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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数数写完的文件张数,在桌上把纸张边缘咚咚敲齐。
接下来要把这份文件交给博士做确认,没问题就分送到各部署。
然后今天的工作就全部结束了。
钟声还没响,离退出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
「嗯,没问题。」
他向大致看过文件的阴阳博士行个礼,走向各个部署。
与熟识的寮官擦身而过时,都会彼此轻声打招呼。
进阴阳寮到现在一年多了。
他自认在工作上很认真、很勤奋,但是,也经常会想,有没有把工作做到完美就很难说了。
除了阴阳部之外,在历部、天文部也交到了朋友,越来越常跟他们谈天说笑,仔细向他们请教重要的工作。
不懂的地方也越来越多了。
天文生的二哥以前跟他说过,知道自己不懂是很重要的事。所以,有不懂的地方不是坏事,不可以假装懂。
他也觉得真的是这样。不过,身为历博士的大哥,说法又有点不同。
大哥说,有不懂的地方,要自己彻底查资料、思考再思考,这样还是不懂就是自己的才能不足,所以,有不懂的地方时,正是了解自己的好机会。
两个人说的,应该是同样的事,却能说得这么不一样,听起来很有趣。
题外话,昌浩憧憬大哥的魄力,但平时也常想着学习二哥的宽容。
把文件都分送完再回到阴阳部时,刚好响起工作结束的钟声。
昌浩喘口气,心想今天也尽力完成了工作。
这时候,首席阴阳生藤原敏次经过。
「啊,昌浩大人,你回来得正好。」
「有事吗?」
昌浩停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的手。敏次很不好意思地说,想找他帮忙去书库找东西。
他说找遍所有地方,都找不到明天一定要用的资料。在准备好资料之前,所有阴阳生都不能回家。收藏资料的书库有好几间,没人记得是收在哪一间。
阴阳寮保有数量庞大的资料,有书籍、卷轴、字条、竹简、木简等,不但数量多,体积也大。
为了避免那些东西被损毁、破坏,必须小心谨慎地找出所需的资料,所以无论如何都需要人手。
「知道了,我要找哪一间?」
敏次把爽快答应的昌浩带去其中一间书库,道歉说:
「麻烦工作已经结束的昌浩大人,真的很抱歉。」
「不会,人手越多越好,而且工作结束了,更能毫无顾虑地帮忙,这样很好。」
这是昌浩真正的心声。即使自己的工作结束了,他也没办法抛下阴阳生们自己回家,因为他没那么厚脸皮。
敏次苦笑起来。
「谢谢你这么说,但是,很对不起你的夫人。」
「咦!」
张口结舌的昌浩顿时涨红了脸。
敏次忍不住笑出来。
「你不是很开心地说,把意中人接回家了吗?」
「咦、啊、呃,是、是的,可是……」
语无伦次的昌浩满脸通红。
敏次逗他似地眯起眼睛。
「我听行成大人说,左大臣向他大发牢骚呢。」
「咦!发、发什么牢骚……?!」
敏次兴致勃勃地看着昌浩涨红的脸瞬间转白的模样。
「他说他叫你去当参议的养子,取得门当户对的身分,可是再怎么劝你、哄你、威胁你,你都坚持维持现状就好。」
昌浩望向远处。
「啊……」
他还以为这个攻防已经落幕,没想到在自己不知情的状态下发展成这样。
「行成大人请他不要向其他人提起这件事,他说他只跟行成大人说。」
然后,行成只告诉了敏次。
「我不是没想过他告诉我这样子好吗?但是,后来我判断,他是要我把这件事不经意地转达给你。」
