,我想先确认一下。”

  再次发问却依旧没有得到回答。一刻钟左右过来会来接您,还请做好准备,这么说着,忽然站起身来,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就这么离开了屋子。

  一刻,浃和小声地说,慌乱的看了看周围。如果要和阿选会面,那自然要有相应的装束才行,想必浃和是在考虑这件事吧。

  平仲也是一副狼狈的样子,看来平仲之前并不知道天官的意图吧。不过比起这个,项梁更在意另一件事,于是问平仲:

  “刚刚那个官吏是什么人?”

  这……平仲歪了歪头。

  “应该是在六寝侍奉的天官,但名字就……”

  项梁并不是想问名字,但却不知道具体要问什么,该怎么问。他从这个人的本性中感觉到了违和感。最显著的是个人浑这浊的眼睛,就像是醉了一般,聚焦于不存在的地方。无法窥探其内心——与其说这双眼睛无法映照出其内心,不如说根本就没有内心,这个人给项梁的就是这种感觉。没有表情的身体作出机械一般的动作,声音也没有抑扬顿挫,甚至感觉不出那是凭借自身的意志而发出的声音。

  “该怎么说呢……像是人偶一样。”

  平仲听到项梁低声说,随即点点头回答,是啊。

  “侍奉于六寝的天官大体上都是这种样子。”

  “大体上?”

  是,平仲点了点头,看向浃和。浃和也点点头,两个人都露出了有些不安的表情。他们也有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吧。

  “就是说阿选净是在集结一群这样的人吗?——说到底,那到底是什么?”

  平仲摇了摇头。

  “我也不甚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像那样子的官吏就出现在各个地方,在那边毫无目的的晃悠。实在是让人毛骨悚然,不过很快就不见了。”

  “他们是一开始就是那个样子的吗?”

  不,平仲放低了声音。

  “根据一些同僚的说法,是后来变成那样的。就像是病了一样突然失去进取心,最终变成那样子了。”

  项梁注意到“像是病了一样”这句话。

  “就在之前还很正常的人,忽然就变得沉默寡言失去了精神。样子也变得飘飘然起来——更准确来说,像是心不在焉一样反应迟钝,要是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就会回答,没什么。就这样变得更严重,不久后就算跟他搭话也不会有反应,只会面无表情的到处闲逛。然后就见不到人了。”

  “那些人就去了六寝?”

  “似乎是。意识到这个人不见了的话,就会发现它的记录从之前部署的地方消失了。想问问这人去哪里了,但谁也不知道。但是有听到在六寝看到这样消失的人的消息。所以看来他们是变成侍奉六寝的天官了。”

  “和之前的部署没有关系吗?”

  “是,跟我说这个事情的朋友是秋官。说是和他同样部署的人变成那种情况消失了。”

  平仲这么说,

  “有时候也会有变化非常剧烈的人。这种一般都是不满阿选的朝廷的人。前一天还在批判阿选,第二天就变成那种状态了。这种人的话也有不消失而是最后留在那里的情况。”

  “真是让人毛骨悚然……”

  是,平仲点点头,轻轻靠了过来。

  “是失了魂魄了……”

  项梁皱了皱眉,平仲看到后又继续说。

  “我们是这么叫的。”

  项梁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失了魂魄”,这种说法意外地形象。仿佛脱壳一般,只留下了人的身体这一容器。

  ——就是这些东西聚集在阿选周围吗。

  对项梁他们陷入思考的样子,浃和不知道是注意到还是没注意到,嘴里念叨着“衣服”就急忙离开了。

  就像之前预告的一样,一刻钟后又有下官前来。当然,项梁还是跟着泰麒的,也没有被阻止。留下不安的平仲和浃和,跟着面无表情的下官,项梁和泰麒久违地离开了这个牢房。外面虽然吹着冷风,但也因此让呼吸变得顺畅了不少。这才注意到在那个半吊子的牢房里生活的日子实在让人喘不过气。

  项梁他们在到道路的尽头走出了路门。这是一道贯穿了岩石表面的巨大的门。在那前方延伸着白色的宏伟阶梯。这段被施了咒的台阶能一口气就从这里上到云海。

  登上又白又长——但绝不能和实际的距离相比——的台阶便是云海之上了。轻轻的潮水的味道顺着冰冷的风飘了过来。巨大的白色空间中有轻轻的波浪的声音。

  穿过打开的门,项梁愕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正面的广场上耸立着到外殿为止的门阙,其左右也修建着贯穿东西的门阁,广场的四方耸立着角楼。然而,这些建筑物全部都随所无残的坏了。由石头垒起的隔墙满是裂缝,各处建筑物的外漆都剥落地不成样子。屋顶的梁柱歪斜着,屋檐的角也都掉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

  项梁不自觉地说了出来,但在前方带路的天官并没有回答。

  简直像是发生过战争一样,项梁吃惊地想道。当时宫城也发生了事变,发生了本不该在云海之上发生的蚀——

  项梁快速地回头看了一眼泰麒。泰麒也同样一脸惊讶地看着周围。一直到隔墙对面的能看得到的堂宇都有损伤。虽然有像是在修理的,被架子覆盖着的建筑物。但大多数都是就那么损坏着被放置在哪里了。

  就在他们目瞪口呆地环顾四周的期间,外殿过去了。周围的建筑物虽然总算是看不到受灾的样子,但往来的官吏极端得少。偶尔有几个人擦肩而过,但这些人却似乎带着厌恶的表情伏下身子,或者甚至没有表情,带着虚无的眼神像飘着一样走来走去。

  事情很奇怪。这个异常的样子到底是什么。

  那可能是来源于和鸿基的街道之间的落差吧。因为鸿基城中的样子和他的记忆中相比没多大的变化。变化小到让人想不到这个国家已经失去了其正当的王,而被伪王占据了王座。与此相对,燕朝的这个变化是怎么回事。他知道之前发生过鸣蚀,也知道因此有很多地方受灾。但是自那时候已经经过了六年的岁月,这像是一直被放置不管到现在一样的可怕样子,到底是……

