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从爱宕山越过次元的异境,就是天狗们的爱宕乡。
危机正逼近总领天狗飓风所统治的广大异境之地。
耸立在乡里最深处的总领宅邸,藉由走廊和渡殿,把好几栋建筑物复杂地连结在一起。环绕宅邸的院子更大,即使住在乡里的所有天狗都聚集在这里也绰绰有余。
现在,总领宅邸弥漫着异常的紧张感。
脆弱的女性和孩子们都聚集在宅邸的大厅,害怕得全身发抖。
有强大妖力的男人们,一部分留在这里,其他分散到全乡各处。
从悄悄打开的木门缝隙往外看的孩子们,都吓得倒抽一口气。
院子里的树木在眼前逐渐枯萎了。
「啊……啊……」
脸色发白往后退的孩子们,连滚带爬地冲向待在大厅中央的女人们。
「母亲,树木……!」
一个女人抱住边哭边缠上来的孩子,往木门那边望去,大惊失色。
「树木的枯萎蔓延到这里了……!」
她的声音让聚集的女人们都陷入了恐慌。
「会不会是那个邪念靠近了?」
「树木再继续枯萎,圣域会……」
「飒峰大人他们是在做什么……!」
为宅邸工作的妇人们,彼此互看了一眼。飒峰的母亲也在其中。
门外响起怒吼声,是一起保护宅邸的天狗们在叫喊。
仔细听,可以勉强听出他们在叫喊什么。
「要来了!」
「发动攻击!」
「不能让它们再往前进!」
「糟了……!」
女人们吓得直发抖。
越是看不到发生什么事,越会挑起恐惧,让身体缩成一团。
一个女孩猛眨着眼睛嘟嘟囔囔。
「好像……」
旁边的女人听见了,诧异地问:
「怎么了?」
嘟嘟囔囔的女孩,把手贴在耳边说:
「好像有奇怪的……声音……」
被她影响的女人、孩子们,也跟她一样把手贴在耳朵上。
维持这样的动作好一会儿后,天狗们的耳朵捕捉到哒噗的微弱声响。
然后。
『……已矣哉。』
响起特别高亢、昂扬的声音。
「啊……!」
女人们的脸同时紧绷起来。她们都是被那个声音追着跑,为了逃开那个声音,才聚集在总领宅邸里。
只要听见那个声音,就再也封不住耳朵了。
如歌唱般的声音、如消磨希望般的回响,会缠绕耳朵挥之不去。
从气已枯竭的树木缝隙涌出那如胶般的邪念,是在黄昏时刻。
那东西悄悄地、慢慢地逼近乡里,在不知不觉中就被包围了。
外面特别安静,女人们觉得奇怪,纷纷从各自家中走出来看怎么回事。
响起哒噗声,许许多多跟小指头指甲差不多大小的脸,宛如卷起波浪般蜂拥而至,天狗们都看得倒吸一口气,或瞠目结舌。
看到一个孩子差点被吞没,有人发出了尖叫声。
是下一代总领天狗疾风的守护者飒峰救了那孩子。
他在危急关头,把孩子救出来,然后直接往上飞。
脸色发青的女人们,都清楚看见几千、几万张的脸,卷起漩涡往上攀升追杀飒峰的异样光景。
飒峰确定躺在他臂弯里身体僵直的孩子没有受伤后,转向抬头看的女人们,大叫:
「快进去总领宅邸!快!」
被太过异常的画面吓得两腿发软的女人们,听到催促她们的声音,才恢复了行动。
女人们带着小孩、脚力差的老人,跑向总领宅邸。
几万张脸汇集成一股浊流,在后面追杀他们。
漂浮在胶的邪念上的脸,如唱歌般重复着一句话。
已矣哉。
已矣哉。
已矣哉。
已矣哉。
这句话敲响耳朵、紧贴在耳膜上、拂过脑海。
已矣哉。
已矣哉。
已矣哉。
总领宅邸的门敞开着。
「快!」
负责守护宅邸的强壮守门人,满脸紧张地大叫。
一个女孩搀着是亲人的老妇人,在快要到达的地方跌倒了。
老妇人尖叫一声:「啊!」倒下来,跌倒的女孩迅速爬起来跑向她。
但是,老妇人挥开她伸出来的手,表情严厉地大叫:
「你快走!」
