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锵一声,溅起水滴。
水波荡漾,掀起涟漪。
没多久,摇晃的水面静止,清楚映出刚才摇来晃寺的影子。
那是人的脸。
不带一丝情感、像人工做出来的脸,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水面。
脸的上方有两根角。没有头发,但有浓密的短毛,从额头、脸颊边缘往后延伸。
脸下的脖子也覆盖著褐色短毛。
脖子下方有身体、长著蹄的脚。
映在水面上的影子很快就不见了,被蹄子踢乱的水弹跳起来,形成凌乱的水波向外扩散。
那个生物溅起飞沬,钻入水里。
身影瞬间从水面消失了。
呸锵锵滴落的微弱声响清脆回荡。
最后一波涟漪,逐渐散去。
水面恢复镜子般的平静。
在寂静与黑暗降临中,巨大的樱花树映照在水镜上。
人的脸、牛的身体。
那是妖怪。
那只妖怪宣告了预言。
它的名字是件。
件的预言都会成真。
已经春天,但阴历二月的风还是很冷。
晴明和昌浩被带去的地方,不是环绕主屋的外廊,而是比外廊更里面的厢房,可能是体恤他们,怕风太冷了。
昌浩来过竹三条宫很多次,从来没有进过主屋的厢房。每次都是修子待在主屋,他待在隔著厢房的外廊听命。这个季节在外廊吹风真的很冷,但他还是没进去过里面。值得欣慰的是,可能担心他直接坐在外廊太冷,会帮他准备坐垫和挡风的屏风。
可以进入厢房,是凭仗安倍晴明的威望吧?不,与其说是威望,还不如说是对老人家的关怀吧?
昌浩希望是后者,但实情恐怕是前者,让他觉得有点气馁。
这座宅院的主人是修子,但拥有最高权力的是侍女命妇,这是揣度她如何看待昌浩的最好机会。
这样总比会错意好。正确认知自己的处境,就能好根思考该如何从那样的处境跳脱出来。
没错,这是神要我掌握现状的神谕,我要振作起来。
「‧‧‧‧‧‧」
昌浩知道这样的念头转换,对他来说有点困难。但不强迫自己向前看,他怕自己会过度沮丧。这样不太好,因为很快就会表现在脸上。
「昌浩,你怎么了?」
看吧,来了。
昌浩蹦起了脸。
主屋里设有铺著榻榻米、坐垫、摆著凭几的座位,修子端坐在那里。另外还有挡风用的屏风、火盆。
修子的右边,以及离厢房很近的地方,共放置了四个屏风。靠近修子的屏风是用来挡风的,而靠近厢房的屏风,应该是有侍女坐在后面待命。
原本用来隔开主屋质厢房的竹帘、帷帐都被卷起来了,改摆两个屏风,命妇坐在其中一个屏风后面。
没有任何东西挡住修子的视野,她直接面对晴明与昌浩。
虽然命妇反对,但还没举行「裳著仪式的修子,在成人前可以凭自己的意志决定要不要这么做。
不过,九岁的修子也知道,在自己家里才能这样自己奔放。
「你的脸色有点难看,是有什么不开始的事吗?
