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到达竹三条宫的十二神将勾阵,站在瓦顶板心泥墙上,仰望夜幕低垂的天空。
差不多快亥时了吧?
挂在竹三条宫屋檐下的灯笼已经点燃,照亮着外廊和渡殿。庭院里也点燃着几处篝火,勾阵看见到处都有人影。
是守卫。他们轮流巡视,以防火熄灭或是有闲杂人等进入。
点燃篝火可能是为了随时迎接从皇宫来的使者。
火光照亮着通道,接到了通知时,就可以马上进宫。
这个时间,内亲王脩子应该上床了,侍女们也回到各自的房间睡觉了。
正要前往风音房间的勾阵,看到连接对屋与主屋的渡殿上,有蹦蹦跳跳的身影。
是熟识的小妖们。
「喂——式神!」
小声叫唤勾阵的是猿鬼,独角鬼和龙鬼在它旁边挥着手。
勾阵从瓦顶板心泥墙跳到渡殿的屋顶上,开口说:
「你们去把风音叫醒,我有事问她。」
三只小妖面面相觑,由龙鬼负责回答:
「风音不在啊。」
「不在?」
勾阵诧异地皱起眉头,猿鬼和独角鬼对她点点头。
「她说昌浩拜托她做一件事,说完就出去了。」
这么回答的是猿鬼,独角鬼接着说:
「大概是傍晚左右吧,她叫我们帮她做掩饰,不要让人发现她不在竹三条宫里。」
勾阵很想知道小妖们如何帮风音做掩饰,但还是问了其他的事。
「她去哪了?」
小妖们歪着头说:
「详细情形我们也不知道耶。」
「乌鸦应该知道吧。」
回答的是独角鬼和龙鬼,勾阵又问它们:
「嵬在哪里?」
「它被公主带到床上,跟公主在一起。」
这么说的猿鬼,表情好像有些困惑。
勾阵发现它的表情变化,疑惑地歪了歪头。猿鬼察觉她的视线,合抱双臂,嗯嗯地沉吟起来。
「最近,公主每天晚上都会作不好的梦。」
勾阵眨了眨眼睛。
「不好的梦?怎么样的梦?」
被神将一问,小妖们面面相觑。
「算是噩梦吗?」
「听公主说,是很安心、很开心的梦。」
「好像连醒都不想醒来呢。」
勾阵越听越迷糊,心想这哪里是不好的梦呢?
龙鬼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表情苦涩地说:
「就是啊,我们也问过乌鸦,这哪里是不好的梦呢?」
「问嵬?嵬说是不好的梦吗?」
勾阵插嘴问,三只小妖都对着她点头说:
「对。」
嵬每天晚上都被脩子抱上床,有时跟她一起钻进外褂里,有时坐在枕边直到天亮。
小妖们也会溜进脩子的床帐里,但最近都是嵬陪在睡觉的脩子旁边。
皇上病情恶化,脩子曾喃喃说着可能过不了明天。小妖怪们记得,就是那时候开始的。
猿鬼咔哩咔哩抓着角的旁边。
「可能是乌鸦比我们可靠吧。」
「那家伙在各方面都满强的。」
「有什么万一时,它的力量足以保护一、两个公主,所以由它陪在现在的公主身旁是最好的。」
小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表情却不是那样。
有些不满的眼神,强力诉说着它们也很可靠、它们也能保护公主、它们也能让公主有安全感。
居天津神最高位的天照大御神的后裔会被妖怪喜欢到这种程度,也是件有趣的事。
它们与脩子之间的交情,是从她接受到神诏前往伊势时开始。
与昌浩扯上天狗们的爱宕乡事件是同一个时候。
「回想起来,我们跟公主也认识很久了呢。」
猿鬼忽然露出遥望远处的茫然眼神。
龙鬼眨眨眼,用力点着头。
「说得也是。」
「我们的寿命很长,所以不觉得很久,可是对人类来说,四年够长了。」
屈指数着一二三四的猿鬼,颇有感触地说。
「在伊势时才五岁的公主,现在都九岁了。」
「那时候很危险呢,公主差点被带走了。」
「啊,没错、没错。」
「藤花一直说是自己的错,我看得好不忍心。」
小妖们感慨良多地回想起在伊势的时光,勾阵合抱双臂俯视着它们。
龙鬼察觉到她的视线,举起双手说:
「啊,抱歉、抱歉,把你忘了。」
嘴巴不停地道歉,却是满不在乎的样子。
勾阵有种莫名的疲惫感,叹了一口气,突然觉得身体变得好沉重。
为了转换心情,她甩甩头,开口说:
「帮我把嵬叫来。」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去?你早说嘛,式神。」
「想请对方帮你做什么事,不说出来,对方是不会知道的。纵使我们活得很长,是博学的京城妖怪,也没办法看透你的心啊。」
「你好歹也是阴阳师的式神,应该充分使用言灵这种东西嘛。」
不知道为什么被谆谆教诲,勾阵满脸复杂地静默下来。
它们说的话很有道理,但总觉得哪里不合情理。勾阵若是真要跟它们计较,击出一道神气就可以把它们消灭了,所以她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做无谓的杀生。
「没办法,就去帮你叫吧,你等着。」
勾阵边点着头,边用一只手按住了眼睛,心想如果小怪在这里,就可以让小怪去应付它们了。
独角鬼和龙鬼边目送猿鬼走向脩子居住的主屋,边「砰」地拍了一下手。
「对了、对了,式神那家伙还躺着吗?」
「晴明也真辛苦呢,他还好吧?」
双眼几乎发直的勾阵,举起一只手说:
「你们说的是哪个式神?把话说清楚嘛。」
想也知道是在说谁,可是自己是式神,那个也是式神,还有其他很多式神。
两只小妖相对而视。
「要我们叫你们的名字也行,但你们也应该叫我们的名字,这样才合理吧?」
「对、对,毕竟我们的名字是……」
独角鬼瞥一眼其中一间对屋。
「……是她取的非常、非常重要的名字。」
在独角鬼旁边的龙鬼,摆出「对啊对啊」的表情,不停地点头。
勾阵的眼皮颤动了一下。
替它们取名字的人就在那间对屋的房间,这个时间应该已经睡了。
勾阵知道,小妖们不说出藤花的名字,是因为她替它们取名字的时候,是叫另一个名字。
小妖们再也不说出那个名字,一定是因为她这么希望。
「啊,对了,听我说嘛,式神。」
龙鬼突然改变了话题。
勾阵还没回应,小妖就接着说下去了。
「傍晚很晚时,左大臣又来了。」
「啊,对、对,他真是没受够教训,又带了什么贵族的书信来,硬要藤花收下,烦死人了。」
勾阵蹙起了眉头。
「什么?」
「皇上正在生病,这种事应该往后延嘛。」
在皇上命危的状态下,就连小妖都认为那不是现在必须做的事。
「最好是往后延,延到后来就忘了。」
勾阵莫名地觉得有什么卡在心里,在两只小妖面前蹲下来说:
「左大臣看起来是什么样子?详细告诉我。」
看到神将如黑曜石般的双眸闪着厉光,龙鬼与独角鬼面面相觑。
◇ ◇ ◇
左大臣没有先通报就来了,竹三条宫慌成了一团。
每个人都脸色发白,担心会不会是寝宫的清凉殿发生了最糟糕的的事情,但没有人说出口。
脩子的精神不太好,抱着乌鸦躲在床帐里,不肯见左大臣。
左大臣被带到离主屋稍远的厢房,由总管和几名侍女迎接他,其中也包括藤花。
草草说完陈腔滥调的开场白后,左大臣马上确认竹帘,、帷屏后面有哪些待命的侍女,一看到藤花就递出了一把扇子。
总管和其他侍女都把视线投注在脸色发白的藤花身上。
表情有点紧绷的总管想要缓和气氛,开口说:
「左大臣大人,这位侍女……」
道长瞪总管一眼,以动作催促藤花收下扇子。
藤花在意着总管和侍女们的目光,在膝上交握双手,低着头动也不动。
没多久,左大臣终于恼怒地开口了。
「侍女大人,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是要给你吧?」
藤花惊慌地抬起头,隔着竹帘与左大臣的视线交会了。
感觉左大臣眼神里带着沉默的愤怒,藤花吓得缩起了身子。
总管看到她那样子,又面向左大臣说:
「左大臣大人,我们竹三条宫的主人公主殿下,因为太过担心饱受病痛折磨的皇上,自己也病倒了,所以今晚您请先回吧。」