  当然,仅仅六年能做的事情是有限的。他觉得异常的并不是王宫没能从当初的受灾恢复过来,而大概是根本看不到其想要恢复过来的意志。虽然总归还是收拾了收拾,但瓦片掉落的屋顶,爬满裂纹的墙壁,歪斜的地基都原样放着。

  姑且还没有瓦砾。但即使如此即使是一些小小的损坏也没有修复,就那么放置着。——就是这种,王宫整体都有哪里很奇怪。说到底,泰麒像这样只带着项梁,由一个天官带领着在宫中行走本身就很奇怪了。在这附近走着的官吏也很少,他们谁都像是不认识泰麒一样,既没有要叩头的意思甚至也没有停下脚步。

  ——仿佛幽鬼之宫一般。

  有秩序。但是,却基本感受不到生气。安静到阴郁沉淀了下来。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唐突地听到了声音。

  “……这是怎么一回事!”

  在静止的风景里,出现一个让人吓了一跳的有着强烈生气的声音。是传达着愤怒和惊愕的有人类味道的充满生气的声音。他因为这个声音中的生气而惊讶!但同时也安心了下来,一回头,眼前是正用肩膀呼吸着的因为愤慨而脸红了的官吏。项梁见过这张脸。应该是张运,现在的冢宰。

  “难道是,台辅吗?”

  张运这么说着,他和他周围围着的几个人都有着强烈的“人”应该有的强烈色彩。他们各个都用探查般的眼神打量着泰麒。张运他们应该认不出泰麒的脸吧,项梁这么想着。

  “是谁许可的和台辅面会。”张运朝着下官大声说道,“是谁给的权限就这么擅自把台辅带出来。现在立刻……”

  刚一开口,张运就被下官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给打断了。

  “是主上的召见。”

  一瞬间,张运的脸像是在嘴里含了什么苦东西一样扭曲了。项梁在心中歪了歪头。——看来阿选的这个王朝,也不都是一整块石头。

  “为什么… ”张运刚想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我也一同前去。”

  “并没有收到冢宰也要陪同的命令。”

  张运瞪着这个没有感情的官吏。

  “擅自做出这种事情实在是让人难办,既然已经被召见了也没办法,但至少我要同行。”

  2、

  项梁他们由下官带领着,往王宫深处前进。后面跟着显然十分不满的张运等几个人。

  在内殿等着他们的,正是阿选。——应该,是这样。玉座的珠帘被放了下来,虽能看出有人端坐于玉座之上,却无法确认其容貌。项梁对此有些遗憾。他倒想看看这个叛徒在和泰麒对峙的时候,究竟会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天官用机械般的动作向玉座叩首,“已带台辅前来。”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就像是幽鬼一般离开了。泰麒伫立在玉台之前,和珠帘另一边的那个人影对峙着。张运等人跪在一旁,泰麒自然是不打算跟着他们一起,所以项梁也敢于跟着泰麒就站在那里。

  泰麒无言,只是朝玉座投去视线。从珠帘的对面也没有任何指示。一般来说,这种场合应该是由专门的官吏来主持的,但看来阿选没让他们来这里。殿内弥漫着冰冷冷沉默。

  正当项梁对这样的氛围感到不解的时候,珠帘内终于传出了声音。

  “……为何回来”

  这声音冷静到让人无法窥探其中的情感。

  “我不过是前往了拥有王气的地方。”

  泰麒回应的样子,果然也是完全的冷静。

  “那是什么意思?”

  “正如字面上的意思。这宫中存在王气。于是我便来了,仅此而已。”

  “而这王气就是我?为什么这么认为?”

  “感觉,我只能这么回答。”

  泰麒淡漠地回答道。从项梁的角度来看,泰麒的言行实在是太过冷静,太过缺乏热情了。这样的话能骗过阿选吗。

  不过,与其说是冷静——项梁的心中有些迷惑。他更觉得泰麒像是有哪里变了一样。感    受不到泰麒的感情。明明就这么和阿选面对面地对峙着,既没有畏缩也没有想要挑战阿选的意思,只是淡漠的,存在于那里——的感觉。

  “这种解释谁能明白啊。”张运大声地插入了他们的对话,“好好地用能听明白的说法向阿选大人解释。”

  泰麒对张运投以不含任何感情地实现,一息过后。

  “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是从蓬莱回到这边的。那时,王气已经微弱到让我不清楚其位置了。想必骁宗大人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故去了吧。虽然我当时就想到了这种可能,但却不能肯定。”

  泰麒说着,歪了歪头。

  “其实,我根本就不明白,王故去的时候我会不会知晓——如果会,又会以怎样的形式知晓。毕竟,我没有失去过王。”

  既没有经验,也没有从别人那里听过。

  “但,我却知道王气为何物。知道骁宗大人的感觉。绝对不会出错。可即使如此,我却没能感觉到王气。”

  甚至无法判断其有无,更不用说其地点了,但是——泰麒淡漠地讲述着。

  “前几日突然,我感觉到了清楚的王气,能确定就是在这里。虽然有一瞬间,我以为知道骁宗大人的所在了,但却感受到了违和感,有什么不对。一定要说的话,是王气的颜色不同。那是骁宗大人以外的谁的王气,而且是在鸿基的方向。所以我即使深知此行凶险,却还是来了。然后,在鸿基见面之后我确信了——王气就在王宫之中。同时,我也发觉,我对这个气息有印象。”

  说着泰麒淡然地看向了玉座。

  “——是你的气息。”

  泰麒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说出的话,让项梁心里发凉。

  “我不想承认这是真的。”

  珠帘对面没有答复。

  “六年前,你这家伙砍伤了我,而且还背叛了骁宗大人,犯下了大逆之罪。对我来说,这是双重的仇恨。”