这句话说得一针见血,昌浩知道谎言,敷衍都骗不了聪明的公主。
他死心断念,行个礼说:
「我有个机会认清自己的不足,这种心情显现在脸上了。」
「不足?」
「这种事情不值得公主烦心,请公主不必理会。」
昌浩偷偷瞥修子一眼,发现修子还是不甘愿地盯著自己。
继续被追问的话,他很可能连不该说的话都说出来。正在担心时,听见旁边响起嘻嘻窃笑声。
看到晴明笑到肩膀颤抖,昌浩怒火中烧。
晴明瞥一眼狠狠瞪著自己的昌浩,对他莞尔一笑,转向修子说:
「他是说他在播磨国再三修练后,终于可以毫不偏颇地评断自己拥有多少实力了。」
「哦。」
修子歪著头,眨眨眼睛,欠身向前说:
「你在播磨国都做些什么事呢?」
昌浩抬起头,思考了好一会。
「这个嘛‧‧‧‧‧‧」
忽然,他觉得摆在离他不远处的屏风后面,有人竖起了耳朵倾听。
那个人是藤花。虽然没有直接交谈,但昌浩叩头迎接她跟修子进来时,眼角余光有看见她在那个屏花后面坐下来。
昌浩边回想在播磨国度过的日子,边思考措词。
「每天、每天都跟当地称为神祓众的阴阳师们学习武术和灵术。」
尤其致力于武术方面,希望最少能学到把夕雾压倒在地。
起初,他根本不敢想可以打倒夕雾,因此他连不如夕雾的萤都打不过。
后来就不一样了。
他希望能赢夕雾一场。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觉得不甘心,希望可以在实战中而非比赛中与夕雾对等决斗。
「武术是什么呢?就是保护皇宫的警卫,用来逮捕坏人的技术吗?」
没想到修子会对武术特别感兴趣,昌浩不由得盯著她看。
九岁的内亲王,比第一次见到她时长大了许多,头发也番到腰部了。以前是腮帮子有点丰腴的可爱小女孩,现在样貌逐渐改变,可以说是少女了。
昌浩感慨万千,心想她长大了呢。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她五岁时的春天。
昌浩的心狂跳起来。她想起就是在认识修子的时候,作了跟今天早上一样的梦。
所有事都与当时交叠,令人毛骨悚然。
晴明发现昌浩的表情有点紧绷,讶异地微皱起眉头。
昌浩察觉祖父的视线,赶紧改变了表情。修子很聪明,看到他僵硬的表情,会觉得很奇怪,说不定还会以为是自己说的话害他心情不好。
但是太迟了。
感觉敏锐的修子看出昌浩不对劲,猛眨著眼睛,好像在找话说。
「呃‧‧‧‧‧‧你不想说可以不要说哦,我知道阴阳师有些事不能告诉他人。」修子沮丧地垂下头说:「对不起‧‧‧‧‧‧」
「咦,不是那样‧‧‧‧‧‧」
修子突然道歉,把昌浩惊慌得头脑一片空白。
「安倍大人,还不快感谢公主大发慈悲。」
「咦?!」
大发什么慈悲?
从命妇抹了口红的嘴巴中放出尖锐的话语。
「你应该觉得诚惶诚恐、担当不起,公主不低恩赐给你拜见尊颜的荣誉,还难能可贵地对你说了对不起,你却没有半点感动的样子,这样怎么对得起公主的心意。」
「咦?啊,不是那样。」
「公主,不要找这么年轻的人,还是仰赖这位安倍晴明吧。前几天的猜谜比赛,晴明大人的确稍微输给了阴阳寮,但是还没有任何阴阳师可以超越他。」
命妇当著昌浩的面,直言不讳地说。令人难过的是,她的话正中要害。
昌浩不如晴明,这是现场所有人都知道的事。
现在当面被说破,他也不觉得受伤。命妇并不讨厌昌浩,也不嫌弃昌浩,她只是为她崇拜至今的皇后定子的遗孤著想。
这时候,从拉起的上板窗飞进一团黑块。
那东西以毫厘之差掠过命妇的头部,推倒屏风,在半空中盘旋。
「呀!‧‧‧‧‧‧」
突然被来历不明的东西袭击,命妇倒抽一口气,抱头蹲下来,就那样昏过去了。
倒下来的屏风发出巨大的声响,侍女和随从们听见,满脸惊慌地赶来看怎么回事。他们看到命妇蹲著不动,差点惊声尖叫起来。
「呀‧‧‧‧‧‧」
「不用惊慌。」
修子举起一只手,眼睛望向坚梁,叫恐慌的侍女们往那里看。
侍女和随从战战兢兢地望向那里,看到一只乌鸦停在屋梁上,啪喳啪喳拍振著翅膀,发出恐吓的尖锐叫声。
「乌、乌鸦?‧‧‧‧‧‧」
脸色发白的侍女摀住嘴巴,喃喃低语。乌鸦环视周遭,又发怒似的呜叫起来。
