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有川夕菜之妹有川天音(十四岁)而言,姊姊是个复杂的象徵。最大的特徵是一碰到她就会发麻,单是这点已够复杂,姊姊的性格又非常笨拙粗鲁。没错,她是受种种复杂的原因造成她这样的。
真可惜——天音常常心想:姊姊明明人很好,却总是因此吃亏,感觉她有点可怜。那个有问题的姊姊,正坐在桌旁默默啜着味噌汤。因为妈妈总是赖床,做早餐便成了天音的工作。姊姊虽然也会做菜,体质却跟电磁炉与烤面包机相冲,才由天音负责。但妈妈和姊姊会一起煮晚餐。她们不用电子机器,花时间亲手煮的可口晚餐,是天音每天最期待的一餐。
「姊姊,今天的味噌汤如何?」
「……嗯?」
默默动着筷子的姊姊突然停手,缓缓抬起头。
「像平常一样好喝喔,天音。」
看她微微一笑,天音圆滚滚的脸蛋忍不住笑了开来。昨天姊姊很疲倦,所以她作味噌汤时
特别用心。虽说即使用心,味噌汤的味道也不会有太多变化,但姊姊能感受到天音暗暗投注的
热情,让她有点高兴。
天音至今仍不敢相信,温柔的姊姊在学校里却浑身是刺。
两人上同一所中学时,她在校内只听过姊姊负面的传闻,像不亲切、可怕、不可爱等等。我家的姊姊明明就很可爱,是受放电症影响才被迫变冷淡的,混蛋!天音常常想这么强调。
——然而姊姊总是制止了她。
万一向大家揭露我是放电症患者,只会带来更多不好的事。姊姊常常如此告诉她,试图独自承受一切。
不过,她也很清楚姊姊的心情。读中学时,姊姊曾鼓起勇气向大家表明,但当时周遭的反应——却是畏惧与无视,以及欺负。部分男学生只将姊姊竭力告白的事实当成玩笑,他们的恶作剧,导致姊姊弄伤了某个男生。
对方似乎是姊姊的初恋对象。
天音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发展至此。不过六神无主的姊姊当时抱着母亲大哭的身影,依然鲜明地残留在她的记忆中。
我想死——她甚王当着妈妈和天音的面这么说。
从此以后,姊姊再也不提起放电症患者的事了。
而姊姊在学校也都摆出如野兽般刺人的态度。
「……天音,再盛一碗给我好吗?」
「嗯,好啊。」
天音接过姊姊的碗,又装了一碗味噌汤。
她姊姊像个怪物——这个理由,让天音在前一所中学也遭人欺负。这多半是姊姊什么都不说的理由之一吧。
姊姊很坚固执,坚持地试着独自努力。无论是天音遭受的欺负、或告诉别人自己是放电症患者遭到拒绝,她从前都经历过。所以姊姊一直沉默,除了天音和妈妈以外谁也不信。进一步地说,姊姊很重视妈妈和天音,不想给两人添麻烦才保持沉默。
为了不让任何人受伤,姊姊勉强自己,独自努力。
她的体贴值得欣喜。但老实说,看着孤独的姊姊,天音有点——心痛。
「谢罗,天音。」
姊姊接过汤碗小声回答。她今天也面带笑容喝味噌汤,在学校吊起眉毛走路。
每天过着这种生活好吗?似乎有什么地方打从一开始便错了。打从姊姊……真正温柔的姊姊必须勉强自己开始……
所以,天音常常忍不住问出口:
「姊姊。」
「……嗯?」
「新学校怎么样?」
虽然试着发问,她却不太期待答案。姊姊对学校的感想分为「不好玩」、「去了也没意义」两种:心情特别差时还会「……」沉默以对。天音希望今天起码是「不好玩」,求求你别沉默不语好吗,姊姊——
「让人火大。」
「咦?」
天音的碗险些脱手。
「火、火大?在学校发生了什么事?」
「啊,不。没什么,天音。」
在困惑的她面前,姊姊喝乾味噌汤后放下筷子,拿着书包起身。
她直接走到镜子前,用力吊起眉毛。为了表现魄力,姊姊每天都对着镜子练习可怕的表情。今天打从练习前就有点可怕。
姊姊立刻练习完毕,拿起书包。
「我去上学罗,天音。」
「啊?」
这一次,天音的碗真的脱手滑落,匡啷一声滚落地板。
「……姊、姊姊,现在才七点半耶?学校八点半上课,你不是讨厌学校……」
「我不想和那群笨蛋同样时间到校。」
「笨蛋是说谁?啊,难、难不成是朋友?」
当天音反射性地回问,姊姊——居然面红耳赤。
「不对,那些家伙才不是朋友!」
她拉尖嗓音怒吼,粗鲁地拎起书包,留下一句「我出门了」,匆匆抓住一盒准在玄阔旁的胶囊离开。
天音一瞬间被姊姊旋风般的气势压倒,悄然低语。
「……姊姊故障了。」
说出口之俊,她才注意到话中的意思。
这不对劲,天音心中有声音提醒自己——有什么好事要发生了。
她笨拙粗鲁、每天满睑不悦却很温柔的姊姊,居然气得面红耳赤。这代表,她有能够真正发怒的对象。
是怎样的人?尽管不知道是朋友还是男友,姊姊身边想必出现了有趣的人,不,会跟复杂的她扯上关系,应该是可爱的怪人。
天音慌忙站起来,以拳头掹敲母亲的房门。
「妈、妈妈不好了!姊姊……讨厌学校的姊姊她,今、今天居然露出奇妙的烦恼表情,看起来又有一点高兴,那个……」
天音脱口说出语不成句的想法,背后传来电话铃声。她连忙转头奔过走廊,一把抓起话筒。
「喂——有川家!」
『喂,早安。不好意思,一大早打来打扰。请问是有川先生府上吗?』
一个犀利的声音回答天音。
『我是花音高中的校长淹嶋。呃——小妹妹?请问有川夕菜的母亲在家吗?能否找她接听?』
「校、校长……!」
冷汗流过天音背脊,才刚转学,校长已针对姊姊的态度亲自来电。
「好、好的!我马上找她过来,请等一下!」
天音放下话筒,再度奔向母亲寝室。
要发生惊人的大事了——这种想法在天音脑海中扩散。
◆
夕菜的脚放上踏板,像砸过去似地往前踩。生锈的脚踏车不时发出悲鸣,于无人的坡道上回荡。然而,车轮却迟迟不前进。
夕菜仰望和昨天相同的山坡,暂时下了脚踏车,她再度仰望眼前的坡道,夸张地叹口气。
花音高中建造在山丘半山腰上,上学路线得爬不少坡。据说这段路人称花音之坡,在上学时段理应看得见许多别的学生。不过七点半刚过的现在,几乎不见人影。
虽然如此,夕菜的精神状态却打从早晨开始便不安定。
——从昨天起,就有哪边不对劲。
今天也得跟那笨蛋碰面,光想到令人毛骨悚然。但是,她非去上学不可。互相矛盾的内容,激起夕菜的烦躁。
她吐出一口气,再次跨上脚踏车,注入一分干劲与强烈焦躁掹踩踏板。登上坡道半途岔路与交叉的T字形路口,夕菜确认横向有无来车。
「咦,有川同学?」
没有来车,千春却来了。
夕菜的眉毛吊得比斜坡的角度更加尖锐。
「有川同学——」
听到她的呼唤,夕菜刻意回以厌烦的目光。千春却毫不理会,抛来和昨天截然不同的笑容。
当千春推着脚踏车并肩而立,夕菜弯起嘴角。
「浅草,有什么事?」
「叫我千春就好。」
「……浅草,没事的话……」
「千春。」
「…………什么事,千春。」
千春加深笑意。
「啊,没什么,昨天真谢谢你。结果我还没道谢,你已就先回家了。」
「你不是讨厌我吗?」
「那是两回事。再怎么说,都得把受人帮助的恩情分开算吧?谢谢。」
千春推着脚踏车往前走,口气不见昨天的剑拔弩张。她大概是女性中少见的爽朗分子,讨厌不正之事,却不会兜圈子讽刺人。其直率的部分,可说跟夕菜很像。
对夕菜来说,这也相当棘手。
「对了,身体还好吗?你昨天看起来很难受。」
「没问题,别在意。」
夕菜试着冷淡地赶她走,千春却固执地并肩而行。
「别靠近,我说过我讨厌你。」
「昨天很感谢你,有川同学。」
夕菜将脚踏车往旁边一拉,避开千春的视线。
「没、没什么,我只是碰巧路过,并非特别想帮你。要讲几次你才听得懂?」
「有川同学真爱撒谎,平常没人会经过校舍后面啊。」
千春轻笑。夕菜摆出厌恶的表情,但毫无效果。
「所以,谢谢你。」
「不必再道谢了,会打乱我的步调。」
夕菜反射性地搔搔头发,短发微微放电。
她不擅长应付迎面而来的好意。那些好意终将与意外或负伤相连,因此她才想尽可能将他人推得远远的。