  台辅,项梁不由得悄声说,但泰麒的目光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你这种东西身上有王气,这怎么可能。可是,我终归不过是天意之容器。并不是我来选择,而是天在选择。”

  事不关己一般,泰麒低声说道。

  “你这东西就是王。非常遗憾。”

  珠帘的对面,传来一阵从嗓子发出偷笑。

  “真有这等事。”

  “我以前是害怕骁宗大人的。在蓬山的时候,就感觉到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过来了。见到以后,那种令人害怕的感觉也丝毫没有减轻。即使如此,骁宗大人也是王。无论有多可怕,我也没能摆脱那位大人就是王这件事……”

  只有这次,泰麒的声音流露出怀念和惋惜。

  “同样,我恨着你这东西。即使如此,你这家伙也是王。我难以原谅你,但不得不承认。”

  项梁目不转睛地盯着泰麒地侧脸。——这在泰麒所说的“计划”之内吗?还是说,难道……

  不可能,项梁在内心摇了摇头。这是在泰麒的计划之内的,嘴上说的话是为了欺瞒阿选的谎言。语气、态度,都十分冷静。但是为何,却让人感觉如此像是栩栩如生的真心话呢。可能是想到了同样的事情,他听到张运那边有几个人低声说“原来如此”,“真是讽刺”。张运出声制止了这些声音。

  “那种说法,就算是台辅也太失礼了。”

  泰麒瞥了张运一眼,却没有回复。像是生气了一样叫着的张运说:

  “恕我冒昧,只凭这种说法实在难以令人信服。这样的情况是没有先例的。因此,臣以为应进行充分的调查之后,再呈上报告才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琅璨!”

  项梁惊讶地看向周围。

  ——琅璨?

  过去的冬馆长大司空。对骁宗来说也是能称作亲信的人。因此,他们一致认为她是被阿选抓住了……

  “反正肯定是你干的好事吧。你在的话就出来。”

  从叫嚣着的张运身后的柱子阴影中,出现了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女的身影。确是琅璨无疑。

  琅璨淡然地接受了和项梁一样惊讶地回头的泰麒的视线,一边向玉座走去,一边短短地笑了一下。

  “果然是你,为什么要擅自干这种事情。”

  张运的脸涨成了朱红色,但琅璨却一副冷淡的模样。

  “我认为这是必要的,对吧?”

  琅璨在玉台之下停下了脚步,转向了众人。阿选立于玉座之上,其下为琅璨,显然是背负着玉座的威势。与之相对,泰麒却是在于这两人和玉座对抗着的样子,而提出异议的张运等人则像是从一旁在比对着两者的样子——毫无疑问,这里的条理早已变质了。

  “由你来责备我实在是没道理。说到底,擅自行动的究竟是谁?是谁擅自隐瞒了台辅的存在?”

  项梁松了一口气。泰麒被放置不管到现在,果然是因为这个原因。

  像是被戳到痛处一样,张运说,

  “这是为了主上的安全考虑!”

  “做过头了。”

  琅璨正色道。

  珠帘中传来忍笑的声音,然后出声叫了琅璨。

  “琅璨,你怎么想?”

  被问到,琅璨回答,

  “首先,先明确一点。为了慎重起见,我等已经向二声氏确认了,白雉尚未落下。也就是说,骁宗大人仍未亡故。既然如此,戴国的王就依旧是骁宗大人,而将其赶落玉座的你,仍是盗走了王位的罪犯。”

  项梁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这实在是太傲慢了——但却是对真相最诚实的描述。然而,阿选却未非难琅璨。

  “嗯……确实。”

  琅璨坦然地点点头,

  “王还未死,但天意却改变了,选出了其他的王。从没有过这样的先例,更别说这个王是盗走了玉座的篡位者——一般来说,不太可能吧。”

  “也就是说,这是泰麒在信口开河了。”

  项梁感觉自己的背上冒出令人生厌的汗水,但琅璨却又轻轻歪了歪头,抱起了手臂,一只手抵住了下巴。

  “……也不能这么说。说到底,戴发生的事情本就无先例可循。因此,就算是无例可循的事情,也不能断言绝不会发生。”

  说着,她眯起了眼睛,像是在思考一样歪着头,过了一小会。

  “……正相反。”

  “相反?”

  “正因无例可循,所以什么都有可能会发生——或许应该这么想吧。”

  “到底是是有,还是没有,有没有啊!”张运急不可待地插入了谈话。

  “阿选大人是王吗?想个办法确认一下不就好了。”

  “说是确认……”琅璨目瞪口呆地看着张运,“说到底,只有麒麟才知道谁是王。”

  “那怎么行!”

  就算你这么说,琅璨讥讽地嘟囔道。她像是再次陷入了思考一样不说话了。然后,终于……

  “想确认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

  “要怎么做,赶快确认。”

  琅璨对一个劲想确认地张运说,

  “虽然是个简单粗暴的方法,但确实有——让主上去砍了泰麒便是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于琅璨所说。项梁立刻跃到泰麒面前,将其护在身后。

  “你在胡说什么!”张运大喊道,“如果阿选大人真的是王那要怎么办。不能让台辅死啊……”

  “没有说要杀死台辅。”琅璨简单的回应,“只是说砍伤台辅试试,而已。不过是令其受一点小伤,麒麟是不可能因此而死的。但是, 对台辅的使令来说,台辅受伤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如果是王干的暂且不说,但若不是,那使令们应该绝不会放过那个人,无论如何都会从刀下保护台辅才对。”

  说着,琅璨轻轻地笑了。

  “不过,这样的话,阿选大人的脑袋可能就保不住了。”

  “荒谬!”

