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即将到来。
因为乌云遮天,已经暗得像黑夜,其实现在还是黄分时刻。
这个时刻名为大祸时,是白天与黑夜之间的狭缝,是神的领域与魔的领域交叉的时刻。
站在安倍家自己房间的外廊上盯着天空的昌浩,神情严肃地皱着眉头。
「爷爷差不多到宫殿了吧……」
晴明坐上竹三条宫来迎接的牛车,是在半个时辰前。因为这场雨,路一定不好走,所以可能会比平时更花时间。
有十二神将朱雀陪同,不用担心。但是,下不停的污秽的雨,让昌浩怎么样都不能不焦虑。
情势刻不容缓,自己却还在这里浪费时间。
在他身旁的小怪,半眯着眼,开口说:
「我来猜猜你在想什么吧……」
昌浩的视线默默往下移到旁边。
小怪甩一下长尾巴,断言说:
「你在想有没有办法躲开勾阵的视线,溜出家门。」
昌浩眨一下眼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眼神飘来飘去。
「……」
它怎么会知道呢?
「我怎么会不知道!」
斜斜站立的小怪龇牙咧嘴地说:
「你在想什么都被我看透透啦。」
「咦咦咦咦?」
昌浩怀疑地眯起眼睛,靠在柱子上合抱双臂的勾阵,冷冷看着他说:
「全写在脸上啦。」
「咦?」
昌浩张大眼睛,不由得把双手贴放在双颊上。小怪和勾阵看到他那样的动作,都不禁想:
平常这么容易被看透,下定什么决心时,却不会让人发现。真是只大狐狸,不,是怪物狐狸,不,的确是天狐的儿子安倍晴明的孙子无误。
昌浩假装看着其他地方,果敢闪开两名神将的冰冷眼神,露出严肃的表情低声沉吟。
污秽的雨越下越大,降落在全京城。
钻过雨的缝隙吹来的风,又冷又重又湿,彷佛会把人紧紧缠住。
昌浩很清楚那是什么。那是阴气。污秽沉滞、凝结,使整个京城都弥漫着的阴气。
不赶快采取措施,很快就会引发灾难,但是──
「……」
昌浩偷瞄小怪一眼。它紧紧黏在昌浩身旁,没有离开的意思,这样昌浩完全不能行动。
「伤脑筋……」
听觉敏锐的小怪听到低喃声,竖起了眉毛。
「什么伤脑筋?」
「小怪,你是顺风耳呢。」
昌浩不禁开了个玩笑,小怪沉默下来,眼神变得特别可怕。
昌浩在心里嘀咕:
糟了,又失误了。被它知道剩余的寿命,已经是一大失误了。
勾阵看看眼睛眨个不停、视线飘忽的昌浩,再看看用可怕到不行的眼神瞪着昌浩的小怪,深深叹了一口气。
「昌浩、腾蛇──」
被叫到名字的两人,默默瞥了勾阵一眼。
「外面冷,进去吧。」
勾阵抬起下巴指向半开的木门,昌浩百般不情愿地听从指示。
小怪跟在垂头丧气地扭身钻进木门缝隙的昌浩后面。
橙色光芒在屋内扩散开来,是小怪用神气点燃了灯台。
进入屋内的勾阵,边关上门,边注视着一个地方。
那里铺着一件大褂,上面躺着服侍伊势玉依公主的神使益荒。
遍体鳞伤的神使,闭着眼睛,动也不动。
可能是很痛苦,那精悍的脸上透着严峻,双颊却是死人般的颜色。
生气和神气都几乎枯竭了,这样丢着他不管,不难想像不用多久他就可能会没命。
昌浩在益荒旁边坐下来,深深叹了口气。
在橙色光芒的照射下,益荒的脸还是白得像张白纸。
从毫无血色的模样,可以知道这个男人正在生死边缘徘徊,昌浩的心跳不禁慢慢加快。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从益荒出现在昌浩面前开始,昌浩就一再重复着这样的低喃。
灯台的火焰摇曳。
察觉自己不自然地使力握紧拳头,昌浩边做深呼吸边张开手指。
手掌出现好几条指甲嵌进去的红色线条。
