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只有晴明接收到白虎的风。
同袍迫切的呐喊声,也扎进了小怪和勾阵耳里。
在大惊失色的晴明面前,只有昌浩一个人被摒除在外,困惑地眨着眼睛。
「爷爷,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晴明正要说时,太阴从通往外廊的木门探出头来。
「呃,晴明……」
神将战战兢兢地叫唤,晴明对她点点头说:
「嗯,我听见了。」
太阴躲在柱子后面环视屋内,看到盛气凌人的小怪,马上绷紧了脸。
小怪瞥一眼倒抽一口气的同袍,甩甩长尾巴,回头对老人说:
「怎么办?晴明。」
「朱雀还没从道反回来。」
「道反?」
看到小怪想不通而皱起眉头,勾阵也满脸疑惑,晴明诧异地眨眨眼睛。
「对了……你们都不知道。」
晴明简单扼要地告诉他们,成为树木枯萎原因的柊众后裔的最终下场,以及与这件事密切相关的幕后指使者智铺众的事。虽然是由晴明告诉他们,但是,晴明本身也是从太阴的报告知道这些事,并未亲眼看到。
这时候小怪才知道,昌浩为了让被砍成两半的藤原敏次的魂虫复活,采取了什么行动。
张大嘴巴注视着晴明的小怪,半晌后缓缓转向昌浩。
看到昌浩正要悄悄溜出对屋,小怪吊起眉毛大叫:
「昌浩……!」
低沉恐怖的嘶吼声,让人产生被抓住脖子的错觉,昌浩不得不停下来。
勾阵看起来也是满脸凶恶。
太阴依序扫视脸色发窘的昌浩、模样像凶神恶煞的小怪、满脸不悦的勾阵、表情险恶的晴明,发现屋内的气氛特别沉重,有点瑟缩不安。
「怎……怎么了……?」
在生人勿近森林瞬间窥见一眼时,小怪并没有这么生气。
刚才不在森林里的勾阵,也散发着带刺的氛围。
「啊……」
太阴眨了眨眼睛。
她想起自己把皇上和敏次的魂虫带回京城时,小怪还没醒来,勾阵也消耗了大半的神气,在生人勿近森林就昏倒了。
「勾阵,你醒了啊?太好了。」
听到同袍安心的声音,勾阵眨一下眼睛,默默点个头。
这时候,昌浩感到疑惑。
「咦?醒来?」
昌浩去阿波时,勾阵的神气应该已经从枯竭恢复了不少。
「发生了什么事?」
太阴歪着头说:
「我有一次回来,看到她神气不足,还在睡觉呢……咦?对啊,为什么?」
勾阵看着终于察觉到哪里不对的太阴和神情疑惑的昌浩,皱起了眉头。
「啊……我想起来了,你们那时候在阿波。」
这时小怪不解地问:
「阿波?我昏迷时发生了什么事?」
「啊,就是嘛,我也以为小怪短时间内不会醒来呢。」
「那是……」
欲言又止的小怪,满脸都是无处可发泄的愤怒。
晴明对搞不清楚状况的所有人说:
「你们先彼此报告近况。」
「啊?」
听到突如其来的指示,小怪和昌浩同时叫出声来。
「我还有事要做,在我做完之前,你们去那边谈。好了,去吧。」
晴明说的那边是指外廊,被催促的所有人不情愿地往那里移动。
阻断声音的结界,一直延伸到外廊的外侧。确定在这里说话不会传到父母的房间,昌浩才松了一口气。
太阴躲在坐下来的昌浩背后,从昌浩肩膀偷看小怪的模样。
坐在勾阵旁边的小怪,倾注全力表现出它强烈的不满。
迅雷轰隆作响。
眼神呆滞的小怪低嚷:
「完全搞不懂是怎么回事,究竟怎么了?现在是怎样?」
昌浩与勾阵彼此对看。
回想起来,在他们之中,知道讯息最少的人是红莲。他为了祓除京城的污秽,耗尽所有神气打造出通往尸樱界的路,最后陷入昏睡状态。
昌浩回溯记忆。自从敏次吐出鲜血和白色蝴蝶的魂虫后昏倒以来,发生过太多事,感觉已经过了很久了。