「乌鸦突然从上板窗飞进来,撞倒命妇附近的屏风,把命妇吓得晕过去了。你们快把她抬走,好好照顾她。」
被命令的侍女和随从们,慌忙吧命妇从那里抬走。
「公主,您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云居、藤花,你们不用担心。」
「还是赶快把那只乌鸦赶出去吧,多不吉利啊。」
脸色苍白的侍女仰著头说。乌鸦张开翅膀,从喉咙深处发出恐吓的嘶吼声。
视线与乌鸦交会的侍女,倒抽一口气,缩起了身体。
「我会交代晴明和昌浩去办。告诉大家,这里有阴阳师在,不用担心。等危险解除后,我会叫你们,在那之前谁都不要靠近。晴明,这样可以吗?」
听修子这么说,侍女不安地扭头看晴明,晴明对她们点点头。
有大阴阳师做保证,就不用担心了。
「那么,就这样吧‧‧‧‧‧‧」
侍女们服从修子的命令退下了。
于是,事情很快就平息了。
这件事从头到尾发生得太快,昌浩都看呆了,愣愣地站著。修子左侧的屏风后面,有人倏地站起来。
「嵬,你在做什么?」
穿著侍女服装的风音,吊起眉梢,把手伸向停在屋梁上的乌鸦。竹三条宫的人,都称她为云居。
刚才凶狠地拍著翅膀的乌鸦,缩成了一小团。
『区区侍女说话那么没礼貌、口出恶言,有些超越了我的忍耐极限,所以我惩罚她一下啊,公主。』
嵬停在寝殿阶梯旁边的大枫树的树枝上,一直在观察屋内的状况。
「即使这样,把命妇大人吓到昏过去,也太过分了。」
被斥责的乌鸦,把身体缩得更小了。
修子出面救了这只乌鸦。
「风音,别再骂了‧‧‧‧‧‧老实说,我觉得轻松多了。」
晴明和昌浩都眨眨眼睛看著修子。
公主嘟起嘴说:
「是我要求父亲让昌浩来当我的阴阳师,命妇却说昌浩太年轻,对她很不满意。」
「没办法,昌浩比晴明年轻是事实。」
风音直截了当地说。虽然是无心的一句话,却像一根箭重重剌进了昌浩的胸口,他不由得按住那个地方。
「我们都了解昌浩,但命妇并不了解,难免会把重心放在晴明身上。」
风音耸耸肩说,藤花悖从屏风后面接著说:
「而且,我想命妇会说那种话,是因为太关心公主了,绝对不是不尊重公主的心意。」
「没错啦,可是‧‧‧‧‧‧」
修子答得吞吞吐吐,满脸不甘愿,把嘴巴紧闭成一条线。
从母亲生前,命妇就在皇宫和这座宅院当侍女了。远在修子出生之前。聪明、博学多闻的她,把母亲服侍得无微不至,非常讨得母亲的喜爱。
跟那时候比起来,命妇说话变得刻薄多了。老是横眉竖目,几乎看不到她的笑容。修子比以前更不知道该如何与命妇相处了,她知道命妇是关心自己,说话才那么严厉,但还是不太想听,只想尽可能躲开命妇。
修子知道这样不可以,独自烦恼著该怎么办才好。
风音从修子的表情,看得出她心中的挣扎,很想帮她,但遗憾的是自己不讨命妇喜欢。插嘴这件事,可能只会使命妇更生气。
坐在旁边的藤花,看著修子忧虑的表情,心痛地叹了一口气。
风音瞄藤花一眼,叹口气按住额头,盯著屋梁上的乌鸦。
与她对看的乌鸦,不解地歪著头。
『?』
风音稍为移动了视线。乌鸦循著她的视线望过去,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大大张开翅膀,从屋梁飞起来。
「嵬?」
乌鸦在张大眼睛的修子面前,朝著剩下的屏风直直飞过去。
『喝!』
卯起劲来,使出浑身力量往屏风脚座踢下去的乌鸦,完全不受反作用力影响,张大翅膀改变方向,飞到修子旁边的凭几,翩然降落。
被踢出去的屏风,边倾倒边迅猛地滑向厢房。
除了风音外,所有人都哑口无言。乌鸦挺起胸膛说:
『哼,以我的脚力,区区一面屏风哪算什么。』
昌浩张口结舌地看著倒地的屏风。
主屋比厢房高出一些。屏风越过边线,倒在厢房里,帷幕脱落散开,垂挂于帷幕间的装饰绳也扭曲断裂,简直是惨不忍睹。横木的边角擦过地板,留下几条白线。屏风脚座没断,但撞击力太强,地板与横木都看得出来有些凹陷。
可以把那么重的屏风踢到一丈远的地方,昌浩心想嵬的脚力的确值得骄傲。
「不、不,不对。」
昌浩猛摇著头。
虽然令人赞叹,但那毕竟是暴行。嵬攻击屏风,到底想干嘛呢?
