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卷 朽木之阴 第八章

  昌浩回到安倍家时,祖父好像还没睡。

  「爷爷还没睡吗?」

  既然这样,早点报告事情的经过比较好。

  他从庭院走过去,为了谨慎起见,先在外廊前出声叫唤。

  「爷爷?」

  勾阵打开木门,单手抱着小怪,满脸紧张地走出来。

  「我回来了……」

  「回来得正好,昌浩,快进来。」

  在勾阵的催促下,昌浩疑惑地走上外廊。

  正要进房间时,昌浩应声僵住了。

  晴明坐在垫褥上,靠着凭几。

  一个女孩端坐在他旁边。

  「萤……!」

  模样跟分别时完全没变的女孩,对昌浩回眸一笑。

  昌浩在她旁边跪坐下来,瞪大了眼睛。

  「怎么了?萤!你怎么在这里?夕雾没跟你一起来吗?」

  环视周遭,都没看到那个现影。

  夕雾不在萤的身旁,太奇怪了。

  而且,这种时来访也大有问题。

  在笑脸迎人的萤旁边的晴明,露出了苦笑。

  昌浩盯着默然端坐的女孩。

  「不对……是式。」

  听见昌浩这样的低喃,晴明满意地点了好几下头。

  「看出来了啊,不错嘛。」

  「爷爷做出来的?」

  懊恼居然会被吓到的昌浩,皱起了眉头。

  「不,是萤放的式。」

  回答的是勾阵。

  昌浩出门后,晴明就躺下来了。勾阵想熄灭灯台的火时,发现有道气息降落在庭院。

  这座宅院围绕着晴明和天空布设的结界,没有几个人进得来。天狗刚刚才来过,不可能又是他们。

  勾阵狐疑地打开木门,看到佇立的女孩,不禁瞠目结舌。

  她也跟昌浩一样,很讶异萤怎么会在这里。这时,背后响起了老人的声音。

  那是式。

  被老人这么一说,勾阵也看出的确是式。是把萤的气吹进纸偶,让纸偶变成萤的模样。

  可以让式从菅生乡飞到这里,技术也太高超了,勾阵再次赞叹萤的实力。

  「我也不想吓你们,可是,要把详情写出来,又太长了。」

  说得满不在乎的式,完全就是萤的模样,语气、小动作、表情都是。

  要昌浩做出这样的式,老实说很困难。

  既佩服又不甘心的昌浩,下定决心,等各种事情告一段落后,也要在这方面多下点功夫。

  「昌浩,皇上的病因是什么?」

  面对老人的询问,昌浩端正了坐姿。

  他简化了惊险的过程,说出法术中看到的事。

  晴明合抱双臂,表情严峻,默默听着。坐在墙边的勾阵,也静静拉着躺在她膝上的小怪的尾巴。

  「……对菖蒲施行的法术,应该有效,我会去追。」

  昌浩做了这样的结论,晴明忧心地说:

  「智铺啊……」

  早就猜到十之八九是这样,果不其然,在背后拉线的人是智铺众,和被称为智铺祭司的人。

  昌浩在膝上握起的拳头,握得更用力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好像在收集魂虫。我会把皇上的魂虫和敏次的魂虫夺回来。」

  看到一只鞋后被黑虫袭击的人的魂虫,都消失到哪里去了呢?

  是不是跟文重那时候一样,用来让人清醒,或是用来让人死而复生呢?

  那么,敏次的魂虫和皇上的魂虫,被夺走后应该不会被销毁或破坏,而是以某种方式再利用。

  昌浩思索着。

  要怎么取出被吸入柊子体内的文重的魂虫呢?

  风音说要帮他想办法,但是,看守书库时,昌浩有非常多的时间。

  所以他想到了办法。

  是不是可以像在尸樱世界做的那样,把时间稍微倒回去,在魂虫被尸骸吸入之前挡住,把魂虫送回去呢?

