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江西陀转头相视。
蜂须已经带头跑走了,所以我们连忙跟上。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香澄会这样?」
「我哪知道!照顾她的不是咲丘吗?」
确实,她从我早上回家的时候就不太对劲。
「……我不知道。但我最后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的气色很差。」
蜂须开怀大笑。
「哈哈哈,不错喔,有事件的味道!总之我不知道那里是谁的地盘,所以快过去吧。我只能先帮忙引路,要是集团的那些家伙来了,我会想办法争取一点时间。」
「可是,你没必要为我们做到这种程度——」
「最前线与大后方是自虐狂大展身手的地方,是求之不得的风光舞台!更何况,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发飙,但她打了柏木老爷子的儿子实在要不得,他是集团里的VIP啊!」
「——抱歉,欠你一次!」
蜂须竖起拇指停下脚步。
「就在那条小巷走到底往右转之后,一条大一点的巷子里,快过去吧。如果是墨镜大哥们过来,我连十分钟都撑不住!不妙……想像那些家伙会怎么修理我,我就要流鼻血了!啊啊~~我兴奋起来了!呼哈哈哈哈!」
自虐狂就这么开心地笔直跑走,似乎是要前往大马路。
我带着江西陀在小巷奔跑。
跑到底之后向右转继续跑,果然来到一个比较开阔的场所。
这里是异样的空间。
建筑物墙上画着许多涂鸦图样,而且全部错综复杂、相互契合。要完成这种程度的画作,究竟要花费多少时间?我甚至不愿意想像。
镜子的碎片散落在地面,并且全部映着涂鸦与自己的身影,感觉宛如身处于一间疯狂的镜屋,无法压抑呕吐与恶寒的感觉。
站在这里的,只有一名背着吉他盒的牛仔帽少女。
在我们抵达之前,似乎就已经发生过一场混战。一群人像是堆叠起来一样倒在地上,他们都和曾经在绿洲跟我擦身而过的行人穿着相同颜色的连帽外套。所有人似乎都受到重创,就这么流着血昏迷不醒,其中就有刚才所说的集团VIP吧。
「——香澄!」
香澄听到我的呼唤,缓缓转过身来。
她的脸上,没有平常那张俏皮的笑容。
脸色苍白,双眼焦距落在远方,就这么面无表情地歪过脑袋。
「咲丘?你怎么会在这里?」
「还问我为什么,我才要问你为什么做出这种事……」
「我明明是我,可是这里有这么多的我,所以——啊啊啊啊啊啊啊!真是的,不对!我不是说过吗?咲丘是咲丘,不是我而是咲丘!」
我以温柔安抚的语气说完之后,香澄抓乱头发发出嘶吼。
这应该是她自言自语,总之不像是正常的状态。
「香澄,冷静下来,发生了什么事?你确实很任性,会像是小孩子一样发怒,动不动就会对看不顺眼的家伙动手,但你并不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吧?」
江西陀无声无息摆出架式,但我伸手制止了。
「——有好多的我。」
香澄以满布血丝的双眼向我诉说。
「齿轮在转动,往哪个方向看去都有我,我滔滔不绝对我说话,是以齿轮形成的,到处都是齿轮。看,有我!那里也有我!那不是我,那并不是我!」
香澄指着江西陀,歇斯底里放声大喊。
「你看得见生灵——不,你『只看得见生灵』了吗?」
「……我受够了,完全搞不懂了。在我面前的是咲丘吧?可是在我眼中,你是我。我受够了……我不要看到不是我的我了……头好痛……好痛……」
香澄抱着脑袋,落下一颗颗的泪珠。
江西陀看着这样的她,锐利地眯细惺忪的双眼并且细语。
「咲丘,我个人虽然不是很清楚,但香澄那样,应该是正在以自己的方式对抗生灵吧?」
「什么意思?」
「生灵不是可以用『辱骂』来驱赶吗?」
不知何时,香澄似乎已经处于神智正常的阶段了。她藉由否认眼中所见的「自己」,拼命保护着「香澄」的存在。
香澄,为什么完全没有找我商量?
——不,之前是我没听她倾诉。
「……我说香澄,稍微休息一下吧?像是打工,改天我再陪你一起去找吧。」
我希望香澄能够恢复为往昔开怀欢笑的香澄。「只要拜托小柳津——」
「为什么?」
香澄以前所未见的冰冷眼神瞪着我。
「为什么连咲丘都说出这种话?」
这个香澄,是谁?