「‧‧‧‧‧‧」
忽然,昌浩察觉到一件事。
端坐在主屋的藤花,也跟他一样,呆呆地看著被踢飞的可怜屏风。
把她藏在背后的屏风,惨不忌睹地倒下去了,没有任何东西挡住她,好久没有这样了。
风音双手托著脸颊,装模作样地说:
「哎呀,怎么可以这样呢,嵬,居然拿屏风出气。」
晴明瞪大眼睛注视著风音。但很快就察觉她在想什么,也一本正经地说:
「就是啊,再怎么说,都做得有点过分了。」
乌鸦停在修子旁边的凭几上,故作姿态挺起胸膛说:
『安倍晴明,就凭你,哪资格插嘴批评荣耀的道反守护妖呢,快退下。』
「是,失礼了。」
晴明表现出不胜为恐的样子,深深低下了头。嵬也夸张地接受道歉说:
『嗯,知道就好。』
小怪站在隔开厢房与外廊的格子门前,看到这一连串事件,与隐形的勾阵不约而同地嘟嚷起来。
「喂,太假了吧‧‧‧‧‧‧」
《我们的看法相同呢,腾蛇。》
「你也这样想?」
《除此之外,还能怎么想?》
「没错。」小怪轻轻点阖头,用充满慈爱的眼神看著晴明和嵬说:「真要好好感谢他们的机灵呢。」
《就是啊。》
修子疑惑地歪著头,小声问乌鸦:
「嵬,你在做什么?」
『出气啊,就是出气啊,内亲王,你就当我在出气吧。』
不太相信的修子,秀丽的脸庞还带著些许的稚气,眉间刻划出与那张脸不相称的深刻皱纹。
这样过了没多久,她发现风音、晴明、嵬的视线都朝向同一个地方。
心生疑惑的她,也望向同一个地方,看到的是昌浩与藤花。
没有隔著竹帘或屏风,直接看著她的脸,感觉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其实,昨天才从远处看过藤花的脸。是的,从很远的地方。
所以,真的是很久没有这样直接面对面了。
茫然看著屏风的藤花,赫然回过神来,移动了视线。
视线交会时,她愣了一下,然后嘴唇颤抖似的微微动著,眼神狼狈地飘来飘去。
对昌浩来说,那样的每个动作都很新鲜也很熟识,他不由得笑逐颜开。
「吓了一大跳吧?」
昌浩跟她说话,她先微微低下头,再缓缓抬起头,笑得很不自然。
「真的‧‧‧‧‧‧吓了一大跳。」
昌浩跟她说话,她先微微低下头,再缓缓抬起头,笑得很不自然。
「真的‧‧‧‧‧‧吓了一大跳。」
「还好吧?有没有受伤?」
「我没有,你呢?昌浩。」
「我也没事。」
彼此关心的平淡无奇的对话,感觉有点紧蹦。
不过,当全场都是彼此了解心性的人们,昌浩说话就会特别拘谨,所以这已经是很难得的一刻了。
风音与嵬的用心令人感动。风音他们都知道,昌浩不想让她的处境陷入危险,所以为两人安排了可以轻松对谈的舞台。
昌浩拿起旁边备好的梅花。怕花会撒出来,他还用纸张小心包著。
「这是要给公主的。」昌浩向藤花点个头,转向修子说:「公主希望再拿到一枝樱花,但很遗憾没办法取得,所以我拿了梅花来,还请公主见谅。」
他摊开纸,把梅花拿给修子看。
修子合抱双臂,面有难色。
「是吗‧‧‧‧‧‧太可惜了。我也喜欢梅花,可是,那枝樱花实在太美了‧‧‧‧‧‧」
「是的,那是木花开耶姬亲自赏赐的樱花,所以特别不一样。」
修子回头望向床边。那里的双层橱子上,摆著一个把粗竹子斜切,再雕刻精细圈案的花器,里面插著那枝樱花。
循著修子的视线望过去的昌浩,嘴角堆起笑容。摆在掀开床帐就能看见的地方,可见是真的很喜欢。