  但有人阻止了张运愤怒的声音。

  “有趣。”

  发出强有力的声音,珠帘动了。被草率地卷起的珠帘后,出现了穿着盛装的人影。

  ——阿选。

  项梁看着那张脸。这张脸和他最后一最后一次见的时候别无二致。这个背叛者披着着虚伪的大衣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走了出来,而且他的一只手还提着剑,手放在剑柄上。

  项梁当即就想将泰麒护在怀中,但却被泰麒本人阻止了。

  “项梁,请忍耐。”

  泰麒目不转睛地看着阿选,没有表现出丝毫狼狈。

  “可是,台辅。”

  泰麒看了看项梁,那双眼睛静静地,像是在传达什么话语一般。随后,项梁理解了——这是个好机会。

  是将“新王阿选”坐实的绝无仅有的机会。即使阿选对着泰麒举起剑来,也没有东西可以来保护泰麒——因为泰麒现在,没有使令。

  阿选拔出了剑,将其举到泰麒眼前。

  “我是王?”

  “十分遗憾。”

  没等项梁做出反应,阿选没有丝毫踌躇地将手中的剑挥了下来。纵向砍下的白刃毫不留情地撕裂了泰麒的手臂。

  注视着这一切的人们发出了悲鸣,然后紧接着到来的是一片寂静。殿内完全冻结了。

  “……看来是真的啊。”

  凶手的脸上浮现出冷冰冰的笑容。像是要去抱住肩膀一般,泰麒无声的倒下了,抱住手臂,露出痛苦的表情蹲坐在原地。压住手臂的指尖中,转眼间就开始流出鲜血。

  “那么,果然。”

  张运等人发出了惊讶的声音。阿选缺乏兴趣地看了看他们,然后转向了泰麒。

  “允许你归来。——谁来,处置一下。”

  阿选只说了这些,便折返回去。用令人生厌的冷静将剑收回剑鞘,回到了玉座之上。项梁边抱住泰麒,边看向四周。脸上浮现出兴致勃勃的表情的狼璨,愣住的张运,和一直站着的面无人色的张运的近侧们。

  叫医师,有人喊道。慌乱地,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台辅……”

  项梁出声道。泰麒的脸失去了血色,点点头,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

  “……多亏你忍耐住了。”

  3、

  泰麒立刻被搬运到大堂一角的夹室中。项梁检查了一下伤口,虽然没有伤及筋骨,但也相当得深。看来阿选丝毫没有手下留情。用手边的布按住伤口的时候,医师急忙赶来,狼狈地进言说需要伤医前来,目前只能用手头有的东西来止血了。叫来了伤医,处理了伤口之后,才终于叫了黄医。在项梁看来,他们东奔西跑的样子正体现出了王宫的混乱。

  ——但是,总算挺过来了。

  项梁既惊讶又混乱。但总之,阿选认可了这个说法,这让项梁稍稍安下了心。虽然在这过程中,有很多次都让项梁背后发凉,但看来,泰麒这个无谋的计策——“新王阿选”,暂且是成功了。得到了阿选的承认,泰麒正式地回到了白圭宫,这样就可以拿回其身为宰辅和州侯的权力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阿选想必会想要登基吧。实际上,虽然项梁并不知道这种情况应该干些什么,又应该有哪些手续,但是到新王真的登基之间,应该有一些固定的行程。可泰麒不可能真的实施这些,因为阿选并不是真的王。虽然可以公布新王即位,也可以举行即位式。这些都是国家内的事情,只要阿选决定要举办就不会有问题,实际上,过去也有伪王实行过这样的仪式。然而,王想要真正即位必须得到天的承认。项梁不清楚那时具体会有怎样的仪式,但至少他知道届时会有种种奇瑞、奇迹发生。而这些,都不会发生。得不到天的认可。“新王阿选”总有一天会进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到时您又如何打算呢。

  项梁想这么问泰麒,但众目睽睽之下却是不可能的。看着躺在床榻上,泰麒紧闭着双眼的失去了血色的脸,项梁连向泰麒搭话都有些顾忌。就在这么踌躇的时候,黄医来了。带着下官的老医师急忙赶来,跑到泰麒身边的时候,首先行了一个叩首礼。

  “看到您无事,真是太好。”

  这位抑制住泪水,与泰麒说话的老翁,是从骄王时代就担任专门医治麒麟的医师——黄医的人。也是泰麒的熟人了。

  “文远,你还平安吗?”

  迎接黄医的泰麒的表情也充满了温暖。

  “是,托您的福——没想到您居然还记得我这老头子。”

  当然,泰麒说,然后往想跟着黄医的下官们。

  “你们也是,看来所有人都平安,太好了。”

  对这么说着的泰麒,文远说,

  “您真是长大了。”

  “让你们留守这么长时间,真的非常抱歉。”

  “这不是需要台辅您来道歉的事情,——暂且,恕老身无礼。”

  黄医说着,压住了泰麒的手腕。虽然伤口已经做了些处置,但还是要再检查一下伤口的样子。那是条从肩口一知道上臂的,直直的口子。

  “实在是凄惨……多么残忍。还会痛吗?”

  “现在已经发麻了。”

  “虽然下手很重,但看来是避开了会对手臂的功能造成影响的地方。虽说如此,但这可恶的家伙,怎么就不能手下留情一点。”

  黄医生气地说。看来他已经听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文远仔细地重新包扎了伤口,命令下官去准备药,又重新诊了脉,看着泰麒的脸。

  “您已然是一表人材了。现在还能再次相见,对老身来说已经没有比这更令人高兴的事了。”

  说着,他仔细地确认着泰麒的样子,向下官下达各种细致入微的指示。

  “不过从一开始,身体的状况就不太好吗?您看上去相当虚弱。”

  “现在这样,已经是好多了的状态了。”

  “不管怎么说,这实在是太严重了。难道说,是污秽,是阿选干了什么吗?”

  不,泰麒摇了摇头。

  “这和阿选无关。“泰麒说,然后微微歪了歪头,”嗯——没有直接的关系。我因为鸣蚀回到了故国,在那边病了。”

  “可恶的阿选,听说他袭击了您?”

