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白银之墟 玄之月② 第十一章

  1

  鸿基的街道一片雪白。下了一整天的雪,延伸在王宫脚下的街道已经完全被白色覆盖。从王宫看去只能窥得街道的一小部分。云海之下垂着雪云,偶尔才能从云与云之间的空隙眺望下方的街道,而大部分时间,都只能看到浑浊的灰色云海。从云的走向来看,断断续续的雪还要持续一段时间吧。终于,鸿基的冬天也要正式到来了。

  可即使如此,泰麒他们却还持续着等同于拘禁的生活,没能为人民做出任何事来。如此,他忧虑不安、闷闷不乐的时候与日剧增。在项梁眼中,泰麒作为他的主人,本就难以搭话,但最近泰麒的周身生人勿近的气氛却愈加强烈了。泰麒依旧每天早上前往路亭散步,尽管日渐寒冷,但他停留的时间却变多了。

  “……这是怎么了。”

  项梁喃喃自语道。德裕在他面前擦着药,不可能没听见他的话,但却没有任何反应。项梁在内心有些困惑。最近,德裕的样子很反常,总是心不在焉的。

  “德裕,你怎么了?”

  被项梁一叫,德裕吓了一跳抬起了头,连着眨了几下眼睛。

  “……是?诶,怎么了?”

  “看你无精打采的样子,有什么事吗?”

  没,德裕回答,他的表情一如往常。

  哦,项梁觉得可疑,同时看了看时间。

  “……平仲怎么没来。”

  “说起来,今日还未见过他。”

  和德裕一样,平仲最近也十分反常,常在某处茫然。项梁觉得他可能是太过疲劳了,于是和惠栋商量后,昨天让他回自家修养了一整日,可现在已经过了中午,却还是没见他人。他可别卧床不起了,项梁心里想。

  成事的疲劳他一概不知,但一事无成的徒劳感却如此真切。黄袍馆的空气中飘满了忧郁和倦怠。鸠鸽像是在嘲笑他们被置之不理的不遇一般叫着,看来是不知在哪里筑了新巢。夜间唐突响起的一声鸠鸽叫声让人感到莫名的不安。他不禁觉得这叫声就仿佛是不吉的前兆一般。

  ——是啊,恐怕项梁也很累了。有时候项梁会在半夜感到一阵强烈的脱力袭来。想想整件事情的经过,这恐怕也是理所当然的了——得不到战果的战斗,不存在于眼前敌人,他们没能获得任何意义上的成果,有的只是不断持续的紧张感。

  项梁最近总觉得自己生活在一片废墟中。黄袍馆理应有众多官员生活行动,但项梁却看不到任何相关人员。这里只有无精打采地沉默着的泰麒,疲惫的德裕,以及不知是不是因为夜间负责担当内侍,而昼夜颠倒的脸色苍白的润达。就连不厌其烦地照顾泰麒的浃和,近来也减少了出入。

  而平仲更是难得一见。惠栋也因为事情没有进展而变得沉默寡言,而且随时都是一副忧郁的样子。就连下人们也像影子一般,毫无声响地结束工作便离开——这就是项梁平日里能见到的所有人了。

  之前会将外头的风带进来的文远现今也不再来了。泰麒自不必说,德裕和润达也担心他有什么不测。

  ——这就是一座废墟中的牢狱。

  或者项梁他们已经变成了在废墟里筑巢的亡灵了吗。

  “真是的,什么行动都没有——难道不觉得这有些奇怪吗?”

  这样强硬的话出自夏官长叔容。而春官长悬珠也同意:

  “台辅说了必须要禅让,骁宗在哪里呢?”

  谁知道呢,张运在内心抱怨道。

  “说起来,关于禅让这件事,冢宰有没有告知主上呢?”

  这话的语气充满着责备,张运瞪了瞪悬珠。

  “你这是什么意思?”

  充满不悦的话语让悬珠匆忙改了口。

  “不——只是想着,冢宰您是不是还有什么深谋远虑呢……”

  就像是——您是不是在怀疑台辅——之类的。悬珠含糊不清地补充道。

  “不可能。”

  张运一口咬定,但他一度想对阿选隐瞒确是事实。虽然琅灿肯定了泰麒的话,但张运却无法认同。首先,骁宗就不可能答应禅让,因而绝不能把骁宗带回白圭宫,让他和泰麒见面。另一方面,百官“到底如何了”的质疑声带来的的压力却与日俱增。与不得不开始推动事态发展的张运相对,宫中却开始有批判的声音出现——就和悬珠一样,很多人猜测张运也许是为了自己的权势,而故意对阿选隐瞒此事——这么下去张运也将面临被问责的局面。案作劝他,最好在那之前就向阿选请示。好不容易,张运终于决定将泰麒的说法传达给阿选,看看阿选会做出何种反应,但在焦急地等待后,却只得到他的使者带回的:“知道了”。