修子垂下肩膀,转回正面,叹口气说:
「其实我是想送给命妇」
所有人都张口结舌。
「命妇最近变得很急躁,所以我想有美丽的东西在她身旁,应该可以软化她的心。」
「公主」
藤花温柔地笑了,心想原来是这样的打算啊。
「昌浩,我可以拿走吗?」
「当然。」
昌浩回应。藤花向他点个头,把梅花枝从纸上移到扇子上,再膝行向前把扇子呈给修子。
连同扇子一起接过梅花的修子,嗯嗯低吟几声,终于接纳了事实。
「梅花也很美,而且很香呢。谢谢你,昌浩。」
看到修子露出笑容,昌浩也开心地俯首叩拜。这时候,他突然想到,要完成大哥交付的任务,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还低著头的昌浩,下定决心切入主题。
「老实说,公主我想拜托您一件事。」
修子眨眨眼睛,惊讶地歪著脖子。
「真难得昌浩会说这种话呢,抬起头来,说给我听。」
昌浩抬起头,看到不知何时坐定的风音、藤花、嵬、晴明都满脸诧异。修子的眼睛闪闪发亮,欠身向前等著听他说。他瞄一眼格子门旁的小怪,看到它露出心中有数的表情,甩了一下尾巴。
「我想请公主对我祖父安倍晴明下一道命令。」
「啊?」
晴明不由得叫出声来,修子没说话,催昌浩继续说。
格子门旁的小怪,忍不住笑出声来。藤花转向它,想知道它在笑什么,但修子看不见小怪,所以她不能开口问。
风音跟藤花一样瞠目结舌,乌鸦也惊讶地皱起眉头。
「每天有豪门世家的人们写信给祖父,可是祖父已经年迈,我们家族的所有人都很担心他的身体。」
察觉昌浩意图的晴明,打断他说:
「昌浩,这种琐事不要麻烦公主‧‧‧‧‧‧」
「没关系,继续说。」
公主一声令下,晴明闭上嘴巴,拉长了脸,昌浩却堆满了笑容。
「所以家人都劝祖父,去大哥的岳父参议大人位于吉野的山庄静养,可是祖父怎么样都不肯答应。」
「这样啊。」修子瞠目结舌。
昌浩又在表情上多加了一些些的沉郁。
「祖父为人宽容、博爱,没办法丢下那些仰赖自己的人不管,所以继续待在京城,就会应大家要求,鞭策自己老迈的身躯。」
修子认真听著关心祖父的乖孙子滔滔不绝的言论。
「的确是这样。」
看到修子用力点著头,晴明露出复杂的表情,没办法反驳。
「今后,帮大家解除忧虑的任务,将由阴阳助等安倍家族的人一肩扛起。为了取得豪门世家们的谅解,阴阳助及天文博士等我们家族所有人,都希望祖父能暂时离开京城,平静地生活。然而,祖父怎么样都听不进去。」
「晴明,是这样吗?」
被质问的晴明嗯嗯低吟,无奈地点点头。修子立刻愁云满面。
站在格子门旁的小怪,却抱著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可否请公主也说句话,帮忙劝我组父去吉野?」
说得口沫横飞的昌浩,心花怒放地看著修子。
太棒了,我说得太好了。成亲大哥不在现场,著实令人扼腕。我不愧是大哥的弟弟呢,以无可挑剔的口才完成了任务。
昌浩觉得神清气爽。
「───」
来自身旁的冰冷视线扎剌著他,但这点小事哪能撼动得了他呢,他可是当了十八年的晴明的孙子呢。更何况,虽不情愿,他还是继承了老狐狸的基因。
瞪著昌浩的晴明,听见公主的清澈叫唤声。
