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白银之墟 玄之月④ 第二十四章

  1

  万里无云的晴空下,耸立着一座穿透云海的凌云山。

  四季流转,不问世事。朝天耸立的山峦在夏日里的烈烈阳光下白得耀眼。翠绿点缀着绵亘的山峰与山脊,背后广阔的天空呈现出清澈的浅蓝色。

  李斋感慨万千地看着眼前的景色。

  明明即将在此上演一场悲剧,但如此景色却美不胜收,只令人觉得讽刺。

  李斋时隔七年第一次近距离看到鸿基。在命中注定的那一天,友人不安地目送她踏上征伐承州的征途。她最后一次见到鸿基的风景,就是回头时所见的破晓时分的景色。

  ——这是何等的反差。

  李斋震惊于这个美丽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却对她的心情不屑一顾。她是如此的无力又无意义。

  李斋郁郁寡欢地在距鸿基最近的街道过夜,等大门一开就站到鸿基的门前。和李斋出发的那天不同,城墙上有士兵列队把守。街道上的人群已经排起了长队,人群熙熙攘攘,弥漫着一股奇妙的兴奋感。李斋周围的人在和旅行的同伴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李斋对这些声音充耳不闻。反正肯定是谴责骁宗的话。在到这里为止长达的二十多天的路途上,她已经听得耳朵生茧了。事到如今,即使听到了,也只是徒增痛苦。

  她随便选了座大门,跟随人流进入了鸿基。大门的一侧紧闭,将出入的人流挤成细细一条,但并没有针对身份的特别检查。李斋自己没带什么行李,但周围的不少旅人都抱着行囊。然而,也没有人来检查行囊里装的东西。只有携带长枪的旅人会被卫兵叫住,指着长枪在说什么。被叫住的男人,在比较了城内和城外的情况后,把长枪交给了卫兵。也就是说携带长枪是不能入内的。李斋揣测,应该是要不就交给卫兵,要不就出城。

  李斋被莫名兴奋的人群推搡着离开大门,站在了鸿基的大街上。四周不见同伴们的身影。大家凑在一起会很显眼,所以他们分头行动,定好今天在皋门旁的道观碰头。

  ——到了明天就万事皆休。

  李斋的心情莫名的平静。她十分不甘心,特别是一想到不能对阿选报一箭之仇,便觉一阵烧心。同时,她又觉得,罢了。仿佛从内部焚烧这具身体的痛苦也即将结束。说来奇怪,一旦这么想后肩上就如同卸下了重担一般。

  城内四处可见士兵的身影。李斋尽可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避开了他们的视线。说不准里面有见过的士兵。特别是岩赵军的部下被赶来护卫鸿基后,并非一定不会遇见熟人。

  ——霜元不会有事吧?

  李斋对岩赵的部下没那么熟,但霜元常年和他一起在骁宗麾下共事,认识的人应该很多。

  李斋沿着人头攒动的街道向前直走,走到了皋门之前。这里果然也到处是士兵,城墙上更是挤满了士兵。她还看到很多骑兽,由相当规模的空行师驾驭着。相比大量的士兵,高耸的城墙更是让李斋心灰意懒。时隔七年所见的白圭宫的城墙是如此巨大,墙厚且高。

  白圭宫和鸿基,只要有一处关上大门就等同于被关在笼子里一般。一旦出现事端,鸿基立刻就会被关闭。以李斋他们的人数不足以成功突破。进去了就出不来。这再次印证了她预想中的事实。皋门敞开着,可以俯瞰通往奉天殿前的广场。这个广场与奉天殿前厅相比稍小,但实际上还是十分宽阔,四面都是高大的建筑物和坚固的城墙,看上去简直就像打开盖子的盒子一样。只要大门一关上,就会真的变成一个盒子,若从四方八面射出弓箭,被关在里面的人们瞬间就会惨死于箭雨之下。

  李斋边思忖着,边向约好碰头的道观走去。霜元等数人已等候在此。李斋朝着霜元点点头,霜元笑了笑,也对她点了点头。李斋特意没有叫他,霜元也是如此。不仅是他俩,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只是抬头望着道观的正殿。应该说,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众人默默伫立原地。这时静之出现了。静之马上注意到李斋,来到她身边,但也还是没说什么。

  弹劾是在正午时分。那日清晨,一个人也不缺,全员都到齐了。有人出声,“虽然时间还早,我们走吧。”李斋只是颔首,再次走向皋门。蜂拥而至的人流将大门堵得拥挤不堪,通往奉天门的广场已然挤得无立锥之地。

  李斋一想到这么多人都是为了看那欺骗他们的盗贼而来的,就感到痛苦不已。

  奉天门大敞着,从正面远远望去,能清楚看见奉天殿的威容。巨大的宫殿前,在这片广阔之地,目光所及之处,人头攒动。奉天殿坐落在三层高的基坛上,最下层的基坛向前突出,形成了须弥座。举行即位仪式的时候,从王师中选出的五千精锐就在基坛上列队。李斋也曾在其中。这已经是遥不可及的往事了。

  李斋曾引以为荣的地方如今也有士兵在此列席。在须弥座的正下方,搭设了一个白木制的高台。高台中间立起一根柱子,二十多名士兵举枪围在柱子四周。

  ——罪人会被绑在这根柱子上示众。

  李斋的心脏就像被猛地攥住一般。这个国家的王,就要在此结束生命了吗?

  她虽然想靠得更近一些,但因心中厌恶,难以过于接近。事实上,挤在拥挤的人群中,即使想向前走也很困难。

  “不好,赶紧。”

  霜元在她身边小声说道,手指着前方。他们必须从眼前的人群往前挤,离那个令人生厌的地方更近一些。李斋用肩膀隔开人群,忽然被静之抓住了手。李斋朝他看去,静之用眼神示意她看脚下。她顺着视线向下看去,只见大小不一的石头滚落在地上。

  原本这种地方是不应该有石头的。每一块石头都有拳头大小,正好适合捡起来后投掷出去。人流中偶尔会出现莫名的晃动,是因为被石头绊住了脚步吗?

