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虚惊一场 二 公主与家臣

  「……桐绪?」

  当晚,在房间写信的纱那王忽然抬起了尖巧的下颌。

  或许是在信中写到了桐绪的关系吧?他总觉得彷佛听到了桐绪的呼喊声。

  纱那王思忖了一会儿,用狐火将写到一半的信烧成了灰。虽然他也受不了被人一再催促,但现在有比回信更重要的事。

  纱那王将笔放在砚台上,走到邻近庭院的走廊。东边天空挂着朦胧的半月,以观月轮来说似乎少了些什么。

  桐绪说她今天要带着化丸去某地的剑术道场教剑,言行举止处处透露着可疑之处,教纱那王不怀疑也难。

  「她该不会又跑去哪里多管闲事了……」

  纱那王唤出了分给桐绪的九尾的其中之一,想要找出她的行踪。

  「天尾啊,找命令你保护桐绪——」

  ※  ※  ※

  「看样子分出胜负了。」

  刀鬼坊满面笑容。而桐绪只能满腹委屈、气得牙痒痒。这个黑发女孩,此时的眼神无疑是一名剑客的眼神;赌上武士的名声,她绝不能输给这个恶名昭彰的通缉犯。

  白猫化丸大剌剌地现出身来,跳起来对着桐绪吼道:

  「蠢蛋!你竟敢弄掉纱那王大人的天尾!要是它被抢走了,小心你会倒八辈子的霉!」

  「我知道啦!它是我的东西,我不会让给任何人的!」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地吵个不停,刀鬼坊不禁好奇地望着这只大声咆哮的白猫。

  「会讲话的猫?……你是猫妖吗?」

  「会讲话碍着你啦!?」

  化丸在空中翻了一圈,化成人形。刀鬼坊目睹着这一切,惊讶地瞪大了双眼,表情也变得亲切、温和许多。

  「你真是个奇人,居然带了只猫妖出门。阁下究竟是何方神圣?」

  狐狸的主人——桐绪在心中回答道。

  (我本来不想依赖纱那王的力量的……)

  桐绪本想和刀鬼坊堂堂正正地打一场,但如果刀子被抢走了,问题可不就只是显现不出主人器量这么简单。

  桐绪深吸一口气,定下心来朝着掉落在地的刀子喊出银铃般清脆的嗓音:

  「天尾!快回到我手中!」

  纱那王说过他要赐给桐绪九尾的加持,而桐绪也亲眼看见了纱那王吐出的狐火化成螺旋状卷住刀身、消失在刀身里。

  如果就此认输,那么这股特别的力量肯定会被刀鬼坊夺走。纱那王的尾巴可说是天狐的证明,而守护天尾正是狐狸主人最大的职责。

  「回到我手中!」

  桐绪一声令下,茂密的夏草中便马上飞出了一把刀。这把闪耀着蓝白色狐火的刀,转眼间便回到了桐绪手中。

  「哇!纱那王的尾巴真是乖巧啊——」

  这尾巴跟别扭的纱那王完全不一样,相当乖顺。还好桐绪没真的朝尖锐的刀身蹭下去,否则脸颊就要见血了。

  「不止猫妖是您的随从,连刀子都要听您的话!阁下究竟是……」

  「一言难尽啦,总之这把刀我绝对不会让出去。」

  桐绪再度摆好架式,想不到瞠目结舌的刀鬼坊却开心地笑了。他像个孩子般开心,想必是因为难得遇到有骨气的对手的关系吧。

  「阁下真是个有趣的人,而那把刀也很有意思。我绝对要将那把刀得到手。」

  「放马过来,这次我不会再输了。」

  双方再度重新交锋,但胜负却意外地转眼间就分出来了。

  刀鬼坊急着想将刀子抢到手,于是便拼命拉近距离,这时——

  (趁现在!)

  桐绪快速地冲进刀鬼坊怀中,巧妙地闪过刀尖,接着再转身以背部抵住刀鬼坊的腹部。

  桐绪不止微微削掉了刀鬼坊的亚麻色浏海,甚至还对准了他的细颈。

  「………………!」

  刀鬼坊张口结舌,轻轻叹了一口气;桐绪听到他的叹息,缓缓地放下了刀子。

  「看样子分出胜负了。」

  「有本事。」

  刀鬼坊毕恭毕敬地收起刀子。

  「在下真是有限不识泰山。在下是紫淀,刀鬼坊紫淀。」

  「我是风祭桐绪。」

  「桐绪公主啊?您的名字真美。」

  「不,我是桐绪,不是什么公主啦。」

  桐绪一边解释一边端正衣装。打完收刀后,桐绪便恢复成了一名普通的少女,最重视的就是自己的服装仪容。

  「在下一直都在寻找着像公主这么英勇的主公。」

  「呃,我说过我不是什么公主——」

  「在下对公主发誓,此后在下绝不会一再做抢人刀剑这种野蛮的行为了。」

  「我说啊,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看到恫绪对「公主」一词手足无措的模样,化丸忍不住将双手交叉在后脑,插嘴说道:

  「喂,在下。这家伙才不是什么公主咧喵,她只是个没胸没姿色,也没有梦想跟希望的男人婆罢了。」

  「化丸!我也是有梦想跟希望的好吗!?」

  「那你就说说看啊。」

  「我要将风祭道场发展成江都首屈一指的剑术道场。」

  「你的梦想也太有男人味了吧!女人不是应该会想富新娘或是开点心店吗?」

  「那——我要开金鯱馒头店!」

  这两人又开始一如往常地斗嘴,而且火药味越来越重,这时……

  「唉呀,且慢!」

  紫淀张开双手打断了他们两人的争吵。

  「自古以来,女武神的姿态本来就会比较接近男人婆嘛。在下紫淀,决定从今以后将以家臣的身分随侍在公主身旁。」

  「家臣!?」

  桐绪摇了摇手。

  「您别说笑了!我不是什么公主,不需要家臣!」

  「对啊对啊!这家伙是纱那王大人的家臣啦!」

  「喔?原来公主您隶属于别人的麾下啊?别担心,从现在起,紫淀我会保护公主安危的,啊哈哈!」

  这阵爽朗的笑声和桐绪在戏剧町听过的笑声一样,和他纤瘦的身材相当不搭衬。

  这下麻烦大了。

  满天星斗正从春季星座逐渐转移到夏季星座。其实桐绪很想一边散步一边抬头欣赏星空,但现在的她只能一迳拉着化丸逃跑,而且还边跑边频频回头。

  「桐绪,在下那家伙跟得紧紧的耶!」

  「讨厌!我该怎么办啊?」

  朝着阿佐草快速奔走的桐绪,背后有个貌如女子的美男子正在跟着她。他的脸上堆满了笑容,而且毫不躲藏、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跟在后头。

  正当桐绪走到右望江都城天守阁、广植柳树的神多川沿岸土堤时,紫淀突然消失了踪影。

  「奇怪,他终于肯放弃啦?」

  这时桐绪虽然松了一口气,但爱管闲事的她还是不免担心起他来。土堤这么漆黑,紫淀该不会是脚滑掉到神多川里了吧?

  河面传来了咕噜咕噜的声音,彷佛在告诉桐绪:你猜中了。

  「咦!紫淀公子!?该不会真的掉下去了吧!?」

  恫绪慌慌张张地拨开柳叶,来到了河畔。

  虽然现在是初夏时分,但半夜的河水还是很冰冷的,况且神多川水流湍急、河水也深,这点很多人都料想不到。最重要的是,常常会有浮尸卡在前面的水闸……

  「公主,这边很喑,请小心脚边。」

  紫淀突然从土堤中段冒了出来,从后面一把抱住桐绪。他身材纤瘦,手臂却异常有力,有一种不向于纱那王的强悍。

  「哇、哇!请你放开我!」

  「啊,请原谅在下的无礼。」

  紫淀听话地松开环在桐绪腰间的手,毕恭毕敬地单膝跪地。他衣着乾爽,完全没沾到一滴河水。

  「讨厌,我还以为你掉到河里了呢。」

  「那是船桨声。如果掉下去的是在下,声音才不会这么小呢,哈哈哈!」

  桐绪担心得不得了,紫淀却只是爽朗地一笑置之,接着将一根细长的竹筒递给桐绪。

  「对于公主的关心,在下感激不尽。公主,请用。」

  「这是什么?」

  「在下看公主有些疲累,于是心想公主可能需要这个。」

  他递出来的是水。紫淀察觉到桐绪在漫长的路程中脚步逐渐缓了下来,于是便去找来了一筒水。

  「啊—……谢谢你。」

  「对于家臣,您不必言谢。」

  桐绪抬头望向紫淀,看着他那双如星空般清澈的眼眸。他究竟是到哪里取水的呢?小麦色的额头上闪耀着珠光般的汗水。

  「可惜不是冰水。不过,人家说喝了过冷的饮料半夜容易肠胃不适,所以……」

  「紫淀公子,我哥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呢。」

  「公主,叫我『紫淀』就可以了。」

  「我说过我不是什么公主啦!」

  到头来,桐绪还是无法拒绝这个家臣。

  刀鬼坊紫淀,身价三百两的男人。

  就这样,桐绪身边又多了一位奇妙的伙伴。

  ※  ※  ※

  「哪来的野男人?」

  银毛九尾狐仙大人倚在玄关的榉木活动拉门上,劈头就问了这句话。

  当桐绪和化丸从新宿追分回到道场时,已经是夜间第九聋钟声(大约半夜零时)快要敲响的时刻了。纱那王在灯火通明的玄关前正等着要向这两人兴师问罪,却看到他们背后站了个男人。

  ——哪来的野男人?

