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卷 妖花之塚 第四章

  安倍昌亲今天也请假没去工作。

  因为他自己不太舒服,更糟的是女儿的状况也非常不乐观。

  被黑影吞噬拖入水池后消失的梓,听说是躺在某棵樱花树下。

  六合发现她时,她的呼吸稳定,只是身体因天气过寒而发冷。但是,就在六合送她回家的途中,突然产生变化,开始发烧,体温急剧升高,不停重复相同的梦呓。

  经过一天,热度有增无减。

  梓躺在垫褥上呻吟,不管怎么替她冷敷,热度都不退。她痛苦地扭动身体,不停说著梦话。

  有时不成句子,有时听得很清楚,内容都一样。

  火焰之花将消失于同袍之手。

  每次听到断断续续重复的话,昌亲的心就发毛。

  昌浩出现了失物之相,藤原敏次对那个面相说了一句话——

  水滴淌落在花上。

  妻子千鹤用心清洗掉进水池弄脏的球,把球洗得跟原来一样漂亮。

  她说要是不做点什么,精神会崩溃,所以不顾仆人的阻止,花了很长的时间清洗,最后泪流满面,虚弱地蹲下来。

  现在岳父、岳母在主屋陪著躺下来的千鹤。

  昌亲说要自己照顾女儿,交代谁都不要靠近对屋。

  女儿遭受的折磨,不是一般疾病。家人对这些东西都没有抵抗力,让他们接触,只会增加病人。

  幸好家人都能理解。他们都知道,女婿是阴阳师,从事的是他们都不了解的工作。

  昌亲非常感谢岳父母和妻子。

  「……梓……!」

  卧病在床的女儿,看起来很痛苦。可以的话,昌亲好想代替她。

  持续念治愈的咒语,也没有复元的迹象,热度还是不断往上升,但手脚却冷得像冰一样。

  更糟的是缠绕梓全身的妖气。

  无论怎么驱除,都不会消失,甚至越来越浓烈。

  不知道驱除几次后,昌亲看到女儿毫无进展,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身体摇晃倾斜,差点倒下来时,有只手从旁边揽住了他。

  「谢谢你,六合……」

  「不会。」

  六合摇摇头,放开手,站起来。

  打开通往庭院的木门。种在院里的树木都失去了生气,开始枯萎了。

  六合来过这里很多次。面积虽然不大,但老仆人照顾得非常用心,是个井然有序、舒服、美丽的庭院。

  底部塌陷的水池干涸,四周的树木都变色了。

  丢著不管,其很快就会枯竭。六合把神气注入那些树里。绿油油的树木,会给生物带来力量,而枯萎的树木会剥夺生物的生气。

  树木都枯了,生物的生命也会断绝。目前这座宅院里,生命最危险的是梓。

  六合在清凉殿那棵樱花树的母树底下发现梓,立刻把她送回了这栋宅院。

  原本想送到后就赶去找晴明,但察觉缠绕梓全身的妖气不断膨胀,他决定留下来协助昌亲。

  缠绕幼小女孩的妖气,酷似主人的灵气,在这座庭院微微飘荡的妖气也一样。

  没看到昨天比他早接到消息赶来的昌浩,六合觉得很奇怪。原本以为昌浩是知道梓在那棵树下,赶去接她,正好与自己错过。

  但昌亲摇著头说不是那样。

  昌浩、小怪,还有勾阵,都被从水池喷出来的黑影及凄厉的妖气困住,被拖走不见了,一直没回来。

  六合听完这件事,就决定留下来了。万一再发生什么异状,昌亲一个人没办法应付。

  梓的状况越来越糟。庭院的树木宛如与她的状况相呼应,也逐渐枯萎。六合察觉这个现象,所以三番两次注入神气。虽然解决不了问题,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昌亲说有邪恶的东西深入梓的体内,所以她才那么痛苦。昌亲也是个阴阳师,可以找出原因,但只能做到这样。