  光靠昌浩的力量,无法完成那个法术。当时,充斥着邪念的世界,因为阴到极点转为阳,他是利用了那一瞬间的爆发力的波动。

  现在,那股力量改变了形式,存在于昌浩触手可及的地方。

  被供奉为神的东西,必须保护将自己供奉为神的人。这是规定,是这个世界诞生以来就被订下的规定。

  神也不能违抗规定。以前的尸樱世界已被供奉为神,名为「樱咲早矢乙矢大神」。只要昌浩乞求,不管何时何地都可以得到衪的协助。

  但是,文重一定不希望昌浩这么做。他活下来,柊子就会死。要让文重和柊子都活下来,需要替代的生命。

  昌浩已经明白,没办法这个也救、那个也救。可是,他又不想对来求他帮助的人见死不救。

  昌浩张开右手,集中全副精神搜索。

  菖蒲应该是躲在某个地方。对她施行的法术的气息,会以一根头发的细微度,传到昌浩手上。

  「可能不在京城了,在更遥远的西方……可能是海的另一边……」

  这时候,萤的式开口了。

  「濑户海对岸的四国阿波,有智铺众的根据地。」

  昌浩马上把视线转向了式,表情不变的式又淡淡接着说:

  「去阿波调查树木枯萎原因的冰知,断了音讯。」

  「咦……?」

  心脏狂跳、眼睛眨也不能眨的昌浩,抓住了式的手。

  「你说什么?冰知?那个冰知吗?」

  式依然面无表情,点个头说:「是的。」

  冰知是个武艺高强的练家子。除了夕雾外,冰知的武术最厉害。以前,他是萤的亡兄的现影,将来决定成为总领的左右手,从事幕后工作,所以他一直在锻炼自己的智力与灵力。

  他的谋略缜密、狡猾,昌浩有时会想,当时能逃脱他的陷阱,全然只是运气好吧?在菅生乡,越是知道冰知的实力,心底就越是发毛。

  那个冰知。

  「在哪里?什么时候?」

  晴明制止了不由得逼近式的昌浩。

  「不要逼问式……也因为这件事,萤小姐希望你去一趟菅生乡。」

  正好现在的昌浩脱离阴阳寮的职务,回来协助晴明,可以自由行动。

  「要治好皇上的病,恐怕也一定要去菅生乡。」

  晴明一移动视线,太阴就现身了。

  「太阴和六合会陪你去……六合哪去了?」

  感觉不到六合的气息,晴明诧异地问,太阴回说:

  「他说他想到救皇上的权宜之计,说完就不见了。」

  「什么权宜之计?」

  「谁知道?晴明都不知道了,我怎么可能知道。」

  太阴说着,把视线转向昌浩。

  昌浩也猛摇着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我想也是……啊,说人人到。」

  太阴才眨个眼,十二神将六合就现身了。

  「你跑哪去了?」

  面对主人的询问,六合简短回答:

  「竹三条宫。」

  担心父亲担心到睡不着的脩子,听见鸦雀无声的黑暗前方有谈话声。

  她悄悄爬下床,往声音的方向走去。

  「是风音……和藤花。」

  离天亮还有段时间。这个时候,侍女应该也没有工作了。

  脩子知道,藤花还好,风音会在这种时间活动,通常是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京城平静得可怕。皇上病倒,徘徊在生死边缘,却没有出现任何反映这件事的现象。