  不是「欢迎回来」,也不是「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他只是压低声音,冷冷地问了句:「哪来的野男人?」

  「那、那个,纱那王,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有很正当的理由的。」

  纱那王的那双凤眼冷冷地瞪着不知所措的桐绪。他的眼眸闪耀出银色的光辉,冷如冰雪。

  (呜哇——他看起来好像快气疯了!)

  桐绪仿佛看到他满腔的怒火正熊熊地燃烧着。

  不知是被玄关的动静惊动到,亦或是惧于纱那王散发出来的妖气,庭院中的苇火和木通吓得发出了尖锐的啼叫声。

  「大伙儿站在这儿也不好说话,不如先进来再说吧。啊,这是伴手礼,草团子。」

  桐绪递出内唐新宿的名产——追分团子,想要用食物安抚纱那王。如果对方是化丸当然可以用这玩意儿来打发,但对纱那王来说无疑是杯水车薪。

  「化丸,解释一下。」

  狐仙大人无视桐绪,冷冷地望向化丸。

  「是,小的马上办!这个、呃、说来话长—……」

  「我不喜欢听废话。」

  「是、遵命!简单来说,这全都是桐绪的错!」

  「啥——!化丸,你也省略太多内容了!」

  不管怎么说,事情都没有这么俯单吧!?……桐绪受到了打击,因为她身为狐狸主人的仅存资格正一点一点地崩毁,这时——

  「这样啊,原来全都是桐绪的错啊。」

  纱那王漠然地反覆沉吟,接着拿起了草团子,另一只手则迅速将桐绪扛在肩上。

  「哇——!干嘛!?」

  「跟我来。」

  「好!可是我要自己走!」

  「你走得劲吗?你的脚应该很痛吧?」

  「啊—……」

  真是眼尖。纱那王的银色眼眸看穿了一切,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桐绪没跟化丸提过这件事,而且连紫淀也没有察觉,但其实走了一天路的她,双脚早就被靴子磨破皮了。

  「你……怎么知道?」

  「很遗憾,我的眼睛并没有瞎。」

  没错,纱那王总是能看见桐绪真正的状况。

  「……谢谢你。」

  纱那王没有回话,默默地走向主屋深处。紫淀在身后向他唤道:

  「且慢。」

  「有事吗?」

  纱那王语带不悦地缓缓回过头去,被他像米袋一样扛在肩上的桐绪差点因此一头撞上活动拉门。不只如此,被他这么一转,纱那王身后的桐绪除了阴暗的主屋走廊外,什么都看不见。

  「公主她没有错,她只是对在下大发慈悲罢了。没有发现公主脚痛,是在下失察。」

  「公主?」

  纱那王回头望着肩膀上的桐绪,接着再度转向前方。

  「谁是公主?」

  「我说的是桐绪公主。」

  「桐绪公主……」

  纱那王玩味般地低语,扛着桐绪的肩膀开始上下晃动。原来,他正嗤嗤地笑着。

  「纱那王,你也笑得太开心了!我自己也觉得这称号很丢脸好吗!」

  「不,这还挺风雅的,不错嘛。以后我也叫你公主好了。」

  「才不要!你先放我下来啦!」

  「你叫什么名字?」

  纱那王用草团子拍了拍挣扎中的桐绪,问向紫淀。

  「是,在下刀鬼坊紫淀,是公主的家臣。」

  「家臣啊,真是辛苦你了。」

  纱那王再度回头望着桐绪。他的眼神既没有怒气也没有笑意,但却充满了无奈。

  「公主,你是在哪里捡到这么优秀的妖怪的?」

  「妖怪!?你是说紫淀!?」

  「这东西应该是刀的付丧神(注12:指器物放置不理100年,吸收天地精华、积聚怨念或感受佛性、灵力而得到灵魂化成妖怪,概念类似中国的物久成精。)吧。」

  「付丧神!?」

  桐绪连续惊讶了两回,努力在纱那王背后转头倒着看向紫淀。

  而紫淀则恭敬地对着纱那王垂下头来。

  「三、三、三、三、三、三百两!!!」

  鹰一郎沙哑的声音在深夜中响过了整座风祭道场。

  这全起因于风祭道场的成员围着新伙伴——紫淀所召开的这场家庭会议。

  听完桐绪简单叙述紫淀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后,鹰一郎在意的既非妹妹谎称教剑擅自外出,也不是带回来的男子是付丧神这件事;他在意的,是三百两的悬赏金。