  被石头绊倒的人,在憎恶地看向它的同时,看到那些在恶念怂恿下开始投掷石头的人后,会立刻想起脚下也有着同样的凶器。姑且不论扔不扔得中,直接就往柱子上扔去。他们无非是因为愤怒才扔出去,不见得是想要杀人。然而,这里有这么多人,每个人扔出的石头肯定有一部分能投中,然后就会夺走这个国家真正的王的性命。

  ——话虽如此,骁宗是王。

  他果真会如同被处以极刑的罪人一般,被投石轻易地了结生命吗?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才会气绝吧。到处乱撒的石头也可能不足以断送这个身负神籍的人的性命。到时会怎么做呢?她推测,反正一定会有一个“百姓”抢走断头台上士兵的武器,然后将人砍于刀下吧。

  她拼命挤着人流向前走,强行挤进人群,有时候得使用相当粗暴的手段才能往前。不久,透过人群,刑场的景象逐渐清晰了起来。为了阻挡人潮,前方筑起了矮矮的堤防。堤防到李斋膝盖处高,由拳头大的石头堆积而成。石砌的内侧是粗制滥造的栅栏,再往里则由士兵们横举棍棒列队把守着。中央设有处刑台,虽然周围有士兵护卫着,但这些士兵是会马上消失不见呢,或是等开始投石后佯作制止,然后离开那里吧。

  ——多么荒唐的闹剧。

  刑场周围建起了一堵矩形的人墙。李斋在即将来到最前排时停下脚步,混在人群中环视四周。有一脸兴奋的男人,也有蹙眉盯着柱子的女人,还有和身边的人高声说话的人。虽然表情各异,但谁也没有表现出悲伤的模样。没有人是因为担心王而来的。倒是有几个人不知出于什么心情,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不能饶恕。”

  身边传来压低的声音,李斋一下子回过神来,看向了旁边。静之浑身颤抖个不停。

  ——太过分了。静之反复嘀咕了好几次。这实在过于残酷。架设刑场本就带有侮辱,而有这么多民众来看好戏,仿佛这是庆典一般的热烈气氛也令人感到屈辱。阿选那里流出的“篡位者”的传闻已经被信以为真。静之实在是过于气愤,以至于对在场的人们也感到了厌恶。

  李斋一脸困惑地注视着静之,只是点点头。

  “别急。”

  李斋小声说着,回头一看,霜元和其部下就在她身后。不知何时起,所有人都聚集在李斋的身边。这个地方充斥着如海浪般喧嚣的声音,周围只有同伴,无需担心被人窃听。

  “不会让他们用那根柱子。”

  静之的身后有人压低声音说道。当骁宗被押上刑场,他们可以赶在他被绑在柱子上前冲出人群。

  “不可操之过急。”李斋低声回道。“开始投石之前,刑场士兵的人数应该会所有减少,我们应先静观其变。”

  “可是……”

  “待民众行动后,我们再乘乱而出。不能连主上身边都接近不了就白白送死。都给我忍着!”

  虽然李斋说得很有道理,但静之一想到骁宗会被囚禁在那根柱子上,就忍不住会气愤填膺。

  “此外,全员出动并非上策,还是兵分两路吧。”

  静之惊讶地歪头看她。

  李斋说,“这里留下半数人马,留下的人假装看热闹,在此待命。不然就没退路了。”

  “退路?”有人咬牙切齿地说,“哪里还有必要留退路?”

  “不说别的,我们只有这点人手,仅靠一半人马能救出那位大人吗?”

  “我不知道。但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们也要给自己留一条活路。事到如今,还未到必须下定决心斩断退路的地步。”

  “一半太多了。”霜元回道,“留下十五人足矣。”

  李斋颔首。

  静之不能理解霜元的回应。没有退路也就没有活路,这是毫无疑问的。然而,留下这条路还有意义吗?这里这么多的人,即使留下逃离刑场的退路,在拥挤的人群中又能逃往何处?逃跑时一旦门被关上,那就万事休矣了。最糟糕的情况是牵连到周围的民众。

  “要战斗到最后一刻。”

  似乎察觉到静之的疑问,李斋这么说道,望着静之的目光仍然有力。

  “我们不会白白送死的。结果变成如此是一回事,而一开始就陷于其中是另一回事。”

  静之被强烈的视线所镇住,不禁点了点头。

  “何况……”李斋说着向静之身边靠近,此时,传来了庄严的敲锣声。少顷,在宽阔的广场上群集的民众变得鸦雀无声。

  静之把目光投向正殿。奉天殿正面的门的周围开始有了动静。

  正殿正面的大门打开了。从昏暗的宫殿中走出数名身穿礼服的官吏。举着旗的官吏在门的左右待命,侍官紧随其后。

  静之屏住呼吸望着这一切。官吏列席后,身穿仪式用铠甲的仪仗兵也随之出现。远远望去,可以从敞开的大门窥见奉天殿的内部。玉台上的玉座就在阴影之中。玉座周围垂下珠帘,意味着有人在里面。

  ——出来了。阿选就在那里。

  静之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台辅。”

  李斋小声说道。静之往那里一望。“玉座的旁边也放下了珠帘。台辅就在那里。”

  “他怎么敢!”

  李斋身边的同伴们都发出了呻吟。居然把麒麟带到刑场,而且是即将发生惨剧的处刑场上。

  “竟然做出如此残酷之举……”

  不知谁在喃喃自语,李斋只觉得五脏六腑被揪住了。正当她咬牙切齿之际,民众轰动了。她视线游移,寻找着声音的由来,然后注意到群众如同波浪般摇荡,便将目光移向须弥座的右手边,只见一群人正从那一侧的楼阁里出来。

  静之发出一声低吟。

  出来的是刑吏。他们在士兵的包围下走来。一个身着朴素褐衣,两手被拘在身后,身上绑着绳子的人走在他们的中间。他们向着须弥座的前方走去。随着他们的移动,人群也在骚动。一行人肃静地走向刑场。在震耳欲聋的声音中,死亡的队伍在刑台下停住了脚步。

  骁宗面无惧意地抬起了头。无论是粗陋的衣服、枷锁或绳子都无法令他露出羞愧的神色。他只是以淡漠的神情环视四周的人群。不知是否光线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让我去吧。”