  “角被砍断了。也因此,一直没能回来。”

  啊,文远用两只手捂住了嘴。

  “天哪。角是麒麟的生命之源,居然砍断了角。而且居然在故国病了吗。明明只要没有了污秽,您的伤也就能好了。”

  “那个,”项梁插话道,“我听说污秽是指,麒麟因为不净而患上的病……”

  文远像是询问项梁的身份一样看着泰麒,泰麒解释道,

  “这是以前在英章军的项梁。我们是碰巧遇到到,他之前一直作为我的护卫在保护我。”

  “原来是这样。”说着,文远像是要传达感谢之意一般,向项梁深深点了点头,“没错,污秽就是因为不净而患上的病。听说,蓬莱对麒麟并不是个好地方。也听说是因为这个原因,流落到蓬莱的麒麟都不长命。”

  “污秽本身应该已经治好了才对,”泰麒说,“现在已经好很多了哦。”

  “是这样吗?……希望王宫里这些空气不要再带来不利的影响了。”

  “有那么坏吗?——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您可有受到过什么粗暴的对待?”

  “我这种人,早就被那家伙忘记了。”

  文远用讥讽地口气说道,但马上就慌张地住了嘴。

  “不该这么说的……毕竟是新王。”

  说着,文远怜爱地整理着泰麒地衣着,

  “到底,都是些和老身无关的事情。只要台辅平安就足够了。”

  说着看向周围。

  “您的随从只有这位武人吗?”

  “他也同时照顾我的生活。”

  “只有一人?”文远惊讶地说着,呼了一口气,“您有这么信赖的随从在,我也放心了。毕竟现在瑞州州官已经相当于是全部都被更迭了,老身还担心改由谁来照顾台辅。”

  “全部……吗?”

  “属于州六官的主要官员全部,这么说应该没问题。——啊啊,请不要摆出这样的表情。他们并不是被处分了,不过是因为主要的官员都是由主上所任命的,所以被解任,分配了闲职而已。目前瑞州侯是由阿选兼任的,所以实际上,是国馆在代行州的政务,没有一定要设置州官的必要。”

  “您可知道正赖和潭翠现在如何了吗?”

  正赖是瑞州令尹,也是州宰。而潭翠是负责泰麒的警备的大仆。这两个人是和泰麒最亲近的下官了。

  老医师皱了皱白色的眉毛。

  “潭翠阁下被怀疑和芭墨大人的谋反有关,逃出了宫城,之后就行踪不明了。正赖阁下则是被抓住了。至于在何处,在做什么,老身也未曾听闻。知道其所在的,恐怕只有阿选的近侧那一小部分人吧。”

  “听说他受到了很严酷的对待。”

  “传闻确实是这样。但是,至少还活着。阿选麾下的一个军医似乎跟在他身边,至少不会发生什么大事吧。——或者说,这样要更残酷一些。”

  项梁自言自语的呻吟了一下。据说正赖将国库中的国帑(tang三声)藏匿起来了。估计是为了问出国帑的所在,而在进行拷问。这种情况,在问出需要的情报之前,是绝不会让他死的,让军医跟在旁边也是常用的手段。

  虽说避免了最糟糕的情况,但痛苦却会持续。

  “您一定很担心吧。虽然老身并不知晓其所在,但还是可以查探一番的。”

  “还请不要勉强。”

  “自然明白。——应该让一个医馆跟在您身边,您的随从只有一人还是多有不便。而且,台辅您,暂时还需要继续治疗。”

  说着,文远向下官们的地方回过头去。

  “德裕,你能接下这个任务吗。”

  “那是当然。”一个看起来忠厚老实的医官回答道。

  “台辅您暂时还需要修养,以及时刻观察病情,老身会这么对冢宰呈报的。不仅是身体的不适,若是心里有什么痛苦的事情,也请随时换唤老身前来便是。”

  谢谢您,泰麒用手包裹住文远已经老去的手说着。

  “……要说感谢的应该是我才对。真的,您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4

  黄医退下后不久,来了一个武官。项梁对这个人有印象,他是阿选麾下的惠栋。他记得应该是阿选的的幕僚中的一人吧。

  惠栋进入夹室后,向泰麒恭敬地行叩首礼。

  “您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惠栋感慨地说,但反而让项梁心里十分不舒服。说到底,泰麒之所以会离开白圭宫,都是谁的错啊。

  “您现在感觉如何了?”

  惠栋想靠近躺在长椅上地泰麒,项梁挡在了他们之间。惠栋看着挡在中间的项梁说,

  “阁下是英章大人的……”

  说着,他注意到项梁冰冷的视线,像是羞愧一样低下了头。踌躇着一般的沉默后,再次朝着泰麒说,

  “我叫惠栋。阿选大人命我速速前来,负责照顾台辅。”

  说是照顾,但实际上是负责监视的吧。或许是也想到了这点,泰麒说,

  "没有那个必要。我这里有项梁在,文远也派了人来。"

  听到泰麒的话,惠栋的目光停留在留在这里的德裕身上。他虽然觉得奇怪,但是由德裕开口,解释了泰麒暂时还需要贴身医师的情况,他也就明白了。

  “我已经知道台辅本身是带着随从这件事。这绝不是在轻视项梁阁下,而且既然受伤了自然是需要黄医的帮助。”

  但是,惠栋说。侍奉泰麒的人数是在过少了。

  “虽然天官已经派了寺人和女御前来,但是只有天官在您身边准备是绝对不够的。更何况他们都只有各一人,无法交替,这样您根本无法将您身边的事做好。”

  而且,泰麒还有身为宰辅和州侯的职责。本来应该是由国官和州官两个组织同时支持着泰麒才对。但身为天官的平仲和浃和的权限是有限的。他们确实需要一个能够一手管理六官的人,阿选想让惠栋来担任这个职责,这么回事吧。

  “台辅现在的情况,我自然是知道您需要时间养伤。所以在这期间,由我来完善各个体制。”

  “瑞州的州官不在吗?”