忽然,他的眼皮震颤起来。
才眨个眼,就感觉到摇晃。
「……」
是地震。阴森的低鸣声和震动,从地底深处涌上来。
昌浩露出更严峻的表情注视着益荒。
他想起这个神使一出现在安倍家,就下起了雨。
◇ ◇ ◇
益荒说出斋的名字后,就完全沉默了。
怎么摇他、怎么拍他的脸,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在昌浩的记忆中,从来没见过神使这种毫无防备的模样。不,也可能只是昌浩忘记了。
阴气的雨在益荒掉落庭院后,立刻下了起来。
原本很远的雷,不知何时已迫在眉睫,大颗雨滴啪答啪答滴在额头上,然后转眼间就变成了倾盆大雨。
彷佛被堵住的水,瞬间溃堤溢出来了。
瞬间淋成落汤鸡的昌浩,想把同样淋成落汤鸡的益荒抬进屋内,所以让他的手绕在自己脖子上,再站起来。
还没站好就有一股往上推的冲击力从地底深处顶上来。
「咦……?!」
刹那间,昌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是自己头晕。
身体轴心倾斜,腰往下沉。他试着站起来,但还没来得及,膝盖就突然失去力量,重心往下降,跟益荒一起瘫坐下来。
昌浩希望只是自己太多心,才会把溅起来的水花看成恐怖的深黑色。
「唔……!」
在遍及整个庭院的积水里,昌浩的手和膝盖着地,益荒也栽进了水里。
小怪的白毛被溅起来的泥水飞沫泼成斑驳的焦茶色。
「哇,对不起,益荒。」
向没有意识的人反射性道歉的昌浩,再次把益荒的手绕到自己肩上,用力撑起膝盖。
但是,天地摇晃倾斜,脚完全没有力气。
这时候,又地震了。这次的震度比上次小,但摇得轻微也摇得比较久。
大约重复十次呼吸后才完全静止。
阴森恐怖的低鸣声沉入地底深处,没多久就完全消失了。
昌浩重复好几次深呼吸。雨声越来越大,听起来很恐怖。
「停……了……?」
才这么嘀咕,寒颤就爬上了背脊。
就在昌浩觉得好像特别冷的时候,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他身旁。
强烈的神气和闪闪发亮的磷光,让昌浩抬起了头。一抬头,就看到十二神将腾蛇那张凶恶的脸。
「唔……」
被狠狠瞪视的昌浩,顿时说不出话来。
先抓住益荒的手绕到自己肩上,再用另一只手抱住神使腰部的红莲,完全不在意积水,溅起水花走向昌浩的房间。
目送他们离去的昌浩,感觉急速降温的身体开始哆嗦颤抖,急忙站起来。
因为被阴气的雨淋到,身体的温度和生气都急速流失了。
走上外廊的红莲,先把益荒摆在地上,再把手伸向随后跟来的昌浩。
昌浩原本想自己爬上外廊,但发现呼吸变得短促,只好抓住红莲的手,让红莲把他拉上外廊。
淋不到雨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突然放松,全身血液往下流,差点站不住。
昌浩不由得蹲下来,红莲变成小怪的模样,严厉地说:
「昌浩,休息!」
「咦?」
听到突然冒出来的话,昌浩张大了眼睛。
「不行、不行,别开玩笑了,小怪,你在说什么啊?谁都看得出来,现在怎么想都不是休息的时候啊。」
小怪半眯起眼睛,看着说得很认真、很激昂的昌浩。
「我已经答应藤花了,还有益荒突然掉下来。」
昌浩交互看着被随便扔在外廊上的益荒,与从乌云密布的天空降下来的雨。
「而且,刚才的摇晃……是……」
刚才那个地震的摇法,昌浩知道起因是龙脉的骚动。
「应该是地御柱和斋出什么事了。」
昌浩觉得焦躁。