「可是,婆婆……!」
「不用管我!」
老妇人瞥一眼脚踝。刚才跌倒时,严重扭伤了。这样子别说是跑了,连站都站不起来。
怒目而视的老妇人,要女孩抛下不能行动的自己,但是,女孩像闹脾气的小孩般一直摇头。
「我不要,我不能抛下婆婆自己走。」
「听婆婆的话!」
「我不要!我绝对不要!」
被斥责也顽强不从的女孩,听见守门人刺耳的叫喊声。
「要关门了,快点……!」
女孩交互看着门与从背后逼近的邪念波浪。
守门人大惊失色。几万张恐怖的脸嗤笑着。老妇人表情扭曲地说着什么。
高亢的声音唱着歌。
已矣哉。
歌声涌上来。
已矣哉。
可怕的东西近在咫尺。
已矣哉。
啊,完了。
完了──。
「──唔……!」
就在她舍身掩护祖母、闭上眼睛的瞬间,感觉有道龙卷风扫过。
「波流壁!」
如清流般的凉爽神气卷起漩涡,化为坚固的墙壁,阻挡了邪念的浊流。
席卷而来的浊流撞上墙壁,发出天摇地动的轰隆声。
同时,卷起漩涡的风包住了老妇人与女孩。
「能站吗?」
耳边有个浑厚的声音这么问。
女孩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到身强力壮的陌生男人单脚跪在自己身旁。
「白虎,快点,我撑不久。」
听见孩子般的高亢催促声,女孩回过头,看见一个孩子面向席卷而来的邪念,高高举起了双手。
孩子高高举起的双手前面,似乎有凉爽的水波动卷起的漩涡。
女孩知道他们。
他们是下一代总领疾风的守护者飒峰,前几天请来这个异境的十二神将。
也是在人界名闻遐迩的大阴阳师的手下。
女孩还记得,几年前请过其他神将来乡里,当时发生了可怕的事件。
事件的首谋者,被神将、阴阳师和飒峰击倒了。
以前曾发生过震撼乡里的悲惨事件,那之后天狗们一直对人类抱持敌意。
但是,被阴阳师们当时的尽力、纯洁无瑕的心灵打动后,他们渐渐化解了负面的情感。
「冒犯了。」
听到致歉的话时,女孩的身体已经被神将的粗壮手臂轻轻抱起来了。
「不用管我,快救婆婆。」
女孩不由得大叫,白虎对她用力点着头说:
「放心。」
用另一只手抱起老妇人的白虎,转头对同袍说:
「玄武,我一起飞,你就解除防护墙。」
「明白了。」
发出轰轰声响一波接一波席卷而来的邪念波浪,非常难阻挡。
白虎的神气卷起了漩涡。
感觉同袍的神气已经从背后离去的玄武,猛然放松了筑起防护墙的力量。
瞬间,浊流扑向了玄武。
玄武爆发神气,把胶炸飞。
如大浪般高高卷起的邪念,又往下坠落,企图吞噬玄武。
在数不清的脸逼近玄武的刹那间,黑色疾风从邪念的波浪间疾驰而过。
飒峰在千钧一发之际,抓着玄武的衣领飞上了天,玄武不悦地皱起眉头。
「这么做好像把我当成小狗什么的,我不喜欢。」
拍着翅膀的飒峰,露出再认真不过的表情回他说:
「我完全没那个意思,这么做是因为玄武大人空不出手来。」
飒峰是全速飞行,冲入几乎贴到身上的波浪间,抓住玄武的衣领逃出来的。
玄武半眯起眼睛哼哼唧唧地说:
「总之……谢谢你。」
飒峰来个大回转,降落在总领宅邸的院子。他一进入环绕院子的墙壁内,笼罩总领宅邸的强韧结界立刻高高延伸到了天际。
从四面八方涌上来的邪念海啸,撞上总领宅邸的墙壁,发出惊人的声响。
一个亲信跑到总领那里说:
「总领大人,这样下去结界会被破坏……!」
接到通报的总领天狗飓风,面具下的脸瞬间转白。
「不用担心,这点冲击对我们的结界毫无影响。」
听到沉着镇定的回答,亲信才放下心来。
「圣域的情况如何?」
总领把视线朝向圣域的方向,亲信绷紧神经回应:
「是,伊吹大人和十二神将们正严加防守!但是……」
看部下吞吞吐吐的样子,飓风判断情况可能不太好,暗自低喃──
还是应该亲自去趟圣域。
但是,有个声音对他说:
「父亲,不可以。」
已经能变成大约五岁的人类孩子模样的疾风,眼神凛然地仰视着父亲。
「不可以,父亲必须在这里负责指挥。」
疾风站在亲信前下令。
「告诉伊吹,不论怎么样的怪物袭来,都要守住圣域的封印。以爱宕天狗之名发誓,完成我们的神所赋予的任务。」
亲信在面具下张大了眼睛。
「是……!」
深深一鞠躬转过身去的亲信,藏在面具下的眼睛已经泪水盈眶了。
那个幼小的雏鸟长大了,被教育得如此勇敢、值得依靠。已经亡故的另一名守护者如果还活着,尽管面无表情,内心不知道会有多么骄傲呢。想到这里,他的眼角就忍不住热起来。
目送亲信飞走的疾风,确定已经看不到他的身影后才转向飓风,把脸扭成一团。
「父……父亲……父亲……」
飓风抱起呜呜咽咽小声哭起来的疾风,笑着抚摸他的头。
「你说得非常好。」
紧紧抱着父亲哭泣的疾风在发抖。
「圣域……封印……如果被破坏……会怎么样呢……」
飓风抱紧儿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现在包围圣域的结界,是由十二神将太裳布设的。
为了维持结界,除了太裳的神气外,还要不停注入玄武的神气,以及身为魔怪的天狗们的妖力。
十二神将白虎与天狗们,负责对付袭向结界的邪念波浪,以及从波浪跑出来的无数怪物。
不论怎么击退再击退,怪物还是一个接一个冒出来。
怪物会伴随着歌声,从本身就是污秽的黑胶邪念爬出来。
已矣哉。
不断重复的歌,已经紧紧附着在神将们和天狗们的耳朵上。
已矣哉。
刺耳、动摇人心的声音说着话。
已矣哉。
不断重复说着已经完了,企图削弱大家的气力、打击心志。
「唔……」
太裳察觉自己一阵晕眩,身体倾斜,赶紧重新摆好姿势。
稍微一松懈,相当于咒语的歌就会灌进脑里。
尽管知道这样,意识还是不时会差点被那首歌带走。
甩甩头重新调整气息的太裳,听见同袍对着自己低吼。
「刚才差点恍神了吧?」
太裳眨了眨眼睛。
「啊……被你发现了?」
让波流壁与太裳筑起的结界交叠的玄武,在冒着冷汗的双眉间挤出皱纹。
「还敢说什么被发现了,专心点嘛。」
「对不起。」
苍白的脸上泛起苦笑的太裳,边道歉边想幸亏青龙不在这里。
如果青龙在,恐怕很难像玄武那样耐着性子斥责几句就算了。
她边调整呼吸边观察状况,发现玄武只是嘴巴硬,其实也撑到极限了。
苍白的侧脸汗水淋漓,嘴唇也没了血色。
太裳心想自己一定也是那样,只是没办法确认。
她闭上眼睛,想着主人。
他们的主人安倍晴明,一定没预料到他们会陷入这样的绝境。要不然,不会只派自己和玄武、白虎来,会加派神气更强的神将,或是一个斗将同行。
正陷入这样的沉思时,太裳的脚突然感觉到微微的震动。
她倒抽一口气,注视着地面。
「地震……」
震动来自地底深处,像是低鸣、又像是低吼的不成话语的低沉咆哮声,从很深、很深的地底爬上来。
感觉快要缠住脚的那个东西,像极了横亘地底的冻结黑暗,令太裳战栗。
那是类似黑暗的冻结神气。太裳感觉到遍及圣域各个角落的神圣力量,把那个带着晦暗的东西压下去,又沉入了地底深处。
咆哮声消失,地震也静止了。
「停了……」
太裳低声嘟囔,无意识地喘口气。同时,也想到一件事。
来这里之后,她一直觉得奇怪。
天狗们都说,有个连说出口都会忌惮的恶神,被封锁在这个圣域。
不是禁止,也不是忌讳,而是忌惮,为什么呢?