  惠栋被泰麒的问话堵住了。本来,泰麒也是瑞州的州侯。拥有相对国府来说独立的行政府。其中负责警护的夏官自然不说,也有负责身边照顾的天官。如果瑞州的体制还存留着的话,自然不必借用国府或者阿选的手,也能不为当前的生活困扰。

  “正赖呢?”

  “正赖大人他……”

  惠栋低着头说,像是在寻找说的话一样,然后,

  “因为有重大的渎职行为被捕了。”

  “他没有死对吧?”泰麒说,“让我见他。”

  “恕我冒昧,只凭我一个人的意见……”

  “我让阿选大人成为这个国家正当的王,为了拯救民众才回来的。为此也需要作为州侯的正当的权限,而为了行使这些权限,正赖是不可缺的。”

  “非常明白。接下来也将朝阿选大人即位的方向,和国府一起,瑞州的体制也会重新完善吧。在那之前,还请……”

  “还请快一点,请你这么向阿选大人传达。”

  是,惠栋只是一味地叩首。

  “然后,我要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可以的话我想回去休息——希望,不是那个牢笼,而是自己的宫里。”

  我们会火速为您准备,这么回答着的惠栋,就保持着羞愧地俯着的样子,慌张的从夹室出去了。项梁目送着他离去,他既对泰麒惊人得冷淡的言辞感到痛快,又对收到这些话的狼狈的惠栋感到悲哀。

  火速,虽然惠栋这么说,但现在还是只能先回那个牢笼里吧——项梁这么想,但没过小半个时辰(*),惠栋就回来了。

  “您的住处已经准备好了。虽然只是仁重殿的一个区域,但仁重殿的主要宫殿圈都受损严重,无法使用。准备的是勉勉强强留下的一个小的殿堂。这样的话您觉得可行吗?”

  “无妨。”

  恭敬地点了点头,惠栋来到在夹室外带路。建筑外准备了轿子,但泰麒却拒绝乘坐。

  “没有必要。走路。”

  “可是……”

  “若是担心走路的安全,就把我和项梁的骑兽送来。”

  惠栋有些困扰地只答了句,我会为您去询问的。

  德裕支撑着泰麒,项梁他们跟着带路的惠栋,在王宫中向西前去。

  虽然内殿周围的样子和过去相同,但继续向西,损伤就变得显眼了起来。这里也是,几乎所有的建筑都无人修缮,就那么放置着。再继续走下,甚至能看到些已经彻底崩坏的建筑。有收拾了瓦砾,留下空无一物的地面的地方,但也有没有收拾,就那么放置着的地方。留下的建筑也明显散发出一种自暴自弃的氛围,看不出有修理过的样子。

  ——仿佛废墟一般。

  在云海之下——到治朝为止的景色和以前比都没什么变化,但可以说是宫城的最深处的燕朝却肉眼可见地荒废着。

  鸣蚀之后六年。为何王宫的荒废就这么被放置着呢。或着说,这和正赖将国帑藏匿了这件事并非无关。即使如此,这个景象也实在异常。就算是再怎么资金不足,难道也没有人试图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整理王宫吗。

  走在昏暗的廊屋中时, 有鸽子在鸣叫着。或许是嗅到这个冷清的王宫的荒废,鸽子在这里筑起了巢。那空虚的声音实在太过有代表性。

  擦肩而过的人数仍旧很少。有几个人像是注意泰麒了一样停下脚步,各自都带着不同的表情,当场跪下。既有露出喜色既而叩首之人,也有心痛地伏在地面之人。与此同时,也有看上去毫无兴趣,就那么路过的人。是没注意到泰麒吗,还是有什么其它的原因吗?

  从内宫出来向西,项梁在这里愕然地停住了脚步。泰麒也同样,惊讶地蔽住了呼吸。

  作为宰辅居所的仁重殿,以及作为瑞州正厅的广德殿,这些建筑都已然不复存在了。无人清扫的瓦砾堆得像小山一般,混沌的高低之后,入水口和半毁的园林看得一清二楚。那是过去被壮丽的建筑群所遮挡的从未见过的景像。

  "这里毁坏的居然这么严重。"

  泰麒停下了脚步,用颤抖的声音说。

  是,惠栋低声回答道。

  "当时有多少人受到波及了呢?"

  "并不知道确切的数字。"惠栋这么回答,然后又补充道,"可是,也没有现在这个样子看起来那么多。"

  惠栋体贴地说。

  "并不是因为蚀将这些建筑物完全毁坏,就变成您现在看到的这副模样的。在发生蚀之后,多数建筑都至少保留了基本的外形,因此其中的人至少还没有丢掉性命。但这些建筑又歪又倾,就那么放着的话实在危险,因此就都推倒了。"

  这么一说,似乎确实没见到过半毁的建筑物。零零散散地留下的的建筑物中,虽然瓦片掉了下来、墙壁损坏了的凄惨建筑物很多,但他们的整体结构都好好地保留着。

  一边从测面看着由瓦砾堆积而成的小山,一边沿着路向北走,一些虽然有些损伤但却保留了整体形状的建筑物开始增加了。从完整地留下了的一个门殿进入宫中,他们到达了一个损伤很少的廊屋。很快就开始看到一片几乎没有损坏的小规模建筑群。

  惠栋带着他们朝这些建筑物中的一个前进。想来,这应该是仁重殿以北的小规模园林的西侧。走过大门,穿过前庭进入作为入口的简朴的门厅,又穿过冷清的前院,从过厅出来。过厅前方的正院是一处小而雅致的庭院。走过沿着箱馆的走廊,来到正馆。那里有着一块写着“黄袍馆(**)”的匾额。就像是黄莺一般,按照庭院的样子修整出来的正院中,有梅和桃的古树在两边排列着。一般,宰辅所居住的殿堂,需是三进三出的建筑物(***),但这里只有前院和正院两进。

  “如此狭窄实在非常抱歉,但暂时,还请您就使用这里吧。虽然进行了最低限度的准备,但我们也非常清楚还有很多不周到的地方。但一切都会渐渐在完善的,现在还请您饶恕。”

  如惠栋所说,这里确实是加紧进行了清扫,但家具都只搬来了最低限度。这里长时间都没有使用了这件事一目了然。

  “正让寺人和女御加急赶往这里。您看,在您身边照顾的下官,还需要增加多少呢?”