但是,仔细想想,从敏次昏倒到现在,不过半个月。
昌浩不寒而栗。
不好的事情接踵而来,让人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不对,是被人设计的。
雷鸣轰隆作响,红色闪光染红四周,彷佛在嘲笑产生恐惧的昌浩。
有意识地深呼吸后,昌浩开口说:
「呃,你不是把京城的污秽送去了尸樱界吗?那之后没多久,飒峰来了……」
他依序陈述之后发生的事。
在小怪倒下后,他查出很久很久以前,榎岦斋在地底深处埋下了虚假之门「留」,那个门是用来隐藏真正的黄泉之门。
接收京城污秽的尸樱界,后来整个被供奉为神,名为樱咲早矢乙矢大神。
天狗的爱宕乡受到影响,圣域的封印出现了扭曲。在异境圣地,有个可怕的恶神被猿田彦大神的力量封印住,但是,那样下去封印会被破坏。
为了防止这件事,飒峰来请昌浩和晴明协助,所以晴明派太裳、白虎、玄武三名神将前往。
皇上的魂虫也跟敏次的魂虫一样,被智铺众抢走了。
萤的式来到安倍家,告知智铺众的根据地在四国的阿波,冰知为了找出树木枯萎的原因,在那里失去了音讯。树木枯萎的原因,似乎也在阿波。与冰知扯上关系的出云九流族的后裔和妖狼,身负重伤地出现在菅生乡。萤等神祓众保护他们,并通知与他们是知己的昌浩,希望昌浩可以来一趟菅生乡。
收到通知的昌浩,与太阴、六合共赴菅生乡,见到了比古和多由良。
比古也一起前往阿波,在柊众之乡大战智铺祭司和柊众后裔菖蒲。
取回了被他们夺走的敏次与皇上的魂虫。那时候,敏次的魂虫被智铺祭司挥剑砍成两半,所以与樱咲早矢乙矢大神调换死亡的命运,让敏次复活。
听到这里,小怪的表情变得很可怕,但是,昌浩不理它,淡淡接着说。
因为负荷超越想像,道反女巫赐予的道反勾玉碎裂,所以朱雀前往道反圣域索取新的勾玉。此外,在与智铺祭司的交战中,六合被胶的邪念夺走神气,陷入昏睡状态,所以朱雀把他一起带去道反圣域,好让他快点复原。
智铺祭司其实是其他某种东西潜入了九流族真铁的宿体。
昌浩等人遍体鳞伤,暂时移往菅生乡。
雷劈中菅生乡,神社被炸飞,神忽然消失了。
智铺众操纵大群妖怪袭击了菅生乡。智铺祭司与小野时守的魑魅一起出现,把萤打成了重伤──。
每说一件事,当时的情景和情感就会重现,搅乱心情。
听到害昌浩受重伤的是协助智铺众的人,小怪的双眸闪过厉光。
太阴的手伸向了昌浩的肩头。昌浩转头瞥一眼太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协助智铺众的人的真正身分。
「然后……我们就从生人勿近山,经过境界狭缝,回到了这边的森林。」
境界狭缝里,有只负责为闯入者带路的白色乌龟,那是昌浩的父亲吉昌小时候收为式的乌龟。
「情形大概就是这样……勾阵在我们去阿波后怎么样了?」
被问到的神将合抱双臂,露出深思的表情。
昌浩临去阿波前,把藤原文重和他妻子柊子的事,交给了风音。
风音前去他们的九条府邸,被打伤了。九条府邸和大群黑虫,都被疑似柊子所放的火烧毁了。
这件事勾阵并非亲眼目睹,而是从风音说的话中推敲出来的,所以她又补充说可能不完全正确。
风音和勾阵发现件的预言是咒语。
件会对有能力的人施咒。也就是说,除了藤原敏次、小野时守、榎岦斋、尸樱界的尸之外,可能还有其他人被施咒。
说到这里,昌浩插嘴说:
「啊!萤就是,她一直很痛苦。」
「什么?」
勾阵感到惊讶,但也明白了一件事。件果然会对有能力的人、可能成为智铺众阻碍的人施咒。
