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年,菅生的秘密村落连下了几天大雪,每天都是冷到刺骨。去年感冒,卧病不起的昌浩,一直高烧不退,睡睡醒醒。头痛、发烧都很严重,更糟的的是喉咙。
他的喉咙又红又肿,痛的连水都不能喝。当然,说话也很困难。勉强说话,就会像疾病发作,咳得很凶。咳得不停,会震动胸口。昌浩觉得,光是咳嗽就把他的体力耗光了。
体力衰弱,温度就会升高,热度升高就更难复原。这样的恶性循环,究竟持续了多少天,昌浩都搞不清楚。由此从昏睡中,恍惚听见小怪说:“从今天起,你十五岁了呢,昌浩。”
他看着感慨万千地点着头的小怪,心想这只白色怪物在说什么啊?
当时他意识模糊,头痛的不得了,所以听到小怪突然冒出那句无厘头的话,又生气又烦躁,恨不得一脚把它踹到雪地里。清醒后,他暗自下定决心,一辈子都不能把这件事说出来。
身体状况再怎么不好,那都不是他该有的危险思考。喉咙咳得太厉害,很难复原。他尽可能小心不要发声。这样的日子,过了大概将近七天吧。到阴历一月中旬,热度才退到只比平时高一点点。
确定昌浩睡着后,小怪和勾阵走出屋外。
两人走到离小屋稍远的汲水处,小怪筑起遮断神奇的保护墙,回复红莲原貌,露出烦躁的表情,脱掉左手的护套。
黑斑似得东西,从他的手臂中间扩散到手腕,环绕包覆皮肤表面。
勾阵忧虑的皱起眉头说:“是这东西害的?”
小怪、红莲的左手,都已经没办法动了。
红莲郁闷的说:“是啊。”
“干脆把皮削了吧?”
把表皮、真皮,连同下面的肉都削了。这么做虽然很痛,但总比整只手不能动好多了。对于勾阵这样的提议,红莲若无其事的说:“我削了。”
“……”
“连肉都削了,可是这些东西又逃到更里面。这不是一般的黑痣,恐怕是……”
红莲眨眨眼睛,没再往下说,怀疑的看着勾阵。
“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哑然失言的勾阵,吸口气,点点头说:“有在听……”
她只是说说而已,想都知道那么做有多痛,她并不希望红莲那么做。没想到红莲真的做了,害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红莲用力握住黑斑的地方,黑斑就会蠕动。定睛仔细看,会发现那个黑斑是由无数的小斑点聚集而成的。
“这是虫子,它们的动作都具有各自的意识。”
勾阵的眼眸闪过厉光。
“是虫使?”
“应该是,已经完全融合了,要术士才能取出。”
状况与侵入成亲喉咙深处的疫鬼相同。红莲叹口气,又戴上护套。变成小怪模样,跳到勾阵肩上。
“昌浩的喉咙也大有问题,过了这么久都不好,太奇怪了。”
来播磨乡前,曾经在烧炭老翁的小屋附近,与敌人派来的人交战过。
那时候,昌浩念咒文念得很幸苦。他说好像有人不让他说话,小怪觉得这次的咳嗽与那次有关。
阴阳师的法术,大部分要靠言灵,被封锁会造成很大的打击。
回想起来,这些虫子当时的目标很可能是昌浩的喉咙。
敌人为什么要封锁昌浩的喉咙,杀死他呢?
他们神情严峻地回到小屋时,萤正好端汤药来她发现神将们散发出暴戾之气,全身带刺,于是好奇地问:“你们俩怎么了?”
“在想今后的局势、对策。”
勾阵板着脸回答。萤盯着她的脸,哦地沉吟几声,没多说什么,直接打开木门。
睡得昏昏沉沉的昌浩,被门的声音吵醒。
“……啊……”
昌浩想说什么,萤对他挥挥手,走向木地板间。
“等一下喝哦。”
昌浩点点头,萤把摆着汤药竹筒的托盘放在他枕边,就在昌浩睡的榻榻米旁边一屁股坐下来了。
怎么会这样呢?平时她都放下汤药就走了。
坐在墙边老位子的勾阵、小怪,还有昌浩,都讶异地看着她。
萤低头盯着昌浩,缓缓开口叫了一声:“昌浩。”
“嗯?”
昌浩勉强出声回应。他还有点倦怠,不过比起最严重的时候好多了。
神袚众的直系女孩,询问体内流着安倍益材与天狐之血的男孩:“彰子是谁?”
这个始料未及的问题,把昌浩问得目瞪口呆,不由得望向小怪和勾阵。两人都叹口气,默默摇着头。那么,她怎么会知道呢?昌浩的眼神这么怒吼时,耳朵听见萤带着些诈笑意的声音。
“你说了梦话。”
萤点戳昌浩的喉咙,昌浩觉得很尴尬,沉默不语。
他偷瞄小怪他们,看到他们窃笑着,似乎在对他说原谅你刚才怀疑我们。
他可是一点都笑不出来。
看到昌浩把外褂拉到头顶,嘴巴念念有词,萤又问了一次。
“她是谁?”