「晴明。」
老人默然向内亲王俯首叩拜。
正襟危坐的修子,眼神诚挚地说:
「你要听家人的话去吉野哦,你留在这里,大家就会依赖你,你又不会拒绝,所以昌浩他们会很担心。」
说到这里,昌浩赶紧随声附和。
修子说得更起劲了。
「听说我父亲也是每天都召你进宫。」
召进宫后,也没叫他做什么大事,只是见到他就觉得安心。有这位大阴阳师在,不管发生什么事,皇家血脉、京城和这个国家都会得到保护。
修子的确也这么想,把晴明当成心灵的港口。
因此也更了解昌浩他们的心情。每个人都仰赖晴明,那么晴明自己又该仰赖谁呢?安倍晴明总不能仰赖安倍晴明。
「我希望‧‧‧‧‧‧晴明可以永远健康。」
修子忽然变得虚弱的语调,剌痛了脸色阴沉的晴明的心。
「公主‧‧‧‧‧‧」
「敦康、媄子都还小,一定要有晴明陪著他们,求求你,晴明。」
说到这里,修子向老人低头行礼。
皇上的第一皇女修子,在这个国家是拥有最高贵血统的公主。当今的中宫皇后彰子,以血统、身分来说,也比不上修子。这样的修子居然向晴明低头了。
晴明深深叹口气说:
「可把我难倒了‧‧‧‧‧‧」
不管儿子、孙子对他说什么,他都不痛不痒。但遇上修子,他只能投降了。打从修子出生以来,晴明三不五时就会去看她,所以对晴明来说,她不只是皇上的女儿,也像是自己的孙子。
《你输了,晴明。》
隐形的六合的声音,直接在晴明耳里响起。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想太多,晴明觉得他的声音带著笑意。
小怪还哈哈笑得肩膀乱颤。在附近隐形的勾阵,感觉也是看得津津有味。
晴明瞪一眼春风得意的昌浩,无奈地点著头说:
「我会听从公主的指示。」
精神紧绷的修子,脸色顿时亮了起来。晴明只能向那张脸投降。
他不经意地看见,藤花也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与晴明的视线交会的藤花,虽然哭丧著脸,却平静地笑著。
她在竹三条宫服侍公主,已经三年了。晴明有时会来看她,也会写信给她,但比起以前一起生活时,见面的机会大大减少了。
所以,藤花看得出来,晴明老了。每天生活在一起,可能不会发现。就是因为偶尔见面,才更有感觉。
她在竹三条宫也听说过,很多贵族都委托晴明办事。也知道晴明好几次卧病在床,一下床就又忙著工作。
虽然不能说出口,但她真的很担心晴明。除了安倍一族外,这么切身为晴明担忧的人,恐怕就只有她了。
再怎么说,贵族们也不可能把信送到吉野吧?按理说,现在有什么担忧的事,就该委托阴阳寮了。
猜谜比赛的结果是平手,难道你们还怀疑我们的实力吗?只要阴阳寮提出这样的正式抗议,贵族们就没有反驳的余地了。
晴明将在吉野休养,今后不再接任何委托案。
言外之意,就是告知所有贵族,以后别想再依赖晴明了。
这就是成亲他们的意图,藤花很快就察觉了。
所以晴明答应修子的要求时,藤花松了一口气,由衷感到开心。暂时见不到面会有点想念,但还可以通信。
而且,晴明身旁有十二神将。若拜托玄武,说不定玄武会瞒著其他人,让她使用水镜。这样她就可以见到晴明健朗的模样,晴明也可以见到她。
「‧‧‧‧‧‧」