「呃,恕我直言……这样完全不像是不经意呢。」
昌浩的脸一派正经,敏次也回以同样的表情。
「这毕竟不是可以不经意转达的事。」
「说得也是。」
两人彼此嗯嗯点着头。
昌浩叹口气说:
「大臣大人已经为我设想太多了,所以,我不能再……」
这件事原本就像是夺走了他最珍贵的宝物,所以,被他斥责可能还会觉得好过一点。
不,其实他都明白。
像自己这种下级再下级、下级到很可笑的下级贵族,偏偏妄想娶藤原氏首领的第一千金,根本是颠覆天地也不可能做到的事。
但是,有祖父、父亲、担任他加冠人的藤原行成等人的协助,昌浩实现了愿望。
当然也求神保佑了。他许愿若是愿望能实现,他愿意做任何事。
今后,无论贵船祭神提出多么不合理的要求,昌浩都会坦然面对。受到那样的庇佑,当然要那么做。
毕竟那个女孩已经在安倍家了。
她再也不必顾虑任何人,可以一直待在那里了。她会永远等着自己回家、送自己出门、呼唤自己的名字。她会待在伸手可及的地方,笑得如花般灿烂。
这原本是过分的愿望,根本不可能实现。
彷佛一场梦。
「只能在工作上表现给左大臣大人看,让他觉得选昌浩大人是对的。」
敏次这么说,昌浩用力地点头回应:
「是!」
他会努力一辈子。不知道可以做到什么程度,但一定会给她幸福。
然后,等夏天来临,就带她去看萤火虫。
昌浩想两个人去,但是,没有获准。左大臣叹着气说他担心万一出什么事就不好了,担心到晚上都睡不着觉,所以还是决定从家里派身强力壮的随从跟他们一起去。
他已经开始想,要如何请那个随从待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
「对了,敏次大人,我要找的是什么呢?」
「是卷轴,博士说里面记载着几个封锁妖异的法术。」
「卷轴啊。」
昌浩点点头。那种东西如果掺杂在什么地方,可能很难找得出来。书库和各部属的架子上,都收藏着数不清的卷轴,如果放错收纳地方就很难找了。昌浩第一次受命整理书库内的书时,也曾弄乱卷轴的卷数,费尽气力才恢复原状。
「结界也有很多种,例如在一定场所布设的东西、像桔梗或竹笼眼那种小型笼子状的东西、小瓶子等器物、用来当成牢笼的东西……」
可能是前几天才在课堂上学过,敏次边回想边扳着手指数数。
「听说竹笼眼可以封锁妖怪,也能封锁神。不过,要有相当的技术才做得到吧。」
做得到就是绝世大阴阳师了。
「据说可以先封锁法术,让法术在竹笼眼解除的瞬间启动。但是,这样的应用方式也很困难,非常费工夫。不过,法术的基础就是原理和法则,只要正确理解就能操纵……」
敏次越说越兴奋,昌浩听得眼睛发亮。必须成为阴阳生,才能听阴阳博士讲课。而且,敏次都会把知识说得井井有条,听起来十分有趣。
安倍家也有堆积如山的专门书籍,但两者各有千秋。
快到书库的木门时,敏次突然提起:
「对了,行成大人说……」
「说什么?」
「他说也想当你头一个孩子的加冠人。」
「这……」
昌浩顿时全身僵直,敏次又发动下一波攻击。
「如果生个千金,将来就要找个贵公子……昌浩大人,你还好吗?」
「──……」
不由得跪下来双手着地的昌浩,两只耳朵红得快烧起来了。敏次低头看着这样的他,开怀地笑了。
◆ ◆ ◆
「──唔!」
猛然抬起眼皮的昌浩,转动充满血丝的眼睛。
陪在他身旁的十二神将太阴,绷着脸把身体往后拖行。
「你、你怎么了?昌浩……」
昌浩缓缓爬起来,像吐血般呻吟。
「恶梦……!」
「蛤?」
昌浩没有回应吃惊的太阴,径自抱着头深深叹了一口气。
「简直是恶梦……!」
那种只会让人觉得荒诞无稽的太过美好的梦,不是恶梦是什么?