  “又是这样。”

  张运咂舌道。结果还是和以前一样。

  实际上,张运也不知道阿选究竟怎么想。泰麒说阿选是新王。张运觉得阿选通过砍伤泰麒,想必也认同了。顺其自然的就会觉得应该开始指挥准备登基事宜了,但阿选却并无此意。阿选还是如往常一样,在王宫深处深居不出,毫无音讯。仿佛泰麒称他是新王便是一切的结束。

  张运通过阿选近旁侍候的天官,再三催促其开始进行登基的准备,但却没得到任何回答。张运觉得,泰麒所谓的“必须禅让”,不仅会动摇朝廷,更会动摇阿选立场,但不曾想这个消息最后也石沉大海。好不容易从阿选处得到的回答也只是“知道了”。阿选一直以来都只回答——知道了——仅此而已。张运也丝毫不明白阿选的意图。

  他也想过把心一横就闯进宫里,当面质问阿选,但即使他身为冢宰,也无权擅闯六寝。正在张运愤懑不已之时,一个下官进来说有来自夏官的急报。

  “怎么了?”

  夏官长叔容出声道,招招手让人上前来,跪着的下官便站起身来走到叔容身边,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叔容的脸色一下变得严厉了。

  “哪儿?”

  下官回答的声音虽然很小,但“委州”二字还是传进了凝神听着的张运耳中。

  “委州——谋反吗!”

  骁宗出身于委州。委州仰慕骁宗者众多,自阿选朝来便频发叛逆。

  “又是委州。这次是哪里?”

  “这几年好不容易老实了……”

  “看来委州还是危险。还是大刀阔斧地整顿一番为好。”

  一片骚然中,叔容看向张运:“您意下如何?”

  “无非是按往常的做法。反正主上也只会回答——听到了。”

  以前也是如此。最初,走在前方开路的毫无疑问就是阿选,但从某个时间点开始,阿选便丧失了驾车的欲望。自那以后,无论向其报告何事,都只会得到“知道了”。因此张运他们除了遵循先例外别无他法。这次也一如既往罢了。

  “真的妥当吗?”地官长哥锡提出了异议,“这个道理我不太明白,阿选大人是新王对吧,这点已由台辅证明。既然如此,就算有前例可循,却没有如此处置的道理。”

  张运皱起眉来看向哥锡。

  “若是戴太过荒废,下达给阿选大人的天命不就会被夺走吗——通过失道这一形式。”

  “这……可能吧。”

  哥锡内心升起了危机感。

  “总之,难道不应该至少避免过于严酷的诛伐?”

  “然后又如何?要如何遏止民众的不满?”

  多数民众都不信任“假王”阿选,都隐隐明白这实际上是伪王。阿选采取的方法是,只要发生叛乱,便将整座城镇屠戮殆尽。通过令民众相互监视来遏制叛乱,但这也令民众的不满不断积累。说不好何时何地就会发生叛乱。而即便是小规模的叛乱,也可能成为引燃各地叛乱的契机。倘若如此,采取任何手段都无济于事了。

  哥锡说:“不应该尽早让阿选大人践祚吗?如此一来,各地谋反便会平息了。”

  2

  张运离开冢宰府,在混着小雪的寒风中向西望去。曾经的仁重殿就在其视线前方。他在黄袍馆的过厅叫来惠栋,一起前往了黄袍馆正馆。张运并不喜跪泰麒。

  如果是跪阿选,他还可以接受——毕竟是阿选给了张运他现在的位子。但要去跪拜其他人就让他的矜持很是受伤。但,这也没办法。

  依礼,张运进入房间后便又是跪拜又是磕头,接着继续跪着前行,然后再叩头说:“臣有一事想请教——禅让确是必须吗?”

  泰麒无表情地回答:“我想是的。”

  “您想……是指?”

  “天启并非天的声音。并无声音降下告诉我‘禅让’。但我感觉到禅让是绝对必要的,感觉这是绝不能退让的。”

  张运差点脱口而出“这种敷衍”,但泰麒继续说:

  “……所谓禅让,骁宗大人必会离世。若放在从前,这会让我痛不欲生……可是,现在却不报有遗憾以上的感情了。”

  泰麒悲伤的说道,看向张运。

  “为了救戴国。不得不让骁宗大人退位。如此骁宗大人自然会身死,但这也是为了万民。骁宗大人深深关心着国家和人民。若是知道自身的牺牲能救万民,那骁宗大人一定会欣然接受吧。——我是这么相信的。”

  项梁沉默着在一旁不洞,但却感觉自己要被什么东西从脚边开始吞噬了一般。

  ……难道这不才是真相吗?