「我说啊,像有川同学这类人,说不定叫伪恶者?啊,有点不同……其实你满温柔的,还非常笨拙。」
「我才不温柔。我讨厌你,你也讨厌我。」
「有人说过,讨厌也是喜欢的一种表现喔。」
「不对!我只是……该怎么说?」
「只是什么?」
「没、没什么。」
夕菜说不出话。因为地的确是挺身而出了,所以想赖也赖下掉。
看到夕菜词穷,千春大声爆笑。她推着脚踏车抖动肩膀,拚命忍住笑意。
「你刚才的反应真的好可爱……」
「啊?」
夕菜一瞬间皱皱眉,夸张地叹口气从她身上别开目光。
这话已超越理解的范畴。有生以来,从来没人说过夕菜「真的好可爱」。面对好意的奇妙烦躁感让她又搔搔头,静电再度进散。
千春趁隙悄悄伸手,想触摸她的肩膀。
「……!」
夕菜连人带车滑向侧面,露出如豹般锐利的眼神瞪着千春。
「我说过别碰我了,千春!」
「……抱歉,我想试试看。放电症患者的……」
千春的视线贯穿夕菜。
「反应果然很快。」
夕菜双脚冻结,千春脸颊浮现深深的笑。
「和茜一样……这么说会失礼吗?」
我掩藏不住动摇。连她自己都知道,现在表情非常僵硬。
身旁的千春吐吐舌头。
「抱歉,有川同学。其实我知道,你是放电症患者……你觉得下可思议?唉,我们学校也发生过下少事。」
千春说出意味深长的台词,微微收起笑容从夕菜身上转开视线。
脚踏车的车轮声,在两人之间喀啦作响。前方的坡道很陡,不时吹来的春风轻柔摇曳着两人发丝。
——夕菜先打破沉默。
「……先问个问题。你知道我的体质,一碰到我就会触电吧。」
「嗯。」
「那你为什么会用放电症患者这词汇?」
夕菜的口气夹杂一丝怯色,好久没和别人提起这字眼了。
「『放电症患者』是专门用语。即便知道我有会放电的异常体质,一般人应该不会使用这用语才对。」
夕菜提出合理的质问。
放电症患者一词在社会上毫无知名度。或许是放电症的发病机率极低,又或者是患者年过二十之后症状将渐渐痊愈,医学上也还没认定为正式的疾病。再说,连放电症患者一词都只是少数人使用的俗称,她常常只被当成会放电的怪人。
至少,那不是一介学生千春该有的知识。
「对啊——」千春小声回答。
「顺便一提,会长也知情。他当时与你握手,大概是想确认一下。」
当夕菜表情冻结,千春浮现有点坏心眼的笑容。
「啊,但他或许真的爱上你罗。」
「这、这么说来,难道那笨蛋明知道我的状况还蓄意触电?」
「多半是。当时你不是很不愿意跟会长握手吗?他大概因此灵光一闪或什么的。而且你应该知道,靠近放电症患者……」
千春从口袋里掏出圆形指南针,N极今天也精神奕奕地指向东方。
「会打乱磁场,马上就能分辨出来。昨天你来到班上时,其实我也发现了。所以,才想和你普通地聊聊。」
千春耸了耸肩,然后说道:
「结果你突然找我吵架。」
「呜!」夕菜不知如何反应。
「你昨天的态度太糟了。即使知道你在撒谎,我还是动了气。」
「……说、说得也是,我是有点太过火了。」
夕菜小声回答,事到如今再说谎也无济于事。
「唉,我找你搭话时也很紧张,太意气用事了点。」
千春也吐吐舌头。小恶魔般的举动,与她可爱的长相很配。
「让我们把昨天的争执一笔勾销吧。话说回来,你昨天的自我介绍全是谎话吧。其实你应该很想交朋友吧?」
「谁、谁需要那种玩意儿啊。别接近我!」
面对千春坏心眼的笑,夕菜没自信地回嘴。她异常亲近、令人充满讨厌预感的言行,让夕菜加快脚步。千春依然高高兴兴地跟了上来。
「怎么说,有川同学……」
她在能望见学校正门时开口说道:
「其实很害羞?」
「什、你、你在找碴吗!」
「是吗?这推测应该是一针见血——」
夕菜踩着踏板,一口气站上去。啊!千春喊出声时,她的脚踏车已冲过坡道。
她将怒气发泄在踏板上,一股作气爬上坡。
真火大。明明知道那么多,千春却还想跟她有所牵扯。
夕菜像踩油门般睬下踏板,骑车穿越正门。她把脚踏车直接塞进停车场,行经无人的走廊前往教室。
试着想想,千春也会立刻抵达教室,不过只要在她来之前板起脸孔就行了。现有的时间,足以让夕菜恢复平常的冷静。
夕菜一边思考,一边打开教室门。
「哎呀?你来得还真早,有川……」
她关上门,想上锁却找不到锁。可惜连门闩都没有,也找不到医笨蛋的药。无可奈何之余,夕菜只得自力堵住教室门。
「怎么了,有川!会长我在这里,有什么不方便的吗?」
「我对你的存在感到不满,笨蛋!」
「如此全面否定我的一切,真让人悲伤!有川,你不认为人应该更加互相按纳吗?如此一来,世界将更加和平!」
「那你快点消失,别打乱我的宁静!话说回来,你为什么坐我的位置啊?可恶!」
她无法往门把上顺利使力。也许是受动摇影响,也许是力气差距,教室门立刻被挤开,从中露出末长令人火大的笑容。
「不行啊,有川。你不觉得你应该跟大家更友善相处吗?」
「谁会去做啊,笨蛋。我是放电症患者,既然知道就别接近我!」
「嗯,你果然害怕弄伤我?」
「那是当然。」
「不过,难道真的没有其他的理由吗?」
夕菜咬住下唇。这家伙总是说些触人痛处的话。明明言行举止很可笑,却不时剌人夕菜的、心。
所以,她才烦躁不堪。
「就算你是放电症患者也不必担心!由于种种原因,电击对我的伤害减半。」
「别讲活像电视游戏里的台词。」
「嗯,而且,只要戴着橡胶手套就没问题。」
「你这家伙,听听别人说话!」
「我拒绝!谁叫我很任性!」
末长完全不理会夕菜的发言,不知不觉间戴上橡胶手套,牢牢握住她的双手。
「我、我叫你别碰我啊!」
「身体接触是沟通的方式之一喔,有川!总之,先到我们学生会办公室慢慢聊吧。」
令人毛骨悚然的静电窜过夕菜背脊。
「给我差不多一点,真的打飞你喔!」
「畏惧只会故步自封!你应该也发现,你有过于胆小的倾向。如果再开放一点……」
「别开玩笑了!」
夕菜理智断了线。她觉得医治这笨蛋的药唯有武力了,再让他为所欲为下去——她一定会后悔。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粒胶囊放进嘴里,握紧拳头。体内的电压随药力下降,但剩余的电击仍在掌心进开。夕菜喵准打飞对手也绝不会造成影响的部位,以锐利的眼神瞪着他。
夕菜的气息忽然变化,让末长吓了一跳。
「呜,等、等一下,有川!你想干什么……」
「我叫你……别碰我,笨蛋!」
她对准未长下巴大幅挥起右拳,用调整过感力的强烈下勾拳一拳击倒,传出闷响的效果音。末长的身体一瞬间浮上半空,扫倒旁边的椅子瘫软下来。
桌椅倒地声在寂静的教室内回响。
「……笨蛋。」
夕菜俯望末长呢喃,按着发挥漂亮挥击的右手。
「给我记清楚,我……我再也不想害任何人受伤。所以别接近我,混帐东西!」
只留下这句话,她转身走向走廊。
真无聊,我本身也很无聊。面对这种变态,居然流露感情——
「哎呀,有川同学一太早就活力十足呢。」
听到旁边传来的话声,夕菜肩膀一颤回过头。苗条又充满成熟魅力的长峰老师,不知不觉间已站在那里。
「你又做了什么?」
她散发出不像老师的妖艳气氛,悄悄接近夕菜。夕菜像头狂犬般回以感吓,立刻转过身。
「……没什么,只是差点被人袭击,所以才揍了他。」
「哎呀,对方该不会是会长?女孩子就是要有点霸气才迷人,碰到任性的男人就该好好教训他喔。」
「我有同感。很抱歉,我引起骚动了。」
夕菜难得轻松地回答后,迈开步伐。
背后仿佛传来长峰老师的叹息。
到底是怎么回事?夕菜问自己。
她一大早到校,就是不想碰见那伙人。然而从清晨开始,他们就像计算好似的一一找上她。千春、末长还有长峰老师都没理由一大早前来教室。
他们简直像是特地来见夕菜的——
「……这……」
她轻声呢喃。
不是巧合,而是刻意安排的。
他们计划性地持续接触身为放电症患者的她。
为什么?
