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卷 替身之翅 第六章

  件的预言一定会灵验。

  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听谁说的。

  但是,件的预言一定会灵验。

  这是无法撼动的事实。

  这个事实宛如咒缚,在他心底深处扎了根。

  他曾想战胜一定会灵验的预言给大家看。

  现在才知道,原来连那个想法,都深陷在咒语那无法自拔的陷阱内。

  岦斋在梦殿的尽头,拼命闪躲黑虫的袭击,终于抓到了柊子的魂虫。

  数不清的黑虫的拍翅声在耳朵附近来来去去,如黑点般的虫企图咬住他裸露的皮肤,被他挥走了。

  「哼,没完没了!」

  岦斋一只手抓着魂虫,一只手结刀印,筑起了小小的结界。

  趁隙钻进结界里面的黑虫,企图攻击白色的魂虫。岦斋一发现,马上挥出了刀印。

  「裂破!」

  像黑点一样的小虫被炸飞成两半。

  把钻进来的黑虫统统歼灭后,岦斋暂时停止了攻击。

  「呼。」

  被黑虫咬到的脸颊破了一个洞,驱赶黑虫的那只手,手掌、手臂也都受了伤。

  低头一看,身上的黑色衣服到处都裂开了。

  「好痛。」

  岦斋是死人,所以被黑虫咬不会流血,但还是会痛。

  临时布设的结界撑不了多久,他必须离开这个地方,把魂虫带到远离污秽的地方。

  这是柊的后裔临终前放出来的魂虫,必然有什么意义。

  包围结界的黑虫,数量不断增加。这个地方吹的风召来了污秽,使阴气越来越浓了。

  岦斋以前来过这里。那时候,是跟安倍昌浩一起追逐抬棺木的黄泉送葬行列。

  黑虫的包围只有一个方位比较薄弱,是想把岦斋诱往那里。

  那是逆风方向,往那里前进,会越来越接近黄泉。

  梦殿的尽头,是黄泉与梦殿之间的狭缝。那里太过接近黄泉,道路随时都可能开启。

  「有这么多黑虫,一定是哪里有破洞……」

  要不然,无法说明污秽为什么会沉滞到这种地步。

  岦斋使用法术把魂虫变成小小的勾玉,收进了怀里。柔软的魂虫若是维持原样,受到撞击时很难不被压扁。

  怕到处跑来跑去会弄掉,岦斋用灵力的线把勾玉缝在单衣的领子上,从衣服上面砰地拍了拍勾玉。

  「好了,没问题了。」

  然后,岦斋很快环视周遭一圈。

  有多到数不清的黑虫贴在结界上,发出阴森的拍翅声。

  拍翅声层层交叠所形成的重低音传入耳里,刺激着神经。

  岦斋甩甩头。这里是梦殿。阴气的实体会从尽头的尽头,召来更深的阴气。

  尽头是梦殿与黄泉之间的狭缝。魂虫仿佛是在什么的引导下,误入了这个尽头。

  「不,不对。」

  不是误入,是在黄泉之风的引导下,被诱来了这里。应该这么想才对。

  这些黑虫被放进这里,应该是为了追捕被诱来的魂虫。

  「也就是说……」

  岦斋从聚集在结界的黑虫之间的缝隙观察周遭状况,隐约看到白色衣服般的东西,吓得全身紧绷起来。

  「什么东西……」

  匆匆一瞥的东西好像在哪见过。

  胸口狂跳起来。他的身体已经没有血液流通,那种感觉却像活着的时候。

  好几层的拍翅声如鸣叫般,敲打着耳朵。

  岦斋看到成群的黑虫前面,有个白色人影。

  胸口又狂跳起来。

  大群黑虫的中间,伫立着不该在这里的人。

  岦斋呆呆地嘟囔:

  「怎么可能……」

  那个人像是听到了那声嘟囔,抹上胭脂的红色嘴唇缓缓张开了。

  「岦斋大人……」

  在无数拍翅声的重低音里,几乎被掩盖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清晰地传到了岦斋的耳里。

