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半夜,昌浩就溜出了家门。很久没这么做了。
「嗯?没想到刚回京城就做这种事……」
小怪臭着脸,昌浩也臭着脸对它说:
「不最先去向衪报告我们回来了,一定会惹衪生气吧?」
「也是啦。」
小怪也打从心底赞同这句话,毕竟对方是国内屈指可数的天津神。
无论尽多少礼数,都不会嫌太多。
「不过,你要自己走去吗?很远呢。」
坐在肩上的小怪问,昌浩嗯地点点头说:
「我想试着计算自己走去要花多少时间,如果太花时间,再叫它来就行了。」
但昌浩还没有告诉妖车他回来了。
跟成亲他们聊得太起劲,很晚才回家,所以没见到戾桥下的牛车,可能是夜间去散步了。
他白天顺道回过家,但换好衣服就去了阴阳寮,没时间跟妖车打招呼。
出了京城,走在刮着风的黑漆漆路上,昌浩对自己施加了夜间也看得一清二楚的暗视术。在没有星星、月亮的暗夜,只要使用这个法术,就能看得跟白天一样清楚。
「幸好没有积雪,我不太想走在积雪的山路上。」
想起播磨山中的大雪,昌浩眉间挤出了更深的皱纹。
他遥望远处,思念地回想着往事。
美丽但冷得令人恐惧的纯白大雪,淹没了所有一切。
在随便一个闪失,不,即使没有闪失也可能遇难的雪烟中,与夕雾和神祓众的指导者切磋时,他差点死掉。
从堆满软雪的斜坡滑下来,被雪埋住时,他也差点死掉。
河川被积雪掩盖,他不小心踩破,掉进冻死人也不稀奇的冷水里时,他也差点死掉。
被白夜般的暴风雪侵袭,冷得几乎睡着时,也差点死掉。
无论哪座冬天的雪山,都有「啊,差点死掉」的回忆做陪衬,数量多到算不清楚。播磨的生活真的很充实,每天都是波涛汹涌,与死神比邻。
没办法,因为昌浩太急了。如果有足够的时间,他应该会想请他们手下留情。不过,即使时间够长,他们也大有可能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他。
因为对神祓众来说,抱定「我可不想死」的决心,是修行的基本。
所以萤才能锻鍊到那么强劲,昌浩由衷地尊敬她。
为了避免伤到脚,昌浩放松肌肉,让身体变得柔软 ,再调整好呼吸,在黑暗中起跑。
目的地是守护京城北方的贵船山。他回来的事,必须先去通报坐镇在那座灵山的银白龙神。
全力疾驰的昌浩,最后还是跑累了,停下来。
贵船实在太远了。
「还有多远呢……」
仰望的天空阴霾沉郁,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却有白色星星飞逝而过。
昌浩把两手贴在嘴边大叫:
「喂喂--!」
震耳欲聋的声音划破天际,飞逝而过的星星盘旋降落。
貌似是星星的东西是天狗,他们会以星星的模样在夜空翱翔。
「哟,这不是昌浩吗?」
惊讶的声音来自熟识的天狗飒峰。
翩然降落的飒峰,肩上带着一只小乌鸦。
那只乌鸦歪着头,眨眨眼说:
「啊,是昌浩,长大了,所以没认出来。」 昌浩记得这只小乌鸦的声音,他不停点着头说人类长得好快啊。
「你是疾风?」
「对。」小乌鸦开心地笑起来。「我们刚才去了实经那里,我是坐在飒峰背上,一起从天空飞来的呢。」
昌浩瞪大了眼睛。飒峰得意地挺起胸膛告诉昌浩,他替疾风穿上了天狗的衣服,以免疾风被冻坏了。
三年不见的爱宕总领天狗的儿子,跟以前相比,说话像个少年了。
实经是藤原行成的儿子,因为某些机缘,与天狗的下任总领接触了。
疾风都是以小乌鸦的模样,出现在实经面前。实经恐怕会深信,今晚的事也是梦。
「这样啊……」
昌浩觉得心情很复杂,但还是挤出了笑客。对他来说,天狗是好朋友,他们之间可以筑起跨越种族的友谊。但他不知道身为普通人的实经,会不会有跟他同样的想法。
飒峰察觉昌浩在想什么,在面具下笑着说:
「不用担心啦,昌浩。以人类来说,实经算是非常聪明,总有一天他会知道我们没有敌意。」
然后,将来就会跟疾风产生跨越种族的友谊。这是飒峰的心愿,但还是有几个天狗,对人类这种生物不怀好意,所以短期内心愿恐怕不可能实现。