我所认识的香澄,不会以这种像是看垃圾的眼神瞪人。
「——算了。毕竟我是我,咲丘是咲丘。因为我是我,所以咲丘不会懂我。因为是我,我的事情只有我自己会懂,咲丘不懂我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只有自己一个人,咲丘也只有自己一个人——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香澄抱着头轻声说出这番话,就这么背对我们向前走。
我抓住香澄的手。
「喂,怎么回事!香澄,振作一点!你不是这么轻易就会败给生灵的家伙吧?你不是要成为『摇滚歌手』吗!」
然而香澄挣脱我的手,以双手推开我之后放声大喊。
「少罗唆,你不是咲丘!不准用咲丘的声音说话!」
「香、香澄……」
「明明说过会帮我加油!咲丘明明说过会一直为我加油!」
硬式吉他盒被高高举起。
牛仔帽顺势飞向后方。
我不由得闭上眼睛。
然而,感觉不到吉他盒向下挥的气息。睁开眼睛一看,硬式吉他盒就在我眼前,被一根铁棒挡住了。
「——想说的就只有这些?」
江西陀张开惺忪的双眼瞪向香澄。「只讲这些,听得懂才有鬼。而且还想用暴力逼人懂?」
「——又是我。不要再妨碍我和咲丘了,小心我弄掉你喔?」
「『宰了你』这三个字就不用委婉讲了,请直接讲出来吧。你还要像这样逃避多久?这个假装成受害者的任性小朋友——」
瞬间,硬式吉他盒旋转了。
香澄以身体为轴心旋转,以施加离心力的硬盒打向江西陀。我趴到地面避开攻击的同时,江西陀也后退拉开距离。
我爬离这个混战区域。
「何况我个人之前就想说了,香澄很任性。」
江西陀挥动铁棒攻击香澄。「哪有人会温柔承认这种不起眼的个性?既然你说你很有个性,就把你自己烙印在别人心中啊!香澄的歌不是能改变世界吗?」
「没错,我很努力!努力到废寝忘食,努力到身无分文,希望能得到别人的认同!」
虽然江西陀的招式迅速,但香澄的攻击有着足以摧毁攻势的破坏力。
香澄以巨大的硬式吉他盒挡住铁棒之后,就这么顺势让身体旋转,朝江西陀施以沉重的挥砍。虽然江西陀以铁棒挡下,却站不住脚而被震飞。
在江西陀重整态势的时候,香澄拖着硬盒直奔而去。
「可是没有任何人认同,无论我弹多少次吉他,唱多少首歌,反覆多少次多少次都一样!所有人都嗤之以鼻,像是在说『像你这样的人随处可见』!」
侧挥出去的硬盒,这次完全命中江西陀。
江西陀的身体猛然被打飞。
「第一次我还懂,第二次虽然差点哭出来,但我忍得下去。可是每次都被当成不需要的人,而且是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
「你——住手啊,香澄!」
就像是要追击倒地的江西陀,香澄高举沉重坚硬的吉他盒准备往下挥。
我扑过去想要制止香澄,但轻易就被她挣脱,她挥出来的硬盒重重命中我的侧腹。
感受到一股天地倒转的冲击,我眼中的风景翻滚了两三圈。
「你能体会吗?有在上学的你能体会这种凄惨吗?被说个五十次看看吧,被说个一百次看看吧,大家都说我没有个性!就像是人格被否定了。我明明这么拼命活到现在,人格却像是被否定了。我被否定了,不受到任何人的认同,我已经不是我了!」
我闪烁的视界里,映着香澄挥动手上硬盒的风景。
「我明明只是想成为摇滚歌手!明明只是想当我自己!从我身上夺走我有什么乐趣?我们有什么东西比我更值得被认同?」
「——唔,这种程度就想自称摇滚歌手?请不要开玩笑了!」
看来,江西陀在我被打飞的时候重整态势了。香澄以乱七八糟的姿势挥动硬盒的攻击,被她冷静看穿并且闪躲。
香澄使出的沉重攻击,江西陀似乎放弃硬接了。
她以俐落的身手闪躲攻击范围较长的黑色棍棒,以突刺为主力转守为攻。
「或许就是这样吧,香澄这样的孩子随处可见!到了这把年纪还相信自己是正确的,却没有坚持己见,只是寻找愿意附和的人,你就是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丫头!你这样只是在逃避吧!」
「『我』还不是一样!」
「对,没错,丘研确实半斤八两,但代表不是那样!那个人站在相同的立场,并且选择与这些否定的家伙战斗!乱来到值得令人尊敬!」
我起身跑过去想要助阵,这次却有一个巨大的物体进逼到我面前。
是硬式吉他盒。
香澄居然在那种状况拿出盒里的吉他,并且把硬盒扔向我。这个硬盒正中我的身体,我也狠狠摔倒在地。
风景在旋转、旋转、旋转。
江西陀似乎是抓准这个空档,手中铁棒的突刺,接连对香澄的身体造成漂亮的打击。我抬头一看,香澄的动作有些迟钝了。
然而,香澄向前踏步,并以鲜红吉他挥出的这一记,江西陀没能完全闪开而再度被打飞。
两名美女彼此气喘吁吁,持续进行血腥的斗殴。
「可是香澄的『摇滚歌手』是怎样?这是在抄袭什么题材?有被谁影响吗?被什么东西影响吗?应该不是这样吧?我们的信念不是这种玩意,我们的灵魂不是这种玩意!只是稍微被否定而已,为什么要放弃?像是这种程度的绝望,画家不知道要承受并且跨越多少次!」