对了,天狗们的忌惮是针对猿田彦大神吧?因为忌惮猿田彦大神,所以不愿说出恶神的名字。
名字是咒语。说出名字,就会给那个神力量。
天狗们对猿田彦大神抱持着敬畏、尊崇之心。
所以,天狗们有所忌惮,生怕不小心解放了猿田彦大神封锁的恶神。
才刚想通,同袍的尖锐叫声就重重敲响了太裳的耳朵。
「太裳!」
神将眨了眨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席卷而来的邪念正要扑向自己。
轰隆一声,胶的邪念狠狠撞上了结界,神气的保护墙大大扭曲,出现了无数条龟裂。
「对不起……!」
太裳迸发出神气,硬是把邪念推回去。玄武的神气趁机包住龟裂,把结界修补起来。
总算勉强撑住了。
玄武气喘吁吁地松口气,无言地瞪视同袍。
太裳哑然失言,垂头丧气。
瞥一眼结界的白虎,脸色发白,喃喃自语。
「害我捏把冷汗……」
结界差点就被破坏了。
若是被突破,胶的邪念就会涌入圣域。那么,圣域的封印就会瞬间沾染污秽而失效。
封印失效,恶神就会被解放。
「白虎大人!」
听到飒峰的叫声,白虎急忙往上升。
向上攀升的邪念和坐在那上面的怪物,扑向了白虎刚才所在的地方。
白虎用龙卷风将它们击溃。怪物爆开来,四散飞溅,但是,邪念只是啪啦啪啦掉下来,又迅速向上攀升。
而且,用神气击落,就会看到它们似乎把神气吞下去了。吞下后,大大颤动,再声势浩大地溅起飞沫。几万张脸获得重生,扯开嗓门大唱欢喜之歌。
已矣哉。
天狗的妖力也一样。
发动攻击也无法击溃它们、无法消灭它们。将它们打散,也会很快再聚集。
怎么做都解决不了它们。
结界也一样,每次被邪念攀住,神气就会减弱,看起来也像是被吃掉了。
无数张脸在啃食结界、在啃食神气、在啃食妖气。
跟在那个尸樱界一样。
白虎不由得全身战栗。
没完没了。这样下去,总体战力将会被削弱、被吞噬。
最后被消灭的恐怕是自己吧?
靠天狗和自己的力量,无法阻断邪念、破除污秽。
能做到的只有阴阳师的法术,或是──。
「火焰──……」
十二神将最强的火将腾蛇还没醒来,但是,还有朱雀。只有朱雀的火焰,可以扫荡那些邪念。
白虎高高举起手臂,让神气卷起漩涡,挥向异境与人界的狭缝。
「晴明,拜托你了……」
收到这道风后,请把朱雀送来这里──。
在天狗异境爱宕乡,有个被称为圣域的地方,封锁着连说出名字都会忌惮的恶神。
这个恶神被封锁,是在被称为神治时代的遥远过去。
无恶不作、光是存在就会散播灾难的恶神,让国津神非常忧虑。
很多生命因为这个恶神被送进黄泉、被灾难吞噬、被击溃、被破坏。
来自天上的光亮消失了,世界陷入黑暗。所有灾难与病魔,在黑暗笼罩的人间跋扈肆虐。人民死亡,造成污秽,四处弥漫。
国津神猿田彦大神亲手把恶神封锁在异境之地,命令属下天狗严守此地,直到天荒地老。
这就是爱宕天狗族的缘起。
封印解除,远古时代的祸事就会再次袭击这个世间。
当人间充斥着满满的死亡,就会招来更多的祸事。
◇ ◇ ◇
车轮嘎啦嘎啦震响。
沿着竹三条宫的泥墙慢跑的妖车,察觉原本距离很远的雷鸣变得特别近,不禁停下了车轮。
它正在做每天例行的巡视。
竹三条宫特别安静,熟识的小妖们也都不见踪影,有点奇怪。
《到底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事吗?