  但是,也可能只是脩子没看到而已。

  只穿着单衣走向侍女房间的她,看到两个人坐在外廊。

  风音穿的不是侍女服装,一身轻便的装扮。藤花只在单衣上披了一件外挂,像是刚刚从床上爬起来。

  脩子走得很小心,还是被听见了脚步声。

  风音把视线转向了她,藤花稍后也察觉了。

  脩子小碎步跑向了她们。

  几个悬挂的灯笼照亮了渡殿和走廊。

  因为皇上的病,有几个悬挂的灯笼是通宵亮着,以备随时可能有状况发生。

  灯台和手持式蜡烛,亮光范围狭窄。点燃悬挂的灯笼,再拿着蜡烛,即使在黑夜中,也能像白天那样活动。

  脩子没拿蜡烛,但光靠悬挂的灯笼也能看得很清楚。

  或许是因为她看得见肉眼可见的东西,也看得见肉眼不可见的东西。

  「怎么了?」

  看到询问的脩子表情僵硬,风音尽可能笑得很温柔。

  「听说皇上的状况不太好,所以我想去看一下。」

  脩子的肩膀大大颤动起来。

  「父皇的情况……那么……」

  「公主,你不用担心。」风音单脚跪下,配合脩子的视线高度,真诚地说:「我去就是为了预防万一。」

  「拜托你了。」风音的话还没说完,脩子就恳求她:「请救救父皇,求求你、求求你,风音!」

  夺眶而出的泪水,模糊了脩子的视野。

  选择住在竹三条宫,而不是寝宫,是自己的任性。所以,觉得寂寞,也要怪自己。她随时可以进宫见皇上。但是,皇上有很多事要做,非常忙碌,所以并不是可以经常见面。

  然而,只要皇上活着,随时都可以见得到。

  可以见得到。只要活着。

  好想再见一面。再见一面。再见一面。不,不要只再见一面,要再见好几面、再见好几面。

  如果要她为此付出什么重要的东西做交换,她说不定会马上答应。

  风音点点头,为脩子拭去盈眶的泪水。

  「放心吧……我很少断言与生命相关的事,但我可以告诉你……」

  风音的眼眸更深沉了。

  「皇上不会有事,因为我不会让他死去,相信我。」

  「……」

  脩子默然点头。

  风音把脩子交给藤花,咚一声跳起来,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公主殿下,我送你回主屋。」

  藤花一碰到脩子的肩膀,就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哎呀,公主殿下,你怎么这么冷……请等一下,我去找件衣服替你披上。」

  脩子漠然望着藤花折回房间打开唐柜的背影。

  她与风音的房间没有赘物,家具用品也整理得井然有序,感觉很舒适。

  点燃的灯台火焰袅袅摇曳,藤花的影子紧跟在藤花后面。

  脩子觉得那个画面很有趣,紧盯着摇来晃去的影子,忽然看到房间角落放着一个梳妆盒。那是个很普通的梳妆盒,但盖在上面的布有些隆起。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好奇,她悄悄拉开了盖在盒子上的布。

  里面是布料,还没做成衣服的布料。

  她环视房间,看到其他地方也有还没缝制的布料、缝制到一半还缺袖子和衣领的布料,都折叠好放在盒子里。

  脩子盯着布料看。是上等质料,但穿在藤花或脩子身上,色调太过朴素。

  藤花说过,替晴明做了新衣服,去探望时交给了晴明。

  本想可能也是为晴明准备的布料,但总觉得不像。并不是这个颜色不适合晴明,而是觉得晴明穿清爽、凉快的颜色,看起来会更年轻,更适合。

  这个颜色偏向厚重,要穿在年轻人身上而非老人身上,才能绽放光彩。

  「公主殿下,请穿上这件……」

  从唐柜选了一件衣服又折回来的藤花,看到脩子盯着分好后用布盖起来的布料,「啊」地轻轻叫了一声。

  听见声音的脩子抬起了头。

  「藤花,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脩子就是想问,藤花的眼眸瞬间泛起了寂寞的神色,但很快就摆出了抛开寂寞的表情,回答说:

  「是前几天左大臣送来的,我觉得很好看,心想哪天可能用得上,就先偷偷藏起来了。」

  布料有很多,有必要偷偷藏起来吗?

  「这样啊……」

  脩子无法理解,但还是点了点头。

  藤花带着披上新衣的脩子,走向主屋。

  「要小心走哦。」

  「放心吧,藤花才要小心走呢。」

  「是。」

  就在嘻笑之间,走到了主屋。

  「你会用那个布料替晴明做衣服吗?」

  脩子假装不经意地问,藤花眨眨眼睛,缓缓地摇摇头。

  「不……应该不会用来做衣服了。」

  那么,为什么要留着呢?脩子把这个疑问吞下去了,因为觉得好像不能问。

  「进去吧,公主殿下,离天亮还有段时间,请好好休息。」

  藤花应该是打算陪在床边,直到脩子睡着。

  每次有什么事,她都会这么做,竭尽心思让脩子不会寂寞、不会害怕。

  脩子乖乖钻进了床帐。

  小妖们各自以不同姿态睡在垫褥上。

  脩子抿嘴一笑,把三只小妖推到旁边,再爬上垫褥。

  藤花经常和小妖们交谈,那个身影浮现脩子脑海。小妖们总是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很开心的样子。

  它们的话题里,经常会出现安倍家的事,譬如晴明的事、吉昌的事、夫人的事,还有昌浩的事。

  「——」

  闭着眼睛的脩子,猛然张开了眼睛。

  那块布料。

  适合厚重颜色的年轻人,才适合那块布料。不是人人都适合。如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那般,每个人适合的颜色、花色也都不同。

  适合那块布料的是……

  命妇用严厉的眼神看着藤花的光景,闪过脑海。

  什么时候命妇会露出那种眼神呢?

  是在……

  ——应该不会用来做衣服了。

  胸口微微弹跳起来。

  以前,藤花说过,如果可以的话,愿意永远留在竹三条宫侍奉自己。

  当时,脩子听了很高兴,没有想太多。

  现在,藤花十七岁了,左大臣老是带贵公子写的诗歌来给她。

  其实,左大臣不那么做,总有一天也会有很多男人来追求她。

  然而,她却说她想一直待在这里。

  为什么?