「谁愿意认同这一点?谁愿意理解这一点?我明明是唯一的我,明明就只有一个我,却没有人愿意看我,这样我的人生根本没有意义!要是没能改变任何人或任何东西,我的人生根本没有意义!把我还给我,把曾经是我的我还给我,把我依然是我的那时候的我还给我!」
江西陀使出的突刺,终于深深打入香澄腹部的要害。香澄喉咙发出「嘎——」宛如某种东西粉碎的声音,并且微微摇晃。
接下来,香澄就只能不断防守。
「人类拥有文明至今好几千年了,我们现在还能晚一步创造新的事物,这本身就是一个个的奇迹了。艺术家非得持续对抗,持续挑战才行,我们总是把『创造新的价值』当成嗜好而挑选,当成专长而磨练,并且当成工作而追求!请不要把这种小家子气的决心说成个性,香澄喜欢女性身体的哪个部分?在香澄这么找藉口的时候,我一直观察着尸体,因为尸体存在着新的价值,因为尸体能够表现出我这个人,因为尸体是美丽的,是情色的,最重要的是我非常喜欢尸体!」
「——这、咦?」
香澄看向嗤笑着挥动铁棒的江西陀,并且哑口无言。
「香澄的身体好美丽,身高够高的女孩,身体线条的鲜明程度果然不一样—完全没有赘肉,而且因为有在玩乐器,所以上臂的紧实程度也无懈可击。香澄的轮廓平衡很不错,头身比例非常工整,就算没有胸部也无所谓,那是用来主张丰满的记号,和我对香澄身体要求的美感不一样!好想杀你,希望你可以死掉,要是你变成尸体,不知道会成为多么美妙的一幅画!但我杀不了你,不想杀你,我该怎么处理这份无法压抑的情绪?至少请让我揍你吧,让我痛打你一顿,请彻底被我修理之后倒在地上吧!这么一来,我会让香澄成为一幅画,我会将香澄的美丽烙印在画布上!怎么样,愿意配合吗?这样香澄也可以成为唯一了,我会让你成为唯一!」
宛如要给予最后一击,江西陀以铁棒打向香澄的侧脸。
「所以我不会输给香澄。香澄没有那种即使牺牲一切也能坚称『喜欢』的事物,所以我绝对不会输!」
香澄双脚一软,当场瘫倒在地上。
「这、这、这是怎样……你、是、是怎样……?」
虽然香澄处于随时会昏迷的状态,却依然紧握着吉他想对抗江西陀。无论如何都不会屈服于江西陀的坚定意志,依然在她的眼中熊熊燃烧。
「——我,就是我……我,不会输给我——」
江西陀缓缓逼近香澄。
「喂,江西陀——」
「——我明白。」
江西陀停下脚步,调整急促的呼吸,然后转身露出笑容并且让开。
「再来是咲丘的工作吧?」
「抱歉,谢谢你拉了香澄一把——我讨厌欠你人情,所以我一定会还,给我做好觉悟吧。」
我用力摸了摸江西陀的头,她像是感到酥痒般扭动身体。
走到香澄面前之后,她颤抖着绷紧身体。
我跪下来让自己和她一样高,随即就被她打了一记耳光。我被讨厌了。哎,我是垃圾家伙的事实并没改变。
我一边挨打,一边紧抱住伤痕累累的香澄。
「啊、咦……」
香澄露出搞不懂状况的表情,视线游移不定。
她的视线和我相对了。
我露出苦笑之后,香澄的双眼恢复为原本的神色。
「我刚才,做了什么——」
「已经没有可怕的大人了,香澄就是香澄。我知道这一点,江西陀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再也不用害怕了,『生灵并不存在』。」
我温柔细语,宛如也在说给自己听。
「被说无聊、唱得烂或是没有个性,是一件很悲伤的事,想要放弃一切从此收山的心情,我可以彻底体会。不过,只要有任何一个人愿意为我加油,只要朋友愿意对我展露笑容,这样我就满足了。只要有人愿意对我表达这样的喜悦,即使对于一百个人而言没有价值,也能成为只属于我的骄傲——我从以前就喜欢香澄的歌,要是江西陀听了你的歌,肯定也会展露笑容。光是如此,香澄就肯定拥有价值了。即使对你面言没有价值,但是对我而言,你也是独一无二的。」
「啊……呜……」
香澄的眼中不断泛出泪水。
「你不是讨厌我吗?我原本一直以为你讨厌我了,以为咲丘已经讨厌一事无成的我——」
「如果真的讨厌你,那我就不会管你了。对于艺术家而言最恐怖的地狱,就是没有任何人肯注意自己。」
我的泪水也停不下来。
「——我好担心你,一直在为你加油。我已经不可能实现梦想了,但我只希望香澄绝对要实现梦想,希望香澄能看到我没能看到的风景。」
「咦?这么说来,咲丘的——」
「香澄,以你的个性来说,或许你早就已经忘了。不过……」
对不起,香澄。
没能实现。
当时的梦想,我已经无法实现了。
「至今你都没有问我绘画的事情,我真的很感谢你。」
香澄以愕然的神情询问江西陀。
「……你,是我吗?」
「我个人是江西陀。江西陀栀,闭月羞花的女高中生。」
江西陀恢复为一如往常的语气,把刚才掉在地上,如今捡回来拿在手中的牛仔帽,戴在香澄的头上。「那么,你是谁?」
「我——我是,苎环香澄。」
香澄放声哭泣。
「我喜欢摇滚乐,是咲丘的,青梅竹马——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是孩子向父母撒娇的幼稚哭法。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咲丘,真的很对不起……!」