  静之这么说后,霜元仅仅是让他忍着。静之只觉得难以忍受,把手伸进怀里握住了小刀。他想就这样跑出去。结果,他还是什么都做不到。他受不了只能继续注视这一切的痛苦。

  ——不能白白送死。

  他不断说服自己。决不能还未接近主上就命送黄泉,惹人耻笑。这是静之仅剩的毅力。

  刑吏让骁宗站到刑台上。跟随的士兵取下骁宗手上的枷锁,抓住他的双手,让他站到柱子前之后,重新将两手向后拉去。骁宗的身体背靠柱子,被绑在了上面。

  确认一切无误后,刑吏以夸张的架势展开文书。周围的声音太响,根本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不过,他们知道刑吏是在声讨骁宗。说他盗取阿选的王位,荒废国家,使民众受到不该受的苦——。

  李斋按住静之颤抖的手。

  一旦民众开始行动,他们就要确保行动路线,分头行动,直奔骁宗所在之处。

  然而他们真的能到达骁宗的所在之处吗?在斩断枷锁的时候,能保护骁宗不受逼近的百姓伤害吗?最重要的是,他们能继续无视百姓的谩骂及手中的石头吗?

  不能允许他们扔石头。没有理由让他们扔哪怕一块石头。

  “李斋大人,请您让我去吧……!”

  在静之低声请求时,正殿发生了骚动。

  2

  ——时间稍许向前追溯。

  正殿大门依然紧闭,殿内弥漫着一股昏暗薄暮的气息。耶利和来迎接他们的下官一同进入奉天殿。奉天殿的中央并立着三个玉台,王座就在中央格外豪华的玉台上。位于其左右的玉台,一边属于王后之位,另一边则是宰辅之位。下官催促泰麒尽快入席。周围有大量的侍卫把守。泰麒走上玉台,刚坐下身边就被护卫所包围。在珠帘降下之前,他看到阿选坐上了中央的玉座。

  耶利站在泰麒的背后。尽管护卫都佩戴武器,但耶利却被禁止携带武器。本来她甚至不被允许同行,是泰麒据理力争才最终同意的。

  耶利偷窥着围在泰麒身边的那些士兵的脸。他们不是在仪式上护卫的虎贲氏,而是黄袍馆的那些小臣。自从嘉磐被带走后,小臣内部换了不少人。以前很多士兵都很钦慕泰麒,但随着人员的变动,气氛也为之一变。更换的人员里似乎没有傀儡,却都显得格外冷淡。他们看上去并不特别出类拔萃,但也让人找不到破绽。一共有二十五人,坛上——珠帘内十人,坛下有十五人。被这么多携带武器的士兵包围,意味着泰麒无法轻举妄动。不过,阿选为何如此警戒?

  阿选透过珠帘,看着围在泰麒周围的小臣,轻轻嗤笑了一声。

  ——泰麒无法随意行动。

  阿选并非在戒备什么,安排这些警卫只是为了不让泰麒逃跑。

  事到如今,泰麒已经无能为力了。如果有什么是他想做的,那边是飞奔到骁宗的身边吧。跑到骁宗跟前,跪拜他,告知天下骁宗才是真正的王,谴责阿选是大逆的罪人。然而,泰麒是黑麒。即使他声称自己是麒麟,也难以令人信服。光是在广场聚集的百姓的声音,就能把泰麒的呼声淹没。

  虽说穷寇有可能为了夺回泰麒而冲进来,但阿选估计他们并没有多少人——据说穷寇已被全歼。可是,肯定会有余孽。说不准还剩多少人,只要里面有骁宗的部下,他们就必定会前来营救骁宗。基于这种可能性,鸿基已经封城。如今所有的门都已经关闭了吧,城墙的通道上也都挤满了士兵。围绕宫城的城墙也是这么一副光景,特别是奉天殿周围的建筑内全都安排了大量士兵。守卫白圭宫和鸿基的士兵人数是平常的四倍之多,从余州紧急召集来的士兵将鸿基防得密不透风。

  一两百人的余孽即使成功救出骁宗,也无法逃出鸿基。甚至是否能救出骁宗也不好说,因为最大的障碍其实是现在挤满广场的百姓,群众这一堵墙将骁宗彻底包围起来。

  阿选在马州抓住了骁宗,让王师将他押送至瑞州。王师进入瑞州后就悄悄脱离队伍,避人耳目地把他带往位于鸿基北边的凌云山——托飞山。托飞山是座墓山,骄王的墓也在那里,平时只有少数守墓的官吏和士兵在此驻扎。阿选手下的兵占据这里后,将骁宗押往此地。昨天才找准时机从云海上方将他转移到白圭宫,然后骁宗就一直被关在单人牢房里。他即将被带往刑场,让众人一睹他凄惨的模样。随后他就会被杀死——死于自己的百姓之手。

  ——好好看着吧。

  别想逃,也不准移开视线。尽情诅咒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悲剧发生的自己吧。

  阿选露出凉薄的笑容,与此同时,宣告悲剧开始的铜锣声响起。

  玄管置身于殿内的阴暗一角,看着正面的大门一齐打开。

  ——终于开始了,如今除了祈祷已别无他法。

  岩赵也置身于黑暗中。在支撑奉天殿的柱子阴影下,旁边就是阿选的玉座,玉台之下,在黑暗中候着的是琅灿。岩赵就站在琅灿的身边。当正门全部打开时,一缕明媚的阳光射进殿内。待眼睛适应了光线,便能看见广场中聚集的群众。如此多的百姓为了唾骂骁宗而聚集在此,回响的声音如同狂暴的海浪声般汹涌而来。

  岩赵咬牙切齿地问琅灿,“这样你满意了吗?”

  听到岩赵压低的声音,琅灿低声道,“这个问题不该问我,而应该问上天呢。”

  群众发出的无数喧嚣声在四方的建筑内回荡,仿佛带着压力一般震动着空气涌来。

  是愤怒,亦或是对处刑的期待?

  ——哪个都无所谓,案作偷偷笑道。

  他站在阿选的背后,环视蜂拥而来的人群。正是这有如云霞的人墙,将终结骁宗的生命。然后,案作的时代即将到来。

  阿选会用怎样的心情来迎接这一刻呢?