晴明又发出叹息声,原来自己让心爱的人们这么担心。他本来就不打算当个老顽固,既然孩子们都这么担心了,他当然要接受提议。
分开后,与孩子们、孙子们的相处时间就会减少。
他就是不想这样,才会拒绝去吉野。不过,在京城被工作追著跑,结果也是一样。既然这样,还不如等这件事降温后再回京城,可以在家里边做自己想做的事边接工作,应该也不错。
『嗯?』乌鸦望向上板窗外的天空,伸出翅膀说:『公主,快要黄昏了。』
这句话是对著风音说,但所有人都望向了拉起来的上板窗。
晴明看天空一眼,对修子说:
「那么,公主,我们该告辞了。」
昌浩也应和晴明的话。
「嗯,晴明、昌浩,改天再来说种种事给我听。」
两人默然俯首叩拜。
修子把摆著梅花的扇子交给藤花,站起来说:
「我要去看命妇,藤花,跟我一起去。」
「是。晴明大人、昌浩,失陪了‧‧‧‧‧‧」
轻轻点头致意的藤花,跟风音互看一眼,就捧著扇子跟在修子后面走了。
命妇的房间在东对屋,往那里走的修子,在渡殿停下了脚步。
「我说了很狡猾的话。」
「公主?」
突然的告白,令藤花疑惑。她蹲下来,看著修子的脸。
垂著头的修子,双手握起了拳头。
「我说敦康、镁子都还小‧‧‧‧‧‧其实、其实是我自己不想失去晴明。」
因为打从她出生以来,在她烦恼时、害怕时、悲伤时、痛苦时,都有晴明陪著她。
不管任何时候,晴明都陪在她身旁。
晴明总是沉稳地眯起眼睛、堆起更深的皱纹、用力点著头对她说放心吧。
然而,修子已经知道了。
再重要的人、再喜欢的人、做过承诺的人、笑著说没事的人。
都会有消失的时候;都会有无法再相见的时候。
母亲、祖母、阿姨都比晴明年轻很多,却都比晴明早渡过了那条河。
「我想我都这么大了,不能再说让晴明担心的话。可是敦康和镁子还小,可以说那种话,所以‧‧‧‧‧‧」
「公主。」
藤花在修子前面跪坐下来,把盛著梅花的扇子放在膝上,握起修子的双手。
「没关系,你不必做任何忍耐,你可以老实告诉晴明,你不想失去他。」
「可是‧‧‧‧‧‧那样太任性了。」
「不,我不认为那叫任性,公主是向晴明提出了请求吧?」藤花平静地眯起眼睛,真诚地对她说:「所以晴明也接受了公主的请求啊。」
修子直盯著藤花看。藤花对满脸不安的她,一次又一次地点头。
然后,她一手拿起扇子,一手牵起修子的手,站起来说:
「走,去看命妇大人吧,她一定会很喜欢这枝梅花。」
修子仰头看著催促自己的藤花,紧紧据住了嘴巴。
假如母亲还活著,也会这样对她说吗?也会这样这对她微笑吗?
敦康和镁子几乎都不记得母亲了。正因为这样,她或许更应该把长得很像母亲的藤花,介绍给不记得母亲的弟弟妹妹认识。
不过,在皇宫的飞香舍抚养弟妹的中宫彰子,虽说气质跟藤花全也长得跟母亲很像。当然很像,因为她跟母亲是堂姊妹。
敦康和媄子会在彰子身上寻找母亲的身影吧?总有一天,父亲也可能会那么做。身旁有相似的人,难免会在那个人身上追寻思念的身影,修子已经到可以理解这种事的年纪了。
既然这样,自己独占藤花也没关系吧?可以把她藏在这座宅院,不让任何人知道她长得很像母亲吧?
「公主?」
藤花疑惑地叫唤,修子对她摇头说没什么,终于露出了浅浅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