直到不知道被谁修理一顿的蜂须,开心地踩着小跳步前来会合为止。
香澄就只是不断哭泣。
伤痕累累的我们闯进「无自觉」,小柳津随即睁大眼睛,手上的烟也掉到地上。他帮忙拉开桌子之后,我就和他合力把伤者抬到L型沙发上躺着。
伤势比较轻的我向小柳津说明事由,在和代表取得连络之前,我们所有人像是尸体一样躺着休息。代表似乎马上就会来「无自觉」接我们。
手机因为用了一整天所以快没电了。总之我关掉手机。
「我说啊,因为今天临时歇业所以就算了,不过下次再带伤患过来,我就宰了你。」
甚至还帮忙准备贴布和绷带的小柳津,如此恶狠狠对我说着。
「不过,蜂须也是个没办法理解的笨蛋——这是被集团的人马打的吧,他有什么道义要帮你们做到这种程度?」
「虽然很感谢他的帮忙……但我也经常搞不懂他的癖好……」
这么说来,蜂须的伤势也很严重,全身都有瘀青,直到刚才还说着「呼嘻嘻……连肉都变成蓝的……」并且流口水露出笑容,总之目前正在乖乖休息。
「——我从之前就很想知道,所谓的集团和联盟是什么?」
「没听蜂须说过吗?就是实质上主宰绿洲的两大组织,柏木集团和神乐咲联盟。这附近小型帮派很多,但每个小团体都不足以自保,所以得投靠其中一个阵营,把势力集中到某种程度。不过坦白说,我并不知道哪边的谁属于集团那边,也不知道哪里到哪里属于联盟的地盘。」
偶尔会提到的柏木这个名字,原来也是指这种组织,原来如此,应该很棘手,是令人不想打交道的对象,
既然蜂须帮忙保护香澄不被这些家伙袭击,这份恩情怎么还都还不清了。改天得带着香澄过去道谢。
「不过,生灵果然是幻觉吗?」
小柳津含着香烟。「以咲丘刚才的说法,当时香澄认不出江西陀吧?完全就像是自己打自己一样。」
「是啊,但我个人也搞不懂这一点。」
江西陀撑起上半身加入话题。我问道:「你可以起来了吗?」
「全身痛得睡不着——当时的香澄,确实一直以『我』来称呼我个人,那是怎么回事?」
「啊啊,香澄妹妹大概是真的看见『自己的幻影』吧。」
朝店门口看去,代表、出岛学长与萩学姐正走进店里。
「唔喔喔——代表,您几时到的?」
「刚到,抱歉没能赶上。江西陀学妹,状况怎么样,伤口会痛吗?」
「普普通通。话说代表,关于香澄的事情——」
「我大致听咲丘学弟说过了。」
代表优雅地坐下。出岛学长与萩学姐也问我「还好吗?」以表达担心之意,但我其实没受什么伤。
「嗯,餐点挺充实的——给我最便宜的咖啡。」
「吵死了,让我休假。」
小柳津爱理不理拒绝点单,代表一副很遗憾的模样皱起眉头。
「咦……这里……」
在这个时候,香澄缓缓起身了。「难道是『无自觉』——好痛!」
「哟,醒来的时候挺悠闲的嘛,摇滚歌手。」
「——别这样叫我啦,我、我会害羞。」
香澄红着脸转过头去。
「不过我很喜欢香澄妹妹的摇滚风格。这不是很好吗?我会为你加油。」
「代表,请别再消遗她了,这家伙这次应该也受到足够的教训了——香澄,我错了,我不知道原来你这么努力,对不起。」
「没关系……我才该道歉,不知道基于什么误会,我至今把其他重要的事物全都忽视了。」
香澄吐出舌头露出笑容。
「我会去工作。就像咲丘你们会去上学,我觉得必须多多去见识各式各样的事物。我也想和咲丘你们这样,见识各式各样的事物。」
「——是吗?加油吧。」
或许经过这次的事件,香澄在各方面也有所成长了。
虽然香澄的笑容憔悴不堪,但看起来稍微比以前闪亮。
「那么,既然各方面都平安收场,再来就是生灵的话题了。」
代表的目光变得锐利。香澄转身面对代表,萩学姐拿下耳机挂在颈子上。
「所谓『自己的幻影』,就是生灵的真面目?」
「这只是假设,不能断言所有的生灵都是如此,看来香澄妹妹的状况凑巧符合这个假设。会在别人身上看到自己,我认为这就代表着『自己』被否定并且陷入绝境到何种程度。」
「为什么又要提这个……」
江西陀掩着嘴角提出询问,
「香澄,『圣保罗』对你做了什么事?你不是有去他们的集会唱歌吗?」
「咦、没有啦,当时因为他们要我唱,所以我就这么弄了。不过真要说的话,感觉他们没怎么听我的歌,而是一直对我讲一些奇怪的事情。虽然有种很讨厌的感觉,但我实在没办法拒绝,就去了好几次——」
「果然如此——这样的话,引爆点是齿轮和镜子吗?」
我的推论只能达到这个程度。只有代表解读出我话中的含意,并且有所反应。
「所谓的暗示效果吧?有这么简单吗……」
「要是加上『圣保罗』这个词如何?」
「嗯,再加上次数、时势和数量——啊啊,还有场所……如果这是真的,简直就是超自然魔术的召唤魔法阵了。是只存在于这里的生灵召唤魔法。」
「喂,你们两人不要自顾自的讲起来啦,好好面对前方说出来。」
出岛学长嘟起嘴唇,向我和代表宣泄不满的情绪。
「我找一下图……有了。出岛学长,这个在您眼中是什么东西?」
我把手机拍下的不祥涂鸦艺术,也就是轮廓凹凸的圆形复杂交叠的图样拿给出岛学长看,他看了歪过脑袋。
「我想不出名称。江西陀呢?」
「嗯~~是机械吧。萩学姐呢?」
「就我看来也是机械。所以这是什么?」