事情刻不容缓,必须赶快采取行动。
他说过会把修子从黄泉的诅咒救出来,会把活在京城的人、活在这个国家的所有人都救出来。
然而,他现在什么都没做,过着毫无作为的生活。在他白白浪费时间的这段期间,事情越来越恶化。
这时候,响起更剧烈的雷鸣,打断了他的思绪。
雷是严灵。那个红色严灵、如鲜血般的红色光芒,一定会带来可怕的灾难。
必须把降下污秽的雨的云驱除,必须把充斥京城的阴气完全清除。
「除非万不得已,否则益荒不会离开斋的身旁。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需要帮忙,我非去不可……」
浮现昌浩脑中的巨大柱子,可以说是全国的基石,耸立在三柱鸟居的下方深处。
曾发生过柱子被邪念覆盖,污染到龙脉的事件。昌浩还清楚记得,当时地上的污秽蔓延到天上,导致每天都在下雨。
这时地面又第三次微微震动,似乎在呼应昌浩的焦躁。
「又来了……」
昌浩闭上眼睛,做个深呼吸,尽可能缓和心跳,屏气凝神。他确定,这个摇晃是从京城正下方顶上来的。
「──」
跟以前看过的一样的金龙,痛苦喘气的挣扎模样,浮现脑里。
昌浩抿住了嘴唇。现在他看到的画面,恐怕并不纯粹是想像,而是实际发生在地底下的现象。
龙脉动荡不安,污秽又在遍及全国各个角落的地脉路径不断扩散。
「我必须赶去斋那里……」
以前昌浩曾经对斋说过,如果遇到怎么样都很痛苦的事,情况严重,可以向自己求救。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很痛苦,但是,可以确定发生了严重的事。
必须去救她。
心急的昌浩才抬起屁股,膝盖就弯下去了。
自己也吓一大跳的昌浩,双手及地,喘气喘到肩膀抖动。
心很急,身体却跟不上。怎么会在这种关键时刻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对自己的强烈焦躁与愤怒,在昌浩胸口卷起漩涡。
小怪半眯起眼睛看着这样的昌浩,深深吐出沉重的叹息。
「我刚才也说过了,昌浩,休息……!」
「可是!」
想反驳的昌浩,看到小怪冷冷的眼神,把后面的话咽下去了。
小怪跟焦急的昌浩相反,表现得无比冷静。
如果小怪试着用感情说服昌浩,昌浩就可以全力抗争。
然而,小怪没有,它冷静得可怕。
昌浩的大脑也因此冷静下来。
宛如撷取自夕阳的红色眼眸闪过厉光。
「昌浩。」
「什、什么事……?」
被犀利的眼神压倒的昌浩,回应得特别恭敬。
「你说你是被协助智铺的人打成重伤后,穿越境界狭缝回来的,对吧?」
「嗯……对啊。」
然后,请天一使用移身法术,把伤势转移了。但是,体力和灵力的消耗,还不够时间复原。
红莲、勾阵、太阴受主人晴明之命去爱宕的异境之乡,是在昨晚半夜过后。
刚刚才总算结束任务回来了。也就是说,还不到半天的时间,体力和灵力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复原。
他显然是处于即使用了神将的神气和痊愈的咒语,也必须休息的状态。
然而,在神将们往返于安倍家和爱宕异乡之间的那段时间,他并没有乖乖待在家里休息。
「不管我们怎么交代你不要战斗、不要使用力量、不要外出,你都不听……」
可怕的低嚷深深刺进昌浩的耳里。
那是真的非常生气的声音。昌浩慌忙开口说:
「呃,在竹三条宫做的那些事,没有使用我的灵力喔。靠的是勾玉、是道反大神的力量,所以没关系……」
「什么没关系?」
「……」
自己真的是想说什么事情怎么样没关系呢?