最糟的是,为什么偏偏在这种状态下作那种梦呢?毫不留情地刺痛了内心最深处期待那些都是现实的最脆弱的部分。
抱头苦思好一会的昌浩,再次深呼吸后抬起头。
灯台的火焰在房间角落袅袅摇曳。
「太阴。」
昌浩躺在垫褥上,太阴就待在他的枕边。她抱着膝盖坐在那里,应该是默默守候着昌浩醒过来。
「现在是什么时刻?」
原本是想趁傍晚小睡一下,醒来时周遭却完全笼罩在黑暗中了。
「应该离天亮还有些时间吧。」
昌浩拉长了脸,因为时间超过了预计。
他站起来走到外廊,抬头仰望天空。
云层太厚,看不见星星和月亮。没有下雨,但隐约可以听见远雷。
太阴走出来,站在昌浩身旁。
「你昏睡时,夕雾来过一次。他说等你醒来,请你去找他。」
「哇,早说嘛,我去了。」
昌浩说完转身就要离去,太阴慌忙抓住他的袖子。
「等等,夕雾现在一定在睡觉。」
回头看着太阴的昌浩,低沉地说:
「现在一刻都不能浪费。」
而且,他不认为夕雾在这种状态下能睡得着。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气色?」
太阴发出严厉的声音。
「求求你,稍微休息一下。」
昌浩缄默不语。不用太阴说,他也知道自己的状况不太好,因为手脚冰冷、身体使不上力,好像还有点晕眩。
身材娇小的神将抓着昌浩的袖子接着说:
「起码睡到天亮。」
「知道了……」
昌浩不情愿地回应。
远雷掠过耳朵。
躺在垫褥上闭上眼睛,之前发生的事就一件件浮现脑海。
傍晚,气力和灵力都被接踵而来的事态消耗殆尽的昌浩,把萤等人带回宅院后,就受到睡魔的猛烈攻击。
这里是神祓众们的菅生乡的首领宅院,有强韧的结界守护。昌浩推测,应该是因为这样的安心感,让紧绷的神经完全放松了。
是他把在生死边缘徘徊的萤抱回了宅院。
他还记得,夕雾看到身受重伤的萤大惊失色。为了救冰知而一直在旁边守候的姥姥,听到吵闹声走过来,也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被他们两人逼问怎么回事的昌浩,只能回答赶到时就已经那样了。
只好等哭到疲惫、精神恍惚的时远冷静下来再问他。还有,询问刚好在现场的比古和多由良看到多少、看到了什么?
昌浩抬起眼皮,环视周遭。
为了让空气流通,通往外廊的木门是开着的。
「怎么不下雨呢……」
昌浩仰望天空,喃喃低语。这么厚的云,不会下一场雨就消散,但起码会稍微变薄。遗憾的是,完全没有快下雨的感觉。
拂过肌肤的风,乾燥得出奇。
以阴历五月的风来说,感觉特别冷。就算是黎明前气温最低的时刻,也未免太冷了吧?
背脊扫过一阵寒意,昌浩连眨好几下眼睛。
发生太多事,自己可能比自己想像中还要混乱,必须冷静下来。不冷静下来,有事时会很容易被击倒。
他极力放慢呼吸思考。
思考萤的事、思考被落雷击中的神社、思考出现在墓地的智铺祭司和时守模样的魑魅。
然后,回溯记忆。他记得在去墓地之前,晴明的式来了,传达了京城发生的事。
再回溯到那之前。
「……」
心脏扑通扑通跳起来。
是竹笼眼。
剧烈心跳不正常地敲击着内心深处。
落雷。神社崩塌。供奉的神和神威完全消失的神域。
消失的神在哪里?
昌浩看见了。在看似现世与幽世的狭缝的地方,有两个竹笼眼被沉入很深很深的水底。
竹笼眼是笼子,被囚禁在里面的是天满大自在天神和小野时守神──。
「……」
太阴发现昌浩的脸色更苍白了,爬到他垫褥旁说:
「昌浩,你还好吗?要不要替你拿什么可以取暖的东西来?」
昌浩回看担心的神将,轻轻摇着头说:
「我没事……只是在想一些事。」
「是吗?那就好……」
太阴松口气,退到刚才待的地方。
昌浩用眼角余光瞄着灯台火焰摇晃的模样,开口说:
「萤呢……?」
「……」
太阴神情黯淡地摇摇头。
在神祓众的墓地被智铺祭司斩击的萤,把时远搂在怀里,护住了他。
智铺祭司要杀的人是时远,她是为了保护时远才被砍伤背部。
昌浩咬住嘴唇。
在墓地发生了什么事?昌浩赶到时,萤已经受了重伤。
但是,为什么会这样?虽然封住了法术,她的武术还是相当高强。对方即使操纵九流族的真铁的身体,也不可能轻易将她击败。
而且。
他回想赶到墓地时在场的几个身影。
有智铺的祭司和另一个人。他在念出咒语的同时挥出了刀印,那两个人都被弹飞出去。祭司转个身消失不见了,另一个溃散瓦解了。
那是九流族做出来的魑魅。
溃散的魑魅的长相,酷似小野时守。
应该是用葬在墓地里的遗体做成的小野时守的魑魅。
难道萤是看到魑魅,动摇了心志吗?因为已经亡故的哥哥出现了。如同九流族的比古等,看到智铺的祭司就动摇了心志。
但是,为什么会伤成那样?萤应该也知道,哥哥时守已经亡故,被当成神供奉在乡里的神社。
依昌浩所见,完全没有抵抗的痕迹。如果昌浩的猜测没有错,在时远陷入危险之前,她是任由魑魅摆布的。
为什么?