飒峰并不急,因为有昌浩在,实经也还小,时间还很多。他深信时间这颗万灵丹,可以疗愈天狗的心。
停在飒峰肩上的疾风,忽然沮丧地垂下了头。
「我想带山茶花的树枝回去给父亲,可是……」
天狗们居住的异境之地爱宕乡没有花。可以把人界的花带回去,但不论种树、种花都不能生根发芽,大多会枯死。
成为总领天狗,就不能自由出入爱宕乡了。因为乡里有天狗祭拜的国津神、猿田彦大神交付的东西,守护那个东西是总领天狗飓风的使命。
比较可以在人界与异境之间自由往来的疾风,每次都会带小礼物回来给飓风。他原本期待,以前发现的雄伟的山茶花树会开花,但不知道为什么,那棵树居然不见了。
失望的疾风说完后,飒峰又帮他做了补充说明。
「在那附近混的小妖们说,那棵树几天前突然枯萎,人类认为不吉利,就把那棵树连银拔起来了。」
「山茶花树突然枯萎了?」
昌浩歪着头思索,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好像听过类似的事。
他想起种在播磨菅生乡草庵门口的柊树,也是突然失去了生气。
飒峰叹口气应和他,又接着说:
「我想那就找其他树木吧,没想到椿树、梅花树也都没开花,甚至快枯萎了。带那种树枝回去,也活不了几天。」
小乌鸦沮丧地说这次就不带礼物回去了。
昌浩眼睛泛起忧虑的神色。
「是京城的哪些地方?」
「我也说不清楚是哪些地方,到处都看得到相同的景象。至於疾风大人想着带回去的山茶花树,是在那边。」
天狗指的地方是京城的某个角落,有连成线的橙色光点散布各处。
昌浩张大了眼睛,心想那不是皇宫吗?
「人类好像把那栋建筑物称为寝宫,那里种了很多树木,比京城到处看节省很多时间。」
天狗说得很轻松,昌浩却觉得头很痛。怎么偏偏去了寝宫呢?那里是国家中枢,皇上所在处,可以让天狗随随便便闯入吗?
飒峰和疾风都没有敌意,所以阴阳寮的人可能都没有发现,可是有晴明在还发生这种事,问题就大了吧?
想到这里,他猛然觉醒。
振作点啊,安倍昌浩。怎么可以在刹那间寄望爷爷呢?爷爷安倍晴明是阴阳寮不共戴天的敌人啊。
小怪从昌浩的表情看出他在想什么,颇有感触地对他说:
「对,对,振作点,昌浩,晴明是敌人。为了阴阳寮的威信,你非击败晴明不可。」
小怪的台词,光听措词好像很壮烈,语气却完全不是那回事。没有抑扬顿挫的平板语调,听起来就像拿着随便拼凑起来的文章照本宣科。
昌浩狠狠瞪踏它,它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用后脚猛搔着脖子。
「怎么了?好讨厌的眼神喔,我只是替你说出你该说的话而已。」
「是没错啦。」
怎样都不能释怀的昌浩,脸上清楚写踏不满两个字。飒峰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在面具下皱起了眉头。
「昌浩,安倍晴明怎么会变成你的敌人呢?他不是你祖父吗?」
「一言难尽,人类社会太复杂了。」
「哦,我是不太清楚啦,辛苦你了。」
飒峰点点头,把视线转向东方。
「说到辛苦,天津神的后裔也很辛苦。」
昌浩转过头,看到他把手指向稀稀落落点着灯的地方。
「你看那里,不是有间神社吗?年幼的公主为了祈祷父亲的病赶快好起来,寒冬也在河里沐浴净身呢。」
听说在那间神社闭关了三天三夜,今天晚上才结果祈祷,启程回家了。
小妖们议论纷纷,说祈祷结束的时间太晚,可能要找地方过夜。
停在飒峰肩上的小乌鸦,忧心地偏起了头。
「咦?那一带最有不好的气沉淀呢。」疾风用翅膀托着脸说:「我记得沿途的柊树都枯萎了吧?我听父亲说,驱邪除魔的东西,很可能反而变成引来妖魔风怪的东西,她不会有危险吗?」
小怪眨眨眼,暼了昌浩一眼。昌浩注视着神社的方位,脸色紧绷。
小怪哎呀呀地兴叹,耸起肩,甩了甩尾巴说:
「喂,勾阵。」
隐形的勾阵静悄悄地现身。
「我去贵船,你跟昌浩去神社……」
小怪的话还没说完,昌浩已经冲出去了。