忽然,不安油然而生。
藤小姐还好吧?那只黑漆漆的乌鸦如果在这里,应该可以告诉它比小妖更详细的状况,但是这个时间想必已经睡了。
覆盖整片天空的厚厚乌云,闪过一道雷光,宛如俯瞰着正在烦恼该怎么办才好的车之辅。
看到从未见过的红色光芒撕裂乌云,车之辅惊讶地张大嘴巴。
《哇……》
有水滴掉入嘴里。
车之辅眨眨眼。
大颗雨滴从天空啪答啪答掉下来。
《啊哇哇哇……》
急着赶回一条戾桥桥畔的车之辅,眼角余光忽然扫到蠢蠢钻动的黑色东西。
不同于黑暗的黏稠黑色物体,摇来晃去地震荡着。
吹起了风,是那种黏答答的冷风。
被风吹过的黑色东西,缓缓站起来,渐渐呈现出异形的模样。
瞪大眼睛的车之辅,开始嘎答嘎答哆嗦颤抖。
从黑色东西变出来的异形,是头上长着角的魔物,有枯木般的四肢和大大凸出来的肚子。
《是……鬼……!》
哀叫声从车之辅颤抖的嘴巴溢出来。
京城有很多小妖。外型可怕的妖怪、魔物,也很常见。
但是,车之辅从来没有在这个地方遇见过鬼。
听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人操纵鬼去猎杀鬼。当时赶尽杀绝,所以,鬼完全从京城消失了。
这是小妖们说的,所以,不知道有多少真实性。
但是,车之辅到目前为止还没见过鬼,所以,它想即使不完全真实,应该也有真实的部分。
轮廓模糊的鬼,缓缓转动脖子。与红色雷光极为相似的眼球,发现了呆若木鸡的妖车。
车之辅强烈颤抖,尖叫着逃走。
戾桥位于大阴阳师所在的安倍家的前方,再怎么恐怖的妖魔都不会靠近。
逃到那里就安全了。在那里等着主人回来,很快就会迎来早晨。
它真的好害怕。好希望、好希望主人赶快回来,轻轻敲着它的轮子,嘲笑它说自己是妖怪还那么害怕。
只要主人这么做,它相信现在的恐惧、无法压抑的不安,都会烟消云散。
《唔……!》
雨势越来越大了。
车之辅头也不回地奔驰,往一条戾桥全力奔驰。
所以,它没有发现。
黑色东西在路上各个地方沉滞、凝聚、成形。
变成被称为鬼的模样后,向京城四面八方散去。
如果车之辅停下来,追逐它们的踪迹,就会目睹那个光景。
目睹它们其中一个,带领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滚滚沉滞,前往竹三条宫。
◇ ◇ ◇
贵船的祭神高龗神看到红色雷光撕裂天空,脸上浮现厉色。
「严灵……」
连喃喃自语都很僵硬。
把视线抛向眼前辽阔的平安京城一隅的高龗神,表情更加严肃了。
「时间紧迫啰,阴阳师──」
◇ ◇ ◇
被雷鸣吵醒的藤原敏次,从垫褥上爬起来。
阴阳寮的人要他多休息几天,他只好躺着,好像是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他悄悄从仓库出来,走到渡殿。
天空被黑漆漆的乌云遮蔽,没办法靠星星和月亮算出时刻,但是,完全没有早晨的气息,所以他推测是黑夜。
「应该是深夜时刻吧……」
大约是子时,不,是丑时吧。
睡得太久,身体都快僵硬了。
每次睡着都会作梦,但是醒来就忘了。这样反反覆覆,感觉不太舒服。
他合抱双臂,沉着脸低吟时,视野被染成了红色。
「咦……」
起初他还以为是自己的眼睛有问题,但很快发现到不是。
迟来的雷鸣震耳欲聋。
「是雷啊……好诡异的颜色……」
他仰望天空。
黑暗中吹起了风。雨滴啪答啪答掉落的声音,与风声交响。
是特别冷的风。很冷,又会黏答答地紧紧缠住身体。
光着的脚被缠住,就有股凉意往上爬,让人不由得全身发冷。
他的心七上八下,总觉得这场雨不吉利。
他环视周遭。
阴阳寮都有人值夜班。
去那里一定会被骂,但是,他觉得不能把这种不祥的预感藏在自己心里。
雷电闪过天际。
严灵从天空疾驰而过。
红光宛如从割开的脖子喷出来的鲜血般,照射在充满冷风的地面上。
「──……!」
响起刺耳的尖锐惨叫声,敏次不由得停下脚步。
「是寝宫……」
惨叫声是来自寝宫的方向。
雷鸣轰隆。
敏次莫名地震颤起来。
突然,他有种感觉。
啊,是死亡。
死亡──已然到来。
◇ ◇ ◇
发现啪答啪答掉落的雨滴,十二神将天空仰望天空。
刚才听见了雷鸣轰隆声。
安倍宅院虽有结界包围,但挡不住自天而降的雨。
「嗯……?」
天空的眉间泛起厉色。
有同袍的神气从密布的乌云间飞出来,降落地面。
转眼间降落的神气,穿过天空的结界,卷起旋风。
天空把脸朝向降落地面的太阴,厉声叫唤:
「太阴啊。」
娇小的风将光听这声叫唤,就知道天空要说什么,沮丧地垂下肩膀。