相当可惜,就细部来说有点不同。
虽然最近的图已经非常易于辨识,不过我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就直觉判断出这是什么东西了,所以我更加无法原谅有人在风景里描绘这种东西。
「是『齿轮』。被画在神乐咲市内各处,同时也成为『圣保罗』象征的这个图样,是齿轮的图样。」
我如此断书之后,代表也双手抱胸点了点头。
「齿轮是象征着『工业』与『劳工』的记号,实际上,不少国家的国旗与国徽都会采用,这个记号就是如此普及。之前有聊过卓别林的『摩登时代』吧?」
「那个,就是歌词乱编那首歌的电影?」
记得这是我、代表、萩学姐与筱塚先生闲聊过的话题。
其他人都露出纳闷的模样。
「那部电影使用了大量的齿轮。卓别林饰演的主角,每天在工厂持续做着锁螺丝的工作终于发疯,而且从一开始就被卷入一个巨大齿轮的世界,到最后和少女启程,寻找一个不会受到束缚的自由世界。那部电影完全就是对资本主义的讽刺吧?」
「我对黑白电影没兴趣。」
「那是一部和主题不符的有趣电影,有机会就看一次吧。」
小柳津厌烦说着「好啦好啦,中二病中二病」,一口回绝了代表的推荐。
「简单来说,明明至今都说『要重视个性!』却忽然被要求『给我当齿轮!』,所以『圣保罗』才会动怒吧?」
「——我的话,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香澄回答江西陀的疑问。「就像是我原本相信自己能做出某些特别的事情,却突然受到背叛的感觉。或许我并不需要是我,或许大家都把我当成一个齿轮,这种想法令我很难受。」
「这是小孩子的藉口。」
「——我本来就是小孩子。」
小柳津的挖苦,令香澄鼓起脸颊。
「还有多到异常的镜子。那些嵌入墙壁的大量镜子,也有既定的法则。镜子的位置经过精密的计算,让人从任何角度都看得见齿轮的涂鸦图样。现在无论从神乐咲的哪个方向看风景,几乎都能看到齿轮与自己——风景总是被镜子反射,身在何处都能看见自己和齿轮,在视网膜造成一种『烙印』现象。」
「再加上经济空前不景气,以及『圣保罗』教义的反覆灌输。然而光是如此并不会令生灵出现,引爆点是『绿洲』这个地点,以及小柳津的存在。」
「啊?我?」
代表意外的指摘,令小柳津瞪大眼睛。香澄则是歪过脑袋。
「可是,我是千面魔吧?」
「小柳津从很久以前就存在于绿洲,这是重要的因素。」
「——听不懂。」
小柳津皱起眉头,代表继续说明。
「进行证人传唤的时候,你说过从以前就偶尔会扮成别人恶作剧。虽然还不够久,但这片土地已经认知到这段历史的存在。『这里似乎有生灵出没』的印象,令这座都市孕育出『可能存在着另一个自己』的幻想。」
「可是,光是这样就会看见生灵?」
萩学姐像是无法接受般沉吟。
「这当然只是一种幻想。事实上,有许多人并未察觉这种事而和平度日,虽然有些人只接收到齿轮的讯息,并且擅自成立『圣保罗』这种信仰组织,但是他们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出现生灵现象——只有极少数的人凑巧发生这种负面连锁效应。」
香澄与出岛学长似乎放弃理解了,两人转头相视好几次。
代表叹了口气。
「有一种理论叫做『镜像阶段』。我们在看别人的时候,是藉由实体而认知的吧?相对的,要是没有藉由某种『反射』,就绝对看不见自己。当我们看到镜子映出来的自己,才首度能够勾勒出自己的模样,如果镜子映出来的模样,和自己原本勾勒的模样相差太多,或许我们会无法认同。毕竟这是镜子的影像,要逃避是个人的自由。但要是持续从镜中看见自己呢?到最后,我们将会否定自己,并且无法认知自己,自己与『理想的自己』之间,会出现绝望的鸿沟。这也可能引发某种精神疾病,令人把自己心中对他人的形象误认为『另一个自己』。各位不觉得隐藏着这种可能性吗?」
就这样,从自己身上完全分离出来的自己,藉由他人的形象成为生灵。
「——看来,香澄算是已经克服生灵了吧?」
小柳津纳闷地询问。
「这和死人有什么差别?」
「要应付生灵,似乎有一种方法是『辱骂』,也就是说,不可以认同自己亲眼看见的『另一个自己』,香澄妹妹原本承认了『另一个自己』这样的幻觉,精神差点崩溃。」
「不过,江西陀与『自己』实在差距过大——」
小柳津上下打量江西陀并轻声说着。
「对,所以香澄妹妹得以完全否定,认定『这不是自己』。」
何况,要是那种变态在世界上有两个,哪有人受得了。
「再来的话,我想想,决定性的因素应该是爱吧?」
「爱?」
我回话的音调不禁变高了。代表托腮无趣地说道:
「香澄妹妹差点迷失找不到自己,此时咲丘学弟潇洒登场,承认了香澄妹妹这名个体的存在,就像是王子大人一样,真是的。除掉生灵时真正必备的要素,或许是『他人对自己的肯定』吧——这不是一种挺戏剧化的美好进展吗?我说咲丘学弟,你不这么认为吗……」
一瞬间,现场完全沉默。
香澄以微微向上的眼神凝视着我。
咦、这是什么风景?好可怕。