  为了人民,麒麟有时会说出不讲理的话。虽说是慈悲的生物,但有时也会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无慈悲之举。至少项梁在骄王治世末期,从骄王和选择了骄王的麒麟身上明白了这一点。对麒麟来说,说到底人民永远是首位,王不过是服务于人民的。(*)因此当王与人民的利害冲突之时,便会采取对王来说难以置信的无情之举。

  项梁同时感受到了震惊——因为以慈悲为怀的麒麟居然会说出如此无情的话语——和恐惧——自己究竟在面对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

  或许也有同样的感觉,张运露出胆怯的表情平伏了下去。

  “是……”

  “但阿选大人迟迟不下决断,你们也很难办吧。此时只有保持耐心,不断上奏。——但至少也将阿选大人是新王这件事公开发表,说——阿选大人是由麒麟所指名的新王,近期就会践祚——你看如何?”

  “公开发表?”

  “这样世人也能放心了不是吗?可能的话,应该同时对民众进行救济。如此一来,世人便会更安定了不是吗?”

  “这,的确如此,但……”

  “至少该让瑞州先动起来。要何时才能将州侯的权力返还与我呢?”

  “怎么说返还,”张运低下了头,“台辅您现在也还是瑞州侯啊。”

  “这是当然的。”泰麒的话语毫不客气,“阿选大人也说了允许我归来。这可以看作是也包含着恢复我瑞州侯的地位吧,你说呢?”

  “这是自然。”

  “如此说来,瑞州不服从我的指示,是士逊的专擅,还是说——这是你的指示?”

  项梁内心一惊。用这样的问法的话,张运的回答就已经被限制了。

  “我怎么会下这样的指示……想必士逊有他的想法吧。他绝不是在轻视您,一定是为了台辅您的身体着想啊。”

  “可他没有实施我的命令。你所说的士逊的想法,能当作理由吗?——我再问一次,士逊不服从我的命令,这是你的指示吗?”

  “绝无此事。”

  “那就是士逊自大傲慢了。我想这应该能当作罢免的理由吧。”

  回答只有一个,张运用额头摩擦着地面回答“是”。

  “罢免士逊,任命惠栋为州宰。”

  “这……”张运抬起头来看向泰麒,像是气势被压倒一般又闭上了嘴。

  “说到底,任免州宰应该是州侯的权力吧。还是说,必须要得到冢宰承认才行?”

  不,张运答道。他只能如此回答,事实上,州侯任免州宰,并不需要王或者冢宰的承认。

  “很遗憾,州官不服从我的命令。请你通过冢宰的权力将这事广而告之。”

  是,张运叩首道。就算从项梁站的位置看,也能看到张运的脖子上留下了冷汗。

  张运狼狈不堪地离开了黄袍馆。他的腿莫名地打颤。

  在张运的记忆中,泰麒是不过是幼童。泰麒以外的麒麟——骄王时代的泰麒也同样是个温和的人。所以张运认为如今的泰麒也是一样。就算一再无视他,泰麒也只会抱怨抱怨而已。

  ——居然有如此麒麟。

  士逊是张运的亲信,也因此他才被任命为州宰。张运确实吩咐过他,无论泰麒说什么,不要正面回答就是了。这样就算泰麒生气,也什么做不了。他本是这么想的。

  然而他自己却上了钩,他被逼到不得不做出承诺的境地了。

  ——这真的是麒麟吗?

  张运再次疑惑地抬起头来。那真的是“泰麒”吗?

  可阿选大人已经认同,张运不可能再对此提出异议。

  张运回到冢宰府叫来案作,向其传达了罢免士逊,任命惠栋为州宰的意思。案作震惊了。

  “就让他随便吧,爱怎样怎样。”

  “可是,”案作劝慰道:“州侯的确有任免州宰的权力。只要台辅如此说,我们也没有阻止的权力。”

  “我知道!”