  知道原因,却没有清除的能力。

  不是昌亲无能,而是妖气太强。

  难怪驱除那么多次都没有用。

  昌亲没有说出来,但六合看得出来,他恨不得诅咒自己的无能。这时候帮不了他的六合,也觉得自己很没用。

  身为斗将的六合,可以迎战任何有形的敌人,全力以赴。但面对潜入体内的妖气,他手足无措。

  除非是能治愈伤口的天一,否则很难救得了梓。

  站在庭院的六合,面色凝重地咬住嘴唇。

  这时候,从头顶传来严厉的声音。

  「喂!」

  六合抬起头。

  比黑暗还漆黑的乌鸦,飞过夜空。

  「十二神将六合!你在干什么?居然站在那种地方打混摸鱼!」

  出言不逊,直线俯冲下来的嵬,在六合眼前拍打翅膀。

  「臭小子!公主那么焦躁不安,你却在昌亲大人家悠闲地欣赏庭院?!有点廉耻心嘛,你这个窝囊废!还不快去找安倍晴明!」

  嵬愤怒地张开鸟嘴,极尽谩骂之能事,六合边叹气边点头。

  他也觉得自己是个窝囊废,所以没有反驳。

  「昌亲的女儿被妖气侵蚀,很痛苦。昌亲要陪女儿,万一又发生什么异状,昌亲会没办法行动,所以我才留下来。」

  听完六合淡淡的说明,嵬忿忿地叫嚣:

  「多么惊人的一长串话啊……!臭小子,原来你也会说话?平时就该用这么多字数说话嘛!」

  「我向来都是说重点。」

  「不要找借口!」

  严厉叱咤的嵬,啪沙啪沙拍打翅膀,转身离开。

  太不讲理了。

  连六合都拉下了脸。嵬不理他,飞到对屋的外廊,发出喀喀声,走进室内。

  「……」

  六合深深叹口气,跟著嵬后面进去。

  乌鸦突然来访,昌亲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进入室内的嵬没理他,走到卧病在床的梓的枕边,观察她稚嫩的脸。

  她呼吸困难,不时发出呻吟般的声音。从紧闭的眼睛滑落下来的泪水,被吸进头发里。

  嵬抬头看著昌亲,不解地问:

  「她这么痛苦,你为什么不帮她驱除邪念?」

  被责备的昌亲,满脸疲惫地垂著头说:

  「我没有那样的能力……」

  嵬瞠目结舌,又仔细看一次梓。

  是妖气。无穷的妖气,在体内越搜寻就越浓烈。

  「好惊人的力量……」

  嵬愕然低喃,昌亲用双手掩住了脸。

  「恐怕……只有祖父可以应付……」几乎快崩溃的昌亲痛苦地说:「可是……我不能再靠祖父了,父亲和伯父就是担心祖父,才把他送去了吉野……我不能因为这点事,再去麻烦祖父。」

  嵬倒抽一口气,瞥六合一眼。

  神将默默对它使眼色。

  昌浩没有把晴明失踪的消息告诉昌亲,六合也错过了告诉他的时机。

  对已经快被击倒的昌亲落井下石,太残酷了,所以六合说不出口。

  要是有昌浩在,说不定也可以救梓。昌浩是晴明的接班人。他在遥远的播磨修行过三年,从他释放出来的灵气有多强烈,就可以知道他不只锻炼了武术,也磨练了灵术。

  或许还不及晴明,但显然超越了昌亲。

  然而,昌浩也被邪念吞噬了,没有回来。

  看著他无助的背影,哑然无言的六合,忽然想起一件事。

  以前,成亲被钻入体内的疫鬼折磨得痛苦不堪,快没命时,听说是靠天空的力量,停止他的时机,阻止邪气释放。

  六合正要开口时,被嵬捷足先登。

  「安倍昌亲,不用担心,我有办法。」乌鸦说。

  昌亲缓缓抬起头。

  「什么办法……」

  嵬得意地抬起胸膛说:

  「不用靠安倍晴明或安倍昌浩,靠我家公主,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清除这种邪念。」

  六合没想到它会这么说,不禁哑然失言。

  嵬发现他的反应,斜站著说:

  「怎么了?十二神将,你总不会说你都没想到吧?」

  「是啊……」

  六合老实回答,乌鸦竖起了眉毛。

  「你这个白痴……!你跟公主相处的时间多到气死我,还敢说这种话!」

  气得全身发抖的乌鸦,愤然转过身去。

  「哼,我好不甘心……!为什么公主对这种呆头呆脑的人那么……」

  六合一句话都回不了。

  他无意识地把风音摒除在外,并不是不看好她的实力,也知道自己比不上他的神通力量。尽管如此,还是没想到她,是因为主观认为她要保护内亲王,还有自私地希望尽可能不要让她涉入危险。