  “眼下没有再增加的必要。比起那个,让我和瑞州六官见面。”

  “关于这个嘛,还请您稍等。现在,还请您好好养伤。我会帮台辅您传达,想尽早回归州侯身份的想法的。”

  泰麒对郑重地低下头地惠栋说,

  “不知可否见见严赵和琅璨?”

  惠栋明显显得有些困惑。

  “这……”

  “琅璨方才虽然见了,但没找到说话的机会,所以还想再见一次。然后我想见见严赵,确认他的安危。”

  “我会这么为您传达的。”

  不能保证,他的话外是这个意思。泰麒无言地点点头,惠栋继而,

  “若您有什么需要的东西还请叫我。我姑且先去向冢宰进行报告,之后会尽量不打扰您,就在过厅侧面地房间里。您有什么事叫我便是。”

  惠栋将这里的设施全部说明了之后,就悄悄地退下了。

  目送惠栋离开后,德裕说,

  “这人似乎穿着军服,他是什么人?”

  他这么问项梁。

  “是阿选的麾下。我认识的时候他还是幕僚,但现在是什么身份就不知道了。只说是被命令来照顾台辅。”

  “因为事发突然,所以先暂时这样,这个意思吧。”

  说着,面向中央的正厅,检查着左右的卧室。

  “嗯,这边比较好吧。台辅您总之先休息吧。”

  是正厅右侧的卧室。前后二室被隔开,前室面向正院开了一个很宽的口,是作为景色优美的书斋吧,那里面用折叠门隔开的是后室。这边则是面对着相较于这样的建筑规模来说十分宽广的后面,放置着不错的寝榻,是个感觉不错的寝室。

  “您一定已经十分疲惫了。台辅您一定想多看看王宫的样子吧,我也不会阻止您,但暂时还是不要再走这么长的路了。今天真的已经是特别情况了。”

  说着,德裕利索地将泰麒塞进寝榻。为他换上准备好的睡衣,整好被褥和枕头,让他睡下了。

  泰麒老实地躺下,并且露出了微笑。

  “……其实有好几次都想找个地方坐下不走了。”

  “我当然明白。”德裕笑着说,“虽然现在药效还在,但马上就会失效了吧。若是您因为疼痛而醒了过来,就请您摇铃叫我,我就在前室呆着。无论什么事,都请不要勉强。”

  好,泰麒规矩地回答,安心了一般闭上了眼睛。

  (*) 小半时指四分之一个时辰,半小时

  (**) 日语汉字写做黄袍,同时可以音读为ouhou或者训读为uguisu,uguisu是黄莺的意思。

  (***) 这里直译是三个院子的三进建筑物,我查了一下应该就是三进三出的意思。三进三出是从大门进去是院子,里面又有一道二门,进了二门还是院子,里面还有一道门,再进去又有一个院子。

  5

  惠栋在傍晚时分回来了,但因为德裕说泰麒还在睡,便连卧室都没让进,就退到了过厅。至于泰麒想要的体制地恢复,目前还没有什么进展,但这种事多少要花些时间,这也是没办法的。相继地,平仲和浃和也来了。虽说寺人和女御一般会从自己的宅邸往来,但两个人暂时都决定在正院前地前院生活。

  当晚,黄医文远再次前来查看泰麒的情况。文远诊察了泰麒的情况,又向德裕询问了他的样子和饮食情况等等,然后告诉德裕明日便会有其他医官前来轮班,让他继续加油。

  “请放心。”德裕说,“还请您稍事休息,我去倒茶。”

  德裕让文远坐在正厅的椅子上,熟练地泡好了茶,自己便回去泰麒的身边了。

  作为起居室的正厅十分宽阔,天花板也很高,是个让人舒适的地方。向里有一处很深的门厅,其北面对着后院的庭院,南面的墙壁上有一扇带玻璃的大窗户,同时也有一扇带玻璃的门。透过玻璃,能完全看到走廊和正院,也能看到惠栋呆的过厅就在对面。本来,门内是立着屏风的,但现在已经移到了不遮挡视线的地方去了。因此,若是有什么人接近,就一定会被发现。

  “麻烦您特地过来一趟,感激不尽。”

  项梁向文远道谢,文员听了说,

  “不是什么需要你道谢的事情,毕竟我们的职责就是为台辅做事。”

  项梁笑了一下。虽然同为医者,但医师、疾医、伤医等等,在为王或者其他贵人治病的同时,也掌管医疗行政。与此相对,黄医却完完全全是麒麟的侍医。

  “所以阿选才会这么严苛把。”

  听到项梁这么说,文远痛苦的皱了皱眉,

  “没什么严苛不严苛的。那东西对我们来说就是仇敌。毕竟他袭击了台辅。”

  “您之前就知道阿选袭击了台辅这件事了吗?”

  “因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了。既然发生了鸣蚀,就说明台辅自身受到了重大的威胁。那么,结合之后发生的事,便只能得出这一切都是阿选所为,这个结论了。并不是只有我们这么想,从几年前开始,这就已经是宫城内的常识了——阿选煽动文州的土匪使其起乱,然后抓住了主上,又袭击了台辅。”

  项梁探出了身子。

  “您说主上被抓住了?骁宗大人被抓住了吗?”

  文远听项梁这么问,歪了歪头说,

  “不,只是有这样的传闻。官方的说明上是说已经亡故了,但看来白雉尚未落下,那么主上就是还活着了。既然如此,那就只可能就是被阿选抓住了吧。”

  “难道会在宫城之内?”