  岦斋的肩膀颤动起来。

  这是陷阱。太清楚了。敌人是故意打击他最脆弱的地方。再明确不过了,会被魅惑才奇怪。

  理性都这样跳出来了,感情却剧烈波动。

  「女……」

  岦斋用力扯开喉咙叫唤。

  「女巫大人……」

  她不可能出现在这种梦殿的尽头,不可能出现在梦殿与黄泉之间的狭缝,怎么想都是幻影。

  道反女巫静静地伫立在飞来飞去的黑虫里,温柔地微笑着。

  岦斋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明知不可能,目光却还是会被吸引。

  将近六十年前的记忆,如走马灯闪过脑海。

  站在水边傲然合抱着双臂的冥府官吏,迅速移动了视线。

  污秽更浓密了。

  「路被打通了吗……」

  冥官低声嘟囔,打从心底感到烦躁,皱起眉头,帅气地转身离去。

  ◇  ◇  ◇

  他决定不交好朋友。

  同样地,也放弃与任何人交心。

  为了排除北极星蒙上阴影的因素,必须打倒下诅咒的人。当时晴明收到神谕,前往西国处理这件事。岦斋会跟去,是有原因的。

  那时候,他总是做恶梦,但醒来就不记得了,每天都是这样。

  为了查出那代表什么,他信手做了占卜。

  结果显示,件的预言、那个一度被颠覆的预言,又降临在自己身上了。

  岦斋的心强烈动摇了。

  他一直相信自己战胜了件的预言,但苦无确凿的证据,所以不断在心底深处追求已经逃离预言的信心。

  得到信心后,他就要解除至今以来课以自己的两个戒律。

  一个是交好朋友。

  一个是与人交心。

  他知道这两件事都不容易做到,尤其是第二件,要靠机缘。那是没有上天的协助,就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他占卜该如何逃开预言,结果显示要前往西国。

  因为那里发生的坏事与岦斋本身也有很大的关系。

  他对晴明说希望自己多少可以帮上一点忙,这句话丝毫不假,但其实原因不只这样。

  跟晴明一起离开京城,前往西国的途中非常愉快。虽然跟晴明、神将们一直在赶路,但共同度过的日子真的、真的很愉快。

  然而,随着越来越接近西国,岦斋的心情就经常没来由地往下沉。

  每天晚上都做恶梦。在梦里,都会与某人相会。

  但是,他不认识那个人,从来没见过。总觉得,那个人跟自己的命运有很大的关联。

  那到底是谁?究竟是什么未来等着自己?预言会怎么样再度降临?

  越接近西国、出云国,这个想法就越来越膨胀,在不知不觉中搅乱了岦斋的心。

  就在这个时候,遇见了智铺宫司。

  他是个穷酸的老迈男人。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头发斑白、蓬松凌乱,杂乱地扎了起来。

  他说自己脚不方便,眼睛也因为生病几乎看不见了,手上拄着拐杖。

  智铺宫司拥有惊人的知识,教会了两人很多不知道的事。

  但晴明说怎么样都对他没好感,不想跟他有太多接触。

  岦斋对他不清不楚的来历也抱持怀疑,但心想他这么聪明、博学,说不定连件的事都知道。

  晴明对宫司有戒心,甚至是打从心底讨厌他,所以岦斋都会非常小心地瞒着晴明,找机会跟宫司交谈。

  宫司的声音很低,听起来有点像破嗓的呻吟声,却带有某种力量,听着听着就会不可思议地被吸引。

  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有一天,晴明和岦斋闯入了异境之地,在那里遇见了一个美丽的女人。

