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卷 沉滞之殿 第二章

  工作结束的钟声一响起,昌亲就退出了阴阳寮,去参议藤原为则的府邸。

  心里头抱持着「或许」的缥缈希望。

  然而,看到出来迎接的侍女们,以及气喘吁吁跑出来的侄子、侄女失望的眼神,他就知道希望破灭了。

  「叔叔,欢迎光临。」

  国成以礼数周到的开场白迎接,在他旁边垂着头的忠基叽叽咕咕地说:

  「欢迎光临。」

  坐在国成另一边的千金难过地说:

  「我还以为是父亲呢……」

  看到弟弟妹妹沮丧的样子,国成竖起眉毛教训他们:

  「喂,你们两个对叔叔太没礼貌了,快道歉!」

  忠基和千金隔着哥哥的身躯互看一眼,不情愿地低下头说:

  「对不起。」

  「不……」昌亲强忍住苦笑,洒脱地点着头说:「不用介意……我是来告诉你们,你们的父亲还不能回来。」

  「那么……不能买水果回来了。」

  连国成都难掩失望地低声嘟囔。

  「呃……我可以去买……」

  听到叔叔这样的提议,国成摇摇头说:

  「不,必须是父亲买的水果才行。」

  「这样啊。」

  「是的……母亲只要吃父亲买的水果……」

  国成满脸愁容。

  「听说母亲从早上就没有进食……我拿了一些水果去,但是……她还是没吃……」

  国成的声音越来越虚弱,语尾都快听不见了。

  昌亲望向在厢房待命的侍女们。她们负责照顾孩子们,昌亲跟她们也很熟。

  她们都默然摇头。

  看来大嫂的状况比昌亲想像中还糟糕。

  昌亲猜测大嫂恐怕是察觉到什么了,也许不清楚详细情况,但本能让她产生了不安。

  那是与身为弟弟的昌亲不一样的夫妻羁绊。

  沉默好一会的国成,像要甩开什么似地用力甩甩头,开口说:

  「叔叔,我想拜托您一件事。」

  「嗯,什么事?」

  昌亲偏头回应,国成则正经八百地接着说:

  「我父亲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

  大感意外的昌亲,目不转睛地盯着侄子。

  「我哥哥小的时候……?」

  「是的。」

  国成点点头,欠身向前说:

  「我在想,如果聊些母亲不知道的关于父亲的事,母亲说不定会比较有精神,而且……」

  有点支支吾吾的国成,脸上瞬间闪过腼腆的表情。

  「我们……也想听父亲的事。」

  当然,等成亲回来,就可以直接听他说。但是,国成想听别人说父亲的事。

  身为弟弟的昌亲,是最适合做这件事的人选,因为打从出生以来,他就跟成亲生活在一起。

  国成原本想,有机会的话,要去安倍家,听安倍家的祖父母说父亲的事。

  但是,母亲卧病期间不能去。在父亲回来之前,寸步不离地保护母亲和弟弟、妹妹,是他的任务。

  要等母亲好起来,肚子里的孩子也平安生下来,他才能去安倍家。

  国成和分别坐在他左右边的忠基、千金,都紧紧抿住嘴唇,满脸认真。

  昌亲依序看着三人的脸,合抱双臂,开口说:

  「国成……你几岁了?」

  「十岁。」

  「九岁。」

  「七岁。」

  次男和长女也跟着长子回答。

  昌亲微笑着点点头。

  「这样啊,回想你们父亲十岁的时候……」

  回忆往事的昌亲,细眯起眼睛。

  成亲与昌亲相差两岁。

  成亲十岁的时候,昌亲八岁。

  那是祖父晴明刚过六十岁没多久的时候。

  ◇ ◇ ◇

  那个祖父其实不是人类。

  那么,是妖怪吗?好像也不是妖怪。

  像是人类又不是人类;像是妖怪又不是妖怪。

  他们的祖父安倍晴明,就是这样的人。

  「我们的父亲是我们爷爷的次男……」

  安倍成亲像是在确认般喃喃低语。

  他有几个堂兄弟。他自觉跟节庆时都会见面的堂兄弟们感情还不错,对方应该也是这么想。

  但是,在血缘的感情之外,他们经常抱持着竞争意识。

  因为他们全都是那个安倍晴明的孙子。

  伯父、父亲也都因为那个祖父,吃尽了苦头。

  既然那个苦头没有在伯父、父亲那一代结束,就不难想像会在孙子这一代发挥更猛烈的威势。

  「哥哥,你在做什么?」

  小两岁的弟弟昌亲盯着成亲的手。

  书桌上有张摊开的纸,成亲在那上面写着祖父、伯父、堂兄弟、父亲、自己和弟弟的名字。

  祖父晴明的名字写在最右边,吉平和吉昌的名字纵向排列在左边。再从两人的名字拉出一条线,吉平那条线的前方写着堂兄弟们的名字。

  吉昌那条线的前方,当然是写着他们自己的名字。

  「这是……我们家的家系图吧?」

  「是类似那样的图,但还不到家系图那么正式。」

  成亲边说边换了一枝笔,用朱墨在晴明的名字下面写上四个字。

  十二神将。

  原本想从那里再拉出一条线,但空白处的空间不够写入十二个名字,所以忍痛放弃了。

  「嗯~嗯……」

  搁笔的成亲合抱双臂,面有难色,低声沉吟。

  端坐在旁边的昌亲,用不解的眼神注视着哥哥。

  「哥哥?」

  成亲看着弟弟说:

  「你的占卜术比灵术厉害吧?」

  突然被那么问,昌亲疑惑地点点头。

  「我想是吧,应该是。」

  因为是安倍家族的人,所以昌亲的灵力也远远胜过一般人。但是,在安倍家族里,那只是被评为还不错、还可以的程度。

  不过,安倍家族的灵力标准,本来就不寻常。

  因为祖父安倍晴明的身上流着妖怪的血。

  继承安倍血脉的他们,有曾祖母的遗传,灵力可比非人类,是有点像怪物的非人类通天力量。

  安倍家族的人都知道,世上的人都这样议论他们。

  但是,实际上,他们并没有人们谣传中像怪物般的非人类通天力量,只是灵力比一般人强一点点,或者可能强很多、强非常多而已。

  两个儿子都没有遗传到祖父庞大的灵力。虽然,两人都有与生俱来的强大灵力,但是都只在人类的范畴内。

  到孙子这代,那股灵力稍微增强了。若是只论灵力,成亲和昌亲恐怕都超越了父亲。

  成亲又强过昌亲。

  而且,成亲的灵力似乎也比伯父家的堂兄弟们都强。

  他开始隐约察觉这件事,是在父亲、祖父开始教他阴阳术的时候。应该是三岁左右,行「着袴仪式」的时候。

  同时,在这一年,他开始跟随十二神将学习武术入门。

  对成亲他们来说,或许没有简单到可以称为「入门」,但是,神将们已经非常酌情在教了。

  刚开始修行的前几年,他们只学基本知识与传承,满五岁后才开始实际接触法术和咒具。

  神将们为他们安排的修行,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变得非常严苛,成亲好几次都觉得「啊,死定了」,但幸好都没死成。

  尽管如此,成亲还是要拼命跟上祖父和神将们的步调,自然有他的理由。

  「十二神将要连到哪里?」

  昌亲天真地问,成亲装模作样地回说:

  「该连到哪里呢?」

  「?」

  成亲边思索措辞,边向满脸疑惑的弟弟说明。

  「爷爷还健在。」

  「是的。」

  「六十岁以后,看起来更有活力了。」

  「是……是啊。」

  昌亲回想所有记忆中的过去,觉得哥哥说得没错。

  「他应该会活到七、八十岁吧。」

  「咦?」

  昌亲先是瞪大眼睛,然后露出赞同的表情。

  「啊……应该会吧,因为是爷爷。」

  「对吧?你也这么觉得吧?」

  因为他既是人也不是人,既是妖也不是妖,属于两者之间。

  长寿到不合常理,也不奇怪。如果没活那么长,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安倍晴明的存在,就是与一般人不同,才会让亲生孙子们不由得那么想。

  而有些东西,只有那么特别的存在才配拥有。

  那就是十二神将──式盘上记载的神。

  他们是跟随安倍晴明的式神,也是成亲和昌亲的武术入门老师。

  因为是亲人,所以没办法知道得很清楚,但是成亲认为自己的预测应该不会错。

  晴明的两个儿子都不会比父亲先死,但是,寿命都不会像父亲那么长。

  他当然希望祖父能够长寿,但是,祖父根本已经超出常规,与其说像是怪物,还不如去掉「像是」两个字,更接近实情。

  总之,祖父的存在完全不能套用于这个时代的平均寿命,所以,想追求他拥有的东西,是根本上的错误。

  「爷爷再厉害,也不是不死之身吧……应该不是。」

  「……」

  昌亲以沉默回应不敢下定论的哥哥。如果哥哥说是不死之身,他觉得自己恐怕也会同意。

  「我们的灵力可能比父亲和伯父都还强吧。」

  昌亲点点头。他觉得自己跟父亲差不多,但是,哥哥的确胜过他们。

  「如果不是我自恋或判断错误,堂兄弟中实力最强的人应该是我吧?」

  听到哥哥这么大胆的发言,昌亲把眼睛张大到不能再大。

  他在大脑里一一回想在伯父家见过好几次面的堂兄弟们的脸,还有他们的能力。

  回想大半晌后,昌亲郑重地开口说:

  「应该是……」

  听到昌亲表示赞同,成亲显然松了一口气。

  「是吗……既然你这么说,应该就是。」

  这个弟弟虽然仰慕自己,但是,他的个性是不对的时候一定会说不对。

  既不会自以为是也不会有所偏颇,可以做到实事求是。

  他们两个都一样,动不动就会被父亲、祖父、神将们纠正、训斥,要他们做到实事求是。

  不要做错、不要犯错。

  所以,成亲相信弟弟的话。

  也因此更加确定一件事。

  「跟随爷爷的式、已完成法术的维持、仪式、职责,以及其他种种,如果哪天必须有人继承,那就是……」

  他不知道神将以后会怎么样,但是,他知道身为阴阳师的祖父,目前所背负的东西,大半会有人继承,或者必须让某人继承。

  万一无法如愿,就要传承下来,托付给未来的某人。

  在可托付之人出现前,倾注全力做好层层布局,以免发生灾难,也是阴阳师的职责之一。

  但是,祖父是拥有那等本事与灵力的阴阳师,所背负的职责十分庞大、沉重、棘手、无人能比,简直就是非比寻常。

  对成亲来说,十二神将就是非比寻常的象征。

  「就是我吧……」

  才说完,身体就无预警地哆嗦起来,鸡皮疙瘩瞬间抚过肌肤表面。

  是他自己说出来的言灵,撼动了自身的灵魂。

  「不过呢,我付出了最大努力虽然可以做到某种程度,但是恐怕很难达到爷爷那种一人人外魔境的境界。」

  昌亲不由得眨眨眼睛。

  「一人人外魔境……」

  多么绝妙的形容啊,但是,他可以表示赞同吗?

  还是希望祖父是人类的昌亲,难以压抑复杂的心情。

  但是,他也不是不能理解哥哥的说法。若是被要求做得跟祖父一样好,这世上恐怕没有人做得到吧?

  他们的祖父毕竟是被称为旷世大阴阳师的安倍晴明。

  没错,他们身上都流着那个安倍晴明的血。

  所以,世人一定会对他们有对祖父同样的期待。

  那样的期待伴随着十分沉重、令人窒息、随时可能被压垮的危险。

  昌亲看着合抱双臂、满面愁容的哥哥,突然想起一件事。

  原来如此。

  难怪他出生时就拥有比任何堂兄弟都强的灵力。

  由其他任何人背负,都可能被压垮。

  但是,由目前实力最强的他背负,可能不会被压垮。

  只要他能从现在起下定决心,熬过千辛万苦的修行,疯狂地磨练自己。

  说不定就能背负起来。

  而且,即使会被压垮,他也不想让昌亲或堂兄弟们背负。

  「……」

  昌亲百感交集,整张脸纠结起来。

  这个哥哥就是这么善良、重感情、深思熟虑的人,真的非常爱这个家、爱所有血脉相连的亲人。

  所以,他可以赌上自己的人生。

  「继承爷爷啊……」

  在不是说给任何人听的低喃后,成亲闭上了眼睛。

  说出口,才发觉若是心里有声音说不可能,自己就会觉得确实做不到。

  但是,来自他心里的答案并不是那样。

  既然觉得说不定做得到,表示自己具有做得到的可能性。

  没道理不做做看。自己身上流着安倍晴明的血,是千真万确的事。

  「嗯,好……」

  再抬起眼皮时,成亲露出了心意已决的表情。

  「我不可能一开始就达到一人人外魔境的境界,但是,刚开始我会努力做到,让大家说我不愧是安倍晴明的孙子。」

  昌亲端正坐姿,对握紧拳头的成亲说:

  「那么,我会让自己在哥哥成为爷爷的继承人时,可以成为左右手。」

  满脸惊讶的成亲,先是张大了眼睛,然后绽开微笑。

  「拜托你了,弟弟。」

  「好。」

  「可是……」

  忽然,成亲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眼神。

  「如果……如果哪天,出现了实力比我更强的人……」十岁的成亲对惊慌失措的弟弟说:「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们就成为那个人的左右手吧。」

  安倍晴明的继承人这个任务,就是这么重要。

  所以,要尽量减轻那个人的负担。

  如果有那么一天;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

  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

  成亲说,或许,那就是生为安倍晴明的孙子的我们的使命。

  昌亲点头表示同意哥哥说的话。

  其实,他是想着那一天一定不会到来,但是,既然哥哥那么说,他就顺了哥哥的意。

  从那天起,他们两人都更致力于修行。

  每天都有很多东西要学、要记,所以过了几个月后,他们两人就把那天说的话和约定全忘得一乾二净了。

  尽管忘光光了,两人还是竭尽全力不断精进。

  然后,不知何时,人们开始传言安倍晴明的继承人应该就是成亲。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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