  愚蠢,张运骂道,然后接着命令发出阿选就是新王的公报。

  “原来如此——这样反民也会偃旗息鼓了吧。”

  “说是要救人民。就好像在说我们是故意对人民弃而不顾一样。”

  不是故意放弃的,张运咬紧牙关。张运之所以对人民弃之不顾,都是因为阿选这么做了。放置乃是阿选的方针。张运不过是服从了而已。一切都是阿选在前方铺路,张运不过是忠实地走在这条路上而已。

  而这样的阿选将要为王——张运对此实在无法乐观。这样下去,的确有可能失去好不容易在阿选身上降下的天意。

  “没错,有这个可能性。”

  张云自言自语道。如果阿选就此失去天命,那么阿选和泰麒就会因失道下台。如此一来在下一任的王登基之前,戴国实质上就会是他张运的天下——难道不是吗?王不在期间,立冢宰为假王是惯例。张运就会成为戴名副其实的“王”了。

  就在他偷笑的时候,近旁传来案作的声音:

  “一但失道,到下一任王出现为止可能要十数年——但那之后,现今的王朝就会确实地结束。”

  张运被道破心事,吃了一惊。一旦新王登基,张运他们的权势就会尽失吧。

  案作所说很有道理。假王不过是临时的王,没有让人执着于此的价值。在一个安定的王朝长时间当冢宰才更有价值。就算王朝短命,如果能留下——自己为了救戴而努力过,却被阿选所阻挠——的样子,那在下个的时代也能主张自己有功,如此就能留存下来。

  张运点点头。

  “果然,还是必须尽快让阿选大人践祚。”

  ——务必要让阿选登上玉座。

  3

  “我?当州宰吗?”

  面对惠栋的问题,张运不痛快的点点头。

  “这是台辅亲自指名的,你一定去好好感谢台辅,好好当值。”

  这是一定,惠栋平伏下去。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喜悦,但同时也有巨大的困惑。惠栋在泰麒眼中应该是阿选的麾下,换句话说就是仇敌。他每每见到项梁,就算不愿意也会感受到这一点。无论项梁用多么轻蔑的眼神看向他,用多么冷淡的话语针对他,他都没法去怨恨。因为有一个压倒性的事实摆在他们眼前——阿选夺走了骁宗的玉座。

  惠栋像是做梦一样回到黄袍馆,请求谒见泰麒,得到允许后就朝正馆去了。泰麒在大堂的椅子上坐下,不方便地用单手展开文书,惠栋在其面前平伏。

  “已从冢宰处,得知了让我拜命州宰的旨意。”

  惠栋说话的瞬间,项梁像是责备一般看向了泰麒。泰麒注意到却当没注意到,没有看项梁,而是让视线与惠栋相对。

  “请多指教。”

  “这于我实在是无上的荣耀,只是让我来真的可以吗?”

  “我能明白惠栋是充满诚意地在工作。我也明白你为国家和人民的状态在心痛。我想要救他们,我一定要帮他们度过这个冬天。还请你助我。”

  “乐意之至。”

  惠栋平伏着,高兴于自己的工作被给予了如此评价。

  “州六官的组织就交给你了。如果有与张运交涉的必要就由我来,届时还请告诉我。很遗憾我并不是很清楚这边的事。你若有什么事,也一定要和我说。”

  是,惠栋叩首,然后抬起了头。

  “那么……有一事还请您应允。”

  “怎么了?”

  “还请您增加周身的警护。只项梁阁下一人的话,恐怕阁下的身体是撑不住的。”

  泰麒有些有些为难地看向项梁。

  “不,我没事。”

  “实在不能这么说。台辅您周围侍候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平仲也看起来不大好,德裕也同样脸色不好,项梁阁下虽然还很振作,但我看来也十分疲劳了。虽说在宫城中应该没有什么危险,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至少还请允许我增加台辅周身的人员。”

  一会,泰麒微微点了点头。

  “……确实。我确实给项梁他们增加了太多负担了。”

  惠栋松了一口气——台辅应允了吗。

  “人选呢?”

  “总之,希望项梁阁下能拜领射士的职位,以此为基础再增加大仆小臣数人。自然,考虑到台辅您的心情,我会尽量寻找与阿选大人的麾下无关之人,或者说寻找岩赵大人的麾下。”

  “岩赵……不行吗?”

  “就我个人来说,若能得岩赵大人相助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我会努力尝试,只不过这可能还要花些时间。”

  确实,泰麒叹了口气。让泰麒和岩赵接触应该是阿选最警戒的事了——实际上把阿选是否真的不喜,至少在张运眼中,阿选一定不喜如此。也因此,他绝不会赞同此事。

  “人选应该很难决定吧,你有什么想法吗?”

  “其实我想着,至少需要轮班的人员,正开始找,得知岩赵大人麾下有一位名为杉登的人。”

  “我记得。是过去担任过骁宗大人师帅的杉登吗?”

  “是。杉登阁下现下是品坚大人的手下,从杉登阁下麾下应该是能借出人的。如此不知台辅能否放心一些。”

  “品坚赞同吗?”