  被骂呆头呆脑也是应该的,这次他就坦然接受了。

  临走前,嵬又隔著翅膀回头说:

  「在我回来前,继续驱除妖气!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盛气凌人地下命令后,嵬就飞上天空,在黑夜中瞬间消失了踪影。

  昌亲茫然地目送它离去,猛然回过神来,要开始驱除妖气前,不禁歪起头叫了一声:「六合。」

  这次面目扫地的六合,默然回头看著昌亲。

  安倍吉昌的次男,满脸疑惑地说:

  「嵬说的公主……究竟是……?」

  身体异常沈重。

  朦胧地逐渐恢复的意识角落,响起急迫而清澄的声音。

  「……不……可……以……」

  这个声音是?

  「……巫……女……」

  传入耳中的低语,是昌浩自己的声音。

  被喧嚣的怒吼掩盖了。

  「快找……!」

  昌浩的眼皮发出声响张开了。

  他想跳起来,但是不上力,才刚弓起背部,身体立刻违反了大脑的命令。

  头晕目眩,视野摇晃,恶心想吐。

  他强忍晕眩,环视周遭。

  白色黑暗般的雾气已经消散,现场一片漆黑,四周被樱花树包围,近在咫尺的地方耸立著大树。

  迷蒙浮现的樱花树荫下,亮起点点摇曳的火光,转眼就逼近了这里。

  「找到了!」

  昌浩还以为是神将们,全身僵硬,勾阵的声音直接传入了他耳里。

  《不是他们。》

  倒抽一口气的昌浩,挣扎著想爬起来,被隐形的勾阵制止了。

  《假装昏迷。》

  搞不清楚状况的昌浩,听她的话,把脸趴在地上,微微张开眼睛偷看。倒在附近的咲光映和尸,动也不动。

  远处的亮光靠近,昌浩才发现那是火把的火光,还听见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很多人踢开花瓣、沙土冲过来。人数不少与十人。从声音可以听出是成年男人。