柊子的火焰没能烧掉所有的黑虫,所以,风音使用勾阵的神气扫荡了剩下的黑虫群。因为这样,勾阵的神气又枯竭了,把昏倒的风音送到安倍家就筋疲力尽了。
在昌浩背后听的太阴,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勾阵是因为这样又陷入昏睡中。但是,既然这样,为什么会醒来呢?时间应该还没久到可以恢复消耗的神气。
似乎也有同样疑问的昌浩插嘴说:
「是爷爷做了什么让勾阵复原吗?」
勾阵毕竟是十二神将的第二强斗将,内在神气不是一般强劲。她从尸樱界回来后的状态,足以证明她的神气不可能轻易复原。
勾阵摇摇头说:
「不是……」
然后瞄一眼小怪。
白色异形满脸无处可发泄的怒气,沉默不语。
追逐勾阵视线的昌浩,发现她的视线落在小怪身上,皱起了眉头。他凝神注视小怪,忽然察觉一件事。
小怪身上的轲遇突智火焰,从白毛纷纷飘出类似萤火虫光芒的磷光,又消失不见,那是轲遇突智火焰的碎片。即使变成白色异形的模样,把神气完全压下来,那股力量还是强到溢出来。
「难道……小怪会醒来,是因为轲遇突智的火焰把枯竭的神气完全补回来了……?」
「──」
小怪以沉默回应昌浩的低喃,是勾阵给了答案。
「没错。」
昌浩终于想通了。
原来如此,这个火焰的确能取代十二神将最强的神气。那是在神治时代杀了母神的天津神的火焰,应该也很适合身为火将的红莲。
但是,还有一件事想不通。这个火焰应该是贵船祭神高龗神的父神,交给了高龗神保管。
「你们去了贵船?」
看到勾阵默默摇头,昌浩瞠目结舌。
「咦……不会吧,难道是高龗神降临我们家……?」
小怪的太阳穴跳动一下。勾阵又默然点头,缓缓张嘴说:
「我听在场的天空说,祂突然降临,就默默往腾蛇挥下了火焰。」
「为什么……」
昌浩哑然无言,勾阵歪着头说:
「不知道呢,高龗神什么都没说就走了,详细情形不得而知。」
也可以想成是祂察觉危机,于是助他们一臂之力。
但是,他们都知道,祂不是那种助人完全不求回报的神。
以后大有可能会对他们提出什么要求。
「接收轲遇突智火焰的腾蛇,爆发弥补神气后还绰绰有余的力量,我是被那些余波唤醒的。」
小怪依然绷着脸保持沉默。
「哦……」
昌浩和躲在他背后的太阴,都瞪大眼睛发出感叹声。
这个火焰竟然能够让最强与第二强的神气同时复活,可见天津神的神通力量多么强大。
昌浩恍然大悟地说原来如此,太阴也从他背后出声说:
「那么……腾蛇和勾阵现在都完全复原了?」
勾阵低头看小怪。小怪瞥她一眼,表情严肃。
枯竭的神气是复活了,光由这点来看,或许可以说完全复原了。但是,很遗憾,无法保证可以完全驾驭这个轲遇突智的火焰。
看着脸色沉重的小怪,昌浩想起还有他们不知道的事。
「勾阵回到这里就昏倒了吗?」
「嗯,算是这样吧。」
「那么,还没听说关于公主殿下的事吧?」
「没时间听……出什么事了?」
「我也是收到爷爷的式才知道的……」
关于竹三条宫的变故、内亲王修子吐出鲜血和白色蝴蝶的魂虫后倒下。
修子的魂虫被宫里的侍女菖蒲带走了。菖蒲其实是黄泉的部属,又称为黄泉丑女、泉津日狭女。
魂虫是连结宿体与魂的魂线。被夺走魂线的修子濒临死亡,是风音用自己的魂取代魂线,绑住了快要离开宿体的魂。
夺走敏次、皇上、修子的魂虫的疾病,正在京城蔓延。
「─……」
一直默默听昌浩说话的小怪,劈啪甩了一下长尾巴。
「也就是说……」
它摇晃着白色耳朵,面色凝重,陷入沉思。