  就在发觉误入了一个不是人界的地方时,晴明和岦斋立刻进入了备战状态。应该在附近的神将们的气息全都消失了。他们被留在人界了。

  通常陷入这种状况,接下来就会被来历不明的怪物或妖魔袭击。

  来这里的一路上已经习惯这种事,所以两人做好敌人从任何地方出来都能应付的准备,把杀气放到最大极限,威吓看不见的敌人。

  这时候,出现了白色的身影。

  因为缠绕着光芒,所以觉得是白色。

  后来才发觉,就在目光被白色光芒吸引的同时,心也被夺走了。

  被神圣庄严之美、非人间所有的透明感、稀薄的存在感迷倒了。

  出现在两人面前的人,在遥远的过去的确是人类,后来成为神明的妻子,也就是在漫长的岁月中一直守护着圣域的道反女巫。

  她散发着人类不可能拥有的祥和、清心的氛围。

  岦斋已经看惯了容貌秀丽的十二神将,但她萦绕着与他们迥异的梦幻感,仿佛伸手碰触就会消失。

  既然是神的妻子,就不可能只有梦幻感,还会兼具柔软的韧性,岦斋却完全看不到那一面。

  从白天到黑夜,满脑子都是她的身影,强烈的爱慕之情使岦斋心烦意乱。

  太过强烈的感情,甚至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哪里出了问题。

  件的预言将会再次降临在他的身上,他不能让所爱的人被卷入这样的命运,他不能待在她的身旁。

  越是这么想,越是不能离开她,难过到心如刀割。

  这种事不能对晴明说。连日来,晴明都忙着追查贯穿黄泉瘴穴并下了诅咒的人,要歼灭这个人。

  道反女巫好意留两人住在圣域,对岦斋来说却反而成为凌迟般的痛苦。

  岦斋以协助晴明为由,尽可能逃到人界。但是,晚上还是回到圣域,因为不回去的话,女巫会担心。

  他想回去,却不能回去。烦恼得快要窒息的他就在这时候,又遇见了智铺宫司。

  宫司看出岦斋正为不道德的相思所苦,为他目前的处境感到忧心。岦斋忍不住把埋藏在心底的情感,全都吐露出来了。

  智辅宫司不时地点着头,感同身受般倾听岦斋诉说自己有多痛苦。

  这时候,岦斋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只有这个男人了解自己的心情。

  他觉得这种事晴明做不来,因为晴明不是他的朋友。都是他一厢情愿地说他们是好朋友,晴明丝毫没有那种意思。

  其实,那也是因为岦斋自己向来是一副不需要朋友的样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他就是很气晴明,愤怒到几乎是憎恨。

  智辅宫司又情词恳切地说,晴明是多么可恶的男人、岦斋有多可怜。

  宫司的话深深沁入了岦斋的心扉。

  以前刻意不去面对的「自己是孤独」的事实,如狂澜般涌现,停不下来。

  为什么自己、唯独自己,会遭遇这种事呢?为什么自己会被件宣告预言呢?

  明明可以是任何人,却在命运的捉弄下,件偏偏对自己宣告了预言。

  连半人半妖的安倍晴明,都没有岦斋这么不幸。

  那时候的岦斋,强烈嫉妒、憎恨这世上的所有人,尤其是晴明。

  岦斋慢慢对其他人产生了负面的情感。

  不,是在不知不觉中,被智铺宫司培育出了负面情感。

  然而,当时的岦斋深信不疑,那都是自己的意志。

  从那时候,他开始能清楚记得梦境。

  在梦里,道反女巫泪流满面。女巫双手掩面,悲伤哀切地哭诉着。

  我想离开这里。经过漫长、漫长的岁月,我都在这里尽我的职责,但我再也受不了了。可是,我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离开

