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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也吾夫君,言如此者,吾当缢杀汝所治国民日将千头。
◇ ◇ ◇
即使有征兆,也生不下来。
在某个领地,有个女人死了。
她从几年前起怀孕过好几次,每次都没有成形就流掉了。
今晚,她与肚里的孩子一起断了气。
在某个乡里,有个女人死了。
她每晚作梦都会哭,害怕地说好恐怖,然后大叫追来了,开始狂奔。
最后与肚里的孩子一起跳下了悬崖。
在某个村子,有个女人死了。
她在河岸滑倒跌入河里,在河川下游被发现时已经没有气息。
孩子也流掉了。
在某间宅院,有个女人死了。
她怀着第一个孩子。
产期将近时,她忽然跌倒,肚子受到撞击,在痛苦中咽气了。
在某户人家,有个女人死了。
她生病后高烧不退、咳嗽不止,最后吐血,香消玉殒了。
肚里的孩子原本快出生了。
在某个领地、在某个乡里、在某个村子、在某间宅院、在某户人家。
在某处。在遥远的地方。在不远处。在不知名的地方。在眼前。
总是有女人死去。
女人死了。
即将生下孩子的女人死了。
死了,孩子也生不下来了。
生不下来。生不下来。生不下来。
即使有征兆──也生不下来。
◇ ◇ ◇
席卷而来的波浪,发出微弱的声响。
喧闹的哈哈哄笑声在各个角落响起,又被微弱的波浪声掩没。
头披黑色外衣的无数身影排成队伍,在黑暗中缓缓前进。
沿着滚滚而来的波浪,缓缓、缓缓地前进。
人数在前行间逐渐增加。
头披黑色外衣的身影,一个接一个加入队伍,不时有人踉跄、绊倒。
这时候,会被催促或被强行拉走,继续在黑暗中前进。
有个身影排在队伍最后面。
被大大的身影牵着手,身披褴褛的黑色外衣,步履蹒跚地往前走。
响起波浪声。
冰冷的水花飞溅到什么都没穿的光脚背上。
身材娇小的身影停下脚步,从披头外衣的缝隙俯视席卷而来的波浪。
忽然,手被拉扯了一下,她抬起藏在披头外衣里的头。
「是──母亲,对不起。」
她用浑浊的眼睛看着旁边的身影,露出笑容。
头披黑色外衣站在她身旁的身影,对她点点头。
当她再缓缓迈出步伐时,飞溅到光脚上的水花更多了。
没多久就变成双脚浸泡在滚滚波浪中前行了。
水十分冰冷,身体渐渐从脚开始冷起来。
她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波浪,微微偏起头,张开了嘴巴。
「母……母亲。」
身旁的鬼瞥了她一眼。
「母亲和斋要去哪里呢?」
她用缺乏朝气、慢吞吞的声音询问,从披头外衣下传来含混不清的回答。
「去很深的地方。」
完全失去理智光辉的眼睛,因为得到答案而充满喜悦。
斋用撒娇的声音重复那句话。
「去很深的地方。」
「对,又暗、又冰、又冷的地方。」
不知不觉中,哄笑声静止了,只听见波浪声和排成队伍的身影所发出的脚步声。
「又暗……」
「对。」
「又冰……」
「对。」
「又冷的……地方……」
重复一遍做确认的斋,天真无邪地询问:
「母亲,为什么要去那里……?」
鬼的眼睛在披头外衣下眯成细缝。
「是很久以前,神这么决定的。」
斋歪着头思索。
「神……」
「对。」
抓着白皙小手的手,留着尖锐的指甲。
「神召唤了你,你要开心。」
「神……我们的神……」
听到这句话,鬼在披头外衣下摇着头说:
「不,是我祈祷的、我祭祀的、我仰慕的神。」
「是母亲的……」
「对。」
又有新的身影加入队伍。从黑暗中出现一个又一个身披黑色外衣的身影,走进队伍里。
有个身影挤到斋和鬼前面。
被推开的斋摇摇晃晃地跪倒在波浪间。
水花四溅。冰冷的水打在斋的脸上,她疑惑地皱起眉头。
「神……神是……」
神是那样的存在吗?
神是存在于那么暗、那么冷、那么冰的地方吗?
神、斋祈祷的神、母亲祈祷的神是那样吗?