  从脚步声和气息,辨识靠近的人身高、大约年纪、身手好不好,也是在播磨时的修行之一。总之,就是尽可能集中精神,只靠感觉辨识是男人还是女人、是小孩还是大人。

  把感觉伸展到极致的昌浩,想起那是很普通却十分严酷的修行。

  一个男人拿著火把从樱花树后面跑出来,看到倒在地上的尸与咲光映,大叫:「找到了!」

  其他男人听见叫声,也陆续跑过来。昌浩的判断没错,总共十二人。

  男人们带著近似杀气的愤怒,围著咲光映和尸,交互看著他们两个人。

  昌浩在心中叫唤勾阵,询问状况。他很想自己确认,但稍微动一下,就有可能被发现他是佯装昏迷。

  《所有人都狠狠瞪著尸。》

  身强力壮的男人们,大约二十多岁到三十多岁。全都是上衣配裤裙,再罩上一件袍子,是很古老的装扮。

  隐形的勾阵单膝跪在昌浩旁边,观察状况。其中一人抱起了咲光映。他们腰间都佩戴著剑,把手放在剑柄上注视著尸。

  要怎么做呢?其中一人用眼神征询同伴的意见。

  没有人出声回应,但所有人都露出了相同的眼神。

  男人们正要拔剑时,发现树荫下又出现火把的亮光,慌忙把手从剑柄移开。

  「找到了吗?」

  样貌大约四十多岁,穿著高级袍子的壮年男子,安心地松口气,跑向被其中一个男人抱起来的咲光映。

  「没事吧……?」

  这时候,低声呻吟的尸张开眼睛,发现自己被包围,脸色惨白地试著站起来时,被男人的脚尖踢中腹部。

  「唔……」尸发出含糊的呻吟声。

  又有人从他背部踩下去。

  「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事!」

  「现在就让你赎罪!」

  「竟然恩将仇报!」

  男人们接二连三地谩骂,愤怒地踹他。还踩住他的背部不让他逃跑,把他狠狠踹了一顿。

  没多久尸就不能动了。

  「让我杀了他,村长!留著他,不知道又会做出什么事!」

  被气势汹汹的男人称为村长的人,是那个壮年男子。

  村长环视男人们,无言地摇摇头。

  「不可以在这里杀人……回村里,先找个地方把他关起来……咦?」

  村长的视线落在倒地的昌浩身上。察觉那股视线的昌浩大吃一惊,无意识地把注意力集中到全身,静止不动,竖起耳朵偷听。

  「这是谁?」

  村长询问男人们,这时候他们才发现昌浩,困惑地摇著头。

  「不知道……会不会是其他村的人?」

  「一定是,所有这家伙才会做出那种事!」

  语气粗暴的男人所说的「这家伙」是尸吗?「那种事」又是什么事呢?

  全都是听不懂的事。

  「村长,即使是别村的人,也不能放过,要跟著小子一起处置。」

  「这样吧,在明天结束前,先找个地方把他们关起来。」

  昌浩在心里重复「明天」两个字。

  大家似乎都同意村长说的话。

  「只把他们关起来吗?」

  「他差点铸成了无法挽回的大错啊!」

  「这种人连虫都不如,没必要让他活著!」

  屏住呼吸的昌浩,清楚听出那些话里含带著强烈的侮蔑。

  所有的侮蔑都是针对尸。名字叫尸,已经够惨了,还有这么多人对他抱持强烈的恨意,他究竟做了什么事?