  正当耶利透过珠帘观察玉座的时候,泰麒仿佛吃了一惊般望向自己的左手边。他凝视着东边的阁楼,耶利顺着他的视线也望过去,正觉讶异,楼阁的门打开了。

  从楼阁中走出一群人。群众开始喧哗,怒涛般的声音震耳欲聋。放眼望去,仿佛是一片汪洋。俘虏在一波波的呼声中走出,人群骚动起来。

  这是耶利第一次见到骁宗。原来如此,那就是这个国家的王吗?被命运及上天玩弄的泰麒的主人。

  他过去也曾在这里——在阿选所在之地,同样也是在群众面前,登上了王位。当时群众应该是一片欢腾,现在则是在一片怒骂中麇集于此。他们为奸计所惑,毫不知情地前来屠杀曾经欢天喜迎接过的王。

  死囚被绑在处刑台上。在耶利眼中,他是一副淡然的模样,既不怯懦也没有虚张声势。

  ——他在想什么呢?

  就在此时,泰麒深喘了一口气。

  耶利靠近泰麒的身边,正想探头看他的脸,泰麒忽然就站了起来。身边的士兵迅速伸出手,应该是叫泰麒不要站起身。泰麒攥住他的胳膊,随后把他拉过来,像是想要和他说什么。

  士兵一脸惊讶。耶利则看到泰麒左手把士兵拉过来,同时右手抽出了士兵身上的剑。

  士兵倒抽了一口气,泰麒已经将手上的剑刺入他的腹部。耶利的动作很快,但现场的士兵对于发生了什么事却一脸茫然无知。或者说他们纵然知道,或许也会拒绝去理解。耶利选了一个愣在原地的人作为目标,也拔出了他的剑。士兵们还未来得及发出惊呼声,泰麒已然一剑斩落面前的珠帘。

  坛上洒满了阳光。

  泰麒朝着光的方向跑去。耶利间不容发地紧随其后,将呆立在泰麒前面的士兵一一斩杀。

  駹淑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泰麒看上去像是刺杀了他的同僚——但这是不可能的。他呆滞地站在原地,脑子陷入一片空白,翻来覆去地回想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泰麒看上去好像抢走了同僚的剑。或者说,也许实际上就是如此。泰麒一定是想怪罪士兵手持武器监视自己的无礼行为。他说不定只是想叫同僚放下武器。同僚向前想取回剑时却不幸被刺中了——是这么回事吧?不,其实那样看起来的话,同僚的身体向下倒去,可能是为了向泰麒叩头谢罪吧。不过,泰麒为何要离开座位,而且还离席从坛上往下跑。駹淑试图阻止他,身体却动弹不得。眼前的情境如同噩梦一般,泰麒留下一道残影,缓缓走下台阶。留在他身后的是目瞪口呆的同僚们,也有人手忙脚乱伸手阻拦,但他们的身体向前一倾,就软绵绵地倒下了。耶利飞身掠过,超过泰麒,到了他的前面。不知何时,耶利手中也拿了一把剑。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駹淑的思绪跟不上眼前飞速发展的情景。他为了寻求依靠而无意识地寻找着午月或伏胜的身影,但两人早已被调离。白灿灿的阳光,敞开的大门,以及朝着大门缓慢走去的两人。四周是震惊的同僚,一副狼狈模样地慌慌张张追在后头。倒在坛上的伤者发出呻吟声,地上蔓延的血透出一股血腥味。

  李斋察觉到正殿的异状。原本整齐列队的侍官和仪仗兵姿势全乱了,都在回头窥视殿内,看向闯出来的人以及追在他们身后的士兵。在基坛上待命的士兵都回过头,好奇发生了什么事。受他们影响,群众也好,刑吏也罢,甚至连围着刑台的士兵也都朝着正殿的方向抬头望去。

  “上!”

  有人开口道。或许是李斋自己说的,也说不定是所有人异口同声说出来的——这是绝无仅有的好机会。

  这么想着,李斋已经跳了出去。静之向前走了半步,掏出怀里的小刀,挥向一个回过头来的士兵。他推开失去平衡的士兵,继续向前走。李斋一边用身体抵住倒下的士兵,一边夺过他的剑。她超过敌人的时候砍上一刀,然后继续往前走。当她行进到离刑场一半位置的时候,周围的人都在抢夺武器。

  这时,她清楚听见了怒吼声以及震耳欲聋的响声。她干掉了那些惊得一动也不动的人,斩杀了急忙赶来的士兵。就在他们继续前进,剩下的距离缩减到一半的时候,前方涌出一群士兵。然而,这些士兵并非冲着李斋等人而来,而是忙着与正殿方向而来的人对峙。

  那几个人被以惊人的速度被斩杀。从倒下的人群中跳出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少女。她以快得令人咋舌的速度与周围的敌人交锋,消灭了纷纷赶来的敌人,向前冲了过来。李斋用眼角余光看到这一幕,一左一右砍倒面前的士兵。用粗糙的白木建造而成的刑台出现在她的面前。

  “请住手!”

  听到这声音,駹淑从迷茫中惊醒过来。他开始慌慌忙忙地追赶在泰麒身后。殿内已经因为惊慌失措的人群而陷入一片混乱。在正中央的玉座——珠帘垂下的玉台之下,赶过来的下级官员以及殿内的侍官们聚集到一起,异口同声地喊人从反贼手中保护他们。按照他们的要求,士兵纷纷聚集过来,牢牢地把守在他们周围。话虽这么说,每张脸都是一脸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实际上,除了泰麒身边的人,其他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有人不管不顾地逃命,也有人赶了过来,殿内乱成一团。駹淑从人群中挤出去,往敞开着的大门赶去,却被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士兵身体绊住了脚步。他左右闪避以免踩到或被绊倒,好歹跑到了大门口。基坛上的混乱正在蔓延,往刑场方向走的人群,想要逃跑的人,再加上赶过来的那些人,局势错综复杂。到处都在发生冲突,时不时就会有人发出怒吼或惨叫。

  駹淑被混乱的局面挡住,无法再向前走。他仔细一看,耶利带头的那群人从基坛下来,正奔向刑场。不仅如此,前面的群众中也有一波人在向刑场涌去。他们砍倒大群士兵,冲了过去。士兵追赶其后,也有士兵前来支援。百姓们紧随其后,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周围一时沸沸扬扬。

  ——发生了什么?