闭上眼睛,当时的情景就清晰浮现脑海。
背部被染成一片鲜红的萤,面如死灰,怀里紧搂着时远。
是时远系住了萤即将熄灭的生命烛火。唱数数歌救了萤的时远,抽抽噎噎地边哭边说话。
──是篁教我这么做的。
问他篁说了什么,他也说不清楚。现在这种状况、状态,也不适合问。
只知道,那个冷淡、高傲的男人,还是会在子孙有危险时出手相救。
但是,昌浩会想得到冥官的帮助吗?绝对不想。
因为欠冥官人情,以后可能会付出惨痛的代价。而且,目前也不会让自己陷入需要冥官帮忙的险境,应该不会。
传来远雷。开着的木门外,可见黑暗的天空。比声音稍微晚到的闪电,红得像鲜血。
昌浩心想,好讨厌的颜色啊。厚厚的云和红色闪电,都令人心惊胆战。
他想起以前雨下个不停时的事。地脉的混乱波及上天,形成下不停的雨,持续下了很久。
奥出云的雨也闪过昌浩脑海。他想起被污秽的雨玷污的大地、出云的祭祀王、九流。
还有,被扭曲传承下来的祭祀、被扭曲的教义破坏的羁绊。
对了,为什么比古和多由良也在墓地?
「多由良和比古呢?」
昌浩要带走萤时,背着比古的多由良对他说你先走,然后踉踉跄跄地跟在他们后面。
在用来渡河的脚踏石的地方,时远却步了,所以多由良催他坐到自己背上。
背着比古和时远回到宅院后,多由良就啪答倒下来了。
「他们在房间,应该还在睡吧。」
把灰黑狼扛进屋内的是好不容易才复原的太阴,比古应该是神祓众的某个人抬进去的。
也是太阴帮满身都是沙土的比古,大致清除了脏污。因为山吹和神祓众的人,都忙着照顾濒死的冰知和萤,完全没有余力关心客人们。
没错,大家都没有余力。
昌浩、神祓众、九流都没有余力。太阴自己也才刚恢复神气,还没痊愈。现在感觉身体还很沉重,反应比平时迟钝。
傍晚昌浩出去时,太阴还半病倒似地躺着。是冰知被扛回来时的吵闹声把她唤醒,发现昌浩不在时,她大惊失色。
现在只有她陪在昌浩身旁,那是多大的失误啊。强烈的自责困住了她,让她动弹不得。
正要去找时,昌浩和时远他们一起回来了。确定他们没事,安下心来,她就全身虚脱了。
「……」
叹口沉重的气,心想,没事真是太好了。
不知道被带去道反圣域的六合醒来没?她拜托过道反女巫转达六合,请他复原后回来菅生乡。但是,到现在音讯全无,应该是还没醒来。充满道反圣域的道反大神的神气,也很难让斗将的神气复原。
太阴抱着膝盖,把额头靠在上面,咬住嘴唇。
接连发生种种事情,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每次发生事情,就会有人受伤,不能动。
没有人死亡已是万幸。
她需要兵,需要再多点战力。
再这样下去,自己哪天也会无法复原,筋疲力尽,就不能保护昌浩了。
感觉这就是敌人的目的。用尽所有手段,彻底削弱我方战力,让我方毫无办法抵抗。
等到所有人都站不起来、所有人都无法作战时,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如果这就是敌人的目的,那么,接下来会怎么样?
太阴无法想像,却打从心底颤抖起来。
这样下去不行。总觉得大家分散各处,很容易被逼入险境。
太阴脑中闪过十二神将最强与第二强斗将的身影,心想他们两人是否还没复原呢?
