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亮,昌浩就去了神社现场。
神祓众们正在整理神社崩塌后的碎片。可能因为彻夜赶工,神域几乎已经变成空地,中央立着一根杨桐。
那应该是神的依附体,让消失的神回来时可以在那里降临。
跟昨天一样,完全感觉不到神威的存在。
昌浩脑中闪过被关在竹笼眼的笼子里的两柱神的身影。
不解除封锁,天满大自在天神和小野时守神都不能回到这里。
这间神社是菅生乡的守护要塞,会阻断从山上吹入乡里的气,是用来击退妖魔鬼怪的结界的中心。
「昌浩,你能动了?」
熟识的乡人过来跟他说话。
「是的,总算能动了。」
「在新的神社落成之前,这里是空的,万一发生什么事就拜托你了。」
昌浩点点头。
乡人都觉得,神会突然消失,是发生可怕事情的预兆。
他们不会期待最好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而是抱持会发生什么事的预感,作好心理准备。
昌浩继续走向墓地。
穿过森林、渡过河川,来到坍毁的墓地。
到处都是倒塌的墓碑。地面被刨挖,下沉凹陷,露出来的东西像是被埋在那里的人们的遗骨。昌浩用手把土扒过来,尽可能把洞填起来。
死者回到现世有违条理。
昌浩想起柊之女。她就是扭曲条理留在这世间,才会沦为污秽之躯。
把洞填到看不见的程度,他就停下来,拍掉了手上的土。
然后布下结界,围住整个墓地。
把遏阻妖魔鬼怪的防护墙重新布设、巩固,以免神祓众们的遗体再次被当成道具使用。
这样就没问题了。
「好,回去吧。」
回到首长宅院的昌浩,被夕雾叫住。
「昌浩,你去哪了?」
他担心一直没起床的昌浩,去房间察看,发现房内没人,正在想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焦躁不已。
「对不起,我到处走走看看。」
昌浩坦白道歉,夕雾明白他的心意,没再责怪他。
「萤在找你。」
「她醒了?太好了。」
昌浩松口气,夕雾露出复杂的表情,摇摇头说:
「不算好。」
「咦……」
「法术解除了,伤得太重……」
施在萤身上的停止时间的法术失效了。
神祓众的长老们施行的这个法术,是让萤本身的灵力朝体内释放,在血管里巡回,发挥效用。
但是,身负重伤濒临死亡,使得灵力枯竭了。
要重新施法,必须等萤的灵力复原。问题是,她的身体能不能撑到那时候。
昌浩呆住了,夕雾摇摇头,拍拍他的背说:
「萤在等你,长话短说,别让她太累了。」
昌浩默然点头。
她的房间朝南,晴天时光线充足,非常明亮。但是,最近天空被厚厚的云层覆盖,遮蔽了阳光,所以很可惜,屋内有些阴暗。
「萤,我进去啰。」
昌浩先打声招呼再推开木门,看到躺在垫褥上的萤微微张开了眼睛。
对不准焦距的眼眸飘忽不定,头缓缓转过来。
看到她苍白如纸的肌肤,昌浩不由得全身颤抖。
死亡的气息就快笼罩她瘦弱的身躯了。
「对不起,一大早把你找来。」
萤笑得很虚弱,昌浩在她枕边坐下来,摇摇头说:
「没关系,我一大早就起来了,到处走走看看。」
「哦,去看了哪里?」
「神社啦、墓地啦。」
萤的眼皮跳动,好像喃喃说着什么。
「没什么事,只是有很多墓碑倒下来,地上被砸得到处都是洞,所以我把能填补的地方都填起来,再布下结界。」
完全明白昌浩在说什么的萤,松了一口气。
「谢谢你。死者不能安息,太可怜了。」
「嗯。」昌浩点点头。
说到这里,两人沉默下来。
昌浩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好听从夕雾的嘱咐,长话短说,赶快离开这里。
正思考该怎么切入时,萤先开口了。
「我有个请求……」
「请求?」
萤眨眨眼,对疑惑的昌浩说:
「对……我自己都觉得这个请求很残酷。」
「咦?」
「但是,请求昌浩的话,我想应该还好。」
「等等。」
昌浩瞪大眼睛,心想,你在说什么啊?