斋缓缓抬头仰望身旁的母亲。
母亲的脸被披头的黑衣遮住,看不见她温柔的眼神。
「母亲……让我看看您的脸。」
「站起来,神在等我们。」
「母亲。」
「站起来。」
「……」
不知道为什么,斋突然感到不安,摇摇头。
鬼在披头外衣下轻轻啧啧咂舌。
斋把手从鬼的手指间抽出来,蜷缩着身体发抖。
「母亲……母亲,我好冷……」
在水边一屁股坐下来的斋,脚和衣服下摆都又湿又冷。
这时候,队伍的人数还是不断增加,无止境地延长。
忽然,响起叫唤斋的声音。
「斋。」
听到熟悉的叫唤声,斋战战兢兢地转头看。
「父亲……」
一个头披黑衣的身影,脱离队伍走向斋。
「斋,你在这里啊。」
斋松了一口气。
「父亲也在……?」
身影点点头,从衣服缝隙用异常冰冷的眼神俯视斋,把手伸向她。
如枯木般的手,留着长长的指甲。
「来,站起来,神在等我们。」
斋浮现安心的笑容,抓住那只手,继续往前走,她光着的脚和下摆还是一样湿透了。
「父亲。」
「嗯。」
「母亲在哪里?」
「在神那里。」
回答的声音没有抑扬顿挫。
虽然比斋耳熟的声音更冷、更阴暗,但的确是父亲守直的声音没错。
「去神那里……去母亲所在的神那里……」
在只听见不绝于耳的波浪声和无数脚步声的黑暗中,斋心情浮动地思索着。
啊,对了。
母亲来接我时,不是说过了吗?
斋归属于母亲、归属于母亲祈祷的神。
「母亲……祈祷的……神……是……」
思绪逐渐散漫。她试图思考什么,然而,一想起什么就马上被黑雾吞噬。
抓着斋的黑色身影,简短地回答:
「是严灵──」
摇摇晃晃前进的斋,眼皮颤动起来。
「严……灵……」
那是神。
勇猛又可怕。
那的确是神。
传来波浪声──。
◇ ◇ ◇
唦唦。唦唦。
唦唦。唦唦。
斋躺在海津见宫东栋的一个房间里。
她的身体冷得像冰一样,即使把房间弄暖和、用炭火温热过的被子和垫褥把她包起来,也回不到正常体温。
还有气息,但是,也一点一点,真的是一点一点地减弱。
魂已经脱离身体,不知道被带去哪里了。
蹲在斋枕边的阿昙掩面哭泣。
「斋小姐……!」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她听从斋的命令,留守在沉睡的守直身边,目送斋和益荒去做晚间祈祷,那是在傍晚时刻。
然而,到了祈祷结束的时间,斋和益荒都没有回来。
自从父亲守直沉睡不醒后,除了早晚的祈祷外,斋都陪伴在守直枕边。
祈祷结束会马上回来,而且睡觉时也把垫褥铺在与这个房间并排的房间里。
起初斋打算不睡觉就这样陪在枕边,但神使们劝她说在她休息时,一定会有一个神使寸步不离地守着守直,稍微有点变化就马上通知她。
她才勉勉强强答应。
可见她是多么不愿意离开父亲身旁。
阿昙明显感觉到不寻常,但毕竟是斋的命令,她也不好扔下守直一个人,心中烦闷不已。
这时候,板着一张脸的度会潮弥出现了。
潮弥满脸不悦地告诉阿昙,度会祯壬听说守直沉睡不醒,所以叫他来看看状况。阿昙就把现场交给他,赶往了祭殿大厅。
她当然没忘记威胁他说,如果敢对守直乱来,小心没命。
曾经是阿昙手下败将的潮弥,被凶狠的眼神一瞪,脸色发白,猛点头。
祭殿大厅空无一人。阿昙察觉拍打着三柱鸟居的波浪格外汹涌,从鸟居底下冲上来的风也充满阴气,她还来不及思考就采取了行动。
耸立在离三柱鸟居非常遥远下方的地御柱,是国之常立神的实体,支撑着这个国家大地的所有一切。
耸立着巨大地御柱的地方,总是盈溢着清静的风。原因无他,就是玉依公主经常恭请神威降临。
但是,阿昙跳下来时,那个地方却飘着异常浓密的大量阴气。
在令人毛骨悚然的静寂中,她发现昏倒的益荒,以及躺在地御柱后面的斋。
阿昙背着斋、拖着益荒离开了现场。若能冷静思考,她应该会抛下益荒,先把斋带走。但是,当时的她强烈觉得不能把益荒扔在那里。
地御柱的气已经完全枯竭,神威也不见了,那里充斥着满满的阴气。
性质与平时静谧全然不同的静寂,令人不寒而栗。
当阿昙跳向三柱鸟居时,彷佛听见背后响起拍翅般的声音,但她没有回头确认。
就在她带着斋和益荒降落在祭殿大厅的同时,水灌进了鸟居内。
三柱鸟居瞬间被波浪吞没,阻断了通往地御柱的道路。
那是天御中主神的处置,以防浓密的阴气冲上来。
阿昙看到那样的处置,不禁打了个寒颤。如果把益荒扔在那里,就再也不能把他捞上来了。
益荒和斋都冷得像冰一样,完全感觉不到生气,处于勉强活着的状态。
即便如此,身为神使的益荒也还好。把他从地御柱所在的地方带到祭殿大厅没多久,他就微微呻吟,张开了眼睛。