  阿选呆滞地环视眼前的情景。

  泰麒的身边忽然喧哗起来。他正把视线移到那边,只见从珠帘内闯出一个人。周围的士兵惊讶地分散到两边,几道身影从他们身边跑了过去。士兵们慌慌张张地紧追在人影后头,筑起了一道人墙。

  阿选只能看到混乱的人流。因为被人墙阻挡,他看不清跑出去的是什么人,在做什么。于是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眼睛紧盯着这些人一举一动。

  逃跑者以及追逐者——在一片错综复杂的混乱中,一群人冲出正殿,直奔刑场。到了此时,才终于响起告急的声音。士兵们在正殿到处跑,嘴里都大声呼喊着,只有“台辅”这个词是大家都在喊的。之后已经到了极端混乱的地步,完全无法辨识他们到底想传达什么。阿选的耳朵只能捕捉到诸如“被夺走了”、“逃跑了”以及“被杀了”等声音。

  “发生了何事!”他听到案作在大叫,“谁来报告一下!”

  像是以此为信号一般,在前庭聚集的群众中的一角崩塌了。几个人冲向刑场,士兵则上前试图制止他们。从正殿出来的那群人,以及从群众中赶来的那群人都在往骁宗的身边推进。

  駹淑好不容易才赶到那里,但总是被东跑西窜的人挡住。领头的耶利第一个到达刑台,泰麒紧随其后。虽然士兵们聚集起来,试图抓住他们,但无法随心所欲。不仅是因为耶利那非同寻常的剑戟,还因为泰麒挥舞着剑阻止士兵们的动作。他没有任何剑术,只是用力挥动剑,却拖住了穷追不舍的士兵。与此同时,从群众方飞奔而来的那些人也到达刑台。駹淑至今还无法理解状况,只能惊慌失措地目睹这一切。在他眼前,反贼们在刑台上会合了。

  最先跳上刑台的是霜元。霜元挥枪将台上的士兵扫下去时,李斋也跳了上来。同时少女也跑上去了,后面还跟着一个人。

  在发现那人的瞬间,李斋往那边奔跑过去。她撞开敌人,直奔少女身旁。她紧贴跟随而来的人背后,面对追赶而来的士兵,她一边保护着身后的人,一边从台上后退。李斋确认着前后的情况,那一瞬间,她的眼睛捕捉到了那人的视线。

  ——台辅。

  ——李斋。

  还活着吗?泰麒心里感慨道,立刻将视线投向刑台上的柱子。无视周围那些和士兵交战的人们,泰麒径自跑到柱子下方。他直奔其下,双膝猛地跪倒在地。他抬头仰望,赤红的双眼映入他的眼帘。

  泰麒一时语塞,只能仰望着眼前的人。一个平静的声音对他说。

  “……是蒿里吗?”

  那人身体被桎梏着,不见丝毫胆怯。他有着深红的双眸以及银白色的头发,那瘦削的脸庞上依然露出了微笑。

  “……你长大了啊。”

  “骁宗大人。”

  泰麒膝行而前。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他深深垂下头,以额叩地。

  “——主上。”

  毫无疑问,戴国的王只能是骁宗。

  微弱的嘈杂声,终于演变为震天动地的声响。

  駹淑僵住了。泰麒在死囚的脚下行叩头礼。

  那也就意味着……

  案作也同样僵住了。泰麒跪在了骁宗脚下。这是案作的夙愿破灭的一刻。岩赵也停下在混乱中前进的脚步,目瞪口呆地望着那情景。士兵们冲向跪在骁宗脚下的泰麒,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想要把他拉起来。还没等反贼们出手,泰麒已经挥出了手中的剑。被用力挥舞的剑尖碰到,士兵按住脚跟向后退了半步。

  “……果然是个怪物呢。”

  岩赵身边响起一个冷漠的声音。他回头一看,只见琅灿眯起了眼睛。

  “大概有史以来,就从未有麒麟亲手杀伤过他人。”

  “杀了他!”

  不远处响起了尖利的叫声。

  “果然是假的!他不是台辅!”

  是案作在大呼小叫。駹淑也听到了他尖利的叫声。他一边心想原来如此,一边又强烈地意识到这不可能。两种想法在脑中争斗不停,让他一时动弹不得。

  案作的声音是否真的传到混乱不堪的现场呢。有士兵跑到泰麒跟前,也有反贼袭击他们。静之赶到骁宗的跟前,麻利地斩断他身上的枷锁。士兵出手阻拦,却被泰麒一剑斩断了他的手。夕丽则把抱着手臂不断后退的士兵斩杀了。夕丽并不认识刚才斩伤士兵的手的那个年轻人。他面色蜡白,脸上溅着点点血迹,握剑的手在不停颤抖。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他的手,试图把剑拿走。

  “你做得很好。——已经够了。”

  骁宗握紧剑柄,强行掰开泰麒冰冷僵硬的手,从他手中接过剑。泰麒那双漆黑而闪亮的眼睛仿佛被逼入了绝境。他抬头看着骁宗,骁宗点了点头。

  ——毫无疑问是戴的血脉。他身上流淌着足以熬过戴国寒冬的炽烈之血。

  就在这一瞬间,迎向他目光的泰麒身影融化在半空中。

  3

  人们当时看到的是一片混沌。

  罪人被带往刑场,随之出现的刑吏应该便会宣读罪状。尽管如此,正殿那边似乎传来什么声音,接着包围着刑场的人墙就塌了。简直如同决堤的水流一样,人群向刑台一拥而上,周围陷入了彻底的混乱状态。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众人呆滞地注视着这片混乱之地,在其正中央,突然出现了一头野兽。

  钢铁般黑银色的身躯,额上是如珍珠般的独角。

  那头野兽伏在罪人脚边,抬头望着罪人,充满思慕之情地用脑袋轻轻蹭他。

  随后他轻巧地起立,屈下身子催促罪人。

  ——是麒麟。

  众人窃窃私语的声音如细浪般在广阔的广场上蔓延开来。有人仓皇失措地问为什么,也有人意识到,在刑场上的——被押上来的那个不是罪人,而是他们的——王。

  男人目瞪口呆,手里的小石头从失去力道的指尖跌落。这个罪人篡夺了王位,是造成他们苦难的元凶。他本想对罪人予以报复,然而握着石头的手却因恐惧而颤抖不止。

  胧淑停下脚步,武器同样落在了脚边。

  是麒麟。这毋庸置疑,毕竟他是泰麒。而麒麟选择了骁宗。

  阿选也坐不住了,一脸呆滞地注视着那情景。

  ——他应该是没有角的。

  阿选曾将泰麒的角斩断了,因此他本应无法变身,也无法呼唤使令才是。

  ——搞砸了?