道长默默瞪视总管。
全身发抖的总管,觉得有点不对劲。
左大臣的对内亲王的存在其实没什么好感,但这么露骨地表现出粗暴的态度,也太奇怪了。
谁都知道,他希望女儿藤壶中宫生下皇子,这样他就能以外戚身份掌握绝对的权力。即便如此,至今以来,左大臣在表面上还是没有怠慢过内亲王脩子。
藤花等所有侍女,都是内亲王脩子的仆人。左大臣的身份再高,也比不上脩子。
按理说,道长不能命令脩子的侍女做任何事。
然而,眼前内亲王脩子不在现场,以竹三条宫总管的身份,也不能强烈要求左大臣怎么做。
「那么,你把这把扇子交给侍女藤花。」
「是……啊,可是……」
总管支支吾吾地回应,左大臣以低沉的语调对他说:
「我改天再来拜访。你务必转告她,在我来之前作好决定。」
表面上做出命令总管的样子,声音却大到所有侍女都听得见。
「左大臣大人,这种事……」
「告辞了。」
很不客气地抛下这句话后,道长站起来,快速离开了厢房。
藤花隔着帷帐目送他的身影离去,忽地蹙起了眉头。
藤原道长这个男人身为左大臣、身为藤原氏一族的首领,向来很注意自己的一举手一投足,以防其他家族趁隙而入。说话前斟酌再斟酌,已经成为他的习性。
然而,今天的道长看起来很愤怒、很着急,仿佛走投无路了,焦躁不已。
皇上病重的事,竹三条宫的人都知道。寝宫一一派使者来,报告完详细病情就回去了。
命妇卧病在床,所以总管听取报告,再透过守在床帐旁的侍女,逐一上奏脩子。但她都没什么反应,一直窝在床帐里面。
总管深深叹口气,拿起道长留下来的扇子。
没有图案的扇纸上写着一首诗歌,字迹有欠流畅,但强劲有力。
扇子熏染的香味,会随风向散发出来。虽然有点浓郁,但嗅得出品味。
诗歌就不必看了,想也知道是某个贵公子写给藤花的。
由左大臣当媒人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但想到藤花的身世,会发生这种事也可以理解。
藤花垂着头,双手紧紧交握。侍女们没有靠近她,压低嗓门窃窃私语。她们的眼睛里绝对没有敌意,也没有类似敌意的谴责,但显然对左大臣为什么会那么做感到十分疑惑。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侍女们都看得出来,藤花本身一点都不开心,甚至感到震惊、不知所措。
左大臣的独断独行令藤花非常困扰。她是全心全意在侍奉脩子。
然而,就是因为这样才麻烦。
没有身份的一般侍女,不能违逆左大臣。道长认真起来,可以轻易地把她带出竹三条宫。
合上扇子的总管,从竹帘下方把扇子递过去,平静地叫了一声:
「藤花。」
藤花吃惊地颤动肩膀,缓缓抬起了头。失去血色的肌肤发白,怯生生地紧绷起来。
总管放下扇子站起来。
「你先回房休息一下,叫你时你再出来。」
「可是……」
话语从她的嘴唇溢出来,但没有持续下去。
「你这样子会影响工作吧?回房间去。」
藤花拗不过总管的语气,沮丧地垂下头,行个礼回房去了。
目送她背影离去的总管,觉得头疼,甩了甩头。
他跟命妇、侍女菖蒲一样,身体也不明原因地感到不适。不过只有稍微发烧,还有偶尔咳嗽,不到必须躺下来的程度,所以没告诉任何人。
命妇她们也经常干咳,他想或许是被她们传染了也说不定。
为了谨慎起见,去给药师看过一次。经药师诊断应该不是生病,而是累过头了。
最近,京城的空气特别沉滞,所以听说很多人因此伤到了喉咙、肺部。
他仔细观察过,也有不少在竹三条宫工作的人,偶尔会咳嗽。
听说在寝宫清凉殿工作的侍女们,也都出现了干咳、微烧、倦怠感等相同的症状。
总管的神色蒙上了阴霾。
说来说去,都是因为皇上生病危急性命,造成严重的沉滞,所以人心都被阻塞了。
这种时候,左大臣到底在想什么,怎么会做出那种事?