  只要道反大神在、千引磐石在,我就不能离开这里。

  没有人可以把我从神的手中抢走。只有统治大地、拥有上天的那种人,才有可能把我抢走。

  起初,他想即使是在梦里也不可能做得到。但是,接连几天都做这样的梦,女巫的语气也越来越激烈。

  有一天,宫司在他耳边呢喃细语。

  ——只要取得神匹敌的地位,成为地上之王,女巫就有可能喜欢上你。

  梦过的好几次女巫悲叹的模样,浮现脑海。

  真的是那样吗?怎么可能?不,可是,也说不定她是透过梦,把暗藏在心里的秘密传达给了我。

  岦斋呆呆地这么说,宫司点头应和他。

  ——女巫一直想逃离那个地方、想逃离那个职责……跟你一样。

  跟自己一样。

  这句话成为歪斜的楔子,敲入了岦斋的心。

  我已经受够了。我要逃离这种命运、逃离预言、逃离孤独、逃离一切。

  岦斋一直在心底深处这么想。

  宫司又在茫然的岦斋耳边不断重复同样的话。

  女巫跟你一样。她感觉到你的心情,所以向有同样境遇的你求救。你们有同样的心情。女巫心中的想法,跟你心中的想法一致——

  宫司阴森森的生意逐渐绑住了岦斋的心。

  岦斋低声嘟嚷。

  ——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

  那么,必须成为大王,把女巫从那个残暴的神手中救出来才行。

  这么说的岦斋,眼睛熠熠闪烁着异于常人的光芒。

  宫司达到目的,阴森地嗤笑着,但岦斋没有发现。

  于是,岦斋彻底偏离了正道。

  在地狱业火的包围下,被发出不知所云的怒吼的十二神将腾蛇的凄厉眼神射穿时,他才恢复正常。

  回过神时,神将的爪子已经贯穿他的心脏,把他的心脏挖出来了。

  不可思议的是,没有任何痛楚,有的只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疑惑。

  鲜红的火焰与纯白的雪成对比,看起来美极了。

  血从胸口喷出来,慢慢往后仰倒的岦斋,脑中响起自己某天对晴明说的话。

  ——我说,晴明啊,在很久以后,我会在儿女、孙子的包围下死去,死前我会告诉他们,我竭尽所能地过完了一生,想做的事都做到了。

  所以,晴明,你也要被很多的孩子、孙子包围,选择可以向人炫耀的生存方式,度过令人羡慕的幸福人生。

  然后,等哪天生命结束的日子到来,渡过河川去了冥府,我们再来比较谁比较幸福。

  那时候,晴明是怎么回答的呢?

  ——还很久呢。

  他木然地这么回答。

  唉,当时的自己多么愚蠢啊。

  ——我有自信绝对不会输。你看着吧,我会活得像怪物那么长。

  他心想绝对不交什么好朋友,却没发觉,自己的心早就那么做了。

  直到死前,都没发觉,死后也没有。

  他理所当然地描绘未来、诉说未来,从来没有想过会被对方拒绝,也相信对方的回应,没有怀疑过。

  这样不是好朋友,是什么呢?

  他们有过约定。

  生命将会在某天结束。这是世上的哲理。

  但是,绝对不是现在。

  然而。

  为什么——

  这时候,思绪被令人恐惧的黑暗吞噬,戛然中断了。

  ◇  ◇  ◇

  沉沉的拍翅声在耳朵附近飞来飞去,岦斋弯下腰跌倒了。

  大群黑虫哗地聚过来,被他全力拖行的退魔术挡回去了。

  「禁!」

  快速画完的五芒星化为保护墙,把黑虫向四处弹飞出去。

  岦斋跳起来,一面重整旗鼓,一面甩头。

  「我要集中精神啊!」

  黑虫后面有个人,模样像是道反女巫。那是为了动摇岦斋的心志,故意装成那个样子。

  这种事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再肤浅也该有个限度。

  「不要被那种东西吸引,严重动摇心志嘛,真是的……」

  岦斋浮现自觉窝囊而半哭泣般的自嘲笑容。

  当时。

  眼睛一睁开,就看到眼前站着一个特别高大的男人。

  这个男人傲然地俯视岦斋,用无情的冷漠声音说:

  ——你记得你自己做了什么吗?