阿昙把益荒留在祭殿大厅,把斋带回与守直房间并排的房间。因为她想斋即使没有意识,一定也希望能守在父亲身旁。
潮弥看到阿昙带着斋回来,似乎察觉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大事,匆忙离开了,应该是去向住在中栋的祯壬等人报告异状。
阿昙懊恼地蹙起眉头。
因为她现在完全没有余力应付度会那群人。
「斋小姐,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会这样……」
当她铁青着脸喃喃低语时,后面发出了声响。
她赫然转头,看到面如死灰的益荒,倚靠着柱子站在那里。
「益荒,你……」
益荒以手势制止正要站起来的阿昙,踩着凌乱的步伐走到斋的枕边,单脚跪下。
看到益荒满脸的沮丧懊恼,阿昙不由得开口说:
「发生了什么事?斋有你陪着,怎么还会变成这样……!」
「我万万没想到会发生那种事……不……」
益荒摇摇头,改变了说法。
「是我的失态,我让斋小姐轻易落入了敌人之手。」
握紧拳头的益荒,痛苦地呻吟。
「公主……在那里。」
阿昙眨了眨眼睛。
「公主……?」
喃喃重复的阿昙倒抽一口气。
是可以让益荒露出破绽,把斋从益荒身旁带走的人。
「玉依公主吗……?」
阿昙抱着不可能的心态询问,益荒却露出痛苦的眼神点着头。
「当然……斋应该比我更清楚,那不是真的玉依公主,但是……」
现场充斥着阴气,还有不知从哪来的飞来飞去的无数黑虫的拍翅声。斋一定是被那些东西搅乱了心情,失去了平时抱持的警戒心。
否则,在正常的精神状态下,斋一定能把持住自己,知道在死亡的同时化为光芒消失的玉依公主,不可能出现在地御柱现场。
听完益荒的话,阿昙陷入沉思,缓缓地摇摇头说:
「不……或许不纯粹是因为那样。」
「什么?」
阿昙看着沉睡中的斋,对诧异的益荒说:
「斋小姐一直很羡慕守直作的梦,羡慕守直能见到玉依公主……」
益荒不在房间时,斋曾喃喃说过一句话。
──我也想见到玉依公主……
看到沉睡不醒的守直露出幸福的表情,斋落寞地轻声说道:「他一定是梦见了玉依公主。」
直到临死的瞬间都没看斋一眼的玉依公主,心中确实有斋的存在,虽然没有回头看斋就消失不见了,却仍是斋最爱的母亲。
父亲陷入原因不明的沉睡中,让斋非常担心,越来越发孤单。她的心情默默动荡着,生怕父亲就那样醒不来了。
「原来斋小姐……那么……」
那么羡慕、妒忌父亲。那么、那么想再见母亲一面。希望能再见一面、再见一面,一面就好。
想得几乎疯狂。因为爱、因为思慕,那份感情又深又强、又悲哀。
阿昙咬着下唇说:「那份悲戚的感情被利用了。」
周遭陷入阴郁的沉默里。
沉睡的斋如死人般,肌肤毫无生气,脸上的笑容却无比幸福、天真无邪。
益荒看着她令人怜惜、令人心痛的表情好一会儿后,慢慢地站起来。
「益荒?」
摇晃着转过身去的益荒,手抵在墙上撑住身体往前走。
「你要丢下斋小姐去哪?」
阿昙语带责备,神使益荒回头看她一眼,激动地说:
「去京城。」
「京城……」
阿昙惊讶地瞪大眼睛。
益荒对猜到他要做什么的阿昙点点头,握紧拳头说:
「很遗憾,我们没有办法救斋小姐。既然这样,只能求助于阴阳师。」
四年前,安倍家的阴阳师们曾帮斋解除诅咒、祓除覆盖地御柱的邪念。
他们应该有办法救斋。
「斋小姐交给你了。」
把斋委托给唯一的同袍后,益荒离开了海津见宫。
他搭乘小船操控波浪,从海津岛前往伊势水边。
神气几乎都被那些黑虫夺走了,现在是斋被夺走的懊恼悔恨与无论如何都要夺回斋的决心,支撑着益荒的行动。
神气的风改变海水的流动,把小船推向伊势。
雷鸣轰隆作响,红色的闪电划过布满天空的乌云。
忽然,大粒水滴落在益荒脸上。
他抬头看,好几滴大大的雨水落下来,很快转为强烈的雷雨。
雨水如痛击般落在身上,益荒猛然打了个寒颤,全身起鸡皮疙瘩,背脊一阵冰凉。
「这雨是……」
益荒的心脏加速跳动。
彷佛有冰冷的东西从遥远的水底爬上来。
可怕的光景浮现在益荒的脑海。在遍布全国各个角落的地脉游来游去的金色地龙,开始发狂了。
那里的浓密阴气让地御柱的气枯竭了。气枯竭就会形成污秽,以骇人的速度沿着龙脉扩散到全国。
一定是地上的污秽殃及天上,因此降下了这场雨。
气枯竭,会形成污秽。污秽的雨将会落在全国所有地方。
益荒毛骨悚然。
斋不醒来、不祈祷,地御柱的气就会继续枯竭,地龙就会暴走。
「不会吧……」
莫非夺走斋的心的那些人,就是这个目的──?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