没有玩笑的成分,问得很敏感。
昌浩只好认命,把头探出外褂。但还是没有勇气看着萤,实现落在天花板的梁木上。彰子是谁呢?是自己的什么人呢?以前也有人问过同样的事,昌浩想起那时候的回答。那时候说的是真心话。可是现在被问起同样的事,及时心意没变,也不可能做同样的回答。
现在没那么容易回答了,必须想得更多。
“她是……很重要的人。”
小怪与勾阵视线交汇,悄悄站起来走开,留下他们两人在屋内。
被约定绑住的两人,或许该做个了结了。
昌浩和萤都沉默了好一会,什么也没说。
外面依然是白雪纷飞,吞噬了所有的声音。
在静静堆积的雪声中,萤终于开口了。
“你们会结婚吗?”
昌浩惊愕地张大眼睛。
没有人可以取代她。
昌浩对她的呵护无微不至,对她的情意锥心刺骨。
为了她,昌浩焦虑不已,饱受折磨。
“……应该不会吧。”
昌浩平静地回答,嗓音比起感冒前低沉几分。光听这句话,萤就知道他们之间有难以告人的隐情。昌浩闭上了眼睛。他们身份不同。家世不同。除此之外,还可以找出很多理由,只是临时想不起来而已。
在身体长高、嗓音变低后,有些事就不得不放手。不过,有失就会有得。她知道了一生都不会改变的情感。萤说她不要其他人,她只要夕雾陪在她身旁。昌浩也不要其他人。唯独这份情意,是身份,家世也阻止不了的。
白雪纷飞的声音,是包容所有一切的平静音色。他们听着这样的声音,不知道听了多久。萤终于叹口气,抬起头说:“我知道了。”
昌浩这才把视线转向她。
神袚众的女孩平静地笑着说:“我会告诉爷爷我们不能结婚,说服他。”
她对惊讶的昌浩挥挥手,起身走出了小屋。
“药一定要喝哦。”
她指着汤药交代昌浩,眯起眼睛,悄悄关上了门。
昌浩在只剩下自己一人的小屋里,把嘴巴紧紧抿成了一条线。
啊,她真是个好女孩呢。
昌浩不会考虑跟她结婚,但相信他们一定可以成为好朋友。
在雪中行进的萤,淡淡叹了一口气。
“唉……”
她临时改变方向,穿越竹林,走向没有住家的地方。
风很冷。不觉中,她走出了秘密村落,来到那天烧毁的水车小屋附近。
河岸也积了雪,烧毁的残骸被白雪覆盖。
从那天起,再也没有人来过了吧?一次又一次的降雪,堆砌成厚厚的陈年积雪,新雪又再往上堆积。
吹起了风。落在坚硬如冰的陈年积雪表面的干雪,随风飘起。
形成了银白色的世界。
她仿佛看到了全白的头发在那里。
“接下来……我该怎么做呢……”
从出生以来,她就把生下天狐之血的孩子,当成自己的使命。
现在没办法在自己这一代完成了。
从她懂事以来,就陪在她身旁独一无二的人不见了。
她一心想辅助的哥哥也不在了。
那么,今后她该怎么做呢?
吹起了风。冰冷的风粘稠地缠住她,沁入体内,把她的心也冻结了。
她在雪中闭上了眼睛。
什么都没有了。
空洞得令人悲哀。
“今后……我该怎么做呢……”
自己期望的事、自己想做的事,真的都没有了。
其实不是现在才这样。
从很久以前她就知道了。
因为那天她已经在这里失去了一切。
“…………”
然而,她不能停滞不前。
哥哥死了,但她还活着。
萤张开眼睛,吸口气,转过身去。
忽然,她察觉风中有动静,停下了脚步。
冷飕飕的风中,夹带着微弱的声响。
遥远的某处,有人嘻嘻嗤笑着。
“这是……”
她的心怦怦狂跳起来。
沉重而灼热的旋窝,席卷她的胸口,四处钻动,搅翻她的脏腑,再往上冲,堵住她的喉咙。身体弯曲成く字形的萤,捂住了嘴巴。血腥的铁锈味在嘴里散开,刺鼻的臭味充斥着鼻腔。
“唔……!”
她喀喀地闷咳,溅出了鲜血。
冷冽的剧痛像冰矛般贯穿了她的胸口。
摇晃倾斜的纤细肢体,瘫倒在雪上。刺耳的咳嗽声响个不停,白雪逐渐被喷出来的鲜血染成了红色。
在地上瘫直的的手指、手掌,也都被染成红色。她呼吸困难,痛苦地喘着气。
红色手指。那天也是红的。被燃烧的火焰照的通红。
哐啷落地的小刀、靠近她的双手。
也都是红的。
那时候,她确实摸到了那双手。
就在她缓缓握起鲜红的手之时,事业突然变成白茫茫一片。
“……夕……”
她知道她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后悔当初不该放开那双手。
在白雪纷飞中,萤平静地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