无论什么时候,他从来没有过根据。只是觉得有根本不存在的根据,经常在如履薄冰的千钧一发之际勉强度过难关而已。
没错,昌浩纯粹只是运气好。运气好,所以活到了现在,可以待在这里,被小怪用凶狠的眼神瞪视。
但是,如果以为今后所有事也是这样,总有办法解决,就想得太美了。
大脑有个冷冷的声音在说,打如意算盘也该有个限度。那不是其他人的声音,正是昌浩自己的理性的声音。
小怪甩一下白色尾巴说:
「总之,休息!最值得感谢的是,你不在家的这段时间,露树也会按时替你打扫房间,让你不必钻进沾满灰尘又潮湿的垫褥和外褂里。全心全意地感谢她,然后好好休息吧,你这个大笨蛋……!」
小怪打开木门,拉住昌浩的狩衣的袖子。
被用力拖着走的昌浩,趴着爬进自己的房间里。
正如小怪所说,好久没进来过的房间,打扫得乾乾净净、一尘不染。或许不是每天,但似乎每隔两、三天都会来打扫。
这是母亲的用心,让去四国的阿波替晴明办事的昌浩,随时可以回来。
昌浩是从四国的阿波,去了中国播磨的神祓众之乡,再从那里穿越境界狭缝回到了安倍家。但是,可能没多久又会离开这个家、离开京城。
暂时不见父母,是昌浩的觉悟,那是为了不让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
现在尤其不能见。因为大哥投敌,他大受打击,这个打击还在心里翻搅。
想到哥哥的事,昌浩的双肩就像被重物压住。
「……」
看到昌浩垂头丧气的样子,小怪皱起了眉头。
它还不知道成亲的事。看到昌浩消沉的模样,还以为是自己说得太过分了。
自己那么说不是想责怪他,也不是想逼他,只是担心他,不想让他再做冲动鲁莽的事。
再继续做那种事,剩下不多的寿命,就会像沙子从手心滑落般那样越来越少。
轻声叹息的小怪,打算把躺在那里的益荒,拖到比较不挡路的地方。因为益荒的身躯足以跟恢复原貌时的它匹敌,非常占空间,会让已经没那么宽敞的昌浩房间变得更拥挤。
它用两只前脚抓住神使的衣领,把他拖到靠墙的地方。
昌浩坐着不动,呆呆望着天花板的梁木和椽子。
这次暂时回来京城,是有很重要的目的,却被冥官所谓的「温情」搞得没时间想那件事。
现在的自己赢不了哥哥,他想找祖父帮忙。
不论战略、灵术、武术,他没有一样赢得过那个哥哥。怎么样才能阻止哥哥?怎么样才能打倒哥哥?
在回到这里之前,昌浩深信祖父应该可以轻而易举地击败哥哥。
然而,真的是这样吗?
「……」
昌浩不自觉地握紧了放在膝上的手。
有个牢不可破的残酷事实。
那就是安倍晴明老了。虽然寿命比昌浩长,但时日无多了。
那个大阴阳师是与昌浩血脉相连的亲生祖父,所以,昌浩看不到他正确的寿命。即使刻意去探索,也很难有明确的结果。
亲近的人,尤其是与自己的命运息息相关的人的寿命,再怎么探索、再怎么看,也探索不出来、看不到。
毫无关系的他人的寿命,就可以轻易知道。有时候,会在某个瞬间,不经意地看见。
为什么会这样?原因不明。
或许是因为人性吧?如果能看到或知道近亲者的生命尽头,人可能会想尽办法扭转那个命运。
如果昌浩什么也不做,很多人的命运就会被咒语吞噬。
所以,昌浩从菅生乡回到了京城。
但是。
「──」
说真心话,他其实也想过,其他许多人的命运会怎样都是他们的事。
而且,那个想法还在心里占极大的比率。他也不是没想过,这样的自己会不会太冷酷,但是没办法,那就是他真正的想法。
说自己要保护全世界的人,听起来好听,其实是大言不惭。
那种事根本做不到。昌浩已经知道,不可能做得到。
不,说不定现在也还有可能。
以前也作过那样的选择,所以,昌浩知道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由自己来保护全世界的人。
「──」
胸口微微刺痛。
比现在小很多的孩提时候、世界还很狭隘的时候,他做到了那件事。
雷鸣在很近的地方轰隆作响。
忽然,在雨声和雷鸣声中听到的带着呜咽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救……救……
「……」
昌浩闭上了眼睛。
当时一片漆黑。
他却隔着竹帘,清楚看到从脸颊滑落的泪水。
──救救……公主……殿下……
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声音。
──救救……所有人……
他想起她说的每一句话。
想忘也绝对忘不了。
在剩余的时间里,还能听到几次她的声音呢?还能跟她说几次话呢?