天狗呆呆地目送昌浩离去,小怪叹口气向他道歉说:
「对不起,飒峰、疾风,他实在太急了。」
「嗯,我不清楚怎么回事,但应该是有大事吧,那就没办法了。」
天狗了解昌浩的性格,所以没有对昌浩的失礼感到生气,也没有深入追问原因。他们昌浩这么急,自然有他的道理。
「请转告总领,我们改天会再去爱宕拜访。」
「知道了,变形怪大人、勾阵大人,告辞了。」
飒峰带着疾风飞上天空,转眼间化成火球扬长而去。
勾阵对小怪点个头,咻地隐形了。
小怪感觉神气瞬间远离,叹口气,蹬地跃起,赶往应该已经知道所有事的贵船祭神所在的后殿。
◇ ◇ ◇
车轮嘎啦嘎啦作响。
妖车在黑暗中嘎啦嘎啦奔驰。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心情莫名浮躁的妖车,往前奔驰。
◇ ◇ ◇
为了兼顾「方违*」而投宿的古寺,似乎很久没人住了,空气沉滞浑浊。
「公主,在这种地方过夜不太好吧……」
一个轿夫脸色发白地说。
庭院的树木都枯萎了,掉落的叶子随风飘舞,发出阴森森的声响。
从轿子下来的女孩,看到颓圮的门与土墙,只是皱个眉峄摇头,就默默走进去了。
人数不多的随从、侍女拿她没辙,赶紧跟着进去。
她带这么少人来,是为了尽快赶回京城。
侍从们先进去寺内,确定没有危险后,侍女们赶紧把堆满灰尘的佛堂打扫乾净、整理好。
完成这些工作,才请内亲王脩子进入佛堂。
经诏随从与侍女们粗略打理诏的停堂,比想像中舒适。
老旧的榻榻米有点脏,侍女们铺了外褂,让脩子坐在外褂上。脩子觉得她们不必那么做,可是不想增添她们的困扰,所以什么也没说。
其实脩子也知道,最好是在神社待到天亮。但她就是心急,想尽早回到自己在京城的住处。
随从们在其他地方吃简单的晚餐,脩子前面也摆着糯米饭团,但她没食欲,碰也没碰。
她叹口气,喝了一口倒在木制容器里的白开水。
只能防风的佛堂,似乎比她的体感温度还冷,刚刚还冒着蒸汽的白开水已经变温了。
人数越多,要做的准备越多,就会花更多时间。
这次来贺茂社,是为了做私人的祈祷,所以她不想劳师动众。
她又叹口气,在膝上托着腮帮子。
「我只想要云居她们陪我来啊……」
随从真的只要有她们就够了。这样的话,就不用在这种地方诏夜,现在已经回到她在京城的住处竹三条宫了。
然而,以前服侍母亲、现在服侍脩子的资深侍女命妇*,坚持不可以那样,安排了她自认为必要的人数。
而且没有包括云居。因为命妇不喜欢云居,所以把她排除在外。
脩子并不讨厌命妇,但命妇太崇拜母亲,会下意识地把那种崇拜也硬塞给她。对母亲的思念,脩子绝不输给任何人,但命妇表现出来的情感,跟她内心的情感又不太一样,所以很多时候无法沟通。
如果可以乾脆地讨厌她就好办多了,但即使这样,脩子还是喜欢她。因为脩子清楚知道,她打从心底尊敬母亲,直到现在都敬爱母亲。
为了御寒,脩子穿上缝有模花的衣服,走到环绕佛堂的外廊。
古寺鞋小,庭院却很大。不诏,已经荒废,杂草丛生。枯萎倾倒的茶色杂草乱七八糟,不堪入目。
放任成长,没经过修剪的庭院树木也一样杂乱。原来把庭院丢着不管,可以荒废到这种程度呢,脩子有种另类的感动。
忽然,她发现外廊附近有棵枯萎的树。
她蹲下来,伸手去摸树枝。一碰到树枝的前端,失去水分的乾枯树枝就啪叽一声断裂了。
掉在树根下的叶子很眼熟,形状具有锯齿般的特徵,是柊树的叶子。还残留着些许绿色的叶子,大量掉落在树下。
彷佛刚才还长满了茂密青翠的绿叶。
脩子歪着头,眨了眨眼睛。
「柊树不是常绿树吗?」
喃喃说着的脩子,听见背后有人对她说:
「公主,你在这里啊?」
脩子蹲着越肩往后看。
「藤花。」
拿着蜡烛走向脩子的侍女,三年前春天从伊势回到京城后,就一直在脩子身旁服侍她。
这名侍女是安倍家的亲戚。脩子要去伊势时,皇上认为有个年纪比较相近的女孩陪伴,可以抚慰她的心灵,所以这名侍女原本只是应皇上的要求,陪她去伊势而已。
说是安倍家的亲戚,仔细问才知道是晴明妻子那边的远亲。晴明曾笑着说她是橘家的后裔,往上追溯,说不定跟公主也有关系呢。