「必须把内亲王的魂虫送回宿体,否则风音会死……」
昌浩彷佛被泼了一身冷水。
「咦……」
夕阳色的眼眸直直仰视昌浩。
「没有魂虫,魂就会脱离宿体。风音那家伙不是用自己的魂来取代魂线吗?那样并不能永远把魂绑住。」
总会有到达极限的时候。当魂线断裂,魂脱离修子的身体,宿体就会死亡。这也意味着风音用来取代魂虫的魂,将会油尽灯枯。
小怪的语气变得低沉、僵硬。
「智铺从很早以前,就开始进行他们的阴谋了。所以,把内亲王命危、风音就会舍命救她这件事列入计画里,也不奇怪。」
对智铺众来说,道反公主风音也是麻烦的存在之一。不铲除她,将来必定会成为他们的阻碍。
意想不到的指点,让昌浩脸色发白。
「那么,要快点取回魂虫才行……」
昌浩正要站起来时,从屋内传来晴明的声音。
「红莲、勾阵。」
不只被叫到名字的两人,昌浩和太阴也跟着返回屋内。
「什么事?晴明。」
晴明把约三寸大的金色星形物交给眼神发直的小怪。
用两只前脚接过来的小怪,以眼神对晴明说:快告诉我详情。
昌浩探头望向小怪前脚里面。看似星形的东西,是由好几个三角形组合起来的,怎么看都像是六芒星的光的笼子。
太阴、天满大自在天神、小野时守,就是被关在大型的这种笼子里。
仔细看,中间有萤光般的东西,可以感觉到 那东西被晴明的灵力镇住了。
昌浩探索那东西释放出来的波动,疑惑地低喃:
「是法术……?」
晴明沉着地点头说:
「我没办法去异境之乡,所以把必要的法术封进了这里面。」
在爱宕乡的圣域,封印的力量正逐渐流失。那是神治时代,猿田彦大神用来封印恶神的力量。
晴明认为,那股力量能维持至今,除了靠神的神通力量之外,还要不断注入守护那个地方的天狗们的妖力。
胶的邪念会猎食天狗们的妖力,并吞噬猿田彦大神的神通力量。搞不好,连防御它们入侵的神将们的神气,都会被吸乾抹净。所以,即使威胁退去也不能安心,在天狗们复原之前,必须做好防备。
邪念是阴气的具体呈现。如白虎所说,要将浓密的阴气从爱宕乡彻底清除,只能靠火焰的净化。
或者,靠法术驱散阴气。
晴明若是完全复原,就可以来爱宕乡驱散阴气。但是,晴明现在没有那样的体力。
真的很遗憾,「老」确实让晴明逐渐衰弱。
不过,衰弱的是身体,灵力依然健在。至少,晴明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晴明平静地注视着十二神将的最强与第二强斗将,严肃地下令:
「红莲,你去爱宕乡,烧光胶的邪念。勾阵,邪念被消灭后,你在圣域启动这个法术。」
「知道了。」
两名神将回应。
「邪念会让天狗们筋疲力尽,在他们恢复之前,应该可以靠我的法术维持。」
面对晴明的视线,勾阵点头表示明白了。
「那么,在天狗恢复之前,白虎他们就留在爱宕乡吗?」
「是啊,那里万一发生事情,必定会波及人界,无论如何都要避免。」
尽管红莲和勾阵已经复活,战力还是不足。若是在这时候发生什么大事,无法保证可以防御。
「太阴,把他们两人送去爱宕。」
「咦!」
看到太阴脸色发白低嚷,晴明叹着气补充说:
「把他们送到,你就可以马上回来。」
集斗将们的视线于一身的太阴,表情僵直地回应:
「知……知道了。」
小怪把光的笼子交给勾阵,站起来。
「走吧。」
看到三人走向外廊,昌浩也反射性抬起屁股要站起来。
「啊,等等,我也……」
小怪和勾阵猛然停下脚步。
感受到暴躁如雷的氛围而转身看向同袍的太阴,倒吸一口气往后退,撞上柱子,全身僵直。
慢慢转过身来的小怪,眼神直直射穿昌浩。