「不要说,我有不祥的预感。」
看到昌浩板起脸,萤轻笑着说:
「嗯,你的预感一定对,你可以恨我。」
「就叫你不要说嘛……什么事?」
昌浩尽管抗拒,还是问了一下。萤眯起眼睛,用很小的声音说:
「我……有一天会杀了时远。」
「蛤……?」
萤盯着瞪大眼睛的昌浩,痛苦地重复那句话。
「我会杀了时远,我哪天会亲手杀了他。」
看到萤露出被自己说的话伤到的表情,昌浩不由得高声大叫:
「你在说什么啊……!」
萤缓缓摇着头说:
「这是件的预言,所以……」
萤不断重复作着梦,梦见自己把年幼的外甥勒死、把他从岩岸推落河川、抛下被妖怪包围的外甥不管等等。
「每次、每次我都杀了时远……如同件的预言。」
「萤……」
昌浩察觉自己在微微发抖。
心想,不会吧?
「昨天那是……智铺的祭司和魑魅啊。」
「智铺的祭司?魑魅?」
昌浩告诉她,在墓地遇见的那个人,是差点害死比古他们的智铺祭司。那家伙进入九流族的真铁的宿体里,任意操纵九流族的法术。
「魑魅是用土块做成的傀儡……有小野时守外表的那个,就是傀儡。」
昌浩看到萤的眼皮剧烈颤动。
「魑魅……?」
那么,那不是从黄泉回来带自己走的哥哥,而是智铺做出来的傀儡。
倒抽一口气的萤,眼眸动荡摇曳。
她还以为愿望实现了,原来不是。她还以为是哥哥来带她走了,还以为是哥哥在她杀死时远之前、在她弄脏手之前,从黄泉回来了。
那么,不行。预言还捆绑着她的身体。只要她活着,预言就会成真。
萤双手掩面。
「还是不行。」
「萤?」
「求求你,昌浩,现在马上把我杀了。」
「什么……!」
把手放下来的萤,直直注视着张口结舌的昌浩。
「求求你……其实,我本来是想拜托夕雾……」
可是,她醒来时,看到近在眼前的夕雾的脸,突然觉得不能让他做那种事。
不只夕雾,也不能让乡人们、长老们做那种事。
这个乡里的人都是亲人,都是一定有某种血缘关系的同胞。
他们都很爱护萤。他们疼爱、珍惜的,不只是萤与生俱来的灵力,还有萤本身的存在。
怎么能开口请他们断绝这个生命呢?
昌浩把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
「那么,为什么找我?我也不想杀你啊。」
萤默默微笑着。一滴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下来,被头发吸走了。
「嗯……所以我想昌浩应该没关系。」
「所以为什么结论是这样?」
「因为昌浩会真的恨我啊。」
出乎意料的答案让昌浩目瞪口呆。
她说昌浩会想,竟然让我做这么过分的事,真的感到生气、埋怨、憎恨,然后把这件事远远抛在脑后。
萤的眼睛又溢出新的泪水,一滴接一滴不停滑落。
「夕雾应该做不到,乡里的其他人也做不到。他们不会憎恨、埋怨、生气,而是会悲伤、懊恼,最后开始责怪自己……所以……」
昌浩咬住嘴唇。猛烈的愤怒,以及没察觉萤心中痛苦的自己的愚蠢,让他感到头晕目眩。
他慢慢伸出手,啪唏给了萤一巴掌。
突然挨打的萤,张大嘴巴回看昌浩。
「这一巴掌是惩罚你惹我生气。」
然后,昌浩做个深呼吸,边思索措辞边说︰
「你不必这么想不开……还有,你被件宣告预言的事,我怎么都不知道也没听说呢?」
「嗯,因为我没说。」
昌浩挑起了眉毛。
「你要说嘛,这样我才能早点告诉你,件的预言其实是咒语。」
「咦……?」
萤听不懂那句话的意思,满脸疑惑。
昌浩挑重点说。他说是智铺众操纵件,以件的预言这种形式,散布各式各样的咒语。
「件的预言无不灵验,他们将计就计,利用了这句话。」
有一种名叫件的妖怪。件会宣告预言。件的预言无不灵验。
智铺众利用了这个传说。智铺众操纵的件是式,他们模仿件做出了式,让式说出模拟预言的咒语,把锁定的人逼入绝境。