  “没问题。我和品坚大人商量过后,大人也觉得这是最好的方法了。”

  你觉得呢,泰麒问项梁道。项梁回答:“品坚阁下——我记得是位诚实正直之人。应该不是阿选一手提拔的麾下,骄王时期是在其他将军麾下的。”

  惠栋点点头。

  “他曾隶属于的那位将军保守点说也是一位诚实的将军。骄王治世末期,瑞州曾因为妖魔出现而演变出巨大的骚动。在奉命讨伐期间,那位将军意外死去,品坚阁下就是他的师帅。”

  并不是阿选一手提拔的,因为和其他麾下相比待遇多少要差一点,但也因此把杉登派往他手下了吧。

  “品坚阁下与那位将军应该也是差不多的。”

  项梁也愿意为品坚说一点好话,这让惠栋稍稍安心了。

  “……我知道了。”

  “那人选就交给杉登阁下决定吧。还有,宫中是有一些私兵,我想借来皆白大人的右手所持的私兵。”

  “私兵?”

  惠栋点点头。过去的骁宗麾下现在多被赶去了闲职。被赶出宫城的人也很多,特别是主要的官吏。其中,芭墨和花影与骁宗缘分颇深,便被冠上了谋反的嫌疑,最后不得不逃出宫城;宣角逃出失败而被处刑;只有咏仲和皆白除外。不过咏仲是因为在蚀中伤重身亡,而皆白也在蚀中行踪不明。咏仲近旁的人倒是活下来了,但却被张运敌视,几乎没人留在宫中——毕竟会影响到自身的权势,张运会采取这种行动也是当然的。而皆白身边的人虽然没有被排除,但也遭到了冷遇,大部分都离开了宫城。其中只有皆白最心腹的担任天官小宰的嘉磐留了下来,但他被剥夺了官位,地位、职位都没了着落。和过去的惠栋相同,只是说等待指示然后就被放置不管。变成了无位无冠的侍从。

  “于是他便自己雇了些仆从。我去问他时,他说人员不多不便分割,但还是借出了三人。其中一人是武官,二人是文官。”

  “小宰……我似乎有些印象。不知直接让小宰本人来相助是否可能?”

  “我也觉得他无位无冠实在可惜,将他任命为周天官长如何?”

  泰麒点点头,像是要询问意向一般看向项梁。

  “若是嘉磐大人,我想是没有问题的。”项梁说着向泰麒点点头,“只是,关于让我当射士这件事,我不能同意。”

  泰麒歪过头。

  “台辅的警卫由州太卫统括。其下,射士负责官方场合的警护,司士负责私下的。这二者本来都是文官而非武官,实在不适合我,但如此一来又不能没有这样的文官。”

  啊,泰麒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样说:

  “过去负责我的警护的是潭翠。而潭翠是大仆,其上确实还有文官。只是官职名应该是射士。”泰麒接着说,“我印象中没有人的官职是司士,而大仆也只有潭翠。所以我也因此没能注意到项梁的负担,但……”泰麒说着又疑惑地歪了歪头,“潭翠手下是有小臣的,但基本都只是在远处守着宫室,或者巡夜。我几乎没见过他们。”

  “为了让这样的警护就足够,骁宗大人做出了一套体制。的确,现在不能这么做了。我当大仆就够了,我也承认若是再有一名大仆会好些。宫室的警护也是必须的。现在虽然是小臣们在守着,但他们的纪律不太好,还是必须要更新的。”

  项梁说着,视线转向惠栋。惠栋点点头,的确,他想道,士逊派来的——也即是张运派遣而来的——小臣品行不怎么好。虽然有少数很认真,但大多数都不怎么见得到人。虽然只是在背地里懒洋洋地消磨时间,但还是有必要让他们端正态度。

  “我也觉得看不下去。还是应该尽早建立完善的体制。”

  说着,惠栋直直看向项梁。

  “我绝不会允许有人轻视台辅。”

  4

  “惠栋阁下成了州宰?”

  午月将駹淑的话复述了一遍,然后深深舒了一口气。

  “……那太好了。”

  駹淑疑惑地说:“午月阁下,您知道惠栋大人?”

  “惠栋阁下在阿选大人的麾下之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十分有能力的幕僚。”

  将军为了统帅手下的军队而拥有军府,军府所属的官僚则为军吏,而在军吏中地位较高的则被成为幕僚。

  “惠栋阁下的名气在幕僚中也是名列前茅的。在幕僚长——军司叔容大人就任夏官长之际,他似乎有机会成为司马辅或者小司马的,但却不知为何就这么无位无冠地被放着了。很多人也觉得这实在可惜,但……”

  “是因为做了什么有失体统的事?”

  不,午月摇摇头。

  “并未听闻。最初大家都觉得很奇怪。”

  “只是最初吗?”