◆
「嗯……刚才那一拳真不错。」
末长起身时,发现眼前有一位漂亮的大姊姊。她长发摇曳,穿着春季罩衫。女性一手插腰,以白眼瞪着末长。
「捣蛋鬼,你又欺负有川同学了?」
「呜,长峰老师。你误会了,我只是想贴近她而已。」
「有川同学都快哭出来了。」
听到老师的话,末长忽然挑起眉毛,带着一丝苦涩扬起嘴角。
「我的确做得有点过头。不过,她只是还不习惯而已。请你放心,长峰老师。我一定会温暖地紧紧拥抱她!能顺便接吻的话……」
「会长。」
长峰老师冷冷地打断末长的话。
「依照我个人意见,你再冷静一点如何?」
末长的脸颊微微一动,伶俐的眼眸出现色彩,脸上浮现冷静神情。
「……这么说来,我看来果然很焦虑吗?长峰老师。」
「嗯,非常严重。」
她长长的黑发乘风轻轻摇晃,
「我很了解你的心情,也了解你拚命替有川同学设想。不过,你未免焦虑过度了吧?无论做什么事都有先后顺序,步调放慢一点吧。你有点失控了,平常的冷静到何处去了?」
听完长峰老师的话语,末长点点头起身。
「可是老师,我认为有川看似莽撞,其实是会钻牛角尖的类型。」
他从铺着亚麻油地毡的地板上爬起来,直视长峰老师,那锐利如刀的眼神没在夕菜面前出现过。
「当我们有动作时有川会敏锐地回应,但只要我们不主动,她就毫无反应。虽然她不想与人接触是原因之一……但如此看来,她可能像从前的南茜一样遭到孤立。」
「……你害怕这一点?」
「我再也不想碰到第二次。我多少有自觉,自己无法控制感情,但我还是想继续跟她互动。该怎么说呢……我有点心神不宁。」
末长的眼眸渗出黝暗的色泽。理应无风的教室内,微微流动着沉淀的空气。长峰老师一手拨开头发,仿佛要拂去那道风。
「唉,我明白你的心情,会长。但是,不可以太强人所难喔?你要更温柔地对待女孩子。否则还没带她上床之前,就会先惹人厌罗?」
「……可是,不强硬点很难与有川接触啊。」
「她是个麻烦的孩子。但只要你好好展现诚意跟她交谈,应该会抓到诀窍才是?她也不会对抱着好感接近的人太冷酷吧。」
「她对我很冷酷啊。」
「那是演技啦。」
长峰老师堂堂断言。
「真的讨厌你的话,她才下会说那种话,只会面对搭讪也视若无睹。你应该早巳发觉这一点了吧?有川同学只不过讲话难听,人并不坏。明明多花一点时间也无妨啊。」
老师微笑着说。末长托住下巴,为难地注视天花板。
「……嗯,说不定我真的太焦虑了点。谢谢你的建议,长峰老师。」
「加油,会长,我也十分期待。还有……」
她望着无人的教室,视线扫向后门。
「在那边偷听的浅草同学也一样。」
后门后方的影子微微一晃。
「那就拜托你们了。老师今天有点杂事,没空注意有川同学。」
「老师有什么事,是要去约会吗?」
「我不会在上班时约会的,是跟有川同学的双亲打招呼。校长很生气,要我解释为何让放电症患者入学。」
呼——长峰老师叹口气转转脖子,摇曳着一头长发打开教室门离去。
目送她的背影离开后,末长的表情再度放松。
「无论什么时代,女孩子都很复杂啊,千春!这是指会长我欠缺男性魅力吗?」
「……我想会长在别的意义上,是很有魅力的。」
格外缺乏自信的回答自门板后传来。
◆
冲上楼梯,打开通往屋顶的门,让天空充塞视野之后,夕菜烦躁地板好门。她靠着门坐下来,目光投向天空。晴空对她的烦恼一无所知,一如往常地充满光辉。
「……可恶!」
夕菜咂舌。昨天开始状况一直如此,奇妙的烦躁在她体内荒腔走板地演奏,最后总是会想起笨蛋会长与千春的脸。
无论夕菜再怎么呐喊,依然会有大剌剌接近过来的怪人:爱管闲事的千春、笨蛋会长,一碰到事情便登场的怪人们。
——其实,你害伯直率地交心的人吧?
末长的声音闪过脑海,夕菜摇摇头。不可能,她叱喝自己。
放电症患者的力量会伤害他人。她的确害怕这一点。然而,「畏惧」自己伤害他人,与他口中的「害怕」之间,似乎有某种决定性的差异。他所说的「害怕」,是夕菜不可接触之物。未知、异质、模糊不清,是有川夕菜有生以来最害怕的东西。
总是害得她被排斥在外的东西。
夕菜再度摇头。我只是思绪无法统整,暂时陷入震惊状态而已。她重新解释,继续仰望平常的蓝天。
「嗯,你好像相当困扰啊,有川夕菜。」
一道眯细的冷冷目光,从门的上方探头注视夕菜。
「你、你你……干什么?你叫一林吧。」
她发出不成声的悲鸣,但慌忙捣住嘴巴瞪着对方。
一林微微吊起嘴角,浮现讽刺的笑容,对夕菜迟来的演技投以冷笑。一林坐在比屋顶高出一截的水塔上,眯起眼睛愉快地俯视她。
夕菜也恢复平时的表情,瞪视一林。
「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是个好问题……你似乎不知道,但早上在屋顶看书是我的例行公事。先不提冬季或夏季,我喜欢于初春在此读书。此外,有人拜托我监视这里。」
「监视?」
「这里是神圣之地。」
夕菜环顾屋顶。重新一看,属于自由空间的屋顶周遭,不知为何围着特别高的栅栏。那坚固的栅栏,即使她身高增加三倍也未必摸得到顶。
屋顶一角放着白色的花束。
「你在烦恼什么啊,有川?在我看来,问题好像很严重。」
「与你无关。」
「和会长有关吗?」
一林的猜测正中红心,夕菜的脸皱成一团。
「你的反应真好懂,真可爱啊。」
「——我才不可爱,别和千春说同样的话。」
「嗯,刚见面时我就想过,你有过于贬低自己的倾向。不论你怎么说,决定你可不可爱是周遭众人的自由,还有我的喜好。虽然我偏好长峰老师那种美丽的大姊姊,你不在范围之内。顺便一提,会长比较喜欢萝莉系,和你的类型……」
「喂。」
夕菜开口,仰望一林。
「让我问个问题。反正你也知道我是放电症患者吧……我打从一开始就表明过别靠近我,为何每个人都来找碴?」
「不是因为大家喜欢你吗?」
「别人都说不愿意还贴上来的变态,像这样一个接一个冒出来谁受得了!千春也好、会长也好、你也好!这所学校疯了!」
夕菜的呐喊让一林眯起双眼,眼眸宛如猛禽。
「喔,你倒是很清楚嘛,有川。」
他佩服地点点头,轻轻跃至夕菜面前转身。偏长的发梢晃动,一林以冷冷的视线俯瞰她的身躯。
「这所学校疯了——这的确是正确答案。你应该也发现,这里对放电症患者异常敏感。」
「……放电症患者有什么问题吗?除了这棘手的力量之外。」
面对她的问题,一林讽刺地笑了。他悄悄举起右手指向屋顶一角。
「是精神创伤。」
他的指尖对着刚才的白色花束。
除了这句话,一林没多作说明。
「你可以别说会长太多坏话吗?有川。毕竟他是损坏得最严重的人。」
「这我一看就知道,那笨蛋……」
「我不是那个意思。在你眼中看来或许如此,但会长以他的方式拚命想吸引你,尽管目前有点失控。」
「……真蠢。」
「是吗?我看你也不是完全不心动吧?你脸上写得很清楚喔。」
「不对!」
夕菜突然别开视线,彷佛听见一林暗笑。
「他人踏进自己保持的距离,真有那么可怕?」
「——!」
他辛辣的发言,令夕菜握起拳头。
激烈的火花在她手里轻轻蹦跳。
「我下像千春和会长一样温柔,就说得直接点——你害怕身为放电症患者的你遭人碰触。这可说是正确的态度,但你同时超乎必要程度地推开别人;你害怕有人触及你的心事。」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有所自觉吧?只要你想,放电症患者也能够交朋友喔?」
「没那个必要。」
「因为你是放电症患者?或者,你害怕身为放电症患者而遭朋友背叛?答案究竟是哪一个?」
一林眯起眼睛,露出受恶意笼罩的笑颜。
「算了,接下来交给会长和千春吧。他们两个是最放不下的人,我也不便千涉太多。他们本人迟早会告诉你。」
留下这番话后,一林快步离开屋顶。
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后,夕菜懊恼王极地低语。
「这所学校……到底是怎样?」
她一握拳,掌心又散落出小小的火花。
◆
有川夕菜的母亲——有川久惠于中午十二点过后造访校长室。校长的门一打开,淹嶋校长和宫田主任交换目光。关于今后该如何判断有川,主任和校长的意见依然分歧。
久惠在长峰老师带领下一同走进来,是位丰满的女性。她略圆的脸颊配上柔和的笑容,具备母亲应有的沉稳气质,给人的印象正好与有川夕菜相反。
她微微鞠躬,从正面注视校长。
好一双柔和的眼眸——淹嶋校长不经意地产生感想。
「初次见面,有川太太。我是花音高中校长淹嶋。」
「我叫有川久惠,小女承蒙诸位关照。」
校长也站起身,轻轻点头致意。
「不好意思,突然请你到学校,但我们必须问一些有关令嫒的问题,才麻烦你百忙中抽空过来。」
「是的,我想校方总有一天会找我来的。」
校长轻轻伸手,请她到眼前的沙发就坐。「失礼了。」久惠回应,缓缓地坐下来。雨人交谈了两、三句话,简单地打完招呼,
「那么,这次找我来的原因是?」
久惠立刻切人正题。校长世端正表情,显得一脸严肃。
「事实上,关于令嫒……」
「……对夕菜来说,还是太难了吗?」
听久惠抢先开口,校长淡淡叹口气。
他轻咬嘴唇,重新直视久惠。
「有川太太或许已经听说,令嫒昨天的自我介缙已闹得全校皆知。」
「……我还不清楚,但我想,她的表现应该不成体统吧。」
「详情请之后再问她本人。还有你应该清楚,她是放电症患者。」
「这才是主题吧。」
「连一句话也没通知我们,就让抱着问题的学生人学,会造成校方的困扰。」