「也、也就是说,『圣保罗』也不是基于恶意要把生灵事件闹大吧?包含千面魔的骚动在内,都是各种事情凑巧同时发生的结果吧?」
江西陀以快节奏的语气打破沉默。
「——对,『生灵并不存在』。不过看得见的人确实看得见,也有人对此感到恐惧。至今藉由小柳津这个『被称为生灵的千面魔』的存在而定型,神乐咲特有的新都市传说,实际上就是这么回事。」
「那么,『生灵』是……」
「肯定是某个半桶水艺术家的恶梦。」
代表如此作结之后,店里再度鸦雀无声。
正在神乐咲流传的都市传说,如今我们应该已经熟知了。并没有经过什么科学验证,甚至无法确定是否为正确答案。
然而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我们并不想进一步证实,而且也没有这个必要。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还没解决吧?」
萩学姐静静开口说着。
「咲丘,结果这些涂鸦艺术是谁画的?包含安装镜子的做法在内,总归来说,犯人这么做是要让我这种没出息的人看见生灵吧?」
香澄的疑问很中肯。这一连串宛如仪式的行为,即使不确定是要让别人看见生灵,也肯定是某个抱持恶意的人做出的行径。
「我想不到有谁可能是这种人。」
我也想相信自己的这种说法。
「不过,我无论如何都想确认某件事——抱歉,小柳津,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我想去一个地方。」
校门已经关闭,傍晚的神乐咲高中社会科准备室里,有一名老师面对着办公桌。
不像是在工作的样子。
仔细一看,她正托着下巴,漂亮地保持平衡打瞌睡。
「哟,小球,是我啦,咲丘。」
听到我搭话,身穿白袍的教师——小手球老师惊讶地转过身来。
「早早早早安!咦,慢着,不可以这么晚了还留在学校喔,赶快回家吧~~最近外面挺不安宁的。」
「有什么关系呢?再来喝茶吧,我今天也带了代表过来。」
听到我这么说,小手球老师以诧异的表情凝视我,然后难为情地笑了。
「咦~~有说过要喝茶吗?不过没差,既然沉丁花同学也和咲丘在一起,回去的时候应该没问题吧?」
小手球老师说完之后,连忙开始准备茶水。
「不过还是得早点回去喔。啊,要喝咖啡还是红茶?」
「咖啡。不过小球泡的咖啡很难喝。」
「咦~~咲丘同学,你很过分耶。那个,沉丁花同学也喝咖啡吧?」
小手球老师询问着我身旁的人。
「——不是故意的吧?」
「嗯?」
「其实是刻意配合我吧?」
「什么?」
我不愿意承认。
我好想相信,她只是脱线的老毛病又犯了。
「小球,快说你在骗我……」
「——咲丘同学,这是什么意思?那个,对不起,我有时候听不懂咲丘同学的笑话……」
我咬着嘴唇,做出最后的宣告。
「其实,我身旁的人『不是代表』。」
听到我这么说,小手球老师露出「糟了」的表情挥动双手。
「对、对不起……其实我现在也还记不住每个学生的长相。哎呀,虽然身为导师,一定要记得很多学生的长相,但其实我记忆力不太好……嗯,对不起,至少得记住沉丁花同学才行,不然会被骂的。啊哈哈……」
「……你这样迟早会被诈骗集团骗钱的。」
小手球老师满怀歉意,询问我身旁的人。
「唔哇,我得小心才行——那个,冒昧请问一下,贵姓大名?」
小手球老师,在询问小手球老师的姓名。
「你真的对这张脸没印象?」
说完之后,我身旁的小手球老师化为红色软泥状,并且恢复为小柳津。我面前的小手球老师丝毫没有惊讶的神色,只是茫然看着他的变化。
「——原来你真的是生灵的召唤者。」
在门外待命的丘研全体成员,在社会科准备室的狭窄门口封锁去路。
进入室内的代表向她说道:「看来我的眼睛也只是装饰品了。没想到你是引发这种天大事件的人。」
「咦——咦?」
在众目睽睽之下,小手球老师的脸色逐渐铁青。「怎么回事,为什么……?」
「你面前的这名男性,就是之前和你讨论过的『千面魔』,他直到刚才都化成你的外型,而且现在就在你的面前解除变身。这应该是难以置信的现象,会愣住也无可奈何……不过,你看到这一幕却没有任何感想?」
「怎、怎么可能啦~~这是开玩笑吧?这种超自然异象哪可能——」
小手球老师正要开怀大笑的时候,看到我们的表情而僵住了。
我也曾经相信,世上并不会有你这样的人。
萩学姐的脸上,浮现着前所未见的悲痛表情。
「这么说来,小球老师总是这样。会露出笨笨的笑容说『忘记学生的名字了』,使得大家忍不住就原谅你。不过,其实你已经『无法用外表分辨他人了』。包含班上的学生在内,所有人都一样……」
「……骗人,不可能有这种人。人类是看外表的生物吧?这家伙是怎样……」
小柳津脸色苍白,指着面前的这个人。
「为什么你不怕我,咦咦?这里有两个你,很可怕吧!很恶心吧!连怪物都会害怕,会难以置信放声哭喊!这是怎么回事,你这张娃娃脸上的两颗眼珠子,到底看到了什么东西!」
这个都市传说,打从心底畏惧着面前的这名普通人。
小手球老师看到这一幕,似乎终于认命了。
「——为什么会知道?我做了什么很不应该的事情吗?」