同时,昌浩还想到一件事。
以前,她总是被保护着。所有人都认为她理当被保护,没有人怀疑过。
后来,她滞留伊势,完全斩断过去,凭自己的意志改成新的名字。
然后,成为幼小的公主的侍女,与很多人建立起关系,从被保护的人变成了保护他人的人。
她拥有了比自己的愿望、自己的希望更有分量的东西。
那是在他们两人分开的那段时间,她自己得到的东西,所以,老实说,这让昌浩有点惆怅。
她独自作了这样的决定。昌浩看到她传达这件事的信时,觉得她在不知不觉中离自己很远了。
啊,我们的命运恐怕再也没有交集了──这是昌浩当时的直觉。
然后,他觉得这样也好,他们彼此都作了随心所欲的选择。如果要其中一方或双方扭曲自己的心意,还不如不要有交集。
这是昌浩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的真心话之一。
不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她得到也培育了属于自己的重要东西。对她而言,那样东西比自己还重要,绝对不能放手。
偏偏她又把那样东西托付给了昌浩。
所以,昌浩现在有些惆怅。
却又有强烈的幸福感,远胜过那样的惆怅。
他要找到内亲王修子的魂虫,送回宿体。
说不定跟皇上的魂虫、敏次的魂虫那次一样,修子的魂虫附近也会有很多其他的魂虫。若是这样,他会尽可能把那些魂虫也送回原来的躯体。
他在心里不断默念与她之间的约定。
为了救那些人,他必须去找。一定是在某处、在某个地方。那些被带走的魂虫,到底在哪里?
无论在哪里,昌浩都已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出来。
在所剩无几的时间里,就这件事非做不可。即使会缩短寿命,也要做到。
「太好了……」
能在菅生乡接受严格的训练,真的太好了。昌浩因此得到的力量,正好可以实现她的愿望。
可惜的是,他还有很多地方力不从心,必须藉助祖父、神将们、神祓众和九流族、天狗等许许多多人的力量,否则不能完成约定。
「还差得太远了……」
昌浩这么低喃,微微苦笑。
小时候,他曾对祖父说要帮忙祖父。
无法做到全力帮忙祖父,让祖父卸下肩上所有重担这件事,恐怕会成为他唯一的遗憾……──。
「喂,你帮帮忙啊,昌……」
忙着把益荒移到可能比较不挡路的地方的小怪,回头一看,忽然沉默了。
难道是在很久没回来过的自己的房间,松懈了吗?
上半身盖着外褂的昌浩,无力地垂下了眼皮,发出规律的鼾声,文风不动。
悄悄走过去的小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昌浩的脸。
仔细一看,才发现他的脸憔悴得吓人,毫无血色。
其实,所有一切都已经超过了他的极限,他只是凭着作过承诺的坚定意志撑到了现在。
小怪甩甩耳朵,就看到十二神将勾阵和太阴现身在半开的木门旁。
太阴躲在勾阵背后,缓缓张嘴说:
「昌浩的……」
说到这里就沉默下来的太阴,露出扭曲的表情,频频摇头。
刹那间,小怪与勾阵彼此对看了一眼。
在昌浩睡到自然醒之前,没有人能进来这里。任何人的声音都会被抹去,不会传到这里。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妨碍昌浩短暂的休息。
这是神将们现在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 ◆ ◆
有声音。听得见声音。
那是歌。
没错。
是歌声──。
好暗。
好冷。
好可怕。
「……」
牙根一直无法咬合,发出嘎答嘎答的声响。
乾燥得诡异、带点沉闷、冰冷的风,迎面吹来。
上风处是黑得像涂了黑漆般的黑暗,不知道是什么地方。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
这里是很可怕的地方。
有东西一直包围着自己。有东西一直看着自己。有东西一直盯着自己。
必须尽可能缩起身子、屏住气息,不要让那些东西发现自己。
侧耳倾听,会听见寂静中有好几道气息。
无法确定是什么声音,感觉是窃窃私语般的细微声音。
「……、……」
「……」
「……、……」
「……」
「……、……」