  “……已经痊愈了吗?”

  琅灿喃喃自语道,岩赵也大吃一惊。

  “我的确是听说台辅身上的污秽被治好了……”

  是因为污秽被治好,所以被砍的角也痊愈了吗?像麒麟这般生物,被砍下的角也是会再生的。然而泰麒的身边看不到使令出没。明明次蟾就在身边横行跋扈,但他看上去并未察觉。首先,如果有角的话,应该能感应到骁宗的王气。他应该不会再留在宫中,而是直接找过去救人吧。不过,回想起来,泰麒周围的人不知何时起不再被抽魂了。那是失去的角开始痊愈再生的缘故吗?麒麟的力量一旦苏醒,其驱逐妖魔的能力也会增强。不知何时,泰麒彻底痊愈,并隐瞒至今。

  “……被摆了一道啊。”

  琅灿翘起嘴角。

  “那只麒麟,实在是个怪物。”

  “将军!”

  成行背后传来惨叫般的声音。成行骑着的骑兽已经飞离角楼,带着部下前往混乱的刑场。部下已经架好弩弓,距离足够箭矢射中目标,却被下达了绝对不能伤害罪人的命令。为了以防箭矢万一射中罪人,成行下令在允许行动前决不可进行攻击。他们飞到很近的位置,以防误射。就在前进的过程中,他们看到一头野兽猛然出现。有个部下立马叫了出声。

  “成行大人,那是!”

  部下们骑着骑兽凑近过来。

  “那是台辅——这么说来,果然王是……”

  成行点头,果然王是骁宗吗。然而。

  “这事我早就知道了。”

  成行大声叱呵部下。

  “吾主非骁宗,乃阿选大人及其王朝。”

  “可是!”

  “士兵的职责并非考虑是非!快上,歼灭穷寇!”

  士兵们只能奉命行事。无论是多愚蠢的命令,还是多荒谬的命令,命令即命令。对士兵而言,抗命乃重罪,必须唯命是从。明知听令行事会损害军队或国家利益,胆敢抗命的士兵也必定会被问罪。命令本身不存在是非问题,即使后来成为问题,下令者被审判,也和士兵毫无关系。

  然而,大多数弓兵无法放箭。因为是命令,所以射击目标时即便有犹豫,也不能反对。只不过,一旦对目标放箭,必定会射中麒麟。只有这一件事,他们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其他地方也传来了命令。

  “关上城门,一个穷寇都别放出来,把他们全灭在这里。”

  部下接令后试图关闭奉天门,然而,看到骚乱而开始逃跑的人流阻碍了他们。他们召集了士兵,堵住人流,好不容易要关上城门,但一涌而至的人流所带来的压力将士兵推到一边,又撬开了城门。

  驱使群众的是恐惧。有人违抗了阿选,暴乱发生了。若是这样,在场的所有人都必将被屠杀殆尽。

  庞大的人群形成一股巨大的人流,向着奉天门——也就是皋门的方向而去。李斋等人顺势而行。骁宗一跃骑上泰麒。如此一来骁宗随时都可脱离战场。群众所筑成的人墙中出现一个缺口,为此他们才事先留下了同伴。他们只要随着人流走也许能成功逃离白圭宫。

  然而,军队开始大举出动。虽然无法阻止人流,但他们冲着骁宗蜂拥而来。

  “出得了皋门吗?”

  “说不准。不过,接下来该怎么办?”

  即使离开了这里也无处可逃,只会遭到阿选的追杀。

  “请主上和台辅一起离开这里!”霜元高声提议道。

  “我拒绝。”骁宗一句话就打断了他。

  “主上!”

  “冷静点,一旦脱离这里,麒麟的脚程很快,绝不会被追上。但你有办法从鸿基的上空逃走吗?看看空行师的数量。”

  “这……可是。”

  “主上说得对。”李斋插话道,“别放弃,总之我们得离开鸿基。”

  “可是,李斋大人!”

  静之回头看着李斋。他们本就抱着舍命的打算,但骁宗回来了,因此无论如何也想要保护骁宗。

  “刚才我正想说,项梁混在人群里了。”

  静之咦了一声。

  “项梁是去见英章了吧。换句话说,他见完人回来了。那么英章必定就在某处!”

  正因为察觉到这点,李斋才留了退路。李斋等人没想到会将阿选军引到文州,因此英章应该能较为自由地行动。正因为留了退路,杀进来的人数减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泰麒将众人的目光吸引到正殿。

  李斋等人随着人流奔跑,从即将关上却动不了的皋门跑到街上。出了街道的群众开始散去。他们周围的人潮渐渐散去,而一群手持武器的士兵冲了过来。

  正当李斋举起剑时,骁宗喊出了一个名字。虽然她没听清,但听得出骁宗是在呼唤那些赶来的人。

  “主上!”

  “——骁宗大人!”

  “杉登呢?”她听到骁宗问。那么他是岩赵的部下吗?他们一跑过来,立马加入了保护骁宗的行列。

  ——只要是部下,骁宗就一定认得。

  又出现了一伙不是士兵的人。骁宗也叫出了他们的名字。一路过来,李斋等人的队伍不断壮大。他们和穷追不舍的士兵一路交战,一口气跑到了午门。可在他们正前方的午门已经关闭了。

  “到此为止了吗?”