  「三百两……原来如此,赚取赏金的确是门有赚头的生意。干脆我也别当什么贫穷道场主人了,将毕生倾注在捉拿全国通缉犯之中或许也不赖喔。」

  千代替宛如九官鸟般「三百两、三百两」地说个不停的鹰一郎倒了杯茶。或许是出于好奇吧?她偷偷地瞥了瞥表情诚恳的紫淀几眼。

  千代虽然有着人类的样貌,但其实她是一只白蛇精,和紫淀一样同为妖怪。

  「请问……纱那王大人,紫淀公子是刀吗?」

  「千代,你是第一次看见付丧神吗?」

  「不,我在很久以前曾见过琴的付丧神。不过,它空有人的手脚,却依然维持着琴的躯体。」

  桐绪一边听着千代向纱那王叙述,一边想像着琴的两旁长出手脚扭动的模样,不小心就笑了出来,这种琴跟虫没两样,好恶心喔——

  家鸣们吵吵闹闹地跑过桐绪的膝边,踩着榻榻米朝走廊直奔而去;连反枕都朝会客室探出头来,想看看这罕见的付丧神。

  不坐坐垫而恭恭敬敬地坐在榻塌米上的紫淀,眼神温和地追着那些小妖怪的身影。

  「话说回来,付丧神到底是什么?」

  喝完了茶,静下了心的鹰一郎总算提到三百两以外的话题了。

  「我可以把他当成类似反枕和家鸣之类的妖怪吗?纱那王?」

  「『物品经过百年后便会修练成精,迷惑人心』。物品在经年累月后便会成为拥有感情与意志的精灵,这就是付丧神。」

  「喔——东西在经过百年后就可以变成此等的美男子啊?如果我也活上百岁,是不是也可以变成绝世美男子?」

  桐绪看鹰一郎完全搞错了关注的方向,便抢先开了口:

  「嗳,纱那王。付丧神有个『神』字,那是不是代表很伟大?」

  「不,等级就跟反枕、家鸣差不多吧。」

  纱那王朝着紫淀上下打量了一番,似乎发现了些什么。

  「紫淀,你本来是谁的刀?区区一个付丧神竟然能幻化成人形,想必你一定备受主人宠爱,而且你的主人肯定具有强大的妖力。」

  「是的。在下以前是以刀的身分为一位美丽的公主效劳。」

  「那位公主的名字是?」

  「在下……想不起来。」

  紫淀悲伤地垂下眼。

  「在下已经忘记是哪个时代的哪一场战争了。在下只记得和公主在熊熊烈焰中分离,但其他事情一概想不起来。」

  和公主分开、在外流浪的紫淀,不知何时起开始停留在新宿追分。

  这距离江都最近的宿场町可说是江都的三不管地带,虽说该地系华热闹,但除了管理旅客出入境以外,朝廷官员几乎管不到其他的事。基于以上理由,这里便成了可疑人物跟妖魔鬼怪的最佳盘踞地——紫淀笑着说道。