  “现在已经没人会奇怪了吧,毕竟这种事在现在的朝廷里时有发生。”

  说着,午月脸上浮现出了苦笑。

  “明明有能力却得不到相应的地位,明明有地位有职位却不被允许做事。现在各处、各种事情都被放置不管——人民也是。”

  不去管困惑地发出“啊?”的声音的駹淑,午月走出了值班室,寒冷彻骨的风吹过。因为无事可做,他们只能在寒风中缩紧身子,在附近巡逻,以此打发时间。挑着枪走出黄袍馆,伏胜出现在他了面前。他坐在堆着的木材上抬头看着天空,呼出的空气已经变白。

  “能看到什么吗?”

  “看不见啊。”伏胜答道,回头看向午月,“你还真是热衷于巡逻啊。”

  “毕竟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干——听说惠栋阁下成为了州宰?”

  “听说是,那位大人也终于见到太阳了。”

  “真的是,太好了。”

  “也会给你分配工作哦。”

  “给我?”

  伏胜点点头,示意午月坐到自己旁边,午月也老实地坐了过去。木材冰冷冷的。

  “你手下的士兵有多少是能派上用场的?”

  午月和伏胜原本同为阿选军旅帅。

  “两个卒长身手好,人品也好。还有一个两长也是个能干的——是为了补充小臣吗?”

  伏胜点点头。

  “惠栋成为了州宰,终于能好好整顿台辅身边的一应事务了。现在的人数实在是不足,所以便说要补充一些。”

  “射士呢?”

  贵人的警护有里表两方面。在州的层面上,外出或是有对外的典礼时,负责表面警护的叫做射士。与此相对,司士则是负责里,一些私人场所的警护的。

  “不设射士,只留司士一职。”

  人数不足的话,表里的警护也可能整合为一体。既有可能统合为司士,也有可能统合为射士。因为射士负责的是明面上的警护,所以不仅身手和人品要好,其容姿教养也必须合格。因此也有将射士置于司士之上的情况。虽然二者同为警备总责任者的太卫的手下,但却有看高射士一眼的倾向存在,因此在整合警备时,统合为射士的情况较多。但现在却不设射士。这是因为根本没有宰辅会在明面上进行活动的预期。虽然駹淑不懂,但这毫无疑问就只是体面的幽禁而已。

  “大仆呢?”

  “大仆就如常,由项梁阁下担任。虽然说是会增加一人,但和小臣没有直接关系。小臣全部直属于我。”

  也就是说,接下来也会由项梁负责宰辅实质上的警备工作。贵人的警护中细腻的要素很多,特别是私人空间的警护。根据时间和人物不同,要关心的重点也不同,所以要时常保持变通。人员不足时,可以将司士射士设置为武官,而直接负责警护,也可以只设大仆不设小臣。有那种不被一大群人围住就无法安心的贵人,也有那种只要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在就好,不想让其他人接近的贵人。因此,负责护卫台辅的只有大仆也可以。这不是什么会让人皱眉的异常,但这样一来就没有午月他们的出场空间了。

  “我也知道是无可奈何的事,但……确实让人有些难受啊。我们不被信任。”

  “当然的事。”伏胜干脆地说,“台辅周围交由我们警戒已经是不得已的了——毕竟我们是属于阿选军的。”

  午月点点头。说到底,是因为阿选袭击了宰辅,最终才变成了现在的情况。

  “我等被台辅当作敌人也正常。但无论如何,台辅的安全于戴国是最优先的事项。即使台辅无法信任我等,我等也该拼死保护台辅才是。台辅敌人众多,不仅只有张运他们。”

  听了伏胜率直的话语,午月点点头。

  虽然很遗憾,但有必要将阿选也看做是敌人——至少现在还是。直到阿选正式践祚……不,在践祚之后仍与宰辅对立的可能性也很大。虽然令人悲痛,但这就是戴的现状。

  “……是。”

  但,午月要保护宰辅。一来是他本就身居此位,二来他认为,宰辅的安全应该优先于王才是。

  不知是不是看出他的想法,伏胜像是松了一口气般放缓了表情,将手放在了午月肩上。

  “虽然处在这样艰难的立场下,但还是需要在这样的氛围下也能好好完成任务的人员。你若是有头绪一定要举荐给我。”

  归泉听到阿选将要践祚的消息后十分欢喜。

  泰麒将阿选选为了新王。如此阿选便能成为正当的王了——他从心底高兴,但令人奇怪的是,他们至今为止却没有任何行动。阿选依旧在王宫深处闭门不出,既然不出来也就不会给归泉他们麾下任何指示。因为觉得新时代要来了,归泉胸中被喜悦所填满,但因为阿选的举动,他却又觉得被背叛了一般悲伤——但是,终于。