「啊……?」
把怒气直接转换成声音般的嘶吼,从小怪嘴里溢出来,宛如来自地底的震响。
「唔……」
小怪步步逼近被猛烈的威势吓得站不起来的昌浩。
「你刚才想说什么?」
「呃……」
眼神凶狠的小怪又向前一步,逼近昌浩。在小怪背后的勾阵,眼神也冰冷得像在极寒夜里冻结的湖水。
「剩余的寿命是几年?你说说看。」
震响的雷鸣与小怪的声音重叠。
昌浩吞口唾沫,全身发冷。
「呃……两年……?」
听到威压下的回答,夕阳色的眼眸燃起熊熊怒火,宛如萤光的白色磷光,在小怪身上缠绕舞动。
「梦见阴阳师说的寿命是几年?你说说看。」
「呃……五……年……」
小怪瞪着断断续续回答的昌浩,闪过眼眸的厉光更加酷烈。
「五年变成两年的原因是什么?」
「有种种原因……譬如,硬拼……」
晴明发现这么回答的昌浩,眼神无以自容,飘来飘去。
「不顾一切……之类的……」
昌浩也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在这种完全错在自己的状况下,他没有胆量面对小怪、红莲无比愤怒的眼光。
让它如此生气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有自觉最好。」
小怪冰冷的话语刺进昌浩的心坎。
「听好,昌浩,不准再使用法术。」
出乎意料之外的话,让昌浩瞠目结舌。
「咦……」
「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事,即使天翻地覆、即使智铺众攻击京都,你也绝对不准作战、不准使用力量、不准外出。」
「那怎么行。」
「不准辩驳。晴明,把这小子关起来。勾,我们走。」
咄咄逼人的小怪转过身去,再次走向外廊。
勾阵边跟在它后面,边转过头去。
「昌浩。」
面对表情平静的勾阵,昌浩试图对小怪的无理宣判提出异议。
「勾阵……」
「我的想法跟腾蛇一样。」
「唔……」
勾阵看着无言以对的昌浩,双眸闪着厉光。
「请不要再做任何让我们知道自己有多无能的事。」
「……」
这下昌浩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早就知道会惹恼他们,也知道会挨骂。
但是。
他无意让他们露出如此悲哀的表情。
而且。
面对昌浩与斗将之间紧绷得吓人的凶险氛围,一头雾水、满腹狐疑的太阴,突然嘟囔了一声。
「那个……」
昌浩、晴明和勾阵的眼睛,同时朝向了娇小的神将。
桔梗色的眼眸里,映着昌浩的身影。映着昌浩身影的那双眼睛,张大到不能再大,震颤起来。
「两年……是什么意思?」
正要跨出外廊的小怪,倒吸一口气,转过身来。
它在心里低嚷糟了,想对着太阴娇小的背影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懊恼地咬牙切齿。
勾阵也诅咒自己的失言。
刚才不在场的太阴,原本不知道这件事。
太阴踉跄地移动脚步。
「剩余……?」
她慢慢伸出双手,抓住昌浩的肩膀,力量大到超乎想像。
昌浩动弹不得,觉得她是在对自己说别想逃。
「五年变成……两年……?」
「太阴,那是……」
「剩余的……寿命……?」
这句话不是在询问,而是在厘清真相。
厘清腾蛇那么生气的理由。厘清无法推说是谎言或玩笑的氛围、状况。还有,厘清勾阵那种告诫般、恳求般的语气。
每次有事,昌浩都会率先行动,为什么今天他们要阻止他那么做呢?