  「在下在宿场町看着那群武士堕落、沉沦,最后终于忍无可忍了。腰间插着竹刀的武士,哪里还算是名武士!」

  「我懂、我懂,我懂你的意思。」

  鹰一郎频频点头。

  「那些家伙明明还有主人等着自己去守护,为什么不磨练自己的武艺呢!哪像在下,明明想守护公主,却早已和她分离!」

  于是为了教训他们,他便因此开始抢夺武士刀剑,其实有一半是抱着自暴自弃的心态。

  「以前刀剑可是被尊为神器;战乱之世的浴血武器到了太平盛世却沦为单纯的器具,而且还被人瞧不起。」

  可是——!紫淀慷慨激昂地说道。

  「刀剑并不是武器,也不是器具。我不希望世人忘记它是用来保卫国家、守护心爱的人的神器。这个国家的武士道难道已经没落了吗!?」

  「说得好,紫淀!你说得没错!刀剑跟剑术应该是更神圣的东西才对呀!」

  「少主,您能了解吗!」

  「少主?」

  人形化丸掩着嘴「噗哧」地笑了出来。既然桐绪是「公主」,那么在紫淀眼中鹰一郎就是「少主」。

  「好,紫淀,你什么不用说了。我不会将你交给奉行所的!」

  鹰一郎拍着胸脯保证道。

  「三百两算什么?今后你就跟我们住在一起吧。虽然我们只是座贫穷道场,但我跟桐绪可没有忘了武士道喔。」

  「是的!在下十分佩服公主的男子气概!」

  「这样子可以吧?桐绪?」

  「我就知道哥哥你会这么说。」

  这座宅邸除了桐绪跟鹰一郎之外满是妖怪,现在不管再增加什么成员,桐绪都不会惊讶了。

  「可是,至今抢走的刀剑你可要全部还给人家才行喔。找人打架、抢走刀剑,我觉得这依然算是件坏事。」

  「喂喂喂,桐绪,不要强迫人家接受你的观念啦。你没听过『水清无鱼』(注13:水太清,鱼就存不住身,对人要求太苛刻,就没有人能当他的伙伴。)这句话吗?」

  正当鹰一郎对着桐绪说教时,出来替桐绪说话的竟是紫淀本人。

  「不,少主,公主说得没错。在下对于以前犯下的错误感到十分羞耻,从现在起,我想要洗心革面。」

  看着紫淀那对清澈的双眼,桐绪忽地觉得汗颜。紫淀这么的信任她,这下她更不能放着紫淀不管了。

  「公主,那些抢来的刀剑我会全部还回去,也会剃光头以示反省,所以……我可以住在这里吗?」

  「剃光头!?你用不着剃头啊。」

  「谢谢公主的宽恕!」

  紫淀开心地几乎要跳起来了。

  「如此这般,这样可以吧?纱那王?」

  身为家长的鹰一郎并没有忘记询问高傲的狐仙大人的意见。

  纱那王一边敲响着桧扇,一边望向紫淀。他老早就知道,对这对好到不能再好的滥好人兄妹说什么都没用。

  「随你们便吧!」

  听到纱那王这么一说,紫淀马上眼睛一亮,夸张地朝着桐绪双手跪地。

  「公主,在下还有一件事想要感谢您!」

  「什么事?」

  「公主赐予了在下为天狐大人效劳的荣誉!公主贵为狐狸主人,而且还是王爷的主人,在下由衷感激!」

  「王爷!?」

  紫淀目眩神迷似地仰望着坐在桐绪身旁的纱那王。

  「化丸阁下已经告诉在下王爷是茶枳尼天大人的公子这件事。」

  身为当事者的纱那王尴尬地用桧扇遮住脸庞。

  「你是王爷耶,纱那王,很了不起嘛。」

  「公主你没资格说我。」

  呵呵——桐绪笑了笑,彷佛抓到了纱那王的把柄。

  「在下除了担任公主的第一家臣,也想兼任为王爷的第一家臣!」

  「啥喵!?纱那王大人的第一家臣是本大爷才对!」

  「那么,在下就当第二家臣。」

  「第二家臣是桐绪的位子!」

  「化丸!我才不是什么家臣呢!」

  化丸立起猫耳开始和桐绪吵了起来,紫淀见状,便马上如嫩竹般柔软、爽快地妥协了。

  「在下明白了。既然如此,在下就当第三家臣吧。」

  「紫淀,不对啦!我可不记得我当过什么第二家臣!」

  桐绪拼命辩解,但没人听得进去。

  「王爷,从今天起在下便是您的第三家臣,必将为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请您尽管放心吧!」

  「好说。」

  纱那王依旧维持冷淡的态度。认为多说无益的纱那王,将在一旁偷窥的家鸣们一踢而散,走到洒满月光的走廊上。

  纱那王单手抚着舞动在夜风中的银色长发,他的身影,美丽如画。

  ※  ※  ※

  隔天早上纱那王没有出来用早膳,化丸说:

  「木隐来拜访纱那王大人了。他们正在谈重要的事,没事别接近纱那王大人的寝室喔。」

  居然会有人一大早来拜访讨厌早起的纱那王,真是稀奇。说到那个木隐,他本来是纱那王饲养的乌鸦天狗,如今归到了松寿王麾下。

  桐绪只见过木隐一次。在她的记忆中,木隐是个识大体的聪颖美男子。

  「重要的事?什么事呀?」

  「你以为本大爷会告诉你啊?这次我绝不会再被食物诱惑了!昨天那件事可是害我被纱那王大人训了一顿。」

  化丸吃完味噌汤浇饭后,迅速地回到了纱那王的寝室。

  最近纱那王收到了相当多的信件,也常常外出;就连他的使魔乌鸦六连,有时也会突然慌慌张张地向外飞出去。

  桐绪注意到了,这种时候的纱那王大多会面带愁容。

  而今天甚至一大早就有客人来访。

  桐绪的心开始起了涟漪:总觉得纱那王好像对自己隐瞒了些什么。即使他没有向桐绪隐瞒任何事情,昨天桐绪搞出的那些乌龙也够惹怒纱那王了——不只擅自出门挑战刀鬼坊,甚至还任意将紫淀带回来。