「欸,昌浩,我要回京城一趟……」
这么说的太阴眨了眨眼睛。
昌浩不知何时已经闭上眼睛,发出鼾声了。
灯台的亮光照在昌浩脸上,形成浓浓的阴影。
看起来十分疲惫。太阴原本想着是阴影占大部分的关系,但不只是那样。
「好像有点冷……」
现在是将近黎明的最冷时段。让外面的空气进来,对昌浩的身体不好。
太阴悄悄关上木门,再替昌浩盖上衣服。
白色异形同袍在的话,应该会蜷缩在昌浩身边,用自己来替代温石吧。
昌浩身旁已经很久没看到白色身影了。
对太阴来说,腾蛇不在当然最好,但是,现在的昌浩想必需要他的力量。
等天亮昌浩醒来后,就回京城看看吧。
太阴心想,以自己的风,飞快点,傍晚前就能回到菅生乡。
昌浩一定也想知道京城的状况、晴明和神将们都好不好。
「对了,也顺道去竹三条宫……」
告诉他藤花的事,说不定可以帮他解解闷,让他打起精神来。
神将们也感觉到,他们两人因为身分地位的阻隔,已经放弃了未来。对于不受人类世界的规矩束缚的神将来说,那些东西根本不算什么,无法认同,但是如果昌浩说那是宿命,他们也只能让步。
「……」
灯台的火焰突然大大摇晃起来。没有风,火焰却剧烈晃动。
「怎么了……?」
不由得站起来的太阴,耳朵被低吟声撼动。
「哥……哥……!」
睡着的昌浩的脸上,浮现苦闷的表情。
他剧烈扭动身体,如挣扎般挥舞着手。
「喂,昌浩,你怎么了?」
从昌浩身体冒出来的灵力波涛,弹开了太阴伸出来的手。
「呀……!」
被弹开的指尖刺痛发麻。
「是梦……?」
他在作梦。难道是在梦里遇到什么事,身体被拉过去了?
是在作什么梦?究竟是梦见了什么,能让他冒出像是出窍的刀刃又像是斗气般的灵力?
「昌浩……」
喃喃低语的太阴,听到昌浩的呻吟,屏住了呼吸。
「哥……哥哥……」
是扯开嗓子大叫的声音。
昌浩的脸痛苦扭曲,伸出来的手像是在追逐什么。
「哥……哥哥,为什么……!」
瞠目结舌的太阴,全身僵硬地注视着昌浩。
被昌浩称为哥哥的人只有两个。
「不可以……哥哥……不可以去……哥……!」
昌浩的身体剧烈颤抖,手啪答掉下来。
他呼吸急促,额头满是汗水。
灯台的火焰静止了,房内又恢复静寂。
「……」
太阴当场瘫坐下来。
刚才是怎么回事?
她连眨好几下眼睛,视线到处飘移,嘴唇不停颤抖。
「怎么回事……」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自己会认为昌浩叫的是成亲呢?
会发生可怕的事。无法挽回的事即将到来。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心中满是恐惧?
太阴紧紧抱住自己,极力想止住颤抖。
她期盼赶快天亮。天不亮,这个不安就不会消失。
快点、快点天亮。
再也无法忍受的太阴,从木门冲出去了。
她高高飞起来,冲破云层往上飞。
希望能早点看到天亮的征候。
◆ ◆ ◆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无限延伸。
昌浩的心脏狂跳起来。
有气息在黑暗中钻动,吹来的风是又冷又重的黄泉之风。
定睛凝视,会看到滚滚而来的波浪。
眼前是没有尽头的水面,勉强可见漂荡波间的泡沫。
看得到两道朦胧的光芒,沉落在很深很深的水底。
是竹笼眼的笼子。
昌浩环视周遭。
卷起一个特别大的波浪,啪唦作响,溅起水花。
有个娇小的身影在水面移动,啪唦啪唦踢散波浪。
「那是……」
头披黑衣的娇小身影,走向披着破破烂烂黑衣的大身影。
心脏扑通跳动。
从披头的黑衣下,可以窥见哥哥的脸。
「哥哥!」
昌浩大叫,走向成亲的身影突然定住,缓缓转过头来。
吹来黄泉之风,掀起了黑衣。
出现的是只穿着白色单衣的女孩。
正要跑过去的昌浩,愕然停下了脚步。
「公主殿下……?!」