  “说是近期就会贴出阿选大人要践祚的公报。”

  人人都道阿选是伪王。阿选将骁宗从玉座之上拉下来是事实。但天却没有因此而责备阿选,而是将其选为了新王。如以此来,就再也不会被轻蔑地叫做伪王了。

  他实在是很开心,很欢喜,控制不住自己向要将此事说与他人,但突然抬起头来,却看到带着复杂的表情移开视线的杉登的侧脸。

  “………实在抱歉,失礼了。”

  不,杉登依旧躲着他的视线喃喃道。

  杉登是骁宗的麾下。准确来说,是可以称作是骁宗兄长的岩赵的麾下。岩赵现在被解任了将军的职位,又被剥夺了地位正在蛰居中,杉登这才被配属到归泉的主人——品坚军中。这对杉登来说一定是令人感到屈辱的调动。——说到底,骁宗在文州失踪时,与其同行的就是品坚他们。虽然品坚也好归泉也好,在骁宗失踪当时都十分震惊,并且拼命搜索,但骁宗依旧杳无音信。当时都说骁宗是被土匪所袭击,归泉也以为这就是真相。于是他当时也想着,至少也要找到骁宗的亡骸带回鸿基——因此当他空着手,甚至连一丝线索都没有地回到鸿基之时,内心遗憾不已。而且,骁宗是为了保护一个名为辙围的城市才前往文州的。而彼时,辙围的安宁尚未得到保证,于是品坚也好归泉也好都想着,定要为了骁宗保护好辙围。然军命不可违,他们不得不带着断肠的思绪回到鸿基。

  “阿选大人,背叛了主上。”

  他忘不了自己被告知实情时那毛骨悚然的感觉。他一边想着——这是什么事啊,却因为受到的冲击过大,而把所有话都吞进了肚子。

  既然阿选如此选择,就一定有他的理由。虽然没能在事先就被告知实在有些遗憾,但这是阿选所选择的道路,他毫无疑问会服从。说到底,归泉本就认为阿选才正是该成为王的那个人。天走错了路,而阿选则自己纠正了天的错误,他是这么想的。

  但于身处骁宗麾下的杉登,阿选的行动不过是篡夺。特别是品坚他们与骁宗的失踪有所关联,被他敌视也无可奈何。但被配属于品坚军的杉登却看不出有敌视他们的样子。无论过程如何,现在正是国家最艰难的时候,正是这种时候我们才必须动起来——杉登那时这么说着,对品坚尽了礼数。倒不如说品坚才显得更不好意思,但杉登却也说,品坚没有什么对不起对骁宗——更不用说对不起自己的。归泉因为对品坚的人品评价颇高而成为其部下,而杉登对他却也多有关心。(*)归泉在身为阿选麾下的同时,也是品坚的麾下,所以他对杉登如此态度很是高兴。正因为有参加了篡夺的内疚在,所以杉登的态度也让他如释重负。

  要再道歉也不太好,归泉便从杉登面前走开了。在离开府邸之时,正和品坚遇上。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他的动摇,品坚问他“怎么了”,于是他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品坚。

  “杉登阁下真是辛苦了……”

  归泉低下头。

  “我实在是做的不好,对不起他——可我是真的高兴,终于啊……”

  “但并没有说践祚的时间。”

  “是。”归泉点点头,“但也说了是近期。会有一场即位式吧,好期待。”

  是啊,品坚喃喃道。

  “这样真的好吗……”

  “好?”

  被归泉反问,品坚带着苦笑摇摇头。

  “这说法太奇怪了吗。——只是感觉,为什么行了篡夺之事的阿选大人可以当王呢,这样真的好吗?”

  这,归泉支吾了。

  “但,如果真的是篡夺,又怎么会被选为王呢?”

  听到归泉的说法,品坚不可思议的看了回去。

  “所以说,这不就说明,阿选大人将骁宗阁下排除这件事并无罪吗?”

  “怎么可能。”

  “可是——确实,虽然我们当时看不出来,但如果骁宗阁下当时已经失道了呢?”

  品坚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当时就有声音说,骁宗阁下太过独断专行。其他的,或许也有我们所不知道的事。虽然还没到台辅会直接诉说自己身体不适的阶段,但天却已经放弃了骁宗阁下——是否有这种可能性?”