  岦斋听不懂他在问什么。

  茫然环视周遭后,岦斋虽然不知道原因,但猜测自己可能是在什么时候被押送到这么可怕的男人面前。

  但是,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也完全想不透为什么会这样。

  听说自己已经死了,他又是一阵混乱。

  就在他自顾自地陷入混乱时,那个可怕的男人面无表情地猛然抓起他的衣领,拖着他往前走,不容分说就把他丢尽了边界的河川里,周围的狱卒都来不及阻止。

  那之后,所有事都鲜明地记起来了。现在回想起来,心都还好痛。

  他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事,以及因此发生了什么事。

  曾经很珍惜的男性好友,被烙下了深刻的悲哀与绝望。自己很欣赏、也对自己不错的神将们,也受到无法治愈的伤害。

  更糟的是,道反女巫被自己的疯狂行为牵连,和她的女儿一起失踪了,守护妖们暴跳如雷。

  「岦斋大人……」

  听见清澄美丽的呼唤声,岦斋把思绪拉回到现实。现在不是悠闲地沉浸在往日情怀里的时候。

  装成道反女巫模样的那个人,在层层拍翅声的包围中,嫣然一笑。

  「我好想你。」

  从女巫的眼睛流下一行清泪。

  看到她那个样子,岦斋的心整个清醒了。

  道反女巫不会说那种话,不会露出那种表情,当然也不会做出假惺惺地流泪这种狡猾的动作。

  「就称她为冒牌货吧。」

  岦斋在嘴里唧唧咕咕,对自己点点头。

  冒牌货婀娜多姿地把手举到了胸前。

  「岦斋大人,请到这边来。」

  在招手的冒牌货的周围,黑虫发出了更闷重的拍翅声。

  连腹部深处都被震响的低重声,让人浑身不舒服。一直听着这个声音,就觉得好像连脑髓都快麻痹了。

  「等等……」

  岦斋惊觉不对,慌忙甩甩头。

  不是「好像」,是脑髓真的快麻痹了,精神越来越无法集中。

  没来由地觉得困,什么都无法思考,心被这个声音捆绑了。

  「有件事我必须向你道歉,岦斋大人。」

  混杂在黑虫的拍翅声中,带着奇妙回音的声音,震荡着耳膜。

  「那时候我撒了谎。」

  冒牌货的声音钻入大脑深处,撼动脑髓,让人头晕目眩。岦斋觉得眼皮异常沉重,膝盖瘫软无力。

  他双膝着地,头昏到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我的心明明是想跟你在一起啊……」

  「不要……说了……」

  他早就死了,却感觉心脏在胸口怦怦狂跳。

  宛如把黑虫当成披巾披在身上的冒牌货,往前迈开步伐,慢慢走向缓缓摇着头的岦斋。

  长长拖在地上的衣服下摆,也停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虫。她每前进一步,那些黑虫就哗地飞起来,小到几乎看不见的翅膀震荡着空气的声音盘旋缭绕。

  沉沉的拍翅声、拖行下摆的衣服摩擦声、冒牌货的冷静嗓音层层交叠,强行扭曲了岦斋拼命维持的理智。

  强烈的睡意涌上来。

  岦斋周围也有几千、几万只黑虫飞来飞去。黑虫是阴气的具体呈现。

  在冥府官吏手下做事的岦斋,虽然是死人,阳气还是比阴气重。

  因此,碰触到阴气,他的身体会发冷,生气也会被污秽夺走。他已经死了,但还有生气。他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但这是不争的事实。

  他用力握起拳头,靠指甲嵌入手掌的疼痛来把持住自我。

  不论何时,疼痛都是真实的。唯独身心的疼痛永远不会变,都是自己的。

  「终于可以再见到你了,岦斋……」

  伸过来的纤纤玉手,轻轻贴放在岦斋的胸口。岦斋抓住了她的手。

  冒牌货开心地微笑起来。

  「岦斋大人。」

  岦斋顺势把冒牌货拉过来,把手伸向了她的脖子。

  冒牌货目瞪口呆。

  岦斋边使尽全力把不时会变得模糊的意识拉回来,边低声嘶吼:

  「告诉你一件事。」

  在可以感觉到吐气的距离内,岦斋瞪着冒牌货。

  「道反女巫浮现的微笑就像慈爱的化身,不是你这种阴险的笑容。」

  惊讶地注视着岦斋的冒牌货,半晌后嗤嗤地狞笑起来。

  「你说得好过分喔,枉费我这么爱慕你。」

  「住口,冒牌货!」

  岦斋要捏碎被他抓住的脖子,但冒牌货的速度比他更快。

  她以出乎意料之外的强大力气把岦斋推开,猛然往后退。要追上去的岦斋,被大群围过来的黑虫挡住了。

  感觉生气瞬间被布满全身的黑虫夺走,岦斋结起了手印。

  「缚鬼伏邪,百鬼消除,急急如律令!」

  啪唏一声,虫子全飞散了。但只是飞散,并不会消失。

  「啐,法术太弱了!」

  他知道理由。因为这里是梦殿的尽头,是梦殿与黄泉之间的狭缝。

  阴阳师的法术不只要靠自身的灵力,还要得到神回应这个法术的气息,才能发挥效力。

  人不能使用神全部的力量,只能向神借用符合自己资质的极小部分的力量。对神来说,那只是一个呼吸程度的力量。

  当然,也要看神的等级。如果只是被供奉为神的器物之神,几乎可以借用全部的力量。但是,如果是经过几百年的神器,力量就非常强大了,人类很难运用自如。

  所以阴阳师要磨亮心灵、磨亮技术。因为哪天若是黯淡了、钝了,神马上就会看透,从此不再回应。

  「啊……」

  岦斋想起一件事,猛然瞪大了眼睛。

  摇摇晃晃站起来的岦斋,徒手驱散了群聚过来的黑虫。企图黏在他衣服上的黑虫,不知道为什么啪啦啪啦掉下来,消失不见了。

  他穿的是冥府的衣服,可以驱散黑虫散发出来的阴气。

  「对喔,我穿在身上干嘛。」

  总是跟冥官穿同样的黑色衣服,不只是为了耍帅。

  冥府官吏有义务要纠正搅乱阴阳哲理的人、违反规律的人。

  来冥府的人是死人,是阴气的凝聚体。

  即便是冥府的人,接触到阴气也会危及心灵。

  这件黑衣是防护道具,可以不断驱散死人散发出来的阴气。

  「糟糕、糟糕,居然忘了这件事。要是被他知道我不小心被夺走了生气,一定会被骂到臭头。」

  他绝对不会说出会被谁骂。梦殿会增强言灵的力量。说出口,就会把那个人叫来。

  然后,那个人会说:「连这种小事都处理不了吗?」不容分说就把他打倒。光是这样也就罢了,但是不可能只是这样。

  绝对不能让那个人知道,尽管只是一时,自己曾为道反女巫的身影动摇了心志,还被敌人玩弄于掌心之上。

  把黑虫披在身上的冒牌货,兴致勃勃地盯着一个人自言自语的岦斋。

  「岦斋大人,看来你是不会跟我一起走了?」

  「怎么可能跟你走,你根本……」

  岦斋闭上嘴巴不说了。

  突然,他想通了一件事。

  每天晚上做的梦,是有人刻意让他作的噩梦。

  那是智铺宫司的诡计。让岦斋的心灵变得脆弱,把他逼到绝境,等他的心被磨平,不知道该怎么办时,再让他遇见女巫。

  被磨平的心迷上了她的美貌,无可救药地渴望她充满包容力的温暖。

  那种渴望,恐怕与爱慕之情有本质上的差异。当时确实为她神魂颠倒,但现在知道了,那只是深切的憧憬。

  因为那是自己再怎么期盼也得不到的东西。知道得不到,才会疯狂地执着。

  在黑虫的拍翅声沉沉震响中,岦斋把力气注入了双脚。

  再不振奋起来,膝盖就会瘫软无力,整个人倒下去。生气被夺走的成都比想象中严重,必须趁还有力气时逃离现场。

  忽然,冒牌货翻转了手掌,朝上的掌心吸引了岦斋的目光。

  「唔……」