黑得太深沉,伸手不见五指。但是,身边似乎有很多人。
自己不是一个人,不是孤独一个人。
虽然看不见,但是,起码有人在附近。
尽管改变不了害怕的程度,但是,稍微比较安心了。
无意识地松口气时,微弱的声音掠过耳边。
《──……》
闭上的眼皮震颤起来,她缓缓抬起头。
没有声音的骚动绕过四周。
「……」
「……、……」
「……、……」
「……、……」
从动静可以知道附近的人都十分慌张,有人还发出快哭出来的喘气声,摇摇欲坠地动了起来。
《──……、……──……──……》
有声音在风前颤动。不是一般的声音,而是有美丽旋律伴奏的非常美丽的歌声。
好美。太美了,美得──令人害怕。
暂停的发抖,又传遍了全身。她用双手捂住嘴巴,拼命想制止牙齿咔叽咔叽震响,但是,制止不了。
没多久,开始听见来自各个地方的无法形容的声音,像是哭声、低嚷声,又像是微弱的惨叫声。
从远方传来的美丽、恐怖的歌声,一溜烟钻进了耳里。
歌声缠绕全身。风缠绕全身。然后,某种来历不明的东西,顺着歌声、顺着风,迎向了这里。
原本在这附近的人,不是逐渐远离,就是突然不见了。
某种东西取而代之,越来越靠近。
风从对面吹来。不对,原以为是风的那个东西,是某种来历不明的波动。
附近的人几乎都不见了。
她蹲下来,抱着头,暗自呐喊我好怕、我好怕、我好怕、我好怕,救救我。
啊,我可能不行了。
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
「……?」
觉得有东西在自己胸口亮了起来。
那东西小而轻薄,刚好在衣服交合处下面。
轻轻一摸,就感受到形状怪异的坚硬触感。
在一片漆黑中,想看看是什么也看不见。
不可思议的是,光是发现有那东西在,就稍微缓和了强烈的恐惧。
为了不被发现,她屏息凝气,竟然听见类似地鸣的声响,好像是什么又大又重的东西在移动。
从响起地鸣声的方向,强烈刮起潮湿的强风。
她回头探查情况,感觉有很多道气息,随着潮湿的风向这里逼近。
像是疑惑、像是战栗、像是慌乱、像是恐惧的许许多多数不清的气息,涌上来又扬长而去。
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气息避开了自己。就像在河滩,水流被岩石一分为二那样,风只避开自己,分成了两路。
《──……──……──……》
从分成两路的风的前方,传来那个恐怖的歌声。
她把双手按在胸口,有个坚硬的触感。是圆的。不对,不纯粹是圆的。到底是什么?有弯曲的地方──。
「……!」
在黑暗中,她张大了眼睛。她知道了,在她身上的是勾玉。
可是,为什么?勾玉是什么时候──。
困惑的她,耳朵深处响起她不可能听过的话。
──把这个……拿去给……公主殿下……
「啊……」
全都是无法理解的事。
为什么自己会在这种地方?身旁没有任何人,蹲坐在无限延伸的黑暗里、在非常恐怖的地方,被某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包围、盯住。
从对面吹来的风,似乎与反向吹来的风相交会,卷起了旋风。那里面有好多人,有的人逐渐远去,有的人消失不见。
然后,那个来历不明的什么,也就是那个波动,在不知不觉中流向了传来地鸣声的方向。
全都是无法理解的事。
只知道即使是自己孤单一人,藤花的心也在这里。
在衣服下面的这个东西,是应该在她身上的红玛瑙勾玉没错。
忘了是什么时候,曾经听说这是很重要的除魔护身符。不是一般的红玛瑙,而是风音特别为她准备的勾玉。
藤花不是说过,她需要这个特别的勾玉,所以从不离身吗?
那么重要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在自己身上。
她不禁觉得,没有这个东西,自己一定活不了。
一定是这样。
否则,不会只有自己还在这个恐怖的地方,没消失,也没远去。
《──……──……──……》
风吹过来。风吹过去。
有东西扬长而去。有东西迎面而来。
从很靠近她的地方经过。时而掠过。这时候,她会全身哆嗦地屏住呼吸,不让那东西发现。
心脏在胸口深处不断扑通扑通狂跳。
没事,还撑得住,只是……
她从衣服上面抓住勾玉,拼命屏住呼吸。
只是很害怕。好怕、好怕,怕到想大叫。
啊,快来人啊!