  因为……

  脩子脑中浮现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

  他是脩子决定揽为己用的阴阳师。

  用那块布料做成的衣服,只有他一个人适合穿。

  那就是安倍昌浩。

  ◇◇◇

  呸锵。

  远处响起了水声。

  藤原文重缓缓抬起了头,有种身在酷热中的感觉。

  「柊子……」

  他呼唤陪伴在枕边的妻子的名字,吃力地举起了手。

  柊子握住他的手,脸部扭曲地对着他笑。

  「怎么了?文重哥。」

  听到声音,文重才终于放心了。

  「太好了……我梦见你去了什么地方……」

  每天晚上,一睡着就做同样的梦。

  黑暗中,文重站在黑色水面上。

  柊子应某人的要求离去。

  某人应柊子的请求而逝。

  然后,柊子逐渐毁坏。

  不知不觉中,视野模糊,水声笼罩,文重狂叫起来。

  扯开喉咙呼唤柊子的名字。疯狂似地叫了又叫,叫到从嘴巴溢出鲜红色的血和无数的白色蝴蝶。

  想要蝴蝶的话,多少只他都愿意给。他只要柊子活着,其他什么也不要。

  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要。他只想要一样东西。

  直到心被昏暗的东西浸染,文重才醒过来。

  这时候,柊子一定在身旁,看到她,文重就安心了。

  每天重复着这样的光景。

  他心想会不会在柊子毁坏之前,自己就先毁坏了?

  若能如愿,他希望自己先死。只是怕柊子会哭着说她绝对不要这样,所以他一直没有说出来。

  因为不想让她哭泣,所以文重非活下去不可。

  「你要吃点东西才行,我去拿。」

  柊子走出了房间。

  文重喘口大气,捂住了嘴巴。他钻进外挂里,把脸贴在垫褥上,压住涌上来的闷咳、压住声音。

  不能让柊子听见。不能让柊子发觉。

  不能让柊子知道,这个没有魂虫的身体,已经被污秽盘踞,浸染了阴气。

  没多久就会浸染全身。

  他清楚知道,到时候,他将不会再是深爱着柊子的自己。

  会变成只是假装爱她、假装认得她的傀儡。

  文重现在才知道,所谓魂虫就是人性的心灵部分。

  魂虫被夺走了,人就不再是人了。

  会偏向阴的一方,被黑暗浸染。

  那样的人是不是该称为「鬼」呢?文重在逐渐模糊的意识角落思索。

  压抑咳嗽的文重,泪流满面。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自己只是爱着柊子,希望跟她一起活下来啊。

  是她的病扰乱了一切。所以,文重打从心底憎恨将她夺走的疾病。

  他还没察觉,憎恨也使自己逐渐偏向了阴的一方。

  忍了好久,一波的咳嗽才平息下来。

  慢慢爬起来的文重忽地蹙起了眉头。

  柊子迟迟没有回来。

  「柊子……?」

  先确定没有黑虫,才小心翼翼去厨房后面的井水汲水的柊子,看到有个身影站在原本没人的地方,脸色发白。

  「妹妹……」

  提在手上的水桶滑落,发出清脆的响声。

  卡啦卡啦滚动的水桶,停在菖蒲脚下。

  「姐姐。」

  满脸喜悦的菖蒲,抱住了柊子。

  用力拥抱自己的妹妹的手臂,冰冷得可怕。柊子发觉,她的身体散发着奇怪的味道。

  像是朽木散发出来的独特的干燥味道。

  「姐姐,妹妹忘了说很重要的事。」

  挣扎着想推开妹妹的柊子,耳边响起甜美的轻声呢喃。

  「有办法可以救姐姐,也可以救文重哥,是祭司大人告诉妹妹的。」

  柊子瞠目结舌,倒抽了一口气。

  菖蒲更用力地抱住了不再抵抗的姐姐。

  「祭司大人说,要救姐姐和文重哥,就要……」

  嗲声嗲气说着话的菖蒲,忽然移动了视线。靠着柱子勉强撑住身体、眼睛布满血丝的文重,就站在她的视线前方。

  菖蒲真的笑得很开心、很天真。

  「挺清楚喽,就是……」

  要让柊子听得见,文重也听得见。

  所以,菖蒲在发声时稍微用了点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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