  昌浩忍不住咬住了嘴唇。

  有个人眼尖,看到趴著的昌浩动了一下。

  「醒了啊?」

  懊恼得咂舌的昌浩,缓缓地抬起头。

  本以为连刚才一直在偷看都被看穿了,幸好他们没那么敏锐。男人们围著昌浩,把手摆在剑柄上,争相质问他。

  「你是哪个村的人?」

  「你跟那家伙是什么关系?」

  「你知道他要做什么吗?」

  连珠炮般的质问,每句都很激动,昌浩默默地摇摇头。想随便回几句,也不知道该回什么。

  胡说八道的话,很可能当场被一刀砍死。他感觉得到,连隐形的勾阵都紧张得不得了。

  直觉告诉他,他们个个都武艺高强,稍微惹他们不高兴,就会被他们不由分说地杀掉。

  看昌浩脸色发白缄默不语,他们开始交头接耳讨论起来。交谈片刻后,似乎做出了结论。

  「你背著那小子跟我们走。」

  其中一人把下巴指向尸。另一人拔出剑,刺向昌浩的喉咙。

  「你最好不要乱来。」

  剑尖移到了背后。昌浩无言地点点头,双脚用力站起来。

  站起来时头晕目眩,摇晃了一下,男人们就露出了杀气。

  「我说过不能在这里杀人,走啦。」

  抱著咲光映的男人,跟著训诫他们的村长往前走。其他男人也陆续跨出步伐,推昌浩几下,催他快点行动。

  昌浩按指示背起尸,在男人们前后包夹的队形下前进。

  隐形的勾阵保持一定距离,跟著昌浩后面。

  《昌浩,你想做什么?》

  昌浩非常小声地回应询问他的勾阵。

  「我要一起去看看。」

  反正不会马上被杀,那些人又好像跟尸和咲光映很熟。

  说不定可以知道尸樱为什么要追他们两人。

  《我知道了……》

  勾阵答得很勉强,却还是愿意配合,昌浩很感激。

  尸沈沈压在背上的重量,不时把昌浩筋疲力尽的身体压得东摇西晃。这时候,男人们会露出杀气,昌浩就要赶快站稳。

  渐渐地,男人们发现昌浩只是累过头,才会走得东倒西歪,所以稍微摇晃也不会再对他怎么样了。

  昌浩松了一口气。不小心被砍的危险性总算降低了。

  但勾阵一直是提心吊胆。

  没多久,传来她的声音,听起来累坏了。

  《你真的是……晴明的孙子。》

  昌浩绷起了脸。 他不知道勾阵说这句话时是什么表情,但很清楚这句话不是在称赞他。

  他在嘴里暗骂不要叫我孙子,重新把尸背好,以免尸掉下去。

  不知不觉中,昌浩穿越了森林,搞不清楚走过哪里。

  在黑暗中走没多久,就看到了火焰,是很大的篝火。

  定睛一看,黑暗中有几栋建筑,是盖在四角的四根柱子上的高脚屋。梯子从地面斜斜挂在入口处,代替阶梯。

  昌浩心想很罕见呢。他知道有这种建筑,但很少看到。在播磨菅生乡看过几间,但都不是人住的房子,而是储藏杂物的仓库。地板离地面高,老鼠就不会进来。

  中途,昌浩被带去既不是住屋也不是仓库,偏僻地方的小屋,与首领和咲光映他们分开了。

  这间小屋直接建在地面,不是高脚屋。开著门的屋内,是裸露的泥地。结构非常简陋,只是立起柱子,再铺上屋顶和板子而已。

  「进去!」

  被粗暴地推进屋内的昌浩,站不稳倒下来。

  跪倒在地上时,门被砰地关上了。屋内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光亮。

  门口响起激烈的敲打声,听起来像是在锤钉子。

  昌浩试著推推门,果然动也不动。

  「哎呀……」

  他叹口气,把尸放下来。又觉得让尸直接躺在泥地上很可怜,就脱下自己的狩衣铺在地上,把尸放在上面。

  「有人看守吗?」

  听见昌浩的低喃,勾阵在他旁边现身。

  「没有,他们把门钉死,念完不能出去的咒语就离开了。」

  「没关系,必要时可以破门出去,而且还有勾阵在。」

  勾阵耸耸肩。看来,她也觉得这件事没那么严重。

  因为施了暗视术,所以在黑暗中也不会不方便。离上次施加暗视术的时间有点久了,为了谨慎起见,昌浩原本想重新施加,但还是算了。

  法术随时可以施加,还是等必须行动时再说吧。现在要尽可能保留灵力,不然身体会撑不住。

  即使昌浩看不见,勾阵也看得见,有危险时她自然会通知自己。

  对昌浩来说,现在最严重的问题,不是自己被关在这里,而是邪念很可能大举入侵。

  搞不好村里的人都会被牵连。

  既然没人看守,最好尽早逃出这里,离开村子。

  不过,咲光映被带走了,必须把她抢回来。

  村里的人显然认识他们两人。那个被称为村长的男人,看到咲光映时还松了一口气,他们是什么关系呢?

  从他们之间的对话,可以推测是尸把咲光映带出了村子。村长说要把他们关到明天结束为止。明天是什么意思?

  尸会连夜把咲光映带走,就是因为明天有什么事吗?

  昏迷的尸,忽然发出微弱的呻吟声。他背向他们,蜷起了身体。

  那是疼痛时会采取的姿势。

  「他还好吧……」

  担心的昌浩,把手掌朝向尸的背部,在嘴里念起治愈的咒语。

  昌浩自己也消耗了太多体力,所以效果可能不大,但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他还想再多做点什么,但勾阵随手抓起他的衣领,把他拉到了墙边。

  「勾阵?」

  吊起眼梢的勾阵,对满脸困惑的昌浩严厉地说:

  「你现在的状况能担心别人吗?」

  看昌浩沈默不语,勾阵叹著气叫他尽可能好好休息。

  昌浩感觉她说话的语调透露著疲惫,抬头看著她。

  「你也是啊。」

  神将想反驳,但还是算了,又叹口气,默默在昌浩旁边坐下来。

  即便看得见,黑暗还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昌浩瞄尸一眼,尽可能压低嗓门说:

  「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合抱双臂靠著墙壁的勾阵,闭著眼睛简短回应。

  昌浩注意措词说:

  「同袍有生命危险时产生的冲击……是什么感觉?」

  闭上的眼皮张开来,黑曜石般的眼眸朝向了昌浩。被很难看出情感的眼神射穿,昌浩有些慌张。

  「为什么问?」

  不是责备的语气,而是真的很诧异的样子。

  「为什么?就是有点好奇。」

  不是非常非常想知道。只是以前听说过,十二神将临死时,所以同袍都会感受到同等程度的冲击。

  昌浩想起当时也是勾阵告诉他的。

  「听到件刚才的预言……我想起了红莲……以前我杀红莲时,神将们都感受到了那种冲击吗?」

  「——是啊。」

  勾阵隔了一会才回答,眉毛连动都没动一下,只是把视线从昌浩身上移开,表情十分平静。

  那是四年前的春天,月亮完全消失的二月初一夜晚。

  昌浩的眼皮震颤。没错,刚好就是这个时候,怎么会这么巧呢。

  垂下视线的昌浩,听见十二神将平静的声音。

  「就像贯穿身体般犀利、沈重的冲击,又恍如身体的一部分被活生生地挖出来扯碎,但很快就消失了,完全不留痕迹。」

  然后,缺了什么的地方,又会瞬间被其他东西填满。跟失去的东西不一样,但同样能填满。

  「腾蛇的时候,没有那种感觉。」

  四年前勾阵也曾面临生命危险。虽然在濒死前避开了,但听说同袍们全都被那冲击给贯穿。

  事后,腾蛇详细描述过当时的事,他说宛如什么东西被挖走,但只有这样就结束了。他判断可能是勾阵差点死掉,但在千钧一发之际保住了性命。

  腾蛇的时候,跟勾阵的状况又不一样。

  昌浩施行的法术,把原本已经消失的腾蛇,又原封不动的召唤回来。那种事恐怕不会有第二次了。

  以结果来说,腾蛇和勾阵都没有完全死亡。所以,勾阵只经历过一次同袍的死亡。

  「天一的时候……有那种冲击?」

  「是啊。」勾阵眨个眼,又补充说:「是天乙贵人……我们以前都叫她贵人。」

  「现在叫天一?」

  勾阵默默点个头,歪著脖子说:

  「为什么会这样呢……她明明叫天乙贵人,也叫天一,哪个都没错,但以前叫天乙贵人,现在叫天一。」

  十二神将们不知道哪里不一样,但都不约而同地这么叫她,没有人反对。

  朱雀是以天贵称呼天一。勾阵记得,那是在他们两情相悦之后的事。

  现在的天一刚诞生没多久时,朱雀跟其他神将一样,也叫她天一。

  昌浩沈默下来,想起敌对的神将们。

  除了青龙和太阴,还有其他跟随晴明去吉野的神将。

  白虎、天一、玄武——朱雀。

  昌浩下意识地看著自己的双手,仿佛感受到火焰之刃的重量。朱雀唯一的使命,就是弑杀神将。

  血色从昌浩紧绷的脸上逐渐消失。

  胸口不自然地颤动。手脚末梢冰冷,心脏却狂跳不已,脉搏沈重。

  双手紧握的昌浩,察觉勾阵的视线,慌忙把手张开。

  他想说什么,但被勾阵抢先了一步。

  「昌浩,腾蛇还活著。」

  他的胸口怦然悸动。

  勾阵像安抚小朋友似地,又重复了一次刚才的话。

  「腾蛇还活著。那家伙还活著。绝对没错,我可以确定。」

  这不是谎言,她没感受到死亡的冲击。神气是消失了,但仅仅只是那样。

  看著勾阵的昌浩,表情扭曲变形,颓丧地垂下头,抱著膝盖把头埋进臂弯里,一次又一次吐出深沈凝重的气息,强忍著等心情平静下来。

  这样做了好一会,才冒出一句话说:

  「我受够了……」

  「是啊。」

  「他没事的话,就快点赶来这里嘛……」

  「是啊。」

  昌浩自知说了很过分的话,但又想像这样发泄一下也还好吧?

  他始终把脸朝下,没去看勾阵是什么表情,所以没看到她疲惫地闭著眼睛的模样。

  背对他们,蜷著身体的尸,不知何时张开了眼睛。

  他文风不动,偷听昌浩与勾阵之间的交谈。

  可能是累过头了,他们两人都没发现尸醒来了。

  没多久,昌浩他们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响起其中一人的打呼声。另一个人好像没睡。

  尸偷窥他们的动静,两人都静止不动,但气息完全消失了。

  这时,他才发现铺在自己下面的东西,是昌浩身上的狩衣。

  他只是稍微挑动眉毛,没有更多的反应。

  周遭安静下来,就可以听见说说笑笑的声音。虽然是在远处,但还是隐约传到了这里。

  夜还很长。睡到让身体的疼痛消失,也还来得及。

  他已经可以靠本能知道还剩多少时间。

  还没有问题,还可以。

  忽然,昌浩他们交谈的话,在尸的耳边响起。

  「……」

  尸的嘴唇动了一下。

  天乙贵人。

  半遮住脸的少年,眼眸闪过阴暗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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