面对校长的话,久惠微微点头后回答。
「是的,这一点我必须道歉……在回答之余还这么问或许很卑鄙,我若告知夕菜是放电症患者,学校还会准许她入学吗?」
校长皱起眉头、神情一歪,立刻察觉自己的失态,随即放松表情。
久惠从他瞬间流露的表情看出答案,悄悄低头。
「本来孩子有这种病情,理应先和学校老师商量。但我却让她用欺骗的方式入学,我在此向各位道歉,非常抱歉。」
久惠再度深深低下头,看得淹嶋校长表情扭曲。
她是明知故犯。万一校方事前听过放电症患者的说明,绝不会让有川入学,她明知校方的态度,还蓄意毫无说明地让有川转学。
若不采用这种手段,有川无法正常就读任何高中——
校长理解之后,再度确认。
「不采用这种手段,属于特殊存在的放电症患者就无法上学对吗?」
「是的。」
她已有所觉悟——校长从久惠的态度如此判断。一旁的主任看到后开口。
「校长,有川太太是有所觉悟才这么做的,还是先观察——」
「住口」
校长一喝,用力抿紧嘴唇。
淹嶋校长也理解她的心情。想设法让女儿就读正常的高中,几乎是全国母亲共通的心愿。
然而,理解和接纳是雨回事。
「有川太太,我了解你的心情。很遗憾的是,我们花音高中发生过一些复杂的往事,那与放电症患者有关。」
听到校长的话,站在旁边的主任微微垂下眼眸。
「当然,普通高中同样难以接受放电症患者,但本校有更加棘手的理由。那是无法接受放—电症患者的特殊理由。」
「……请问理由是?」
「你可听说过,去年一名叫南茜的学生引发的事件?新闻应该也报导了那件高中生自杀案。」
一丝阴影堵住了从窗帘缝隙射人的阳光。
久惠什么也没回答,默默地睁着微亮的眼瞳。
「南茜是个非常文静、守规矩的学生。」
这话题有些沉重——校长先做个开场白。
「去年年底,她突然把去年担任校长的安部老师推下楼梯,害他受到需休养两个月才能康复的重伤。根据目击现场的其他学生表示——南茜推倒安部校长俊,似乎逃离现场。听说事情经过后,老师们认为这是起明显的暴力事件,质问南茜。最终闹上警局,南茜自首了。」
校长静静闭起眼睛,一旁的主任也一样。
「听说状况虽然慌乱,处理上却进行得很顺利。事故的应对、连络警方……这一切,或许反倒将她逼上绝境。最后到了隔天,南茜从学校屋顶眺楼自杀——以上是事件的概要。」
他们的动作,宛如默祷。
「她平常虽然文静,却是会为了一点变化突然失去理智的年轻人代表。这次她也是出于某种理由街动地撞飞安部校长,因为遭警察逼问而冲动自杀,或是受到罪恶厌折磨——这是警方的推论:不过,媒体似乎做了许多负面的忆测。」
校长以冷冷的眼神低语。他轻轻晃动肩膀,放松力道。
「事后调查时才发现,南茜是放电症患者。」
校长室角落摆着小小的指南针,N极准确指出北方。
「去年年底,南茜恐怕也很小心,放电症患者的性质仍使前校长受了重伤。其实不是她故意推安部老师下楼,而是安部老师拉住快跌落楼梯的茜,才受到重伤。我从住院的前校长口中听到这番话,已是茜自杀之后。」
「……是啊。有一个得放电症的女儿,我很清楚那种意外。她应该不是故意的。」
久惠轻轻点头。
「有人能够理解,我也很高兴……茜和安部老师十分亲近,她对伤害老师的事实后悔万分。不只如此,她还必须面对警察——教师方面也忙着调查事件盖要,完全没顾及南茜的心理状态。种种疏失造就了这起悲剧。」
在静静回答的校长身旁,主任低声呢喃。
虽然有一个人能够关心她……
校长故意当成没听见,接着往下说:
「『我不在乎自首。可是万一我害警察受伤,万一给这所学校的人添麻烦……我无法再承受更多。——我们判断,茜自杀的原因是自责过度。不过,这是根据她当时班导长峰老师的发言,加上推测得出的结论。谁也不知道人心的真相。」
「……没错。」
久惠浮现严肃的神情,也闭上了眼睛。
「虽然我从今年才到花音高中上任,也算理解放电症患者的苦衷。主任和长峰老师也一再劝我。」
校长话声一顿,重新从正面注视久惠。
「我的结论是——我绝不想重蹈覆辙。我不会让这所学校出现自杀者或伤患。」
「所以可能的话,你们想赶走身为放电症患者的夕菜?」
「非常抱歉,答案正是如此。」
校长和久惠的视线在桌上交错。
「为了防患未然与顾及学生的安全,希望令嫒主动退学。」
「——校长。」
校长无言地瞪着插嘴的宫田主任,再度望向久惠。
「当然,我不认为这是最好的判断,也不想舍弃学生,但这么做是最安全的。我有义务保护这所高中。既然有川太太清楚放电症患者的危险性,请了解你的期望与我的目的相反。」
校长往前探出身子。
「此外,我个人认为——放电症这种体质,再怎么想都不适合学校这种共同生活。」
沙发上的久惠轻轻握拳。
校长也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却继续道:
「身为数育人士,我的发言或许是错误的。本来,校方应该接纳像她一样有特殊体质的人。然而,既然放电症患者有伤及他人的危险性,事情就无法简单了事。有川和其他学生,在我眼中同样是一个学生。我不能只为了她一人,让其他学生与老师暴露于危险中……因此,我恐怕会动用强硬手段请她离开。这是我目前的想法。」
校长语毕,轻轻叹口气。他没有别开目光,始终看着久惠。
当然,如果久惠拒绝让有川主动退学,有川依旧是本校的学生。校长的权限没有大到可让无任何过失的学生强制退学。
不过万一发生什么事件,无论规模大小,校长都会以此为理由要有川退学,将她与学校完全切割——这就是他想传达给久惠的话。
至于做法是否正确,另当别论。
听到校长的话,久惠一度垂下眼眸,考虑一会儿之后缓缓颔首,抬起头来。
「……辟于先前茜同学的事件,我想问个问题。自她引发事故以来,校内有多少人知道放电症患者的存在?」
「老师几乎都知情,学生则限于一小部分,和她亲近的同学、找她麻烦的……唉,俗称的不良学生吃过苦头。但整体而论几乎没传开,不如说,大多数人都不相信。」
「这样吗?」
她低声回答。校长察觉久惠的意图,轻轻叹息。
她正在刺探,她想知道这所学校接纳放电症患者的程度有多高。
「就现实对应上,学校很难接受放电症患者的存在。即便学到放电症的知识,也不知道精神面上会对学生们造成怎样的影响,也不是所有学生都那么懂事。有川太太世能谅解吧。」
非常遗憾——校长在心中补充一句。一旁的主任再度开口:
「虽然如此,我们岂非仍应追求身为教师的理想?」
校长的视线调回正面,久惠叠起双手,目光落在地板上,仿佛陷入沉思。她皱起眉头,好像认真地思考着什么。
校长室桌角的指南针好像受到什么东西吸引般倾斜,宛如刻划时间般晃动轴心。
下久之后,久惠下定决心拾起头。
「……我有一件事想告诉各位。」
她沉稳的表情,属于深爱女儿的母亲。
「今天早上夕菜去上学时,对天音说了句,『我出门了』。她妹妹高兴万分,告诉我姊姊很怪,明明要去学校却说『我出门了』,难得地气得面红耳赤,看来好像很期待。过去从没发生过类似的状况。」
主任歪歪头。
「夕菜正值反抗期,还没有自觉……不过她从前出门上学时很少打招呼,只有今天却开了口。天音也发现,夕菜好像很喜欢这所高中的某个人。顽固又笨拙的夕菜,喜欢上什么人了。我想,那多半是无意识下的反应。」
「……真值得高兴。」
主任反射性地脱口而出。
校长瞪了他一眼后,久惠再度露出笑容。
「我也这么觉得,主任。对我来说,如果夕菜本人中意的话,我希望她能留在这所高中。」
「……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我方才说过,问题涉及其他学生的安全——」
校长坦率的忠告半途中断,仿佛被久惠无言的压迫感压倒。
她从方才的沉稳笑容,转而露出真挚的认真神情。
「校长,其实入学之前,我个人调查过茜同学的事件。」
「……调查过?」
校长微微挑起眉头。
「你是指她身为放电症患者一事?」
「是的,打从一开始正电视上看见报导时,我便灵光一闪。于是,我试着以一己之力调查茜同学……最后,我也见过了前校长。顺便一提,夕菜对此事一无所知,全都是我私下进行的。」
面对久惠的态度,冷汗流过校长背部。
「……原来如此。这表示你知道放电症患者和本校的关系,却依然让令嫒入学?」
「是的。」
「——为什么?」
校长的问题,让久惠首度缓颊。
「的确,我也认为打听到的事件十分难过。不过……」
她突然望向摆在校长室角落的指南针。
「我听前校长提起,茜同学本身很喜欢这所高中。他告诉我,若没有那场不幸的事故。她应该能过普通的生活。听到这句话,我决定让夕菜转学过来……让她待在即使只有一段时间,却也接纳了茜这位放电症患者、也经历过放电症相关事件的学生身边。只要有人理解放电症是什么,夕菜就有过着普通的高中生活的—丝可能性。」
一口气说完后,久惠再度叹息。她的样子多少散发出紧张感,仿佛接下来要说的话才是关键。
「刚才校长表示,这所学校有难以接受放电症患者的理由。我认为这是一个事实。然而,花音高中,同时不也是环境最容易接受放电症患者的高中吗?或许可能性的确很小。不过拜托各位,是否能让我的女儿……赌上这小小的可能性?」
久惠祈愿般的话语,让校长的脸庞蒙上阴影。他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真的就此抛弃有川也无所谓吗?