  说着说着,归泉也不由地觉得,是不是自己所说的这就是一切的真相。

  “所以阿选大人讨伐了骁宗阁下这件事,于天而言并非罪过?所以这次才会将阿选大人选为王。”

  品坚皱着眉陷入思考。

  “这……不能说没有这种可能性……”

  惠栋在傍晚时刻将另一名大仆带到了项梁面前。

  “这是耶利。”

  项梁看到惠栋所介绍的人物吃了一惊。那是个一看就知道还没多大年纪的小女孩。虽然看上去是一副武人做派,但年貌却和泰麒没多大差别。可能多少会大上一些,但说几乎相同却没有问题。而且据说在此之前从未升仙。虽然不过是无位无冠的私兵,但却在嘉磐的推荐下提拔为了大仆。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虽然项梁心中有所不安,但看着耶利的言行举止却也认同了——这个小女孩不是一般人。

  “请多指教。”

  耶利对泰麒礼貌的声音只行了一礼以示回应。看上去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但她的眼中却兴致勃勃地闪着光。

  “多指教。”

  耶利对如此打了招的项梁,也用同样一双兴致勃勃地眼睛看了回来。然后很快歪过了她的小脑袋:

  “你看起来相当疲累了。”

  或许吧,项梁苦笑道。

  “你要立刻就去休息吗?还是要先检查我一番呢?”

  虽然这话听着有些刺耳,但耶利的语调却十分明朗,不让人讨厌。

  “夜里值班就拜托你了。今晚我也一同,向你说明台辅周边事宜吧。”

  浃和出了黄袍馆,向治朝急行而去。

  惠栋命她火速前去查看平仲的情况,说是泰麒十分担心。

  ——为什么自己要做这种侍女的活呢。

  本来她实在不愿意做,想遣一个下女去,但又改了主意。她已经有段时间没给立昌报告了。这是个偷偷去天官府的好机会。

  最初,立昌会催促她来进行报告,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其间隔变长了。想得周全的浃和一有机会就会去拜访立昌,但立昌那边的态度却越来越随便。看来是立昌对泰麒的动静失去了兴趣。

  这种间谍一般的行动让人紧张。特别是最近,越来越让人疲累了。所以立昌最近失去热情让她也松了口气,但同时也有一些不满。浃和心中因被交予了重要责任而产生的兴高采烈越来越少了。

  浃和抱着复杂的情绪拜访天官府时,立昌却丝毫没有出来的意思。虽然侍官向她强调,一定不能移开视线,特别是泰麒和惠栋、项梁的对话,一定要听仔细了,但浃和却抱有疑问,这个侍官真的对她探听所得的结果有任何兴趣吗。只是细细地对她下了一番指示,但却让人感觉他只是对于下命令这件事乐在其中而已。

  心中有个疙瘩一般,浃和离开了天官府,再次向治朝方向潜进。不知是不是太过疲劳,她感觉自己脚下沉重。疲惫不堪地穿越路门,走到了云海之下。云海之下是天上所无法比拟地寒冷,刺骨的寒气中,浃和一边四处问路一边走向平仲的自家宅院。平仲地宅邸比浃和的要大,虽然浃和是女御,和现在身为寺人的平仲品阶同为中士,但平仲本来是司声,是上士。应该是继续使用了当时的宅邸吧,但她却笑不出来。浃和的自宅在被罢免了典妇功后就被收回,之后就一直没有自宅了。现在虽然得到了女御的地位,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朝中哪里停滞了下来,她现在还没能得到自宅。

  惠栋成为了州宰,在整备州六官之时,浃和他们的处遇也可能会改变。能不能成为统管泰麒身边侍之事的侍史呢,浃和想着,那平仲就应该会成为之上的内小臣了吧。这也让她笑不出来。

  ——明明是个机灵的男人。

  若说工作的话,浃和所做是其数倍。应该说比平仲要有用得多,但项梁他们却像是没看到一样,反而对平仲十分重视。

  带着不满,浃和夸张的敲了敲紧闭的大门。很快就从内侧传来了应答声,一个像是侍官的女人探出脸来,用看不出感情的双眼看向浃和。

  “请问您是……”

  声音毫无抑扬,明显是很不耐烦。浃和则故意恭敬地行了一礼。

  “我是女御,名为浃和。听闻平仲阁下身体不适,台辅亲自命我前来探望。”

  浃和脸上挂着笑容,仔细地询问。但相对的,女人却用傲慢的态度说:

  “并非身体不适。主公的职务已经改变了,您不知道吗?”

  什么,浃和不由地出声。

  “现在的职位是……?”

  女人恭敬地点点头。

  “主公已是保衡。”

  浃和张开了嘴。保衡乃是下大夫,是平仲过去就任地司声地上司。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平仲阁下现在……”

  “已经在工作了。”

  所以你回去吧,女人就只说了这句。浃和只得行了一礼便辞去,心中一阵难受,沿着来时的道路回去了。在女人关门的时候,浃和听到建筑物中传来一声鸠鸽的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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