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所以大家都相信件的宣告全是预言,没有那之外的可能性。被当成无不灵验的预言,深深刻划在人们心中。
想逃也绝对逃不掉,最后都会被困住。
因为件的预言无不灵验,所以预言势必成真。不论是多么骇人、多么恐怖的预言,都无法逃脱。
之所以无法逃脱,是因为那是智铺施加的咒语。
「那些人利用件,魅惑术士,搅乱他们的人生。」
所以,萤被宣告的事,也不是预言而是咒语。
「咒语……」
萤喃喃低语,眼中快熄灭的生命之火又燃烧起来。
既然是诅咒就能破解。既然是诅咒就能防止。那是阴阳师的领域。
萤把脸皱成了一团。
自己竟然在不觉中陷入智铺的圈套,被魅惑了。现在知道是咒语,那个预言就失效了。
「那么……我不会杀死时远?」
昌浩用力点头说︰
「当然不会。」
「我不会夺走时远任何东西?我待在时远身旁也没问题……?」
听到萤颤抖着说出来的话,昌浩点头如捣蒜。
「没问题喔,时远失去萤,一定会很烦恼。」
在萤垂死之际,是时远边哭边唱数数歌,保住了萤的生命。因为一心不想让她死、一心不想失去她,所以能完成那样的法术。
「时远那么喜欢你,你可不能消失啊。没有你陪在他身旁,他一定会哭。」
萤无言以对,双手掩面。
「呜……」
她一直很痛苦,痛苦到想逃脱。见到哥哥时,整个人都虚脱了。
智铺的祭司早料到她会这样,所以做了时守的魑魅,让萤处于危险边缘的心灵失去平衡,再铲除她。
◆ ◆ ◆
十二神将太阴乘着风直奔天际。
在天亮前,她忍不住冲出宅院,在外面翱翔一会,让大脑冷静下来。
她已经被逼到有点不正常了。
「该回昌浩身边了……」
忽然,太阴皱起了眉头。
这里是离菅生乡很远的山里,到处是枯木,山面呈现茶色。
成为枯木原因的柊的菖蒲已经不在了,但即使不能马上复原,也应该渐渐长出绿叶才对。
环顾周遭的太阴,浮现奇妙的违和感。
「是什么呢……」
她搞不清楚自己是觉得哪里不对。但是,的确有强烈的违和感,让她的直觉产生了反应。
于是,她在山腰降落。
这里应该是被邻近的人称为生人勿近之山的地方。
不小心闯入的当地人,不是遭遇神隐,就是方向大乱遭遇怪事,所以听说神祓众和其他当地人,都被严厉告诫不可以进入这里。
也有人说,很久以前有星星从天上掉下来。
「对了,昌浩好像……」
好像在某个时候说过,位于菅生乡附近的生人勿近之山,当条件吻合,就会与界之狭缝相连结。
还说过在菅生乡修行期间,曾在这座山遇见灰黑狼。
在山里徘徊、怎么样都走不出去的多由良,遇见昌浩后,在昌浩的协助下走出那座山,终于回到了奥出云。
那次恐怕是次元刚好连结到奥出云。视条件而定,道路很可能连结到任何地方。
「啊,说不定方法对了,也能去京城呢。」
不必到安倍家,只要能铺出连结到京城某处的界之狭缝的道路,就能比使用太阴的风,更快往返于京城与播磨之间。
太阴做不到,但是,阴阳师说不定做得到。
「对了,一般阴阳师或许做不到,但是晴明一定可以……」
这么一嘀咕,思念便涌上了心头。
她很少离开晴明这么久。晴明剩下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好想赶快回到晴明那里。回去后,尽可能陪在他身旁,珍惜每一件平淡无奇的事。
正东想西想时,刮起了格外强劲的风。
同时,感觉到强烈的耳鸣。
「唔……!」
她不由得捂住双耳。
觉得头脑发晕,双脚站不稳。
身体失去平衡的她,单脚跪下来,静静等待耳鸣消失。
这样过了一会,她清楚听到刺耳的声响。
那是像黏液般的东西震颤弹动的声音。
背脊掠过一阵寒意。
太阴猛然张开眼睛,看到如胶般的东西蠢蠢蠕动,包围了自己。
跟指甲差不多大小的脸,同时注视着自己。
「唔……!」
胶的邪念滚滚涌向倒吸一口气的太阴。
应该在尸樱界的那个东西,怎么会在这里呢?