校长垂下眼眸,突然望向桌上的指南针。这时,红色的N极突然转向久惠,校长微微瞪大双眼。
久惠的发梢进出小小的火花。
◆
午休的钟声响起。
夕菜再度走上屋顶,她一手拿着妹妹亲手做的便当,以讶异的眼神怀疑地看着周遭。没看一见一林的影子,总不会躲在墙壁里吧。
她确认完毕后松了口气,坐在高度超过两公尺的栅栏旁。
「咦,有川同学。那是亲手做的便当吗?」
千春冒了出来。「咿!」夕菜惊叫一声往后退。
「你……你从哪边出现的?」
「秘密。」
千春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啊,只要不接触放电症患者,就不会有事了吧?」
她如此回答后,毫不客气地坐到夕菜身旁。夕菜反射性池绷紧脸庞,千春却喜孜孜地在旁边吃起午餐。
夕菜搔搔头,发丝间连续进出火花。
真难应付。千春坦然坐到放电症患者旁边的态度,是她不曾面对过的眶离。很有可能不小心碰到她,好可怕。
夕菜考虑了一下,摆出每天练习时最恐怖的怒容瞪着千春。
「千春,你不怕我吗?我可是放电症患者喔。」
「不过,只要没接触你,就很安全啊。」
「……是、是这样没错啦。」
夕菜表情放缓,无可奈何地吃起便当。心爱妹妹亲手做的便当今天不知为何特别费工夫,连热狗都切成章鱼状。
宽阔的蓝天伸展开来,时间淡淡流逝。
一旁的千春羡慕地注视她的便当,咬着波萝面包。她叼着利乐包柳橙汁,眼神不时飘向旁边的便当。千春的双眼眯了起来,闪闪发亮的眼神宛如小猫。
她有时牢牢地盯着章鱼热狗,有时视线又飘向旁边的煎蛋卷。她又咬了口波萝面包,视线随之瞄向章鱼热狗上。
夕菜大大叹口气。
「想要我分你一点就说啊。」
「有川同学真厉害!能理解我充满波萝面包的人生的可悲之处,真是太厌激了。」
她像猫一样高兴地回答。夕菜只得夹起最喜欢的章鱼热拘,放到千春手上。
夕菜传递时抓不好距离咸,指尖微微发抖。
千春笑着一口吃掉手掌上的章鱼热狗。真希望她能细细品味。
「好吃。」
「既然东西吃完,就快点回去。」
「嗯,你又马上赶人了。这样诗人不太好喔,像茜就不会这样。」
「茜是谁?」
「我去年过世的朋友,也是放电症患者。」
夕菜轻轻扬起眉梢。
这时,千春的视线突然望向铁栅栏旁的白花。
「原来如此。」
夕菜继续吃便当,喃喃低语。
她隐约有所察觉。千春也好、末长也罢,双方都极为清楚放电症患者的相关知识。如果他们曾认识放电症患者,那就说得通了。说起来,千春对放电症患者熟知的态度、末长突然从口袋掏出橡胶手套也是这个原因吧。
千春眺望天空,悄然开口:
「去年,有个叫南茜的女孩和我同班,我……曾以为我是她的朋友。」
夕菜突然回想起一林口中「神圣之地」的意义。
「茜可爱又文静,跟谁都相处得很好。她的成绩优秀,待人处事也周到,什么都会。」
千春如此说明。即使在晴朗的太阳下,她的脸庞看来也格外阴暗。
「虽然这话由自己来说怪怪的,不过我性格好强、喜欢谈天说地,再加上一年级也当班长,经常和茜聊天。话题从普通的考试到男友都有,算是普通朋友吧。茜很文静,总是有点疏离,不过很爱说话。」
千春咬住柳橙汁的吸管喝一口,然后放开,笑了一下。
「那是在什么时候?有一回碰巧两人独处,茜提过一次放电症患者的事。她非常认真地注视我的眼睛,挑我们独处时告诉我。『我平常说自己有洁癣症是谎话,其实别人一碰到我就会触电。聊天没关系,但不要太靠近我,拜托你』。」
千春又把吸管送到嘴边。
「听到这番话,你猜我怎么回答?」
她用自虐的口气问,咬扁吸管尖端。
「我以为她在讲笑话,笑着说。好蠢喔,哪有这种事……」
随着千春的咬牙声,吸管前端逐渐碾平。
「结果茜也笑着回答『我开玩笑的。』可是,当时她的笑容下对劲……以茜的表现来说,那是个失败的玩笑。」
她依然面带笑容,活像要磨烂嘴里叼的东西般一次又一次地咬牙切齿。
「从此以后,我和茜继续打交道,但交情一直只限于表面。直到她推校长下楼为止。」
千春抓着柳橙汁三角利乐包的手突然握紧,彻微发抖。
「我和会长碰巧目击到现场,看起来真的很像茜推校长下楼后逃走。因此我照实告诉老师,以为比起隐瞒,吐露真相对她更有帮助……但因为我说了,茜才不得不向警察投案。」
夕菜头顶的太阳一瞬被云层覆盖,阴影笼罩两人。
「我不知道。当时我不知道什么放电症,也不明白摔下楼梯的其实是茜,校长想救她才会触电。我以为是茜不对,才会说成那样……」
云层迅速窜过两人上空,阳光再度照耀夕菜。
「我真是个大骗子。我明明知道,明明听她说过的。」
千春依然被阴影笼罩。
夕菜盖起便当,包上餐巾,将便当盒拿回手边珍惜地抱好。
「不必再往下说了,我不想挖出别人的旧伤来听。」
夕菜含蓄地制止夕菜如自言自语般的自我折磨,
「你没必要再说下去。」
「……抱歉。」
「没关系。」
夕菜闭上眼睛叹口气。
碰到这种时刻,如果我说得出一句安慰的话,该有多好?