  “没有听过类似的传闻。若是被抓住了的话,那便不是在鸿基,而是在哪里的离宫,或者哪个由阿选所控制的州城吧。”

  说着,文远低声问道,

  “阿选这厮,真的是新王吗?”

  项梁短暂的沉默了一下,然后,

  “……台辅是这么说的。”他只这么回答。再多的就不是项梁一人能决定的了。

  “这种事真的有可能发生吗。”

  琅璨那时说:“什么都有可能会发生”,想到这里,项梁问,

  “琅璨大人已经叛变到阿选那边去了吗?”

  文远露出苦涩的表情。

  “……似乎是这样,老身也不清楚详情。琅璨大人从大司空的位置上退了下来,成为了太师,但实际上现在也还指挥着冬官。既然得到了如此的自由,那只能是因为她已经和阿选是一伙的了。比起说叛变到阿选那边了,或许说从阿选那里换来了自己的自由比较好吧。”

  “那张运呢?”

  文远露出轻蔑的笑容。

  “那东西也是,比起说是服从了阿选,不如说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加入了阿选。阿选一得到宫城的指挥权,就迅速地开始为阿选做事,一出现质疑阿选是不是篡位的声音,就第一个站出来否定。不止如此,还以反叛假王为由排除碍眼的官吏。他就是因此而被阿选重用的,但若说对阿选的忠诚,那是一点也没有。”

  “所以,现在的冢宰……”

  “主上的麾下有众多有能的文官。正赖大人他们就是代表。正因为这样的人身居要职,主上的朝廷才能迅速地被整顿好。但这些有能之人被一扫而空,只留下少数的高管,而张运就是这中间的一个人。张运没有对骁宗大人的忠诚心,所以对阿选来说是少数的同伴。他别特别地重用,一瞬间就当上了冢宰。阿选对朝政没有兴趣对他也是件好事,这样他就能随心所欲地操纵朝廷了。”

  “就是这个,”项梁再次探出了身子,“您说阿选对朝政没有兴趣?”

  看起来就是这样——甚至不用知道白圭宫内的情况,项梁也一直都有这样感觉——阿选把国家搁置了。

  在当时夺走玉座的时候,阿选还是想发布敕令做些什么,想用他自己的方法去施政吧。但是,怀疑阿选篡位而揭竿而起的人越来越多,对此有过十分严苛的诛伐,但同时阿选的朝廷对人民的干预却变少了。虽然国家保持了国家该有的样子,但这只是从前的机构在自动地运转着,却完全没有阿选在凭借着自己的意志做些什么的感觉。随着项梁对白圭宫的内情越来越了解,他就更觉得这并不是他自己的凭空想象。

  “虽然我也在想他会不会什么也没做,但阿选真的什么都不做吗?如果是真的那又是为什么?说到底不就是因为他想要玉座才做出这种事情的吗?”

  文远摇了摇头。

  “哎,老身也很不理解。他用了全部都交给张运了这种听起来好听的说法。但张运却对扩大自己权势以外的事情都不感兴趣。阿选不试图影响国事倒是好事,不过是无为而治。或者说,什么都不做本身就是阿选的意志也说不定。遵从这样的意志,张运才什么都不做。”

  但实在是很奇怪,项梁这么觉得。他不是想要这个国家吗?但得到了以后却放置不管。

  “传闻说,阿选周围聚集了一帮奇怪的家伙?”

  文远皱起了眉头。

  “是说那些傀儡吗?确实如此。”

  “那是什么东西?”

  “老身也不甚明白。就好像是生病了一样——只能这么描述。也有人说就像是受到了诅咒。因为其中有很多是反对阿选的人,所以阿选对他们下了什么诅咒吧,他们这么说。”

  “诅咒……”

  在冬官的技术里,也存在有咒术。是琅璨帮了他吗?

  “阿选周围净是些那样的人吗?”

  “也有阿选刚冒充假王的时候分配过去的天官。——不,应该有。因为听说他们立刻就不见了踪影。剩下的应该还有一些干活的下人吧,但具体的也就不得而知了。”

  阿选在六寝闭门不出。六寝中的情况绝不正常,文远这么说。谁也不能接近六寝,阿选也不从六寝出来。

  “张运也……不能吗?”

  “似是如此。归根结底,阿选根本就没有和张运一起让国家运转起来的意思,难道不是这么一回事吗?随你的便,不是这种感觉吗?”

  “也就是说,放任不管。”

  确实,文远点了点头。

  “但是,阿选就是新王的话,那也会被矫正吧。至于这对戴来说是否是件好事先暂且不谈。”

  “文远阁下认为那可能是件坏事吗?”

  “我这老骨头又明白什么,又如何得知天的意向。——但是,阿选的篡位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老身不能接受天意降下这种犯下大罪之人的身上,太奇怪了。说到底,这个王朝,这王宫的样子,就从根本上有哪里很奇怪。项梁阁下不这么想吗。”

  被问到的项梁没能回答。

  实际上,项梁仍在混乱之中。虽然琅璨叛变到阿选那边去这件事也让他受到了冲击,但更让他在意的事,琅璨对骁宗仍然使用“骁宗大人”这样的敬称,对阿选却是用很随便的语气。而且阿选也没有要因此惩罚琅璨的意思。琅璨和阿选之间的关系让人想不通,这两个人和张运的关系也同样令人想不通。张运和琅璨似乎关系不好,而且说到底阿选可是坐在玉座之上的,区区张运是不可能和他对立的。但即使如此,张运似乎并不崇敬阿选,阿选也好像并不重视张运。

  冷清的王宫,幽鬼般的官吏,令人迷惑的阿选等人之间的关系,一切都是异常到出乎意料,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的确有什么根本性的东西失常了。

  允许你回来,阿选这么说了,但看来用一般的方法是不能顺利进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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