总管嘀嘀咕咕发牢骚,怒气油然而生。
「这种时候……咦?」
焦躁地移动视线的总管,发现刚才放下扇子的地方,扇子不见了。
难道是藤花带走了,只是自己没看到?
在附近走来走去找了一会都没找到,所以总管硬是做出「一定是那样」的结论,回去工作了。
待在横梁上的三只小妖,看到了所有事情的经过。
三只小妖围着合起来的扇子,面有难色地沉吟着。
没想到左大臣会固执到这种地步。
「怎么办呢……」
「嗯——」
「嗯——」
最后,它们决定先把扇子藏起来,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做,它们怎么样也想不出好办法。
◇ ◇ ◇
「……事情就是这样。」
独角鬼才说完,不知何时跑哪去的龙鬼,又拿着一把扇子回来了。
「这就是那把扇子。」
龙鬼骨碌骨碌转动合上的扇子,表情变得阴郁。
「我们正在烦恼该怎么处理呢,这种东西本来就不该存在,可不可以干脆丢进煮饭的炉灶里,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呢?」
「不行吧……」
「嗯——是吗?交给藤花也不能怎么样,只会让她困扰而已。」
「只是困扰也就算了,最糟的是左大臣那家伙还会来听她的回复,现在应该先想办法解决这件事。」
龙鬼吊起眉梢,把扇子扔出去。扇子掉在铺柏树皮的屋顶上,散发出淡淡的香味。
独角鬼举起一只手说:
「事到如今,只能号令京城所有同伴,动用武力了。最快的办法,就是选个时机把左大臣除去。」
「等等。」
觉得有点头疼的勾阵,举起了一只手。
不管独角鬼是不是长得像一颗球、个子是不是很娇小,会满不在乎地说出这么可怕的话,就是不折不扣的妖怪。当然,听完独角鬼的话,拼命点头说那是好主意的龙鬼也一样。
真的开始头疼而皱起眉头的勾阵,忽然严厉地眯起了眼睛。
她发觉自己竟然被这种小事搅得烦躁难耐。于是把手放在胸前,仔细数呼吸的次数,结果比平时更浅更急促。
不觉中,呼吸变得特别困难。
风好沉。
勾阵知道非常相似的风。
那是尸樱世界的风。
勾阵的胸口涌现一股寒意,盘踞在心底深处。
她想起一直暴露在邪念、污秽中却浑然不觉的事。
树木枯萎会使气枯竭,形成污秽。而污秽又会招来死亡。
现在感觉到的风,跟那个世界的风非常相似。光是待在那个尸樱世界,那里的风就会把生气、神气和体温都夺走。
不,勾阵想到不仅是风而已。
流过地底深处的龙脉,也因为污秽而发狂了。
独角鬼讶异地看着沉默下来的勾阵,担心地歪着身体说:
「喂,式神,你的脸色不太好呢。」
旁边的龙鬼眨了眨三只眼睛说:
「啊,真的呢,比刚才白……你没事吧?」
两只小妖真的都很担心她。
「居然要小妖替我担心,我也越来越没用了。」板着脸低声嘟囔的勾阵,甩甩头说:「我的身体的确还没完全复原,但没你们想的那么糟。」
「是吗?昌浩也常常这么说,硬撑到底,这么做也不会有好结果喔。」
「……我会记住。」
风吹起她的发梢,呼啸而过。虽是夏天,那阵风却不凉不热,带着黏稠缠绕在人的肌肤上。
勾阵感觉里面潜藏着阴气。
昌浩才彻底祓除,京城却已经又冒出了阴气。
为什么会这样?勾阵想也知道。
是因为大地本身带着污秽。
以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降下污秽的雨,使原本污秽的大地更加污秽。因污秽而发狂的龙脉暴走,京城便出现了金色的龙到处作乱。
目前还没有迹象显示,又会发生当时那种龙脉的暴走。但枯木带来的污秽,正一点一点注入,的确开始发狂了。
而大气接触到带有污秽的大地,所以污秽也开始转移扩散到大气了。
光祓除京城的表面没有用。必须连同存在于天地的污秽一起祓除,否则无法清除污秽。
晴明可能还没察觉。倘若已经察觉,一定会提起这件事。
他都待在包围安倍家的强韧结界里,没有察觉又在京城形成的污秽也是情有可原的事。
而污秽会招来死亡。
皇上和藤原敏次可能都会在污秽的召唤下死亡。
无意识的思考,使勾阵惊愕地咬住了嘴唇。碰触到污秽,思考本身就会倾向阴的一方,整个人被没来由的强烈倦怠感笼罩,觉得疲惫不堪,懒得行动也懒得思考……
「啊……原来如此。」
低声嘟囔的勾阵不寒而栗。
京城,不,是整个人界,是不是正一步步迈向与那个充斥着死亡的尸樱世界相同的状态呢?