「你们之所以关心我……关心放电症患者,是为了避免又有人自杀?」
「……就是如此,所以大家都很拚命,我、老师们、一林学长还有会长都一样。」
挤出微笑的千春脸孔扭曲,像是把名为「笑容」的零件硬是栓在脸上似地。
「有川同学会转入这所学校,真的好巧。罹患放电症的人数十分稀少对吧?会长说他拚命做了许多调查,也告诉过我这件事。」
「大概吧。除了家人以外,我也没见过其他患者。」
「说得也对。所以,我能遇见有川同学是很惊人的巧合,虽然这讲法可能不太好……惊人的巧合就在我们面前,大家才能全力以赴,心想,这次一定要拯救放电症患者。我们——不希望你像茜一样自杀。」
「……这样吗?」
夕菜小声回答后低下头。
风吹动她的发梢。
她理解千春的心情。他们想拯救对方,想再次改正当时的过错。
——可是对夕菜来说,只是多管闲事。
「不过千春,我说句真心话,我真的不想来上学。」
和放电症患者……和有川夕菜扯上关系的人都会受伤。像双脚终生无法行走的他们,她还会夺走其他人的未来。
因此她才害怕,才畏惧与人接触。
她不可能有其他理由——害怕和人接触。
◆
「会长,你在闹什么别扭?」
一林问伸长双脚的末长。
末长托着下巴,摆出雕像「沉思」的姿势。
「一林,你认为我该如何面对有川?长峰老师劝我别用强硬的手法,话虽如此,老实说
「我想跟你当朋友。她应该不会接受。」
「嗯,有川似乎是有些讨厌男性,很难应付。但无论如何,你最好先针对之前的失礼道歉吧。」
「然后呢?」
听到他的求助,一林回以讽刺的笑容。
「先随你的意思去做如何,会长?稍微冲过头也无所谓,只要能让她感受到你的真心诚意就没问题。」
「……嗯——」
「只要别忘记重点,你就会成功的。」
「重点?」
「好好注视有川夕菜,对待她……嗯,目前贯彻你的风格就行了。那是你的优点,也是缺点。反正钻牛角尖也没益处。」
一林的台词,令末长解开「沉思」姿势起身。
「嗯,仔细想想,你说得完全没错!不愧是吾友。我这就动身!」
「没错,这才是我们的末长会长。」
◆
夕菜终于理解,屋顶上的高耸栅栏是用来防范自杀的。
「……你不想来上学?」
「当然啊。如果是自愿来上学的,就不会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了。」
听到她的话,千春皱起眉头。
茜说过她喜欢学校……但一般的放电症患者却正好相反吗?咦?那有川同学为什么要来?」
这问题让夕菜别开头。
她双颊泛红地转开视线,仿佛要向谁告白似的。
「只是想读书的话,可以参加大学入学资格检定,不用特地上高中吧?唉,我希望你来上学就是了。」
「因为……妈妈……」
夕菜撇开头的角度已近乎九十度,仿佛打从心底觉得难为情。
她转向旁边,用连千春都不一定听得清楚的音量小声地开了口:
「妈妈叫我来上学。」
「咦?」
千春的声音僵住。
「……有川同学,你该不会有恋母情结吧?」
「不、不行吗?」
听到千春半开玩笑地问,夕菜面红耳赤地回答,也自知这理由很孩子气。
「你或许会看扁我吧。对我来说,只有家人接纳了身为放电症患者的我,所以,我才会忍—不住向她们撒娇。」
夕菜的话语,令千春收敛起来。
「我总是给妈妈和妹妹天音添麻烦,天音甚至受我拖累、被同学欺负过。妈妈平常虽然没表现出来,其实也吃了很多苦。因此,我不想害她操心。其实我很想讲明不想上学,妈妈却说不行……我也不想让天音担心。」
夕菜带着迟疑,断断绩续地说出口。
无人理解这份心情也无所谓。即使别人说夕菜有恋母情结或恋妹情结,她毫不在乎。对她而言,母亲和天音是唯一的归属、能够敞开心胸的重要家人。
除此之外,她没有可以卸下心防的对象。
「都是高中生了,拿出这种理由应该很丢脸吧。」
夕菜不想害她们担心。就算被人嘲笑这动机很无聊也无妨。
她就是那么重视家人。
「……对不起,刚才不该取笑你的。」
千春对于夕菜的回答严肃地颔首。她夸张地低下头,两手贴在额前,一头长发随之微微摇曳。
「我好糟糕,常常把人家认真的发言当成玩笑话。该说是迟钝吗……真是差劲透顶。」
「无所谓。这是普通的反应,其他人也不可能配合放电症患者改变想法。」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非常迟钝,总是不明白别人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刚才也是,我用开玩笑的态度嘲弄你重视的事物……像茜那时候一样。」
「如果不是当事人的话,当然会有这种反应啊。」
「……有川同学真冷静。」
「我习惯被当成怪人看待了。」
听到夕菜讽刺的话语,千春的头垂得更低。
刚刚的晴天简直像假的一样,空中开始出现乌云。蔓延到远方的乌云,看来沉甸甸地迫近这所学校。
傍晚或许会下雨。夕菜正这么想着,通往屋顶的门砰然打开。
「喔!两位美女正相亲相爱地共进午餐吗,有川!要是我也能加入的话,就太令人高兴啦!」
夕菜眯起眼睛,烦躁地拨拨头发站起身。
——妈妈,可以请你回答我吗?要我上学是可以,可是,你为何要让我就读有变态的学校?
◆
继校长之后,主任也看到指南针的变化。
摇动的N极尖端指出久惠。
「有川太太,难道你也是……」
「放电症本来就是有低机率遗传的疾病,幸好我的小女儿没遗传到……」
久惠小声叹口气,轻轻解开头发。蓬松的发丝晃动着进散火花。
「——我认为,这所高中可以接纳放电症患者。」
她重复刚才的台词,口气变得强而有力。
「高中生活的内容当然不只读书,还有交朋友、运动会等种种活动,以及谈恋爱。」
她逐渐露出属于母亲的坚强表情。
「夕菜是放电症患者,导致她极端害怕与人接触。不过,我觉得她不能照现状继续下去。
体验普通地跟朋友聊天、增进感情,其实是有必要的……但光是想普通地上学就很难实现了,我也亲身感受过很多次。只有这一点,我籼夕菜都无法改变。」
久惠沉重的叹息,流过校长室内。
气氛变得有点沉郁,但她仍往下说:
「然而,我像夕菜一样生性不服输。我想让她就读稍微理解放电症,有可能接纳患者的学校,才让夕菜转学到这里来。或许这是种徒劳的挣扎……但出乎我的预料,夕菜昨天已接受了来自别人的接触——尽管她多少有些烦躁。」
久惠继续诉说的声音,掺杂一股热切。
「校长,我的想法,也许是一路养大女儿的母亲自私的大话。纵使如此,我还是希望夕菜就读这所高中,这所她好不容易可能喜欢上的学校。」
「这位太太真了不起。」久惠语毕的瞬间,主任在一旁呢喃。
校长的头也微微一偏,幅度仅有数公厘——他也这么认为。
「夕菜需要普通的高中,需要能普通交谈的同龄朋友。她圣今读过好几所学校……但这所高中是前所未有的绝佳地点,说不定这是最后的机会。能否恳请各位——接受我家的夕菜?」
在校长眼前,久惠再度深深低头请愿。
指南针的晃动缓缓平息,窗帘随着室外射来的阳光微微摇曳。
宽敞的校长室陷入沉默,短暂的时间流逝。
窗边注入的阳光蒙上小小的阴影,那是来自象徵雷阵雨前兆的乌云。日光灯的光亮,给予阴暗的室内少许照明。在灯光映照下,校长慢慢叹口气。
「……有川太太的心情我能明白,也想同意您的看法。不过,我有义务保护学校——!」
「好的,我们接受。」