  当有人绝望地叫出声时,那扇紧闭的大门被推开了。城门上的楼阁以及城墙上都有大量士兵把守。一群人向那些士兵发起了进攻。城门打开,军队蜂拥而入,一马当先的果然是——

  “——英章!”

  李斋大声呼喊道。

  “你活下来了啊,李斋!”

  英章高声回应,他身跨骑兽,手挥长枪。

  “这么多年你都藏哪儿去了?”

  霜元叫住了他。

  “你才是那个逃匿的吧。看来你藏得很安全啊,霜元。”

  霜元跑到英章跟前,抬头看向他骑乘的身姿。

  “来得好。”

  “救出骁宗大人才令人佩服,你干得漂亮。”

  英章指着背后,一群士兵正在那里与王师交锋。他们装备简陋,显然是支杂牌军,但人数却很多。李斋等人跑进了英章军中,就这样一路跑出鸿基。

  “不过,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要是没对策,我会随便行动?”

  与他们并排同行的英章哂然一笑,指了指南方。前面的闲地即将中断,而另一只军队正等在通往南方的大路上。

  “那是……。”

  站在军队前头的正是卧信,他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诸位,别来无恙。我们一同出发前往江城吧。”

  面对目瞪口呆的李斋等人,卧信笑着指向背后。

  “我们已拿下了江州城,通往城池的大道也都被我们控制了。”

  在李斋目光所及之处,一面面立起的白旗向南延伸。

  旗面下方笔直地画着一条浅墨色的线——那是酆都创造的墨帜之旗。

  4

  阿选一脸愤怒地从皋门的门楼上眺望着鸿基的街道。王平时从不上来,因此面对暴怒的王,守卫皋门的护卫们难掩错愕之色。

  鸿基陷入一片混乱,从远处也可以看见一波波的人流在街上东跑西窜。在城墙上把守的士兵的动作也缺乏统一性,像羽虫一样在上空飞来飞去的空行师,已迷失了方向。

  从鸿基下行的大道上可以看见渐渐远去的人群,人数已经壮大到可以挤满整条大道了。他们一边与紧追不舍的王师交战,一边以惊人的速度离去。

  阿选茫然自语,“发生了什么?”

  在阿选也只能目瞪口呆的情况下,以麒麟及骑在他身上的人为中心,人群开始行动,把聚集在宽广前庭的群众变成了海啸。大浪涌向奉天门,瞬间就突破了防线,又一头冲进皋门,破门而出。阿选坐在玉座上,视野中只能看到这个景象。

  虎贲氏赶到时,请阿选先行撤退。阿选暂且听从了建议,但人潮一退去,他就急急忙忙跑到皋门楼上。眼前是鸿基宽阔的街道,围绕的城墙以及向南延伸的大路,当阿选俯视时,人潮已经散去了。

  “为何?”阿选咬牙切齿地问,“为何会发生这种事?”

  “——因为傀儡是不会自己行动的。”在鸿基郊外,卧信一边吩咐那些赶来的人骑上骑兽,一边解释道。

  “统治各地的归根到底是傀儡,虽然会按阿选的命令行事,但不会做命令以外的事。不管我们做什么动作,想要不被对方发现是很容易的事。而且——也多亏你们在文州掀起了大骚乱。”

  警戒的目光全部集中到了文州。阿选为了戒备李斋等人的反击,加强了文州的兵力。他也加强了承州的兵力,准备进行扫荡战,以防反贼逃跑。在骁宗处刑的当口,更是有必要对一直以来都是骁宗派,并频频造反的委州进行戒备。最重要的是,鸿基的警备需要一定的兵数,因此必须从其他州调派必要的兵力来补足缺口。

  “多亏了你们,各地兵力出现显著的失衡。我们所处的马州到江州、蓝州几乎都空了。特别是离鸿基最近的江州和蓝州,剩下的兵力还凑不齐一军,其余的将士全都到鸿基集结了。”

  傀儡原本就只能警戒动乱,却不具备防范于未然的意识。再加上兵力被削减,州师光是维持日常巡逻就忙得不可开交。

  “一开始我们也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后来项梁找到英章,我这边也来了人,才得知宫内的情况以及李斋将军就在文州的事。”

  卧信和英章打算前往文州。那时有传闻说文州出现反贼。这肯定就是李斋带头的。英章带兵准备前去会合,但在马州的山中遇到了浩歌。他从浩歌处了解到骁宗被救,然后又被夺走的事。如今再赶往文州也于事无补。因此卧信等人改变了策略,全军压向江州。

  “这是虚张声势!”阿选咆哮,“那恐怕就是全部兵力了,不可能还有别的!”

  “——不过,这只是虚张声势啦。我们现在所有的兵力都在这里了。”

  卧信满不在乎地笑了。卧信在蓝州潜伏时藏了四千兵力,英章则在马州藏了七千不到的兵力。沿路幡旗飘扬,但也只是单纯的把旗帜立起来罢了。看上去整条大路都在卧信等人的控制下,但实际上只有百人左右的部队在前方举着旗子打转。

  “很可惜,途中的城大部分是空的。”卧信说着自己也跳上坐骑,让出坐骑的士兵向他们挥挥手。

  所以,这乍看之下很长的阵营,只能保证他们能到达江州城。他们攻克最低限度的要地,只把义民挑出来留下,其余的监禁在城里。江州城实质上也等同于空城了。

  “他们就和充气皮囊一样!”阿选斥责周围的人,“根本不堪一击!给我追!”

  “与其说是虚张声势,不如说是纸糊的。”卧信微笑道,“不过,大家只要再坚持一把就行了。”

  李斋有点困惑,“即使是纸糊的?”