  (……我还是跟他道个歉好了。)

  如果纱那王对桐绪有所隐瞒会使桐绪感到落寞,那么桐绪瞒着纱那王擅自行动,一定也会造成纱那王的不悦。

  桐绪认为:他们两人是跟随与被跟随、主人和随从(至于谁是主人就先暂且不管)的关系,绝对有必要互相谅解。

  既然心意已决,剩下的就简单了。桐绪带着茶点造访了主屋尽头的那间房。

  「纱那王,那个,茶点……」

  「在下遵命。失陪了。」

  这时拉门突然拉了开来,桐绪一头撞向刚走出来的木隐。

  「啊,对不起。」

  木隐快速地借助险些从桐绪手中掉落的托盘。在午间阳光的照射下,木隐的五官比桐绪想象中还要端正:一头黑发与漆黑的眼眸,正在营造出沉默寡言的形象。

  「啊——呃,我是来为你们送茶点的。这是江都名产,金鯱瓦馒头。」

  面对桐绪的好意,木隐只是微微地笑了笑。

  「最近松寿王大人和纱那王大人常常品尝这种名产呢。」

  「你说松寿王和纱那王?」

  「木隐,别多嘴。」

  房里传来了不悦的声音。是纱那王。

  「在下多言了,失陪。」

  木隐向桐绪轻轻点了个头,接着便身轻如燕地纵身一跳飞上天空,就这样消失无踪。

  「哇,消失了!」

  「桐绪,有什么事?」

  「啊,没有啦,其实也没什么事,我只是来送茶点的。」

  「蠢蛋!我不是叫你别靠近这儿吗!」

  化成白猫的化丸怒吼道。

  「……抱歉,我是不是太鸡婆了?」

  「算了,反正我们也谈完了。进来吧。」

  听到这句话,桐绪不禁松了一口气,走到纱那王面前屈膝坐下。

  房内充满着纱那王衣服上常有的伽罗香。放置在角落的六曲半双金屏风映照着初夏的阳光,相当美丽。

  几案上叠放着几张信纸。

  「化丸,你去院子里玩吧,我有话要跟桐绪说。」

  「遵命。」

  化丸乖乖地跳到绿意盎然的庭院中,摇晃着脖子上的铃铛,一路奔向芳香扑鼻的栀子花下。

  看着化丸跑过去后,桐绪开口了:

  「纱那王,你是不是在跟木隐谈论什么严肃的话题?」

  「……是啊,他很担心今后的事情。」

  「今后?」

  纱那王以一个性感的神情打发掉探出身来追问的桐绪。

  「别说这个了,紫淀呢?」

  「大概是正和我哥在道场练剑吧?」

  「这样啊。」

  「……纱那王,那个……对不起,我不应该擅自带人回来住的。」

  狐仙大人没有答腔,只是以银色的眼阵直直地凝视着桐绪。

  他的双眼有如森林里的湖水那般静谧。他的眼神彷佛看穿了桐绪无法触及的心灵深处,使桐绪微微一颤。

  「干、干嘛?我的脸上沾到了什么吗?」

  桐绪夸张地用两手擦了擦脸。沾到了——纱那王说道。

  「桐绪,我正跟随着你。」(注14:「沾到」和「跟随」为同音(ついてる)。)