  他脸色发白,把手伸进怀里,发现收在那里的勾玉不见了。

  「是刚才……!」

  用柊子的魂虫变成的勾玉,躺在冒牌货的掌心上。是冒牌货趁他不注意时,割断灵力的线,把勾玉抽走了。

  「岦斋大人,你拿着这个东西也没有用啊。」

  冒牌货奸笑着。瞬间,大群黑虫掩盖了她的身影,又倏地散去了。白色尘埃跟着黑虫一起瓦解崩落。

  岦斋瞠目而视。

  率领黑虫的是个女人,把破烂的黑衣从头上披下来。长及膝盖的头发,被黑虫拍动翅膀所产生的阴风吹得飘然摇曳。

  猛然屏住气息的岦斋,觉得好像在哪见过这个女人。

  从头上披下来的衣服被阴风吹动,隐约露出了脸孔。

  令人毛骨悚然的妖艳美貌,同样令人着迷,但跟道反女巫的美又不一样。

  那不是岦斋欣赏的美,甚至挑起了他的厌恶感。美丽中潜藏着阴狠的毒素,是那种令人战栗的美貌,仿佛一碰触,灵魂就会被吸得精光,连残渣都不剩。

  女人缓缓张开了嘴巴。

  「……一……」

  「你是……!」

  这个声音,还有这首歌。

  「你是黄泉送葬行列的带路人!」

  女人以恐怖的眼神微微一笑。

  在掌心上的勾玉颤抖起来,轻轻张开了白色的翅膀。岦斋施行的法术被女人破解了。

  「你要把那东西怎么样?」

  「你不必知道。」

  美丽、恐怖的声音,如歌唱般说着话。同时,大群黑虫发出了更剧烈的拍翅声,扑了上来。

  岦斋心想躲不过了,不由自主地举起手臂阻挡,闭上了眼睛。

  有阵风从旁边吹过。

  「咦……」

  岦斋张开了眼睛。

  拂过的低沉嗓音,刺穿了岦斋的耳朵。

  ——没用的家伙。

  黑衣的狂风吹进了大群黑虫的正中央,银白色的光芒闪过曾是送葬行列带路人的女人的掌上。

  女人缩回了手。刀尖划过半空。就在黑虫包围被留在原处的魂虫之前,黑衣的袖子便包住了白色翅膀。

  岦斋感觉有锐利的眼神射穿眉间,慌忙结起了手印。

  「万魔拱服,急急如律令!」

  挤出仅剩力量的法术,把群聚现场的黑虫统统炸飞了。

  受到灵术暴风冲击的女人,轻盈地蹬地而起。

  白刃在她身后紧追不舍,但没追上。

  女人的身影渐渐融入了阴风里。

  瞬间,从遥远的彼方传来猖狂的哈哈大笑声,穿梭在尽头的黑暗里,阴森森地震荡着。

  冥官甩掉缠绕在神剑上的阴气,把剑收进剑鞘,凶巴巴地转头瞪着岦斋。

  「对、对不起。」

  男人没回应。或许这时候他想对岦斋说的话,只有刚才那句吧。

  躲在冥官袖子里的魂虫,翩然飞了起来。开合的白色翅膀浮现的图腾,是一张女人的脸。

  闭着眼睛像是在睡觉的那张脸,突然颤抖起来。

  翅膀的图腾改变了。闭着的眼睛张开来,露出悲哀的眼眸。

  女人瞥一眼岦斋和冥官,在他们头上盘旋一圈,便忽地消失了,只留下点点光芒。

  「跑去哪了……」

  岦斋愣愣地嘟囔,冥官冷冷地抛给了他一句话。

  「当然是去收拾残局了,不然咧?」

  「对不起。」

  反射性地道歉的岦斋,轻轻叹息。

  那一定是她身为柊的后裔、身为榊的后裔的责任。

  冥官转过身去。

  「该回去了。」

  「是。」

  脚步踉跄差点跌倒的岦斋,努力撑住,紧跟在冥官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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