勾阵想起在那个世界发狂而亡的男孩。最后他走投无路,被恐惧所迫,选择了不该走的道路,并付诸行动。
不仅是尸,神将们也一样。朱雀为了救天一,把剑举向了主人。勾阵自己也没察觉尸的意图,用他递过来的布把血擦掉。
勾阵瞥了一眼小妖们瞪视的、放在屋顶上的扇子。
左大臣为什么想把贵族写得信交给藤花,勾阵似乎知道真正的理由。
道长是真的很关心隐藏身份躲在竹三条宫侍奉公主的女儿,希望她幸福。但是会突然开始做这种事,可能是因为污秽扭曲了他的心。
待在尸樱世界时的昌浩就是这样。他本人毫无自觉,认为自己是在做最正确的事、必须做的事,看在旁人眼里却是错误的选择。
「让你久等了。」
猿鬼带着嵬回来了。
乌鸦仰头看着神将,举起一只翅膀说:
『找我有什么事?十二神将。我必须当内亲王的梦守,如果没什么大事,请改天再来。』
以冷漠的语气把话说完,嵬转身就走。勾阵一把抓住它问:
「梦守?」
『是啊,最近内亲王都很浅眠,梦的品质不太好。』扭头看着勾阵的嵬,表情严肃地说:『今天安倍晴明应该有收到内亲王的信吧?』
勾阵点点头,嵬瞥主屋一眼,接着对她说:
『内亲王从打盹中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要求替她准备砚台盒,然后就写了那封信。』
她专心写完信,就把信交给使者,表情一放松,就被睡魔袭击了。
这也难怪,因为天还没亮,寝宫就派了使者来,脩子匆匆忙忙进了宫。后来皇上稍微好转,她才暂时先回到竹三条宫,那时已经太阳高挂了。
睡眠时间已经不够了,最近又听到一点点声响或说话声就会醒来。
因为她怕会不会又是寝宫派来的使者,带来了噩耗。
每天都很浅眠,没办法解除身体的疲惫,也没有食欲,还常常干咳。
命妇和侍女菖蒲自从上次进宫回来后,身体状况就不太好,现在脩子也跟她们一样身体不适。
既然是进宫回来后才变成那样,那么,原因一定是充斥寝宫的可怕阴气。只要祓除阴气,安静休养,就会慢慢复原。
听到勾阵那么说,乌鸦回应她:
『没错,所以我家公主命令我陪在内亲王身边。』
有嵬在,就能祓除阴气和污秽。更重要的是,对绝对还不是大人的脩子来说,有人陪在身边是最欣慰的事。
就这样,嵬也进了床帐里。进去后,嵬发现脩子作着奇怪的梦。
她说她不太记得是怎样的梦。但据她说,是很安心、很开心的梦。
然而,嵬却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脩子说很安心、很开心,却脸色发白、眼睛茫然地遥望着远处。
她的声音也不像在讲真话。若是真话,会打动人心,脩子的话却直接从嵬的耳朵通过,没有留下痕迹。
只有一次,她说了真话。就是突然从打盹中醒来,要求准备砚台盒那一次。
「内亲王说了什么?」勾阵问。
嵬语气沉重地低声回答:
『有人在梦里给她建议,说这么做就能救皇上。』
「谁给她建议?」
嵬摇摇头说:
『我追问她,但她已经忘了内容,只记得是女人的声音。』
建议她这么做的人的脸、装扮都很朦胧,一醒来就烟消云散了。唯独女人的声音留在记忆里。
是非常温柔、非常甜美的声音。
脩子最后还补上了一句话。
——有点像母亲的声音。
只有在提到母亲的时候,脩子看起来真的很开心,失去血色的脸颊稍微泛起了红晕。
嵬非常确定,脩子是认为虽然不记得了,但说不定是母亲来见自己了。
然而,真的是这样吗?