  “是啊,因为雁国特使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李斋不由自主地叫出了声。

  玉座的力量是强大的,而且阿选格外难以对付。但阿选有个致命的弱点,即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会有其他国家派兵来支援。

  阿选总是想得很周到,但他不可能把他国的军队也算进去。换言之,在阿选的谋算中,一开始就存在一个他无法意识到的巨大漏洞。

  “我们会在江州城附近和他们会合。骁宗大人只要对特使说一句请求援助即可。”

  雁国的军船已在戴国的沿岸待命。说着,卧信笑了。

  “我在江州发现了一头奇怪的骑兽。一个年轻人拉着缰绳,但骑兽好像根本不想让他骑上去。骑手一定是拼命抱紧它的吧。可惜我们刚要去抓住骑兽,它就甩下骑手逃跑了。骑兽明明逃跑了,却又怎么都不离开,而是跟在我们身后。另一方面,被甩下来的年轻人已经遍体鳞伤,昏迷了过去。不过,他怀里抱着一把剑。”

  李斋吃了一惊,“剑——”

  卧信点点头。

  “是寒玉。而且,这把剑上还绑着一张旌券,上面记有台辅尊名,背后则有景王的签字。所以我就赶紧把他保护起来。”

  “那到底是……”

  “他自称去思,是瑞云观旳道士。我们从去思那里了解了事情的经过,知道能向雁国请求支援。”

  “他还活着啊……”

  “既然如此,不如尽早去求问雁国。我们手上有那张旌券,应该就能如愿晋见延王了。我们立刻派部下前往雁国,并顺利晋见延王。延王还记得那张旌券,也对寒玉有印象。”

  “就是这么回事。”卧信笑道,“就算江州城又被夺了回去,雁军也能迅速把它攻下来的。”

  “是吗……”

  ——原来如此。

  她回想起了在骁宗的剑上绑上旌券的那一夜。这本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夜晚,那时她与骁宗重逢,之后只要向雁国求助,攻下文州城,胜利的机会就会在眼前。但后来,李斋眨眼间就失去了一切。她失去了很多伙伴。真的,很多。

  她原以为至今建立的一切都白费了。然而,这绝非徒劳。

  “……感激不尽。”

  李斋不由地喃喃道。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她下意识地闻声望过去,只见麒麟——泰麒从空中摔落了下来。

  “台辅!”

  李斋驾御着骑兽,奔向飘然下落的泰麒。

  ——估计是用尽了力气。肯定是因为污秽吧。

  就在李斋等人前去救助之时,一头野兽在他们面前如雷光般一跃而下,一口咬住泰麒的喉咙。

  ——正确来说,它叼着那和鹿相似的脖子,把他捞了起来。赶到的是驺虞。它的背上固定着马鞍,但不见有人骑它。

  “计都!”

  赶过来的骁宗叫了一声,就马上追着正在下降的驺虞而去。李斋也紧随其后,然后把目光投向身后,查看追兵的情况。在路边的树林里,她看到一个人影正抬头望着这边。

  那道身影直视李斋等人,点了点头,便消失在树丛中。确认这一点后,他们落在地上。数骑簇拥在驺虞的周围。计都将泰麒放在地上,以骁宗为首,众人一拥而上,围在喘着粗气的麒麟周围,又是铺布,又是递水。

  “不要紧,他没受伤。”

  追随泰麒的少女自信满满地说道。李斋暂且松了口气,随后又回过头看着身后。

  “刚刚那人是琅灿吗?”

  毫无疑问,确实是琅灿。计都背上安了马鞍,是琅灿骑着它过来的吗?她是看到泰麒摔落下来,于是就赶过来了?

  “琅灿?她在哪里?”

  李斋回头一看,是项梁在气势汹汹地询问。

  “项梁,你平安无事啊。”

  项梁点点头后,看向李斋指向的方向。

  “我有些问题必须要问琅灿大人。”

  他说着往骑兽走去,但一个声音阻止了他。

  “项梁,算了。”

  项梁回头一看,在少女摊开的布中,泰麒变回了人形。

  “台辅!”

  泰麒对跑到他跟前的项梁说,“你没事就好。琅灿的事就不用管了。”

  “可是那家伙!”

  “琅灿不是敌人。你说是吧?耶利。”

  泰麒注视着耶利。耶利困惑地回看泰麒,不置可否。

  泰麒觉得琅灿不是敌人。一开始他就隐隐约约有这种感觉。最开始进入白圭宫之时,为了确认泰麒所言,琅灿特意让阿选砍了泰麒一刀。明明有在面前立下誓约这更简单的方法。麒麟不能对除了王以外的人叩头。这是大家都有的共识。但如果是使令的话,想要开口制止它们却并非不可能。面对突发情况可能无法及时应对,但事先已告知他会被“砍”,泰麒完全可以命令使令忍住不动。不仅如此,他还可以让使令袭击因此接近自己的阿选。泰麒认为,琅灿故意避开了最简单可靠的方法。

  “派耶利过来的不就是琅灿吗?”

  耶利没有回答,只是将泰麒的身体拉到计都身上。计都的主人是骁宗,和主人在一起的话,计都应该就肯载他一程了吧。

  “现在我们赶紧走吧,必须逃到安全地带。”

  这一天,攻入鸿基的墨帜,救出骁宗后,撤退至位于鸿基南部的县城。这个县城并不大,它离大道很近,但本身不在大道上,今天凌晨时分才刚刚被攻下。等李斋等人抵达时,军队刚刚攻破城池,并布置了兵力用于防备。

  攻入鸿基的墨帜一边与追击而来的王师交战,一边向后撤退,追赶在骁宗等人身后。墨帜的人数在减少,但王师的人数也在减少。随着骁宗才是王的消息被传开,王师有不少人脱离了队伍,从王师投奔墨帜的也不在少数。每当墨帜撤退到一个在他们控制下的城池,就会与留在城里的兵力会合,再加上不少听到传言的士兵及民众也赶来加入,墨帜增加的人数远远超过了减少的人数。王师的人数逐渐减少,为了追击而延长的战线终于断了。他们已无法继续追击下去,不得不退回鸿基严加防备。

  飞在最前面的一群人,在经过几个城池后,往江州的漕沟城赶去。他们在三天后抵达漕沟城。此时近郊的州师为了夺回漕沟城而攻打过来,虽然还处于守城战中,但他们被退回来的墨帜前后夹击,最终只能撤退。江州已经没有足够兵力去攻打州侯城了。

  到了第五天,漕沟城上扬起了旗帜。已经升起的墨帜的旗帜旁边是禁军和瑞州师的旗帜,与江州师的旗帜排成一列。此外,印有飞龙图案的黑旗,以及麒麟图案的黄旗也在迎风招展。王旗和麒麟旗,向天下昭示王与麒麟驾临此地。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