她深深叹了口气轻声说着。
「首先,小球只能辨识听过名字的人。有人叫我咲丘,所以认得出咲丘;代表自报姓名,所以认得出代表。在能够辨识之前,你绝对会坚持采取装傻的态度,这是为了从大家的对话之中听到名字,藉以辨识对方是谁,对吧?」
「是这样没错,不过一般来说,人们不会做这种事吧?」
「……我个人,其实偶尔会这样。」
江西陀看着地板轻声说道:「有时候,不是会忽然忘记别人的名字吗?虽然这样很没礼貌,不过像这种时候,就会期待『别人能说出这个人的名字』。」
其实,我也经常会这样,
只不过,这个人肯定会这么做。虽然曾经怀疑她和出岛学长有相同的毛病,不过她听到名字之后表现出来的应对,显示她其实记得这个人是谁。
「可是,我自认不曾露过马脚……」
「昨天白天,你来社办说明生灵的事情之前,不是在门口和一名女学生擦身而过吗?那个人就是这里的千面魔,当时他化成身穿制服的小球——如今的小球,该不会已经『把所有人都看成小球』了吧?」
小手球老师苍白的脸露出微笑。
她没有否定。
「我拜读过你大学时代的一篇论文了。」
代表静静开口述说。
「『镜面效果导致自我与身体分裂论』,这个主题挺有趣的,不像是西洋文化这门课的报告。研究到这种程度,已经是思想哲学或临床心理学的范畴了吧?」
「啊~~教授也对我说过像你那样的话。这个好令人怀念喔,应该是我『看不到的时候』写的报告吧?」
「和那位教授连络上之后,他一下子就想到是你了。虽然你很久以前就毕业,但教授如今依然记得很清楚,还希望你随时都可以回到研究所继续攻读。」
「那个人还是老样子耶。」
小手球老师开心露出笑容。
「沉丁花同学对那份报告有什么感想?」
「称不上有什么感想。即使会当成思考实验或脑力激荡的题材来打发时间,但你居然把这种东西付诸实行,并不是正常人会有的行径。」
「啊—……虽然我不会记得,但是说明一下吧。」
出岛学长搔了搔脑袋。
「出岛应该已经不记得了。这个论点完全就是本次生灵现象的源头。大意是这样,若是有一面化为日常的镜子,当自己与『理想的自己』相差太远,两者之间就会出现鸿沟,可能会令人把自己心中对他人的形象误认为『另一个自己』。或许这在以前被称为生灵,但你硬是把这个论点放进西洋文化的报告里,虽然乱来却别具特色。」
小手球老师说着「特色啊……」并害羞地按住脸颊。
「而且啊,这座城市从以前就有一个恶作剧的生灵怪物,至于齿轮是芥川龙之介看过的超自然记号,所以我才会采用这个图样,可是却不知为何因而搞出一个奇妙的信仰团体。我寄了一段抗议的文字过去,结果被说成很过分的人,而且这段文字就这么被放在网站首页当作训示了——那个团体要怎么处置?」
「不知道。那原本就是你创造出来的,那种玩意扔着不管自然会解散。」
代表冰冷地结束这个话题。
「不过这么一来,你为什么能存在?你已经认同『名为他人的自己』是存在的吧?既然能够『肯定自我』,到头来你应该看不到生灵才对。」
代表的询问,使得小手球老师双手抱胸看向下方。
「嗯~~这就不一定了。以结果来说,我存在于任何地方,也不存在于任何地方。」
小手球老师一脸心不在焉的表情平淡游说。
「活到现在所培养的身体经验、记忆、情感和想法,形成我这个个体。所以我是我,即使有许许多多的我,我也肯定位于我之中。我就是这样被打造出来的,我会说出其他的事情也在所难免。有时候会想像一些不像是自己会想到的恐怖事情,因而完全睡不着。换句话说是同样的意思。我虽然是我,但我并没有掌握全部的我,所以大家肯定只是我未曾想过的下意识想像,或许全都是我自己反射而成的。所以我觉得大家就是我,我就是大家。或许这个世界,其实只有我一个人,现在这样的对话都是我在自言自语,我只是在以我所想到的事情回答我自己。」
我原本认为至今的生灵现象,是因为无法认知自我而产生的现象。
「走进教室,就有许许多多的我前来迎接。我教导着这些我,确认我又学到了更多的知识,这令我很开心。我会对我投以微笑,有时候会捉弄我,对我恶作剧,在和我无关的地方闹事,成立我从未想过的信仰团体。其实这肯定是我希望我去做的事情,我眼中所见的我,肯定不存在于现实,这是不存在的我拥有的可能性。或许我会从事其他的工作,会与未曾创造过的另一种我成为朋友,像这样幻想我自己的可能性就可以认知到,我能够成为我自己,真是太好了。」
相反,这个人完全相反。
因为完全否认他人的存在,使得世界只剩下她自己。
「所以,其实我应该要帮每个我取名字才行,因为如果他们是别人的话就麻烦了。其实我好想帮大家挂上名牌,但要是我说出这种话,更为成熟的我就会加以否定,所以我没办法轻易这么做。我或许就是以这种方法遵守规则和秩序,这么一来,我心中就会出现安心的情绪,我可以继续稳定处于我之中,以此接触许许多多的我,然后我又可以认同我。我就是像这样一直持续运作,所以我将会永远是我,这个世界肯定只以我而组成……」
名为自己的形象,没办法脱离身体。
所以纳西瑟斯才会爱上倒映在水面的自己,因为身体化为混沌而发疯致死。
这样的人,为什么能过着正常的生活,和我们进行正常的对话?