那时候,嵬也一直陪在她身边,还记得她躺在床帐里,把身体缩成一团的样子,与说不定会失去父亲的恐惧奋战。后来不敌睡魔,被拖进了睡眠里,但表情还是一样紧绷。
如果真的是可以安心、会带来欢乐的梦,她不可能是那种表情,应该是更幸福、更安详的睡颜。
勾阵沉思地低喃:
「叫内亲王写信的女人啊……」
脩子依照梦境写了信,命令晴明救皇上。
同一时间,阴阳头报告朝议决定事项的信也送到了。
这会是偶然吗?
『内亲王也写了信给阴阳头,内容跟写给晴明的一样,要他务必救皇上。』
脩子并没有命令他用阴阳生当替身来救皇上。但是,她的意向的确在背后大大推动了朝议上的决议。
既然内亲王都开口了,那么,不管使用什么手段,无论如何都要把皇上从病危中救出了。
「——」
勾阵和嵬都知道了。
那不是偶然,而是被巧妙地设计过。
道路被铺好了。
嵬叹口大气,张开鸟喙说:
『所以,十二神将,你有什么关于智铺众的新消息吗?』
天快亮时昌浩来过,他说爱宕的天狗乡发生了变异,他要从播磨国去阿波国。严格来说,是昌浩告诉了风音,风音又告诉了嵬。
昌浩说有神祓众的人下落不明,而且跟那个九流的后裔有关。
风音和嵬都对这件事非常惊讶。
他们都知道那两个九流族在奥出云。只有在真的是非常偶然的情况下,他们两个会晃到道反圣域,说说自己的现况,说完就走了。
道反巫女和守护妖都再三劝他们两个留下来,但他们就是不肯点头。
——那里有茂由良,还有真铁……
而后女巫和守护妖不再劝他们留在圣域,对他们说需要帮忙就随时过来。
『安倍昌浩应该已经到了阿波国吧?没有收到报告吗?』
嵬紧接着这么问,勾阵正要回答时,忽然想起一件事,诧异地问:
「风音呢?」
勾阵来访,风音不可能没察觉。
嵬突然沉下了脸。
『她……没回来。』
「什么?」
勾阵不由得望向藤花和风音的房间。
那间对屋没有亮灯。搜寻里面的气息,的确只有一个人。
『公主说要去九条的宅院,在逢魔时刻外出,就没回来了。』
嵬沉下脸,并不是气风音没来任何通报,而是打从心底担心她的安危。
对这只乌鸦来说,风音是比自己更重要的存在。它的内心想必已刮起大风大雨,只是什么都没说。
但是,又不能抛下情绪不稳定的脩子去找风音,所以它一直在忍。
乌鸦仰望天空说:
『直到昨天都是晴天,可是,今天过了傍晚,就出现了一点云。』
勾阵也追逐乌鸦的视线,抬头看天空。
回想起来,直到昨天,的确都是万里无云的星空,给人舒爽的感觉。
然而,眼前他们头顶上延伸的夜空,却像蒙着一层薄纱,几乎看不见小星星。尽管已经是十三日的夜晚,却连向西倾斜的月亮都迷迷濛濛,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
阴气的云又开始覆盖天空了。
勾阵搜寻阴气来源,皱起了眉头。
有个地方的阴气特别浓厚。仔细看,就能看到阴气如烟雾般升起。
袅袅上升扩散的阴气,看起来像烟又像云。
在京城南方,也就是九条郊外附近。
昌浩担心的藤原文重的宅院,应该是在九条的东边。
风音去了那里就没回来了。
藤原文重的妻子柊子,是扭曲了哲理的存在,本身就是污秽。
污秽会招来死亡。死亡会招来污秽,使所有东西都倾向阴。
接触阴气,不论生气、神气、体温都会被连根拔除,只能等待死亡。
『——』
嵬不发一语。风音把脩子交给了它,所以它再痛苦,也不能离开这里。
勾阵把嵬放下,转过身去。
「我要去九条。」
十二神将勾阵留下跟风音同样的话,纵身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