太阴在被困住前,逃开了黏稠的滚滚浪潮。
想高高往上飞,却被什么东西阻挡了。
「咦?!」
透明的天花板挡住了太阴的去路。她想,那就往其他方向飞吧,却还是有看不见的墙壁。
不知何时,她被无形的墙壁包围了。
太阴被反弹出去,失速下坠。
卷起漩涡的邪念在下面等着她。膨胀起来的邪念,企图从四面八方吞噬她。
「不要过来!」
太阴爆发神气击退它们,甩开四处飞散的无数张脸。
为了摆脱如波涛般涌上来的胶的邪念,太阴奋力奔驰。
她飞上枯萎的树木,在乾枯的树枝上飞跳移动,边闪躲追上来的邪念边环视周遭。
可以感觉到,前面也被筑起了看不见的墙壁。如果哪里有缝隙,就可以从那里逃出去,但那是──
「结界……」
是智铺的祭司吗?没想到九流族也能像阴阳师那样操纵结界。不对,不是九流族,说不定是智铺祭司本身的力量。
太阴释放出神气,向四面八方散去的风,撞上结界消失了。
「怎么会这样……」
以风计算的结果显示,结界的大小远超过太阴的想像。
这个惊人的巨大结界,包围整座广大的生人勿近之山,高度也直达云霄。
「那么……」
不必破坏整个结界,只要使出全力用风矛敲击一个点,应该就能刺穿一个洞。可能很快就会愈合,但她可以在那之前逃出去。
她跳到更高的树枝上,从交合的双手中做出风的凝聚体。
邪念往上攀爬,差点碰触到太阴的脚。
「喝!」
击出去的风矛,撞击到无形的墙壁的一个点,响起冰碎裂般的声音,出现了龟裂。
空气震荡。维持结界的力量波动被搅乱,缠上了太阴的肌肤。
「咦……?」
娇小的神将瞪大了眼睛。
她认得这个波动。
不是智铺的祭司。是比那种力量更强大、更犀利、更熟悉的灵力。
眨眼间的迟疑,让太阴出现了破绽。
爬上来的邪念缠住太阴的脚,把她快要伸到龟裂处的手指拉回来。
「糟糕……」
反射性回头看的太阴,倒抽一口气。
邪念的漩涡破裂,从枯树间出现一个头披破破烂烂黑衣的术士。
邪念哗地袭向被拖下来的太阴。
她用神气之风吹开它们,试着再往上飞,但没成功。
术士从黑衣下伸出来的手,快速划着什么。
太阴想到那是什么图形时,已经被光之绳五花大绑。
那是由三角形与倒三角形组合起来的图形,是被称为竹笼眼的六芒星。
邪念包围被关入竹笼眼的笼子里的太阴,要将她吞噬。
「唔……」
她想从内部破坏笼子,却使不出她要的力量。
双脚无力差点瘫坐下来,她抓住笼子,拼命撑住身体。
当她发现,神气与生气全被刚才缠住脚的邪念夺走时,已经太迟了。
身体瞬间发冷。这时候,包围竹笼眼的邪念还在继续吸光她的神气。
术士靠近竹笼眼的笼子。
心脏在太阴胸口深处剧烈狂跳。
「不可能吧……?」
抓着笼子的手在颤抖。肩膀、全身都嘎答嘎答颤抖,呼吸混乱。
唯有法术相当高强的阴阳师,才能做出那么广大的结界。
太阴知道,她的主人做得到。
神祓众的小野萤说不定也做得到。但是,她现在几乎不能使用法术,所以,老实说,太阴并不知道她做不做得到。
说不定昌浩也做得到,因为他是晴明的继承人。而且,他在这个播磨之地受过艰苦的严格训练,应该拥有超越太阴想像的实力。
然后,太阴还知道一个可能做得到的人。
究竟有几个人真正知道他的实力有多强大呢?
太阴也不清楚实际情况。因为,没有人看过他使出全力的模样。
他总是笑着说自己没什么了不起,装疯卖傻地糊弄大家。
黑衣下有张熟悉的面孔。
太阴缓缓伸出抓着笼子的手。
「为什么……」
发出来的声音有些嘶哑。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为什么操纵邪念?为什么要抓住我?
「你快回答啊……喂……」
对方瞥一眼她伸出来的手,什么也没说就背向了她。
默默举起来的右手,指向了某处。
邪念骚然卷起波涛。
「回答我啊!快回答我!」
同时流出来的邪念,奔向菅生乡的方向。
焦急的太阴高声呐喊。
「为什么呢?成亲……!」
悲痛的叫声在山间震荡。
瞬间,强烈的耳鸣再次袭向太阴。
嗡嗡声在耳里回响,使她头晕目眩。
成亲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在这里?在想什么?目的是什么?
「……──」
她的视野被染成鲜红色,再也无法思考了。
连结到界之狭缝的道路被铺出来了,门也被强行撬开了。
囚禁十二神将太阴的竹笼眼的笼子,逐渐被抛在道路之门后面。
成亲往乡里的方向瞄一眼后,望向遥远彼方的天空。
「……」
他甩甩头,踏上道路。
门慢慢关上了。
所有的邪念离开后,山面又是一片枯木色。
红色闪电划过厚厚云层的彼方。
在消失的前一刻,成亲抛出去的视线,朝向了京城。
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