  「啊,你是在说那个呀。嗯,我知道啦。啊,谢谢你昨天帮我治好我的脚,现在已经完全不痛了。」

  「小事一桩。」

  神明所拥有的不老不死之力,以及返老还童之力总是能治好桐绪这个主人的伤。

  「受狐狸跟随的你比以往更容易被妖怪缠上,这点你可别忘了。」

  「嗯,可是我觉得紫淀并不是什么坏妖怪呀。」

  不论是紫淀舞剑的清爽感或是刀剑之道、武士之道都让桐绪深有同感,况且他递水给桐绪时的眼神就像星空一般清澈。

  「我可以从他的眼神看出他不是个坏蛋,放心吧。」

  「你的心眼是这么认为的吗?」

  「心眼……?」

  纱那王常说:唯有打开心眼,才能看见真相。

  桐绪想起了紫淀那宛如嫩竹的人格特质,于是用力地向纱那王点了点头。

  「嗯,我用我的心眼看过了。我觉得,我已经看穿紫淀的本质了。」

  「真令人不悦。」

  「咦?」

  「我说过我不允许你这么做。」

  纱那王叹了口气推开扶手,一把将桐绪拉过来,桐绪的膝盖不巧撞到托盘,杯里的茶水洒了一地。

  「啊,纱那王,你的衣袍会湿掉的!」

  「桐绪,我不是说过了吗?不准在我面前提起别的男人。」

  「咦,有吗!?」

  「就是因为你老是这样,木隐才会担心今后的事情。反正你总有一天……」

  纱那王话说到一半时忽然迟疑了一下,接着噤声不谈。

  「什么?总有一天……怎样?」

  纱那王抚摸桐绪的秀发,似乎想避开这个话题。这位狐仙大人,总是动不动就想摸桐绪的一头黑发。

  凉爽的初夏微风吹了进来,吹得几案上的信纸啪哒作响。

  道场那头传来了鹰一郎的笑声;除此之外,桐绪只听得到自己紧张的心跳声。

  「……嗳,纱那王。」

  桐绪靠在纱那王的胸口,问道:

  「我有尽到主人的职责吗?」

  「现在问这个做什么?」

  「我够格当你的主人吗?」

  纱那王之所以会这样温柔地抚摸桐绪的秀发,是因为桐绪是他的主人;而以返老还童之力治好桐绪的脚伤、遵守和桐绪立下的不偷不杀之约,也是因为——

  (……因为我是他的主人,就只是这样?)

  思及此,桐绪胸口再度传来喀啦喀啦的滚动声。

  同时,桐绪心中也有个奇妙的想法。

  桐绪总觉得,在她成为纱那王的主人之前,其实早已认识这个人。

  「我问你喔,纱那王。我们之前是不是曾在某处……」

  桐绪抬头正说到一半,就有人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王爷!不能偷跑喔!」

  化为人形的刀之付丧神边怒吼边大步踏过走廊现身。

  「哇哇,紫淀!?」

  这惊人的音量吓得桐绪差点腿软。拉门是开着的,桐绪和纱那王在房内倚在一起的模样一览无遗地暴露在紫淀眼前,真是不巧。

  「吵死了,紫淀。安静点。」

  「不,王爷!只要在下还活着,即使是王爷您也不能碰我家公主一根汗毛!」

  纱那王将桐绪抱得更紧了些,露出不坏好意的笑容。真不知道他是想故意捉弄怒气冲冲的紫淀,还是……

  「呃——你冷静一点嘛,紫淀。纱那王也是,把手放开吧,好吗?」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

  「王爷!在下很尊敬您,也打从心底高兴能为位居妖魔顶点的天狐效劳,但是!」

  紫淀一屁股坐到桐绪身旁。

  「这两件事不能相提并论!来来,公主,请到这儿来!」

  「痛痛痛……你们两个不要一人拉一边地拉我的手啦!」

  右边是纱那王,左边是紫淀;桐绪被他们两人拉来拉去,上半身像平衡玩具般地左右晃动。

  「王爷,请您放手,您把公主弄疼了!」

  「紫淀,如果你想当我的家臣,就认清自己的身分。」

  紫淀「唔」了一声,纱那王随即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俯视他。看他的样子,绝对是在捉弄紫淀。

  「王爷,那么我们就数到三一起放手,接着再来比一场,看谁能让公主得到幸辐!」

  紫淀热血沸腾地对纱那王下了战帖。

  「不必了。」

  「啊、啊、请等一下,王爷!」

  大概是玩腻了吧?纱那王放开桐绪的手,站起身来,一下子失去平衡的紫淀和桐绪,咚的一声双双倒地。

  当纱那王嘲弄地瞥着他们,正欲优雅地走出门外时,桐绪叫住了他。

  「慢着,纱那王。我们还没说完呢,关于够不够格当你主人这件事……」

  「我没兴致谈这个,话题结束了。」

  冷淡的态度。桐绪的问题依旧悬而未决,只能望着纱那王离去;室内只剩下桐绪和紫淀两人,这时紫淀故意叹了口气说道:

  「嗯——公主虽是在下的主人,却是王爷的家臣啊。」

  「喂,我才不是他的家臣。」

  「您是在下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女武神,在下该怎么做,才能使桐绪公主成为在下一人的公主呢?」