矛盾与矛盾重叠,要理解并接受这种事情,简直是疯狂的行径。
「——可是,我不知为何能够辨别其他的我。明明全都是我,但这些可能性绝对不会接受其他的我。明明都是我,为什么会这样?」
小手球老师悲伤地露出微笑。
「所以,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够认同我就是我。也因此我每天都好努力,努力画画、努力安装镜子……」
「……你这么做,害得香澄差点就崩溃了。」
我无法压抑涌上心头的怒火。「你害得香澄差点就迷失自己!不准把你擅自幻想出来的世界,套用在我的青梅竹马身上!」
「咦,我看得到我吗?好棒!」
然而,这名教师却带着闪亮的眼神露出笑容。
「是怎么样的我?好想见个面,肯定是和我完全不一样的我!」
「胡说八道,香澄就是香澄!小手球绫芽这种疯狂老师,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要是有第二个还得了!」
「为什么你要气成这样?为什么要露出愤怒又悲伤的表情?你不也是我吗?」
老师以怜悯的眼神轻视着我。
「……原来如此。你,也是我。」
并且擅自做出解释。
「我只是在害怕我。我们肯定可以理解彼此,因为,你也是我。我肯定不想认同你。可是,我累了。我不可能否定你。因为,你是我。全都是我。所以,我就把我当成是你吧。你也是我吧?接纳吧,认同吧——你,就是我。」
「——小球有什么不满?」
江西陀咬着嘴唇如此询问,她紧握的拳头在颤抖。「如果你已经自行解释了整个世界,那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还要波及别人?」
对于这个询问,小手球老师再度露出悲伤的笑容。
「因为不安。」
这是一种偶尔会杀人的,漠然的恐惧。
「这只不过是些许的,模糊的不安。」
「藉口讲完了吗?生灵的召唤者?」
她至今居然面不改色,简直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她至今居然默不作声,简直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我——」
「住嘴,给我听好。不准继续在我面前侮辱世界。」
直到刚才默默聆听这番偏激言论的暴君,终于展露本性。
她张嘴嗤笑,甚至露出深处的臼齿。
「你是这个世界上的唯一?胡扯也该有个限度才对。只不过是个『教师』,竟然敢把我统治的神乐咲闹得天翻地覆,我的个性无法容许这种事情。」
而且最重要的,她对于自己最喜欢的这个世界惨遭蹂躏感到愤怒。
「你否认了我们这些原始的个体。虽然不想承认,但这是新的教育形态。如果有人因为那种程度就失去自我,确实需要给他们一些警惕。要是擅自把希望加诸在他们身上,擅自让他们抱持梦想,等到最后发现只有绝望的时候却没人肯负责,这还算什么教育?相较之下,如果换个角度来看,你或许是个出色的教师。把绝望塞给那些双眼闪亮、寻求希望的学生,让那些怀抱梦想的学生看清现实。我原本认为教师是狗屎不如的存在,但是看到你这样真心爱着孩子的教师,我首度感动了。」
很难得,真的是很难得,代表赞扬着她所认定的敌人。
「不过,这样没办法征服世界。因为听到这种话语就绝望的人,就只有那种真正的『凡人』。所以我不会被你的仪式统治,丘研没有任何人会屈服于你。」
「你是我,无论在哪里,你都不会是唯一。」
「我确实存在于任何地方,我或许确实无法成为独一无二。不过我是我。为什么?因为我就是我!无论谁在谁之中看见我,我都是我,是我所认同的唯一,不可能所有人都是我,要是有这种事还得了!我不会让任何人否定,不会被任何人理解,不会让任何人认同我以外的人!」
暴君以慑人的目光射穿教师。
即使如此,小手球老师依然脸色苍白拼命诉说着。
「为什么要否定我到这种程度?你明明是我啊!同样都是我,为什么就不肯相互认同?所以我们才会永远争执下去吧!我肯定能够被我认同,只要每个名为我的可能性,都能用这种方式相互守护,肯定——」
「个性这种玩意,从一开始就是你死我活的竞争吧?」
社会科准备室,响起一个碎裂的声音。
代表握拳打向桌面。这个碎裂声肯定来自代表的拳头。
「再天真也要给我有个限度。如果出现和自己相同的人,只要将那个家伙排除、令他屈服、令他绝望之后加以消灭就行了。历史至今就是用这种方式创造着唯一,你只不过是画地自限,还企图拖着别人一起下水。你和那些附和你的家伙们,除了叹息之外做过什么事情?从别人那里夺走了什么?别再一副受害者的模样了,我和你都一样,在采取行动的那一刻,就是货真价实的加害者了!守护?认同?别逗我笑了,简直是天大的误解!看看太阳吧!那是将一切吞噬殆尽、统治我们,独一无二的强大存在!包含你在内,无论有多少个沉丁花樱,我都会将这些家伙吞噬殆尽,让我成为唯一的我!」
原来如此,这些人是同类。
相互主张自己是独一无二。
然而,两人的方向完全相反。
小手球老师否定他人的存在,认定世界就只有自己。
相对的,沉丁花代表把自己和他人划清界线,为了保持自我,用尽所有手段战斗至今。
两者的差别在于逃避与战斗。仅止于此。
「明明是我,不准说你并不是我。因为你全都是我——」
「你就这么坚信而终吧。我已经熟知你了。你夺走的那个世界,原本是属于我的东西。『还来吧』。」
代表以像是要吃人的凶猛气势走向小手球老师。
「——我,是我。」
即使如此,小手球老师依然拼命说着。
「对,你是你,不是你以外的任何事物,这我可以保证。你只是作梦作过头了。居然以为这个世界全都是由你打造的,傲慢也该有个限度才行。你就只是『超自然专家小球』,不多不少就只是如此。许多人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你的这份知识、行动力与疯狂,就由我来统治吧。」
暴君嗤笑着俯视教师。
「不过,你夺走的世界真是脆弱!你这种做法不可能足以统治世界——一句话,我只用一句话,就要收复你从我们这里夺走的世界。」
接着,正确得令人绝望的这番话重创恶魔。
「和个性或唯一无关,你只是没这个能耐罢了。『认清自己的斤两吧』,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