「对、对不起……」
天空深深叹口气,无奈地垂下肩膀。
太阴和昌浩是穿越次元的狭缝,进入了生人勿近森林。但是,太阴还没来得及说清楚是从哪、怎么来到这里的,就逃之夭夭了。
因为刚醒来的十二神将腾蛇,当时以小怪的模样待在那里。
太阴缩着身子,战战兢兢地问:
「那个……腾蛇……是什么时候醒来的?我还以为他消耗得那么严重,不会这么快复原呢……」
所以,太阴才会毫不犹豫地跟昌浩一起回来安倍家。
然而,事与愿违,一穿越次元的狭缝,就遇上了腾蛇。要不然她也不会一见到面就惨叫着一溜烟逃走了……应该不会。
太阴觉得很尴尬,眼神飘来飘去。
其实,就算预料到了,腾蛇猛然出现在眼前,她还是会逃走,再怎么找理由粉饰都没有用。
长吁短叹的天空开口说:
「腾蛇是在几天前醒来的。」
「是晴明做了什么吗?」
「不是。」
天空摇摇头,把拐杖指向坐镇于北方的灵峰贵船。
「是供奉在那个灵峰的龙神高龗神所为。」
说到这里,天空稍作停顿,露出复杂的表情,说出无法想像的事。
「祂挥下了轲遇突智的火焰。」
「啊?」
连太阴都大吃一惊,不停地眨眼。
「轲遇突智?是那个轲遇突智吗……?」
「是的,就是那个轲遇突智。」
「那……那是……」
太阴说不出话来,茫然回看天空。
四年前的春天,腾蛇曾死于轲遇突智的火焰。现在那个火焰又被击落在他身上,实在太讽刺了。
闭着眼睛的天空,眉间紧蹙。
「仔细想想,能让那个腾蛇复原的力量,可没那么好找。虽然无法臆测贵船龙神给腾蛇那个火焰的真正意图,但是,对我们而言都是侥幸。」
现在已经知道道敷的目的,腾蛇在此时脱离战线,将会是最大的遗憾。获得轲遇突智的火焰,就可以缩短原本所需的漫长复原时间。
如天空所说,这是侥幸。
然而,太阴不禁要想──
被迫接受曾经杀过自己的火焰,腾蛇内心作何感想呢?
她曾听同袍说过,腾蛇与高龗神不怎么合得来。
想到腾蛇可能因为这样又变得很可怕,太阴就打从心底发颤。
「高龗神的真正意图吗……只是心血来潮吧?那个神不是常常这样?」
「或许,因为祂是国津神,所以能看见我们看不见的事吧……」
天空遥望天际,对合抱双臂思索的太阴这么喃喃说道。
神将们都不知道,高龗神会来是因为小妖的恳求。以后有没有机会知道这个真相,恐怕只有神知道。
「对了,太阴──」
天空叫唤的语气变了。
太阴猛然挺直了背脊。
闭着眼睛的天空,表情浮现威严。
「播磨在赤穗郡,告诉我原本应该留在菅生乡的你们,是怎么样出现在这里的?又是为什么回来的?」
太阴的脸瞬间紧绷起来。
天空从太阴的神情推测,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也可以逼问昌浩,但是,昌浩受了伤,意志又十分消沉。昌浩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却瞒不过天空。
看得出来是勉强振奋起被伤得体无完肤的心灵。
所以,天空听从腾蛇的建议,让昌浩去了晴明那里。
「呃……就是……」
太阴说得吞吞吐吐,垂下了头,脸颊慢慢失去血色,变得苍白。
看到同袍慌乱成这样,天空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莫名地担心起昌浩他们,把意识转向了晴明的对屋。
「啊,对了……昌浩呢?」
太阴把眼珠上翻,从竹帘般的浏海间看着天空。
闭着眼睛的天空看不到她那个模样,但是,可以从神气和气息察觉。
「腾蛇叫他去给晴明看身体的伤势,把他带去晴明那里了。」
「这样啊……」
太阴刚松口气,天空又抛来尖锐的询问。
「太阴啊,昌浩的伤是怎么回事?」
「呃……那是……」
天空又接着严厉逼问吞吞吐吐的太阴。
「那个伤势不轻──还注入了灵气。」
老将沉吟地说,而且是自己非常熟悉的灵气。
太阴的肩膀高高弹跳起来。
「那……那是……」
雨滴落在脸色苍白、表情扭曲,像是快哭出来的太阴身上。
太阴的视线不自觉地飘来飘去。
从生人勿近森林出来,隔着一个水池,就是晴明的对屋。
晴明就在那里。
太阴知道必须告诉晴明发生了什么事,胸口却好痛、好沉重,嘴巴完全不听使唤。
她不想说。说出来,就必须承认那是事实。
最好是找昌浩一起说。抱定这个想法的太阴,握紧了双拳。
已经非常逼近的雷声轰隆作响。
红色闪光染红了生人勿近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