「……!」
救救我──。
◆ ◆ ◆
是歌声。
听见了歌声。
很久没听到这美丽又恐怖的歌声了。
说得也是,她当然会害怕。
但是,我可以稍微松口气了,真的只是稍微。
太好了,她没事。
说没事,或许不太合适。
但是,还有救。
可是,那是哪里呢?
不对,我应该知道,只是想不起来。
我知道了。
那里应该是──。
◆ ◆ ◆
「──……」
意识从很深的地方回来了。
他半抬起眼皮,用无法聚焦的眼睛望着虚空。
模糊的思绪快集中时,又散去了。
那片黑暗是哪里呢?那个地方比黑夜还漆黑,比黑暗还晦暗。
那是什么风呢?有吹过来的风,有吹过去的风。
乘风而去的波动、被风吹过来的许许多多的人,是暗示着什么吗?
还有,有人躲在那个来历不明的某种东西里。
「是公主……殿下……」
在那里的是内亲王修子。
修子还活着,还保有自我。
她的怀里揣着微弱的光芒。
那个光芒是道反大神的神气,以及藤花对修子的真情。
藤花的真情在那个黑暗中拼命守护着修子。
必须在那股力量耗尽之前,把她救出来。
「……」
昌浩垂下眼皮,开始思考。
那里要怎么去呢?那里到底是哪里?对了,那是……
忽然,他想起之前作的梦。
波浪滚滚而来。黄泉之风吹到身上。修子被成亲拖到大盘石后面。
修子的模样变成白蝴蝶,一碰到大盘石就倏地消失不见了。
阴阳师作的梦都有意义,有需要的时候一定会想起来。
「原来……」
是在那后面啊?
在生者无法进入的那个境界大盘石的后面,在无法活着进去的地方。
再次张开眼睛时,大脑稍微清晰了一些,昌浩不经意地移动视线,看到旁边,大吃一惊。
「呱……?!」
昌浩发出青蛙被压扁般的叫声,把眼睛张大到不能再大。
祖父就在他身旁。
不只是在而已,还跟他枕头并排,呼呼大睡。
◇ ◇ ◇
「──」
醒来就看到祖父躺在旁边,因此大吃一惊的昌浩,回想起那个情景,就有种咬碎苦虫细细咀嚼的感觉。
起初,他的头脑瞬间一片空白。
然后,他张大眼睛,屏住气息,正要跳起来时,看到蜷缩在祖父对面的小怪,吊起眼梢摇着头,好像在对他说「安静点」。
躺在旁边的祖父的侧脸,皱纹比以前更多,透着浓浓的疲惫感。
不由得紧张地屏住呼吸的昌浩,想起益荒也躺在自己的另一边,于是在两人之间蹑手蹑脚地移动。
昌浩的房间不是特别窄,但也不是非常宽敞。三个大人躺在里面,还是稍嫌拥挤。
移动到通往外廊的木门前,昌浩才松了一口气。小怪走向他。
昌浩一把抱起白色怪物,走到了木门外。
雨下得很大。昌浩发觉潮湿的冷空气会飘进屋内,便悄悄关上了木门。
屋里特别温暖,应该是有小怪的神气环绕。
「爷爷……什么时候回来的?」
昌浩压低嗓音问,小怪也小声回答。
「你熟睡后没多久。」
晴明是在午前离开竹三条宫,在中午回到安倍家。回来时搭乘的牛车,是竹三条宫特地为晴明准备的。
小怪说晴明一回到家,就直接进了昌浩的房间,因为风音的宿体在他的房间里。
这时候昌浩才想起来,祖父对他说过没有地方睡觉,要借用他的房间。
其实,有风音的宿体在也没什么关系,只是怕事情传出去,道反的守护妖们会来找碴。
光想都觉得很难应付,麻烦到了极点。为了避免这种事发生,昌浩也会作出跟祖父一样的选择。
稍微涌现同理心的昌浩,不禁望着西方沉思。不知道六合好不好?不对,他因为神气枯竭才被扛去了道反的圣域,怎么可能好呢?