主任盖过校长的话头,硬是插入对话。校长眯起眼睛瞪着他。
「宫田主任。」
「我们会设法照顾有川的。」
主任故意不理会校长的呼唤,向久惠投以欣喜的笑容。
「校长的意见确实有道理,不过身为学校教育者,我也有想追求的理想。听到刚才那番话,让我想以一介职员的身分,对有川夕菜这位学生努力看看。我说得对吗,校长?」
主任的话令校长产生一丝迟疑。事实上,他本身也梢有动摇。
「可是,主任……」
「谢谢两位。」
这次换成久惠用含蓄的口吻打断校长。面对她的致谢,宫田主任轻轻行礼伸出左手。「夕菜就拜托你们了。」——回握他的手的久惠低声念道。接着,主任又转向校长。
「责任由我来扛。校长,拜托您。」
「我也拜托您,校长。」
「——」
校长本来要回答什么,却轧然而止。
春风吹人校长室。
主任很满意校长的反应,转而看着久惠,眯起眼睛。
「……有川太太,你刚才反射性握住我的手,这代表和放电症患者握手也不要紧吗?」
久惠轻轻点头回应道:
「是的。虽然夕菜办不到,但我没有问题。一过二十三岁,放电症患者的力量大都会完全受控制……应该是减弱了吧。独自研究放电症的外子说过,思春期的荷尔蒙影响最强……」
「有川先生是研究者吗?』
「是的,目前孤身在外地的研究所工作。但放电症没有专门的研究部门,所以他的身分是遗传工学的专家。夕菜目前服用的药物,也是外子的朋友协助制造的。」
「那么,让夕菜同学等到二十三岁不也是个方法吗?」
「……不,思春期的感性很重要。即使往后放电症的力量会减弱,她照现状成长下去一定会封闭自己。目前是关键的时期,尽管中学时失败过,这一次绝对要成功——这是我和外子商量后的结论。」
「的确。」
「而且,我也是十七岁的时候才第一次谈恋爱。身为母亲,我希望夕菜能在这时期交到朋友和男朋友。」
「……初恋对象吗?」
「没错,其实我丈夫正是初恋情人。虽然骨子里是个专情的笨蛋,但人很好喔。」
久惠微微一笑,主任也回以笑容。
和谐的气氛,扩散到面有难色的校长面前。
◆
与校长室内安稳的气氛相反,屋顶上流动着尴尬的空气。
无论在走廊上或屋顶,变态就是变态。夕菜心想,这家伙即使死了也医不好。
「出现啦,变态。」
当她小声地说,末长活像摆架势似地指过来。
「一见面就叫人变态啊,有川!我的确对你做过一些无礼举动,有川!不过喊人变态也太过分了,有川!」
「不要连呼别人的名字!」
「这是一种爱情表现,你似乎有反应嘛,有川。」
自以为是地说完之后,「不应该是这样的。」末长不知为何抱住脑袋呢喃。他沉吟了一会儿,似乎是悟出了什么道理,再度露出清爽的笑容。
「啊!总之呢,有川,你不认为该和解了吗?」
「……啊?」
他的话逻辑不通。夕菜歪歪头,一旁的千春轻笑起来。
末长搔搔脸颊整理头发,不知怎地从口袋里掏出橡胶手套戴上。
「该怎么说明呢!总之,地球上所有人都是朋友!啊!真是的,你不懂我想说什么嘛!」
「谁懂啊,笨蛋。」
她以白眼回瞪末长,千春在旁边悄悄开口。
「有川同学,会长的意思是他之前太勉强你了,希望现在和好。」
「……你是怎么听出这层意思的?」
「会长一紧张说话就会胡言乱语,和你一样不坦率。」
夕菜听到后点了个头,视线转向变态。
她隐约能理解无法坦率的心情,因为她也是如此。
「你明白了吗,有川!」
「……大致上。」
「很好。千春,谢谢你漂亮的支援。」
末长竖起大拇指,额头浮现豆大的汗珠。一旁的千春无可奈何地耸耸肩。
「有川,我对你确实有点反应过度。我想积极地与你接触,但看在你眼中或许跟侵略没两样。我已经反省过,这一点是我不好!所以,那个……」
末长夸张地举起双臂,合拢手掌。
「对下起。我真心率直老实地向你道歉!非常抱歉,可以原谅我先前的失礼吗?」
他当场低下头,在夕菜眼前呈直角九十度、深深一鞠躬。
夕菜皱起眉头,脚尖烦躁地敲打地面,嘴角苦涩地扭曲。
「开什么玩笑,你以为这点程度的赔罪……」
就能让我原谅你吗,人渣——
「……!」
下半句话没说出口。夕菜不自然地歪曲嘴唇,咬紧牙关。
「我知道了……好吧。」
她忍不住这么回答。
好棘手。面对真诚的道歉,该怎么回答才好——
「真的吗,有川!」
「……我没有真的生气。不过我再声明一次,别随便接近我。」
夕菜回答后改变主意,觉得自己又随意敷衍了。
今天的她有点失控。平常不论别人说什么她都会驳斥回去,现在却轻易地被卸下防御。本来的有川夕菜应该更加具排斥性又危险,没有任何破绽可趁隙而人。
不然的话,又会发生事故。
可是,我却无法对他摆出狠厉的态度。
那明明是我的「弱点」啊。
「是吗?能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有川!」
看到末长走近一步,夕菜反射性地退后。他的手已戴上从四次元口袋掏出的橡胶手套。
前言撤回。夕菜在心中发誓时,末长宛如要让全身沐浴阳光般展开双臂走向她。
「我安心了,有川!还以为你讨厌我呢!从今以后,我俩的爱之路将化为更闪耀的荣耀之桥吧!一
「哪会啊笨蛋,这是雨码子事!你少得意忘形!」
「你又害羞了。走吧,我会彻底贯彻自己的风格!」
夕菜反驳的时候,橡胶手套已抓住她的手腕。
「跟我来,有川!前往我们的学生会办公室!」
「我、我叫你别抓着我的手拖人走!你、你想把我拖进学牛禽办公室,想干汁哑!」
「哼,那还用说吗,有川!名叫学生会办公室的密室里,孤男寡女地独处……」
末长的台词令夕菜面红耳赤,他浮现得意的笑容。一股冻结般的电流窜过她背脊。
「开玩笑的,有川,其实是想叫你办理成为学生会干部的手续,这对往后比较方便。今天早上错过机会,正要趁现在处理啊。」
「那就别说得让人误会!」
「咦?你有什么误会啊,有川?」
听到末长的话,夕菜脸颊染上红晕。面对她混杂害羞与种种情绪的表情,末长加深笑意。
「像这样一看,你真的好可爱。该怎么说,虽然态度刺人,其实意外地纯朴。」
「——!」
真想揍得他触电而死——夕菜首度认真地这么想。
◆
目送末长拖着夕菜离去后,千春缓缓起身,走到栅栏边悄悄碰触白花。
「有川同学似乎是个不错的人喔。」
「……真是的,会长与你都担心过头了。有川性格的确孩子气,却没必要过于担忧。」—
一林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
千春时常觉得,他是学生会最神秘的人物。尽管他的确是会长的知心好友,但他仍是最深不可测的男子。
「孩子气?」
千春摸摸朴素的墓碑反问,澄澈的回答自背后响起。
「有川不知道如何与他人保持距离,所以态度充满攻击性。或许应该说,她只知道那种互动方式。」
「……原来那性格不是天生的。」
「说天生是天生的没错。茜也一样吧?茜懂得如何掩饰她和周遭的距离,因此看来很成熟。有川藉由拒绝来保持距离,看起来像个小孩子。受其性质影响,放电症患者的心态似乎自然地偏向极端。」
真有意思——一林喃喃点头:「如果我再早一点发觉就好了。」
「无论如何,有川不是会选择自杀的家伙,这点可以安心。」
「是吗?」
「她还没笨到不明事理,毕竟自杀会害家人伤心。」
一林的台词让千春发出轻笑。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偷听的?