不准他作战、不准他使用法术、不准他外出。
太阴知道有个人也被说了同样的话。
那就是神祓众的萤。在菅生乡时,太阴看过好几次,每次萤稍微逞强,府邸的人就会勃然色变地斥责她。
曾经受重伤在生死边缘徘徊的萤,勉强保住了性命,但失去了大半的寿命。
为了延长仅剩的寿命,萤被施加了停止时间的法术,还被禁止使用灵术。因为过度劳累会更削减已经很短的寿命。
但是,有时候她还是会不顾夕雾他们的严格命令,使用法术。尽管只有在她觉得必要时,却还是会对她的身心造成他人无法想像的负担。
夕雾和神祓众们都想让她多活几年,所以语气难免粗暴,因为他们是以愤怒的形式来表达沉痛的心情。
几天前,萤舍命击退了入侵菅生乡的祸患。在那之前,还被智铺祭司袭击成重伤,导致停止时间的法术失效,想必她剩余的寿命一定缩短到难以想像。
听说这件事时,太阴很替她难过,由衷希望她可以活长一点。
为她担忧的心情是真的,为她祈祷的心情也是真的。
太阴现在才知道,尽管是真的,还是有点事不关己的感觉。
「昌浩……只剩两年……?」
从太阴嘴里溢出来的声音,带着颤抖,听起来很无助。
昌浩想避开她的视线。太阴的手更加使力,勒进了昌浩的肩膀。
笨拙的隐瞒更伤人。
「──」
昌浩闭起眼睛,下定决心,再张开眼睛直视神将,点点头。
「嗯……对不起,没告诉你。」
「……」
娇小的神将缓缓望向主人。
收他们为式时,他还是个年轻人,现在已经很老了。在他变成这样的过程中,神将们都陪在他身边,看着他逐渐改变的模样。
主人的孩子们也是那样。从刚出生的婴儿开始成长,变成大人,再一点一点增加岁数,然后娶妻生子。
那些孩子们又会长大。
然后,神将们会一直看着他们,直到他们某天老去,变得满脸皱纹。对于这件事,神将们深信不疑。
太阴又把视线转回到昌浩身上。
从这孩子十三岁起,就经常见到他。当时,他才刚举办过元服仪式,还像个小孩子,模样有些稚嫩。
那之后过了将近五年的现在,他在放松时,偶尔也还会跟以前一样,露出孩子般的神情。
「……」
太阴的肩膀大大颤抖,呼吸浅短急促。
昌浩和晴明可能……不,应该是没想到。
没想到晴明在那个尸樱界殒命时,神将当中只有太阴在场。
那个瞬间美得可怕的情景,闪过太阴脑海。
美得不能再美的紫色花朵纷飞飘落,占据整个视野──。
她亲眼看着骨瘦如柴的老迈躯体,倒在紫色的花堆里。俯卧的肩膀、垂下的眼皮、微张的嘴巴,都动也不动。
那个瞬间无法形容的情感,现在也还埋在太阴心底深处,不曾消失过。
呆呆看着昌浩的太阴,听见主人叫唤同袍的名字。
「红莲、勾阵……」
两对视线投向晴明。
「快去,白虎在等你们。」
收到主人命令的斗将们,默默离开了现场。
太阴交互看着老人与眼神欲言又止的孙子。
「我很快就回来……」
她转过身去,让风缠绕全身。
「在我回来之前,你不准去任何地方……!」
吊起眉毛,用颤抖的声音放话后,太阴就飞出去了。
包住斗将们的龙卷风,在大雨如注中飞上了天际。
雷鸣轰响,红色光芒染遍大地,倾盆大雨把庭院淹成了水池。
昌浩感觉到雨中散发出来的阴气,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 ◆ ◆
宫中悬挂的灯笼和灯台都点燃了。
「快、快搬走……」
几个随从合力把一片门板搬到杂役房,门板上有盖着白布的隆起物。
那是刚才断气的侍女的尸骸。
为了不让死亡的污秽波及卧病在床的内亲王修子、为了不让死亡带走她,必须把等于是死亡污秽的尸骸搬到远离寝殿的地方。
猿鬼在对屋梁上看着这一幕,龙鬼走向它说:
「公主怎么样了?」
「还是一样……乌鸦说气息越来越弱了。」
猿鬼的表情变得严肃。
「这样啊……」
这时候,从对屋的侍女房出来的独角鬼爬上来了。
「烧得更厉害了,好像很痛苦,看得好不忍心。」
三只小妖相对望,吐出沉重的叹息。
光这一夜,就死了好几个在竹三条宫服侍的人。