「现在大约是什么时刻呢……」
头脑比睡前清爽了一些,但还是觉得全身都很疲惫。
「应该是申时过半了。」这么回答的小怪摇摇尾巴说:「来接晴明的人快到了,要叫醒他。」
「接他?」
「竹三条宫的人会来接他啊,他只是回来休息一下而已。」
昌浩惊讶地张大了眼睛,小怪从他手上钻出来,从木门溜进了屋内。
「晴明,起来啦,接你的人快到了。」
听到从木门缝隙传来低喃般的叫喊声,昌浩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从缝隙可以窥见祖父疲惫的脸,他希望祖父能多休息一下。他会这么想,十二神将当然也会这么想。
但是,围绕晴明的状况,不允许晴明那么做。
昌浩不忍心看,背向了木门。
「哦,是吗……」
在回应声后,传来梳洗更衣的动静。缺乏活力的声音,刺痛了昌浩的心。
他深深觉得,祖父会如此疲惫,不只是因为老、因为阴阳师的职责,还因为自己的寿命。
垂头丧气的昌浩,现在终于可以理解神将们的心情了。
可恶的冥官,干嘛没事找事做,特地来告诉爷爷自己剩下的寿命呢?
什么温情嘛,怎么想都是恶意、坏心、犯意、歹毒,归根究柢就是找碴。
满腔怒火滚滚沸腾的昌浩,心想下次再见到那位鲜少出现的爱找麻烦的老兄,就看他怎么给个交代。
昌浩以凶狠的眼神瞪着雨时,从上头传来诧异的低喃声。
「你这是什么表情啊……」
半眯着眼睛往上看的昌浩,与满脸疑惑的祖父四目相交。
小怪好像还在屋内。可能是打开唐柜在找什么东西,传来微微的声响。
「有很多事……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哦?」
听到孙子的话,走出来外廊的晴明把眉头皱得更深了。
「昌浩,我必须去竹三条宫,益荒大人的事可以交给你吧?」
「啊,益荒他……」
晴明举起一只手制止了昌浩。
「他为什么在这里,红莲已经告诉我了。详细情形只能等他醒来再问,不过,可以确定海津见宫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听出语气不一样,昌浩猛然张大了眼睛。
「现在爷爷不会阻止你。」
「咦……」
「但是……你要稍微替红莲和勾阵想想。」
老人稍作停顿,露出豁达的眼神,淡然一笑。
「老是让他们操心的我,是没资格说这种话,但是,他们是真的很担心我们。」
昌浩太清楚祖父想对他说什么,所以不发一语,只是顺从地点头。
然后,终于下定决心说那件事。
「爷爷……」
「嗯?」
尽管雨声会掩盖所有声音,他还是压低了嗓音,以免传进屋内。
「呃……哥哥他……」
好不容易说出口时,响起了大门的敲门声,是竹三条宫派来迎接的人到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小怪也从木门缝隙探出头来说:
「晴明,都找齐了。」
「是吗?谢谢你,红莲。」
「实在不太想让你去呢……」
小怪臭着脸低嚷,晴明摸摸它的头后,询问昌浩:
「昌浩,你要说什么?」
「啊……」
昌浩张大着眼睛,支支吾吾,嘴唇颤抖,甩甩头。
「我……我梦见哥哥……成亲哥哥……觉得……自己还是赢不了他……」
晴明眨眨眼说这样啊,然后露出慈祥的笑容。
「说得也是,他啊,嗯,可能真的很难。」
老人细眯起眼睛说,毕竟在你出生之前,被称为「晴明的孙子」的孩子,只有他一个啊。
「……」
昌浩默默点头,一次又一次。
那是他最喜欢的大哥,那是他最尊敬、最信赖的大哥。
即使投靠了敌方,烙印在他心底最深处的情感,他也绝不会舍弃或遗忘。
「不过,成亲虽然试着成为我的继承人,但是……」
晴明低头看着昌浩,愉悦地说:
「他从没说过要帮我的忙喔。」
「咦?」
昌浩一时没能听懂那句话的意思。这时,从走廊传来母亲叫唤祖父的声音。
「嗯,我该走了。红莲,昌浩拜托你了。」
「交给我吧。」
两只后脚叉开站立的小怪,双眼直视晴明。
「那么,昌浩,我不阻止你,但是,尽可能不要冒险。」
晴明说完后,拿着小怪替他准备的道具包出去了。
昌浩竖起耳朵,听着载祖父离去的牛车在雨中远去的车轮声。