是内亲王修子。惨白如尸蜡般的脸庞毫无表情,简直就像人偶。
用呆滞的眼神瞥一眼昌浩的修子,翩然转身,摇摇晃晃地靠近披着黑衣的成亲。
成亲向修子伸出手,抓住她的小小手腕,走向晦昧黑暗的彼方。
昌浩看出黑漆漆的前方有个偌大的盘石。
他的心底深处猝然发冷。
那是大盘石。
席卷而来的波浪好冷、水好深,阻断了昌浩的去路。
成亲强拉着修子走向盘石。
「哥哥……!」
昌浩拨开水向前跑,脚却被水深绊住失去平衡,整个人被拖进了水里。
无法呼吸。
他用灵力挥去缠绕过来的无数手臂,挣扎着追上他们两人。
「哥哥、哥哥!」
张开嘴,水就会灌进来。好冷,彷佛连心都冻结了。
「哥哥,为什么!」
头披黑衣的人转头越肩抛过来的视线,是那么的冷酷。
昌浩哆嗦颤抖,无法置信。
「不可以,哥哥……!」
耸立在水前方的那个大盘石,跟位于道反圣域的那个大盘石一样,隔开了这个世间与黄泉。
不可以碰触,不可以开启。
一旦开启,黄泉之鬼就会涌入现世。
鬼将会到来。
「不可以,哥哥!」
没有形体的鬼将会到来。
「不可以去!不可以开启……!」
那是通往黄泉的入口,用来诱惑人们进入。
开启黄泉之门的钥匙,现在就在成亲手里。
开启后,鬼会跟着风一起到来。
那是没有形体的鬼、会魅惑人心的鬼、觊觎人心的鬼、诱人去黄泉的鬼。
黄泉之鬼将跟着风一起到来,占据人间,带来成千上万的灾祸。
不久后,那些鬼还会开启黄泉的出口。
「哥哥!」
为什么?
为什么那个哥哥会……?
不懂。无法置信。这是梦。
昌浩不停地喊,几乎喊破喉咙,不知何时流下了血泪。
拉着修子的成亲,把手伸向了大盘石。
修子的身影忽地消失,白色蝴蝶绕着成亲的手,虚弱无力地飞舞着。
黄泉之风更强劲了,把昌浩的心也冻结了。
白色蝴蝶听从成亲的指示,碰触大盘石后,咻地消失了。
「哥……」
昌浩瞠目而视。黄泉之钥消失了,那么,修子呢?
「哥……哥……」
成亲没有回头。
昌浩对着绝不回应的背影,椎心泣血地呐喊。
「哥哥──……!」
黑暗不断扩散,将所有一切抹黑、吞噬。
「……!」
昌浩双腿发软跪下来。
水花四溅。沾湿脸庞的,不知是水还是泪。
这是梦。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那个哥哥不可能投敌。
不可能加入毁灭这世间的一方。
昌浩不相信也不愿相信。
所以,一切都是梦。
包括竹笼眼的笼子、头披黑衣的人、白色蝴蝶、沉入黑暗中的大盘石、黄泉之风。
所有、所有、所有一切都是。
他作了梦。
梦见不会到来的未来。
梦见不曾有过的过去。
非常非常幸福。
是让人想沉溺其中的梦。
如果那是梦,那么,这也是梦。
昌浩双手掩面。
如果这不是梦,
就再不必醒来了。
◆ ◆ ◆
茫然张开眼睛,看到的是陌生的横木与梁木。
睡前还待在自己身旁的神将不见了,通往外廊的木门微微敞开。
从那道门缝传来早晨的气息。
天快亮了。
「──……」
视野迷蒙。一闭上眼睛,泪水就沿着太阳穴滑落下来。
啊,果然是梦。
太好了。那是梦。是梦。
当然是梦,不可有那种事。在现实中,不可能发生那么可怕的事。
他希望这么想。
然而,心脏却狂跳不止,手脚末梢也冰冷得吓人。
有个声音在大脑某处响起。
快醒来!这才是现实!
修子的白蝴蝶、修子的魂虫被抢走了。
黄泉的入口被打开了,黄泉之风正吹向人间。
必须尽快找到白蝴蝶带回去,否则修子和风音都会有危险。
那是现实。
那是阴阳师作的梦。
昌浩看到蝴蝶在哪里、在谁手里。
某天白色怪物对他说的话在耳边萦绕。
──阴阳师作的梦都有意义。
该怎么做、必须做什么,昌浩都知道、都明白。
昌浩是阴阳师。
但是,起码现在……
「呜……!」
昌浩交抱双臂,闭上了眼睛。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