人们看不到围绕这个宫殿的结界被破坏,也看不到蠢蠢钻动的黑色物体,以及从黑色物体变出来的妖魔大举入侵。
结界差点就被完全摧毁了。
龙鬼想起来就全身发抖。猿鬼和独角鬼也被它传染,三只抖成一团。
现在能够这样平安无事,简直就是奇迹。但是,其实不是什么奇迹,全都要归功于乌鸦的努力。
是陪着修子的道反守护妖嵬,打倒妖魔、扫荡那些黑色物体、修复了结界。
小妖们都知道乌鸦很厉害,只是没想到那么厉害。
它们谨记在心,以后绝不能做惹乌鸦生气的事。
不过,修复结界后,守护妖再厉害还是累坏了。
它掉落庭院,摇摇晃晃地走过变成水池般的地方,走到内亲王修子的床铺所在的寝殿,在那里的屋檐下蹲坐下来。
把它抱到床边的是猿鬼。修子睡的床,覆盖着晴明布下的结界。小妖们有晴明的允许,所以可以自由出入。
猿鬼和龙鬼待在床外监视,不让奇怪、邪恶的东西进入主屋。
刚刚醒来的嵬,昂首挺胸说这里交给我,却有点摇晃站不稳。看到它那样子,每只小妖都觉得再不想想办法会有危险。
不是乌鸦不值得信赖,而是这只乌鸦也已经撑到极限了。
小妖们都愿意舍身保护修子和藤花,但是,倘若像刚才那么可怕的东西一大群涌上来,它们再怎么奋战也赢不了。
今晚的死者,都是被那些妖魔附身而气绝身亡的。妖魔散发出来的恐怖浓密阴气,会把病弱的身体里仅存的生气全部吸光。
天快要亮了。即使下雨、没有阳光,只要早晨的气息降临,黑暗领域就会被截断。
只要结界能撑到早上,白天就不会有危险。
可以在这段时间里把晴明找回来,请他重新布设更坚固的结界。
小妖们等待着天亮。夜晚才是小妖们所属的领域,但是,它们也不想在那些妖魔窜动的夜晚外出。
那些妖魔很危险。强大的妖魔会吃掉弱小的妖怪。跟它们正面对决,小妖们会被吃掉。被那样的妖魔吃下肚,绝对没救。
猿鬼抬头看着大雨下个不停的天空,叹口气说:
「这场雨好讨厌,令人烦躁、郁闷。」
「而且又冰又冷。」
独角鬼皱起眉头,龙鬼露出厌烦的表情对它点点头说:
「淋湿了还会觉得很倦怠……」
那是下在充满阴气的京城的污秽之雨。连小妖们这样的妖怪,都觉得生气快要被这个污秽夺走了。
竹三条宫的大庭院被淹没,因为黑暗而分不清原本的水池与墙壁之间的界线,宛如一片黑漆漆的海面。
风一吹,水就会拍打环绕对屋周围的外廊,溅起水花。外廊也到处积水,对屋看起来就像漂浮在污秽的水面上。
不只对屋,渡殿、寝殿也一样。浓密的阴气彷佛从天上、从地下席卷而来,令人不寒而栗。
「……」
忽然,猿鬼眨眨眼睛,从横梁往下跳。它听见从对屋传来的微弱呻吟声。
龙鬼和独角鬼也跟着猿鬼跳下来,脚踩到外廊上的积水滑倒,摔得好惨。
「唔唔唔唔……」
滑行后狠狠撞上高栏的龙鬼,按着严重碰撞的额头,痛得满地打滚。因为力道过强,眼冒金星。
「阿龙,你还好吧?」
在积水处滑倒的独角鬼,全身湿透透地问它。
「不、不太好,但是没事。」
龙鬼含泪逞强,跟在猿鬼后面进入侍女房。
躺在垫褥上的藤花,迷迷糊糊地张开眼睛。
「藤花,你醒了?」
独角鬼跟她说话,她缓缓转动脖子,看着小妖们。
「那个……骚动……是……」
从杂役房传来的紧张气氛,彷佛扎刺着皮肤。
小妖们彼此对望,结结巴巴地回答:
「有几个人……不行了。」
虽然避开了直接的说词,但意思正确传达到了。
藤花愕然瞪大眼睛,奋力想爬起来。
「我要去……公主……殿下……那里……」
起码要陪在她身旁,在意外发生时,以身为盾保护她。
「藤花,不要乱来。」
小妖们大惊失色,藤花缓缓摇着头说:
「我……作了梦……」
不只这座宫殿。
到处都出现许许多多的尸骸。
黑色东西在京城里蔓延,变出妖魔,扑向被那个恐怖疾病折磨的人,吞噬他们仅剩的生气。
不仅是京城,全国都发生了这样的事。
「风……一吹……」
就会从远方传来麻痹心灵的美丽歌声。
歌声在数数,数着死亡。
歌声在召唤,召唤着死亡。
高声在诱导,诱导死亡。
然后,某天曾经见过的丧葬队伍,消失在比黑暗更漆黑的黑暗尽头。