「不过——我反倒担心会长。」
「……担心?」
「希望他没把茜和有川搞混。」
一林如此低语,轻轻叹口气。
◆
看到那位问题学生从前方被人拖来,有川久惠和主任同时眯起眼睛。对母亲来说,女儿被男人拖着走可是件大事——从各方而来说都是。
池们夸张的举动在走廊上也很显眼,路过的学生纷纷抛来困惑的视线。
「……夕菜?」
久惠的呼唤让末长停下脚步,他身后能瞥见手被抓着的夕菜。
她不情愿。不过,大约一半是不情愿、一半闲惑吧——久惠心想。
「妈、妈妈?你怎么跑来了!」
夕菜脸色发白。而久惠用温和的口气回答:
「哎呀,我是来和老师谈谈的。」
「妈妈?难道说这位迷人的女士,是有川的母亲!」
末长睁大双眼,突然将手举至额边行礼。
「伯母,初次见面。我是花音高中三年三班的末长诚,请叫我会长。从昨天开始,我便成了令嫒的男朋友!」
「笨蛋!别乱说话!我一、一辈子也不需要什么男、男男、男朋友!放开我变态!」
「请多指教,伯母!」
行过礼后,末长近乎直角地深深鞠躬。即使抓着挣扎的夕菜,他仍额头冒汗地低下头。
久惠微微睁大眼睛,打量对方的心态。尽管她笑容柔和,却犀利认真地看着末长。
分析了一会儿之后,久惠终于弯起嘴角。
「嗯,彼此彼此。请多关照我们家的夕菜。」
「好的!有川,伯母也同意了!」
末长再度抬头,开始拉夕菜的手。看到女儿脸红,对久惠而言也很新鲜。夕菜害羞的模样,看来真是青涩。
不过,夕菜脸上依然掺杂强烈的恐惧之色。唉,要她一、两天就摆脱罹患放电症的精神创伤也是强人所难。希望他别太蛮干地拖得夕菜团团转,闹出什么事来就好。或许,这点街劲正适合她——
久惠还无法判断。
「会长,请别太勉强我家的夕菜了。』
「好的!」
她叮咛一声,但末长没有放开夕菜的手。但愿别造成反效果就好——久惠心中升起一丝不安。
如果可能的话,她不想主动千涉。
「……我家的女儿怎么样?」
「有点僵硬!」
久惠噗嗤一笑。好一针见血的感想……她喃喃说着对夕菜开口:
「夕菜,交男朋友是件很棒的事,还有交朋友也是。你需要这些体验。」
「可、可是……」
她百般不愿地摇头,仍无法拭去隐约透出的胆怯。
久惠正犹豫着该说什么,末长再度握紧夕菜的手。夕菜慌忙回头,又是一阵吵吵嚷嚷。
「放手!我、我说过我绝不会交男朋友……喂!听我说话!」
「我坚持拒绝!」
末长任性至极的回答淹没她的呐喊,两人消失于走廊深处。
只剩尖叫和悲鸣声,随着尴尬的沉默传来。
「……啊!怎么说才好。」
久惠回头,一旁的主任抱住脑袋、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失礼了,有川太太。别看他那副模样,他也是本校的学生会长。末长同学本质是个好人,头脑也很聪明,只是……性格上有些问题。」
「这样吗?从我看来,他正以他的方式在努力。」
久惠像恶作剧的孩子般笑起来,眺望两人消失的走廊。
「对了,他单身吗?该不会是脚踏两条船吧?」
「有川太太,你的眼神好恐怖。」
「失礼了,不过我有些在意。」
「目前应该是单身。」
「目前?」
「……他从前的女朋友,叫南茜。」
主任说话的同时,午休结束的铃声响遍校内。
滴答……雨丝逐渐打在走廊窗户上。
◆
长峰老师前往教室的途中碰见他。他托着下巴,目光垂向地面陷入沉思,脸颊不知为何一片红肿。
「哎呀会长,你脸颊好红耶?和有川同学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事,只是刚才有川打了我一巴掌,之后马上跑掉而已。」
「……你做了什么?」
「我问她『你的初恋对象是谁』,她就突然动手。」
夕菜的举动似乎真的很突然,末长忍着痛偏偏头。看到他认真烦恼的样子,长峰老师有些傻眼地叹息。
「笨蛋,是你不对。」
她的话令末长皱眉。
「我只是问起她的恋爱经验而已。」
「——我看她有初恋对象吧?」
「……那告诉我不就好了。」
「笨蛋。会长,即使有川有初恋对象,你以为放电症患者能够告白吗?当然不可能。不仅如此,或许还留下一段痛苦的回忆。」
听到长峰老师的说法,末长的嘴巴停止动作。
「……说得……也是。从前我对茜问过一样的问题,所以忍不住问了……」
茜同学说不定没有,但有川同学不同。就算同为放电症患者,茜的初恋对象是你,有川同学或许不一样。她意外地热情。」
长峰老师耸耸肩,静静眯起眼睛。
「会长,你该不会把有川同学和茜同学混为一谈了?劝你最好别这样。」
这句话令末长脸颊猛然抽搐。
他的表情扭曲得厉害,仿佛被击中要害。
「……老师也这么认为吗?」
「看你对待有川同学的态度,让我想到……如果茜同学活着站在你面前,你一定会那样行动。果然没错。就像赌上一口气也要黏在她身旁,再也不分开。这也在我预料之中啦,」
长峰老师叹息地回答,末长抿起嘴。
「这样吗?我也模模糊糊地想过,是不是如此。」
「茜同学是个懂事的孩子,也许会笑着原谅你,但有川同学不同。仔细想想这一点吧,会长。」
「嗯,很抱歉麻烦你提醒两次,老师。可是,我很难抑制心小的焦躁、」
未长的话语闪烁着幽暗的光芒。
「一想到这次不能失败,我就忍不住焦虑起火。因此我才积极接触她,即使举动多少有些乱来,也希望有川尽快明白。」
他停顿一拍后继续道。
「希望她明白,这里可以接纳放电症患者。」
面对他的话语,长峰老师也默默颌首。
「……这一点我也有同感,会长。但欲速则不达,因为她是,有川夕菜……」
「我知道,不过——」
◆
上课时,夕菜的思绪心不在焉地飘荡。
她对长峰老师的讲课内容左耳进右耳出,撑着一边手肘眺望窗外。空中的乌云已开始下起豆大的雨滴。
夕菜叹口气握住掌心,静电数度在她面前劈啪进开。
伤害他人的力量,放电症。
昨天接触她的人今她讨厌得不得了,压力导致身体不适,害母亲和天音担心。
今天的烦躁是什么?被末长黏着不放的压力吗?还是针对千春异样亲近的态度?或是一林的多管闲事?
又或者,是触及她不想接触之物的恐惧感?
不可能的,夕菜摇摇头暗示自己,却无法抹消不安。
她很怕害别人受伤。照现在这样被千春与末长拉近距离,放电症患者的力量又会阳到他们,所以她才烦躁不堪。
——然而在心中某处,夕菜无法斩钉截铁的断言。
某种真面目不明的东西,夕菜至今不曾接触过的事物。
不是侮蔑、厌恶、恐惧,而是接近与家人相处时得到的安心感。
温柔——
想像到的可怕字眼令她浑身颤抖,火花一瞬间在身体周遭进散。
温柔,是不能投向夕菜的感情。
这种感情的出现,最后将引发事故。
夕菜体验过了。就是因为太天真,我才害他受伤——
「嗯?有川同学,怎么了?」
「……没什么。」
虽然如此回答长峰老师,讨厌的气息却缠绕夕菜全身。不快感刺激神经,黏着胃部。
这是她数度经验过的压力性身体障碍,但程度还在容许范围内。夕菜还忍受得住。
夕菜又拿起胶囊放进口中想着,苦味霎时扩散开来。
至今以来,她一路都在忍耐。
除了家人,她不跟任何人扯上关系,不向任何人求助。这应该是她的坚强之处才对。
「但你的脸色不太好。」
「我不要紧,还受得了。」
夕菜回答俊不禁捣住嘴巴,这次失言真不像她的风格。
「受得了?你还是去休息比较好,勉强也不是办法。」
「可是……」
「浅车同学,陪她去保健室。」
听到长峰老师的指示,邻坐的千春无言地看过来。
夕菜无可奈何地起身穿越教室,走动时注意不妨碍其他学生。千春从后门静静跟上,夕菜冷冷地望着她。
「我一个人去也没问题,只是有点不舒服。」
「不过……」
夕某伸手制止千春走上前。
「拜托你,别太过接近我,我会有压力。」
头好痛。
「之前就想告诉你们,有人跟着我会让我非常在在意。有人靠近身边时,我就得小心别弄伤对方。」
「……原来如此。」
「无论是谈话或一点小动作,只要身旁有人在就是如此。所以我现在很烦躁·一
头痛愈来愈强烈,相他人关连的焦躁化为负荷,浸袭着夕菜本身。
今天特别严重。与她接触的人太多,使思考陷入了恐慌状态。
「别靠近我。拜托你,千春。」
「……我知道了。」
面前的千春点点头——接着往下说。
「有川同学,我明白不能靠近你,但可以关心你吧。」
「……!」
夕菜头痛欲裂,视野人幅摇晃,疼痛如刺眼闪光般灼烧着她。
这句话对夕菜而言——正是禁忌,是比任何事物都更深深刺伤她的利刀。
——凭药效无法抑制。
「……不需要,我不需要那种东西。」
「有川同学?」
「我说我不需要!」
夕菜的声音响彻走廊,脱力感紧接着袭击全身,视野模糊了起来。
「我不需要那种东西。我不要紧……别跟我有太多牵扯,拜托。」
她忍住跪倒的冲动,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千春的话打乱夕菜的心。她刚才对夕菜投注的感情,是夕菜不能接触的东西。
「不、不过,有川同学……」
「我再说一遍,离我远一点。我打从一开始就说过,我讨厌那些关系。」
我不需要,从得知放电症这种只能伤害他人的力量开始、从认定自己和这世界不合拍开始,我就决定独自活下去。
「有川同学。」
千春担心的呼唤,令头痛愈发猛烈。夕菜继续挪动脚步,总算走到楼梯。
她压抓着脑袋几欲裂开的不快感,强装冷静面对千春,但其实盲一半在逞强。
——这是最大的失败。
「……我休息一下就没事了。没问题,你不必在意……」
话声轧然而止,夕菜的膝盖突然无力。
「啊……」
她弯下腰,朝楼梯方向倒去。
夕菜看见白色的天花板,被闩光灯照亮的网格状花纹。
「有川同学!」
她看见千春随着一声悲鸣扑过来。看见千春的手朝笔直坠落的她伸来。
夕菜在刹那间许愿。
让我直接摔下去吧,这样就不会伤害到任何人。
夕菜很清楚笨蛋千春想干什么。
因此她许愿,别让千春的手摸到——对象是神也好什么也好。
千春的手,抓住坠落的夕菜手腕。
她全身流动的力量充满疯狂的喜悦,朝千春身体倾注而下。
◆
——接下来的事她没有记忆。
蒙胧视野中,唯独昏迷的千春被送疟的影像卜分清晰。
还有校长与主任格外显眼的争执。
一林严肃环顾四周的样子。
以及末长抱头的模样。
所以我很害怕。
害怕与别人有关连。
我明明警告过好几次了。
……还是我的意志太软弱,才导致这样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