脩子深信,一定有关系。因为现在的藤花,不论身材或面貌都像极了已故的母亲。
长得这么像,为什么那么崇拜母亲的命妇没有发现呢?脩子觉得很奇怪。可能是命妇真的、真的太崇拜母亲,认定这世上长得像母亲的女性,只有已故的阿姨们以及脩子和媄子。
记得云居说过,人太过相信自己,看得见的东西也会看不见。这应该是原因之一吧。
事实上,脩子也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发现藤花长得像母亲。
「夜风对身体不好,快进去吧。」
藤花用蜡烛照亮脚上,也在脩子旁边蹲下来。
「你在看什么……?」
脩子默默指着枯萎的柊树。藤花讶异地歪起头,跟刚才的脩子一样,触摸乾枯的树枝。
光碰触,树枝就啪叽一声折断了。
随后响起的微弱声响,是折断的树枝掉落在树下大量落叶上的声音。咔唦的声响很快就听不见了。
「公主,该就寝了。」
又被催促的脩子站起来时,听见了什么声音。
咔唦。
脩子眨了眨眼睛。听见的声音似有似无,微弱到几乎听不见。
咔唦。咔唦。
不是树枝掉落的声音,是来自外廊底下的乾涩声响。
咔唦。咔唦。咔唦。咔唦。--嘎唦。
是来自外廊木板下方的声响。
嘎唦。嘎唦。嘎唦。嘎哩。嘎哩。嘎哩。嘎哩。
震动的感觉传到木板、脚底。像是某种尖锐的东西在刨土,像是某种尖锐的东西在削木板。
心在胦口扑通扑通狂跳得好吵,恍如大鼓在耳边敲打。呼吸好急促,手脚却异常冰冷。
脩子知道不是因为天气太冷。
嘎哩。嘎哩。嘎哩。嘎哩--铛。
「……!」
大惊失色的藤花,无言地伸出手,抓住了脩子的手臂。她的手很细,把脩子拉过来的力气却大得惊人。
铛。铛。铛。铛。
脩子刚才站立的地方的外廊木板被戳破,木板碎片到处乱飞。
「唔……!」
紧紧抓着藤花的脩子,猛然往后退。
嘎啦嘎啦奔驰的妖车,觉得不对劲,车帘震动起来。
树木不断枯萎。
坐在车棚上的小妖们倒抽了一口气。
种在路旁的柊树,逐渐变色,叶子啪啦啪啦掉落,树干啪叽啪叽折断倾倒。
渐渐地,可以看到蠕动的黑影在掉落的叶子、树枝下跳跃。
每跳跃一下,黑影就往外扩张。柊树的树根碰到黑影,就急速失去生气、叶子掉落、树枝折断,令人难以相信刚才还葱郁茂盛。
被那么震撼的景象吓得哑然失言的小妖们,看到妖车扬起前后车帘,像是在激励自己,也赶紧振作起来。
猛然回神才发现,跳跃的黑影是从很重要、很重要的那个女孩所在的神社扩散出来的。
「车,快啊!」
小妖们异口同声地大叫起来,妖车间不容发地回应它们:
《不用你们说!》
这时候,它有个感觉。
边跳跃边蠕动的黑影散发出恐怖的气息,在某种地方卷起了浓得可怕的漩涡。它感觉有个人,正如疾风般往那里奔驰。
妖车不由得停下车轮。
为什么呢?
明明是跟平时同样的夜晚。
却好像比平时多了一点点的恐惧。
只比平时多了一点点。
胸口莫名地浮躁,心静不下来。
为什么呢?
它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它的眼角发热,视野渐渐变得模糊,无法控制。
「车!你在干什么啦!」
「不要停下来啊,笨蛋!」
「为什么突然……车?」
气冲冲地静出身子的小妖们,看到从鬼眼流
出来的滂沱眼泪,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妖车强忍住泪水,啪唦摇晃前后车帘,然后像从被拉紧的弓弦射出来的弓箭般,全力往前冲刺。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不知道,不知道。
然而,这颗心知道,非赶去那个地方不可。
到了那个地方,一定可以看到连做梦都会梦到的景象。
小怪的阴阳讲座(注释)
方违:外出时,若目的地在犯冲的方位,可先往其他吉术的方位走,住一晚,再绕回原来的目的地。
命妇:中级官位的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