脸色苍白的藤花,眼里满是恐惧。压抑不住的惊恐,让她全身战栗。
灾难将至,很久以前被约定的凶事正逐渐迫近。
她不知道是什么凶事。但是,来自心中最深处的本能告诉她,就是这样。
心脏扑通扑通狂跳。令人发冷的火焰在胸口摇曳,藤花感觉那正是她心中的恐惧。
为了阻止藤花爬出侍女房,独角鬼拉住她的单衣袖子,高声说:
「天一亮我就去把晴明找来。」
藤花屏住气息,眼皮震颤。
「晴明……大人……?」
猿鬼在她嘶哑的低喃后紧接着说:
「对,我们一定会把晴明带来!」
「晴明来了,就没事了。所以,藤花,你快躺下……!」
抓着单衣袖子的龙鬼,哭哭啼啼地求她。
徐徐望向小妖们的藤花,流露出因高烧而蒙眬的眼神说:
「真的吗……」
「真的啦!还有,对了,我都跟晴明说了!」
「说什么……?」
藤花疑惑地蹙起眉头,独角鬼骄傲地昂首挺胸说:
「就是公主斥责左大臣让他闭嘴那件事啊,我告诉他昌浩和藤花之间,已经没有身分之类的麻烦问题了!」
「……」
藤花缓缓张大了眼睛。
「对了,等昌浩回来,也要告诉他才行,那小子一定会很开心……」
独角鬼哑然无言。
猿鬼和龙鬼倒吸一口气。
因为珠子般的泪水,从藤花大大张开的眼睛滚落下来。接二连三溢出来的泪水,沿着脸颊啪答啪答滑落。
「藤花……?」
独角鬼被意想不到的状况吓得惊慌失措,藤花对它轻轻摇着头说:
「不可以……」
「咦?」
新的泪水从藤花脸颊滑落。
「在公主殿下……发生这种事的时候……」
不可以想着自己的幸福。
藤花向神祈祷过,祈祷神拯救修子。她对神说,自己什么也不要,拥有修子的心她就满足了。
所以,她把愿望、希望都抛在梦的彼方了。
愿望是跟他一起生活。
希望是跟他在一起。
曾经有段时间,藤花抱持着梦想。那之后,修子吐血倒下了。
那是修子让她作的梦。修子若是香消玉殒,梦也会破灭消失。
既然如此,让梦消失就好。她希望可以用自己抱持的梦想作为交换,把修子的生命唤回现世。
雨声不断敲击着耳朵。放眼望去,前面净是如水滨般的黑色水面。
还有,试图掩没所有一切的晦昧黑暗,无限延伸。
「藤花……」
听到她悲哀的决定,猿鬼的脸都惊歪了。
「可是,公主殿下对昌浩……」
藤花眼泪汪汪地摇着头。
「公主殿下这么希望啊。」
独角鬼越说越激动,藤花抱住它,颤抖着肩膀。
「请……不……要……」
彷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声音,敲击着小妖们的耳朵。
「请不要……告诉……昌浩……」
还有,对了,也要请晴明不要说出去。必须这么做。
要不然,她会想紧紧抓住已经放弃的梦想。
「求求你们……」
面对压低嗓音哭泣的藤花,小妖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操办竹三条宫家务的总管,看到那么多人死亡,心情浮动不安。
他们的确都病得很严重,但是,也不该像灯台的火同时被风吹熄那样,突然接二连三断气。
不只总管,所有在宫里服侍的人都提心吊胆。
担心下一个生病的人,说不定是自己。
担心下一个断气的人,说不定是自己。
冻入心底般的冷风、让心跳加速的阴森迅雷、倾泻而下的滂沱大雨,使得大家人心惶惶,陷入无法形容的恐惧中。
下一个会是谁。下一个──总不会是……
灾难会不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心里满是焦躁。扑通扑通的强烈心跳声,在脑中回荡,无法思考任何事。
必须在某处遏止,否则灾难会不断蔓延。这样下去,会染上死亡的色彩。死亡将会到来。死亡将会迫近。
谁能阻止这件事?
「快去请安倍……晴明……」
眼睛布满血丝的总管大叫。
「快派人去把晴明大人请来这里──……!」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