  紫淀总是如此的坦率。他的表情宛如被雨琳湿的小狗,让桐绪看得双颊潮红。

  「我说啊,紫淀。你想向纱那王挑战,还早了一百年呢。」

  「战斗是件好事啊,公主。」

  紫淀忽地双手抚上桐绪的面颊。这使人难以挣脱的强力双手,无疑是男人的力量。

  「你、你、你干嘛!?」

  「只要王爷不在场,在下轻易就能碰触到公主,也能凭蛮力将您抢到手。」

  「紫淀!」

  「请放心,在下不会这么仿的,因为那是卑鄙小人才会做的行为。您不觉得,堂堂正正下战帖才算光明磊落吗?」

  哈哈哈!——看到紫淀笑得如此豪爽,桐绪不禁鼓起腮帮子。

  桐绪知道紫淀绝不是在开自己玩笑,但正因为如此,桐绪也认为紫淀动不动就想找人一较高下这点甚不可取。

  ※  ※  ※

  自从紫淀来到这儿后,风祭道场那如祭典般热闹的日常生活,又更加不得安宁了。

  当桐绪想将紫淀随便分配到佛厅隔壁的空房时,紫淀说他非常希望以家臣的身分和纱那王同居一室,于是现在西边尽头的房间便挤满了狐狸、猫跟刀子。

  即便如此,紫淀晚上还是会镇守在桐绪房门口。

  「毕竟在下必须保护公主,不让公主受到害虫的侵扰嘛,哈哈哈!」

  这是他的理由,想当然耳,他指的害虫=纱那王。

  紫淀虽然打从心底尊敬着纱那王,但只要一提到桐绪,他便瞬间变得顽固无比,一步也不肯退让。看来,他真的想和纱那王争夺桐绪。

  不过,纱那王从头到尾都只是抱着玩玩的心态,完全没将紫淀看在眼里,总是让紫淀自讨没趣。

  而当事人桐绪呢,最近也逐渐习惯紫淀单膝跪地称她为公主了;一开始当然会觉得害羞,但看紫淀这么烦慕于她,她也不好意思说些什么。

  经过一周之后,平易近人的叶淀已径完全和风祭道场的人们混熟,彷佛他是这儿的老食客。

  「真好吃!千代阁下做的菜最棒了!」

  「唉呀,紫淀公子,你不必吃得这么急,卤菜是不会跑掉的。请慢慢享用吧。」

  紫淀从一大早就连吃好几碗饭,让千代看了相当开心。或许是因为他俩同为妖魔,相处起来也格外放松。

  「千代小姐做的每道菜都好好吃喔,现在桐绪的料理已经无法满足我啦。」

  「不不不,少主。公主那富有男子气概的料理,有时也会载有闪亮的独特调味料喔,您说是吧,王爷?」

  紫淀将话题从鹰一郎转到纱那王那儿,似乎是想藉机吹捧桐绪;但纱那王只是轻蔑地笑了笑,这一幕恰巧被桐绪看在眼里。

  「纱那王,你那是什么表情啊?有话就直说啊。」

  「没事,我只是觉得不同的角度果然可以得出不同的结论。紫淀,我推荐你吃吃看桐绪做的牡丹饼。」

  「什么!您说公主亲手做的牡丹饼!?」

  化成人形的化丸在一旁大口扒着柴鱼饭,一边捕充说道:

  「包准吓死你。那种独特的难吃滋味,害我差点一脚踏进棺材里呢。」

  「我只是把盐跟砂糖搞错而已嘛!」

  风祭道场的起居室忽地一阵哄堂大笑。

  没多久,事情发生了。

  「嗯,这股气息是……」

  紫淀突然睁大双眼,放下筷子。他的表情,有如木雕的哼哈二将(注15:佛寺的门神,表情凶恶。)一般凶恶。

  「怎么了?紫淀。」

  「公主,请您回避,有人来了!」

  紫淀一睑紧张地冲到面对庭院的走廊上,摆出架势守在那里。

  「到底怎么了?纱那王。」

  仔细一看,连纱那王都瞪着那片梅雨前的晴空;桐绪伸长脖子,战战兢兢地望向庭院。

  今天从一大早就艳阳高照,宛如夏季时分。不知何时吹来了一阵旋风,摇晃着院内开始换上新衣的紫阳花。

  「各位,请不用担心!在下紫淀一定会保护大家的安全!」

  逐渐增强的旋风卷起了尘埃,震得整座屋子发出喀哒喀哒的悲鸣。

  院中的苇火与木通发出了一声尖啼。

  有人乘着风来到了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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